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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未冬过吴松作
点绛唇
点绛唇
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
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注释】 丁未: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
吴松:即今吴江。本年春,姜夔曾由杨万里介绍到苏州去见范成大。
①燕雁:北来之雁。北国燕赵之地。
②商略:商量,筹划,酝酿。此处指遥望山峰,雨意很浓。
③第四桥:指吴江城外的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宋词凡用四桥,大半皆谓吴江城外之甘泉桥……。《苏州志》:甘泉桥旧名第四桥。”
④天随:唐诗人陆龟蒙字鲁望,号天随子,隐居吴江松江甫里,曾乘扁舟渔樵于太湖。
拟共天随住: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住松江,近苏州。当时杨万里等人要用陆的天然情趣,来救江西诗派的瘦硬之风。白石虽是江西人,论诗却是膺服陆龟蒙的。陆龟蒙不羡权贵,恬淡江湖的性格,也很合白石的脾胃。白石曾赋诗,「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

【赏析】 本篇为淳熙十四年(1187)冬,作者前往苏州拜访范成大,途经吴松时所作。先写景。大雁南飞,山峰矗立,显得落寞荒凉,既有着超然出世的淡泊,又有着客子飘流的孤独凄凉。

接下来明言欲像陆龟蒙一样隐居。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住松江,近苏州。当时杨万里等人要用陆的天然情趣,来救江西诗派的瘦硬之风。白石虽是江西人,论诗却是膺服陆龟蒙的。陆龟蒙不羡权贵,恬淡江湖的性格,也很合白石的脾胃。白石曾赋诗,“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

“今何许”突作陡转,“凭阑怀古”承上启下,“残柳参差舞”又陷入一片迷茫萧瑟之中。

【评解】

此词为作者自湖州往苏州,道经吴松所作。乃小令中之名篇。虽只41字,却深刻地
传出了姜夔“过吴松”时“凭栏怀古”的心情。上片写景。“燕雁”、“数峰”,不仅
写景状物出色,且用拟人化手法,使静物飞动,向为读者称赞。下片因地怀古。“残柳
参差舞”,使无情物,着有情色,道出了无限沧桑之感。全词委婉含蓄,引人遐想。

【集评】

卓人月《词统》:“商略”二字诞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
唇》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
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倡,“凭阑怀古”下,
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
绝调。
陈思《白石道人年谱》:案此阕为诚斋以诗送谒石湖,归途所作。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欲雨而待“商略”,“商略”而在“清苦”之“数
峰”,乃词人幽渺之思。白石泛舟吴江,见太湖西畔诸峰,阴沉欲雨,以此二句状之。
“凭阑”二句其言往事烟消,仅余残柳耶?抑谓古今多少感慨,而垂杨无情,犹是临风
学舞耶?清虚秀逸,悠然骚雅遗音。

[鉴赏]

白石论诗有四素:气象、体面、血脉、韵度。对四者的要求且是“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大”、“血脉欲其贯通”、“韵度欲其飘逸”。虽是论诗之语,移之于词,也甚贴切。读此词,知其所言非虚。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冬,白石往返于湖州苏州之间,经过吴松(今江苏吴江县)时,乃作此词。为何过吴松而作此词?因为白石平时最心仪于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龟蒙生前隐居之地,正是吴松。
上片之境,乃词人俯仰天地之境 。“燕雁无心”。燕念平声(y ān 烟),北地也。燕雁即北来之雁。时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飞的时节。陆龟蒙咏北雁之诗甚多,如《孤雁》 :“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归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递翼应劳。”《京口》:“雁频辞蓟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长。”白石诗词亦多咏雁,诗如《雁图》、《除夜》,词如《浣溪沙》及本词。可能与他多年居无定所,浪迹江湖的感受及对龟蒙的万分心仪有关。劈头写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飘泊之人生。无心即无机心,犹言纯任天然。点出燕雁随季节而飞之无心,则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纯任天然。此亦化用龟蒙诗意。龟蒙《秋赋有期因寄袭美(皮日休)》 :“ 云似无心水似闲。”《和袭美新秋即事》:“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 。”下句紧接无心写出:“太湖西畔随云去。”燕雁随着淡淡白云,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飞去。燕雁之远去,暗喻自己飘泊江湖之感。随云而无心,则喻示自己纯任天然之意。宋陈郁《藏一话腴》云:白石“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语到意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张羽《白石道人传》亦曰其“体貌轻盈,望之若神仙中人 。”但白石与晋宋名士实有不同,晋宋所谓名士实为优游卒岁的贵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际,家国恨、身世愁实非晋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写出忧国伤时之念。太湖西畔一语,意境阔大遥远。太湖包孕吴越,“天水合为一”(龟蒙《初入太湖》)。本词意境实与天地同大也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商略一语,本有商量之义,又有酝酿义。湖上数峰清寂愁苦,黄昏时分,正酝酿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数峰之清苦无可奈何反衬人亡万千愁苦 。从来拟人写山,鲜此奇绝之笔。比之辛稼轩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又是何种不同的况味。卓人月《词统》评云:“商略二字,诞妙。”
下片之境 ,乃词人俯仰今古之境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第四桥即“吴江城外之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以泉品居第四 ”故名(乾隆《苏州府志》)。这是陆龟蒙的故乡。《吴郡图经续志》云 :“陆龟蒙宅在松江上甫里 。”松江即吴江。天随者,天随子也,龟蒙之自号。天随语出《庄子·在宥》“神动而天随 ”,意即精神之动静皆随顺天然。龟蒙本有胸怀济世之志,其《村夜二首》云 :“岂无致君术,尧舜不上下。岂无活国力 ,颇牧齐教化。”可是他身处晚唐末世,举进士又不第,只好隐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无壮志,《昔游》诗云:“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永遇乐》:“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 。”但他亦举进士而不第 ,飘泊江湖一生。此陆 、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龟蒙精于《春秋》 ,其《甫里先生传》自述 :“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探大籍识大义”,“贞元中,韩晋公尝著《春秋通例》,刻之于石 ”,“而颠倒漫漶翳塞,无一通者,殆将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误后学,乃著书摭而辨之。”白石则精于礼乐,曾于庆元三年(1197)“进《 大乐议》于朝”,时南渡已六七十载,乐典久已亡灭,白石对当时乐制包括乐器乐曲歌辞,提出全面批评与建树之构想,“书奏,诏付太常。”(《宋史·乐志六 》)以布衣而对传统文化负有高度责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这种精神气质上的认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 》诗),及“三生定是陆天随”(《除夜》诗)之语。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即是这种认同感的体现。第四桥边,其地仍在,天随子,其人则往矣。中间下拟共二字,便将仍在之故地与已往之古人与自己连结起来,泯没了古今时间之界限。这是词人为打破古今局限寻求与古人的精神句诵而采取的特殊笔法。再如刘过《沁园春》之与东坡、乐天、林和靖交游,亦是此一笔法。以上写了自然、人生、历史,笔笔翻出新意结笔更写出现时代,笔力无限 。“ 今何许”三字,语意丰富,涵盖深广。何许有何时、何处、为何、如何等多重含义。故今何许包含今是何世、世运至于何处、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对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历史、时代之一大反诘,是充满哲学反思意味一大反诘 。而其中重点,主要在今之一字。凭栏怀古,笔力雄劲 ,气象阔大 。古与今上下映照成文,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历史意蕴。应知此地古属吴越,吴越兴亡之殷鉴,曾引起晚唐龟蒙之无限感慨 :“香径长洲尽棘丛 ,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吴宫怀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无限感慨 :“美人台上昔欢娱,今日空台望五湖。残雪未融青草死,苦无麋鹿过姑苏。”(《除夜》)怀古正是伤今 。“残柳参差舞 ,”柳本纤弱,那堪又残,故其舞也参差不齐,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执著有力,苍凉中寓含悲壮,悲壮中透露苍凉 。“残柳参差舞”这一自然意象,实际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征,隐然包含着虽已残破仍不甘灭亡的意味。这与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象征唐朝国运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为自然意象之本身,则又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自然意蕴。结笔之意境,实为南宋国运之写照 。返观数峰清苦二句,其意蕴正为结尾之伏笔 。在此九年之前 ,辛稼轩作《摸鱼儿》,结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词用舞字结穴,蕴含无限苍凉悲壮。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 ,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善于提空描写,从虚处着笔,正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 。此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融为一片,乃南宋爱国词中无价瑰宝。而身世家国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词中占优势,又将自然、人生、历史(尚友天随与怀古)、时代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尤其“今何许”之一大反诘,其意义虽着重于今,但其意味实远远超越之,乃是词人面对自然、人生、历史、时代所提出之一哲学反思。全词意境遂亦提升至于哲理高度。“今何许”,真可媲美于《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首词无限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意愈切而词愈微 ”,这种写法,易形成自我抒写之形象与所写之意象间接开距离,造成朦胧之美感。此词声情之配合亦极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为叠韵,末句三四字黄昏为双声,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为叠韵,参差又为双声。分毫不爽,自然天成。双声叠韵之回环,妙用在于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声情绵绵无尽之致。

钗头凤
陆游 Lu You

钗头凤

钗头凤
钗头凤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注释】 [注释]
红酥手:红润、柔软的手。

黄滕酒:黄封酒,古时候一种宫家酿的酒。这两句是写唐琬把酒送给陆游喝。

宫墙柳:围墙里一片绿柳。

欢情:美满的爱情生活。这两句说:东风无情,把美满的姻缘吹散了(这里把东风比作拆散他们夫妇的封建家长)。

红悒:泪水沾了脸上的胭脂。悒:湿润。鲛绡:薄绸的手帕。这句说:和着胭脂的泪水把手帕都湿透了。

山盟:永久相爱的誓言。

锦书:锦字回文书, 情书。托:寄。

莫:罢了(表示无可奈何的感叹)。

【赏析】 这首词写的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
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个大家闺秀,结婚以后 ,他们“ 伉俪相得”,“ 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和的恩爱夫妻。不料,作为婚姻包办人之一的陆母却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 ,逼迫陆游休弃唐氏。
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况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讯全无了。几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全首词记述了词人与唐氏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心情。
词的上片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分两层意思。
开头三句为上片的第一层,回忆往昔与唐氏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虽说是回忆,但因为是填词,而不是写散文或回忆录之类,不可能把整个场面全部写下来,所以只选取一个场面来写,而这个场面,又只选取了一两个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细 节来写 。“ 红酥手”,不仅写出了唐氏为词人殷勤把盏时的美丽姿态,同时还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内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体而形象地表现出这对恩爱夫妻之间的柔情密意以及他们婚后生活的美满与幸福。第三句又为这幅春园夫妻把酒图勾勒出一个广阔而深远的背景,点明了他们是在共赏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又使这幅图画有了明丽而又和谐的色彩感。
“东风恶”几句为第二层,写词人被迫与唐氏离异后的痛苦心情。上一层写春景春情,无限美好,到这里突然一转,激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冲破词人心灵的闸门,无可遏止地渲泄下来 。“东风恶”三字,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本来,东风可以使大地复苏,给万物带来勃勃的生机,但是,当它狂吹乱扫的时候,也会破坏春容春态,下片所云“桃花落,闲池阁”,就正是它狂吹乱扫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因此说它“ 恶”。然而,它主要是一种象喻,象喻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恶”势力 。至于陆母是否也包含在内,答案应该是不能否认的,只是由于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不得不以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出之。下面一连三句,又进一步把词人怨恨“东风”的心理抒写了出来,并补足一个“恶”字:“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美满姻缘被迫拆散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接下来 ,“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感情极为沉痛。但这到底是谁错了呢?是对自己当初“ 不敢逆尊者意”而终“ 与妇诀”的否定吗?是对“尊者”的压迫行为的否定吗?是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吗 ?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这枚“千斤重的橄榄”(《红楼梦》语)留给了我们读者来噙,来品味。这一层虽直抒胸臆,激愤的感情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 ;但又不是一泻无余 ,其中“东风恶”和“错,错,错”几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词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妻被迫离异的巨大哀痛,也分为两层。
换头三句为第一层,写沈园重逢时唐氏的表现。
“春如旧”承上片“满城春色”句而来,这又是此时相逢的背景。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 ;而如今的她 ,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 。“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 。象词人一样 ,她也为“一怀愁绪”折磨着;象词人一样,她也是旧情不断,相思不舍啊!不然,怎么会消瘦呢?写容颜形貌的变化来表现内心世界的变化,原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则瘦矣,何故又在其间加一个“空”字呢?“ 使君自有妇 ,罗敷亦有夫 。”(《古诗·陌上桑 》)从婚姻关系说,两人早已各不相干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为相思而折磨自己吗?著此一字,就把词人那种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了出来 。“ 泪痕”句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 。旧园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泪流满面吗?但词人没直接写泪流满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写她“泪痕红浥鲛绡透”,显得更委婉 ,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个“透”字,不仅见其流泪之多,亦见其伤心之甚。上片第二层写词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这里写唐氏时却改变了手法,只写了她容颜体态的变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于这一层所写的都是词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可见词人,不仅深于情,而且深于言。
词的最后几句,是下片的第二层,写词人与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 。“桃花落”两句与上片的“东风恶”句前后照应,又突出写景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出人事。不是么?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象桃花一样美丽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无情的“东风”摧残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词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闲池阁”一样凄寂冷落么?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 。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两句虽只寥寥八字 ,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 。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这首词始终围绕着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安排自己的笔墨,上片由追昔到抚今,而以“东风恶”转捩;过片回到现实,以“春如旧”与上片“满城春色”句相呼应,以“桃花落,闲池阁”与上片“东风恶”句相照应,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如上片,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切如现,就越使得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
再如上片写“红酥手”,下片写“人空瘦”,在形象、鲜明的对比中,充分地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唐氏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 。全词节奏急促 ,声情凄紧,再加上“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感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情致。
总而言之,这首词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是一首别开生面、催人泪下的作品。

[附记]

千百年来,前哲时贤多认为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关系,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最早记述《 钗头凤 》词这件事的是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之后,有刘克庄的《后村诗话》,但陈、刘二氏在其著录中均未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直到宋元之际的周密才在其《齐东野语》中说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从这以后“姑表说”遂被视为“ 恒言”。 其实综考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陆游的外家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诸孙男皆以下半从“心”之字命名,即懋、愿、恕、意、愚、谰,并没有以“门”之字命名的唐闳其人,也就是说,在陆游的舅父辈中并无唐闳其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简 》、《 宋史·唐介传 》、王珪《华阳集·唐质肃公介墓志铭》考定 );而陆游原配夫人的母家乃阴唐氏,其父唐闳是宣和年间有政绩政声的鸿胪少卿唐翊之子 ,唐闳之昆仲亦皆以“门”字框字命名,即闶、阅(据《 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阮元《 两浙金石录·宋绍兴府进士题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么姑表关系。这样,周密的“姑表说”就毫无来由了,那么这完全就是出于他的杜撰了吗?并不是这样的。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虽然未曾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但却说过这样的话 :“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赵士程。刘克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唐氏改嫁给赵士程,赵士程与陆氏有婚姻关系。事实正是如此,陆游的姨母瀛国夫人唐氏乃吴越王钱俶的后人钱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而陆游原配夫人唐氏的后夫赵士程乃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亦即陆游的姨父钱忱的表侄行,恰与陆游为同一辈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文》,王明清《挥后录》及《宋史·宗室世系 、宗室列传、公主列传 》等考定)。作为刘克庄的晚辈词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过刘克庄的记述或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他错会了刘克庄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讹传。本文不可能将所据考证材料一一列举出来,只把近年来有关学者、专家和我们考证的结果附录于此,仅供参考。

  一春长费买花钱,
  日日醉湖边。
  玉骢惯识西湖路,
  骄嘶过、沽酒楼前。
  红杏香中箫鼓,
  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
  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取春归去,
  余情付、湖水湖烟。
  明日重扶残醉,
  来寻陌上花钿。

【注释】 ①玉骢:白马。
②髻云:象乌云般的发髻。
③花钿:以金翠珠宝等制成花朵形的首饰。

【赏析】 此词记述西湖盛景。上片写游湖的兴致与西湖美景。西湖路上,车马纷繁。“红杏香中”,笙歌处处。点染了绿杨红杏,歌舞连绵的西湖风光。下片写湖上天气晴和,春光明媚。
暖风十里,游人如织。钗光鬓影,花压鬓云。结句“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运思新巧,情韵无限。通篇旖旎和婉,风雅秀丽。

【集评】

周密《武林旧事》:淳熙间,德寿三殿游幸湖山。一日御舟经断桥旁,有小酒肆颇雅。舟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明日重携残酒’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起处自然馨逸。

况周颐《蕙风词话》:流美。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有此香艳,无此情致。结二句余波绮丽,可谓“回头一笑百媚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记湖上之盛况。起言游湖之豪兴,次言车马之纷繁。“红杏”两句,写湖上之美景及歌舞行乐之实情。换头,仍承上,写游人之钗光鬓影,绵延十里之长。“画船”两句,写日暮人归之情景。“明日”两句结束,饶有余韵。

[鉴赏]

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这首词是太学生俞国宝题写在西湖一家酒肆屏风上的。已作太上皇的宋高宗一次偶然的机会看见了这首词,“称赏久之”,认为“甚好 ”,还将其中“明日再携残酒”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俞国宝也因而得到即日解褐授官的优待。
1164 年(隆兴二年),宋金签订“隆兴和议”,此后的三十年内双方都挂起了免战牌。暂时的和平麻痹了人们的意志 ,也为上流社会提供了醉生梦死的可能性。
这首词写于淳熙年间(1174-1189),正是这种社会现实和心理状态的反映。因此,我们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待这幅“西湖游乐图”。
词篇由描写词人的自我形象开头。这里虽然没有直接描摹西湖的美景 ,可是“一春”“长费”“日日”“醉”等词语却传达了作者对西湖的无比留恋 ;“玉骢”两句写马 ,然而马的“惯识”是由于人的常来,马的“骄嘶”是由于人的惬意,所以三、四句是借马写人,再因人写湖,最后达到了人与境、情与景的高度融合。总之,开头四句是用作者浓烈的情绪感染读者,使人对西湖产生“未睹心先醉”式的向往,因此下文描写的游湖盛况,也就预先被蒙上了一层美的面纱。再说,词人、玉骢、酒楼都是西湖游乐图的组成部分,因之这四句所表现的词人情致有以小见大的作用 ,并使词篇“起处自然馨逸”(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
“红杏”以下四句是游乐图的主体。这里仅仅二十余字,可是所含的信息量是极丰富的:有繁盛的红杏,浓密的绿柳,如云的丽人;有抑扬的箫鼓,晃荡的秋千 ,漂亮的簪花;有氤氲的香气,和暖的春风。——作者抓住了西湖游春的热点,浓墨渲染,为读者提供了再造想象的最佳契机,词人旺盛的游兴,也借此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画船”两句为暮归图,是游乐的尾声。在这里,作者把“春”写成有形有质、可取可载的物事,不仅使词句贴切生动,也写出了西湖春天的特色:春在游舟中。“馀情付湖水湖烟”,在热闹浓烈之后补充幽悄淡远,在载春归去的满足之后补充馀情,表现的是西湖的另一面目和作者游兴中高雅的一面 。人去湖空,论理词篇也该收尾了。不料作者别出心裁,反以明日之事相期,收得别致而又耐人寻味,也更加突出了今日之尽兴欢乐 。陈廷焯说:“结二句馀波绮丽,可谓‘ 回头一笑百媚生’。”(《白雨斋词话》)“重扶残醉”是说前一日醉得很深,隔日余醉尚不解。不过到底是酒醉呢,还是景醉呢,还是情醉呢,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读者可以自己判断。这一句的原文作“明日再携残酒”,是一个尚未解褐的太学生清寒潇洒 、忘情山水的性格的反映,未必不工,只是没有高宗那种皇帝派头就是了。
这首词受前人喜爱,还有一个原因是词风香艳绮丽,情致浓而近雅。在我国文学史上,词,很长一个阶段是作为歌馆酒筵间的佐料而存在的。因此旧日的词人们,对于香丽流美型的词风就有着特殊的偏爱。这首词的结构也颇别致,归纳言之,大约有三个特点:一、完整。从概说醉心西湖叙起,次写玉骢近湖 ,继写全天游况,再写画船归去,终以来日预期,可谓严密得滴水不漏。二、分片。根据填词的通常规矩,前后两片总应有个分工 。《古今词论》引毛稚黄的话说 :“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但是这首词上下两片的意思是成一个整体的,过片的地方不仅没有大的转折,反而同前半阕的后两句结合得更紧。三、照应。比如 :“日日醉湖边”之与“明日重扶残醉”,“玉骢”之与“画船”,“西湖路”之与“陌上”,“花压鬓云偏”之与“花钿”等等。这种结构形式的选用,使得词中所描绘的西湖游乐图更加浑然一体密不可分了。

(竹筠清课)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筝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注释】 苔枝缀玉:范成大(即小序中提到的石湖)《梅谱》说他家乡的古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

 客里:白石是江西人,当时住苏州。

 倚修竹: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里把梅花比作美人。

 佩环月夜归来:杜甫吟昭君云,「环佩空归月夜魂。」
深宫旧事:《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盈盈、金屋:《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又《汉武故事》记武帝幼时对姑母说,“若得阿娇(武帝表妹)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玉龙、哀曲:玉龙是笛子名,哀曲指曲子《梅花落》。李白有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水龙吟(题三峰阁咏英华女子)
韩元吉 Han Yuanji
水龙吟(题三峰阁咏英华女子)
  雨余叠巘浮空,望中秀色仙都是。
  洞天未锁,人间春老,玉妃曾坠。
  锦瑟繁弦,凤箫清响,九霄歌吹。
  问分香旧事,刘郎去后,知谁伴、风前醉。
  
  回首暝烟千里。
  但纷纷、落红如泪。
  多情易老,青鸾何许,诗成谁寄。
  斗转参横,半帘花影,一溪寒水。
  怅飞凫路杳,行云梦断,有三峰翠。
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韩元吉 Han Yuanji
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
  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
  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注释】 ①好事近:“近”与“令”、“引”、“慢”等均属词的一种调式。
②凝碧:王维被安禄山所拘,曾赋《凝碧池》诗。
③梨园:唐明皇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称梨园弟子。后泛指演剧的地方为梨园。
④御沟:皇宫水沟。

【赏析】 宋乾道九年(1173),词人出使贺金主世宗生辰,这首词作于金宫廷赐宴之后。上阕化用安史叛军强令梨园子弟奏乐典故,喻自己使金廷赴宴,梨园声在而江山易主,无比沉痛。下阕开头两句写亡国后,杏花也愁,只能“傍野烟”而发。当年“御沟”水断,不愿再以“呜咽”之声益增民之悲痛。下阕四句,均为象征性描述,深刻地展现了恢复故土的愿望。这首词运用典故,凭借形象,表达了作者感时忧国的情怀。

[鉴赏]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试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被遣为正、副使。到金朝去祝贺次年三月初一的万春节(金主完颜雍生辰)。行至汴梁(时为金人的南京)金人设宴招待。席间词人触景生情,百感交集,随后赋下这首小词。寄给陆游以后,陆游又写下《得韩无咎书寄使虏时宴东都驿中所作小阕》一诗,可作此词的参考。诗云 :“大梁二月杏花开,锦衣公子乘传来。桐阴满第归不得,金辔玲珑上源驿。上源驿中捶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侍从)尽能女真语。书来寄我宴时词,归鬓知添几缕丝。有志未须深感慨,筑城会据拂云祠 。”(见《剑南诗稿 》卷四)可见金人的宴席是设在源驿。宋王明照《玉清新志》卷四云 :“陈桥驿,在京师陈桥、封丘二门之间,唐为上元驿。??后来以驿为班荆馆,为虏使迎饯之所 。”上元驿,盖即上源驿 ,北宋时既为“虏使迎饯之所”(犹今之宾馆或招待所 ),入金后当亦于此接待宋使。陆游诗不仅反映了设宴的地点,也大体说明了时间及歌舞伴饮的情况,对于此词的分析,是极有帮助的。
这首小词可谓字字哀婉,句句凄切,爱国情思通贯全篇。汴京原是宋朝故都,特别是上源驿原是宋太祖赵匡胤举行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奠定宋朝基业的发祥地 。可是经过“靖康之变”,这儿竟成了金人的天下。如今韩元吉来到这宋朝的故都,宋朝的发祥之地,江山依旧,人物全非,怎能不凄然饮泣?
词的上片运用了一个情境与它相似的历史事件,抒写此时此际的痛苦。据《明皇杂录》记载,天宝末年,安禄山叛军攻陷东都洛阳,大会凝碧池,令梨园子弟演奏乐曲,他们皆欷歔泣下,乐工雷海青则掷乐器于地,西向大恸。诗人王维在被囚禁中听到这一消息,暗地里写了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宫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诗中描写了战后深宫的荒凉景象,表达了自己的哀苦心境。韩元吉此词,在措词与构思上,无疑是受到这首诗的影响。但它所写的矛盾更加尖锐,感情更加沉痛。
因为作者是直接置身于矛盾冲突之中,对心灵的震动更甚。“凝碧池”虽是以古喻今 ,属于虚指,而着一“ 旧”字 ,则有深沉的含义。偏偏就在这宋朝旧时“虏使迎饯之所”,听到宋朝旧时的教坊音乐,“汉使作客胡作主”,整个历史来了一个颠倒。这对于一个忠于宋朝的使者来说,该是多么强烈的刺激!上源驿的一草一木,教坊乐中的一字一腔,无不震憾着他的心灵,于是词人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这是一个从声音到外貌的转化,其中蕴含着复杂的心理矛盾,包藏着无比深沉的隐痛。因为这音乐能触发人的悲愁,而悲愁又易催人衰老,所以说“总不堪华发”。词人以形象精炼的言语 ,道出了自己在特定环境下复杂心理活动,手法是极其高明的。
词的下片,构思尤为巧妙。开头两句,既点时间,亦写环境,并用杏花以自拟“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 。”以虚带实,兴寄遥深,其中隐有深刻的含义。所谓写实,是指杏花在二月间开花,而汴京赐宴恰在其时。金人的万春节在其中都燕山(今北京市)举行庆典,韩元吉此行的目的地为燕山;其到汴京时间,当如前引陆游诗所云在二月中间。杏花无法避开料峭的寒风,终于在战后荒凉的土地上开放了;词人也象杏花一样,虽欲避开敌对的金人,但因身负使命,不得不参与宴会,不得不聆听令人兴感生悲的教坊音乐。词人以杏花自喻,形象美丽而高洁;以野烟象征战后荒凉景象,亦极富于意境。而“无处避春愁”五字,则是“词眼”所在。有此五字,则使杏花人格化,使杏花与词人产生形象上的联系。此之谓美学上的移情 。“野烟”二字,虽从王维诗中来 :“杏花”的意念,也可能受到王维诗中的“秋槐”句的启迪,但词人把它紧密地联系实境,加以发展与熔铸,已浑然一体,构成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的艺术品。
结尾二句仍以拟人化的手法 ,抒发心中的悲哀。北宋汴京御沟里水,本是长年流淌的。可是经过战争的破坏,早已阻塞干涸了。再也听不到潺潺流淌的声音。这在寻常人看来可能没什么感觉,可是对韩元吉这位宋朝的使臣来说,却引起他无穷的感怆,他胸中怀有黍离之悲,故国之思,想要发泄出来,却碍于当时的处境。满腔泪水,让它咽入腹中。但这种感情又不得不抒发,于是赋予御沟流水以人的灵性,说它之所以不流 ,乃是由于理解到词人内心蕴有无限痛苦,怕听到呜咽的水声会引起抽泣。这样的描写是非常准确而又深刻的。人们读到这里,不禁在感情上也会引起共鸣。

赏析 Review:3

词牌下之小序交代了该词的写作背景:《金史·交聘表》云,“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三月癸已朔,宋遣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等贺万春节”。据此可知,小序中所说“汴京赐宴”当指,在本为北宋京都现已是金邦都城的汴京,作为出使金邦使者的韩元吉等人接受了金世宗的赐宴;“闻教坊乐,有感”是说宴会上听到本来属于宋朝皇家音乐班子的演奏,作者极有感触,因而写成此篇。

  这是一篇抒发伤感情怀的词作,景物的描写均为情而设。

  上阕写在汴京宫苑,听教坊奏乐。始句“凝碧旧池头”,不写汴京宫苑而书“凝碧池头”,这是在用典。凝碧池,唐代洛阳禁苑中池名,据计有功《唐诗纪事》载:安禄山叛逆唐王朝之后,曾大会凝碧池,逼使梨园弟子为他奏乐,众乐人思念玄宗欷嘘泣下,其中有雷海清者,掷弃乐器、面向西方失声大恸,安禄山当即下令,残酷无比地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上。诗人王维当时正被安禄山拘禁于菩提寺,闻之,作诗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词人韩元吉在这里用“凝碧旧池头”比拟金世宗赐宴处──汴京宫苑,自有爱憎在其中。“一听管弦凄切”的“一”字,在此作语助词用,起加强语气的作用,句意为:听着丝竹管一齐奏出凄凄切切的曲调。本来宴会所奏之乐应该是“合乐且闲”春意融融的曲调,然而进入内心悲切的词人耳中却化为凄惨悲切之音。“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两句是写:北宋遗留下来的不少乐师正在吹拉弹奏,声声在耳,但他们禁不住数十年亡国生活的磨难,都已满头华发皤然老矣。词人此时也早已过知天命之年,有极浓的老大迟暮的感慨。

  下阕写满怀凄楚不敢直诉,只能借景抒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是说:汴京的杏花如若有情也应心向宋朝,不为金人开放,但却无处逃避春天带给它的苦楚,也只得在迷茫的野烟里吐芳。此处“野烟”代指给中原带来灾难的异族统治者──金邦君主;这个从上面所举王维的诗句“万户伤心生野烟”可以窥知。“杏花”既指宋代梨园弟子今在金地者,亦可指自己原本应是泱泱大宋的臣子,今日却作为南宋小朝廷的使者屈尊向金邦庆贺节日俯身称臣。“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只有御沟池水淙淙流淌时断时续,似乎是最了解听乐人心中此时正吞悲饮恨的无声呜咽。

  该词格调凄切,表现方式曲屈宛转,似是写发生在前朝凝碧池头的旧事,其实却是以古讽今,借彼言此,哀悼北宋王朝的覆灭,伤感南宋王朝的日益弱小,忠贞之情深切感人。(韩秋白)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Zhang Xiaoxiang
念奴娇·过洞庭
念奴娇·过洞庭
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注释】 ①洞庭青草:洞庭湖在岳阳市西南,青草湖在洞庭之南,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
②玉界琼田:形容月下湖水晶莹如玉。界:一作“鉴”。
③岭海:指两广之地,北有五岭,南有南海,故称“岭海”。
④短发萧骚:头发稀少。襟袖冷:谓两袖清风,廉洁清贫。
⑤“尽挹西江”三句:舀尽长江水当酒浆,以北斗做酒器盛酒,大地万物当做宾客。西江:指长江。

【赏析】 这首中秋词是作者泛舟洞庭湖时即景抒怀之作。开篇直说地点与时间,然后写湖面、小舟、月亮、银河。此时作者想起岭南一年的官宦生涯,感到自己无所作为而有所愧疚。而且想到人生苦短不免心酸,不过由于自己坚持正道,又使他稍感安慰。他要用北斗做酒勺,舀尽长江做酒浆痛饮。全词格调昂奋,一波三折。

【评析】
  人们比较熟悉辛弃疾与苏轼之间的继承和发展关系,但却较少有人注意张孝祥在苏、辛之间所起到的过渡性作用。张孝祥实际上是南宋豪放词派重要的奠基人之一。这首《念奴娇》就是广泛传诵的张孝祥的代表作。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张孝祥因受政敌谗害而被免职。他从桂林北归,途经洞庭湖,即景生情,写下这首词。这是一首寓情于景的抒情诗。它以生动的笔墨,描绘了中秋节前夕洞庭湖雄伟壮阔、晴明澄澈的绚丽画面,抒写了作者光明磊落、冰肝雪胆般纯洁高尚的情操,反映了作者对投降派的蔑视。
  词的上片写湖上美景。开篇三句点地域与节候的特点,说明了这是一个接近仲秋节的、风平浪静的洞庭湖之夜。"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是词中壮丽的佳句,它形象地概括出洞庭湖广阔无涯、优美而又平静的特点,抒发了作者泛舟湖上所得的乐趣。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以世间万物的主人翁而自居的思想境界。"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三句既是对洞庭湖的夜景加以补充,同时又是作者爱国抗金这一高尚人格的具体写照,暗地里还反映了作者对南宋小朝廷腐朽黑暗政治的憎恶和不满。'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两句,以虚带实,含而不露,似合而实起,引出下片。
 下片以"应"字领起,似承而转。作者回忆起"岭表经年"的为宦生涯,并以"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来象征自己纯正无私和洁身自好,这对谗害自己的政敌,无疑是一有力回击。在结构上,它又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的意境上呼下应。"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承上,进一步抒发积郁于胸的堂堂正气,暗示出尽管屡遭谗害,环境险恶,但自己依然两袖清风,稳操航向,安如泰山。不仅如此,词人还由此而产生出一段浪漫主义的幻想。"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三句是词中传神之笔,它进一步突现出作者襟怀坦荡、识见超迈与乐观豪爽的性格,颇有居高临下,对投降派不屑一顾的气势。煞尾,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结束全篇,更觉神余言外。
  这首词画面开阔,意境优美,大气磅礴,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艺术感染力很强。其特点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恰当的比喻。词中用"玉鉴琼田"来形容波平浪静与水晶般透明的洞庭湖,反衬出"扁舟一叶"之中的作者人格的纯洁高尚。"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比喻词人心地纯净,俯仰无愧。二是奇特的想象。词中幕天席地、友月交风的意境固然来自现实生活,但是,如果没有充分的、大胆的想象,决不会写得如此生动感人。至于同中写到的吸江酌斗、宾客万象的境界,则纯系想象之词了。正是由于作者把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写得惟妙惟肖,生动传神,才反映出作者强烈的爱憎与美的理想。作者正是通过想象这一心灵的眼睛去探察客观事物内部的奥秘,凭借想象这一心灵的翅膀向着理想的境界起飞。三是豪放的风格。古代描写洞庭湖的佳作层出不穷。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杜甫的《登岳阳楼》是著名的律诗,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著名的散文。它们都以自己的特点和丰富的内容而千古不朽。但就平静的洞庭湖之夜并把自己置身湖上舟中来抒发豪情逸兴的佳篇,却并不多见。这一点充分显示出作者艺术上的独创性。这首词句句有人,笔笔含情,"情以物动,辞以情发",在艺术上达到了内情与外景水乳交融的妙境。词中那种豪放的风格,也由此产生。
--引自"梅影笛声"http://jlzs009.home.sohu.com/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任静江府(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 ,七月到任。次年六月,遭谗降职北归,途经湖南洞庭湖(词中的“洞庭 ”、“青草”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时近仲秋的平湖秋月之夜,诱发了词人深邃的“宇宙意识”和“勃然诗兴,使他挥笔写下了这首词。
说到诗歌表现“ 宇宙意识”,我们便会想到唐人诗中的《春江花月夜》和《 登幽州台歌》。但是,宋词所表现的“宇宙意识”和唐诗比较起来,毕竟各有千秋。张若虚的词中,流泻着的是一片如梦似幻、哀怨迷惘的意绪。在水月无尽的“永恒”面前,作者流露出无限的惆怅;而在这怅惘之中,又夹杂着某种憧憬、留恋和对“人生无常”的轻微叹息。它是痴情而纯真的,却又夹杂着“涉世未深”的稚嫩。陈子昂的诗则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 ,积聚着自《诗经》和《楚辞》以来无数善感的骚人墨客所深深地感知着的人生的 、政治的、历史的“沉重感”。但是同时却又表现出了很幽深的“孤独性” —— 茫茫的宇宙似乎是与诗人“对立”着的,因此他觉得“孤立无援”而只能独自怆然泪下。然而随着社会历史的前进和人类思想的发展,出现在几百年后宋人作品中的“宇宙意识”,就表现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涵。请读《前赤壁赋》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种徜徉在清风明月的怀抱之中而感到无所不适的快乐,这种融通了人与宇宙界限的意识观念,标志着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一部分士人,已逐步从前代人的困惑、苦恼中解脱出来,而达到了一种更为“ 高级”的“超旷”的思想境地,反映出这一代身受多种社会矛盾困扰的文人于经历了艰苦曲折的心路历程之后,在思想领域里已经找到了一种自我解脱、自我超化的“途径”。
张孝祥这个人,不管从其人品、胸襟、才学、词风来看,都与苏轼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凡是优秀的作家(特别象张孝祥这样的有个性、有才华的作家 ),除了向前人学习之外 ,便会有着自己的特创。
张孝祥的这首词,以他高洁的人格和高昂的生命活力作为基础,以星月皎洁的夜空和寥阔浩荡的湖面为背景,创造出了一个光风霁月、坦荡无涯的艺术意境和精神境界。
词的前三句便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个静谧、开阔的景象。“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现实中的八月洞庭湖,实际上说是极少会风平浪静的。所以词人所写的“ 更无一点风色”,与其说是实写湖面的平静,还不如说是有意识地要展现其内心世界的平静,它的本意乃在展开下面“天人合一”的“澄澈”境界。果然“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二句就隐约地表达了这种物我“和谐”的快感。在别人的作品中,一叶扁舟与浩瀚大湖的形象对比中,往往带有“小”、“ 大”之间悬差 、对比的含意,而张词却用了一个“着”字,表达了他如鱼归水般的无比欣喜,其精神境界就显然与众不同 。试想 ,扁舟之附着于万顷碧波,不是很象“心”之附着于“体”吗?心与体本是相互依着、相互结合的。在古人眼里“人”实在即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宇宙的“道心”就即体现在“人”的身上。所以“着我扁舟”之句中,就充溢着一种皈依自然、天人合一的“ 宇宙意识”,而这种意识又在下文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中表现得更加充分。月亮、银河,把它们的光辉倾泻入湖中,碧粼粼的细浪中照映着星河的倒影,这时的天穹地壤之间,一片空明澄澈——就连人的“表里”都被洞照得通体透亮。这是多么纯净的世界 ,又是多么晶莹的境界 !词人的思想,已被宇宙的空明净化了,而宇宙的景,也被词人的纯洁净化了 。人格化了的宇宙,宇宙化了的人格,融成一片,浑成一体,使词人全然陶醉了。他兴高采烈 ,他神情飞扬 ,禁不住要发出自得其乐的喁喁独白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在如此广袤浩淼的湖波上,在如此神秘幽冷的月光下,词人非但没有常人此时此地极易产生的陌生感、恐惧感,反而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快意感,这不是一种物我相惬、天人合一的“ 宇宙意识 ”又是什么?这里当然包含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却没有了屈子那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狠狈,这里当然也有着仰月映湖“对影成三人”的清高,却也没有了李白那种“行乐当及时”的庸俗。词人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和安宁。在月光的照抚下,在湖波的摇篮里,他原先躁动不安的心灵,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和归宿之处。人之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中,人的开阔而洁净的心灵之与“ 无私” 的宇宙精神的“合二而一”,这岂不就是最大的快慰与欢愉?此种“妙处”,又岂是“外人”所能得知!诗词之寓哲理,至此可谓达到了“至境”。
那么,为什么这种“天人合一”的“妙处”只能由词人一人所独得?词人当真是一个“冷然、洒然”、不食“烟火食”的人(陈应行《于湖词序》语)吗?非也。此时的张孝祥,刚离谗言罗织的官场不久,因而说他是一个生来的“遗世独立”之士并不符合事实。
其实,他有高洁的人格,有超旷的胸怀,有“迈往凌云之气”和“自在如神之笔”(同上),所以才能悠然心会此间的妙处和出此潇洒超尘的词篇。其实他心境的“悠然”并非天生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西江月·题粟阳三塔寺》),由此可见,他的“悠然”是在经历了“世路”的坎坷艰险后才达到的一种“圆通”和“超脱”的精神境界,而绝不是一种天生的冷漠或自我麻醉。所以他在上面两句词后接着写道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天光水影,白鸥翔飞,这与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是同样的一种超尘拔俗、物我交游的“无差别境界”。这种通过制造矛盾而达到了矛盾的暂时解决、通过对于人生世路的“入乎其内”而达到的“出乎其外”的过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是在写观湖楼上所见之实景,但其实也是在写他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在人生路途中,风风雨雨随处都有;然而只要保持人格的纯洁和思想的达观,一切风雨终会过去,一个澄澈空明的“心境”必将复现。
“应念岭表经年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就点明了词人的“立足点”。词人刚从“岭表”(今两广地区)的官场生活中摆脱出来,回想自己在这一段仕途生涯中,人格及品行是极为高洁的,高洁到连肝胆都如冰雪般晶莹而无杂滓;但此种心迹却不易被人所晓(反而蒙冤),固此只能让寒月的孤光来洞鉴自己的纯洁肺腑。言外之意,不无凄然和怨愤。所以这里出现的词人形象,就是这一位有着厌世情绪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了;而前面那种“表里澄澈”的形象,却是他“肝胆冰雪”的人格经过“宇宙意识”的升华而生成的结晶 。写到这里,作者的慨世之情正欲勃起,却又立即转入了新的感情境界 :“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这里正是作者旷达高远的襟怀在起着作用 :“任凭风浪起 ,稳坐钓鱼台”,何必去在意那些小人们的飞短流长呢 ,我且泛舟稳游于洞庭湖上。——非但如此,我还要进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之地作天人之游呢!因此尽管头发稀疏,两袖清风,词人的兴致却格外高涨了,词人的想象更加浪漫了。于是便出现了下面的奇句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 ,万象为宾客”,这是何等阔大的气派,何等开广的胸襟!词人要吸尽长江的浩荡江水,把天上的北斗七星当作勺器,而邀天地万物作为陪客,高朋满座地细斟剧饮起来。这种睥睨世人而“物我交欢”的神态,是作者自我意识的“ 扩张”,是词人人格的“充溢”,表现出了以我为“主”(主体)的新的“宇宙意识”。至此,词情顿时达到了“ 高潮”:“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回答本来是明确的:今夕是“近中秋”的一夕。但是作者此时已经达到了“忘形” 的超脱地步而把人世间的一切(连“日子” )都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因此 ,那些富功名、宠辱得失,更已一股脑儿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在这一瞬间 ,“时间”似乎已经凝滞了,“空间”也已缩小了,幕天席地,上下古今,只有一个“扣舷独啸”的词人形象充塞于画面而又响起了虎啸龙吟 ,风起浪涌的“ 画外音”。起初那个“ 更无一点风色”、安谧恬静的洞庭湖霎时间似乎变成了万象沓至、群宾杂乱的热闹酒席,而那位“肝胆冰雪”的主人也变成了酒入热肠、壮气凌云的豪士了??。
历史上的张孝祥,是一位有才华、有抱负、有器识的爱国之士。但在这首作于特定环境的词中,作者的高洁人格、高尚气节以及广远襟怀,都“融化”在一片皎洁莹白的月光湖影中,变得“透明”、“澄澈”;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肃穆、深邃和丰富。作者奇特的想象、奇高的兴会以及奇富的文才,又“融解”在一个寥阔高远的艺术意境中,显得“超尘”、“ 出俗”;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朦胧、神秘和优美。词中最值人回味的句子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妙处”在何?妙处在于物我交游、天人合一;妙处在于“言不尽意”却又“意在言中”。试想,一个从尘世中来的“凡人”,能够跳出“遍人间烦恼填胸臆”的困境,而达到如此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岂非妙极!而前人常说“言不尽意”,作者却能借助于此种物我交融、情景交浃的意境,把“无私”、“忘我”的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这又岂非是文学的无上“妙境”!胡仔曾经哀叹,“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 ,余词尽废”(《 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卷十三),此话有失偏颇。眼前的这首《念奴娇》词,就是一篇“废”不得的佳作。如果说,苏词借着月光倾吐对“人类之爱”的挚情歌颂的话,那么张词就借着月光抒发对“ 高风亮节”的尽情赞美。
不但是在“中秋”诗词的长廊中、而且是在整个古典文学的长廊中,它都是一首杰出的代表作。而载负着它的基础,就在于那经过“宇宙意识,升华过的人格美和艺术美。它将具有着“澡雪精神”和提高审美能力的永久的魅力。

朝中措·梅
陆游 Lu You
朝中措·梅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注释】 ①东皇:司春之神。

【赏析】 这首咏梅词,虽通篇不见“梅”字,却处处抓住梅花的特点着意描写。作者运用拟人化手法,借梅花以自喻。梅花与人熔为一体,把自己的身世之感,含蕴其中,寄托遥深。全词寓意深婉含蓄,余味悠长。

【集评】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首二句咏花而见本意,余皆借梅自喻,飘零孤恨,其冷淡绝似寒梅。但梅花虽未逮秾春,而东皇先识,胜于百花,尽有江上芙蓉,一生未见春风者。放翁受知于孝宗,褒其多闻力学,授枢密院编修。虽出知外州,书生遭际,胜于槁项牖下多矣。故其结句自伤亦以自慰也。

水龙吟·春恨
陈亮 Chen Liang
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
  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注释】 斗草:古代以花草相赛的一种民俗游戏。一名斗百草。
①闹红:一本作“闹花”。形容百花盛开。
②平莎:平原上的莎草。或说,平整的草。茸嫩:形容初生之草十分柔嫩。
③迟日:春日昼长,故曰“迟日”。
④阁雨:把雨止住。阁,同搁。
⑤罗绶:罗带。

【赏析】 这首词初看起来,是一首伤春念远的词。上阕写春光烂漫,又作转折,说春色如此美妙,却无人欣赏。下阕开头既已点明全词的“念远”主旨,接下通过回忆,写昔日邂逅的情境与别后的“幽怨”,后又回到眼前,烟月迷离,子规声咽,一片凄清景致,更增几多离愁。陈亮乃南宋气节之士,其创作绝少儿女情长。故有人认为此作寄托了恢复之志。

这首春恨词,上片从写景引向人事。柳媚花娇,草软莎平。淡云微雨,春光宜人。然而这“芳菲世界”却无人游赏,都付于流莺飞燕,实在令人生“恨”。下片写闻“归雁”而“念远”,感今忆昔,“几多幽怨”。这首词的可贵之处,是用“幽秀”之笔,写出了家国之情。正由于笔曲意深,含蓄而味永,艺术效果往往并不在壮怀激烈的言词之下。手法之妙,于此可见。

【集评】

徐釚《词苑丛谈》:陈同父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龙吟》词,乃复幽秀。

刘熙载《艺概》卷四: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旨远,直有宗(泽)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艾治平《宋词名篇赏析》:此词写的不是儿女情的“春恨”,而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种“春恨”,它寄寓着祖国南北分裂,国耻未雪,家仇未报的悲愤。这样,便是以“芳菲世界”来比喻沦陷了的中原锦绣河山,而“莺和燕”,则是奸邪小人和卖国求荣之类人物了。

唐圭璋《唐宋词选注》:本词和辛弃疾的名篇《摸鱼儿》是同一风格,若论婉丽含蓄,意境深远,二词也可说是相映生辉。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凭高念远,疏宕有致。起数句,皆写景物。“闹花”两句,写楼高风微。“春归”三句,写平莎垂杨。“迟日”三司,写寒暖不定。“恨芳菲”三句,总束上片,好景无人赏,只与流莺闲燕赏之,可恨孰甚。换头,因雁去而念远。“金钗”三句,言当日之乐事无踪。“罗绶”三句,言别后之幽怨难消。“正销魂”三句,以景结,伤感殊甚。

[鉴赏]

本词抒写春恨。上片恨今日芳菲世界,游人未赏,付与莺燕;下片恨昔年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一起用“闹”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态,同时总揽春的景象,与宋祁《玉楼春 》“红杏枝头春意闹”句相比 ,毫不逊色,加上东风软(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绿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铺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贴切恰当;垂杨金浅,浅黄色的垂柳。迟日催花,春日渐长,催动百花竞放;淡云阁雨,云层淡薄,促使微雨暂收;轻寒轻暖,不寒不暖,气候最佳。这些都是春归大地后带来的春景、春色。荟萃如此多样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胜,使人目不暇接而留连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却指出:在今朝,游人未曾赏玩这芳菲世界,只能被啼莺语燕所赏玩。莺燕是“能赏而不知者”(《草堂诗余正集》沈际飞语),游人则为“欲赏而不得者”(同上)。鉴于人情世故都是这样,尚有何心踏青拾翠!过片两句,因寂寞而凭高念远,向南楼问一声归雁。从上片看,姹紫嫣红,百花竞放,世界是一片喧闹的,可是这样喧闹的芳菲世界而懒得去游赏,足见主人公的处境是孤立无助的,心情是压抑的。雁足能传书信(见《汉书·苏武传》),于是鸿雁充当了信使,因为征人未回,向南楼探问归雁消息。金钗三句,谓昔年赏心乐事,而今已如风消云散。金钗斗草,拔金钗作斗草游戏。宗懔《荆楚岁时记》:“竞采百药,谓百草以蠲除毒气,故世有斗草之戏 。”青丝勒马,用青丝绳做马络头。古乐府《陌上桑》:“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罗绶三句,谓难忘别时的恋情,难禁别后的粉泪,难遣别久的幽怨。罗绶分香,临别以香罗带贻赠留念。秦观《满庭芳》“罗带轻分”,亦此意。翠绡封泪,翠巾裹着眼泪寄与对方,典出《丽情集》记灼灼事。几多幽怨,数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销魂三句,有两种断法,一断在“魂”字后,另一断在“又是”后,两者都可 ,而后者较恰当。因为一结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领下面两句,由于又看到了与昔年离别之时一般的疏烟淡月、子规声断,触发她的愁绪而黯然销魂。子规,一名杜鹃,相传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 。(《华阳国志·蜀志》)子规鸣声凄厉,最容易勾动人们别恨乡愁。
这首词上片,作者几乎倾全力烘托春景的无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却来一个大转折,指出人们以不能游赏美好的春景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莺燕所占有为惋惜,才领会前面之所以倾全力描绘春景者,是为了给后面的春恨增添气势。盖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怅 ,添人愁绪 ,也就是春恨愈加强烈。杜甫所谓“花近高楼伤客心”(《登楼》),“感时花溅泪 ”(《春望》),即为此种思想感情的反映 。下片似另出机杼,独立成篇,其实不然,它是全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上下片有岭断云连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这是客观景物与内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铸成此种矛盾的,伤离念远是一个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写离愁别恨的,因而实与上片契合无间。从赏心乐事的一去不返,别后别久的十分怀念,别时景色的触目销魂 ,都在刻画主人公的感情深挚 。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 ,开拓万古之心胸”(黄宗羲《宋元学案·龙川学案 》)的铁铮铮汉子,他写作态度严谨,目的性明确 ,每一首词写成后,“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叶適引陈亮语)。所以很难想象他会写出脂粉气息浓郁的艳词。据此,才知下片的闺怨是假托的,使用这类表现手法在诗词中并不鲜见,大率以柔婉的笔调,抒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种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郁积的,而且与反偏安、复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里,芳菲世界都付莺燕,实际的意思则是大好河山尽沦于敌手。为此,清季词论家刘熙载评这几句词 :“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宗泽)大呼渡河之意。”(《艺概》)以小词比壮语,不觉突兀,是因其精神贴近之故。
陈亮传世的词七十多首,风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晋说:“《龙川词》一卷,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 !”(《龙川词跋》)后来他看到本篇及其他六首婉丽之词,修正自己的论点,曰:“偶阅《中兴词选》 ,得《水龙吟》以后七阕,亦未能超然。”(《龙川词补跋》)其实毛晋本来的论点还是对的,无须修正。作家的作品,风格、境界可以多样。陈亮词的基调是豪放的,但也出现一些婉约的作品,毫不足怪。苏轼《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辛弃疾《 摸鱼儿·暮春》,情调岂不缠绵凄婉,但毕竟与周(邦彦)、秦(观)不同,苏、辛和陈亮的词,和婉中仍含刚劲之气,所谓骨子里还是刚的,关于这一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竹筠清课)

瑞鹤仙(赋梅)
辛弃疾 Xin Qiji
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
  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
  溪奁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
  玉肌瘦弱。
  更重重、龙绡衬著。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
  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
  瑶池旧约。
  鳞鸿更仗谁托。
  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
  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注释】 被射雕英雄传借用

自跋:壬子春,余试牒四明,赋赠老娼,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江西人来,以为邓南秀词,非也
贺新郎
  老去相如倦。
  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
  料彼此、魂销肠断。
  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声颤。
  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
  晚妆残、翠钿狼藉,泪痕凝面。
  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
  但寄兴、焦琴纨扇。
  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
  云万叠,寸心远。
醉太平·闺情
刘过 Liu Guo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翠销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

【白话文】 怀著高洁的情感,真心真意的,修长的眉毛双垂的鬓发,坐在月光照入的小小楼阁上,调弄著古筝,悠悠的声音诉说这春天的情绪。
我想念著你,挂记著你,整晚为你魂牵梦萦,绿色的轻纱,薰香暖了绣云的屏风,又如何能忍受酒醒之后的情境?

【注释】 又题四字令
梦萦:梦魂萦绕。
翠绡:绿色轻纱。
销:又作绡, 生丝织成的绢。
双调小令,本调共三十八字,前后片相同,各四平韵。第一、二句平仄不可以更动,且第三字仄音,必须用去声。这样在唱时才能激发高亢与隽永,第三句的一、三字虽可平仄通融,但还是以仄平平仄平平为好,第四句第一、四两字,也最好用去声,方能将调性激起。这个曲牌,整体上来说,都是拗体,基本上为一句四字为基础,结句断句也最好采取用上一、下四的方式断句。实际上是一豆加上四字的结构,再填词时候应该注意。

【赏析】 这是一阙春日怀人的小令,上片描写闺中人的深情、模样与状态。青鬓修眉,真切意远;一个人在小楼上调筝,明月满窗;春风数声,情韵无限,隐隐有几分遐思。下片写相思相忆之闺情,朝思暮想,魂牵梦萦;那种浓切之意,伤及空闺独守的佳人,面对著翠绡香暖,又那堪醉后酒醒。全词轻倩柔媚,曲折有致。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一萼红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
  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
  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
  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赏析】 白石此词作于三十二岁,当时客居长沙。词中抒写怀人之思及飘泊之苦 。据夏承焘《姜白石系年》,这是白石词中最早的怀念合肥情侣之作。白石青年时在合肥曾结识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后来却演化为一场爱情悲剧,使白石从此郁郁寡欢,刻骨相思。白石与合肥情侣初识合肥赤兰桥,其地多种柳,分手时为梅开时节,故白石词写及梅、柳,均与此一段“合肥情事”有关,由梅、柳而忆及旧日情侣,抒发一种绵绵不尽之相思之情,成为白石的一种思维定势和其词的一种惯性情绪。
小序记作词缘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 。长沙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当时白石客居其观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墙,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径通幽。穿径南行,忽见梅花成林,满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许花蕾乍开,有红梅,也有白梅。头上枝影扶疏,脚下苍苔细石,词人与朋友们漫步其间,不觉动了游兴,于是立即动身,出游城东的定王台,又渡过城西的湘江,登上岳麓山。俯眺湘云起伏,湘水慢流,终于游兴已尽,悲从中来,遂醉吟成词。
上序片词序相表里,主写游赏心情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 ,红萼未宜簪 。”古城墙下,些许官梅,红萼尚小,还不到摘花插发的时候呢。官梅即官府种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诗,有“东阁官梅动诗兴”之句,何况梅花与柳树一样,最能钩起白石的伤心心事呢。句中几许、未宜簪等语,流露出一片爱怜护惜之情。序中既描写出梅花的各种姿态,故词中便着意于抒发情意,词较序翻进一层 。“池面冰胶 ,墙阴雪老”,二句对仗极工整。以胶状冰,以老状雪,写出凝冰难化、积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词笔 。白石诗法江西诗派,以拗折瘦硬为追求,给人一种刚劲的感觉,形成一种深远清苦的意境。寒意犹深,解冻何时。“云意还又沉沉。”彤云沉沉,欲雪大时,加倍写出寒意。词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词人心境之沉郁。词人有意无意,也想舒散一下郁解的情怀。“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于是与友人一起,闲步穿过翠藤、竹径,来到林园能幽之处。一路行来,兴致渐高,不觉谈笑风生,惊起水边栖鸟 。这两句很好地表达了此时词人野兴横生,乐以忘忧的心情。下一渐字,尤能传出心境由郁闷而趋向开朗。这是大自然对人心的感发。这几句与前几句境界迥异,一边是官梅红萼,一边是冰雪寒寒,一边又是翠藤径竹和沙禽,移步换景,情随景移,真有“野云孤飞 ,去留无迹” (张炎《词源》)的妙处。“野老林泉 ,故王台榭,呼唤登临。”歇拍以简练生动之笔,写出偕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岳麓之一段游赏。故王台榭,指汉长沙定王刘发所筑之台。野老林泉,虽然泛指,但或者也不无怀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长沙者不少,如唐末韩侂便曾避地于此,其《小隐》诗云:“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
投入大自然怀抱,兴林泉之逸趣,发思古之幽情,词人一时乐以忘忧。呼唤登临四字,写出一片欢闹场景,试比较“云意又还沉沉”,前后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从序言兴尽悲来四字翻出,写出追远怀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岳麓山上,词人极目天际 ,看湘云起伏,湘水缓流,顿时伤心无限,自己年年南去北来,飘泊江湖,竟为何事 ?白石《玲珑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 、天涯羇旅。”可作此词换头之诠释。陈锐《袌碧斋词话》云 :“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上片以呼唤登临之乐歇拍,换头挺接南去北来之悲,笔峰骤转,突兀峭拔,两相对比,大能突出词人悲怀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铭心,于欢乐处犹不解释怀于往日悲情。此处有岭断云连之势。荡湘云楚水一句亦妙,写尽词人平生浪迹江湖无所归依之感。“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朱门贴上画鸡,写人日民俗。《荆楚岁时记》云:“人日贴画鸡于户 ,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金盘即春盘,金盘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写立春风俗。《武林旧事》云 :“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翠缕红丝 ,金鸡玉燕,备极工巧。”此三句,慨叹转眼又是新年,时光徒然流逝。空叹二字,呼应换头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阴虚掷而又无可奈何的悲苦。词人所伤心空叹者何?“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全词主旨 ,至此才转折显现出来。忘不了,曾与伊人在西楼的美好集会,窗外,万缕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袅袅起舞。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堪称佳句。此句用一想字、一还字,便将回忆中昔日之景与想象中今日之景粘连叠合,灵思妙笔,浑融无迹。美好的回忆不过一刹而已。“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等到回到旧地,只怕已是春暮 。结笔由过去想到未来,春初想到春深,时空转换处更显其情极悲伤,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从字面上看,是应合此时红萼未宜簪的早春时节而言,而其意蕴实为无计可归,归时人事已非的隐痛。白石怀念合肥女子诸词,如《淡黄柳》“恐梨花落尽成秋色” ,《点绛唇》“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青青草” ,《鬲溪梅令》“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与此词结笔同一语意。
此词与序是一整体。序主要写景物、游赏,上片与之相映照。但序以写景为主 ,词上片则融情入景,如“云意又还沉沉”。下片摆脱序文笼罩 ,托出伤心人之别有怀抱,另辟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记曾共 、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下片既是核心层次,上片及序文所写景物、游赏,便成为下片所写悲怀难遣之反衬。此词结构安排可谓严谨。词中意境,先由狭而广,即由城阴竹径而故王台榭,再由广而狭,而深,即由湘云楚水而写出种种悲怀。词境的迤逦展开,也反映出词人心灵由郁闷而希求解脱但终归于悲沉的一段变化历程。此词营造意境亦可谓精心。这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善用暗线结构,时空的转换,意境的切换,情绪的变换均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则有暗脉潜通。构思之妙,无如白石。

淡黄柳(正平调近)
姜夔 Jiang Kui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淡黄柳(正平调近)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
  马上单衣寒恻恻。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
  强摧酒、小桥宅。
  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注释】 ①客居合肥:时在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
②纾(shū):解除、排除,宽解。
③垂杨陌:杨柳飘拂的小巷。
④恻恻:寒冷凄恻。
⑤岑寂:寂静。
⑥小桥宅:姜夔在合肥情侣的住宅。

【赏析】 这是作者的自制曲。通篇写景,而作者寄居他乡,伤时感世的愁怀,尽在不言之中。
上片写客居异乡的感受。垂杨巷陌,马上轻寒,边城春色,举目凄凉。而眼前柳色,“鹅黄嫩绿”,却与江南相似。下片写惜春伤春情绪。清明携酒,唯怕花落春去。全词意境凄清冷隽,用语清新质朴。在柳色春景的描写中,作者的万般愁绪,无限哀怨之情,也就巧妙自然、不着痕迹地表现出来。

【集评】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长吉有“梨花落尽成秋苑”之句,白石正用以入词,
而改一“色”字协韵。当时清真、方回多取贺诗隽句为面。
谭献《谭评词辨》:白石、稼轩,同音笙磬,但清脆与镗鎝异响,此事自关性分。
黄花庵《花庵词选》: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鉴赏]

此词是写作者客居合肥的心感。金人入侵,由于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江淮一带在当时已成边区。符离之战后,百姓四散流离 ,一眼望去,满目荒凉。合肥的大街小巷,多植柳树。作者客居南城,其时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人去苍茫,只有绿柳夹道,仿佛在向作者呜呜倾诉 ,有感于此 ,作者便作了这首《淡黄柳》。
上片写清晓在垂杨巷陌的凄凉感受,主要是写景。首二句写所闻,“空城”先给人荒凉寂静之感,于是,“晓角”的声音便异常突出,如空谷猿鸣,哀转不绝,象在诉说此地的悲凉。听的人偏偏是异乡作客,更觉苦痛,此二句与《杨州慢》 “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意境相近 。那词前面还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此词虽未明言,但其首二句传达的“巷陌凄凉”之感,亦有伤时意味,不惟是客中凄凉而已。紧接一句是倒卷之笔,点出人物,原来是骑在马上踽踽独行的客子,同时写其体肤所感。将“寒恻恻”的感觉系于衣单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记实,其实这种生理更多地来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繁荣已成为过去,无奈春光依旧,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 。下二句写所见,即夹道新绿的杨柳。“鹅黄嫩绿”四字形象地再现出柳色之可爱 。“看尽”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无悦目之景,又是从神情上表现游子内心活动——“都是江南旧相识”。“旧相识”唯杨柳(江南多柳,所以这样说),这是抒写客怀 。而“柳色依依”与江左同,又是反衬着“巷陌凄凉,与江左异” ,语意十分深沉。于是,作者就从听觉、肤觉、视觉三层写出了“岑寂”之感。
过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笼下片。当此心情寂寞之际,又逢“寒食。虽是荒凉的“空城”,没有士女郊游的盛况 ,但客子“未能免俗”,于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词中提到合肥相好实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拨春风的大乔 ,一是能妙弹琴筝的小乔 。说“强携酒 ,小桥宅”,是本无意绪而勉强邀游 ,“携酒”上著“强”字,已预知其后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惨景。上数句以“正岑寂”为基调,“又寒食”的“又”字一转 ,说按节令自该应景为欢 ;“强”字又一转,说载酒寻欢不过是在凄凉寂寞中强遣客怀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转,说勉强寻春遣怀,仍恐春亦成秋,转添愁绪。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只将李贺“梨花落尽成秋苑”易一字叶韵,又添一“怕”字,意恐无花即是秋,语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将花落春尽的意念化作一幅具体图画,以“燕燕归来,问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语代答,上呼下应 ,韵味自足 。“自碧”,是说池水无情,则反见人之多感。这最后一层将词中空寂之感更写得切入骨髓闻之惨然。
全词从听角看柳写起,渐入虚拟的情景,从今朝到明朝,从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怅情怀已然愈益深浓。然而还不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却写出江淮之间春亦寂寥,并暗示这与江南似相同而又相异,又深忧如此春天恐亦难久。这就使读者感到全词的情感决非“客怀”二字可以说尽,作者的感叶伤春,实际上反映出同时代人的一种普通的忧惧。波波不存,毛将焉附,大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末日之感。因此张炎赞此词 :“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现飞越。”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竭。
  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注释】 翠尊易竭:一作翠尊易泣
①辛亥:光宗绍熙二年。
②石湖:在苏州西南,与太湖通。范成大居此,因号石湖居士。
③止既月:指住满一月。
④简:纸。
⑤征新声:征求新的词调。
⑥工伎:乐工、歌妓。隶习:学习。
⑦何逊: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
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杜甫诗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⑧但怪得:惊异。
⑨翠尊:翠绿酒杯,这里指酒。
CD红萼:指梅花。
耿:耿然于心,不能忘怀。

【赏析】 此词咏梅怀人,思今念往。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称:“作于辛亥之冬,正其最后别合肥之年”,而“时所眷者已离合肥他去”。由此可知是指合肥旧事。上片写“旧时”梅边月下的欢乐;“而今”往事难寻的凄惶。两相对照,因而对梅生“怪”,实含无限深情。下片写路遥积雪,江国寂寂,红萼依然,玉人何在!往日的欢会,只能留在“长记”中了。低徊缠绵,怀人之情,溢于言表。全词以婉曲的笔法,咏物而不滞于物,言情而不拘于情;物中有情,情中寓物。情思绵邈,意味隽永。

【集评】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以与稼轩伯仲。
张炎《词源》:白石《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真,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许昂霄《词综偶评》:二词(《疏影》、《暗香》)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树玲珑,金芝布护。
邓廷祯《双砚斋随笔》:姜石帚之“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状悔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议,写生独步也。
周济《宋四家词选》:前半阕言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后半阕想其盛时,想其衰时。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此二词最有名,然语高品下,以其贪用典故也。又云:如此起法,即不是咏梅矣。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案此二曲为千古词人咏梅绝调。以托喻遥深,自成馨逸;其暗香一解,凡三字句逗皆为夹协。梦窗墨守綦严,但近世知者盖寡,用特著之。
谭献《谭评词辩》:石湖咏梅,是尧章独到处。“翠尊”二句,深美有骚、辨意。
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刘体仁云,落笔得“旧时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又云:咏梅嫌纯是素色,故用“红萼”字,此谓之破色笔。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说来甚浅,然大家亦不为,此用意之妙,总使人不觉,则烹锻之功也。

(竹筠清课)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姜夔 Jiang Kui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
  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注释】 ①潭州:今湖南长沙市。
②湘:湘江,流经湖南。 皋:岸。
③茜:大红色。
④沁:渗透。

【赏析】 此词以咏梅为题,抒吊古怀人之情。上片写景。首两句点出“潭州”与“梅花”。
“东风”两句,因物及人。梅苑人归,蘅皋月冷。一春幽事,有谁得知。下片抒情。鸥去之后,昔游全非。因今思昔,感怀吊古。相思血泪,都沁绿枝。全词即梅即人,亦景亦情。清新雅丽,凄婉工巧。

【集评】

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感怀吊古,愁并毫端。其凄丽之致,颇似东山、淮海。

[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词。白石的咏物词所咏最多的是梅、柳 ,这是因为其中关合着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与合肥情侣相遇于合肥赤兰桥,其地多柳树,而分手时为梅开时节 。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即为:“白石客合肥,尝屡屡来往,??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一为初春 ,其一疑在冬间。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张炎说:“诗难于咏物 ,词为尤难 。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词源》卷下)并标举了咏物词的几条原则: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结构上要能放能收,浑然天成;第三 ,所用典故必须符合题旨 ;第四,结句必须点明“ 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则衡量此词,可谓处处吻合 。这首词在调下标明“赋潭州红梅”,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盛产红梅,以“潭州红著称于世。词中从咏红梅入手 ,但又不拘泥于纯粹写梅,写梅写人,即梅即人,人梅夹写,梅竹交映,含蕴空灵,意境深远,收放自如,达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胧迷离的审美境界。
起句“人绕湘皋月坠时”,点明人物 、地点、时间。湘皋,湘江岸边。屈原《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 。”注:“泽曲曰皋。”水滨江岸往往是情人幽会的理想场所,加之红梅掩映,更富诗情画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词人写的不是相聚时的欢乐,而是写离别后的哀愁。一个“绕”字,写出百般无奈,万种离愁。绕者,徘徊也。“月坠”二字说明其“人”(抒情诗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坠湘皋,环境凄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凉可以想见。第二、三两句由人及梅,正面点题。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然词人不是写梅影映照于水面 ,而是写梅影浸透在水中 ,着一“浸”字 ,感情已很强烈,再以“愁”字形容涟漪,将涟漪拟人化了。王国维说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人间词话》)。愁人观物,触目皆是愁色,这在美学和修辞上叫做移情。诗人写梅多写其横,写其斜。如苏东坡《和秦太虚忆建溪梅花》诗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词人这里不仅写其疏影横斜,而且突出一个“小”字。“花树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娇小纤弱意 。唯其娇弱,更显得楚楚可怜,让人顿起爱心。以上三句用写意的笔法,描绘出潭州红梅独特的品格风貌,奠定了全篇离别相思的基调。
“一春”三句既是写人,也是写梅。它既承上句,进一步写梅之愁,又从“幽事”渐渐逗引起无限伤心往事,暗暗点出心目中那个“人”来。梅的“一春幽事”是什么 ?是“嫁与车风春不管”,转眼间“又片片,吹尽也 ,几时见得 ?”(白石《暗香》)春残花落,惆怅自怜,除清风明月外,亦复谁知?“香远茜裙归 ”,是以茜裙女子的归去,象征梅花之飘零。茜裙,即红裙。香气被寒冷的东风吹远了,而落花仍依恋残枝,在树下回旋。此句充满了奇妙的想象,“香”犹花魂,缥缈而去;茜裙则是由花瓣幻化出来的形象,如在眼前。这个幻化出来的形象,即是白石魂萦梦牵的合肥情侣,这是白石一生的“情结”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会马上联想到分离的情人。那时节春寒料峭,红梅绽放,他与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江边分别。词人渐行渐远,回首岸边,只见那红裙渐远渐小,以至成为一个红点,就像江边的一朵红梅。??此时此刻,词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边上的红梅 ,双眼渐渐模糊,幻化出当年江边的“茜裙”来 。人耶?梅耶?真耶?幻耶?这样的描写,是写物而不凝滞于物,符合上面张炎所标举的第一个标准。
过片一笔宕开 ,以“鸥去”结束对往事的回忆。词中本咏红梅,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鸥?此法即张炎所云“收纵联密”中的一个纵字,也就是说不拘泥于故实,而要从远处着笔。鸥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皋这一特定地点。词人在江皋徘徊,惊起一滩鸥鸟;而鸥鸟的拍翅声又惊醒词人,使他从迷惘的回忆中回到当前。啊,这一切原来都是幻觉,往昔的情事就象鸥鸟一样飞去了 。词写到此处,如果继续从远处着笔,则失其收纵自如之妙,于是“遥怜”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题,并与上阕的“香远”遥相绾合,从而构成一体,深得“联密”之致 。“花可可”,与前面的“花树小”遥相呼应。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红点。“可可”和“依依”俱为叠字,且平仄相谐,声韵极美。《词林纪事》引楼敬思语,说姜白石词“能以翻笔、侧笔取胜”。这首词上阕由梅及人,写己之相思,下阕始则宕开,几经翻转,写对方之相思。从对方写来,将两地相思系于一树红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浓,益转益深。细细品味“遥怜”以下诸句,即可探知个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写竹,实为写梅。
在词人看来,这红梅之红,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泪染成的 ,也即自己恋人的相思血泪染成的。这里用湘妃的典故,既关合潭州湖南之地,又借斑竹暗喻红梅,以娥皇、女英对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恋人对己之相思,虽从对方写来,并以侧笔刻画,然却“用事合题”,非常精当。因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牵合梅与竹的媒介。这也可见白石用典的妙处。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时显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只是取其所需,只取其大意,不拘泥于故实,用的非常灵活。
这首词在审美价值上是创造了一种含蓄朦胧的美。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说 :“所谓沈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 。”此词没有像一般的咏物词那样,斤斤于一枝一叶的刻画,而是着重于传神写意 。从空处摄取其神理,点染其情韵,不染尘埃 ,不着色相,达到“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境)。它通过“月坠 ”、“鸥去”、“东风” 、“愁漪”以及“绿筠”的渲染烘托,通过 “茜裙归”、“断魂啼”、“相思血”的比拟隐喻,塑造出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充满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形象,借以表达对心上人的深深眷恋。

(竹筠清课)

法曲献仙音
姜夔 Jiang Kui
张彦功官舍在铁冶岭上,即昔之教访使舍。高斋下瞰湖山,光景奇绝。予数过之,为赋此。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暮色偏怜高处。
  树隔离宫,水平驰道,湖山尽入尊俎。
  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
  屡回顾。过秋风、未成归计。
  
  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
  唤起淡妆人,问逋仙、今在何许。
  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
  握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
  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赏析】 宋词独诣之美,在于发舒灵心秀怀之思,极尽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国人文化心灵发育史上,宋词意味着一种新境界。姜白石词 ,“天籁人力 ,两臻绝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几乎篇篇都是宋词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吴兴(今浙江湖州)载酒游春时,因见画船歌女酷合肥情侣,而引发怀人之情,一襟芳思。词中“桃叶桃根”拟其旧日情侣为女子二人,其人善弹琵琶 。《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为论。
这就是调名为《琵琶仙》的缘故 ,是白石自创新调。白石对旧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沈祖棻所说 :“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姜夔词小札》)吴兴北濒太湖,山水清绝。东西苕溪诸水流至城内,汇为霅溪,流入太湖。词序赞美吴兴“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春游之盛 ,西湖未能过也”。到过西湖 、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韵致胜,太湖以气象胜。吴兴春游之盛,北宋著名词人张先有《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留下写照。白石此词,主旨却并不在春游,而在感发怀人之思。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开头便“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与他词徐徐引入者不同”(陈匪石《宋词举》)。旧曲,旧指旧游,曲指坊曲。“倡家谓之曲 ,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郑文焯《清真集校》)。桃叶,晋代王献之妾,桃根是其妹 。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赠之,桃叶以《团扇歌》作答(《 隋书·五行志》、《乐府诗集》卷四五)。此处用桃叶桃根指称歌女姊妹 。水面上忽来双桨,那画船由远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旧时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细谛视,才发现不是。这翻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而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团扇 ,可以遮面障羞,上写歌曲之名以备忘。约,掠也,拦也,宋人口语。此处轻约可解为轻接。空中飞花点点,那歌女举起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颜,真是美艳绝伦。奇绝二字映照开头,暗示出了旧日情人之绝色,亦写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词笔悠悠宕远。“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此三句一韵,愈添境界悠远、烟水迷离之致 。春意渐远,汀洲已绿,更听得几声凄切的鹈鴂声 。鹈鴂,鸟名,即子规、杜鹃、杜宇、鸣于春暮。古人认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可以为证。词中亦多见此一意象,如张先《千秋岁》“数声鹈鴂,对报芳菲歇。”辛弃疾《贺新郎》“绿树听鹈鴂,??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笔双关。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有此一层意蕴 ,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里扬州,三生杜牧 ,前事休说。”上一韵笔致纡徐和缓,至此换为斗硬生新之笔,寸幅之间笔调截然迥异。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山谷《广陵早春》:“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 。”三生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黄诗句。十里扬州,喻说旧游之美好绮丽。三生杜牧,喻说旧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种不断。唯其如此,前事休说,蕴含词人无限伤心沉痛。直至九年后 ,白石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
换头又漾开笔锋写景。“又还是 、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 。”此化用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宋有清明日皇宫取新火以赐近臣之习俗。此借喻又当清明时节,风景依然,年华却已暗换。奈愁里、匆匆换时节,语意蕴藉含蓄,既是叹惋现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变迁无限伤昔怀人之情,已是词中暗现。于是,笔脉又绕回欲休说而不能之旧事。“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此二句化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 ,唯解漫天作雪飞。”又当春归,人不得归,一襟芳思,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大有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岁,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极可注意的是 ,上二韵所化用的二韩之诗,皆含有杨柳之描写。由此而引出下一韵,实为天然凑泊。“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语近周邦彦《渡江云》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韵之精妙,妙在从现境之杨柳青青,幻化出别时之情境依依。眼前千万缕杨柳深矣,渐可藏鸦,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别。从化用二韩之诗引出杨柳之实写,从现境之杨柳引发忆别之幻境,转换自然而意境空灵清远,如水中之舟,镜中之花,天然凑泊,无迹可寻,真有草灰论线之妙 。杨柳象征离别之情,最早出于《诗经》“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枝》:“长安陌上无穷树 ,唯有垂柳管别离。”白石“合肥情遇与柳有关”(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淡黄柳》序云 :“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 ,??柳色夹道,依依可怜 。”《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 。”杨柳又隐喻合肥情遇。于是纵笔写出结末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此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亦含两层意蕴。王维诗原写出柳色,正与合肥风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边城,譬之阳关,尤为精当,二妙也。白石《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正可印证。结笔是词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深得结笔之妙谛。
此词艺术造诣有几个特色 。陈锐《碧斋词话》称白石词“结体于虚”,正可移评此词 。这是首怀人词。怀人之词,结构造境神明变化之能事,无过于清真。但清真笔法主要是追思实写,有很强的现实之感,便别具一种引人入胜情味。白石则另辟蹊径,所写回忆 ,皆一笔带过(但亦极认真),全词之主体构成是写景及唱叹,结体于虚无限感慨都在虚处着笔。词人所着力的是写出其缠绵悱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韵致。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灵 ,闻其声者人人自远”(郭麐《灵芬馆词话》)。追思实写,故浑厚 。结体于虚,故空灵。清真以境胜,白石则以韵胜。此词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凑泊。本词之此中奥妙,在于两个层面。一是写景含有传统比兴之意蕴。如伤春即伤爱情,写柳即写别情。二是写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种柳,写柳即是怀合肥情遇。故此词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词颇以健笔写柔情。开头笔势峭拔,歌扇句笔致旖旎,蛾眉句复为重笔。春渐远一节及下片大半幅皆笔走轻灵,纡徐和缓,但两片歇拍又皆复出劲健清刚之笔。全词又颇以虚字传神 。词中虚字如似、正、渐、自、更、了、休、又还是、奈、都、为、初,层出叠见。词中虚字,有如画中空白,皆灵气韵味运行之处,教人随时停下品味,领会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笔写柔情,及用虚字传神,遂形成清刚空灵之风格。

玲珑四犯
姜夔 Jiang Kui
此曲双调,世别有大石调一曲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
  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
  江淹又吟恨赋。
  记当时、送君南浦。
  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
  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
  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
  教说与。
  春来要寻花伴侣。
淳熙丙申正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戌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自度曲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淮左:宋在苏北和江淮设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淮南东路又称淮左。
竹西:扬州城东一亭名,景色清幽。
春风十里:借指昔日扬州的最繁华处。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首诗也就是下阙的“豆蔻词”。
胡马窥江:1129年和1161年,金兵两次南下,扬州都遭惨重破坏。这首词作于1176年。
杜郎:唐朝诗人杜牧,他以在扬州诗酒清狂著称。
青楼梦:杜牧《遗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二十四桥:在扬州西郊,传说有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杜牧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桥边红药:二十四桥又名红药桥,桥边生红芍药。

【赏析】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词前的小序对写作时间 、地点及写作动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达扬州之时,离金主完颜亮南犯只有十五年,当时作者只有二十几岁。这首震今烁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称为有“黍离之悲”。《诗经·五风·黍离》篇写的是周平王东迁之后 ,故宫恙浮,长满禾黍,诗人见此,悼念故园,不忍离去。
这首词充分体现了作者认为的诗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 ,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诗说》)的主张,也是历代词人抒发“黍离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词人“解鞍少驻”的扬州,位于淮水之南,是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扬州东蜀岗上禅智寺前 ,风光优美。
但经过金兵铁蹄蹂躏之后,如今是满目羔坞了。经过“胡马”破坏后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 ,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荠麦青青”使人联想到古代诗人反复咏叹的“彼黍离离”的诗句,并从“青青”所特有的一种凄艳色彩,增加青山故国之情 。“废池”极见蹂躏之深,“乔木”寄托故园之恋。
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 ,就是“犹厌言兵”。清人陈廷焯特别欣赏这段描写,他说:“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赤无此韵味 。”(《白雨斋词话》卷二)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这场不义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这在美学上也是一种移情作用。
上片的结尾三句:“渐黄昏,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却又转换了一个画面 ,由所见转写所闻,气氛的渲染也更加浓烈。当日落黄昏之时,悠然而起的清角之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这是用音响来衬托寂静更增萧条的意绪。“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来是天气给人的触觉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 ,而说“吹寒”,把角声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联系在一起,把产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为的感情色彩 ,似乎是角声把寒意吹散在这座空城里。
听觉所闻是清角悲吟,触觉所感是寒气逼人,再联系视觉所见的“荠麦青青 ”与“废池乔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间上来说都统一在这座“空城”里 ,“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联系在一起。着一“空”字,化景物为情思,把景中情与情中景融为一体,写出了为金兵破坏后留下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愤慨;写出了对宋王朝不思恢复,竟然把这一个名城轻轻断送的痛心;也写出了宋王朝就凭这样一座“空城”防边,如何不引起人们的忧心忡忡 ,哀深恨彻。
用今昔对比的反衬手法来写景抒情,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 ;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赠别》)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凉景象——“ 尽荠麦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 ”、“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流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深情难赋。以昔时“二十四桥明月夜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乐章,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哀景。下片写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评论和怀念杜牧,而是通过“化实为虚”的手法,点明这样一种“情思”:即使杜牧的风流俊赏 ,“豆蔻词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扬州的话,也定然会惊讶河山之异了。借“杜郎”史实,逗出和反衬“难赋”之苦。“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艺术描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二十四桥仍在 ,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箫”的风月繁华已不复存在了。词人用桥下“波心荡”的动 ,来映衬“冷月无声”的静。“波心荡”是俯视之景 ,“冷月无声”本来是仰观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为俯视之景,与桥下荡漾的水波合成一个画面,从这个画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低首沉吟的形象。总之,写昔日的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境入词,用虚拟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缭绕,余味不尽,也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 。《扬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诗句与诗境(有四处之多),又点出杜郎的风流俊赏 ,把杜牧的诗境,融入自己的词境。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注释】 ①草:起草。 
瘗(yì):埋葬。庾信有《瘗花铭》。
铭:文体的一种。
②分携:分手。
绿暗:形容绿柳成荫。
③料峭:形容春天的寒冷。
④中酒:醉酒。
⑤交加:形容杂乱。
⑥双鸳:指女子的绣鞋,这里兼指女子本人。
幽阶苔生:苔生石阶,遮住了上面的足印。

【赏析】 此词表现暮春怀人之情。上片写伤春怀人的愁思。清明节又在风雨中度过,当年分手时的情景,仍时时出现在眼前。
如今绿柳荫浓而伊人安在?回首往事,触目伤怀。词中以柳丝喻柔情。春寒醉酒,莺啼惊梦,已觉愁思难言。下片写伤春怀人的痴想。故地重游,旧梦时温,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更见痴绝。末句“一夜苔生”极言“惆怅”之深,又自含蓄不尽。这首词质朴淡雅,不事雕琢,不用典故。
不论写景写情,写现实写回忆,都委婉细腻,情真意切,一反其堆砌辞藻,过分追求典雅的缺点,却又于温柔之中时见丽句,颇具特色。

【集评】

《词综偶评》谭献云: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结处见温厚。

《海绡说词》陈洵云:思去妾也,此意集中屡见。《渡江云》题曰:“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则别后第一个清明也。“楼前绿暗分携路”,此时觉翁当仍寓居西湖。风雨新晴,非一日间事,除了风雨,即是新晴,盖云我只如此度日扫林亭,犹望其还赏,则无聊消遣,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双鸳不到”,犹望其到;“一夜苔生”,踪迹全无,则惟日日惆怅而已。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情深而语极纯雅,词中高境也。

《词综偶评》许昂霄云:结句亦从古诗“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化出。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丝柳”七字写情而兼录别,极深婉之思。起笔不遽言送别,而伤春惜花,以闲雅之笔引起愁思,是词手高处。“黄蜂”二句于无情处见多情,幽想妙辞,与“霜饱花腴”、“秋与云平”皆稿中有数名句。结处“幽阶”六字,在神光离合之间,非特情致绵邈,且余音袅袅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西园怀人之作。上片追忆昔年清明时之别情,下片入今情,怅望不已。起言清明日风雨落花之可哀,次言分携时之情浓,“一丝柳,一寸柔情”,则千丝柳亦千丈柔情矣。“料峭”两句,凝炼而曲折,因别情可哀,故藉酒消之,但中酒之梦,又为啼莺惊醒,其怅恨之情,亦云甚矣。“料峭”二字叠韵,“交加”二字双声,故声响倍佳。换头,入今情,言人去园空,我则依旧游赏,而人则不知何往矣。
“黄蜂”两句,触物怀人。因园中秋千,而思纤手;因黄蜂频扑,而思香凝,情深语痴。“惆怅”两句,用古诗意,望人不到,但有苔生,意亦深厚。

[鉴赏]

这是西园怀人之作。西园在吴地,是梦窗和情人的寓所,二人亦在此分手,所以西园诚是悲欢交织之地。梦窗在此中常提到此地,可见此地实乃梦萦魂绕之地。
这是一首伤春之作。词的上片情景交融,意境有独到之处。前二句是伤春 ,三 、四两句写伤别,五、六两句则是伤春与伤别的交融 ,形象丰满,意蕴深邃。“听风听雨过清明”,起句貌似简单,不象梦窗绵丽的风格 ,但用意颇深 。不仅点出时间,而且勾勒出内心细腻的情愫。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烟时节,连续刮风下雨,意境凄凉 。风雨不写“见”而写“听”,意思是白天对风雨中落花 ,不忍见,但不能不听到;晚上则为花无眠、以听风听雨为常。首句四个字就写出了词人在清明节前后,听风听雨,愁风愁雨的惜花伤春情绪,不由让读者生凄神憾魄之感。“愁草瘗花铭 ”一句紧承首句而来,意密而情浓。落花满地,将它打扫成堆,予以埋葬,这是一层意思;葬花后而仍不安心,心想应该为它拟就一个瘗花铭,瘐信有《瘗花铭》,此借用之,这是二层意思;草萌时为花伤心,为花堕泪,愁绪横生 ,故曰“愁草 ”,这是三层意思。词人为花而悲,为春而伤 ,情波千叠,都凝炼在此五字中了。“楼前绿暗分携路 ,一丝柳,一寸柔情”,是写分别时的情景 。梦窗和情人在柳丝飘荡的路上分手 ,自此柳成为其词中常出现的意象。古代有送别时折柳相送的风俗,是希望柳丝能够系住将要远行的人,所以说“一丝柳,一寸柔情”,可谓语浅意深。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伤春又伤别,无以排遣,只得借酒浇愁,希望醉后梦中能与情人相见。无奈春梦却被莺啼声惊醒。这是化用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之意 。上阙是愁风雨 ,惜年华,伤离别,意象集中精炼,而又感人至深,显出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阙写清明已过 ,风雨已止 ,天气放晴了。阔别已久的情人,怎么能忘怀!按正常逻辑,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平时二人一同游赏之处了,以免触景生悲,睹物思人。但梦窗却用进一层的写法,那就是照样(依旧)去游赏林亭。于是看到“黄蜂频扑秋千索”,仿佛佳人仍在。“黄蜂”二句是窗梦词中的名句,妙在不从正面写,而是侧面烘托,佳人的美好形象凸现出来。怀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来,还是痴心望着她来 。“日日扫林亭 ”,就是虽毫无希望而仍望着她来。离别已久,秋千索上的香气未必能留,但仍写黄蜂的频扑 ,这不是在实写。陈洵说:“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
结句“双鸳不到 ”(双鸳是一双乡绣有鸳鸯的鞋子),明写其不再惆怅。“幽阶一夜苔生”,语意夸张。不怨伊人不来 ,而只说“苔生”,可见当时伊人常来此处时 ,阶上是不会生出青苔来的,现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 ,但不说经时而说“一夜,”由此可见二人双栖之时,欢爱异常,仿佛如在昨日。这样的夸张,在事实上并非如此,而在情理上却是真实的。

玉楼春·京市舞女
吴文英 Wu Wenying
  茸茸狸帽遮梅额,
  金蝉罗翦胡衫窄。
  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住城东陌,
  欲买千金应不惜。
  归来困顿殆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赏析】 这是写京城的年幼舞女。作者在词中通过对都市舞女的描写,为我们展示了南宋时期的民俗生活画卷,同时 ,也包融了词人对任人摆布的舞女的怜惜之情。京市 ,即指南宋都城临安 。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 ”条:“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毬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 ,每夕皆然 。三桥等处,客邸最盛,舞者往来最多。每夕楼灯初上,则箫鼓已纷然自献于下。酒边一笑,所费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还。”这些幼女舞队,每逢佳节,便穿街过市,到天街茶肆,箫鼓齐鸣,为当街演出。
这词上片写舞女列队过街的情形 。“茸茸狸帽遮梅额 ,金蝉罗翦胡衫窄 ”,这是写舞女的装束打扮。先写头面 。头戴的细毛茸茸的狸皮帽子 ,遮掩了妆饰着梅花的额角。把梅花瓣的纹样画在额上就是梅花妆 。狸帽没有全掩额角 ,因此美丽的梅妆仍隐约可见。接着是写舞女身上的装束。她们穿着金色的薄如蝉翼的罗衫,窄小合身。再接着是写到这些幼女骑在大人肩上,细腰女嬝娜,但由于疲劳显出倦态;又不得不和着鼓笛的节拍勉强做态。
下片写幼女的舞技 ,但不从正面而由侧面写出:一是少年观众争相问询舞女们家住何处,得知她们住在城东的街巷里。二是那些幼女的舞技实在精妙,所以词人困倦归来,在梦中还仿佛见到他们婆娑起舞呢。柳永有四首《木兰花》都是写艺妓们的歌舞的。其中第三首去: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通过玉纤迟 ,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这首柳词是直接铺叙,可说是吴文英《玉楼春》的蓝本。不过柳词写得明显,吴词则委婉道出。柳词中正面写虫娘舞技的语句较多,如说她举止温雅,动作准确 ,手足的一举一动和着檀板 、画鼓的节奏快慢 ;她跳舞时顾盼生姿 ,风韵四溢,到了歌曲终结时好象还意锋未尽。这词共八句,却用六句正面写舞蹈。末了两句是少年观众由于对虫娘色艺的欣赏而争问她家的住处,是侧面衬托的笔法。吴词和柳词比较之下,写法之不同清晰可辨。
吴词正面写幼女舞蹈的句子不多,只有“倦态强随闲鼓笛 ”一句 ,这只是她们乘肩时的姿态,只属“广告”性质,还谈不上正式的表演。过片“问称家住城东陌 ,欲买千斤应不惜”,是写观众的反应,借以烘托她们舞技的精妙 。而结句“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则是作者观赏幼女们舞蹈后印象深刻。这两句看来是闲笔,却比正面写舞技的精妙更有力量。正好象听到传说中韩娥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样,美妙的印象挥之不去。吴文英善于用虚幻来衬托真实 ,反映真实。“衬托不是闲言语,乃相形相勘紧要之文,非帮助题旨,即反对题旨,所谓客笔主意也。”(刘熙载《艺概·经义概》吴文英的词善写梦幻 ,善于用“客笔”来表现“主意”。如他有名的《点绛唇·试灯夜初晴 》,下片“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 。情如水 。小楼熏被 ,春梦笙歌里”,结处“情如水”三句,谭献极加赞赏,说是“足当‘咳睡珠玉’四字”。这词精彩处在于结尾,因为“情如水”三句通过梦境,把元宵前夕抚今追昔的感伤情绪非常含蓄地反映出来。《玉楼春》结句“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闲趁拍”二句写的梦境,一方面固然是乱去这些所幼舞女姿色艺技的高超,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包涵着词人对她们随人摆布的不由自主生活境遇的怜惜。这样就使词的思想境界提升了。

(竹筠清课)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
吴文英 Wu Wenying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
  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
  柴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
  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
  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
  舞歇歌沈,花未灭、红颜先变。
  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赏析】 吴文英一生曾几度寓居都城临安,这里有他的爱姬,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但不幸的是,分别后,爱姬去世 。这首词是作者重访杭州旧居时悼念亡姬之作,情辞哀艳,体现了梦窗词的抒情艺术特色。
“湖山经醉惯 ”。开头,词人面对湖光山色,不禁回忆起昔日与爱姬一起醉饮湖上的欢娱情景 。“渍春衫 、啼痕酒痕无限”,是说至今仍残存在衣衫上的斑斑泪痕和点点酒渍,正是当初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形象记录 。晏几道有词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蝶恋花》)梦窗由此脱胎,而词意更为丰富含蓄,表面是写过去的欢娱,实际上暗示今日的悲凉。
“又客长安”,重新回到眼前。长安,借指临安。随之以一“叹”字转入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涴尘谁浣 ?”二句,一方面形容自己凄苦飘零 、风尘仆仆的情状 ,另一方面表达失去爱姬的伤痛情感。
“葓尘谁浣”是用反问的语气,婉转地流露出昔日与受姬相处时感情的诚笃朴厚,意思是说:以往每到临安,必有爱姬为之洗尘浣衣,温存体贴无与伦比;今次旧地重游,却已是人亡室空,再也见不到殷勤慰问之人了。这和贺铸的悼亡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半死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旧欢虽不可复 ,旧居尚仍可寻。“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叙写的便是重访旧居的经过和感触,是全词的重点部分。
紫曲,旧时指妓女所居住的坊曲。这些地方原是过客川流不息的场所 ,而眼下门庭冷落,满目荒凉。院子里,只有一口败井,青青蔓草,爬满井台,在微风的吹拂中轻轻摇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唯有呢喃对语的双燕,依然栖宿在东邻旧梁之上(似乎是在诉说着人间的种种不幸 )。这里,接连五句写景,其中风摇青蔓和双燕对语采用的是以动衬静的描写手法,艺术效果很好。谢堂双燕,语出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处除了表示人事沧桑,今非昔比外,又借成双成对的燕子,反衬出自己的失却伴侣后的孤独悲凉。
下片由谢堂双燕引出对往日欢爱生活的美好追忆。欢爱的生活 ,如同春梦:虽甜密、温柔,可又飘忽、短暂 。梦窗这里先直说:“春梦人间须断”,须,应、必。按事物发展的规律,再美满的姻缘、再幸福的爱情迟早都有终止的一天。然后,进一层说:“但怪得,梦缘能短 !”令人奇怪的只是:自己和爱姬之间的缘分怎么竟如此短暂 !能,意同“恁”。逝梦虽短而令人留恋无限,下文再紧扣“梦”字回忆铺叙,展衍开来。回想当年,绣屋藏娇人,纤指按秦筝。最难忘的是 ,我们紧挨着花枝,深夜设宴,醉入花丛。如今,风逝云散,“舞歇歌沉”,红花虽依然娇艳,而似花的人面却早已凋残,更哪儿去寻觅她那婀娜的舞姿、宛转的歌喉!这一段回忆,选择了海棠夜宴的优美场景,采用对比和衬托的手法,以花衬人,集中抒发词人对似花美眷的怀恋和悼惜,悲恸之情溢于言表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最后两句返回现实,以景结情,写词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移步伫立于桥头 ,带着满襟泪痕和满眶泪花,在夕阳的余辉中,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旧居。
吴文英是抒写艳情的能手,他善于援引心中的感思,回环地咏唱爱之歌,愁之曲;又善寓情于景,寄情于物,借助景物抒写自己的真实情感。此词通篇布局细密连贯,前以湖山开头,后以河桥收束,词笔细腻,端如贯珠,极尽才人之能事。

(竹筠清课)

绮罗香(咏春雨)
史达祖 Shi Dazu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
  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
  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注释】 通篇字字都是写《春雨》。
①做冷欺花:春寒多雨,妨碍了花开。
②将烟困柳:春雨迷濛,如烟雾环绕柳树。
③尽日冥迷:整日春雨绵绵。
④钿车:华美的车子。杜陵:汉宣帝陵墓所在地。当时附近一带住的多是富贵之家,故用来借指繁华的街道。
⑤官渡:用公家渡船运送旅客。
⑥谢娘:唐代歌妓,后世泛指歌女。这两句是写烟雨笼罩远处的山峰,象谢娘被泪沾湿的眉毛那样妩媚好看。
⑦剪灯深夜语: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赏析】 这首咏物词,以多种艺术手法摹写春雨缠绵的景象。上片写近处春雨。蝶惊粉重,燕喜泥润。佳期被阻,钿车不行。
下片写远处春雨。春潮晚急,群山迷濛,新绿落红,带愁流去。通篇不着“雨”字,却处处贴切题意。用语工丽,意境清幽。

【集评】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

黄昇《花庵词选》:“临断岸”以下数语,最为姜尧章称赞。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语语淋漓,在在润泽,读此将诗声彻夜雨声寒,非笔能兴云乎!

黄蓼园《蓼园词选》:愁雨耶?怨雨耶?多少淑偶佳期,尽为所误,而伊仍浸淫渐渍,联绵不已,小人情态如是,句句清隽可思,好在结二语写得幽闲贞静,自有身分,怨而不怒。

许昂霄《词综偶评》:绮合绣联,波属云委。“尽日冥迷”二句,摹写入神。“记当日”二句,如此运用,实处皆虚。

先著、程洪《词洁》: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中边皆有。前后两段七字句,于正面尤著到。如意宝珠,玩弄难于释手。

孙麟趾《词径》:词中四字对句,最要凝炼。如史梅溪云:“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只八个字已将春雨画出。

周尔墉《周批绝妙好词》:法度井然,其声最和。

继昌《左庵词话》:史达祖春雨词,煞句“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就题烘衬推开去,亦是一法。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调体物殊工,与碧山之咏蝉,玉田之咏春水,白石之咏蟋蟀,皆能融情景于一篇者。虞山毛晋心醉其《双双燕》词,但“柳昏花螟”自是名句,而全篇多咏燕,仅于结处见意,不若此调之情文并茂也。起三句吸春雨之神。四、五句关合听雨之情。“蝶”、“燕”二句从侧面写题,“惊”、“喜”二字为蝶燕设想,殊妙。“佳期”句承愁雨之意,写到怀人,以领起后幅。转头处言临江望远,意境开拓。以山喻眉,以雨喻泪,常语也,眉黛与泪痕合写,便成隽语。上阕言近处庭院之雨,后言远处江湖之雨。“新绿”二句非特江干风景,而送春念远,皆在其中。“落红”句造语尤工。结句听雨西窗,虽意所易到,而回首当年,以“梨花门掩”,点染生姿,觉余音绕梁也。

[鉴赏]

咏物词之成熟在这首词中有充分体现,将情思寄于对自然景物的感情化描写之中,混化无迹。但这种“寄托 ”,仅为作者一种情思,而这种情思乃作者所处之时代、社会所形成的个人思想,若实指某人某事,必不免穿凿附会。
词中之濛濛细雨为正当其时,而闇闇情怀则郁积已久,以此适时之雨 ,遇此凄迷之情 ,“情动于中,乃形于言”,乃作成此满纸春愁。
春雨欺花困柳,所谓风流罪过,明是怨春,实是惜春情怀。体物而不在形骸上落笔,而确认非人之景有其思想感情,为南宋咏物词中大量采用的写作手法,这就是所谓传神 ,这是咏物词最见工力的地方之一。
说“冷”,说“烟 ”,说“偷催”,都使人感到这是春天特有的那种毛毛细雨,也即“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还是“传神写照,全在阿堵物中 ”也。这种细雨,似暖似冷,如烟如梦,情思杳渺难求,正如秦观《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虽各说各的春雨,各具各的神态,却同借春雨,表现出同样的惜春情怀。对仗工而精,用字隐而切。细雨春愁,愁密如雨,甚乱如丝,纷乱如麻的情怀借细雨如茫写出,融合天间,见出其愁如海,斩剪不断。但即使人的神思立远幽深,而究其实却“句句不离所咏之物 ”。春雨之冥迷,实同于人之惆怅,轻到欲飞之细雨,竟至欲飞不能而如此依恋缠绵者,都因为这是一片春愁。体物传神,可谓细致入微,穷形尽相了。
彩蝶眷日来归,春燕踏春而来本为平常,而蝶惊粉重,燕喜泥润,却把春雨这一不知让人是喜是愁的“细微”的特征,从侧面表现出来了。
上片的最后一韵,仍是围绕春雨来写。佳约成空,钿车不出,是说春雨对人事的影响,所阻不能过河而又急于过河者,为“我”耶,为他耶?这种手法,正如姚铉所说: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杜陵在长安城南,是唐代郊游胜地,这里是借用。
上片写作者在庭院中所见。下片第一韵三句,转为写春雨中的郊野景色。写郊原春雨,唐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最为知名,这里翻用了他的诗意。咏物诗词的用典,除了为自己诗情词情敷彩之外,还要标示这一事物曾经为前人所重,在文学史上早有很高的声价。这双重的作用更表明梅溪作词技巧的缜密,心思细致,咏物诗词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美中不足。韦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江头野渡,暮色凄清,微雨欲垂未垂,远水似尽不尽。一片苍茫寂寥,虽非行人,亦难免魂销。看似描写江天景色,实际上却是为春雨画韵。
“眉妩”两句,写雨中春山,烟雨迷濛,远望处,隐约如佳人眉黛。这里是用卓文君事。《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是以山比眉,这里却又反过来用佳人愁眉比喻远山,且又加“ 和泪 ”两字,以关合雨中远山。“ 妩”字韵脚极佳,押韵应这样才好。所谓“ 我见青山多妩媚 ”(辛弃疾《贺新郎》),不仅新颖,亦使青山含情。“ 谢娘”一辞,唐宋诗词家常用语,是对妇女的泛称,这是南朝留下来的用语上的讲究。这里的谢娘,不应理解为实指某人。只是因为把雨中远山比做妇女愁眉,为使文理连贯才引出“和泪谢娘”一语,词意只在用雨中春山表现春雨的多种风神,重点仍在春雨。句句刻画,不离所咏之事物。这两句写青山似谢娘之含嚬带愁而愈觉妩媚,都是春雨“做将”出来的。春雨能够做到“山也含情,蝶也凄怨”。
咏物诗词之用典,贵在融化无迹,这就需要作者的刻意锤炼,但用典即使浑化无迹,因是被动,难免与原典颃颉,不如自铸新词,使之淋漓尽致,两者在咏物词中更是缺一不可。下面两句即作者自己熔铸的新语,既流畅,又独特“ 临断岸 、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 。”这是两句极新颖的对偶句,构成极美的意境,极为当时人及后世读者激赏。是春雨中景色 ,亦是春雨中情怀;是作者寄托,亦是作者情怀。词人使用的方法是在文字上句句不离春雨,在结构上以春愁作为情感主线。写春雨则穷形尽相,写情感则随处点染,这种春雨和愁情又互相点染,使雨为情雨,愁为雨愁,令人徘徊其间 ,无可名状 。下片的“沉沉”、“和泪 ”、“落红”、“带愁”,以及下句的“门掩梨花”,都是织成这一片凄清景色和闇闇春愁的因素。
下句“门掩梨花 ”,语出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开 ”。以想象之辞,缅怀前代风流,遥想诗人于“当日”门掩黄昏,听梨花夜雨时之惆怅况味。春日夜雨不仅使词人改写名句,也以春雨感染词人的心作结 。至于剪灯事,出于李商隐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诗虽是写秋雨,但只剪取其“夜雨剪烛”一层意思,以关合故人之思,使结句渐入浑茫,所以言已尽而意不尽。许昂霄评这两句说:“ 如此运用,实处皆虚。”《词洁》对全词的评价是 :“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中边皆有。前后两段七字句 ,于正面尤到。”在咏物词中,这一首属于意重在雕绘之一类,不仅穷形尽相,而且颇为传神。以工丽见长,见出作者才思,梅溪日片可见出,其在婉约词发展史上集大成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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