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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辛棄疾 Xin Qiji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裏說豐年,
  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
  路轉溪橋忽見。

【白話文】 明月初升,山林頓時變得明亮起來,驚動了在枝上棲息的山鵲和蟬;
清風吹拂,把它們的叫聲送到夜行人的耳中;
田野間彌漫着稻花的香氣,水中的青蛙不斷地鳴叫;
一路上都可以聽到出來納涼的人們在談論着今年的豐收。

烏雲驟起,月光消失,天邊衹剩下幾顆暗淡的星,田野變得昏暗了;
當詞人走到山前時,雨點飄落下來,他知道驟雨將至,想要找個地方避雨。
說來也巧,當他急急忙忙轉過溪頭時,一眼就看到了他過去曾經見過的那傢茅店,依然在社林旁邊。

【注釋】 ①:黃沙:黃沙嶺,在江西上饒西。
②:“明月”句:蘇軾《次韻蔣穎叔》詩:“明月驚鵲未安枝。”別枝:斜枝。
③:社:土地神廟。古時,村有社樹,為祀神處,故曰社林。

【賞析】 《西江月》原題是《夜行黃沙道中》,記作者深夜在鄉村中行路所見到的景物和所感到的情緒。讀前半片,須體會到寂靜中的熱鬧。“明月別枝驚鵲”句的“別”字是動詞,就是說月亮落了,離別了樹枝,把枝上的烏鵲驚動起來。這句話是一種很細緻的寫實,衹有在深夜裏見過這種景象的人才懂得這句詩的妙處。烏鵲對光綫的感覺是極靈敏的,日蝕時它們就驚動起來,亂飛亂啼,月落時也是這樣。這句話實際上就是“月落烏啼”(唐張繼《楓橋夜泊》)的意思,但是比“月落烏啼”說得更生動,關鍵全在“別”字,它暗示鵲和枝對明月有依依不捨的意味。鵲驚時常啼,這裏不說啼而啼自見,在字面上也可以避免與“鳴蟬”造成堆砌呆板的結果。“稻花”二句說明季節是在夏天。在全首中這兩句産生的印象最為鮮明深刻,它把農村夏夜裏熱鬧氣氛和歡樂心情都寫活了。這可以說就是典型環境。這四句裏每句都有聲音(鵲聲、蟬聲、人聲、蛙聲),卻也每句都有深更半夜的悄靜。這兩種風味都反映在夜行人的感覺裏,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下半片的局面有些變動了。天外稀星表示時間已有進展,分明是下半夜,快到天亮了。山前疏雨對夜行人卻是一個威脅,這是一個平地波瀾,可想見夜行人的焦急。有這一波瀾,便把收尾兩句襯托得更有力。“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是個倒裝句,倒裝便把“忽見”的驚喜表現出來。正在愁雨,走過溪橋,路轉了方向,就忽然見到社林邊從前歇過的那所茅店。這時的快樂可以比得上“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遊《遊山西村》)那兩句詩所說的。詞題原為《夜行黃沙道中》,通首八句中前六句都在寫景物,衹有最後兩句纔見出有人在夜行。這兩句對全首便起了返照的作用,因此每句都是在寫夜行了。先藏鋒不露,到最後纔一針見血,收尾便有畫竜點睛之妙。這種技巧是值得學習的。

這首詞,有一個生動具體的氣氛(通常叫做景),表達出一種親切感受到的情趣(通常簡稱情)。這種情景交融的整體就是一個藝術的形象。藝術的形象的有力無力,並不在采用的情節多寡,而在那些情節是否有典型性,是否能作為觸類旁通的據點,四面伸張,伸入現實生活的最深微的地方。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它就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了。我們說中國的詩詞運用語言精煉,指的就是這種廣博的代表性和豐富的暗示性。(朱光潛)



賞析二:

黃沙道即黃沙嶺下之道。黃沙嶺在江西上饒四十裏乾元鄉,詞人在這裏建有“黃沙書院”,所以黃沙道是詞人經常來往的地方。

啊,“夜行”之美大大超過“日行”之美呢!

這是仲夏之夜,雖有“清風徐來”,依然是“半夜鳴蟬”,此地正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境,尤其在“半夜”,這鳴蟬之聲如歌如流,音調高亢而悠長,使黃沙道幽靜而不死寂,充滿活力。

其實,鳴蟬之聲似乎是鳥鳴之聲引起的。“驚鵲”撲楞楞飛起,吱呀呀飛去,打破了夜的寂靜,引起了蟬鳴不已,鳥鳴蟬噪,彼呼此應。但鵲何以“驚”?王維曾雲“月出驚山鳥”,黃沙道中鳥鵲驚起,原來是明月從不怎麽高的黃沙嶺上探出頭來,於是,黃沙道中便陰翳消失,月光下徹,一片光明。鳥鵲不知,驚恐不已,喧鬧着在枝椏間飛來飛去。

驚鵲之聲,帶來了鳴蟬之聲,而鳴蟬之聲又帶來了人們在“稻花香裏說豐年”之聲。嘰嘰嘎嘎,一陣一陣,群起議論,笑語不絶。啊,哪裏是人語,衹不過是此起彼伏的蛙鳴,如人聲鼎沸,如市井嗟呀,似乎在爭說豐年,爭相歡慶。詞人實在是陶醉了,傾心傾意“聽取蛙聲一片”。

四句平常語,衹寫一個字:喜!

夏夜繁星密佈,星河璀璨,待到衹見“七八個星天外”時,已是後半夜,許

多星星已隱到藍天深處,似乎這“七八個星”要陪伴詞人夜行;微雲暗渡,從詞人頭上的半空翩躚而過,微雲丟下的“兩三點雨”,似與夜行的詞人嬉戲。遠望“天外”,疏星不忍離詞人而去;近觀“山前”,山雨衹是逗詞人而樂。既不太多,又不是無。多了稍見煩慮,沒有又感寂寞。就是這“七八個、兩三點”愜人心意沁人心脾。明月驚鵲,田野多趣;清風鳴蟬,幽遠恬靜;稻香蛙鳴,鄉土氣濃。詞人的眼睛追索到天外,天外是“七八個星”點綴的蒼穹;詞人的感覺逡巡於山前,山前是“兩三點雨”潤色的圖畫。詞人醉了,竟忘記了黃沙道上他十分喜愛的小橋究竟在何處?啊,是在土地廟樹林(社林)的那邊,果然是那熟悉的“舊時茅店”遮掩着溪上小橋呢!

夜行黃沙道中,雖無擎雪鬥梅的鬆竹,亦無蹴碎瓊瑤的亂鴉。有的衹是大自然恩賜之樂和一份恬淡的衹有天知地知他人不曉的迷途尋路的夜趣。

又是四句平常語,但寫出兩個字:驚喜!



賞析三:

這首詞作於辛棄疾閑居上饒帶湖期間。黃沙,即黃沙嶺,在江西上饒縣西,風景優美,所謂“溪山一片畫圖開”(辛棄疾《鷓鴣天 黃沙道中即事》)。辛棄疾在其附近建有書堂,經常往來於黃沙道中。辛棄疾在南宋曾做到封疆大吏,但他那英偉磊落的議論和果斷幹練的作風,特別是力主抗戰恢復的政治主張,卻遭到同僚的嫉恨和最高統治階層的打擊。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他終於被彈劾罷官,回到帶湖傢居,過着投閑置散的退隱生活。辛棄疾一直重視農業生産和同情民間疾苦。在任湖南轉運副使期間,他曾奏進《論盜賊札子》,為民請命,歷數百姓“嗷嗷痛苦之狀”,指出“官逼民反”的事實,大聲疾呼朝廷要“以惠養元元為意”。他在罷官閑居以前就說:“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遂以稼軒名,自號稼軒居士。而長期的農村閑居生活,更使他接近了農村,和農民建立了較深的感情,以至農村的一事一物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因而他對農民的疾苦很關切:“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殷勤謝卻甑中塵。”(《浣溪沙》)風調雨順,老百姓不致餓肚子了,他也感到很高興。在這些農村詞中,辛棄疾是把和平寧靜的農村同污濁傾軋的“市朝”對立起來的。“古今陵𠔌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清平樂 題上盧橋》)他在官場裏遭受排擠*,而在農村可以得到暫時的慰藉,尋求精神的寄托。正如他的朋友陸遊說的那樣:“農傢農傢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嶽池農傢》)。正是在這種復雜感情的促使下,辛棄疾纔寫出了像《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這樣輕快活潑的農村詞,也衹有聯繫作者的身世遭遇和思想抱負,我們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這類詞的妙處。

這首《西江月》寫的是作者夜行黃沙道中所經歷的一個片段。在一個晴朗的江南夏夜,月光皎潔,照耀如同白晝,棲息在緑樹枝杈上的烏鵲,以為曙光照臨了,“呀呀”地驚飛而起,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弄得樹枝還籟籟作響呢!當它發現自己判斷錯誤時,纔在另一根樹枝上停息下來。清風徐來,樹枝輕搖,驚得沉睡的夏蟬也在深夜裏鳴叫起來。就在這醉人的晴朗月夜,我們的詞人踽踽獨行於黃沙道中,耳聽着蟬鳴鵲叫,鼻聞着稻花的馥鬱芳香,水國的驕子們似乎很理解我們詞人歡悅的心情,於是為他奏起了歡快的交響麯。就從這青蛙的一片合唱聲中,我們的詞人已聽到了豐收的消息。明月、清風、驚鵲、鳴蟬、稻香、蛙聲,詞人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觸覺到的,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江南夏夜的舒適之中,於是情不自禁地翹首遙望天際,那裏衹有稀疏的幾顆星星挂在蔚藍的天幕上。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何況是江南的盛夏天氣呢!不知什麽時候,忽然飄來幾片浮雲,惡作劇似地灑下幾點雨來。這突來的陣雨打破了詞人的雅興,使他不得不匆匆急步,躲避這夜來的飛雨。急於趕路,不暇四顧,路到溪橋一轉彎,猛然擡頭,嘿!一爿熟識的茅店就出現在土地廟的樹林邊。這簡直是一幅優美動人、饒有情趣的江南山村盛夏月夜圖!它充滿詩情畫意,給人以豐富的美的享受。

這幅江南山村月夜圖,作者是運用哪些藝術手段來表現的呢?

首先在詞調的選擇上,作者選用了易於表現活潑歡快情緒的小令《西江月》。《西江月》詞,為雙調,五十字,上下闋各兩平韻,結句各葉一厭韻。這首《西江月》的“蟬”“年”“前”“邊”四字都在平聲“先”韻內,而結句的“片”“見”兩字雖屬仄聲,但在詞韻中也屬同部。這樣平仄韻同部互協,可以增加詞的聲情之美,而這兩個仄韻字都安排在上下闋的結句上,聲調短促,戛然而止,使整首詞更顯得和諧有力。《西江月》每句字數大致整齊,為六、六、七、六句式。上下闋開頭兩個六字句,易於對偶。這首《西江月》上下闋開頭兩句對偶都很工穩。這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關於“別枝”的解釋問題。據我所看到的,大致有三種解釋:一種是釋“別”為“離開”,這裏又有兩種細微的不同說法,一是說月光“離別了樹枝”,一是說烏鵲“離開枝頭”;第二種是釋“別枝”為“斜出的樹枝”;第三種是釋“別枝”為“另一枝”。我認為第三種解釋是比較好的。因為“明月”兩句對仗十分工穩。“明月”對“清風”,都是自然景象,真可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驚鵲”對“鳴蟬”,“驚”“鳴”都是動詞,而且都有使動的意思,“鵲”“蟬”皆屬能飛善鳴的動物;“別枝”對“半夜”,“枝”“夜”都是名詞,“半”在這裏作形容詞用,“別”亦應是形容詞,若作動詞,則與“半夜”不對偶。再說,詞的下闋開頭兩句:“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數量詞對數量詞,名詞對名詞,方位詞對方位詞,對仗非常工整。怎麽能夠設想,精通詞學的辛棄疾會在同一首詞的對偶處出現不對偶的現象呢?其實,這裏的“別枝”,與唐代方幹《寓居郝氏林亭》詩之“蟬曳殘聲過別枝”中的“別枝”是一個意思。蘇軾的“月明驚鵲未安枝”(見《次韻蔣穎叔》《杭州牡丹……》兩詩),周邦彥的“月皎驚烏棲不定”(《蝶戀花 早行》),說的也是明月使鵲驚起,不能安棲,意境也是相同的。

其次,是作者采用了側面烘托和動靜相映的表現手法。明月、清風、稻花、星雨、茅店、溪橋,原都是無情物,而驚鵲、鳴蟬、青蛙,自然也不會有人的感情。但對這些客觀景物的描寫,卻可以反映出作者的思想和心情。對於夜行黃沙道中的作者來說,他所看到、聽到、嗅到、觸到、感覺到的一切,都是令人心情舒暢、歡欣鼓舞的。整首詞的中心是“說豐年”,而着重表現的是作者因年豐而引起的歡快情緒。詞的上闋着重於“面”的渲染,一、二兩句靜中有動,而偏重於靜境的描繪,鵲驚、蟬鳴,則愈益顯出環境的幽靜;三、四兩句動靜交混,而着重於動靜的點染,蛙聲一片,稻香一片,都是為了突出“說豐年”三字。上闋對“面”的渲染,已形成歡快喜悅的氛圍。詞的下闋則着重於“點”的刻畫。作者選取了夜行途中一個帶有戲劇性的特寫鏡頭,猶如在平靜的湖面上投入一顆石子,激起層層漣漪。這個妙趣橫生的小插麯,使全詞聲情為之一揚。詞的下闋一、三兩句寫靜,二、四兩句寫動,而一、二句的“四二”句式,節奏輕快,跌宕起伏,末句的“轉”字、“忽”字,更使作者的喜悅心情躍然紙上。夜來飛雨,並沒有使作者懊惱、掃興,相反,更增加了詞人的興致。有的同志認為“七八個星天外”是“寫雲層之密”,衹是從雲層裏透漏出來七八個星星。但從整首詞看,這樣解釋則缺乏情緻。這一句是和詞的首句相照應的,寫的正是“月明星稀”的實景。黃遵憲《早行》詩:“東方欲明未明色,北斗三點兩點星。”寫的也是這種情景。如果雲層很厚很密,那麽醖釀時間必然較長,星星衹能透漏出七八個,那麽月亮定是黯淡無光了,這樣作者思想上必然早有防雨的準備,這與上闋所描寫的悠然恬適的心境是不相稱的。再說,作者經常來往於黃沙道中,對沿途景物非常熟悉,如早有準備,那結句的“忽”字就無着落。盛夏時節,天氣多變,剛纔還是月明星稀,清風徐徐,想不到剎那間飛來幾片烏雲,接着撒下“兩三點雨”,作者猝不及防,不暇思索而匆忙躲雨,及至“路轉溪橋”,“舊時茅居”纔驀然出現在眼前。“忽”字在這裏用得是很傳神的。所以我說這是“夜來飛雨”,是盛夏的陣雨。如果是未雨綢繆,大雨將至,那就未免有點大煞風景了,而與整首詞輕快活潑的情調也不和諧。五代盧延讓《鬆寺》詩云:“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唐李山甫《寒食》詩亦云:“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辛棄疾在遣詞用字上顯然是受了他們的影響,但不能據此斷定“七八個星”是由“雲層之密”所致。

再次,全詞用語明白如話,而又靈活多變,這是為了更好地表現輕快活潑的情調。辛詞好用典,好發議論,但這首小詞,作者一不用典,二不發議論,而是采用白描的手法,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如實地描寫出來,清新活潑,搖曳多姿,表現了作者對農村生活的熱愛,使人讀來感到異常親切自然。應該說,像辛棄疾《西江月》這樣描寫農村風光的抒情小詞,在整個古典詞中是不可多得的。

(張忠綱)



賞析四:

本篇是作者閑居上饒帶湖時期的名作。它通過自己夜行黃沙道中的具體感受,描繪出農村夏夜的幽美景色,形象生動逼真,感受親切細膩,筆觸輕快活潑,使人有身歷其境的真實感,這首詞反映了辛詞風格的多樣性。
  上片寫晴,用的是"明月"、"清風"這樣慣熟的詞語,但是,當它們與"別枝驚鵲"和"半夜鳴蟬"結合在一起之後,便構成了一個聲色兼備、動靜鹹宜的深幽意境,人們甚至忽略了這兩句的平仄和對仗的工穩了。"月"和"驚鵲","風"和"鳴蟬"並非事物的簡單羅列,而是有着內在的聯繫和因果關係的。三、四兩句承上,作者抓住夏夜農村最具有特點的事物,進一步加以生發。因為夜裏的能見度是有限的,所以作者的感受主要不是靠眼睛來攝取,有時還要靠嗅覺和聽覺這些器官來加以捕捉?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就是從嗅覺和聽覺這兩方面來加以描寫的。這是詞中的主腦,是籠罩全篇的歡快和喜悅心情産生的根源之所在。上片雖然寫的是夜晴,但卻已經埋伏着雨意了。有豐富農村生活經驗的人,似乎可以從"稻花香"裏,從"蛙聲一片"之中嗅到和聽到驟雨將臨的信息。
  下片筆鋒一轉,進人寫雨。但寫的不是雨中,而是雨前。首句寫遠望之所見:"七八個星天外",說明烏雲四起,透過雲隙可以看到稀疏的星光。這境界,與上片的氣氛已有很大的不同了。第二句?兩三點雨山前",寫的是驟雨初來,大雨將至的信息。既然,雨滴已經灑嚮山前,那麽緊接着便會灑嚮山後的。作者的心情轉而有些惶急了,於是很自然地引起想快些趕路或尋地避雨的心情。第三、四句寫的就是這一心理活動:"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因為作者平時經常往來於黃沙道中,明叨知道樹林旁邊有一茅草小店,但此時因為是在夜裏,再加上心慌,卻忽然不見了。可是,過了小溪上的石橋,再據個彎兒,那座舊時相識的茅店便突然出現在眼前,這該叫人多麽高興阿!
  這首詞充分反映了作者對豐收所懷有的喜悅之情以及他對農村生活的熱愛。

古风
古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竜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衆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
  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圓光虧中天,金魄遂淪沒。
  螮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暉。浮雲隔兩曜,萬象昏陰霏。
  蕭蕭長門宮,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實,天霜下嚴威。
  瀋嘆終永夕,感我涕沾衣。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飛劍决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啓,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𠔌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臺。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鳳飛九千仞,五章備彩珍。銜書且虛歸,空入周與秦。
  橫絶歷四海,所居未得鄰。吾營紫河車,千載落風塵。
  藥物秘海嶽,采鉛青溪濱。時登大樓山,舉手望仙真。
  羽駕滅去影,飆車絶回輪。尚恐丹液遲,志願不及申。
  徒霜鏡中發,羞彼鶴上人。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
  唯應清都境,長與韓衆親。
  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裏,邈爾與世絶。
  中有緑發翁,披雲臥鬆雪。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岩穴。
  我來逢真人,長跪問寶訣。粲然啓玉齒,授以煉藥說。
  銘骨傳其語,竦身已電滅。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
  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
  代馬不思越,越禽不戀燕。情性有所習,土風固其然。
  昔別雁門關,今戍竜庭前。驚沙亂海日,飛雪迷鬍天。
  蟣虱生虎鶡,心魂逐旌旃。苦戰功不賞,忠誠難可宣。
  誰憐李飛將,白首沒三邊。
  五鶴西北來,飛飛凌太清。仙人緑雲上,自道安期名。
  兩兩白玉童,雙吹紫鸞笙。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
  我欲一問之,飄然若流星。願餐金光草,壽與天齊傾。
  鹹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緑幘誰傢子,賣珠輕薄兒。
  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意氣人所仰,冶遊方及時。
  子云不曉事,晚獻長楊辭。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
  投閣良可嘆,但為此輩嗤。
  莊周夢鬍蝶,鬍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
  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
  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
  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嚮平原笑。
  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
  春容捨我去,秋發已衰改。人生非寒鬆,年貌豈長在。
  吾當乘雲螭,吸景駐光彩。
  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顔。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
  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
  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長嘆息,冥棲岩石間。
  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觀變窮太易,探元化群生。
  寂寞綴道論,空簾閉幽情。騶虞不虛來,鸑鷟有時鳴。
  安知天漢上,白日懸高名。海客去已久,誰人測沉冥。
  鬍關饒風沙,蕭索竟終古。木落秋草黃,登高望戎虜。
  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
  藉問誰凌虐,天驕毒威武。赫怒我聖皇,勞師事鼙鼓。
  陽和變殺氣,發卒騷中土。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營農圃。不見徵戍兒,豈知關山苦。
  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臺。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
  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
  方知黃鶴舉,千裏獨裴回。
  寶劍雙蛟竜,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衝。
  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從。風鬍滅已久,所以潛其鋒。
  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金華牧羊兒,乃是紫煙客。我願從之遊,未去發已白。
  不知繁華子,擾擾何所迫。昆山采瓊蕊,可以煉精魄。
  天津三月時,千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
  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遊。
  雞鳴海色動,謁帝羅公侯。月落西上陽,餘輝半城樓。
  衣冠照雲日,朝下散皇州。鞍馬如飛竜,黃金絡馬頭。
  行人皆闢易,志氣橫嵩丘。入門上高堂,列鼎錯珍羞。
  香風引趙舞,清管隨齊謳。七十紫鴛鴦,雙雙戲庭幽。
  行樂爭晝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黃犬空嘆息,緑珠成釁仇。何如鴟夷子,散發棹扁舟。
  西嶽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雲臺,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鬍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昔我遊齊都,登華不註峰。茲山何峻秀,緑翠如芙蓉。
  蕭颯古仙人,了知是赤鬆。藉予一白鹿,自挾兩青竜。
  含笑凌倒景,欣然願相從。泣與親友別,欲語再三咽。
  勖君青鬆心,努力保霜雪。世路多險艱,白日欺紅顔。
  分手各千裏,去去何時還。在世復幾時,倏如飄風度。
  空聞紫金經,白首愁相誤。撫己忽自笑,沉吟為誰故。
  名利徒煎熬,安得閑餘步。終留赤玉舄,東上蓬萊路。
  秦帝如我求,蒼蒼但煙霧。
  郢客吟白雪,遺響飛青天。徒勞歌此麯,舉世誰為傳。
  試為巴人唱,和者乃數千。吞聲何足道,嘆息空凄然。
  秦水別隴首,幽咽多悲聲。鬍馬顧朔雪,躞蹀長嘶鳴。
  感物動我心,緬然含歸情。昔視秋蛾飛,今見春蠶生。
  裊裊桑柘葉,萋萋柳垂榮。急節謝流水,羈心搖懸旌。
  揮涕且復去,惻愴何時平。
  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緑。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
  人生鳥過目,鬍乃自結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
  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麯。
  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幹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蹠。
  世道日交喪,澆風散淳源。不采芳桂枝,反棲惡木根。
  所以桃李樹,吐花竟不言。大運有興沒,群動爭飛奔。
  歸來廣成子,去入無窮門。
  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秋花冒緑水,密葉羅青煙。
  秀色空絶世,馨香竟誰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
  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
  燕趙有秀色,綺樓青雲端。眉目豔皎月,一笑傾城歡。
  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風寒。纖手怨玉琴,清晨起長嘆。
  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
  容顔若飛電,時景如飄風。草緑霜已白,日西月復東。
  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古來賢聖人,一一誰成功。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不及廣成子,乘雲駕輕鴻。
  三季分戰國,七雄成亂麻。王風何怨怒,世道終紛拏。
  至人洞玄象,高舉凌紫霞。仲尼欲浮海,吾祖之流沙。
  聖賢共淪沒,臨歧鬍咄嗟。
  玄風變太古,道喪無時還。擾擾季葉人,雞鳴趨四關。
  但識金馬門,誰知蓬萊山。白首死羅綺,笑歌無時閑。
  緑酒哂丹液,青娥凋素顔。大儒揮金椎,琢之詩禮間。
  蒼蒼三株樹,冥目焉能攀。
  鄭客西入關,行行未能已。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裏。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竜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蓐收肅金氣,西陸弦海月。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
  良辰竟何許,大運有淪忽。天寒悲風生,夜久衆星沒。
  惻惻不忍言,哀歌逮明發。
  北溟有巨魚,身長數千裏。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
  憑陵隨海運,燀赫因風起。吾觀摩天飛,九萬方未已。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
  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藉問此何為,答言楚徵兵。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徵。
  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睏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
  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幹戚,一使有苗平。
  醜女來效顰,還傢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
  一麯斐然子,雕蟲喪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
  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
  安得郢中質,一揮成斧斤。
  抱玉入楚國,見疑古所聞。良寶終見棄,徒勞三獻君。
  直木忌先伐,芳蘭哀自焚。盈滿天所損,沉冥道為群。
  東海沉碧水,西關乘紫雲。魯連及柱史,可以躡清芬。
  燕臣昔慟哭,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震風擊齊堂。
  精誠有所感,造化為悲傷。而我竟何辜,遠身金殿傍。
  浮雲蔽紫闥,白日難回光。群沙穢明珠,衆草凌孤芳。
  古來共嘆息,流淚空沾裳。
  孤蘭生幽園,衆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復悲高秋月。
  飛霜早淅瀝,緑豔恐休歇。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風飄大荒寒。
  榮華東流水,萬事皆波瀾。白日掩徂輝,浮雲無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且復歸去來,劍歌行路難。
  鳳饑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
  朝鳴昆丘樹,夕飲砥柱湍。歸飛海路遠,獨宿天霜寒。
  幸遇王子晉,結交青雲端。懷恩未得報,感別空長嘆。
  朝弄紫沂海,夕披丹霞裳。揮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
  雲臥遊八極,玉顔已千霜。飄飄入無倪,稽首祈上皇。
  呼我遊太素,玉杯賜瓊漿。一餐歷萬歲,何用還故鄉。
  永隨長風去,天外恣飄揚。
  搖裔雙白鷗,鳴飛滄江流。宜與海人狎,豈伊雲鶴儔。
  寄形宿沙月,沿芳戲春洲。吾亦洗心者,忘機從爾遊。
  周穆八荒意,漢皇萬乘尊。淫樂心不極,雄豪安足論。
  西海宴王母,北宮邀上元。瑤水聞遺歌,玉懷竟空言。
  靈跡成蔓草,徒悲千載魂。
  緑蘿紛葳蕤,繚繞鬆柏枝。草木有所托,歲寒尚不移。
  奈何夭桃色,坐嘆葑菲詩。玉顔豔紅彩,雲發非素絲。
  君子恩已畢,賤妾將何為。
  八荒馳驚飆,萬物盡凋落。浮雲蔽頽陽,洪波振大壑。
  竜鳳脫罔罟,飄搖將安托。去去乘白駒,空山詠場藿。
  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
  王侯象星月,賓客如雲煙。鬥雞金宮裏,蹴踘瑤臺邊。
  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當途何翕忽,失路長棄捐。
  獨有揚執戟,閉關草太玄。
  桃花開東園,含笑誇白日。偶蒙東風榮,生此豔陽質。
  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宛轉竜火飛,零落早相失。
  詎知南山鬆,獨立自蕭飋.
  秦皇按寶劍,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驅石駕滄津。
  徵卒空九宇,作橋傷萬人。但求蓬島藥,豈思農鳸春。
  力盡功不贍,千載為悲辛。
  美人出南國,灼灼芙蓉姿。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
  由來紫宮女,共妒青蛾眉。歸去瀟湘沚,沉吟何足悲。
  宋國梧臺東,野人得燕石。誇作天下珍,卻哂趙王璧。
  趙璧無緇磷,燕石非貞真。流俗多錯誤,豈知玉與珉。
  殷後亂天紀,楚懷亦已昏。夷羊滿中野,菉葹盈高門。
  比幹諫而死,屈平竄湘源。虎口何婉孌,女嬃空嬋媛。
  彭鹹久淪沒,此意與誰論。
  青春流驚湍,朱明驟回薄。不忍看秋蓬,飄揚竟何托。
  光風滅蘭蕙,白露灑葵藿。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戰國何紛紛,兵戈亂浮雲。趙倚兩虎鬥,晉為六卿分。
  姦臣欲竊位,樹黨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殺齊君。
  倚劍登高臺,悠悠送春目。蒼榛蔽層丘,瓊草隱深𠔌。
  鳳鳥鳴西海,欲集無珍木。鸒斯得所居,蒿下盈萬族。
  晉風日已頽,窮途方慟哭。
  齊瑟彈東吟,秦弦弄西音。慷慨動顔魄,使人成荒淫。
  彼美佞邪子,婉孌來相尋。一笑雙白璧,再歌千黃金。
  珍色不貴道,詎惜飛光沉。安識紫霞客,瑤臺鳴素琴。
  越客采明珠,提攜出南隅。清輝照海月,美價傾皇都。
  獻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魚目復相哂,寸心增煩紆。
  羽族稟萬化,小大各有依。周周亦何辜,六翮掩不揮。
  願銜衆禽翼,一嚮黃河飛。飛者莫我顧,嘆息將安歸。
  我到巫山渚,尋古登陽臺。天空彩雲滅,地遠清風來。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淪替,樵牧徒悲哀。
  惻惻泣路歧,哀哀悲素絲。路歧有南北,素絲易變移。
  萬事固如此,人生無定期。田竇相傾奪,賓客互盈虧。
  世途多翻覆,交道方嶮巇.鬥酒強然諾,寸心終自疑。
  張陳竟火滅,蕭朱亦星離。衆鳥集榮柯,窮魚守枯池。
  嗟嗟失權客,勤問何所規。
天仙子·水仙花
馬莊父 Ma Zhuangfu
  白玉為臺金作盞,香是紅梅名閬苑。
  年時把酒對君歌,歌不斷,杯無算,花月當樓人意滿。
  
  翹戴一枝蟬影亂,樂事且隨人意換。
  西樓回首月明中,花已綻,人何遠,可惜國香天不管。
齊天樂·蟬
王沂孫 Wang Yisun
  一襟餘恨宮魂斷,
  年年翠陰庭樹。
  乍咽涼柯,
  還移暗葉,
  重把離愁深訴。
  西窗過雨。
  怪瑤珮流空,
  玉箏調柱。
  鏡暗妝殘,
  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
  嘆移盤去遠,
  難貯零露。
  病翼驚秋,
  枯形閱世,
  消得斜陽幾度?
  餘音更苦!
  甚獨抱《清商》,
  頓成凄楚。
  漫想薫風,
  柳絲千萬縷。
雨霖鈴·秋別
柳永 Liu Yong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藹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注釋】 ①雨霖鈴:唐教坊麯名。宋人藉舊麯倚新聲,始見於柳永《樂章集》。
②都門帳飲:在京城門外設帳餞行。
③凝噎(yē):欲哭無聲,喉中氣塞。
④暮靄:晚間雲氣。
⑤那堪:兼之也。更那堪,即更兼之,更加上。

【賞析】 這是首詠別情的名篇。柳永的代表作。開頭三句寫離別環境。都門設帳,“留戀”依依,船老大又催促開船,幾個麯折,將別情逐漸推嚮極緻。“念去去”頓作轉騰。替行者設想,虛處落筆,自見真情。“更那堪”作一遞進,強調惟眼下清秋時節的離別最令人感傷。“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歷來為人稱道的佳句。至此意還未足,“此去經年”一句,可見這一對依依難捨的情侶的癡情與真情。情景相生,別意纏綿;寫景造境,虛實相生。

  年少登瀛詞客,飄逸氣,拂晴霓。
  盡帶江南春色、過長淮。
  
  一麯豔歌留別,翠蟬搖寶釵。
  此後吳姬難見、且徘徊。
  萬枝香雪開已遍,細雨雙燕。
  鈿蟬箏,金雀扇,畫梁相見。
  雁門消息不歸來,又飛回。
  晚秋天。
  一霎微雨灑庭軒。
  檻菊蕭疏,
  井梧零亂,
  惹殘煙。
  凄然。
  望江關。
  飛雲黯淡夕陽間。
  當時宋玉悲感,
  嚮此臨水與登山。
  遠道迢遞,
  行人凄楚,
  倦聽隴水潺湲。
  正蟬吟敗葉,
  蛩響衰草,
  相應喧喧。
  
  孤館,
  度日如年。
  風露漸變,
  悄悄至更闌。
  長天淨,
  絳河清淺,
  皓月嬋娟。
  思綿綿。
  夜永對景那堪,
  屈指暗想從前。
  未名未祿,
  綺陌紅樓,
  往往經歲遷延。
  
  帝裏風光好,
  當年少日,
  暮宴朝歡。
  況有狂朋怪侶,
  遇當歌、
  對酒競留連。
  別來迅景如梭,
  舊遊似夢,
  煙水程何限。
  念利名、
  憔悴長縈絆。
  追往事、
  空慘愁顔。
  漏箭移、
  稍覺輕寒。
  漸嗚咽、
  畫角數聲殘。
  對閑窗畔,
  停燈嚮曉,
  抱影無眠。
  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
  對雌霓挂雨,雄風拂檻,微收煩暑。
  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
  覽景想前歡,指神京,非霧非煙深處。
  
  嚮此成追感,新愁易積,故人難聚。
  憑高盡日凝伫。贏得消魂無語。
  極目霽靄霏微,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
  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

【注釋】 ①竹馬子:柳永創調,見《樂章集》。又名《竹馬兒》。竹馬:兒童遊戲,折竹子騎來當馬。
②雌霓:虹雙出,色鮮豔者為雄,色暗淡者為雌,雄曰虹,雌曰霓。
③雄風:雄駿之風,此雌風相對而言。
④煩暑:別本作“殘暑”。
⑤素商:秋天。
⑥霽靄:晴煙。

【賞析】 這也是詞人晚年羈旅行役之作。通過登臨感懷,抒發孤獨憂傷的愁緒,寄托一種美人遲暮、前途無望的感慨。上闋寫初秋雨後凄涼,殘蟬噪晚,詞人登高望遠,觸景生情,不由地追憶以前在京城的歡樂。下闋感嘆自己愁懷難遣,朋友難聚,又正值秋晚,暮鴉飛鳴,殘陽西落,江城蕭索更令人感傷。此作寫景抒情,措辭雅麗,善用典故,表現出詞人高雅的文化修養和善於藉景言情的深厚功力。

謝池春慢
張先 Zhang Xian
  繚墻重院,
  時聞有、
  啼鶯到。
  綉被掩餘寒,
  畫幕明新曉。
  朱檻連空闊,
  飛絮無多少。
  徑莎平,
  池水渺。
  日長風靜,
  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
  逢謝女、
  城南道。
  秀豔過施粉,
  多眉生輕笑。
  鬥色鮮衣薄,
  碾玉雙蟬小。
  歡難偶,
  春過了。
  琵琶流怨,
  都入相思調。
  長安古道馬遲遲。
  高柳亂蟬棲。
  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
  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

【注釋】 ①少年遊:欽定詞譜。又名《玉蠟梅枝》、《小闌幹》。
②馬遲遲:馬行緩慢的樣子。
③歸雲:飄逝的雲彩。這裏比喻作者所思念的人。
④狎興:冶遊之興。
⑤酒徒:酒友。蕭索:零散,稀少。

【賞析】 柳永此作,仍是描寫落魄遊子孤獨凄涼的漂泊之情,但卻將環境置於“長安古道”,讓情緒帶上濃重的歷史色彩。置於亂蟬鳴柳,四天低垂,一派凄景之中。“歸雲”藉指昔日之戀人。佳人一去音訊全無,又未預約再會地點,料定此生已無重見之日。孤寂到連昔日的酒友也寥寥無幾。全詞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悲戚感受和對功名、宦途的心灰意冷,進行了很有感染力的渲泄。

  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
  
  綏:古人結在頷下的帽帶下垂部分。

【注釋】 這是首失黏的五絕,初唐的詩人往往不顧慮失黏。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嚮侯傢。
  竜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遊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臺萬種色。
  復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梁傢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
  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
  藉問吹簫嚮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綉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緯翠被鬱金香。
  片片行雲着蟬翼,纖纖初月上鴉黃。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竜金屈膝。
  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
  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
  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藉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傢桃李蹊。
  娼傢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
  南陌北堂連北裏,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
  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
  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回天不相讓。
  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判不容蕭相。
  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鬆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注釋】 輦niǎn:古時用人拉或推的車
主第:公主的住宅
流蘇:下垂的穗子,裝飾在馬車、帳幕等上面下垂的穗狀物,用五彩羽毛或絲綫製成
闕:皇宮門前兩邊供瞭望的樓
甍méng:屋脊;屋棟
莖:柱,桿
詎jù:豈,難道
辭:說,講
鸞:鳥名。鳳凰的一種。雄性的長生鳥
幰xiǎn:車上的帷幔
蹊xī:小路。亦泛指路
囀zhuàn:轉折發聲
屠蘇:古代一種酒名
襦:短衣;短襖
虯qiú:古代傳說中的有角的竜
裾jū:衣服的前後襟

【賞析】 題為《長安古意》,實則藉漢京人物寫唐都現實,極富批判精神。
  自開篇至“娼婦盤竜金屈膝”,鋪寫統治集團上層人物尋歡作樂、窮奢極欲的生活情景。首句展現長安大街深巷縱橫交錯的平面圖,接着描繪街景:香車寶馬,絡繹下絶,有的駛入公主第宅,有的奔嚮王侯之傢。“承朝日”、“帶晚霞”,表明這些車馬,從朝至暮,川流不息。接着寫皇官、官府的華美建築:在花、鳥、蜂、蝶、遊絲、緑樹點綴的喧鬧春光裏,千門、銀臺、復道、雙闕、畫閣、金莖,以及“交窗作合歡”、“連甍垂鳳翼”的特寫鏡頭連續閃現,令人眼花繚亂。而這,正是統治集團上層人物活動的大舞臺。接下去,集中筆墨描狀豪門歌兒舞女的生活和心境。憎綉孤鸞,自帖雙燕,表現這些“籠中鳥”也有自己的愛情追求。“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則是追求戀愛自由的堅决誓言,成為歷代傳誦的名句。
  從“御史府中烏夜啼”到“燕歌趙舞為君開”,以娼傢為中心,寫各色特殊人物的夜生活,妙在先以掌彈劾的御史和掌刑法的廷尉門庭冷落作陪襯,然後描寫從杜陵到渭城、從南陌到北裏,整個長安,在夜幕籠罩下變成顛狂、放蕩的遊樂場。那些目無法紀的王孫公子,或“挾彈飛鷹”,或“探丸藉客”,邀釣身帶寶劍的俠客“共宿娼傢”。娼傢燕歌趙舞,花天酒地,招來的貴客遠不止此。翠幰沒堤,紅塵暗天,各類聲勢顯赫的人物都嚮這裏聚集;最有諷刺意味的是“漢傢金吾千騎來”,連禁衛軍的軍官們也成群結隊,來此尋歡!
  從“別有豪華稱將相”至“即今惟見青鬆在”,寫權臣傾軋,得意者橫行一時,有“轉日回天”之力,自以為榮華永在,但不久即灰飛煙滅。
  在長安,還有與上述各色人物迥乎不同的另一類人物,那就是失意的知識份子。而作者,正是這類人物的代表,於是以窮居著書的楊雄自況,結束全篇。
  第一段先用濃墨重彩描繪車馬絡繹奔嚮權門的多種畫面;去幹什麽,卻一字未提,給讀者拓開馳騁想象的空間。次用極少筆墨寫到幾種建築,然而復道、雙闕、金莖等等,都是京城長安的主要標幟,故可由局部聯想整體。然後用較多文字表現歌兒舞女物質享受的奢華與精神生活的貧苦,未寫他們的主子,而那些權豪勢要之傢的驕奢淫逸,也不難推想。
  前三段所寫的場景、人物既各有特點,又相互補充,合攏來便可窺見京城長安的輪廓和上層集團各色人物活動的概況。結尾用南山桂花烘托出自甘寂寞、治學著書的知識份子與上述爭權奪利、尋歡作樂的各色人物作強烈對照,便可引發讀者的無限聯想。
  全詩長達六十八句,以多姿多彩的筆觸勾勒出京城長安的全貌。抑揚起伏,悉諧宮商;開合轉換,鹹中肯綮。既體現了大唐帝國的繁榮昌盛,又暴露了長安這座繁華都市肌體中的膿瘡。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不僅左思的《詠史(濟濟京城內)》、唐太宗的《帝京篇》無法比擬,就是駱賓王的《帝京篇》和王勃的《臨高臺》,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也略遜一籌,可說是初唐劃時代的力作。難怪鬍應磷極口稱贊:“七言長體,極於此矣!”(《詩藪·內編》捲三)。

[鑒賞]
漢魏六朝以來就有不少以長安洛陽一類名都為背景,描寫上層社會驕奢豪貴生活的作品,有的詩篇還通過對比寓諷,如左思《詠史》(“濟濟京城內”一首)。盧照鄰此詩即用傳統題材以寫當時長安現實生活中的形形色色,托“古意”實抒今情。全詩可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從“長安大道連狹斜”到“娼婦盤竜金屈膝”)鋪陳長安豪門貴族爭競豪奢、追逐享樂的生活。首句就極有氣勢地展開大長安的平面圖,四通八達的大道與密如蛛網的小巷交織着。次句即入街景,那是無數的香車寶馬,穿流不息。這樣簡勁地總提綱領,以後則灑開筆墨,恣肆汪洋地加以描寫:玉輦縱橫、金鞭絡繹、竜銜寶蓋、鳳吐流蘇……,真如文漪落霞,舒捲絢爛。這些執“金鞭”、乘“玉輦”,車飾華貴,出入於公主第宅、王侯之傢的,當然不是等閑人物。“縱橫”可見其人數之多,“絡繹”不絶,那追歡逐樂的生活節奏是旋風般疾速的。這種景象從“朝日”初升到“晚霞”將合,二六時中無時或已。在長安,不但人是忙碌的,連景物也繁富而熱鬧:寫“遊絲”是“百尺”,寫“嬌鳥”則成群,“爭”字“共”字,俱顯鬧市之鬧意。寫景俱有陪襯之功用。以下寫長安的建築,而由“花”帶出蜂蝶,乘蜂蝶遊蹤帶出常人無由見到的宮禁景物,筆緻靈活。作者並不對宮室結構全面鋪寫,衹展現出幾個特寫鏡頭:宮門,五顔六色的樓臺,雕刻精工的合歡花圖案的窗欞,飾有金鳳的雙闕的寶頂……,使人通過這些接連閃過的金碧輝煌的局部,概見壯麗的宮殿的全景。寫到豪門第宅,筆調更為簡括:“梁傢(藉窮極土木的漢代梁冀指長安貴族)畫閣中天起”,其勢巍峨可比漢宮銅柱。這文彩飛動的筆墨,紛至沓來的景象,幾令人目不暇接而心花怒放。於是,在通衢大道與小街麯巷的平面上,矗立起畫棟飛檐的華美建築,成為立體的大“舞臺”,這是上層社會的極樂世界。這部分花不少筆墨寫出的市景,也構成全詩的背景,下一部分的各色人物仍是在這背景上活動的。

  長安是一片人海,人之衆多竟至於“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這裏“豪貴驕奢,狹邪豔冶,無所不有”,寫來夠瞧的。作者對豪貴的生活也沒有全面鋪寫,卻用大段文字寫豪門的歌兒舞女,通過她們的情感、生活以概見豪門生活之一斑。這裏有人一見鐘情,打聽得那仙子弄玉(“吹簫嚮紫煙”)般美貌的女子是貴傢舞女,引起他的熱戀:“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那舞女也是心領神會:“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生憎帳額綉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藉問”四句與“比目”四句,用內心獨白式的語言,是一唱一和,男有心女有意。“比目”“鴛鴦”“雙燕”一連串作雙成對的事物與“孤鸞”的對比,“何辭死”“不羨仙”“真可羨”“好取”“生憎”的果决反復的表態,極寫出愛戀的狂熱與痛苦。這些專寫“男女”的詩句,誠如聞一多贊嘆的,比起“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麯》)一類“病態的無恥”、“虛弱的感情”,“如今這是什麽氣魄”,“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宮體詩的自贖》)。通過對舞女心思的描寫,從側面反映出長安人們對於情愛的渴望。以下以雙燕為引,寫到貴傢歌姬舞女的閨房(“羅帷翠被鬱金香”),是那樣香豔;寫到她們的梳妝(“片片行雲着蟬翼,纖纖初月上鴉黃”),是那樣妖嬈,“含嬌含態情非一”呵。打扮好了,於是載入香車寶馬,隨高貴的主人出遊了。這一部分結束的二句“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竜金屈膝(刻竜紋的闔葉,車飾。“屈膝”同“屈戌”。)”與篇首“青牛白馬七香車”回應,標志對長安白晝鬧熱的描寫告一段落。下一部分寫長安之夜,不再涉及豪門情事,是為讓更多種類的人物登場“表演”,同時,從這些人的享樂生活也不難推知豪門的情況。可見用筆繁簡之妙。

  第二部分(從“御史府中烏夜啼”到“燕歌趙舞為君開”)主要以市井娼傢為中心,寫形形色色人物的夜生活。《漢書·朱博傳》說長安御史府中柏樹上有烏鴉棲息數以千計,《史記·汲鄭列傳》說翟公為廷尉罷官後門可羅雀,這部分開始二句即活用典故。“烏夜啼”與“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寫出黃昏景象,表明時間進入暮夜。“雀欲棲”則暗示御史、廷尉一類執法官門庭冷落,沒有權力。夜長安遂成為“冒險傢”的樂園,這裏有挾彈飛鷹的浪蕩公子,有暗算公吏的不法少年(漢代長安少年有謀殺官吏為人報仇的組織,行動前設赤白黑三種彈丸,摸取以分派任務,故稱“探丸藉客”),有仗劍行遊的俠客……,這些白天各在一方的人氣味相投,似乎邀約好一樣,夜來都在娼傢聚會了。用“桃李蹊”指娼傢,不特因桃李可喻豔色,而且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語,暗示那也是人來人往、別有一種鬧熱的去處。人們在這裏迷戀歌舞,陶醉於氛氳的口香,拜倒在紫羅裙下。娼門內“北堂夜夜人如月”,似乎青春可以永葆;娼門外“南陌朝朝騎似雲”,似乎門庭不會冷落。這裏點出從“夜”到“朝”,與前一部分“竜含”二句點出從“朝”到“晚”,時間上彼此連續,可見長安人的享樂是夜以繼日,周而復始。長安街道縱橫,市面繁榮(“五劇”、“三條”、“三市”指各種街道),而娼傢特多(“南陌北堂連北裏”),幾成“社交中心”。除了上述幾種逍遙人物,還有大批禁軍軍官(“金吾”)玩忽職守來此飲酒取樂。這裏是各種“貨色”的大展覽。《史記·滑稽列傳》寫道:“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羅襦襟解,微聞薌(香)澤”,這裏“羅襦寶帶為君解”,即用其一二字面暗示同樣場面。古時燕趙二國歌舞發達且多佳人,故又以“燕歌趙舞”極寫其聲色娛樂。這部分裏,長安各色人物搖鏡頭式地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傢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聞一多),决非貧血而萎靡的宮體詩所可比擬。

  第三部分(從“別有豪華稱將相”至“即今惟見青鬆在”)寫長安上層社會除追逐難於滿足情欲而外,別有一種權力欲,驅使着文武權臣互相傾軋。這些被稱為將相的豪華人物,權傾天子(“轉日回天”)、互不相讓。灌夫是漢武帝時將軍,因與竇嬰相結,使酒駡座,為丞相武安侯田蚡族誅(《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蕭何,為漢高祖時丞相,高祖封功臣以其居第一,武臣皆不悅(《史記·蕭丞相世傢》)。“意氣”二句用此二典泛指文臣與武將之間的互相排斥、傾軋。其得意者驕橫一時,而自謂富貴千載。這節的“青虯(竜類,指駿馬)紫燕(駿馬名)坐春風”、“自言歌舞長千載”二句又與前兩部分中關於車馬、歌舞的描寫呼應。所以雖寫別一內容,而彼此關聯鈎鎖,並不遊離。“自言”而又“自謂”,則諷意自足。以下趁勢轉折,如天驥下坡:“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鬆在(指墓田)。”這四句不惟就“豪華將相”而言,實一舉掃空前兩部分提到的各類角色,恰如瀋德潛所說:“長安大道,豪貴驕奢,狹邪豔冶,無所不有。自嬖寵而俠客,而金吾,而權臣,皆嚮娼傢遊宿,自謂可永保富貴矣。然轉瞬滄桑,徒存墟墓。”(《唐詩別裁》)四句不但內容上與前面的長篇鋪敘形成對比,形式上也盡洗藻繪,語言轉為素樸了。因而詞采亦有濃淡對比,更突出了那掃空一切的悲劇效果。聞一多指出這種新的演變說,這裏似有“勸百諷一”之嫌。而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麽生疏的一個消息!

  第四部分即末四句,在上文今昔縱嚮對比的基礎上,再作橫嚮的對比,以窮愁著書的揚雄自況,與長安豪華人物對照作結,這裏顯見左思“濟濟京城內”一詩影響。但左詩八句寫豪華者,八句寫揚雄。而此詩以六十四句篇幅寫豪華者,其內容之豐富,畫面之宏偉,細節之生動都遠非左詩可比;末了以四句寫揚雄,這裏的對比在分量上似不稱而效果更為顯著。前面是長安市上,轟轟烈烈;而這裏是終南山內,“寂寂寥寥”。前面是任情縱欲倚仗權勢,這裏是清心寡欲、不慕榮利(“年年歲歲一床書”)。而前者聲名俱滅,後者卻以文名流芳百世(“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雖以四句對六十四句,自有“秤錘雖小壓千斤”之感。這個結尾不但在迥然不同的生活情趣中寄寓着對驕奢庸俗生活的批判,而且帶有不遇於時者的憤慨寂寥之感和自我寬解的意味。它是此詩歸趣所在。

七古中出現這樣洋洋灑灑的巨製,為初唐前所未見。而且更好在感情充沛,力量雄厚。它主要采用賦法,但並非平均使力、鋪陳始終;而是有重點、有細節的描寫,回環照應,詳略得宜;而結尾又頗具興義,耐人含詠。它一般以四句一換景或一轉意,詩韻更迭轉換,形成生竜活虎般騰踔的節奏。同時,在轉意換景處多用連珠格(如“……好取門簾帖雙燕。雙燕……”,“……纖纖初月上鴉黃。鴉黃……”),或前分後總的復沓層遞句式(如“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南陌北堂……”,“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判不容蕭相。專權意氣……”),使意換辭聯,形成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復的旋律。這樣,就結束了陳隋“音響時乖,節奏未諧”的現象,“一變而精華瀏亮;抑揚起伏,悉諧宮商;開合轉換,鹹中肯綮”(《詩藪》內編捲三);所以,鬍應麟極口贊嘆道:“七言長體,極於此矣!”(同上)雖然,此詩詞彩的華豔富贍,猶有六朝餘習,但大體上能服從新的內容需要;前幾部分鋪陳豪華故多麗句,結尾縱、橫對比則轉清詞,所以不傷於浮豔。在宮體餘風尚熾的初唐詩壇,盧照鄰“放開粗豪而圓潤的嗓子”,唱出如此歌聲,壓倒那“四面細弱的蟲吟”,在七古發展史上確是可喜的新聲,而就此詩本身的藝術價值而論,也足使他被譽為“不廢江河萬古流”的。

  (周嘯天)

在獄詠蟬·並序
駱賓王 Luo Binwang
餘禁所禁垣西,是法廳事也,有古槐數株焉,雖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樹,而聽訟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豈人心異於曩時,將蟲響悲於前聽。嗟乎!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審藏用之機。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資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僕失路艱虞,遭時徽纆。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雲爾。
在狱咏蝉·并序

在狱咏蝉·并序
在狱咏蝉·并序
在狱咏蝉·并序
在狱咏蝉·并序
在狱咏蝉·并序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While the year sinks westward, I hear a cicada
  Bid me to be resolute here in my cell,
  Yet it needed the song of those black wings
  To break a white-haired prisoner's heart....
  His flight is heavy through the fog,
  His pure voice drowns in the windy world.
  Who knows if he be singing still? - -
  Who listens any more to me?
  
  2) On Hearing Cicadas in Prison
  Tr. Liu Yiqing
  
  The year is sinking west, cicadas sing,
  Their songs stir up the prisoner's grief.
  I cannot bear the sight of their dark wing,
  Their hymn to innocence gives me no relief.
  
  Wings heavy with dew, hard becomes the flight,
  Drowned in strong wind, their voice cannot be heard.
  None would believe their songs are pure and bright,
  Who could express my feeling deep in word?
  
  French version:
  En prison,
  le poète entend chanter la cigale
  La voix de la cigale a résonné, du c?té de la route occidentale;
  Elle jette dans une rêverie profonde l'h?te qui porte un bonnet du midi.
  
  Comment supporterais-je patiemment la vue de ce frêle insecte,
  Qui vient, tout près de ma tête blanche, répéter son chant douloureux!
  
  La rosée, trop lourde pour ses ailes, appesantit sa marche, et l'empêche de prendre son vol;
  Le vent, qui souffle avec violence, emporte ses cris étouffés.
  
  Les hommes ne veulent pas croire à ce qu'il y a de pur et d'élevé (dans le secret de son existence).
  Puis-je espérer qu'il s'en trouve un, pour faire conna?tre à tous ce que renferme mon c?ur?

【白話文】 囚禁我的牢房的西墻外,是受案聽訟的公堂,那裏有數株古槐樹。雖然能看出它們的勃勃生機,與東晉殷仲文所見到的槐樹一樣;但聽訟公堂在此,象周代召伯巡行在棠樹下斷案一般。每到傍晚太陽光傾斜, 秋蟬鳴唱, 發出輕幽的聲息, 凄切悲涼超過先前所聞。難道是心情不同往昔?抑或是蟲響比以前聽到的更悲?唉呀,蟬聲足以感動人,蟬的德行足以象徵賢能。所以,它的清廉儉信,可說是稟承君子達人的崇高品德,它蛻皮之後,有羽化登上仙境的美妙身姿。等待時令而來,遵循自然規律;適應季節變化,洞察隱居和活動的時機。有眼就瞪得大大的,不因道路昏暗而不明其視;有翼能高飛卻自甘澹泊,不因世俗渾濁而改變自己本質。在高樹上臨風吟唱,那姿態聲韻真是天賜之美,飲用深秋天宇下的露水,潔身自好深怕為人所知。我的處境睏憂,遭難被囚,即使不哀傷,也時時自怨,象樹葉未曾凋零已經衰敗。聽到蟬鳴的聲音,想到昭雪平反的奏章已經上報;但看到螳螂欲捕鳴蟬的影子,我又擔心自身危險尚未解除。觸景生情,感受很深,寫成一詩,贈送給各位知己。希望我的情景能應鳴蟬徵兆,同情我象微小秋蟬般飄零境遇,說出來讓大傢知道,憐憫我最後悲鳴的寂寞心情。這不算為正式文章,衹不過聊以解憂而已。

深秋季節西墻外寒蟬不停地鳴唱,蟬聲把我這囚徒的愁緒帶到遠方。
怎堪忍受正當玄鬢盛年的好時光,獨自吟誦白頭吟這麽哀怨的詩行。
露重翅薄欲飛不能世態多麽炎涼,風多風大聲響易沉難保自身芬芳。
無人知道我象秋蟬般的清廉高潔,有誰能為我表白冰晶玉潔的心腸?

【注釋】 ①西陸:指秋天。南冠:指囚犯。
②玄鬢:即蟬鬢。古代婦女的鬢發梳得薄如蟬翼,看上去像蟬翼的影子,故玄鬢即指蟬。
③高潔:指蟬,其實是自喻。

【賞析】 這首詠物詩,名為詠蟬,實為自表心跡。詩人抒寫了因無罪被誣,無人相信自己的高潔而為之辯白的憂憤。但憂憤之中又有着超然的心態,不願與俗流為伍。
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屈居下僚十八年,剛升為侍御史的駱賓王被捕入獄。其罪因,一說是上疏論事觸忤了武則天,一說是“坐贓”。這兩種說法,後者無甚根據。前者也覺偏頗。從詩的尾聯“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來看,顯然是受了他人誣陷。聞一多先生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宮體詩的自贖》)。這幾句話,道出了駱賓王下獄的根本原因。他敢抗上司、敢動刀筆,被抨擊者當然要以“貪贓”、“觸忤武後”將他收係了。也正因為如此,駱賓王纔在獄中寫下這首詩。
詩題又作《詠蟬》。同前人詠蟬之作,如陸雲的《寒蟬賦》、曹植的《蟬賦》、曹大傢的《蟬賦》、虞世南的《詠蟬》詩仿佛,駱賓王的這首五律旨在以蟬之餐風飲露表示自身的高潔,求得世人的同情。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首聯承題而來,正切主旨。“西陸”,秋天。《隋書·天文志》釋“日循黃道東行,一日一夜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有奇而周天。行東陸謂之春,行南陸謂之夏。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鼕。行以成陰陽寒暑之節。”“南冠”,又稱獬豸冠.本指楚冠,此處作囚犯解,用楚國鐘儀被囚的典故。《左傳·成公九年》記,晉景公到軍府檢查,看見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被囚係着。成公便問:“那個被捆着的戴着楚冠的人是誰?”有司回答說:“是鄭國獻來的楚國囚犯鐘儀。後世遂稱縶囚為“南冠”。此處的南冠是作者自指。“南冠”後的“客”字不作通常的“客人”或“旅居外地”解,而指“坐牢”,稱坐牢為“客”,可見冤憤殊深。首聯兩句十字用工整的對仗描繪了這樣一副圖景:深秋裏,寒蟬發出了陣陣凄楚的叫聲,這聲音打動了囚縶在牢的駱賓王的心弦,引起了他深深的思慮。此聯中,應特別註意“思深”二字,它是作者的苦心所在,是全詩之“源”。詩的名句諸事如“玄鬢”、“白頭”、“露重”、“風多”及種種聯想,皆由此遣發派生。
由於作者在首聯中即以南冠自切痛處,又以“思深”二字為詩旨的表達作了鋪墊,故頷聯即被順勢推出:“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玄鬢”,黑色鬢發,這裏指蟬的雙翼。“白頭吟”,漢魏樂府名篇,寫一女子被負心漢始愛終棄的悲鬱心情,表達了她對專一愛情的追求。據說此詩為西漢卓文君作。卓文君慕司馬相如之才,私奔並與司馬相如結成伉儷。但司馬相如愛情不專,入京後,要娶茂陵一女為妾。文君聞知,作《白頭吟》以自傷。相如見詩悔悟,不再納妾。賓王此句的寫作,其意有表裏二層。表層的意思是說,蟬掮動着烏黑的雙翼來對着滿頭白發的作者悲吟,使他無法忍受。裏層的含意則更為深刻,作者意在通過香草美人的傳統文學手法,抒發自己失去朝廷寵信,受貶遭睏的怨憤。作者“蟬”人對舉,“玄”“白”並用,睹蟬翼而起悲,聞蟬鳴而不堪,是因為他也有過鬢發玄黑的豆蔻年華。早在公元669年,他就躋入仕途,以圖報效:“投筆懷班業,臨戎想顧勳”。還應雪漢恥,持此報明君(《宿溫城望軍營》)。為逞壯志,他文官任過府屬、奉禮郎、東臺詳正學士,武官任過四川,燕北掌書記,然奔波三十載,卻始終沉淪下僚,剛升為侍御史,便被捕入獄。報國之想,終成泡影,何堪忍受。
若說首聯見景生情,托物起興,頷聯蟬人並舉,敘中生議,那麽頸聯的重心則轉在感慨議論的抒發上。“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說蟬因露重而難以前飛,因風大而鳴聲不能遠傳。這既是描寫深秋寒蟬的艱難處境,也是對自身遭遇的慨嘆。作者在詩前的序中寫道:“僕失路艱虞,遭時徽墨。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意即是時代的“徽墨”(繩索之意)將其捆綁,使他不能馳騁壯志。序文還說他“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看到螳螂抱緊螳斧,欲撲捉被食之蟲,立即想到自己仍處在深深的危機中。朝廷內外姦邪勢力的濃露重霜不但凍僵了他的翅膀,鎖住了他的聲音,而且會將他的生命推嚮“末日”。序文的這些話說明了頸聯雖宇宇寫蟬,然意不在蟬。這兩句詩,寫得蟬人相融,抒情忘蟬,達到了出神入化地步。
好詩,不但要有詩眼,以放“靈光”,而且有時須作“竜吟”,以發“仙聲”。試讀盧照鄰的《古從軍行》,杜甫《蜀相》諸詩,兩詩若無“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的“竜吟”句殿後,直抒胸臆,剖獻“詩心”。則全篇就木然無光了。此詩亦然,尾聯詩人憤情衝天,勃發“竜吟”,噴出藴蓄許久的真情:“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遂脫去了前三聯罩裹詩句的“蟬身”,使人看到了作者潔純無瑕的報國誠心,這顆誠心恰如其《序》所說,乃“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不以世俗更易秉性,寧飲墜露也要保持“韻姿”。正是這裂帛一問,纔使《在獄詠蟬》成為唐詩的卓犖名篇,超然於初唐諸官體豔詩之上。

[鑒賞]
這首詩作於高宗儀鳳三年(678)。當時駱賓王任侍御史,因上疏論事觸忤武後,遭誣,以貪贓罪名下獄。起二句在句法上用對偶句,在作法上則用起興的手法,以蟬聲來逗起客思。詩一開始即點出秋蟬高唱,觸耳驚心。接下來就點出詩人在獄中深深懷想傢園。三、四兩句,一句說蟬,一句說自己,用“不堪”和“來對”構成流水對,把物我聯繫在一起。詩人幾次諷諫武則天,以至下獄。大好的青春,經歷了政治上的種種折磨已經消逝,頭上增添了星星白發。在獄中看到這高唱的秋蟬,還是兩鬢烏玄,兩兩對照,不禁自傷老大,同時更因此回想到自己少年時代,也何嘗不如秋蟬的高唱,而今一事無成,甚至入獄。就在這十個字中,詩人運用比興的方法,把這份凄惻的感情,委婉麯折地表達了出來。同時,白頭吟又是樂府麯名。相傳西漢時司馬相如對卓文君愛情不專後,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傷。其詩云:“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見《西京雜記》)這裏,詩人巧妙地運用了這一典故,進一步比喻執政者辜負了詩人對國傢一片忠愛之忱。“白頭吟”三字於此起了雙關的作用,比原意更深入一層。十字之中,什麽悲呀愁呀這一類明點的字眼一個不用,意在言外,充分顯示了詩的含蓄之美。

  接下來五六兩句,純用“比”體。兩句中無一字不在說蟬,也無一字不在說自己。“露重”“風多”比喻環境的壓力,“飛難進”比喻政治上的不得意,“響易沉”比喻言論上的受壓製。蟬如此,我也如此,物我在這裏打成一片,融混而不可分了。詠物詩寫到如此境界,纔算是“寄托遙深”。

  詩人在寫這首詩時,由於感情充沛,功力深至,故雖在將近結束之時,還是力有餘勁。第七句再接再厲,仍用比體。秋蟬高居樹上,餐風飲露,有誰相信它不食人間煙火呢?這句詩人自喻高潔的品性,不為時人所瞭解,相反地還被誣陷入獄,“無人信高潔”之語,也是對坐贓的辯白。然而正如戰國時楚屈原《離騷》中所說:“世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在這樣的情況下,有那一個來替詩人雪冤呢?“卿須憐我我憐卿”,衹有蟬能為我而高唱,也衹有我能為蟬而長吟。末句用問句的方式,蟬與詩人又渾然一體了。

  這首詩作於患難之中,感情充沛,取譬明切,用典自然,語多雙關,於詠物中寄情寓興,由物到人,由人及物,達到了物我一體的境界,是詠物詩中的名作。

  (瀋熙乾)

立秋日麯江憶元九
白居易 Bai Juyi
  下馬柳陰下,獨上堤上行。
  故人千萬裏,新蟬三兩聲。
  城中麯江水,江上江陵城。
  兩地新秋思,應同此日情。

【注釋】 【按】元九,元稹。詩中多次用到重複字,大約是有意打破成規。

始聞秋風
劉禹錫 Liu Yuxi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顔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注釋】 【君】秋風稱作者,下句“我”是秋風自稱
【五夜】一夜分甲乙丙丁戊五刻

【賞析】 這首《始聞秋風》不同於一般封建文人的“悲秋”之作,它是一首高亢的秋歌,表現了獨特的美學觀點和藝術創新的精神。

  開頭兩句“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就別出心裁地創造了一個有知有情的形象──“我”,即詩題中的“秋風”,亦即“秋”的象徵。當她重返人間,就去尋找久別的“君”──也就是詩人。她深情地回憶起去年觀賞黃菊的時刻與詩人分別,而今一聽到秋蟬的鳴叫,便又回到詩人的身邊共話別情。在這裏詩人采取擬人手法,從對方着墨,生動地創造了一個奇妙的而又情韻濃郁的意境。據《禮記·月令》,菊黃當在季秋,即秋去鼕來之際;蟬鳴當在孟秋,即暑盡秋來之時。“看黃菊”、“聽玄蟬”,形象而準確地點明了秋風去而復還的時令。

  頷聯“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顔狀鏡中來”,是詩人從自己的角度來寫。詩人說:五更時分,涼風颼颼,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一年不見,“你”還是那麽勁疾肅爽,而我那衰老的顔狀卻在鏡中顯現出來。這前一句是正面點出“始聞秋風”,後一句是寫由此而生發的感慨;和以上兩句連讀,仿佛是一段話別情的對話。

  讀到這裏,頗有點兒秋風依舊人非舊的味道,然而頸聯“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用力一轉,精神頓作。駿馬思念邊塞秋草,昂起頭,抖動拳麯的毛;鷙雕睜開睡眼,顧盼着萬裏青雲,這一“動”一“開”,極為傳神地刻畫出駿馬、鷙雕那種“聆朔風而心動、眄天籟而神驚”的形象。它不僅反映了它們內心的“思”和“盼”,還顯示出一種潛藏的力量,似乎讓人們感到,衹要時機一到,它們就可以一展驥足,奔馳疆場;或展翅藍天,搏擊長空。“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不因感時節,安能激壯心,”正是秋風使它們心動、神驚,是秋風給它們帶來了虎虎的生氣。秋是美妙的,秋是神奇的,它賦予萬物以活躍的、飽滿的神韻。所以五六兩句並沒有離題,而正是透過這兩個形象,有力地從側面渲染了秋風秋色的魅力。同時,也是為下文蓄勢。“草樹含遠思,襟懷有佘情”(劉禹錫《秋江早發》),“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二首》),秋天的一景一物無不觸動着詩人的情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兩句便直抒胸臆:“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啊!寥廓江天,山明水淨,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塵涴。許大乾坤這回大”(陳亮《洞仙歌》)。我就是抱着這衰病之軀,也要登上高臺,放眼四望,為“你”──勝過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由於上聯有“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為比興,這裏的迎秋風上高臺,翹首四望的形象的寓意也就自在不言之中了。“為君”二字照應開頭,脈絡清晰,結構完整。“扶病”二字暗扣第四句,寫出一年顔狀衰變的原因。但是,儘管如此,豪情不減,猶上高臺,這就更表現出他對秋的愛,更反映了詩人自強不息的意志。可見前言“一年顔狀鏡中來”,是欲揚先抑,是為了襯托出顔狀雖衰,心如砥石的精神。所以瀋德潛說:“下半首英氣勃發,少陵操管不過如是”。

  劉禹錫作為中唐時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員,作為一位樸素的唯物主義的思想傢,是比較爽朗和倔強的。他並不因失敗和不幸而消沉氣餒,相反他卻以為這倒可以更清楚地瞭解自己的不足,從中獲得教益。這就是他所說的:“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學阮公體三首》)。所以他在遭貶之後,仍然能保持着對用世的渴望和對理想的執着,至老不衰。晚年寫的這首《始聞秋風》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跌宕雄健的風格和積極健康的美學趣味,正是詩人那種“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倔強進取精神和品格的藝術寫照。

  (趙其鈞)

金竜禪寺
洛夫 Lo Fu
金龙禅寺
晚鐘
是遊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階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衹見
一隻驚起的灰蟬
把山中的燈火
一盞盞地
點燃

【賞析】 這是一首富有禪意與禪趣的風景詩。古代禪詩常常將清靜本心的人生旨趣化為一種孤寂空閘、適意淡泊的詩境。詩歌選取“晚鐘”、“暮雪”作為描寫金竜禪寺的意象背景,從聽覺與視覺的感官交錯上營造孤寂空朦的禪境之美。“晚鐘”幽幽,漸歸寂靜,如同“遊客下山的小路”,把人們從現實此在帶嚮了一無挂礙的空寂閑的悠遠意境。禪本是靜慮、止觀的意思,強調心靈參悟,追求心空的境界。在詩人的想像中,若是暮雪滿山,定會有一隻灰蟬驚起,把山中燈火“一盞盞地點燃”,其實,點燃的正是人們心中知佛的明燈;。天上人間,萬象大地與心靈世界幻化為一,“我心即佛”,“我心即山林大地”,自然、人與佛融而為一,虛廓心靈,超然世外,這是詩境,更是人生之化境。詩歌的跳脫感悟的禪思特徵與西方現代主義的非邏輯的詩性思維與體驗性表現方式有着暗合之處,詩人作了巧妙的溝通。 (王澤竜)
  
[鑒賞]
  這首詩的意象使用了通感,諧音、聯想的機巧,寥寥數語,以“隱”為“顯”,頗得“少即多”的旨趣。可與古典詩歌之幽靜“隱”趣相比,體會現代詩“隱”中的詼諧感和熱情。 (陳超)

[鑒賞]
  《金竜禪寺》是洛夫的一首短詩名作,可以看成是東方意象主義的一次優美演出。作者深層次的生命體驗,簡約而幹淨地藴藏在詩中意象的精心聯結中。第1詩節中“晚鐘是……”和“……一路嚼……”於修辭上的精當,曾獲得如潮的贊美;第2詩節中在降雪背景下用灰蟬(蟬於禪同音且形似)去“點燃”燈火,也讓不少的人驚豔莫名。人們喜歡的是它的雋永、幹淨,也喜歡它將詩引導到生命和心靈的隱約熱度上去——也許,這就是洛夫先生理解的別具一格的禪! (象年)
  
[鑒賞]
  這是一首精妙的現代禪詩。它註重將現代主義的技巧——意象的變形和錯位、通感和拼接等——融入東方趣味的古典禪境。具體來說,詩中運用了時空置換——晚鐘敲響時遊客下上,時間化的悠揚鐘聲與空間化的蜿蜒“小路”對接;動靜移位——植物沿着雪白的臺階以其羊齒嚼了下去,靜態的“羊齒植物”與動態的“遊人”相互錯位疊合;感覺幻象——奇特的遐想打通了聽覺和視覺,産生了類似電影蒙太奇的藝術效果。人與自然化合了。最後,在驀然回首的剎那,傳達出了一種生命的頓悟和瞬間生成的心境。總之,通過對現代主義詩歌技巧嫻熟運用,把黃昏時分遊客下山這一平凡至極的普通景象,營造出一個充滿禪趣的耐人尋味的空靈境界。(楊四平)

[鑒賞]
  有“現代禪詩”之稱的《金竜禪寺》屬於洛夫風格轉變之後的輕靈淡遠之作。整首詩從表面上看雖意象單純,不過,反復品讀便會感覺到隱含於其中的空靈意境。“晚鐘”與“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與“白色的石階”分別通過時間和顔色作為內在的聯繫,並以動詞“是”、“嚼”的通感手法,將別離的遊客情態躍然紙上。“如果此處降雪”獨立成段,既在顔色上再度呼應前文,但更重要的是為這幅寧靜的畫面加上“偶然的靈動”。末節的“灰蟬”與“燈火”既是遊客晚歸的一種繼續,同時,也與開始構成了一種時間上的必然。整首詩,動靜結合,好似一幅素雅的圖畫,而如果這時再重新體味題目《金竜禪寺》,便自然會讓人想到“禪境”的空曠。
  教學側重點:應當聯繫作者詩風的內在轉變,動靜結合,通感手法的作用進行講讀;其中,時間上的必然聯繫,與降雪的偶然性都是突出“禪境”的包容空曠的重要途徑;也不妨與王維的《山居秋暝》進行對比閱讀,可能會效果更佳。 (張立群)
  
[解析]
  
  這首短短11行的小詩(有人稱之為“現代禪詩”),為什麽會引起那麽多讀者的喜愛和關註呢?在一定程度上,詩人自己的一段話對我們理解這首詩很有啓示:“最令我自己不解的是,有時我會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任意揮灑出一些‘無心插柳’的作品;這就是說,這些詩往往是我自己不以為然,而大多讀者卻給以出乎意外高的評價,《獨飲十五行》《金竜禪寺》《有鳥飛過》,以及《裸奔》等即是如此。”(《我的詩觀與詩法》)詩人進一步解釋:“這些詩通常是未經苦思,遽爾成篇,好像它們早就隱伏在一不自覺的暗處,呼之即出。詩貴創造,而創造當以自然為佳。所謂‘自然’,大致就是像一株樹似地任其從土壤中長出,因而宇宙的秩序,自然的韻緻,生命的情采也就都在其中了。”
  在洛夫看來,詩和禪是相通的,“詩和禪都是一種神秘經驗,但卻可以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體驗到。我對禪的理解是:從生活中體驗到空無,又從空無中體驗到活潑的生機。詩與禪都在虛虛實實之間……”
  在平常和紛繁的生活中體驗一種與世界對稱的神秘或哲思、詩意,一直是古典詩人或一些現代詩人所樂此不疲的追求。這首《金竜禪寺》,從一種隱喻的層面上揭示了一種無處不在而又極少被人參透的神秘與“自然的韻緻”。寺廟,詩歌,在本源上具有相當的一致性。寺廟,這是遠離人間俗常煙火而又為俗世衆生所祈盼的神秘處所,衆生往往對之懷有一種深深的敬畏。而詩,從造字上看,從言,從寺,寺亦聲。詩,是面對廟宇的一種與日常相區別的神秘而神聖的言說方式。而詩人洛夫的這首寫金竜禪寺的詩正切合了這種不無神秘的詩歌與寺廟的本源上的巧合。
  “晚鐘”、“小路”、“羊齒植物”、“白色的石階”,構成了第一小節的主體意象。在暮昏時分,遊客沿着石階鋪成的小路下山,鐘聲悠揚……山路彎彎……而“遊客”(一定程度上是詩人心靈世界的投影,但詩人沒有用“我”的主體方式呈現,這使詩意的呈現更為客觀,自然,節制;而這種客觀,自然和節制又衍生出更深的韻昧和情緻),這些註定要下山的群體,其歸宿衹有一個——融入和復歸“山中的燈火”,也即常態的生活。而人,個體的負纍種種,如責任、道德、情感等等,而個體的空白,或曰一種心情和靈魂的淘洗,正是由這些“晚鐘”、“小路”、“羊齒植物”、“白色的石階”構成的,而“咀嚼”正十分恰當地說出了一種留戀和不捨。對這些事物的留戀在“遊客”或詩人自身看來,又是短暫的,註定要消失的,因為,這都設定在一個晚鐘敲響的黃昏時候,隨着黑暗的無限膨脹,這些留戀之物衹能成為一種記憶。
  第二節更帶有詩人主觀的一種想象,也是一個轉折。“如果……”,詩的完成由此而展開。“降雪”、“灰蟬”、“山中”、“燈火”是主體意象。第一節詩人所展示的對寺廟和“晚鐘”、“小路”、“羊齒植物”、“白色的石階”的留戀之情詩人似乎嫌它不深。詩人又在另一個空間將其無限延伸和豐富。這是一種靈魂的打磨和照亮……如果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從空中靜靜地翻捲下來。那麽山中一盞盞點燃的燈火,卻在另一種嚮度上使雪的背景增添了一些暖色。而那衹“驚起的灰蟬”我更情願把它視為詩人本身。在詩中,“雪”和寺的意象是相互打開的,都是神秘之物的具體表達。而正是這衹蟬(“禪”),將“雪”(禪寺,神秘之物)和“燈火”(常世的溫暖)關聯起來,將二者打通。
  這首小詩的可貴之處,或者說引起讀者廣泛共鳴的原因,就是詩人並沒有落入古典詩人在自然和意境中的單純留戀,詩人在對神秘和神聖之物表現出敬畏和流連的同時,也對人個體必須承擔的常態生活表露出“溫暖的致敬”。一首好詩,一首重要的詩,應該是具有包容力的詩。而這首《金竜禪寺》就是這樣一首好詩。 (霍俊明)

塞上曲

塞上曲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共塵沙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Cicadas complain of thin mulberry-trees
  In the Eighth-month chill at the frontier pass.
  Through the gate and back again, all along the road,
  There is nothing anywhere but yellow reeds and grasses
  And the bones of soldiers from You and from Bing
  Who have buried their lives in the dusty sand.
  ...Let never a cavalier stir you to envy
  With boasts of his horse and his horsemanship

【白話文】 知了在枯禿的桑林鳴叫,八月的蕭關道氣爽秋高。
出塞後再入塞氣候變冷,關內關外盡是黃黃蘆草。
自古來河北山西的豪傑,都與塵土黃沙伴隨到老。
莫學那自恃勇武遊俠兒,自鳴不凡地把駿馬誇耀。
(劉建勳)

【注釋】 入塞寒:一作復入塞。共塵沙:一作嚮沙場。
1、幽、並:幽州和並州,今河北、山西和陝西一部分。
2、遊俠兒:指恃武勇、逞意氣而輕視性命的人。
3、矜:自鳴不凡。

【賞析】 這首樂府歌麯是寫非戰的。詩由徵戍邊塞庶幾不回,而告誡少年莫誇武力,抒發非戰之情。寫邊塞秋景,無限蕭煞悲涼,寫戍邊徵人,寄寓深切同情;勸世上少年、聲聲實在,句句真情。"從來幽並客,皆共塵沙老",與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可謂英雄所見,異麯同工,感人至深。

輞川閑居贈裴秀纔迪
王維 Wang Wei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The mountains are cold and blue now
  And the autumn waters have run all day.
  By my thatch door, leaning on my staff,
  I listen to cicadas in the evening wind.
  Sunset lingers at the ferry,
  Supper-smoke floats up from the houses.
  ...Oh, when shall I pledge the great Hermit again
  And sing a wild poem at Five Willows?

【白話文】 寒山轉變得格外鬱鬱蒼蒼,秋水日日舒緩地流嚮遠方。
我柱杖伫立在茅捨的門外,迎風細聽着那暮蟬的吟唱。
渡頭那邊太陽快要落山了,村子裏的炊煙一縷縷飄過。
又碰到裴迪這個接輿酒醉,在恰如陶潛的我面前謳狂。

【注釋】 ①蒼翠:青緑色。潺湲(chányuán):水流緩慢的樣子。
②墟裏:村落。孤煙:直升的炊煙。
③接輿:春秋楚隱士,裝狂遁世。在這裏是代指裴迪。五柳:即五柳先生陶淵明。這是詩人自比。

【賞析】 這是寫景之詩,描繪了幽居山林,超然物外之志趣,因而以接輿比裴迪,以陶潛比自己。風光人物,交替行文,相映成趣,形成物我一體情景交融的藝術意境,抒發了閑居之樂和對友人的真切情誼。
開頭二句寫景,着意刻畫水色山光之可愛,雖深秋,山依然蒼翠,水依舊潺流。三、四兩句,轉而寫情。倚杖柴門,臨風聽蟬,神馳邈遠,自由自在。五、六句又間寫景緻。渡頭落日,墟裏孤煙,地道山村風物。最後兩句再寫人情。接輿、五柳、潔身自好,高風脫俗。風光無限,加之人物疏狂,怎不叫人情趣陶然?!
詩起句工對,頷聯反而不對,實屬不入格。喻守真疑為首聯與頷聯顛倒錯亂,如若對調,則平仄格律既不失粘,且在意義上比較自然。"倚杖"句是看,接看"寒山";"臨風"句是聽,接聽"秋水"。此說有獨到之處。
這首詩所要極力表現的是輞川的秋景。一聯和三聯寫山水原野的深秋晚景,詩人選擇富有季節和時間特徵的景物:蒼翠的寒山、緩緩的秋水、渡口的夕陽,墟裏的炊煙,有聲有色,動靜結合,勾勒出一幅和諧幽靜而又富有生機的田園山水畫。詩的二聯和四聯寫詩人與裴迪的閑居之樂。倚杖柴門,臨風聽蟬,把詩人安逸的神態,超然物外的情緻,寫得栩栩如生;醉酒狂歌,則把裴迪的狂士風度表現得淋漓盡致。全詩物我一體,情景交融,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鑒賞]
  《新唐書·王維傳》:“別墅在輞川,地奇勝……與裴迪遊其中,賦詩相酬為樂。”這首詩即與裴迪相酬為樂之作。

  這是一首詩、畫、音樂完美結合的五律。首聯和頸聯寫景,描繪輞川附近山水田園的深秋暮色;頷聯和尾聯寫人,刻畫詩人和裴迪兩個隱士的形象。風光人物,交替行文,相映成趣,形成物我一體、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抒寫詩人的閑居之樂和對友人的真切情誼。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首聯寫山中秋景。時在水落石出的寒秋,山間泉水不停歇地潺潺作響;隨着天色嚮晚,山色也變得更加蒼翠。不待頷聯說出“暮”字,已給人以時近黃昏的印象。“轉”和“日”用得巧妙。轉蒼翠,表示山色愈來愈深,愈來愈濃;山是靜止的,着一“轉”字,便憑藉顔色的漸變而寫出它的動態。日潺湲,就是日日潺湲,每日每時都在喧響;水是流動的,用一“日”字,卻令人感覺它始終如一的守恆。寥寥十字,勾勒出一幅有色彩,有音響,動靜結合的畫面。

  “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頸聯寫原野暮色。夕陽欲落,炊煙初升,這是田野黃昏的典型景象。渡頭在水,墟裏在陸;落日屬自然,炊煙屬人事:景物的選取是很見匠心的。“墟裏上孤煙”,顯係從陶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歸田園居之一》)點化而來。但陶句是擬人化的表現遠處村落上方炊煙縈繞、不忍離去的情味,王句卻是用白描手法表現黃昏第一縷炊煙裊裊升到半空的景象,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意境。這一聯是王維修辭的名句,歷來被人稱道。“渡頭餘落日”,精確地剪取落日行將與水面相切的一瞬間,富有包孕地顯示了落日的動態和趨嚮,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為讀者留下想象的餘地。“墟裏上孤煙”,寫的也是富有包孕的片刻。“上”字,不僅寫出炊煙悠然上升的動態,而且顯示已經升到相當的高度。

  首、頸兩聯,以寒山、秋水、落日、孤煙等富有季節和時間特徵的景物,構成一幅和諧靜謐的山水田園風景畫。但這風景並非單純的孤立的客觀存在,而是畫在人眼裏,人在畫圖中,一景一物都經過詩人主觀的過濾而帶上了感情色彩。那麽,詩人的形象是怎樣的呢?請看頷聯: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就是詩人的形象。柴門,表現隱居生活和田園風味;倚杖,表現年事已高和意態安閑。柴門之外,倚杖臨風,聽晚樹鳴蟬、寒山泉水,看渡頭落日、墟裏孤煙,那安逸的神態,瀟灑的閑情,和“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歸去來辭》)的陶淵明不是有幾分相似嗎?事實上,王維對那位“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是十分仰慕的,就在這首詩中,不僅仿效了陶的詩句,而且在尾聯引用了陶的典故: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陶文《五柳">柳先生傳》的主人公,是一位忘懷得失、詩酒自娛的隱者,“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實則,這位先生正是陶潛的自我寫照;而王維自稱五柳,就是以陶潛自況的。接輿,是春秋時代“鳳歌笑孔丘”的楚國狂士,詩人把沉醉狂歌的裴迪與楚狂接輿相比,乃是對這位年輕朋友的贊許。陶潛與接輿──王維與裴迪,個性雖大不一樣,但那超然物外的心跡卻是相近相親的。所以,“復值接輿醉”的復字,不表示又一次遇見裴迪,而是表示詩人情感的加倍和進層:既賞佳景,更遇良朋,輞川閑居之樂,至於此極啊!末聯生動地刻畫了裴迪的狂士形象,表明了詩人對他的由衷的好感和歡迎,詩題中的贈字,也便有了着落。

  頷聯和尾聯,對兩個人物形象的刻畫,也不是孤立進行,而是和景物描寫密切結合的。柴門、暮蟬、晚風、五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都是寫景。五柳,雖是典故,但對王維說來,模仿陶淵明筆下的人物,植五柳於柴門之外,不也是自然而然的嗎?

  (趙慶培)

秦中感秋寄遠上人
孟浩然 Meng Haoran
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一丘常欲臥,三徑苦無資。
  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
  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
  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


  How gladly I would seek a mountain
  If I had enough means to live as a recluse!
  For I turn at last from serving the State
  To the Eastern Woods Temple and to you, my master.
  ...Like ashes of gold in a cinnamon-flame,
  My youthful desires have been burnt with the years-
  And tonight in the chilling sunset-wind
  A cicada, singing, weighs on my heart.

【白話文】 我常常願隱居小丘醉臥林泉,
想回到舊的傢園又苦於無錢。
久住北方求仕並非我的心願,
我懷念的是東林寺高僧名遠。
長安米珠薪桂生活如同銷金,
壯志逐年衰退事業與我無緣。
日色已晚陣陣涼風輕輕拂面,
聽到秋蟬吟唱心中更加悲怨。

【注釋】 1、三徑:王莽專權時,兗州刺史蔣詡辭官回鄉,於院中闢三徑,唯與求仲、羊仲來往。晉陶淵明曾渭高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後多以三徑指退隱傢園。

【賞析】 此詩或以為崔國輔所作。
這是一首抒情詩,是作者在長安落第之後寫的,寄給名叫遠的僧人,報告客居逢秋的苦情,訴說欲隱無處,欲仕非願,進退兩難之苦。詩充滿了失意、悲哀與追求歸隱的情緒。詩的特點在於直抒胸臆。開頭寫自己之所欲,但苦於"無資",想從仕,又非所願,於是記懷"東林""我師"。壯志不能實現,自然就衰頽,於是對涼風、聞蟬聲,就要"益悲"了。這種不加潤色的白描手法,抒發了內心悲苦,讀來覺得明朗直爽。

[鑒賞]
從這首詩的內容看,當為孟浩然在長安落第之後的作品。詩中充滿了失意、悲哀與追求歸隱的情緒,是一首坦率的抒情詩。

  第一聯從正面寫“所欲”。作者的所欲,本為隱逸;但詩中不用隱逸而用“一丘”、“三徑”的典故。“一丘”頗具山野形象,“三徑”自有園林風光。用形象以表明隱逸思想,是頗為自然的。然而“苦無資”三字卻又和所欲發生了矛盾,透露出作者窮睏潦倒的景況。

  “北土非吾願”,是從反面寫“不欲”。“北土”指“秦中”,亦即京城長安,是士子追求功名之地,這裏用以代替做官,此句表明了不願做官的思想。因而,詩人身在長安,不由懷念起廬山東林寺的高僧來了。“東林懷我師”是虛寫,一個“懷”字,表明了對“我師”的尊敬與愛戴,暗示追求隱逸的思想,並緊扣詩題中的“寄遠上人”。這二句,用“北士”以對“東林”,用“非吾願”以對“懷我師”,對偶相當工穩。同時正反相對,相得益彰,更能突出作者的思想感情。

  詩人進而抒寫自己滯留帝京的景況和遭遇。“黃金燃桂盡”,表現了旅況的窮睏;“壯志逐年衰”,表現了心意的灰懶。對偶不求工穩,流暢自然,意似順流而下,這正是所謂“上下相須,自然成對”(《文心雕竜·麗辭》)。

  七句寫“涼風”,八句寫“蟬鳴”。這些景物,表現出秋天的景象,恰好扣住題目的“感秋”。涼風瑟瑟,蟬鳴嘶嘶,很容易使人産生哀傷的情緒。再加以作者身居北土,旅況艱難,官場失意,呼籲無門,怎能不“益悲”呢?

  這首詩最顯著的特點,在於直抒胸臆。情之難抒,在於抽象。詩人常藉用具體事物的形象描寫以抒發感情;表達感情的詞語,往往一字不用。而此詩卻一反這種通常的寫法。對“一丘”稱“欲”,對“無資”稱“苦”;對“北土”則表示“非吾願”,思“東林”自然“懷我師”;求仕進而不能,遂使壯志衰頽;流落秦中,窮愁潦倒;感涼風、聞蟬聲而“益悲”。這種寫法,有如畫中白描,不加潤色,直寫心中的哀愁苦悶。而讀來並不感到抽象,反而覺得詩人的率真,詩風的明朗。

  (李景白)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傢清。


  Pure of heart and therefore hungry,
  All night long you have sung in vain –
  Oh, this final broken indrawn breath
  Among the green indifferent trees!
  Yes, I have gone like a piece of driftwood,
  I have let my garden fill with weeds....
  I bless you for your true advice
  To live as pure a life as yours.

【白話文】 你棲身高枝之上纔難以飽腹;
你雖含恨哀鳴徒然白費神勁。
五更以後疏落之聲幾近斷絶。
大樹依然蒼翠卻無絲毫同情,
我官職卑下象桃梗漂流不定,
傢園早已荒蕪雜草埋沒腳脛。
煩勞你的鳴叫我得藉以自警,
我也舉傢操守象你高潔不佞。

【注釋】 1、本以兩句:古人誤以為蟬是餐風飲露的。這裏是說,既欲棲高處,自難以飽腹,雖帶恨聲,實也徒然。
2、一樹句:意謂蟬雖哀鳴,樹卻自呈蒼潤,像是無情相待。實是隱喻受人冷落。
3、薄宦:官卑職微。
4、梗猶泛:這裏是自傷淪落意。
5、蕪已平:荒蕪到了沒脛地步。

【賞析】 這首詩藉詠蟬以喻自身的高潔。前半首聞蟬而興,重在詠蟬;它餐風飲露,居高清雅,然而聲嘶力竭地鳴叫,卻難求一飽。後半首直抒己意,他鄉薄宦,梗枝漂流,故園荒蕪,鬍不歸去?因而聞蟬以自警,同病相憐。全詩層層深入闡發主題:“高難飽”,鳴“徒勞”,聲“欲斷”,樹“無情”,怨之深,恨之重,一目瞭然。實屬“詠物”佳絶。

古人有雲:“昔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這首詠蟬詩,就是抓住蟬的特點,結合作者的情思,“為情而造文”的。詩中的蟬,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首句聞蟬鳴而起興。“高”指蟬棲高樹,暗喻自己的清高;蟬在高樹吸風飲露,所以“難飽”,這又與作者身世感受暗合。由“難飽”而引出“聲”來,所以哀中又有“恨”。但這樣的鳴聲是白費,是徒勞,因為不能使它擺脫難飽的睏境。這是說,作者由於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貧,雖然嚮有力者陳情,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最終卻是徒勞的。這樣結合作者自己的感受來詠物,會不會把物的本來面貌歪麯了呢?比方蟬,本來沒有什麽“難飽”和“恨”,作者這樣說,不是不真實了嗎?詠物詩的真實,是作者感情的真實。作者確實有這種感受,藉蟬來寫,衹要“高”和“聲”是和蟬符合的,作者可以寫出他對“高”和“聲”的獨特感受來,可以寫“居高聲自遠”(虞世南《詠蟬》),也可以寫“本以高難飽”,這兩者對兩位不同的作者都是真實的。

  接着,從“恨費聲”裏引出“五更疏欲斷”,用“一樹碧無情”來作襯托,把不得志的感情推進一步,達到了抒情的頂點。蟬的鳴聲到五更天亮時,已經稀疏得快要斷絶了,可是一樹的葉子還是那樣碧緑,並不為它的“疏欲斷”而悲傷憔悴,顯得那樣冷酷無情。這裏接觸到詠物詩的另一特色,即無理得妙。蟬聲的疏欲斷,與樹葉的緑和碧兩者本無關涉,可是作者卻怪樹的無動於衷。這看似毫無道理,但無理處正見出作者的真實感情。“疏欲斷“既是寫蟬,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就蟬說,責怪樹的無情是無理;就寄托身世遭遇說,責怪有力者本可以依托蔭庇而卻無情,是有理的。詠物詩既以抒情為主,所以這種無理在抒情上就成了有理了。

  接下去來一個轉折,拋開詠蟬,轉到自己身上。這一轉就打破了詠蟬的限製,擴大了詩的內容。要是局限在詠蟬上面,有的話就不好說了。“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作者在各地當幕僚,是個小官,所以稱薄宦。經常在各地流轉,好象大水中的木偶到處漂流。這種不安定的生活,使他懷念家乡。“田園將蕪鬍不歸”,更何況家乡田園裏的雜草和野地裏的雜草已經連成一片了,作者思歸就更加迫切。這兩句好象和上文的詠蟬無關,暗中還是有聯繫的。“薄宦”同“高難飽”、“恨費聲”聯繫,小官微祿,所以難飽費聲。經過這一轉折,上文詠蟬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

  末聯“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傢清”,又回到詠蟬上來,用擬人法寫蟬。“君”與“我”對舉,把詠物和抒情密切結合,而又呼應開頭,首尾圓合。蟬的難飽正與我也舉傢清貧相應;蟬的鳴叫聲,又提醒我這個與蟬境遇相似的小官,想到“故園蕪已平”,不免勾起賦歸之念。錢鍾書先生評論這首詩說:“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緑也(油然自緑是對“碧”字的很好說明)。樹無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我’卻謂其‘相警’,是蟬於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錢先生指出不僅樹無情而蟬亦無情,進一步說明詠蟬與抒情的錯綜關係,對我們更有啓發。

  詠物詩,貴在“體物為妙,功在密附”。這首詠蟬詩,“傳神空際,超超玄著”,被朱彝尊譽為“詠物最上乘”。

  (周振甫)

凉思

凉思
  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
  永懷當此節,倚立自移時。
  北斗兼春遠,南陵寓使遲。
  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


  You are gone. The river is high at my door.
  Cicadas are mute on dew-laden boughs.
  This is a moment when thoughts enter deep.
  I stand alone for a long while.
  ...The North Star is nearer to me now than spring,
  And couriers from your southland never arrive –
  Yet I doubt my dream on the far horizon
  That you have found another friend.

【白話文】 當初你離去時春潮漫平欄桿;
如今秋蟬不鳴露水挂滿樹枝。
我永遠懷念當時那美好時節;
今日重倚檻前不覺時光流逝。
你北方的住處象春天般遙遠;
我在南陵嫌送信人來得太遲。
遠隔天涯我屢次占卜着美夢;
疑心你有新交而把老友忘記。

【注釋】 1、永懷:長思。
2、倚立句:意謂今日重立檻前,時節已由春而秋。
3、北斗:指客所在之地。
4、南陵:今安徽東南。
5、占夢:卜問夢境。

【賞析】 這是一首因時光流逝,對涼秋而懷舊的詩。流露作者盼望友人來信,卻大失所望之心情,最終竟懷疑對方已有新交,唯恐為人所棄。
詩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語言風格爽朗清淡,不雕飾,不造作。細細吟來,一種悲思綿綿的悲涼情味隨之而生。或以為此詩是寫女子懷念情人,並疑心他有了新歡,而把自己拋棄。此乃解人自解,不足為訓。

這是寫詩人初秋夜晚的一段愁思。

  首聯寫愁思産生的環境。訪客已經離去,池水漲平了欄檻,知了停止噪鳴,清露挂滿樹枝,好一幅水亭秋夜的清涼圖景!但是,詩句的勝處不光在於寫景真切,它還細緻地傳達出詩人心理感受的微妙變化。如“客去”與“波平檻”,本來是互不相關的兩件事,為什麽要連在一起敘述呢?細細推敲,大有道理。大凡人在熱鬧之中,是不會去註意夜晚池塘漲水這類細節的。衹有當客人告退、孤身獨坐時,纔會突然發現:喲,怎麽不知不覺間面前的水波已漲得這麽高了!同樣,鳴蟬與滴露也是生活裏的常事,也衹有在陡然清靜下來心緒無聊時,纔會覺察到現象的變化。所以,這聯寫景實際上反映了詩人由鬧至靜後的特殊心境,為引起愁思作了鋪墊。

  第二聯開始,詩人的筆觸由“涼”轉入“思”。永懷,即長想。此節,此刻。移時,歷時、經時。詩人的身影久久倚立在水亭欄柱之間,他凝神長想,思潮起伏。讀者雖還不知道他想的什麽,但已經感染到那種愁思綿綿的悲涼情味。

  詩篇後半進入所思的內容。北斗星,因為它屹立天極,衆星圍繞轉動,古人常用來比喻君主,這裏指皇帝駐居的京城長安。兼春,即兼年,兩年。南陵,今安徽繁昌縣,唐時屬宣州。寓,托。兩句意思是:離開長安已有兩個年頭,滯留遠方未歸;而托去南陵傳信的使者,又遲遲不帶回期待的消息。處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無怪乎詩人要産生被棄置天涯、零丁無告的感覺,屢屢藉夢境占卜吉兇,甚至猜疑所聯繫的對方有了新結識的朋友而不念舊交了。由於寫作背景難以考定,詩中所敘情事不很瞭瞭。但我們知道李商隱一生不得志,在朝衹做過短短兩任小官,其餘時間都漂泊異鄉,寄人幕下。這首詩大約寫在又一次飄零途中,緬懷長安而不得歸,尋找新的出路又沒有結果,素抱難展,托身無地,衹有歸結於悲愁抑鬱的情思。“涼思”一題,語意雙關:既指“思”由“涼”生,也意味着思緒悲涼。按照這樣的理解,“涼”和“思”又是通篇融貫為一體的。

  此詩抒情采用直寫胸臆的方式,不象作者一般詩作那樣婉麯見意,但傾吐胸懷仍有宛轉含蓄之處,並非一瀉無餘。語言風格疏郎清淡,不假雕飾,也有別於李商隱一貫的精工典麗的作風,正適合於表現那種凄冷蕭瑟的情懷。大作傢善於隨物賦形,不受一種固定風格的拘限,於此可見一斑。

  (陳伯海)

來日大難
李白 Li Bai
  來日一身,攜糧負薪。道長食盡,苦口焦唇。今日醉飽,
  樂過千春。仙人相存,誘我遠學。海凌三山,陸憩五嶽。
  乘竜天飛,目瞻兩角。授以仙藥,金丹滿握。蟪蛄蒙恩,
  深愧短促。思填東海,強銜一木。道重天地,軒師廣成。
  蟬翼九五,以求長生。下士大笑,如蒼蠅聲。
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李白 Li Bai
  峨眉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
  名公繹思揮彩筆,驅山走海置眼前。
  滿堂空翠如可掃,赤城霞氣蒼梧煙。
  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洄沿。
  驚濤洶涌嚮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
  徵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
  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巔?
  西峰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
  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
  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
  長鬆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
  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歷落青雲士。
  訟庭無事羅衆賓,杳然如在丹青裏。
  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

【賞析】 李白題畫詩不多,此篇彌足珍貴。詩通過對一幅山水壁畫的傳神描敘,再現了畫工創造的奇跡,再現了觀畫者復雜的情感活動。他完全沉入畫的藝術境界中去,感受深切,並通過一枝驚風雨、泣鬼神的詩筆予以抒發,震蕩讀者心靈。

  從“峨眉高出西極天”到“三江七澤情洄沿”是詩的第一段,從整體着眼,概略地描述出一幅雄偉壯觀、森羅萬象的巨型山水圖,贊嘆畫傢妙奪天工的本領。什麽是名公“繹思”呢?繹,是蠶抽絲。這裏的“繹思”或可相當於今日的所謂“藝術聯想”。“搜盡奇峰打草稿”,藝術地再現生活,這就需要“繹思”的本領,揮動如椽巨筆,於是達到“驅山走海置眼前”的效果。這一段,對形象思維是一個絶妙的說明。峨眉的奇高、羅浮的靈秀、赤城的霞氣、蒼梧(九嶷)的雲煙、南溟的浩瀚、瀟湘洞庭的渺綿、三江七澤的紆回……幾乎把天下山水之精華薈萃於一壁,這是何等壯觀,何等有氣魄!當然,這决不是一個山水的大雜燴,而是經過匠心經營的山水再造。這似乎也是李白自己山水詩創作的寫照和經驗之談。

  這裏詩人用的是“廣角鏡頭”,展示了全幅山水的大的印象。然後,開始搖鏡頭、調整焦距,隨着讀者的眼光朝畫面推進,聚於一點:“驚濤洶涌嚮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徵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這一葉“孤舟”,在整個畫面中真是渺小了,但它畢竟是人事啊,因此引起詩人無微不至的關心:在這洶涌的波濤中,你想往哪兒去呢?你何時纔回去呢?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徵帆”兩句寫畫船極妙。畫中之船本來是“不動亦不旋”的,但詩人感到它的不動不旋,並非因為它是畫船,而是因為它放任自由、聽風浪擺布的緣故,是能動而不動的。蘇東坡寫畫船是“孤山久與船低昂”(《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從不動見動,令人稱妙;李白此處寫畫船則從不動見能動,別是一種妙處。以下緊接一問:這樣信船放流,可幾時能達到那遙遠的目的地──海上“三山”呢?那孤舟中坐的仿佛成了詩人自己,航行的意圖也就是“五嶽尋仙不辭遠”的意圖。“心搖目斷興難盡”寫出詩人對畫的神往和激動。這時,畫與真,物與我完全溶合為一了。

  鏡頭再次推遠,讀者的眼界又開廓起來:“西峰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這是對山水圖景具體的描述,展示出畫面的一些主要的細部,從“西峰”到“東崖”,景緻多姿善變。西邊,是參天奇峰夾雜着飛瀑流泉,山下石塊隆起,緑水縈回,泛着漣漪,景色清峻;東邊則山崖重疊,雲樹蒼茫,氣勢磅礴,由於崖嶂遮蔽天日,顯得比較幽深。“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一蟬不鳴,更顯出空山的寂寥。但詩人感到,“無鳴蟬”並不因為這衹是一幅畫的原因;“隱幾(憑着幾案)寂聽”,多麽出神地寫出山水如真,引人遐想的情狀。這一神來之筆,寫無聲疑有聲,與前“孤舟不動”二句異麯同工。以上是第二段,對畫面作具體描述。

  以下由景寫到人,再寫到作者的觀感作結,是詩的末段。“長鬆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這裏簡直令人連寫畫寫實都不辨了。大約畫中的松樹下默坐着幾個仙人,詩人說,那怕是西漢時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然而緊接筆鋒一掉,直指畫主趙炎為“南昌仙人”:“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歷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衆賓,杳然如在丹青裏。”趙炎為當塗少府(縣尉的別稱,管理一縣的軍事、治安),說他“訟庭無事”,謂其在任政清刑簡,有諛美主人之意,但這不關宏旨。值得註意的倒是,趙炎與畫中人合二而一了。瀋德潛批點道:“真景如畫”,這其實又是“畫景如真”所産生的效果。全詩到此止,一直給人似畫非畫、似真非真的感覺。最後,詩人從幻境中清醒過來,重新站到畫外,産生出復雜的思想感情:“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他感到遺憾,這畢竟是畫啊,在現實中要有這樣的去處就好了。有沒有呢?詩人認為有,於是,他想名山尋仙去。而且要趁早,如果等到象魯仲連、張子房那樣功成身退(天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再就桃源歸隱,是太晚了,不免會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這幾句話對於李白,實在反常,因為他一嚮推崇魯仲連一類人物,以功成身退為最高理想。這種自我否定,實在是憤疾之詞。詩作於長安放還之後,安史之亂以前,帶有那一特定時期的思想情緒。這樣從畫境聯繫到現實,固然賦予詩歌更深一層的思想內容,同時,這種思想感受的産生,卻又正顯示了這幅山水畫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量,並以優美藝術境界映照出現實的污濁,從而引起人們對理想的追求。

  這首題畫詩與作者的山水詩一樣,表現大自然美的宏偉壯闊一面;從動的角度、從遠近不同角度寫來,視野開闊,氣勢磅礴;同時賦山水以詩人個性。其藝術手法對後來詩歌有較大影響。蘇軾的《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等詩,就可以看作是繼承此詩某些手法而有所發展的。

  (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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