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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未鼕過吳鬆作
点绛唇
点绛唇
点绛唇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
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注釋】 丁未: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
吳鬆:即今吳江。本年春,姜夔曾由楊萬裏介紹到蘇州去見範成大。
①燕雁:北來之雁。北國燕趙之地。
②商略:商量,籌劃,醖釀。此處指遙望山峰,雨意很濃。
③第四橋:指吳江城外的甘泉橋。鄭文焯《絶妙好詞校錄》:“宋詞凡用四橋,大半皆謂吳江城外之甘泉橋……。《蘇州志》:甘泉橋舊名第四橋。”
④天隨:唐詩人陸龜蒙字魯望,號天隨子,隱居吳江鬆江甫裏,曾乘扁舟漁樵於太湖。
擬共天隨住: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住鬆江,近蘇州。當時楊萬裏等人要用陸的天然情趣,來救江西詩派的瘦硬之風。白石雖是江西人,論詩卻是膺服陸龜蒙的。陸龜蒙不羨權貴,恬淡江湖的性格,也很合白石的脾胃。白石曾賦詩,「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嚮吳鬆作客歸。」

【賞析】 本篇為淳熙十四年(1187)鼕,作者前往蘇州拜訪範成大,途經吳鬆時所作。先寫景。大雁南飛,山峰矗立,顯得落寞荒涼,既有着超然出世的淡泊,又有着客子飄流的孤獨凄涼。

接下來明言欲像陸龜蒙一樣隱居。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住鬆江,近蘇州。當時楊萬裏等人要用陸的天然情趣,來救江西詩派的瘦硬之風。白石雖是江西人,論詩卻是膺服陸龜蒙的。陸龜蒙不羨權貴,恬淡江湖的性格,也很合白石的脾胃。白石曾賦詩,“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嚮吳鬆作客歸。”

“今何許”突作陡轉,“憑闌懷古”承上啓下,“殘柳參差舞”又陷入一片迷茫蕭瑟之中。

【評解】

此詞為作者自湖州往蘇州,道經吳鬆所作。乃小令中之名篇。雖衹41字,卻深刻地
傳出了姜夔“過吳鬆”時“憑欄懷古”的心情。上片寫景。“燕雁”、“數峰”,不僅
寫景狀物出色,且用擬人化手法,使靜物飛動,嚮為讀者稱贊。下片因地懷古。“殘柳
參差舞”,使無情物,着有情色,道出了無限滄桑之感。全詞委婉含蓄,引人遐想。

【集評】

卓人月《詞統》:“商略”二字誕妙。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白石長調之妙,冠絶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點絳
唇》一闋,通首衹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
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衹用“今何許”三字提倡,“憑闌懷古”下,
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
絶調。
陳思《白石道人年譜》:案此闋為誠齋以詩送謁石湖,歸途所作。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欲雨而待“商略”,“商略”而在“清苦”之“數
峰”,乃詞人幽渺之思。白石泛舟吳江,見太湖西畔諸峰,陰沉欲雨,以此二句狀之。
“憑闌”二句其言往事煙消,僅餘殘柳耶?抑謂古今多少感慨,而垂楊無情,猶是臨風
學舞耶?清虛秀逸,悠然騷雅遺音。

[鑒賞]

白石論詩有四素:氣象、體面、血脈、韻度。對四者的要求且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雖是論詩之語,移之於詞,也甚貼切。讀此詞,知其所言非虛。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鼕,白石往返於湖州蘇州之間,經過吳鬆(今江蘇吳江縣)時,乃作此詞。為何過吳鬆而作此詞?因為白石平時最心儀於晚唐隱逸詩人陸龜蒙,龜蒙生前隱居之地,正是吳鬆。
上片之境,乃詞人俯仰天地之境 。“燕雁無心”。燕念平聲(y ān 煙),北地也。燕雁即北來之雁。時值鼕天,正是燕雁南飛的時節。陸龜蒙詠北雁之詩甚多,如《孤雁》 :“我生天地間,獨作南賓雁。”《歸雁》:“北走南徵象我曹,天涯迢遞翼應勞。”《京口》:“雁頻辭薊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長。”白石詩詞亦多詠雁,詩如《雁圖》、《除夜》,詞如《浣溪沙》及本詞。可能與他多年居無定所,浪跡江湖的感受及對龜蒙的萬分心儀有關。劈頭寫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飄泊之人生。無心即無機心,猶言純任天然。點出燕雁隨季節而飛之無心,則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純任天然。此亦化用龜蒙詩意。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皮日休)》 :“ 雲似無心水似閑。”《和襲美新秋即事》:“心似孤雲任所之,世塵中更有誰知 。”下句緊接無心寫出:“太湖西畔隨雲去。”燕雁隨着淡淡白雲,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飛去。燕雁之遠去,暗喻自己飄泊江湖之感。隨雲而無心,則喻示自己純任天然之意。宋陳鬱《藏一話腴》雲:白石“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語到意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張羽《白石道人傳》亦曰其“體貌輕盈,望之若神仙中人 。”但白石與晉宋名士實有不同,晉宋所謂名士實為優遊卒歲的貴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際,傢國恨、身世愁實非晉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寫出憂國傷時之念。太湖西畔一語,意境闊大遙遠。太湖包孕吳越,“天水合為一”(龜蒙《初入太湖》)。本詞意境實與天地同大也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商略一語,本有商量之義,又有醖釀義。湖上數峰清寂愁苦,黃昏時分,正醖釀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數峰之清苦無可奈何反襯人亡萬千愁苦 。從來擬人寫山,鮮此奇絶之筆。比之辛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又是何種不同的況味。卓人月《詞統》評雲:“商略二字,誕妙。”
下片之境 ,乃詞人俯仰今古之境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第四橋即“吳江城外之甘泉橋”(鄭文焯《絶妙好詞校錄》),“以泉品居第四 ”故名(乾隆《蘇州府志》)。這是陸龜蒙的故鄉。《吳郡圖經續志》 :“陸龜蒙宅在鬆江上甫裏 。”鬆江即吳江。天隨者,天隨子也,龜蒙之自號。天隨語出《莊子·在宥》“神動而天隨 ”,意即精神之動靜皆隨順天然。龜蒙本有胸懷濟世之志,其《村夜二首》 :“豈無緻君術,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力 ,頗牧齊教化。”可是他身處晚唐末世,舉進士又不第,衹好隱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無壯志,《昔遊》詩云:“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永遇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 。”但他亦舉進士而不第 ,飄泊江湖一生。此陸 、薑二人相似之一也。龜蒙精於《春秋》 ,其《甫裏先生傳》自述 :“性野逸無羈檢,好讀古聖人書,探大籍識大義”,“貞元中,韓晉公嘗著《春秋通例》,刻之於石 ”,“而顛倒漫漶翳塞,無一通者,殆將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誤後學,乃著書摭而辨之。”白石則精於禮樂,曾於慶元三年(1197)“進《 大樂議》於朝”,時南渡已六七十載,樂典久已亡滅,白石對當時樂製包括樂器樂麯歌辭,提出全面批評與建樹之構想,“書奏,詔付太常。”(《宋史·樂志六 》)以布衣而對傳統文化負有高度責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認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衹羨天隨子,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 》詩),及“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詩)之語。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即是這種認同感的體現。第四橋邊,其地仍在,天隨子,其人則往矣。中間下擬共二字,便將仍在之故地與已往之古人與自己連結起來,泯沒了古今時間之界限。這是詞人為打破古今局限尋求與古人的精神句誦而采取的特殊筆法。再如劉過《沁園春》之與東坡、樂天、林和靖交遊,亦是此一筆法。以上寫了自然、人生、歷史,筆筆翻出新意結筆更寫出現時代,筆力無限 。“ 今何許”三字,語意豐富,涵蓋深廣。何許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多重含義。故今何許包含今是何世、世運至於何處、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對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歷史、時代之一大反詰,是充滿哲學反思意味一大反詰 。而其中重點,主要在今之一字。憑欄懷古,筆力雄勁 ,氣象闊大 。古與今上下映照成文,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歷史意藴。應知此地古屬吳越,吳越興亡之殷鑒,曾引起晚唐龜蒙之無限感慨 :“香徑長洲盡棘叢 ,奢雲豔雨衹悲風。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無限感慨 :“美人臺上昔歡娛,今日空臺望五湖。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除夜》)懷古正是傷今 。“殘柳參差舞 ,”柳本纖弱,那堪又殘,故其舞也參差不齊,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執著有力,蒼涼中寓含悲壯,悲壯中透露蒼涼 。“殘柳參差舞”這一自然意象,實際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徵,隱然包含着雖已殘破仍不甘滅亡的意味。這與李商隱《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象徵唐朝國運的不可輓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為自然意象之本身,則又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自然意藴。結筆之意境,實為南宋國運之寫照 。返觀數峰清苦二句,其意藴正為結尾之伏筆 。在此九年之前 ,辛稼軒作《摸魚兒》,結雲:“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詞用舞字結穴,藴含無限蒼涼悲壯。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點絳唇·丁未鼕過吳鬆作》一闋,通首衹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 ,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衹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絶調 。”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着筆,正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 。此詞將身世之感、傢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傢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占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歷史(尚友天隨與懷古)、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尤其“今何許”之一大反詰,其意義雖着重於今,但其意味實遠遠超越之,乃是詞人面對自然、人生、歷史、時代所提出之一哲學反思。全詞意境遂亦提升至於哲理高度。“今何許”,真可媲美於《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 ”,《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這首詞無限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意愈切而詞愈微 ”,這種寫法,易形成自我抒寫之形象與所寫之意象間接開距離,造成朦朧之美感。此詞聲情之配合亦極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為疊韻,末句三四字黃昏為雙聲,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為疊韻,參差又為雙聲。分毫不爽,自然天成。雙聲疊韻之回環,妙用在於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聲情綿綿無盡之致。

釵頭鳳
陸遊 Lu You
钗头凤

钗头凤
钗头凤
钗头凤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注釋】 [註釋]
紅酥手:紅潤、柔軟的手。

黃滕酒:黃封酒,古時候一種宮傢釀的酒。這兩句是寫唐琬把酒送給陸遊喝。

宮墻柳:圍墻裏一片緑柳。

歡情:美滿的愛情生活。這兩句說:東風無情,把美滿的姻緣吹散了(這裏把東風比作拆散他們夫婦的封建傢長)。

紅悒:淚水沾了臉上的胭脂。悒:濕潤。鮫綃:薄綢的手帕。這句說:和着胭脂的淚水把手帕都濕透了。

山盟:永久相愛的誓言。

錦書:錦字回文書, 情書。托:寄。

莫:罷了(表示無可奈何的感嘆)。

【賞析】 這首詞寫的陸遊自己的愛情悲劇。
陸遊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個大傢閨秀,結婚以後 ,他們“ 伉儷相得”,“ 琴瑟甚和”,是一對情投意和的恩愛夫妻。不料,作為婚姻包辦人之一的陸母卻對兒媳産生了厭惡感 ,逼迫陸遊休棄唐氏。
在陸遊百般勸諫、哀求而無效的情況下,二人終於被迫分離,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趙士程,彼此之間也就音訊全無了。幾年以後的一個春日,陸遊在家乡山陰(今紹興市)城南禹跡寺附近的瀋園,與偕夫同遊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餚,聊表對陸遊的撫慰之情。陸遊見人感事,心中感觸很深,遂乘醉吟賦這首詞,信筆題於園壁之上。全首詞記述了詞人與唐氏的這次相遇,表達了他們眷戀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發了詞人怨恨愁苦而又難以言狀的凄楚心情。
詞的上片通過追憶往昔美滿的愛情生活,感嘆被迫離異的痛苦,分兩層意思。
開頭三句為上片的第一層,回憶往昔與唐氏偕遊瀋園時的美好情景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雖說是回憶,但因為是填詞,而不是寫散文或回憶錄之類,不可能把整個場面全部寫下來,所以衹選取一個場面來寫,而這個場面,又衹選取了一兩個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徵性的情事細 節來寫 。“ 紅酥手”,不僅寫出了唐氏為詞人殷勤把盞時的美麗姿態,同時還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內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體而形象地表現出這對恩愛夫妻之間的柔情密意以及他們婚後生活的美滿與幸福。第三句又為這幅春園夫妻把酒圖勾勒出一個廣阔而深遠的背景,點明了他們是在共賞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紅潤,酒的黃封以及柳色的碧緑,又使這幅圖畫有了明麗而又和諧的色彩感。
“東風惡”幾句為第二層,寫詞人被迫與唐氏離異後的痛苦心情。上一層寫春景春情,無限美好,到這裏突然一轉,激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衝破詞人心靈的閘門,無可遏止地渲泄下來 。“東風惡”三字,一語雙關,含藴很豐富,是全詞的關鍵所在,也是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癥結所在。本來,東風可以使大地復蘇,給萬物帶來勃勃的生機,但是,當它狂吹亂掃的時候,也會破壞春容春態,下片所云“桃花落,閑池閣”,就正是它狂吹亂掃所帶來的嚴重後果 ,因此說它“ 惡”。然而,它主要是一種象喻,象喻造成詞人愛情悲劇的“惡”勢力 。至於陸母是否也包含在內,答案應該是不能否認的,衹是由於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纔不得不以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出之。下面一連三句,又進一步把詞人怨恨“東風”的心理抒寫了出來,並補足一個“惡”字:“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美滿姻緣被迫拆散 ,恩愛夫妻被迫分離,使他們兩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幾年來的離別生活帶給他們的衹是滿懷愁怨。這不正如爛漫的春花被無情的東風所摧殘而凋謝飄零嗎?接下來 ,“錯,錯,錯”,一連三個“錯”字,連迸而出,感情極為沉痛。但這到底是誰錯了呢?是對自己當初“ 不敢逆尊者意”而終“ 與婦訣”的否定嗎?是對“尊者”的壓迫行為的否定嗎?是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嗎 ?詞人沒有明說,也不便於明說,這枚“千斤重的橄欖”(《紅樓夢》語)留給了我們讀者來噙,來品味。這一層雖直抒胸臆,激憤的感情如江河奔瀉,一氣貫註 ;但又不是一瀉無餘 ,其中“東風惡”和“錯,錯,錯”幾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詞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現實,進一步抒寫妻被迫離異的巨大哀痛,也分為兩層。
換頭三句為第一層,寫瀋園重逢時唐氏的表現。
“春如舊”承上片“滿城春色”句而來,這又是此時相逢的背景。依然是從前那樣的春日,但是,人卻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膚是那樣的紅潤,煥發着青春的活力 ;而如今的她 ,經過“東風”的無情摧殘,憔悴了,消瘦了 。“人空瘦”句,雖說寫的衹是唐氏容顔方面的變化,但分明表現出“幾年離索”給她帶來的巨大痛苦 。象詞人一樣 ,她也為“一懷愁緒”折磨着;象詞人一樣,她也是舊情不斷,相思不捨啊!不然,怎麽會消瘦呢?寫容顔形貌的變化來表現內心世界的變化,原是文學作品中的一種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則瘦矣,何故又在其間加一個“空”字呢?“ 使君自有婦 ,羅敷亦有夫 。”(《古詩·陌上桑 》)從婚姻關係說,兩人早已各不相幹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為相思而折磨自己嗎?著此一字,就把詞人那種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痛傷之感等等,全都表現了出來 。“ 淚痕”句通過刻畫唐氏的表情動作,進一步表現出此次相逢時她的心情狀態 。舊園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淚流滿面嗎?但詞人沒直接寫淚流滿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寫她“淚痕紅浥鮫綃透”,顯得更委婉 ,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個“透”字,不僅見其流淚之多,亦見其傷心之甚。上片第二層寫詞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這裏寫唐氏時卻改變了手法,衹寫了她容顔體態的變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於這一層所寫的都是詞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時雙情俱至”的藝術效果。可見詞人,不僅深於情,而且深於言。
詞的最後幾句,是下片的第二層,寫詞人與唐氏相遇以後的痛苦心情 。“桃花落”兩句與上片的“東風惡”句前後照應,又突出寫景雖是寫景,但同時也隱含出人事。不是麽?桃花凋謝,園林冷落,這衹是物事的變化,而人事的變化卻更甚於物事的變化。象桃花一樣美麗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無情的“東風”摧殘折磨得憔悴消瘦了麽?詞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閑池閣”一樣凄寂冷落麽?一筆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 。下面又轉入直接賦情:“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兩句雖衹寥寥八字 ,卻很能表現出詞人自己內心的痛苦之情 。雖說自己情如山石,癡心不改,但是,這樣一片赤誠的心意,又如何表達呢?明明在愛,卻又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縷情絲。剎那間,有愛,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顔和悲戚情狀所産生的憐惜之情、撫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萬箭簇心,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再一次衝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無可補救、無法輓回了,這萬千感慨還想它做什麽,說它做什麽?於是快刀斬亂麻:罷了,罷了,罷了!明明言猶未盡,意猶未了,情猶未終,卻偏偏這麽不瞭瞭之,而在極其沉痛的喟嘆聲中全詞也就由此結束了。
這首詞始終圍繞着瀋園這一特定的空間來安排自己的筆墨,上片由追昔到撫今,而以“東風惡”轉捩;過片回到現實,以“春如舊”與上片“滿城春色”句相呼應,以“桃花落,閑池閣”與上片“東風惡”句相照應,把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情事和場景歷歷如繪地疊映出來。全詞多用對比的手法,如上片,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時的美好情景寫得逼切如現,就越使得他們被迫離異後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顯出“東風”的無情和可憎,從而形成感情的強烈對比。
再如上片寫“紅酥手”,下片寫“人空瘦”,在形象、鮮明的對比中,充分地表現出“幾年離索”給唐氏帶來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 。全詞節奏急促 ,聲情凄緊,再加上“錯,錯,錯”和“莫,莫,莫”先後兩次感嘆,蕩氣回腸,大有慟不忍言、慟不能言的情緻。
總而言之,這首詞達到了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是一首別開生面、催人淚下的作品。

[附記]

千百年來,前哲時賢多認為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關係,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最早記述《 釵頭鳳 》詞這件事的是南宋陳鵠的《耆舊續聞》,之後,有劉剋莊的《後村詩話》,但陳、劉二氏在其著錄中均未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直到宋元之際的周密纔在其《齊東野語》中說 :“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為姑侄。”從這以後“姑表說”遂被視為“ 恆言”。 其實綜考有關歷史文獻和資料,陸遊的外傢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歷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諸孫男皆以下半從“心”之字命名,即懋、願、恕、意、愚、讕,並沒有以“門”之字命名的唐閎其人,也就是說,在陸遊的舅父輩中並無唐閎其人(據陸遊《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簡 》、《 宋史·唐介傳 》、王珪《華陽集·唐質肅公介墓志銘》考定 );而陸遊原配夫人的母傢乃陰唐氏,其父唐閎是宣和年間有政績政聲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 ,唐閎之昆仲亦皆以“門”字框字命名,即閌、閱(據《 嘉泰會稽志》、《寶慶續會稽志》、阮元《 兩浙金石錄·宋紹興府進士題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麽姑表關係。這樣,周密的“姑表說”就毫無來由了,那麽這完全就是出於他的杜撰了嗎?並不是這樣的。劉剋莊在其《後村詩話》中雖然未曾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但卻說過這樣的話 :“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趙士程。劉剋莊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唐氏改嫁給趙士程,趙士程與陸氏有婚姻關係。事實正是如此,陸遊的姨母瀛國夫人唐氏乃吳越王錢俶的後人錢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媳,而陸遊原配夫人唐氏的後夫趙士程乃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亦即陸遊的姨父錢忱的表侄行,恰與陸遊為同一輩人(據陸遊《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賜錢武肅王鐵券文》,王明清《揮後錄》及《宋史·宗室世係 、宗室列傳、公主列傳 》等考定)。作為劉剋莊的晚輩詞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過劉剋莊的記述或聽到過這樣的傳聞,但他錯會了劉剋莊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訛傳。本文不可能將所據考證材料一一列舉出來,衹把近年來有關學者、專傢和我們考證的結果附錄於此,僅供參考。

  一春長費買花錢,
  日日醉湖邊。
  玉驄慣識西湖路,
  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簫鼓,
  緑楊影裏鞦韆。
  
  暖風十裏麗人天,
  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取春歸去,
  餘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扶殘醉,
  來尋陌上花鈿。

【注釋】 ①玉驄:白馬。
②髻雲:象烏雲般的發髻。
③花鈿:以金翠珠寶等製成花朵形的首飾。

【賞析】 此詞記述西湖盛景。上片寫遊湖的興致與西湖美景。西湖路上,車馬紛繁。“紅杏香中”,笙歌處處。點染了緑楊紅杏,歌舞連綿的西湖風光。下片寫湖上天氣晴和,春光明媚。
暖風十裏,遊人如織。釵光鬢影,花壓鬢雲。結句“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運思新巧,情韻無限。通篇旖旎和婉,風雅秀麗。

【集評】

周密《武林舊事》:淳熙間,德壽三殿遊幸湖山。一日禦舟經斷橋旁,有小酒肆頗雅。舟中飾素屏書《風入鬆》一詞於上,光堯駐目稱賞久之,宣問:“何人所作?”乃太學生俞國寶醉筆也。上笑曰:“此詞甚好,但末句‘明日重攜殘酒’未免儒酸。”因為改定雲“明日重扶殘醉”,則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雲。

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起處自然馨逸。

況周頤《蕙風詞話》:流美。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有此香豔,無此情緻。結二句餘波綺麗,可謂“回頭一笑百媚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記湖上之盛況。起言遊湖之豪興,次言車馬之紛繁。“紅杏”兩句,寫湖上之美景及歌舞行樂之實情。換頭,仍承上,寫遊人之釵光鬢影,綿延十裏之長。“畫船”兩句,寫日暮人歸之情景。“明日”兩句結束,饒有餘韻。

[鑒賞]

據周密《武林舊事》捲三,這首詞是太學生俞國寶題寫在西湖一傢酒肆屏風上的。已作太上皇的宋高宗一次偶然的機會看見了這首詞,“稱賞久之”,認為“甚好 ”,還將其中“明日再攜殘酒”句改為“明日重扶殘醉”,俞國寶也因而得到即日解褐授官的優待。
1164 年(隆興二年),宋金簽訂“隆興和議”,此後的三十年內雙方都挂起了免戰牌。暫時的和平麻痹了人們的意志 ,也為上流社會提供了醉生夢死的可能性。
這首詞寫於淳熙年間(1174-1189),正是這種社會現實和心理狀態的反映。因此,我們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這幅“西湖遊樂圖”。
詞篇由描寫詞人的自我形象開頭。這裏雖然沒有直接描摹西湖的美景 ,可是“一春”“長費”“日日”“醉”等詞語卻傳達了作者對西湖的無比留戀 ;“玉驄”兩句寫馬 ,然而馬的“慣識”是由於人的常來,馬的“驕嘶”是由於人的愜意,所以三、四句是藉馬寫人,再因人寫湖,最後達到了人與境、情與景的高度融合。總之,開頭四句是用作者濃烈的情緒感染讀者,使人對西湖産生“未睹心先醉”式的嚮往,因此下文描寫的遊湖盛況,也就預先被蒙上了一層美的面紗。再說,詞人、玉驄、酒樓都是西湖遊樂圖的組成部分,因之這四句所表現的詞人情緻有以小見大的作用 ,並使詞篇“起處自然馨逸”(明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評)。
“紅杏”以下四句是遊樂圖的主體。這裏僅僅二十餘字,可是所含的信息量是極豐富的:有繁盛的紅杏,濃密的緑柳,如雲的麗人;有抑揚的簫鼓,晃蕩的鞦韆 ,漂亮的簪花;有氤氳的香氣,和暖的春風。——作者抓住了西湖遊春的熱點,濃墨渲染,為讀者提供了再造想象的最佳契機,詞人旺盛的遊興,也藉此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畫船”兩句為暮歸圖,是遊樂的尾聲。在這裏,作者把“春”寫成有形有質、可取可載的物事,不僅使詞句貼切生動,也寫出了西湖春天的特色:春在遊舟中。“餘情付湖水湖煙”,在熱鬧濃烈之後補充幽悄淡遠,在載春歸去的滿足之後補充餘情,表現的是西湖的另一面目和作者遊興中高雅的一面 。人去湖空,論理詞篇也該收尾了。不料作者別出心裁,反以明日之事相期,收得別緻而又耐人尋味,也更加突出了今日之盡興歡樂 。陳廷焯說:“結二句餘波綺麗,可謂‘ 回頭一笑百媚生’。”(《白雨齋詞話》)“重扶殘醉”是說前一日醉得很深,隔日餘醉尚不解。不過到底是酒醉呢,還是景醉呢,還是情醉呢,還是三者兼而有之,讀者可以自己判斷。這一句的原文作“明日再攜殘酒”,是一個尚未解褐的太學生清寒瀟灑 、忘情山水的性格的反映,未必不工,衹是沒有高宗那種皇帝派頭就是了。
這首詞受前人喜愛,還有一個原因是詞風香豔綺麗,情緻濃而近雅。在我國文學史上,詞,很長一個階段是作為歌館酒筵間的佐料而存在的。因此舊日的詞人們,對於香麗流美型的詞風就有着特殊的偏愛。這首詞的結構也頗別緻,歸納言之,大約有三個特點:一、完整。從概說醉心西湖敘起,次寫玉驄近湖 ,繼寫全天遊況,再寫畫船歸去,終以來日預期,可謂嚴密得滴水不漏。二、分片。根據填詞的通常規矩,前後兩片總應有個分工 。《古今詞論》引毛稚黃的話說 :“前半泛寫,後半專敘,蓋宋詞人多此法。”但是這首詞上下兩片的意思是成一個整體的,過片的地方不僅沒有大的轉折,反而同前半闋的後兩句結合得更緊。三、照應。比如 :“日日醉湖邊”之與“明日重扶殘醉”,“玉驄”之與“畫船”,“西湖路”之與“陌上”,“花壓鬢雲偏”之與“花鈿”等等。這種結構形式的選用,使得詞中所描繪的西湖遊樂圖更加渾然一體密不可分了。

(竹筠清課)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鬍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緑。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竜哀麯。
  箏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注釋】 苔枝綴玉:範成大(即小序中提到的石湖)《梅譜》說他家乡的古梅“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

 客裏:白石是江西人,當時住蘇州。

 倚修竹: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裏把梅花比作美人。

 佩環月夜歸來:杜甫吟昭君雲,「環佩空歸月夜魂。」
深宮舊事:《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盈盈、金屋:《古詩十九首》,「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又《漢武故事》記武帝幼時對姑母說,“若得阿嬌(武帝表妹)作婦,當作金屋貯之。”

 玉竜、哀麯:玉竜是笛子名,哀麯指麯子《梅花落》。李白有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水竜吟(題三峰閣詠英華女子)
韓元吉 Han Yuanji
水龙吟(题三峰阁咏英华女子)
  雨餘疊巘浮空,望中秀色仙都是。
  洞天未鎖,人間春老,玉妃曾墜。
  錦瑟繁弦,鳳簫清響,九霄歌吹。
  問分香舊事,劉郎去後,知誰伴、風前醉。
  
  回首暝煙千裏。
  但紛紛、落紅如淚。
  多情易老,青鸞何許,詩成誰寄。
  鬥轉參橫,半簾花影,一溪寒水。
  悵飛鳧路杳,行雲夢斷,有三峰翠。
好事近(汴京賜宴聞教坊樂有感)
韓元吉 Han Yuanji
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凝碧舊池頭,一聽管弦凄切。
  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發。
  
  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
  惟有禦溝聲斷,似知人嗚咽。

【注釋】 ①好事近:“近”與“令”、“引”、“慢”等均屬詞的一種調式。
②凝碧:王維被安祿山所拘,曾賦《凝碧池》詩。
③梨園:唐明皇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於梨園,號皇帝梨園弟子。宮女數百,亦稱梨園弟子。後泛指演劇的地方為梨園。
④禦溝:皇宮水溝。

【賞析】 宋乾道九年(1173),詞人出使賀金主世宗生辰,這首詞作於金宮廷賜宴之後。上闋化用安史叛軍強令梨園子弟奏樂典故,喻自己使金廷赴宴,梨園聲在而江山易主,無比沉痛。下闋開頭兩句寫亡國後,杏花也愁,衹能“傍野煙”而發。當年“禦溝”水斷,不願再以“嗚咽”之聲益增民之悲痛。下闋四句,均為象徵性描述,深刻地展現了恢復故土的願望。這首詞運用典故,憑藉形象,表達了作者感時憂國的情懷。

[鑒賞]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試禮部尚書韓元吉,利州觀察使鄭興裔被遣為正、副使。到金朝去祝賀次年三月初一的萬春節(金主完顔雍生辰)。行至汴梁(時為金人的南京)金人設宴招待。席間詞人觸景生情,百感交集,隨後賦下這首小詞。寄給陸遊以後,陸遊又寫下《得韓無咎書寄使虜時宴東都驛中所作小闋》一詩,可作此詞的參考。詩云 :“大梁二月杏花開,錦衣公子乘傳來。桐陰滿第歸不得,金轡玲瓏上源驛。上源驛中捶畫鼓,漢使作客鬍作主。舞女不記宣和妝,廬兒(侍從)盡能女真語。書來寄我宴時詞,歸鬢知添幾縷絲。有志未須深感慨,築城會據拂雲祠 。”(見《劍南詩稿 》捲四)可見金人的宴席是設在源驛。宋王明照《玉清新志》捲四雲 :“陳橋驛,在京師陳橋、封丘二門之間,唐為上元驛。??後來以驛為班荊館,為虜使迎餞之所 。”上元驛,蓋即上源驛 ,北宋時既為“虜使迎餞之所”(猶今之賓館或招待所 ),入金後當亦於此接待宋使。陸遊詩不僅反映了設宴的地點,也大體說明了時間及歌舞伴飲的情況,對於此詞的分析,是極有幫助的。
這首小詞可謂字字哀婉,句句凄切,愛國情思通貫全篇。汴京原是宋朝故都,特別是上源驛原是宋太祖趙匡胤舉行陳橋兵變、奪取後周政權、奠定宋朝基業的發祥地 。可是經過“靖康之變”,這兒竟成了金人的天下。如今韓元吉來到這宋朝的故都,宋朝的發祥之地,江山依舊,人物全非,怎能不凄然飲泣?
詞的上片運用了一個情境與它相似的歷史事件,抒寫此時此際的痛苦。據《明皇雜錄》記載,天寶末年,安祿山叛軍攻陷東都洛陽,大會凝碧池,令梨園子弟演奏樂麯,他們皆欷歔泣下,樂工雷海青則擲樂器於地,西嚮大慟。詩人王維在被囚禁中聽到這一消息,暗地裏寫了一首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宮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深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詩中描寫了戰後深宮的荒涼景象,表達了自己的哀苦心境。韓元吉此詞,在措詞與構思上,無疑是受到這首詩的影響。但它所寫的矛盾更加尖銳,感情更加沉痛。
因為作者是直接置身於矛盾衝突之中,對心靈的震動更甚。“凝碧池”雖是以古喻今 ,屬於虛指,而着一“ 舊”字 ,則有深沉的含義。偏偏就在這宋朝舊時“虜使迎餞之所”,聽到宋朝舊時的教坊音樂,“漢使作客鬍作主”,整個歷史來了一個顛倒。這對於一個忠於宋朝的使者來說,該是多麽強烈的刺激!上源驛的一草一木,教坊樂中的一字一腔,無不震憾着他的心靈,於是詞人不禁發出一聲感嘆:“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發 !”這是一個從聲音到外貌的轉化,其中藴含着復雜的心理矛盾,包藏着無比深沉的隱痛。因為這音樂能觸發人的悲愁,而悲愁又易催人衰老,所以說“總不堪華發”。詞人以形象精煉的言語 ,道出了自己在特定環境下復雜心理活動,手法是極其高明的。
詞的下片,構思尤為巧妙。開頭兩句,既點時間,亦寫環境,並用杏花以自擬“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 。”以虛帶實,興寄遙深,其中隱有深刻的含義。所謂寫實,是指杏花在二月間開花,而汴京賜宴恰在其時。金人的萬春節在其中都燕山(今北京市)舉行慶典,韓元吉此行的目的地為燕山;其到汴京時間,當如前引陸遊詩所云在二月中間。杏花無法避開料峭的寒風,終於在戰後荒涼的土地上開放了;詞人也象杏花一樣,雖欲避開敵對的金人,但因身負使命,不得不參與宴會,不得不聆聽令人興感生悲的教坊音樂。詞人以杏花自喻,形象美麗而高潔;以野煙象徵戰後荒涼景象,亦極富於意境。而“無處避春愁”五字,則是“詞眼”所在。有此五字,則使杏花人格化,使杏花與詞人産生形象上的聯繫。此之謂美學上的移情 。“野煙”二字,雖從王維詩中來 :“杏花”的意念,也可能受到王維詩中的“秋槐”句的啓迪,但詞人把它緊密地聯繫實境,加以發展與熔鑄,已渾然一體,構成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藝術品。
結尾二句仍以擬人化的手法 ,抒發心中的悲哀。北宋汴京禦溝裏水,本是長年流淌的。可是經過戰爭的破壞,早已阻塞幹涸了。再也聽不到潺潺流淌的聲音。這在尋常人看來可能沒什麽感覺,可是對韓元吉這位宋朝的使臣來說,卻引起他無窮的感愴,他胸中懷有黍離之悲,故國之思,想要發泄出來,卻礙於當時的處境。滿腔淚水,讓它咽入腹中。但這種感情又不得不抒發,於是賦予禦溝流水以人的靈性,說它之所以不流 ,乃是由於理解到詞人內心藴有無限痛苦,怕聽到嗚咽的水聲會引起抽泣。這樣的描寫是非常準確而又深刻的。人們讀到這裏,不禁在感情上也會引起共鳴。

賞析 Review:3

詞牌下之小序交代了該詞的寫作背景:《金史·交聘表》雲,“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三月癸已朔,宋遣禮部尚書韓元吉、利州觀察使鄭興裔等賀萬春節”。據此可知,小序中所說“汴京賜宴”當指,在本為北宋京都現已是金邦都城的汴京,作為出使金邦使者的韓元吉等人接受了金世宗的賜宴;“聞教坊樂,有感”是說宴會上聽到本來屬於宋朝皇傢音樂班子的演奏,作者極有感觸,因而寫成此篇。

  這是一篇抒發傷感情懷的詞作,景物的描寫均為情而設。

  上闋寫在汴京宮苑,聽教坊奏樂。始句“凝碧舊池頭”,不寫汴京宮苑而書“凝碧池頭”,這是在用典。凝碧池,唐代洛陽禁苑中池名,據計有功《唐詩紀事》載:安祿山叛逆唐王朝之後,曾大會凝碧池,逼使梨園弟子為他奏樂,衆樂人思念玄宗欷噓泣下,其中有雷海清者,擲棄樂器、面嚮西方失聲大慟,安祿山當即下令,殘酷無比地將雷海清肢解於試馬殿上。詩人王維當時正被安祿山拘禁於菩提寺,聞之,作詩云“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落葉深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詞人韓元吉在這裏用“凝碧舊池頭”比擬金世宗賜宴處──汴京宮苑,自有愛憎在其中。“一聽管弦凄切”的“一”字,在此作語助詞用,起加強語氣的作用,句意為:聽着絲竹管一齊奏出凄凄切切的麯調。本來宴會所奏之樂應該是“合樂且閑”春意融融的麯調,然而進入內心悲切的詞人耳中卻化為凄慘悲切之音。“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發”兩句是寫:北宋遺留下來的不少樂師正在吹拉彈奏,聲聲在耳,但他們禁不住數十年亡國生活的磨難,都已滿頭華發皤然老矣。詞人此時也早已過知天命之年,有極濃的老大遲暮的感慨。

  下闋寫滿懷凄楚不敢直訴,衹能藉景抒發。“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是說:汴京的杏花如若有情也應心嚮宋朝,不為金人開放,但卻無處逃避春天帶給它的苦楚,也衹得在迷茫的野煙裏吐芳。此處“野煙”代指給中原帶來災難的異族統治者──金邦君主;這個從上面所舉王維的詩句“萬戶傷心生野煙”可以窺知。“杏花”既指宋代梨園弟子今在金地者,亦可指自己原本應是泱泱大宋的臣子,今日卻作為南宋小朝廷的使者屈尊嚮金邦慶賀節日俯身稱臣。“惟有禦溝聲斷,似知人嗚咽”:衹有禦溝池水淙淙流淌時斷時續,似乎是最瞭解聽樂人心中此時正吞悲飲恨的無聲嗚咽。

  該詞格調凄切,表現方式麯屈宛轉,似是寫發生在前朝凝碧池頭的舊事,其實卻是以古諷今,藉彼言此,哀悼北宋王朝的覆滅,傷感南宋王朝的日益弱小,忠貞之情深切感人。(韓秋白)

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 Zhang Xiaoxiang
念奴娇·过洞庭
念奴娇·过洞庭
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注釋】 ①洞庭青草:洞庭湖在嶽陽市西南,青草湖在洞庭之南,二湖相通,總稱洞庭湖。
②玉界瓊田:形容月下湖水晶瑩如玉。界:一作“鑒”。
③嶺海:指兩廣之地,北有五嶺,南有南海,故稱“嶺海”。
④短發蕭騷:頭髮稀少。襟袖冷:謂兩袖清風,廉潔清貧。
⑤“盡挹西江”三句:舀盡長江水當酒漿,以北斗做酒器盛酒,大地萬物當做賓客。西江:指長江。

【賞析】 這首中秋詞是作者泛舟洞庭湖時即景抒懷之作。開篇直說地點與時間,然後寫湖面、小舟、月亮、銀河。此時作者想起嶺南一年的官宦生涯,感到自己無所作為而有所愧疚。而且想到人生苦短不免心酸,不過由於自己堅持正道,又使他稍感安慰。他要用北斗做酒勺,舀盡長江做酒漿痛飲。全詞格調昂奮,一波三折。

【評析】
  人們比較熟悉辛棄疾與蘇軾之間的繼承和發展關係,但卻較少有人註意張孝祥在蘇、辛之間所起到的過渡性作用。張孝祥實際上是南宋豪放詞派重要的奠基人之一。這首《念奴嬌》就是廣泛傳誦的張孝祥的代表作。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張孝祥因受政敵讒害而被免職。他從桂林北歸,途經洞庭湖,即景生情,寫下這首詞。這是一首寓情於景的抒情詩。它以生動的筆墨,描繪了中秋節前夕洞庭湖雄偉壯闊、晴明澄澈的絢麗畫面,抒寫了作者光明磊落、冰肝雪膽般純潔高尚的情操,反映了作者對投降派的蔑視。
  詞的上片寫湖上美景。開篇三句點地域與節候的特點,說明了這是一個接近仲秋節的、風平浪靜的洞庭湖之夜。"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是詞中壯麗的佳句,它形象地概括出洞庭湖廣阔無涯、優美而又平靜的特點,抒發了作者泛舟湖上所得的樂趣。字裏行間透露出作者以世間萬物的主人翁而自居的思想境界。"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三句既是對洞庭湖的夜景加以補充,同時又是作者愛國抗金這一高尚人格的具體寫照,暗地裏還反映了作者對南宋小朝廷腐朽黑暗政治的憎惡和不滿。'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兩句,以虛帶實,含而不露,似合而實起,引出下片。
 下片以"應"字領起,似承而轉。作者回憶起"嶺表經年"的為宦生涯,並以"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來象徵自己純正無私和潔身自好,這對讒害自己的政敵,無疑是一有力回擊。在結構上,它又與上片"表裏俱澄澈"的意境上呼下應。"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承上,進一步抒發積鬱於胸的堂堂正氣,暗示出儘管屢遭讒害,環境險惡,但自己依然兩袖清風,穩操航嚮,安如泰山。不僅如此,詞人還由此而産生出一段浪漫主義的幻想。"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三句是詞中傳神之筆,它進一步突現出作者襟懷坦蕩、識見超邁與樂觀豪爽的性格,頗有居高臨下,對投降派不屑一顧的氣勢。煞尾,以"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結束全篇,更覺神餘言外。
  這首詞畫面開闊,意境優美,大氣磅礴,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特色,藝術感染力很強。其特點集中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恰當的比喻。詞中用"玉鑒瓊田"來形容波平浪靜與水晶般透明的洞庭湖,反襯出"扁舟一葉"之中的作者人格的純潔高尚。"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比喻詞人心地純淨,俯仰無愧。二是奇特的想象。詞中幕天席地、友月交風的意境固然來自現實生活,但是,如果沒有充分的、大膽的想象,决不會寫得如此生動感人。至於同中寫到的吸江酌鬥、賓客萬象的境界,則純係想象之詞了。正是由於作者把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事物寫得惟妙惟肖,生動傳神,纔反映出作者強烈的愛憎與美的理想。作者正是通過想象這一心靈的眼睛去探察客觀事物內部的奧秘,憑藉想象這一心靈的翅膀嚮着理想的境界起飛。三是豪放的風格。古代描寫洞庭湖的佳作層出不窮。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杜甫的《登嶽陽樓》是著名的律詩,范仲淹的《嶽陽樓記》是著名的散文。它們都以自己的特點和豐富的內容而千古不朽。但就平靜的洞庭湖之夜並把自己置身湖上舟中來抒發豪情逸興的佳篇,卻並不多見。這一點充分顯示出作者藝術上的獨創性。這首詞句句有人,筆筆含情,"情以物動,辭以情發",在藝術上達到了內情與外景水乳交融的妙境。詞中那種豪放的風格,也由此産生。
--引自"梅影笛聲"http://jlzs009.home.sohu.com/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張孝祥出任靜江府(治所在今廣西桂林),兼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 ,七月到任。次年六月,遭讒降職北歸,途經湖南洞庭湖(詞中的“洞庭 ”、“青草”二湖相通,總稱洞庭湖)。時近仲秋的平湖秋月之夜,誘發了詞人深邃的“宇宙意識”和“勃然詩興,使他揮筆寫下了這首詞。
說到詩歌表現“ 宇宙意識”,我們便會想到唐人詩中的《春江花月夜》和《 登幽州臺歌》。但是,宋詞所表現的“宇宙意識”和唐詩比較起來,畢竟各有千秋。張若虛的詞中,流瀉着的是一片如夢似幻、哀怨迷惘的意緒。在水月無盡的“永恆”面前,作者流露出無限的惆悵;而在這悵惘之中,又夾雜着某種憧憬、留戀和對“人生無常”的輕微嘆息。它是癡情而純真的,卻又夾雜着“涉世未深”的稚嫩。陳子昂的詩則更多地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 ,積聚着自《詩經》和《楚辭》以來無數善感的騷人墨客所深深地感知着的人生的 、政治的、歷史的“沉重感”。但是同時卻又表現出了很幽深的“孤獨性” —— 茫茫的宇宙似乎是與詩人“對立”着的,因此他覺得“孤立無援”而衹能獨自愴然淚下。然而隨着社會歷史的前進和人類思想的發展,出現在幾百年後宋人作品中的“宇宙意識”,就表現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內涵。請讀《前赤壁賦》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這種徜徉在清風明月的懷抱之中而感到無所不適的快樂,這種融通了人與宇宙界限的意識觀念,標志着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代一部分士人,已逐步從前代人的睏惑、苦惱中解脫出來,而達到了一種更為“ 高級”的“超曠”的思想境地,反映出這一代身受多種社會矛盾睏擾的文人於經歷了艱苦麯折的心路歷程之後,在思想領域裏已經找到了一種自我解脫、自我超化的“途徑”。
張孝祥這個人,不管從其人品、胸襟、才學、詞風來看,都與蘇軾有着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凡是優秀的作傢(特別象張孝祥這樣的有個性、有才華的作傢 ),除了嚮前人學習之外 ,便會有着自己的特創。
張孝祥的這首詞,以他高潔的人格和高昂的生命活力作為基礎,以星月皎潔的夜空和寥闊浩蕩的湖面為背景,創造出了一個光風霽月、坦蕩無涯的藝術意境和精神境界。
詞的前三句便在我們面前呈現了一個靜謐、開闊的景象。“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現實中的八月洞庭湖,實際上說是極少會風平浪靜的。所以詞人所寫的“ 更無一點風色”,與其說是實寫湖面的平靜,還不如說是有意識地要展現其內心世界的平靜,它的本意乃在展開下面“天人合一”的“澄澈”境界。果然“玉鑒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二句就隱約地表達了這種物我“和諧”的快感。在別人的作品中,一葉扁舟與浩瀚大湖的形象對比中,往往帶有“小”、“ 大”之間懸差 、對比的含意,而張詞卻用了一個“着”字,表達了他如魚歸水般的無比欣喜,其精神境界就顯然與衆不同 。試想 ,扁舟之附着於萬頃碧波,不是很象“心”之附着於“體”嗎?心與體本是相互依着、相互結合的。在古人眼裏“人”實在即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文心雕竜·原道》),宇宙的“道心”就即體現在“人”的身上。所以“着我扁舟”之句中,就充溢着一種皈依自然、天人合一的“ 宇宙意識”,而這種意識又在下文的“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中表現得更加充分。月亮、銀河,把它們的光輝傾瀉入湖中,碧粼粼的細浪中照映着星河的倒影,這時的天穹地壤之間,一片空明澄澈——就連人的“表裏”都被洞照得通體透亮。這是多麽純淨的世界 ,又是多麽晶瑩的境界 !詞人的思想,已被宇宙的空明淨化了,而宇宙的景,也被詞人的純潔淨化了 。人格化了的宇宙,宇宙化了的人格,融成一片,渾成一體,使詞人全然陶醉了。他興高采烈 ,他神情飛揚 ,禁不住要發出自得其樂的喁喁獨白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在如此廣袤浩淼的湖波上,在如此神秘幽冷的月光下,詞人非但沒有常人此時此地極易産生的陌生感、恐懼感,反而産生了無比的親切感、快意感,這不是一種物我相愜、天人合一的“ 宇宙意識 ”又是什麽?這裏當然包含着“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負,卻沒有了屈子那種“顔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狠狽,這裏當然也有着仰月映湖“對影成三人”的清高,卻也沒有了李白那種“行樂當及時”的庸俗。詞人感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恬淡和安寧。在月光的照撫下,在湖波的搖籃裏,他原先躁動不安的心靈,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和歸宿之處。人之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中,人的開闊而潔淨的心靈之與“ 無私” 的宇宙精神的“合二而一”,這豈不就是最大的快慰與歡愉?此種“妙處”,又豈是“外人”所能得知!詩詞之寓哲理,至此可謂達到了“至境”。
那麽,為什麽這種“天人合一”的“妙處”衹能由詞人一人所獨得?詞人當真是一個“冷然、灑然”、不食“煙火食”的人(陳應行《於湖詞序》語)嗎?非也。此時的張孝祥,剛離讒言羅織的官場不久,因而說他是一個生來的“遺世獨立”之士並不符合事實。
其實,他有高潔的人格,有超曠的胸懷,有“邁往凌雲之氣”和“自在如神之筆”(同上),所以才能悠然心會此間的妙處和出此瀟灑超塵的詞篇。其實他心境的“悠然”並非天生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西江月·題粟陽三塔寺》),由此可見,他的“悠然”是在經歷了“世路”的坎坷艱險後纔達到的一種“圓通”和“超脫”的精神境界,而絶不是一種天生的冷漠或自我麻醉。所以他在上面兩句詞後接着寫道 :“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天光水影,白鷗翔飛,這與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是同樣的一種超塵拔俗、物我交遊的“無差別境界”。這種通過製造矛盾而達到了矛盾的暫時解决、通過對於人生世路的“入乎其內”而達到的“出乎其外”的過程,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捲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這是在寫觀湖樓上所見之實景,但其實也是在寫他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在人生路途中,風風雨雨隨處都有;然而衹要保持人格的純潔和思想的達觀,一切風雨終會過去,一個澄澈空明的“心境”必將復現。
“應念嶺表經年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這就點明了詞人的“立足點”。詞人剛從“嶺表”(今兩廣地區)的官場生活中擺脫出來,回想自己在這一段仕途生涯中,人格及品行是極為高潔的,高潔到連肝膽都如冰雪般晶瑩而無雜滓;但此種心跡卻不易被人所曉(反而蒙冤),固此衹能讓寒月的孤光來洞鑒自己的純潔肺腑。言外之意,不無凄然和怨憤。所以這裏出現的詞人形象,就是這一位有着厭世情緒的現實生活中的人了;而前面那種“表裏澄澈”的形象,卻是他“肝膽冰雪”的人格經過“宇宙意識”的升華而生成的結晶 。寫到這裏,作者的慨世之情正欲勃起,卻又立即轉入了新的感情境界 :“ 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這裏正是作者曠達高遠的襟懷在起着作用 :“任憑風浪起 ,穩坐釣魚臺”,何必去在意那些小人們的飛短流長呢 ,我且泛舟穩遊於洞庭湖上。——非但如此,我還要進而“精鶩八極、心遊萬仞”之地作天人之遊呢!因此儘管頭髮稀疏,兩袖清風,詞人的興致卻格外高漲了,詞人的想象更加浪漫了。於是便出現了下面的奇句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 ,萬象為賓客”,這是何等闊大的氣派,何等開廣的胸襟!詞人要吸盡長江的浩蕩江水,把天上的北斗七星當作勺器,而邀天地萬物作為陪客,高朋滿座地細斟劇飲起來。這種睥睨世人而“物我交歡”的神態,是作者自我意識的“ 擴張”,是詞人人格的“充溢”,表現出了以我為“主”(主體)的新的“宇宙意識”。至此,詞情頓時達到了“ 高潮”:“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回答本來是明確的:今夕是“近中秋”的一夕。但是作者此時已經達到了“忘形” 的超脫地步而把人世間的一切(連“日子” )都遺忘得幹幹淨淨了 ,因此 ,那些富功名、寵辱得失,更已一股腦兒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在這一瞬間 ,“時間”似乎已經凝滯了,“空間”也已縮小了,幕天席地,上下古今,衹有一個“扣舷獨嘯”的詞人形象充塞於畫面而又響起了虎嘯竜吟 ,風起浪涌的“ 畫外音”。起初那個“ 更無一點風色”、安謐恬靜的洞庭湖霎時間似乎變成了萬象沓至、群賓雜亂的熱鬧酒席,而那位“肝膽冰雪”的主人也變成了酒入熱腸、壯氣凌雲的豪士了??。
歷史上的張孝祥,是一位有才華、有抱負、有器識的愛國之士。但在這首作於特定環境的詞中,作者的高潔人格、高尚氣節以及廣遠襟懷,都“融化”在一片皎潔瑩白的月光湖影中,變得“透明”、“澄澈”;經過了“宇宙意識”的升華,而越發的肅穆、深邃和豐富。作者奇特的想象、奇高的興會以及奇富的文才,又“融解”在一個寥闊高遠的藝術意境中,顯得“超塵”、“ 出俗”;經過了“宇宙意識”的升華,而越發的朦朧、神秘和優美。詞中最值人回味的句子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妙處”在何?妙處在於物我交遊、天人合一;妙處在於“言不盡意”卻又“意在言中”。試想,一個從塵世中來的“凡人”,能夠跳出“遍人間煩惱填胸臆”的睏境,而達到如此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豈非妙極!而前人常說“言不盡意”,作者卻能藉助於此種物我交融、情景交浹的意境,把“無私”、“忘我”的表達得如此淋漓盡致,這又豈非是文學的無上“妙境”!鬍仔曾經哀嘆,“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 ,餘詞盡廢”(《 苕溪漁隱叢話 》後集捲十三),此話有失偏頗。眼前的這首《念奴嬌》詞,就是一篇“廢”不得的佳作。如果說,蘇詞藉着月光傾吐對“人類之愛”的摯情歌頌的話,那麽張詞就藉着月光抒發對“ 高風亮節”的盡情贊美。
不但是在“中秋”詩詞的長廊中、而且是在整個古典文學的長廊中,它都是一首傑出的代表作。而載負着它的基礎,就在於那經過“宇宙意識,升華過的人格美和藝術美。它將具有着“澡雪精神”和提高審美能力的永久的魅力。

朝中措·梅
陸遊 Lu You
朝中措·梅
  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衹凄涼。
  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
  
  江頭月底,新詩舊夢,孤恨清香。
  任是春風不管,也曾先識東皇。

【注釋】 ①東皇:司春之神。

【賞析】 這首詠梅詞,雖通篇不見“梅”字,卻處處抓住梅花的特點着意描寫。作者運用擬人化手法,藉梅花以自喻。梅花與人熔為一體,把自己的身世之感,含藴其中,寄托遙深。全詞寓意深婉含蓄,餘味悠長。

【集評】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首二句詠花而見本意,餘皆藉梅自喻,飄零孤恨,其冷淡絶似寒梅。但梅花雖未逮穠春,而東皇先識,勝於百花,盡有江上芙蓉,一生未見春風者。放翁受知於孝宗,褒其多聞力學,授樞密院編修。雖出知外州,書生遭際,勝於槁項牖下多矣。故其結句自傷亦以自慰也。

水竜吟·春恨
陳亮 Chen Liang
水龙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捲東風軟。
  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
  遲日催花,淡雲閣雨,輕寒輕暖。
  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
  嚮南樓、一聲歸雁。
  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
  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
  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注釋】 鬥草:古代以花草相賽的一種民俗遊戲。一名鬥百草。
①鬧紅:一本作“鬧花”。形容百花盛開。
②平莎:平原上的莎草。或說,平整的草。茸嫩:形容初生之草十分柔嫩。
③遲日:春日晝長,故曰“遲日”。
④閣雨:把雨止住。閣,同擱。
⑤羅綬:羅帶。

【賞析】 這首詞初看起來,是一首傷春念遠的詞。上闋寫春光爛漫,又作轉折,說春色如此美妙,卻無人欣賞。下闋開頭既已點明全詞的“念遠”主旨,接下通過回憶,寫昔日邂逅的情境與別後的“幽怨”,後又回到眼前,煙月迷離,子規聲咽,一片凄清景緻,更增幾多離愁。陳亮乃南宋氣節之士,其創作絶少兒女情長。故有人認為此作寄托了恢復之志。

這首春恨詞,上片從寫景引嚮人事。柳媚花嬌,草軟莎平。淡雲微雨,春光宜人。然而這“芳菲世界”卻無人遊賞,都付於流鶯飛燕,實在令人生“恨”。下片寫聞“歸雁”而“念遠”,感今憶昔,“幾多幽怨”。這首詞的可貴之處,是用“幽秀”之筆,寫出了傢國之情。正由於筆麯意深,含蓄而味永,藝術效果往往並不在壯懷激烈的言詞之下。手法之妙,於此可見。

【集評】

徐釚《詞苑叢談》:陳同父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其《水竜吟》詞,乃復幽秀。

劉熙載《藝概》捲四:同甫《水竜吟》雲“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言近旨遠,直有宗(澤)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艾治平《宋詞名篇賞析》:此詞寫的不是兒女情的“春恨”,而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種“春恨”,它寄寓着祖國南北分裂,國恥未雪,傢仇未報的悲憤。這樣,便是以“芳菲世界”來比喻淪陷了的中原錦綉河山,而“鶯和燕”,則是姦邪小人和賣國求榮之類人物了。

唐圭璋《唐宋詞選註》:本詞和辛棄疾的名篇《摸魚兒》是同一風格,若論婉麗含蓄,意境深遠,二詞也可說是相映生輝。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憑高念遠,疏宕有緻。起數句,皆寫景物。“鬧花”兩句,寫樓高風微。“春歸”三句,寫平莎垂楊。“遲日”三司,寫寒暖不定。“恨芳菲”三句,總束上片,好景無人賞,衹與流鶯閑燕賞之,可恨孰甚。換頭,因雁去而念遠。“金釵”三句,言當日之樂事無蹤。“羅綬”三句,言別後之幽怨難消。“正銷魂”三句,以景結,傷感殊甚。

[鑒賞]

本詞抒寫春恨。上片恨今日芳菲世界,遊人未賞,付與鶯燕;下片恨昔年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
一起用“鬧”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態,同時總攬春的景象,與宋祁《玉樓春 》“紅杏枝頭春意鬧”句相比 ,毫不遜色,加上東風軟(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緑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鋪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貼切恰當;垂楊金淺,淺黃色的垂柳。遲日催花,春日漸長,催動百花競放;淡雲閣雨,雲層淡薄,促使微雨暫收;輕寒輕暖,不寒不暖,氣候最佳。這些都是春歸大地後帶來的春景、春色。薈萃如此多樣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勝,使人目不暇接而留連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卻指出:在今朝,遊人未曾賞玩這芳菲世界,衹能被啼鶯語燕所賞玩。鶯燕是“能賞而不知者”(《草堂詩餘正集》瀋際飛語),遊人則為“欲賞而不得者”(同上)。鑒於人情世故都是這樣,尚有何心踏青拾翠!過片兩句,因寂寞而憑高念遠,嚮南樓問一聲歸雁。從上片看,奼紫嫣紅,百花競放,世界是一片喧鬧的,可是這樣喧鬧的芳菲世界而懶得去遊賞,足見主人公的處境是孤立無助的,心情是壓抑的。雁足能傳書信(見《漢書·蘇武傳》),於是鴻雁充當了信使,因為徵人未回,嚮南樓探問歸雁消息。金釵三句,謂昔年賞心樂事,而今已如風消雲散。金釵鬥草,拔金釵作鬥草遊戲。宗懍《荊楚歲時記》:“競采百藥,謂百草以蠲除毒氣,故世有鬥草之戲 。”青絲勒馬,用青絲繩做馬絡頭。古樂府《陌上桑》:“青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 。”羅綬三句,謂難忘別時的戀情,難禁別後的粉淚,難遣別久的幽怨。羅綬分香,臨別以香羅帶貽贈留念。秦觀《滿庭芳》“羅帶輕分”,亦此意。翠綃封淚,翠巾裹着眼淚寄與對方,典出《麗情集》記灼灼事。幾多幽怨,數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銷魂三句,有兩種斷法,一斷在“魂”字後,另一斷在“又是”後,兩者都可 ,而後者較恰當。因為一結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領下面兩句,由於又看到了與昔年離別之時一般的疏煙淡月、子規聲斷,觸發她的愁緒而黯然銷魂。子規,一名杜鵑,相傳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 。(《華陽國志·蜀志》)子規鳴聲凄厲,最容易勾動人們別恨鄉愁。
這首詞上片,作者幾乎傾全力烘托春景的無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卻來一個大轉折,指出人們以不能遊賞美好的春景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鶯燕所占有為惋惜,纔領會前面之所以傾全力描繪春景者,是為了給後面的春恨增添氣勢。蓋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悵 ,添人愁緒 ,也就是春恨愈加強烈。杜甫所謂“花近高樓傷客心”(《登樓》),“感時花濺淚 ”(《春望》),即為此種思想感情的反映 。下片似另出機杼,獨立成篇,其實不然,它是全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上下片有嶺斷雲連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這是客觀景物與內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鑄成此種矛盾的,傷離念遠是一個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寫離愁別恨的,因而實與上片契合無間。從賞心樂事的一去不返,別後別久的十分懷念,別時景色的觸目銷魂 ,都在刻畫主人公的感情深摯 。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 ,開拓萬古之心胸”(黃宗羲《宋元學案·竜川學案 》)的鐵錚錚漢子,他寫作態度嚴謹,目的性明確 ,每一首詞寫成後,“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葉適引陳亮語)。所以很難想象他會寫出脂粉氣息濃郁的豔詞。據此,纔知下片的閨怨是假托的,使用這類表現手法在詩詞中並不鮮見,大率以柔婉的筆調,抒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種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鬱積的,而且與反偏安、復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裏,芳菲世界都付鶯燕,實際的意思則是大好河山盡淪於敵手。為此,清季詞論傢劉熙載評這幾句詞 :“言近旨遠,直有宗留守(宗澤)大呼渡河之意。”(《藝概》)以小詞比壯語,不覺突兀,是因其精神貼近之故。
陳亮傳世的詞七十多首,風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晉說:“《竜川詞》一捲,讀至捲終,不作一妖語、媚語,殆所稱不受人憐者歟 !”(《竜川詞跋》)後來他看到本篇及其他六首婉麗之詞,修正自己的論點,曰:“偶閱《中興詞選》 ,得《水竜吟》以後七闋,亦未能超然。”(《竜川詞補跋》)其實毛晉本來的論點還是對的,無須修正。作傢的作品,風格、境界可以多樣。陳亮詞的基調是豪放的,但也出現一些婉約的作品,毫不足怪。蘇軾《水竜吟·和章質夫楊花》、辛棄疾《 摸魚兒·暮春》,情調豈不纏綿凄婉,但畢竟與周(邦彥)、秦(觀)不同,蘇、辛和陳亮的詞,和婉中仍含剛勁之氣,所謂骨子裏還是剛的,關於這一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竹筠清課)

瑞鶴仙(賦梅)
辛棄疾 Xin Qiji
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
  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
  溪奩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豔妝難學。
  玉肌瘦弱。
  更重重、竜綃襯著。
  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
  傢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
  瑤池舊約。
  鱗鴻更仗誰托。
  粉蝶兒衹解,尋桃覓柳,開遍南枝未覺。
  但傷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

【注釋】 被射雕英雄傳藉用

自跋:壬子春,餘試牒四明,賦贈老娼,至今天下與禁中皆歌之。江西人來,以為鄧南秀詞,非也
贺新郎
  老去相如倦。
  嚮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
  料彼此、魂銷腸斷。
  一枕新涼眠客捨,聽梧桐、疏雨秋聲顫。
  燈暈冷,記初見。
  
  樓低不放珠簾捲。
  晚妝殘、翠鈿狼藉,淚痕凝面。
  人道愁來須殢酒,無奈愁深酒淺。
  但寄興、焦琴紈扇。
  莫鼓琵琶江上麯,怕荻花、楓葉俱凄怨。
  雲萬疊,寸心遠。
醉太平·閨情
劉過 Liu Guo
情高意真,眉長鬢青。
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
翠銷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

【白話文】 懷著高潔的情感,真心真意的,修長的眉毛雙垂的鬢發,坐在月光照入的小小樓閣上,調弄著古箏,悠悠的聲音訴說這春天的情緒。
我想念著你,挂記著你,整晚為你魂牽夢縈,緑色的輕紗,薫香暖了綉雲的屏風,又如何能忍受酒醒之後的情境?

【注釋】 又題四字令
夢縈:夢魂縈繞。
翠綃:緑色輕紗。
銷:又作綃, 生絲織成的絹。
雙調小令,本調共三十八字,前後片相同,各四平韻。第一、二句平仄不可以更動,且第三字仄音,必須用去聲。這樣在唱時才能激發高亢與雋永,第三句的一、三字雖可平仄通融,但還是以仄平平仄平平為好,第四句第一、四兩字,也最好用去聲,方能將調性激起。這個麯牌,整體上來說,都是拗體,基本上為一句四字為基礎,結句斷句也最好采取用上一、下四的方式斷句。實際上是一豆加上四字的結構,再填詞時候應該註意。

【賞析】 這是一闕春日懷人的小令,上片描寫閨中人的深情、模樣與狀態。青鬢修眉,真切意遠;一個人在小樓上調箏,明月滿窗;春風數聲,情韻無限,隱隱有幾分遐思。下片寫相思相憶之閨情,朝思暮想,魂牽夢縈;那種濃切之意,傷及空閨獨守的佳人,面對著翠綃香暖,又那堪醉後酒醒。全詞輕倩柔媚,麯折有緻。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麯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麯;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臺,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一萼红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
  池面冰膠,墻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
  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
  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
  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裊萬絲金。
  待得歸鞍到時,衹怕春深。

【賞析】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當時客居長沙。詞中抒寫懷人之思及飄泊之苦 。據夏承燾《薑白石係年》,這是白石詞中最早的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白石青年時在合肥曾結識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後來卻演化為一場愛情悲劇,使白石從此鬱鬱寡歡,刻骨相思。白石與合肥情侶初識合肥赤蘭橋,其地多種柳,分手時為梅開時節,故白石詞寫及梅、柳,均與此一段“合肥情事”有關,由梅、柳而憶及舊日情侶,抒發一種綿綿不盡之相思之情,成為白石的一種思維定勢和其詞的一種慣性情緒。
小序記作詞緣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 。長沙別駕指湖南潭州通判蕭德藻,當時白石客居其觀政堂。堂下有麯池,池西背靠古城墻,池畔植有枇杷竹林,麯徑通幽。穿徑南行,忽見梅花成林,滿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許花蕾乍開,有紅梅,也有白梅。頭上枝影扶疏,腳下蒼苔細石,詞人與朋友們漫步其間,不覺動了遊興,於是立即動身,出遊城東的定王臺,又渡過城西的湘江,登上嶽麓山。俯眺湘雲起伏,湘水慢流,終於遊興已盡,悲從中來,遂醉吟成詞。
上序片詞序相表裏,主寫遊賞心情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 ,紅萼未宜簪 。”古城墻下,些許官梅,紅萼尚小,還不到摘花插發的時候呢。官梅即官府種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詩,有“東閣官梅動詩興”之句,何況梅花與柳樹一樣,最能鈎起白石的傷心心事呢。句中幾許、未宜簪等語,流露出一片愛憐護惜之情。序中既描寫出梅花的各種姿態,故詞中便着意於抒發情意,詞較序翻進一層 。“池面冰膠 ,墻陰雪老”,二句對仗極工整。以膠狀冰,以老狀雪,寫出凝冰難化、積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詞筆 。白石詩法江西詩派,以拗折瘦硬為追求,給人一種剛勁的感覺,形成一種深遠清苦的意境。寒意猶深,解凍何時。“雲意還又沉沉。”彤雲沉沉,欲雪大時,加倍寫出寒意。詞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詞人心境之沉鬱。詞人有意無意,也想舒散一下鬱解的情懷。“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於是與友人一起,閑步穿過翠藤、竹徑,來到林園能幽之處。一路行來,興致漸高,不覺談笑風生,驚起水邊棲鳥 。這兩句很好地表達了此時詞人野興橫生,樂以忘憂的心情。下一漸字,尤能傳出心境由鬱悶而趨嚮開朗。這是大自然對人心的感發。這幾句與前幾句境界迥異,一邊是官梅紅萼,一邊是冰雪寒寒,一邊又是翠藤徑竹和沙禽,移步換景,情隨景移,真有“野雲孤飛 ,去留無跡” (張炎《詞源》)的妙處。“野老林泉 ,故王臺榭,呼喚登臨。”歇拍以簡練生動之筆,寫出偕友登定王臺、渡湘江、登嶽麓之一段遊賞。故王臺榭,指漢長沙定王劉發所築之臺。野老林泉,雖然泛指,但或者也不無懷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長沙者不少,如唐末韓侂便曾避地於此,其《小隱》詩云:“藉得茅齋嶽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犁。”
投入大自然懷抱,興林泉之逸趣,發思古之幽情,詞人一時樂以忘憂。呼喚登臨四字,寫出一片歡鬧場景,試比較“雲意又還沉沉”,前後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從序言興盡悲來四字翻出,寫出追遠懷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嶽麓山上,詞人極目天際 ,看湘雲起伏,湘水緩流,頓時傷心無限,自己年年南去北來,飄泊江湖,竟為何事 ?白石《玲瓏四犯》雲:“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 、天涯羇旅。”可作此詞換頭之詮釋。陳銳《袌碧齋詞話》 :“換頭處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來何事’。”上片以呼喚登臨之樂歇拍,換頭挺接南去北來之悲,筆峰驟轉,突兀峭拔,兩相對比,大能突出詞人悲懷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銘心,於歡樂處猶不解釋懷於往日悲情。此處有嶺斷雲連之勢。蕩湘雲楚水一句亦妙,寫盡詞人平生浪跡江湖無所歸依之感。“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朱門貼上畫雞,寫人日民俗。《荊楚歲時記》雲:“人日貼畫雞於戶 ,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金盤即春盤,金盤所盛之燕,乃生菜所製,此寫立春風俗。《武林舊事》 :“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翠縷紅絲 ,金雞玉燕,備極工巧。”此三句,慨嘆轉眼又是新年,時光徒然流逝。空嘆二字,呼應換頭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陰虛擲而又無可奈何的悲苦。詞人所傷心空嘆者何?“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 。”全詞主旨 ,至此纔轉折顯現出來。忘不了,曾與伊人在西樓的美好集會,窗外,萬縷嫩黃的柳絲,在春風中裊裊起舞。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堪稱佳句。此句用一想字、一還字,便將回憶中昔日之景與想象中今日之景粘連疊合,靈思妙筆,渾融無跡。美好的回憶不過一剎而已。“待得歸鞍到時,衹怕春深。”等到回到舊地,衹怕已是春暮 。結筆由過去想到未來,春初想到春深,時空轉換處更顯其情極悲傷,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從字面上看,是應合此時紅萼未宜簪的早春時節而言,而其意藴實為無計可歸,歸時人事已非的隱痛。白石懷念合肥女子諸詞,如《淡黃柳》“恐梨花落盡成秋色” ,《點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青青草” ,《鬲溪梅令》“又恐春風歸去緑成陰。玉鈿何處尋”,與此詞結筆同一語意。
此詞與序是一整體。序主要寫景物、遊賞,上片與之相映照。但序以寫景為主 ,詞上片則融情入景,如“雲意又還沉沉”。下片擺脫序文籠罩 ,托出傷心人之別有懷抱,另闢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記曾共 、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下片既是核心層次,上片及序文所寫景物、遊賞,便成為下片所寫悲懷難遣之反襯。此詞結構安排可謂嚴謹。詞中意境,先由狹而廣,即由城陰竹徑而故王臺榭,再由廣而狹,而深,即由湘雲楚水而寫出種種悲懷。詞境的迤邐展開,也反映出詞人心靈由鬱悶而希求解脫但終歸於悲沉的一段變化歷程。此詞營造意境亦可謂精心。這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善用暗綫結構,時空的轉換,意境的切換,情緒的變換均筆斷意連,看似無跡可求實,則有暗脈潛通。構思之妙,無如白石。

淡黃柳(正平調近)
姜夔 Jiang Kui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淡黄柳(正平调近)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
  馬上單衣寒惻惻。
  看盡鵝黃嫩緑,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
  強摧酒、小橋宅。
  怕梨花落盡成秋色。
  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注釋】 ①客居合肥:時在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
②紓(shū):解除、排除,寬解。
③垂楊陌:楊柳飄拂的小巷。
④惻惻:寒冷凄惻。
⑤岑寂:寂靜。
⑥小橋宅:姜夔在合肥情侶的住宅。

【賞析】 這是作者的自製麯。通篇寫景,而作者寄居他鄉,傷時感世的愁懷,盡在不言之中。
上片寫客居異鄉的感受。垂楊巷陌,馬上輕寒,邊城春色,舉目凄涼。而眼前柳色,“鵝黃嫩緑”,卻與江南相似。下片寫惜春傷春情緒。清明攜酒,唯怕花落春去。全詞意境凄清冷雋,用語清新質樸。在柳色春景的描寫中,作者的萬般愁緒,無限哀怨之情,也就巧妙自然、不着痕跡地表現出來。

【集評】

鄭文焯《鄭校白石道人歌麯》:長吉有“梨花落盡成秋苑”之句,白石正用以入詞,
而改一“色”字協韻。當時清真、方回多取賀詩雋句為面。
譚獻《譚評詞辨》:白石、稼軒,同音笙磬,但清脆與鏜鎝異響,此事自關性分。
黃花庵《花庵詞選》:詞極精妙,不減清真,其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

[鑒賞]

此詞是寫作者客居合肥的心感。金人入侵,由於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江淮一帶在當時已成邊區。符離之戰後,百姓四散流離 ,一眼望去,滿目荒涼。合肥的大街小巷,多植柳樹。作者客居南城,其時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人去蒼茫,衹有緑柳夾道,仿佛在嚮作者嗚嗚傾訴 ,有感於此 ,作者便作了這首《淡黃柳》。
上片寫清曉在垂楊巷陌的凄涼感受,主要是寫景。首二句寫所聞,“空城”先給人荒涼寂靜之感,於是,“曉角”的聲音便異常突出,如空𠔌猿鳴,哀轉不絶,象在訴說此地的悲涼。聽的人偏偏是異鄉作客,更覺苦痛,此二句與《楊州慢》 “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意境相近 。那詞前面還說:“自鬍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此詞雖未明言,但其首二句傳達的“巷陌凄涼”之感,亦有傷時意味,不惟是客中凄涼而已。緊接一句是倒捲之筆,點出人物,原來是騎在馬上踽踽獨行的客子,同時寫其體膚所感。將“寒惻惻”的感覺係於衣單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記實,其實這種生理更多地來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繁榮已成為過去,無奈春光依舊,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 。下二句寫所見,即夾道新緑的楊柳。“鵝黃嫩緑”四字形象地再現出柳色之可愛 。“看盡”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無悅目之景,又是從神情上表現遊子內心活動——“都是江南舊相識”。“舊相識”唯楊柳(江南多柳,所以這樣說),這是抒寫客懷 。而“柳色依依”與江左同,又是反襯着“巷陌凄涼,與江左異” ,語意十分深沉。於是,作者就從聽覺、膚覺、視覺三層寫出了“岑寂”之感。
過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籠下片。當此心情寂寞之際,又逢“寒食。雖是荒涼的“空城”,沒有士女郊遊的盛況 ,但客子“未能免俗”,於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詞中提到合肥相好實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撥春風的大喬 ,一是能妙彈琴箏的小喬 。說“強攜酒 ,小橋宅”,是本無意緒而勉強邀遊 ,“攜酒”上著“強”字,已預知其後醉不成歡慘將別的慘景。上數句以“正岑寂”為基調,“又寒食”的“又”字一轉 ,說按節令自該應景為歡 ;“強”字又一轉,說載酒尋歡不過是在凄涼寂寞中強遣客懷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轉,說勉強尋春遣懷,仍恐春亦成秋,轉添愁緒。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衹將李賀“梨花落盡成秋苑”易一字葉韻,又添一“怕”字,意恐無花即是秋,語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將花落春盡的意念化作一幅具體圖畫,以“燕燕歸來,問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語代答,上呼下應 ,韻味自足 。“自碧”,是說池水無情,則反見人之多感。這最後一層將詞中空寂之感更寫得切入骨髓聞之慘然。
全詞從聽角看柳寫起,漸入虛擬的情景,從今朝到明朝,從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悵情懷已然愈益深濃。然而還不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卻寫出江淮之間春亦寂寥,並暗示這與江南似相同而又相異,又深憂如此春天恐亦難久。這就使讀者感到全詞的情感决非“客懷”二字可以說盡,作者的感葉傷春,實際上反映出同時代人的一種普通的憂懼。波波不存,毛將焉附,大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末日之感。因此張炎贊此詞 :“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現飛越。”

辛亥之鼕,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麯。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竭。
  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注釋】 翠尊易竭:一作翠尊易泣
①辛亥:光宗紹熙二年。
②石湖:在蘇州西南,與太湖通。範成大居此,因號石湖居士。
③止既月:指住滿一月。
④簡:紙。
⑤徵新聲:徵求新的詞調。
⑥工伎:樂工、歌妓。隸習:學習。
⑦何遜:南朝梁詩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蕭偉的記室。任揚州法曹時,廨捨有梅花一
株,常吟詠其下。後居洛思之,請再往。抵揚州,花方盛片,遜對樹彷徨終日。杜甫詩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⑧但怪得:驚異。
⑨翠尊:翠緑酒杯,這裏指酒。
CD紅萼:指梅花。
耿:耿然於心,不能忘懷。

【賞析】 此詞詠梅懷人,思今念往。據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稱:“作於辛亥之鼕,正其最後別合肥之年”,而“時所眷者已離合肥他去”。由此可知是指合肥舊事。上片寫“舊時”梅邊月下的歡樂;“而今”往事難尋的凄惶。兩相對照,因而對梅生“怪”,實含無限深情。下片寫路遙積雪,江國寂寂,紅萼依然,玉人何在!往日的歡會,衹能留在“長記”中了。低徊纏綿,懷人之情,溢於言表。全詞以婉麯的筆法,詠物而不滯於物,言情而不拘於情;物中有情,情中寓物。情思綿邈,意味雋永。

【集評】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藴無窮,可以與稼軒伯仲。
張炎《詞源》:白石《疏影》、《暗香》等麯,不惟清真,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許昂霄《詞綜偶評》:二詞(《疏影》、《暗香》)如絳雲在霄,舒捲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
鄧廷禎《雙硯齋隨筆》:薑石帚之“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狀悔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議,寫生獨步也。
周濟《宋四傢詞選》:前半闋言盛時如此,衰時如此。後半闋想其盛時,想其衰時。
王闓運《湘綺樓詞選》: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又云:如此起法,即不是詠梅矣。
鄭文焯《鄭校白石道人歌麯》:案此二麯為千古詞人詠梅絶調。以托喻遙深,自成馨逸;其暗香一解,凡三字句逗皆為夾協。夢窗墨守綦嚴,但近世知者蓋寡,用特著之。
譚獻《譚評詞辯》:石湖詠梅,是堯章獨到處。“翠尊”二句,深美有騷、辨意。
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註》:劉體仁雲,落筆得“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又云:詠梅嫌純是素色,故用“紅萼”字,此謂之破色筆。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說來甚淺,然大傢亦不為,此用意之妙,總使人不覺,則烹鍛之功也。

(竹筠清課)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姜夔 Jiang Kui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繞湘臯月墜時。
  斜橫花樹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誰知。
  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遊非。
  遙憐花可可,夢依依。
  九疑雲杳斷魂啼。
  相思血,都沁緑筠枝。

【注釋】 ①潭州:今湖南長沙市。
②湘:湘江,流經湖南。 臯:岸。
③茜:大紅色。
④沁:滲透。

【賞析】 此詞以詠梅為題,抒吊古懷人之情。上片寫景。首兩句點出“潭州”與“梅花”。
“東風”兩句,因物及人。梅苑人歸,蘅臯月冷。一春幽事,有誰得知。下片抒情。鷗去之後,昔遊全非。因今思昔,感懷吊古。相思血淚,都沁緑枝。全詞即梅即人,亦景亦情。清新雅麗,凄婉工巧。

【集評】

黃昇《中興以來絶妙詞選》捲六:白石道人,中興詩傢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感懷吊古,愁並毫端。其凄麗之致,頗似東山、淮海。

[鑒賞]

這是一首詠物詞。白石的詠物詞所詠最多的是梅、柳 ,這是因為其中關合着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與合肥情侶相遇於合肥赤蘭橋,其地多柳樹,而分手時為梅開時節 。夏承燾先生的考證即為:“白石客合肥,嘗屢屢來往,??兩次離別皆在梅花時候,一為初春 ,其一疑在鼕間。故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多與此情事有關。”(《薑白石詞編年箋校行實考》)張炎說:“詩難於詠物 ,詞為尤難 。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絶妙。”(《詞源》捲下)並標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結構上要能放能收,渾然天成;第三 ,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 ;第四,結句必須點明“ 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可謂處處吻合 。這首詞在調下標明“賦潭州紅梅”,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盛産紅梅,以“潭州紅著稱於世。詞中從詠紅梅入手 ,但又不拘泥於純粹寫梅,寫梅寫人,即梅即人,人梅夾寫,梅竹交映,含藴空靈,意境深遠,收放自如,達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朧迷離的審美境界。
起句“人繞湘臯月墜時”,點明人物 、地點、時間。湘臯,湘江岸邊。屈原《離騷》:“步餘馬於蘭臯兮 。”註:“澤麯曰臯。”水濱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加之紅梅掩映,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而是寫離別後的哀愁。一個“繞”字,寫出百般無奈,萬種離愁。繞者,徘徊也。“月墜”二字說明其“人”(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墜湘臯,環境凄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第二、三兩句由人及梅,正面點題。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然詞人不是寫梅影映照於水面 ,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 ,着一“浸”字 ,感情已很強烈,再以“愁”字形容漣漪,將漣漪擬人化了。王國維說 :“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人間詞話》)。愁人觀物,觸目皆是愁色,這在美學和修辭上叫做移情。詩人寫梅多寫其橫,寫其斜。如蘇東坡《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詩云:“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詞人這裏不僅寫其疏影橫斜,而且突出一個“小”字。“花樹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嬌小纖弱意 。唯其嬌弱,更顯得楚楚可憐,讓人頓起愛心。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描繪出潭州紅梅獨特的品格風貌,奠定了全篇離別相思的基調。
“一春”三句既是寫人,也是寫梅。它既承上句,進一步寫梅之愁,又從“幽事”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暗暗點出心目中那個“人”來。梅的“一春幽事”是什麽 ?是“嫁與車風春不管”,轉眼間“又片片,吹盡也 ,幾時見得 ?”(白石《暗香》)春殘花落,惆悵自憐,除清風明月外,亦復誰知?“香遠茜裙歸 ”,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象徵梅花之飄零。茜裙,即紅裙。香氣被寒冷的東風吹遠了,而落花仍依戀殘枝,在樹下迴旋。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象,“香”猶花魂,縹緲而去;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如在眼前。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即是白石魂縈夢牽的合肥情侶,這是白石一生的“情結”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會馬上聯想到分離的情人。那時節春寒料峭,紅梅綻放,他與穿着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別。詞人漸行漸遠,回首岸邊,衹見那紅裙漸遠漸小,以至成為一個紅點,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此時此刻,詞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邊上的紅梅 ,雙眼漸漸模糊,幻化出當年江邊的“茜裙”來 。人耶?梅耶?真耶?幻耶?這樣的描寫,是寫物而不凝滯於物,符合上面張炎所標舉的第一個標準。
過片一筆宕開 ,以“鷗去”結束對往事的回憶。詞中本詠紅梅,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此法即張炎所云“收縱聯密”中的一個縱字,也就是說不拘泥於故實,而要從遠處着筆。鷗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臯這一特定地點。詞人在江臯徘徊,驚起一灘鷗鳥;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前。啊,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往昔的情事就象鷗鳥一樣飛去了 。詞寫到此處,如果繼續從遠處着筆,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於是“遙憐”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並與上闋的“香遠”遙相綰合,從而構成一體,深得“聯密”之致 。“花可可”,與前面的“花樹小”遙相呼應。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紅點。“可可”和“依依”俱為疊字,且平仄相諧,聲韻極美。《詞林紀事》引樓敬思語,說薑白石詞“能以翻筆、側筆取勝”。這首詞上闋由梅及人,寫己之相思,下闋始則宕開,幾經翻轉,寫對方之相思。從對方寫來,將兩地相思係於一樹紅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濃,益轉益深。細細品味“遙憐”以下諸句,即可探知個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寫竹,實為寫梅。
在詞人看來,這紅梅之紅,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 ,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這裏用湘妃的典故,既關合潭州湖南之地,又藉斑竹暗喻紅梅,以娥皇、女英對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雖從對方寫來,並以側筆刻畫,然卻“用事合題”,非常精當。因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時顯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衹是取其所需,衹取其大意,不拘泥於故實,用的非常靈活。
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造了一種含蓄朦朧的美。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捲一中說 :“所謂瀋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 。”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斤斤於一枝一葉的刻畫,而是着重於傳神寫意 。從空處攝取其神理,點染其情韻,不染塵埃 ,不着色相,達到“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境)。它通過“月墜 ”、“鷗去”、“東風” 、“愁漪”以及“緑筠”的渲染烘托,通過 “茜裙歸”、“斷魂啼”、“相思血”的比擬隱喻,塑造出一種具有獨特風采的、充滿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藉以表達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

(竹筠清課)

法麯獻仙音
姜夔 Jiang Kui
張彥功官捨在鐵冶嶺上,即昔之教訪使捨。高齋下瞰湖山,光景奇絶。予數過之,為賦此。  虛閣籠寒,小簾通月,暮色偏憐高處。
  樹隔離宮,水平馳道,湖山盡入尊俎。
  奈楚客淹留久,砧聲帶愁去。
  屢回顧。過秋風、未成歸計。
  
  誰念我、重見冷楓紅舞。
  喚起淡妝人,問逋仙、今在何許。
  象筆鸞箋,甚而今、不道秀句。
  握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
《吳都賦》雲:「戶藏煙浦,傢具畫船」,唯吳興為然,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
  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絶。
  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
  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
  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
  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
  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賞析】 宋詞獨詣之美,在於發舒靈心秀懷之思,極盡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國人文化心靈發育史上,宋詞意味着一種新境界。薑白石詞 ,“天籟人力 ,兩臻絶頂”(馮煦《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幾乎篇篇都是宋詞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吳興(今浙江湖州)載酒遊春時,因見畫船歌女酷合肥情侶,而引發懷人之情,一襟芳思。詞中“桃葉桃根”擬其舊日情侶為女子二人,其人善彈琵琶 。《解連環》有“大喬能撥春風”,《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為論。
這就是調名為《琵琶仙》的緣故 ,是白石自創新調。白石對舊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瀋祖棻所說 :“蛾眉雖自奇絶,而屬意故人,所謂“任他弱水三千,我衹取一瓢飲也。”(《姜夔詞小札》)吳興北瀕太湖,山水清絶。東西苕溪諸水流至城內,匯為霅溪,流入太湖。詞序贊美吳興“戶藏煙浦,傢具畫船”,“春遊之盛 ,西湖未能過也”。到過西湖 、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韻緻勝,太湖以氣象勝。吳興春遊之盛,北宋著名詞人張先有《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留下寫照。白石此詞,主旨卻並不在春遊,而在感發懷人之思。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 。”開頭便“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與他詞徐徐引入者不同”(陳匪石《宋詞舉》)。舊麯,舊指舊遊,麯指坊麯。“倡傢謂之麯 ,其選入教坊者,居處則曰坊”(鄭文焯《清真集校》)。桃葉,晉代王獻之妾,桃根是其妹 。獻之篤愛桃葉,曾作《桃葉歌》贈之,桃葉以《團扇歌》作答(《 隋書·五行志》、《樂府詩集》捲四五)。此處用桃葉桃根指稱歌女姊妹 。水面上忽來雙槳,那畫船由遠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舊時相知的坊麯情人。仔細諦視,纔發現不是。這翻驀然一驚、一喜、復又釋然,而又不勝悵惘之感受,盡見於似之一字。“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絶。”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團扇 ,可以遮面障羞,上寫歌麯之名以備忘。約,掠也,攔也,宋人口語。此處輕約可解為輕接。空中飛花點點,那歌女舉起歌扇,輕接飛花,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顔,真是美豔絶倫。奇絶二字映照開頭,暗示出了舊日情人之絶色,亦寫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詞筆悠悠宕遠。“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此三句一韻,愈添境界悠遠、煙水迷離之致 。春意漸遠,汀洲已緑,更聽得幾聲凄切的鵜鴂聲 。鵜鴂,鳥名,即子規、杜鵑、杜宇、鳴於春暮。古人認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可以為證。詞中亦多見此一意象,如張先《千秋歲》“數聲鵜鴂,對報芳菲歇。”辛棄疾《賀新郎》“緑樹聽鵜鴂,??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筆雙關。春漸遠,象徵美好往事之漸遙。啼鴂聲,更是隱喻美人遲暮之深悲。有此一層意藴 ,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裏揚州,三生杜牧 ,前事休說。”上一韻筆緻紆徐和緩,至此換為鬥硬生新之筆,寸幅之間筆調截然迥異。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山𠔌《廣陵早春》:“春風十裏珠簾捲,仿佛三生杜牧之 。”三生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黃詩句。十裏揚州,喻說舊遊之美好綺麗。三生杜牧,喻說舊遊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種不斷。唯其如此,前事休說,藴含詞人無限傷心沉痛。直至九年後 ,白石作《鷓鴣天·十六夜出》,仍有“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之句。
換頭又漾開筆鋒寫景。“又還是 、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 。”此化用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 。”唐宋有清明日皇宮取新火以賜近臣之習俗。此藉喻又當清明時節,風景依然,年華卻已暗換。奈愁裏、匆匆換時節,語意藴藉含蓄,既是嘆惋現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變遷無限傷昔懷人之情,已是詞中暗現。於是,筆脈又繞回欲休說而不能之舊事。“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此二句化用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 ,唯解漫天作雪飛。”又當春歸,人不得歸,一襟芳思,化為寸灰,又何異於榆莢之盡委空階。大有李商隱“春心莫共花爭歲,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極可註意的是 ,上二韻所化用的二韓之詩,皆含有楊柳之描寫。由此而引出下一韻,實為天然湊泊。“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語近周邦彥《渡江雲》 :“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韻之精妙,妙在從現境之楊柳青青,幻化出別時之情境依依。眼前千萬縷楊柳深矣,漸可藏鴉,不由人想起當年別筵,細柳飛舞,飛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別。從化用二韓之詩引出楊柳之實寫,從現境之楊柳引發憶別之幻境,轉換自然而意境空靈清遠,如水中之舟,鏡中之花,天然湊泊,無跡可尋,真有草灰論綫之妙 。楊柳象徵離別之情,最早出於《詩經》“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劉禹錫《楊柳枝》:“長安陌上無窮樹 ,唯有垂柳管別離。”白石“合肥情遇與柳有關”(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其《淡黃柳》序雲 :“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 ,??柳色夾道,依依可憐 。”《凄涼犯》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 。”楊柳又隱喻合肥情遇。於是縱筆寫出結末 :“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此化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捨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亦含兩層意藴。王維詩原寫出柳色,正與合肥風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邊城,譬之陽關,尤為精當,二妙也。白石《凄涼犯》:“緑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正可印證。結筆是詞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餘音裊裊,含不盡之意於言外,深得結筆之妙諦。
此詞藝術造詣有幾個特色 。陳銳《碧齋詞話》稱白石詞“結體於虛”,正可移評此詞 。這是首懷人詞。懷人之詞,結構造境神明變化之能事,無過於清真。但清真筆法主要是追思實寫,有很強的現實之感,便別具一種引人入勝情味。白石則另闢蹊徑,所寫回憶 ,皆一筆帶過(但亦極認真),全詞之主體構成是寫景及唱嘆,結體於虛無限感慨都在虛處着筆。詞人所着力的是寫出其纏綿悱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韻緻。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靈 ,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郭麐《靈芬館詞話》)。追思實寫,故渾厚 。結體於虛,故空靈。清真以境勝,白石則以韻勝。此詞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湊泊。本詞之此中奧妙,在於兩個層面。一是寫景含有傳統比興之意藴。如傷春即傷愛情,寫柳即寫別情。二是寫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嚮。如合肥巷陌皆種柳,寫柳即是懷合肥情遇。故此詞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詞頗以健筆寫柔情。開頭筆勢峭拔,歌扇句筆緻旖旎,蛾眉句復為重筆。春漸遠一節及下片大半幅皆筆走輕靈,紆徐和緩,但兩片歇拍又皆復出勁健清剛之筆。全詞又頗以虛字傳神 。詞中虛字如似、正、漸、自、更、了、休、又還是、奈、都、為、初,層出疊見。詞中虛字,有如畫中空白,皆靈氣韻味運行之處,教人隨時停下品味,領會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筆寫柔情,及用虛字傳神,遂形成清剛空靈之風格。

玲瓏四犯
姜夔 Jiang Kui
此麯雙調,世別有大石調一麯越中歲暮聞簫鼓感懷  疊鼓夜寒,垂燈春淺,匆匆時事如許。
  倦遊歡意少,俯仰悲今古。
  江淹又吟恨賦。
  記當時、送君南浦。
  萬裏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揚州柳,垂官路。
  有輕盈換馬,端正窺戶。
  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
  教說與。
  春來要尋花伴侶。
淳熙丙申正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戌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麯。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自度麯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裏。
盡薺麥青青。
自鬍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注釋】 淮左:宋在蘇北和江淮設淮南東路和淮南西路,淮南東路又稱淮左。
竹西:揚州城東一亭名,景色清幽。
春風十裏:藉指昔日揚州的最繁華處。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這首詩也就是下闕的“豆蔻詞”。
鬍馬窺江:1129年和1161年,金兵兩次南下,揚州都遭慘重破壞。這首詞作於1176年。
杜郎:唐朝詩人杜牧,他以在揚州詩酒清狂著稱。
青樓夢:杜牧《遺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二十四橋:在揚州西郊,傳說有二十四美人吹簫於此。杜牧有詩云,「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橋邊紅藥:二十四橋又名紅藥橋,橋邊生紅芍藥。

【賞析】 這首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鼕至日,詞前的小序對寫作時間 、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後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達揚州之時,離金主完顔亮南犯衹有十五年,當時作者衹有二十幾歲。這首震今爍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嶽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詩經·五風·黍離》篇寫的是周平王東遷之後 ,故宮恙浮,長滿禾黍,詩人見此,悼念故園,不忍離去。
這首詞充分體現了作者認為的詩歌要“含蓄”和“句中有餘味 ,篇中有餘意”(《白石道人詩說》)的主張,也是歷代詞人抒發“黍離之悲”而富有餘味的罕有佳作。詞人“解鞍少駐”的揚州,位於淮水之南,是歷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處”是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揚州東蜀崗上禪智寺前 ,風光優美。
但經過金兵鐵蹄蹂躪之後,如今是滿目羔塢了。經過“鬍馬”破壞後的殘痕,到處可見,詞人用“以少總多”的手法 ,衹攝取了兩個鏡頭:“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和滿城的“廢池喬木”。“薺麥青青”使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反復詠嘆的“彼黍離離”的詩句,並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凄豔色彩,增加青山故國之情 。“廢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園之戀。
這種景物所引起的意緒 ,就是“猶厭言兵”。清人陳廷焯特別欣賞這段描寫,他說:“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纍千百言,赤無此韻味 。”(《白雨齋詞話》捲二)這裏,作者使用了擬人化的手法,連“廢池喬木”都在痛恨金人發動的這場不義戰爭,物猶如此,何況於人!這在美學上也是一種移情作用。
上片的結尾三句:“漸黃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卻又轉換了一個畫面 ,由所見轉寫所聞,氣氛的渲染也更加濃烈。當日落黃昏之時,悠然而起的清角之聲,打破了黃昏的沉寂,這是用音響來襯托寂靜更增蕭條的意緒。“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來是天氣給人的觸覺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 ,而說“吹寒”,把角聲的凄清與天氣的寒冷聯繫在一起,把産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為的感情色彩 ,似乎是角聲把寒意吹散在這座空城裏。
聽覺所聞是清角悲吟,觸覺所感是寒氣逼人,再聯繫視覺所見的“薺麥青青 ”與“廢池喬木”,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間上來說都統一在這座“空城” ,“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聯繫在一起。着一“空”字,化景物為情思,把景中情與情中景融為一體,寫出了為金兵破壞後留下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憤慨;寫出了對宋王朝不思恢復,竟然把這一個名城輕輕斷送的痛心;也寫出了宋王朝就憑這樣一座“空城”防邊,如何不引起人們的憂心忡忡 ,哀深恨徹。
用今昔對比的反襯手法來寫景抒情,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來反襯今日的“空城” ;以昔日的“春風十裏揚州路”(杜牧《贈別》)來反襯今日的一片荒涼景象——“ 盡薺麥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賞 ”、“豆蔻詞工”、“青樓夢好”等風流繁華,來反襯今日的風流雲散、對景難排和深情難賦。以昔時“二十四橋明月夜 ”(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樂章,反襯今日“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哀景。下片寫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於評論和懷念杜牧,而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法,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的風流俊賞 ,“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藉“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難賦”之苦。“波心蕩、冷月無聲”的藝術描寫,是非常精細的特寫鏡頭。二十四橋仍在 ,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簫”的風月繁華已不復存在了。詞人用橋下“波心蕩”的動 ,來映襯“冷月無聲”的靜。“波心蕩”是俯視之景 ,“冷月無聲”本來是仰觀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為俯視之景,與橋下蕩漾的水波合成一個畫面,從這個畫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低首沉吟的形象。總之,寫昔日的繁華,正是為了表現今日之蕭條。善於化用前人的詩境入詞,用虛擬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餘音繚繞,餘味不盡,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 。《揚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詩句與詩境(有四處之多),又點出杜郎的風流俊賞 ,把杜牧的詩境,融入自己的詞境。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注釋】 ①草:起草。 
瘞(yì):埋葬。庾信有《瘞花銘》。
銘:文體的一種。
②分攜:分手。
緑暗:形容緑柳成蔭。
③料峭:形容春天的寒冷。
④中酒:醉酒。
⑤交加:形容雜亂。
⑥雙鴛:指女子的綉鞋,這裏兼指女子本人。
幽階苔生:苔生石階,遮住了上面的足印。

【賞析】 此詞表現暮春懷人之情。上片寫傷春懷人的愁思。清明節又在風雨中度過,當年分手時的情景,仍時時出現在眼前。
如今緑柳蔭濃而伊人安在?回首往事,觸目傷懷。詞中以柳絲喻柔情。春寒醉酒,鶯啼驚夢,已覺愁思難言。下片寫傷春懷人的癡想。故地重遊,舊夢時溫,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更見癡絶。末句“一夜苔生”極言“惆悵”之深,又自含蓄不盡。這首詞質樸淡雅,不事雕琢,不用典故。
不論寫景寫情,寫現實寫回憶,都委婉細膩,情真意切,一反其堆砌辭藻,過分追求典雅的缺點,卻又於溫柔之中時見麗句,頗具特色。

【集評】

《詞綜偶評》譚獻雲:此是夢窗極經意詞,有五季遺響。“黃蜂”二句,是癡語,是深語。結處見溫厚。

《海綃說詞》陳洵雲:思去妾也,此意集中屢見。《渡江雲》題曰:“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則別後第一個清明也。“樓前緑暗分攜路”,此時覺翁當仍寓居西湖。風雨新晴,非一日間事,除了風雨,即是新晴,蓋雲我衹如此度日掃林亭,猶望其還賞,則無聊消遣,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純是癡望神理。“雙鴛不到”,猶望其到;“一夜苔生”,蹤跡全無,則惟日日惆悵而已。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情深而語極純雅,詞中高境也。

《詞綜偶評》許昂霄雲:結句亦從古詩“全由履跡少,並欲上階生”化出。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絲柳”七字寫情而兼錄別,極深婉之思。起筆不遽言送別,而傷春惜花,以閑雅之筆引起愁思,是詞手高處。“黃蜂”二句於無情處見多情,幽想妙辭,與“霜飽花腴”、“秋與雲平”皆稿中有數名句。結處“幽階”六字,在神光離合之間,非特情緻綿邈,且餘音裊裊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西園懷人之作。上片追憶昔年清明時之別情,下片入今情,悵望不已。起言清明日風雨落花之可哀,次言分攜時之情濃,“一絲柳,一寸柔情”,則千絲柳亦千丈柔情矣。“料峭”兩句,凝煉而麯折,因別情可哀,故藉酒消之,但中酒之夢,又為啼鶯驚醒,其悵恨之情,亦云甚矣。“料峭”二字疊韻,“交加”二字雙聲,故聲響倍佳。換頭,入今情,言人去園空,我則依舊遊賞,而人則不知何往矣。
“黃蜂”兩句,觸物懷人。因園中鞦韆,而思纖手;因黃蜂頻撲,而思香凝,情深語癡。“惆悵”兩句,用古詩意,望人不到,但有苔生,意亦深厚。

[鑒賞]

這是西園懷人之作。西園在吳地,是夢窗和情人的寓所,二人亦在此分手,所以西園誠是悲歡交織之地。夢窗在此中常提到此地,可見此地實乃夢縈魂繞之地。
這是一首傷春之作。詞的上片情景交融,意境有獨到之處。前二句是傷春 ,三 、四兩句寫傷別,五、六兩句則是傷春與傷別的交融 ,形象豐滿,意藴深邃。“聽風聽雨過清明”,起句貌似簡單,不象夢窗綿麗的風格 ,但用意頗深 。不僅點出時間,而且勾勒出內心細膩的情愫。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煙時節,連續颳風下雨,意境凄涼 。風雨不寫“見”而寫“聽”,意思是白天對風雨中落花 ,不忍見,但不能不聽到;晚上則為花無眠、以聽風聽雨為常。首句四個字就寫出了詞人在清明節前後,聽風聽雨,愁風愁雨的惜花傷春情緒,不由讓讀者生凄神憾魄之感。“愁草瘞花銘 ”一句緊承首句而來,意密而情濃。落花滿地,將它打掃成堆,予以埋葬,這是一層意思;葬花後而仍不安心,心想應該為它擬就一個瘞花銘,瘐信有《瘞花銘》,此藉用之,這是二層意思;草萌時為花傷心,為花墮淚,愁緒橫生 ,故曰“愁草 ”,這是三層意思。詞人為花而悲,為春而傷 ,情波千疊,都凝煉在此五字中了。“樓前緑暗分攜路 ,一絲柳,一寸柔情”,是寫分別時的情景 。夢窗和情人在柳絲飄蕩的路上分手 ,自此柳成為其詞中常出現的意象。古代有送別時折柳相送的風俗,是希望柳絲能夠係住將要遠行的人,所以說“一絲柳,一寸柔情”,可謂語淺意深。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傷春又傷別,無以排遣,衹得藉酒澆愁,希望醉後夢中能與情人相見。無奈春夢卻被鶯啼聲驚醒。這是化用唐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意 。上闕是愁風雨 ,惜年華,傷離別,意象集中精煉,而又感人至深,顯出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闕寫清明已過 ,風雨已止 ,天氣放晴了。闊別已久的情人,怎麽能忘懷!按正常邏輯,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平時二人一同遊賞之處了,以免觸景生悲,睹物思人。但夢窗卻用進一層的寫法,那就是照樣(依舊)去遊賞林亭。於是看到“黃蜂頻撲鞦韆索”,仿佛佳人仍在。“黃蜂”二句是窗夢詞中的名句,妙在不從正面寫,而是側面烘托,佳人的美好形象凸現出來。懷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來,還是癡心望着她來 。“日日掃林亭 ”,就是雖毫無希望而仍望着她來。離別已久,鞦韆索上的香氣未必能留,但仍寫黃蜂的頻撲 ,這不是在實寫。陳洵說:“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純是癡望神理。”
結句“雙鴛不到 ”(雙鴛是一雙鄉綉有鴛鴦的鞋子),明寫其不再惆悵。“幽階一夜苔生”,語意誇張。不怨伊人不來 ,而衹說“苔生”,可見當時伊人常來此處時 ,階上是不會生出青苔來的,現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 ,但不說經時而說“一夜,”由此可見二人雙棲之時,歡愛異常,仿佛如在昨日。這樣的誇張,在事實上並非如此,而在情理上卻是真實的。

玉樓春·京市舞女
吳文英 Wu Wenying
  茸茸狸帽遮梅額,
  金蟬羅翦鬍衫窄。
  乘肩爭看小腰身,倦態強隨閑鼓笛。
  
  問稱傢住城東陌,
  欲買千金應不惜。
  歸來睏頓殆春眠,猶夢婆娑斜趁拍。

【賞析】 這是寫京城的年幼舞女。作者在詞中通過對都市舞女的描寫,為我們展示了南宋時期的民俗生活畫捲,同時 ,也包融了詞人對任人擺布的舞女的憐惜之情。京市 ,即指南宋都城臨安 。周密《武林舊事》捲二“元夕 ”條:“都城自舊歲鼕孟駕回,則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綰者數十隊,以供貴邸豪傢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漸已羅列燈毬等求售,謂之燈市。自此以後 ,每夕皆然 。三橋等處,客邸最盛,舞者往來最多。每夕樓燈初上,則簫鼓已紛然自獻於下。酒邊一笑,所費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還。”這些幼女舞隊,每逢佳節,便穿街過市,到天街茶肆,簫鼓齊鳴,為當街演出。
這詞上片寫舞女列隊過街的情形 。“茸茸狸帽遮梅額 ,金蟬羅翦鬍衫窄 ”,這是寫舞女的裝束打扮。先寫頭面 。頭戴的細毛茸茸的狸皮帽子 ,遮掩了妝飾着梅花的額角。把梅花瓣的紋樣畫在額上就是梅花妝 。狸帽沒有全掩額角 ,因此美麗的梅妝仍隱約可見。接着是寫舞女身上的裝束。她們穿着金色的薄如蟬翼的羅衫,窄小合身。再接着是寫到這些幼女騎在大人肩上,細腰女嬝娜,但由於疲勞顯出倦態;又不得不和着鼓笛的節拍勉強做態。
下片寫幼女的舞技 ,但不從正面而由側面寫出:一是少年觀衆爭相問詢舞女們傢住何處,得知她們住在城東的街巷裏。二是那些幼女的舞技實在精妙,所以詞人睏倦歸來,在夢中還仿佛見到他們婆娑起舞呢。柳永有四首《木蘭花》都是寫藝妓們的歌舞的。其中第三首去: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通過玉纖遲 ,畫鼓聲催蓮步緊。貪為顧盼誇風韻,往往麯終情未盡。坐中年少暗消魂,爭問青鸞傢遠近。這首柳詞是直接鋪敘,可說是吳文英《玉樓春》的藍本。不過柳詞寫得明顯,吳詞則委婉道出。柳詞中正面寫蟲娘舞技的語句較多,如說她舉止溫雅,動作準確 ,手足的一舉一動和着檀板 、畫鼓的節奏快慢 ;她跳舞時顧盼生姿 ,風韻四溢,到了歌麯終結時好象還意鋒未盡。這詞共八句,卻用六句正面寫舞蹈。末了兩句是少年觀衆由於對蟲娘色藝的欣賞而爭問她傢的住處,是側面襯托的筆法。吳詞和柳詞比較之下,寫法之不同清晰可辨。
吳詞正面寫幼女舞蹈的句子不多,衹有“倦態強隨閑鼓笛 ”一句 ,這衹是她們乘肩時的姿態,衹屬“廣告”性質,還談不上正式的表演。過片“問稱傢住城東陌 ,欲買千斤應不惜”,是寫觀衆的反應,藉以烘托她們舞技的精妙 。而結句“歸來睏頓殢春眠,猶夢婆娑斜趁拍 ”,則是作者觀賞幼女們舞蹈後印象深刻。這兩句看來是閑筆,卻比正面寫舞技的精妙更有力量。正好象聽到傳說中韓娥的歌聲,餘音繞梁三日不絶一樣,美妙的印象揮之不去。吳文英善於用虛幻來襯托真實 ,反映真實。“襯托不是閑言語,乃相形相勘緊要之文,非幫助題旨,即反對題旨,所謂客筆主意也。”(劉熙載《藝概·經義概》吳文英的詞善寫夢幻 ,善於用“客筆”來表現“主意”。如他有名的《點絳唇·試燈夜初晴 》,下片“輦路重來,仿佛燈前事 。情如水 。小樓熏被 ,春夢笙歌裏”,結處“情如水”三句,譚獻極加贊賞,說是“足當‘咳睡珠玉’四字”。這詞精彩處在於結尾,因為“情如水”三句通過夢境,把元宵前夕撫今追昔的感傷情緒非常含蓄地反映出來。《玉樓春》結句“歸來睏頓殢春眠,猶夢婆娑閑趁拍”二句寫的夢境,一方面固然是亂去這些所幼舞女姿色藝技的高超,但另一方面也未嘗不包涵着詞人對她們隨人擺布的不由自主生活境遇的憐惜。這樣就使詞的思想境界提升了。

(竹筠清課)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
吳文英 Wu Wenying
  湖山經醉慣,漬春衫、啼痕酒痕無限。
  又客長安,嘆斷襟零袂,涴塵誰浣?
  柴麯門荒,沿敗井、風搖青蔓。
  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
  
  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
  綉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
  舞歇歌瀋,花未滅、紅顔先變。
  伫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賞析】 吳文英一生曾幾度寓居都城臨安,這裏有他的愛姬,兩人感情一直很好。但不幸的是,分別後,愛姬去世 。這首詞是作者重訪杭州舊居時悼念亡姬之作,情辭哀豔,體現了夢窗詞的抒情藝術特色。
“湖山經醉慣 ”。開頭,詞人面對湖光山色,不禁回憶起昔日與愛姬一起醉飲湖上的歡娛情景 。“漬春衫 、啼痕酒痕無限”,是說至今仍殘存在衣衫上的斑斑淚痕和點點酒漬,正是當初悲歡離合種種情事的形象記錄 。晏幾道有詞雲:“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蝶戀花》)夢窗由此脫胎,而詞意更為豐富含蓄,表面是寫過去的歡娛,實際上暗示今日的悲涼。
“又客長安”,重新回到眼前。長安,藉指臨安。隨之以一“嘆”字轉入傷逝悼亡的主題,“斷襟零袂,涴塵誰浣 ?”二句,一方面形容自己凄苦飄零 、風塵僕僕的情狀 ,另一方面表達失去愛姬的傷痛情感。
“葓塵誰浣”是用反問的語氣,婉轉地流露出昔日與受姬相處時感情的誠篤樸厚,意思是說:以往每到臨安,必有愛姬為之洗塵浣衣,溫存體貼無與倫比;今次舊地重遊,卻已是人亡室空,再也見不到殷勤慰問之人了。這和賀鑄的悼亡詞“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半死桐》)確有異麯同工之妙。
舊歡雖不可復 ,舊居尚仍可尋。“紫麯門荒,沿敗井、風搖青蔓。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敘寫的便是重訪舊居的經過和感觸,是全詞的重點部分。
紫麯,舊時指妓女所居住的坊麯。這些地方原是過客川流不息的場所 ,而眼下門庭冷落,滿目荒涼。院子裏,衹有一口敗井,青青蔓草,爬滿井臺,在微風的吹拂中輕輕搖擺。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唯有呢喃對語的雙燕,依然棲宿在東鄰舊梁之上(似乎是在訴說着人間的種種不幸 )。這裏,接連五句寫景,其中風搖青蔓和雙燕對語采用的是以動襯靜的描寫手法,藝術效果很好。謝堂雙燕,語出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傢”,此處除了表示人事滄桑,今非昔比外,又藉成雙成對的燕子,反襯出自己的失卻伴侶後的孤獨悲涼。
下片由謝堂雙燕引出對往日歡愛生活的美好追憶。歡愛的生活 ,如同春夢:雖甜密、溫柔,可又飄忽、短暫 。夢窗這裏先直說:“春夢人間須斷”,須,應、必。按事物發展的規律,再美滿的姻緣、再幸福的愛情遲早都有終止的一天。然後,進一層說:“但怪得,夢緣能短 !”令人奇怪的衹是:自己和愛姬之間的緣分怎麽竟如此短暫 !能,意同“恁”。逝夢雖短而令人留戀無限,下文再緊扣“夢”字回憶鋪敘,展衍開來。回想當年,綉屋藏嬌人,纖指按秦箏。最難忘的是 ,我們緊挨着花枝,深夜設宴,醉入花叢。如今,風逝雲散,“舞歇歌沉”,紅花雖依然嬌豔,而似花的人面卻早已凋殘,更哪兒去尋覓她那婀娜的舞姿、宛轉的歌喉!這一段回憶,選擇了海棠夜宴的優美場景,采用對比和襯托的手法,以花襯人,集中抒發詞人對似花美眷的懷戀和悼惜,悲慟之情溢於言表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最後兩句返回現實,以景結情,寫詞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移步伫立於橋頭 ,帶着滿襟淚痕和滿眶淚花,在夕陽的餘輝中,依依不捨地告別了舊居。
吳文英是抒寫豔情的能手,他善於援引心中的感思,回環地詠唱愛之歌,愁之麯;又善寓情於景,寄情於物,藉助景物抒寫自己的真實情感。此詞通篇佈局細密連貫,前以湖山開頭,後以河橋收束,詞筆細膩,端如貫珠,極盡才人之能事。

(竹筠清課)

綺羅香(詠春雨)
史達祖 Shi Dazu
  做冷欺花,將煙睏柳,千裏偷催春暮。
  盡日冥迷,愁裏欲飛還住。
  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
  最妨它、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瀋瀋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
  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
  臨斷岸、新緑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
  記當日、門掩梨花,翦燈深夜語。

【注釋】 通篇字字都是寫《春雨》。
①做冷欺花:春寒多雨,妨礙了花開。
②將煙睏柳:春雨迷濛,如煙霧環繞柳樹。
③盡日冥迷:整日春雨綿綿。
④鈿車:華美的車子。杜陵:漢宣帝陵墓所在地。當時附近一帶住的多是富貴之傢,故用來藉指繁華的街道。
⑤官渡:用公傢渡船運送旅客。
⑥謝娘:唐代歌妓,後世泛指歌女。這兩句是寫煙雨籠罩遠處的山峰,象謝娘被淚沾濕的眉毛那樣嫵媚好看。
⑦剪燈深夜語: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賞析】 這首詠物詞,以多種藝術手法摹寫春雨纏綿的景象。上片寫近處春雨。蝶驚粉重,燕喜泥潤。佳期被阻,鈿車不行。
下片寫遠處春雨。春潮晚急,群山迷濛,新緑落紅,帶愁流去。通篇不着“雨”字,卻處處貼切題意。用語工麗,意境清幽。

【集評】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傢數,所謂“一鈎勒即薄者”。

黃昇《花庵詞選》:“臨斷岸”以下數語,最為薑堯章稱贊。

李攀竜《草堂詩餘雋》;語語淋漓,在在潤澤,讀此將詩聲徹夜雨聲寒,非筆能興雲乎!

黃蓼園《蓼園詞選》:愁雨耶?怨雨耶?多少淑偶佳期,盡為所誤,而伊仍浸淫漸漬,聯綿不已,小人情態如是,句句清雋可思,好在結二語寫得幽閑貞靜,自有身分,怨而不怒。

許昂霄《詞綜偶評》:綺合綉聯,波屬雲委。“盡日冥迷”二句,摹寫入神。“記當日”二句,如此運用,實處皆虛。

先著、程洪《詞潔》:無一字不與題相依,而結尾始出雨字,中邊皆有。前後兩段七字句,於正面尤著到。如意寶珠,玩弄難於釋手。

孫麟趾《詞徑》:詞中四字對句,最要凝煉。如史梅溪雲:“做冷欺花,將煙睏柳”衹八個字已將春雨畫出。

周爾墉《周批絶妙好詞》:法度井然,其聲最和。

繼昌《左庵詞話》:史達祖春雨詞,煞句“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就題烘襯推開去,亦是一法。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此調體物殊工,與碧山之詠蟬,玉田之詠春水,白石之詠蟋蟀,皆能融情景於一篇者。虞山毛晉心醉其《雙雙燕》詞,但“柳昏花螟”自是名句,而全篇多詠燕,僅於結處見意,不若此調之情文並茂也。起三句吸春雨之神。四、五句關合聽雨之情。“蝶”、“燕”二句從側面寫題,“驚”、“喜”二字為蝶燕設想,殊妙。“佳期”句承愁雨之意,寫到懷人,以領起後幅。轉頭處言臨江望遠,意境開拓。以山喻眉,以雨喻淚,常語也,眉黛與淚痕合寫,便成雋語。上闋言近處庭院之雨,後言遠處江湖之雨。“新緑”二句非特江幹風景,而送春念遠,皆在其中。“落紅”句造語尤工。結句聽雨西窗,雖意所易到,而回首當年,以“梨花門掩”,點染生姿,覺餘音繞梁也。

[鑒賞]

詠物詞之成熟在這首詞中有充分體現,將情思寄於對自然景物的感情化描寫之中,混化無跡。但這種“寄托 ”,僅為作者一種情思,而這種情思乃作者所處之時代、社會所形成的個人思想,若實指某人某事,必不免穿鑿附會。
詞中之濛濛細雨為正當其時,而闇闇情懷則鬱積已久,以此適時之雨 ,遇此凄迷之情 ,“情動於中,乃形於言”,乃作成此滿紙春愁。
春雨欺花睏柳,所謂風流罪過,明是怨春,實是惜春情懷。體物而不在形骸上落筆,而確認非人之景有其思想感情,為南宋詠物詞中大量采用的寫作手法,這就是所謂傳神 ,這是詠物詞最見工力的地方之一。
說“冷”,說“煙 ”,說“偷催”,都使人感到這是春天特有的那種毛毛細雨,也即“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還是“傳神寫照,全在阿堵物中 ”也。這種細雨,似暖似冷,如煙如夢,情思杳渺難求,正如秦觀《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雖各說各的春雨,各具各的神態,卻同藉春雨,表現出同樣的惜春情懷。對仗工而精,用字隱而切。細雨春愁,愁密如雨,甚亂如絲,紛亂如麻的情懷藉細雨如茫寫出,融合天間,見出其愁如海,斬剪不斷。但即使人的神思立遠幽深,而究其實卻“句句不離所詠之物 ”。春雨之冥迷,實同於人之惆悵,輕到欲飛之細雨,竟至欲飛不能而如此依戀纏綿者,都因為這是一片春愁。體物傳神,可謂細緻入微,窮形盡相了。
彩蝶眷日來歸,春燕踏春而來本為平常,而蝶驚粉重,燕喜泥潤,卻把春雨這一不知讓人是喜是愁的“細微”的特徵,從側面表現出來了。
上片的最後一韻,仍是圍繞春雨來寫。佳約成空,鈿車不出,是說春雨對人事的影響,所阻不能過河而又急於過河者,為“我”耶,為他耶?這種手法,正如姚鉉所說:賦水不當僅言水,而言水之前後左右也。杜陵在長安城南,是唐代郊遊勝地,這裏是藉用。
上片寫作者在庭院中所見。下片第一韻三句,轉為寫春雨中的郊野景色。寫郊原春雨,唐人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最為知名,這裏翻用了他的詩意。詠物詩詞的用典,除了為自己詩情詞情敷彩之外,還要標示這一事物曾經為前人所重,在文學史上早有很高的聲價。這雙重的作用更表明梅溪作詞技巧的縝密,心思細緻,詠物詩詞如果忽略了這一點,那就是美中不足。韋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江頭野渡,暮色凄清,微雨欲垂未垂,遠水似盡不盡。一片蒼茫寂寥,雖非行人,亦難免魂銷。看似描寫江天景色,實際上卻是為春雨畫韻。
“眉嫵”兩句,寫雨中春山,煙雨迷濛,遠望處,隱約如佳人眉黛。這裏是用卓文君事。《西京雜記》:“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 ”,是以山比眉,這裏卻又反過來用佳人愁眉比喻遠山,且又加“ 和淚 ”兩字,以關合雨中遠山。“ 嫵”字韻腳極佳,押韻應這樣纔好。所謂“ 我見青山多嫵媚 ”(辛棄疾《賀新郎》),不僅新穎,亦使青山含情。“ 謝娘”一辭,唐宋詩詞傢常用語,是對婦女的泛稱,這是南朝留下來的用語上的講究。這裏的謝娘,不應理解為實指某人。衹是因為把雨中遠山比做婦女愁眉,為使文理連貫纔引出“和淚謝娘”一語,詞意衹在用雨中春山表現春雨的多種風神,重點仍在春雨。句句刻畫,不離所詠之事物。這兩句寫青山似謝娘之含嚬帶愁而愈覺嫵媚,都是春雨“做將”出來的。春雨能夠做到“山也含情,蝶也凄怨”。
詠物詩詞之用典,貴在融化無跡,這就需要作者的刻意錘煉,但用典即使渾化無跡,因是被動,難免與原典頏頡,不如自鑄新詞,使之淋漓盡致,兩者在詠物詞中更是缺一不可。下面兩句即作者自己熔鑄的新語,既流暢,又獨特“ 臨斷岸 、新緑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 。”這是兩句極新穎的對偶句,構成極美的意境,極為當時人及後世讀者激賞。是春雨中景色 ,亦是春雨中情懷;是作者寄托,亦是作者情懷。詞人使用的方法是在文字上句句不離春雨,在結構上以春愁作為情感主綫。寫春雨則窮形盡相,寫情感則隨處點染,這種春雨和愁情又互相點染,使雨為情雨,愁為雨愁,令人徘徊其間 ,無可名狀 。下片的“沉沉”、“和淚 ”、“落紅”、“帶愁”,以及下句的“門掩梨花”,都是織成這一片凄清景色和闇闇春愁的因素。
下句“門掩梨花 ”,語出李重元《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開 ”。以想象之辭,緬懷前代風流,遙想詩人於“當日”門掩黃昏,聽梨花夜雨時之惆悵況味。春日夜雨不僅使詞人改寫名句,也以春雨感染詞人的心作結 。至於剪燈事,出於李商隱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詩雖是寫秋雨,但衹剪取其“夜雨剪燭”一層意思,以關合故人之思,使結句漸入渾茫,所以言已盡而意不盡。許昂霄評這兩句說:“ 如此運用,實處皆虛。”《詞潔》對全詞的評價是 :“無一字不與題相依,而結尾始出雨字,中邊皆有。前後兩段七字句 ,於正面尤到。”在詠物詞中,這一首屬於意重在雕繪之一類,不僅窮形盡相,而且頗為傳神。以工麗見長,見出作者才思,梅溪日片可見出,其在婉約詞發展史上集大成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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