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約郊長,風欺側帽,車外疏林慵透。
銀箋陌上,翠楫橫塘,不是那時攜手。
故黛落鬟,一夢雲屏,幾禁回首?
枉教人傳說,青梅賭笑,紅墻橫鬥。
也準備、百不思量,思量況在、地老天荒時候。
長波掩市,迸入離暢,一樣醉春如酒。
珍重舊傢,衹有枝禽,許他廝守。
剩寒香薄幸,還傍綺窗暗透。
【賞析】
記得以前聽葉嘉瑩先生講課,提到顧隨先生的詩詞,葉先生說近現代文人的詞出色的不少,應該多找來讀讀。後來另一個老師跟我介紹張伯駒先生的詞時,也說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了一本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江南著名文士謝玉岑的詩詞集,這本書可來之不易,因為並不是公開出版物,而是謝玉岑的後人們自費印刷的小册子,數量非常少,當時我好不容易纔托一個朋友幫我要了一本。
謝玉岑(1899—1935)名謝覲虞,玉岑是他的字,號孤鸞,江蘇常州人。環太湖一帶是明清以來中國文化最發達的地區,而常州人文之盛,其實並不在蘇州之下。乾隆年間,常州曾出過一個清代最具天才的詩人黃景仁,文運代謝,人世輪回,到了近現代,謝玉岑又成為文壇纔俊,兩人才情仿佛,命運也何其相似!
“冰雪過江人,曠代謫仙憐謝脁;蒼茫思舊賦,他生靈運識東山。”這是著名詞人夏承燾為謝玉岑寫的輓聯。夏承燾比謝玉岑小一歲,兩人在溫州相識相知,都被對方的才華所傾倒,成為至交好友。然而謝玉岑英年早逝,夏承燾則一直活到1986年,後來著述宏富,成為一代詞學大傢。
“幾日偶相離,寫淥水芙蓉,挂墓故人來季札;九泉應見憶,看孤雛衰絰,登堂生友愧君章。”這是著名畫傢張大千為謝玉岑寫的輓聯。張大千也是謝玉岑的好友,而且他還認為,在非專業畫傢即文人畫傢中,謝玉岑可算是海內首屈一指的人物。衹可惜謝玉岑未享遐齡,在繪畫上尚未能走得更遠。而張大千後半生飄零海外,卻成了名播世界的大畫傢。
人生境遇之浮沉不定,與此可見一斑。
常州謝傢世代書香,謝玉岑的父輩在當地都以擅文著稱。謝玉岑小時候過繼給伯父,但十三歲時,他的父親、伯父相繼去世,傢道頓時中落。這樣一個天資聰穎、才華出衆的少年,卻“一生孤露”“三徑荒涼”,過早地嘗盡了世態炎涼和人生的無奈。
當時常州還有一個書香門第錢氏,晚清著名學者、詩人錢名山正是謝玉岑的嶽父。原來謝錢兩傢世代姻親,謝玉岑的祖父正是錢名山的二姑,從小謝玉岑就得到了錢名山的親自教導,而且錢名山很喜歡這個靈慧過人的學生。1919年,錢名山還把自己的女兒錢素蕖嫁給了謝玉岑。據謝玉岑《亡妻行略》:錢氏字亮遠,“生之日,庭中白蓮花”,所以取名叫“素蕖”。兩人自小青梅竹馬,期間“婚議以星傢言中阻”,經歷過一些周折,不過最終還是結為了百年之好。
“薄髻飛蓬尚許親,肯將貧病怨長卿”,謝玉岑和黃景仁一樣,都不是人間富貴花。結婚之後,他更是上有老下有小,為了養傢糊口,曾輾轉溫州、上海等地奔波執教。這段時間裏,他也結交了很多好友,基本都是當時文化界的名人,他們經常一起聚會唱和,在各自的詩詞書畫作品中,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載。如謝玉岑《大風堂萍聚記》中說,,張大千好酒食,而且能親自下廚。其中做的桃漿,用夭桃之膏,體液而凝,色如琥珀,味如銀耳,和着橘瓢煮之,清醇如飲甘露。這種桃漿,衹能是四川的桃子纔有,但四川的桃,卻也並非個個都能有漿,所以十分難得。每得品嚐,“坐客之朵頤栩栩為莊生化矣”。
謝玉岑夫婦是竹馬之交,感情非常深厚,因為妻子叫“素蕖”,謝玉岑也字號“白菡萏室主”。可惜情深不壽,良辰易逝,錢素蕖最終先於謝玉岑去世。期間兩人的凄苦,謝玉岑在《亡妻行略》中描述甚詳。因妻子葬在菱溪,他請名畫傢鄭午昌專門畫了《菱溪圖》,又請張大千又為他畫了《天長地久圖》和白荷圖,以遣相思之情。甚至他還說:“欲報我師,唯有讀書;欲報我妻,唯有不娶。”從此自誓不娶,並號“孤鸞”,他的《孤鸞詞》中,有着很多懷念妻子的作品,字字句句浸滿淚水和深情,納蘭以後,一人而已。如《浣溪沙》:
十二雕欄十二簾,
秋河初落夜懨懨。
已涼還暖自傢憐。
瓊葉蠃痕空對影,
錦書鳳紙欲成煙。
人生何處是當年!
謝玉岑題《天長地久圖》詩的最後幾句:“百年真見海揚塵,獨往空惜江湖心。風鬟霧鬢誇絶世,玉簫吹斷紅樓春。還當移棹入銀漢,乞取天荒地老身。”詩意空靈凄清,卻帶有一種非人間的飄逸。果然,由於太過辛勞,加上悲傷過度,謝玉岑患上了肺疾,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本來很愛吃水果,生病之後不能吃涼性食品,於是張大千給他畫了花果小册,讓他在床頭展玩。那個時代文人之間的很多細節都如此的充滿雅趣。另外,徐悲鴻本來不畫花果,得知謝玉岑生病,也專門為他畫了花卉蔬果。可惜由於當時醫療條件的限製,謝玉岑病情越來越嚴重,於1935年病常州與世長辭,年僅36歲。
謝玉岑的英年早逝,讓很多名人為之扼腕。民國出版的《玉岑詞人悼感錄》,收集了他的好友為他寫的詩文,那些人名列出來就是一部近現代文化史。後來夏承燾等人聯合起來收集謝玉岑遺稿,未幾戰爭爆發,日軍攻陷了常州。謝玉岑的平生知己王春渠在自己的傢藏被毀的情況,仍攜帶《玉岑遺稿》於戰火中奔波萬裏,輾轉經香港回上海,不管時局如何動蕩,依然珍藏並認真整理校勘遺稿,最後在解放前夕終於將其出版。人們評價,在倚聲填詞上,王春渠相當於謝玉岑的知音子期;而對於遺稿的保存,王春渠無疑就是程嬰、公孫杵臼。
謝玉岑擅長文人畫,他的弟弟謝稚柳、妹妹謝月眉後來都成了我國著名畫傢。他的長子謝伯子先天失聰,但卻得拜張大千、鄭午昌為師,憑藉過人的天賦和不懈的努力也成為畫壇名傢。抗戰時期,張大千回四川,專門還寄了五百大洋給在滯留上海的謝傢以作撫孤費用。謝玉岑的嶽父錢名山老人寫詩感嘆:“遠寄成都賣卜金,玉郎當日有知音。世人解愛張爰畫,未識高賢萬古心。”以漢代嚴君平成都賣卜的典故,贊美張大千的高風亮節和對朋友的真情厚意。
從謝伯子先生的作品來看,我覺得他是當代畫傢中畫格最接近張大千的一位,已深得張大千筆墨之神韻。但“種種筆法,變化生新”(馮其庸語),其自抒性靈、苦心孤詣之處,更可謂卓然大傢。啓功先生曾為謝伯子先生賦詩:“池塘青草謝傢春,繪苑傳承奕世珍。妙詣稚翁歸小阮,披圖結念似前塵。”常州謝氏至今代有名人,風雅不絶,對才高命蹇的謝玉岑來說,也算是一種大安慰了。
十二雕欄十二簾,
秋河初落夜懨懨。
已涼還暖自傢憐。
瓊葉蠃痕空對影,
錦書鳳紙欲成煙。
人生何處是當年!
紅桑枯後,青山猶護、貞魂凝處。埋血年年,聞有土花堪據。叢鈴碎珮風前淚,吹下紺塵如雨。是人天不了、煩冤心事,鶴歸愁訴。 詩篇誰解惜?江陵腸斷,一樣木蘭歌句。用唐人事寒蝶荒燐,詩中語可抵銅駝塵土。蟲沙浩劫今番又,算也空王難度。寫椒漿還乞、莊嚴永閟,青溪祠宇。
又西風雁背晚霜濃,輕寒暮霞邊。恰瑤階小立,相逢一笑,移傍雕奩。寂寞貧家椎髻,來借一枝妍。只恐低敲處,人隔江天。
原稱吳宮小字,奈要他長命,休易成煙。褪蝶衣瘦粉,誰與訴華年?忍錯認零鈿賸釧,擁秋心劍氣共矜嚴。枕函墮、薦輕羅護,燈照無眠。漢武外傳:七月七日以紫羅薦地,然百和香,懸九光九微之燈,以候王母。
喜一天曉色,曾畫否、翠眉峰?想經月懨懨,者番梳洗,環珮猶慵。相攜縱添雛鶴,怕梅花不似舊時紅。指點晴暄庭院,也應說著征鴻。
藍橋鄭重乞相逢,往事記重重。怎未到封侯,一般輕別,著此惺忪。劇憐報伊何計,況萬千翻累慰飄蓬。私檢客中腰帶,新寬說與卿同。
荊榛堂宇,問何人彈指、幻成金碧。竹外巖前,一笑相逢,春光暗逗瑤席。分明姑射神仙侶,更著個羽衣清絕。松丈自號鶴望,詩中所謂“可容留鶴伴蕭閑”是也。待夜深喚起涼蟾,可要一枝橫笛? 還溯舒王鐵雲仲瞿前度,風流百許載,此意誰惜。物換星移,終古吳山,看過幾番香雪。梅花小夀應千歲,只多事麻姑休說。漫矜誇何遜揚州,一樣驚人詞筆。謂松岑、韋齋、吹萬諸丈。
別來幾日,園林又見,春光如此。海樣離愁,也被花枝勾起。花間況有如弓月,可似那人眉子?只多愁多病,料應不似,那般憔悴。
算流光彈指,爭都難記,竹馬青梅情味。安得春風,吹轉十年年紀!分明翠墨銀鉤手,換了寒燈鹽米。待幾時有願,淩雲賦就,吐閨中氣。
一番蛩語。又梧廊秋到,曲闌深處。月炫煙紅,如水鼉更,禁得幽修如許。羅襟未浣年時酒,爭已老看花前度。判相思、翠羽金樽,都付露階燈戶。
也擬繫船重到,俯波高閣外,幾層秋樹。雲散題襟,軒檻西風,疥壁可留吟句?江天不礙吹橫竹,怕容易清商換譜。恨無情、綰夢楊絲,幾綰芳塵得住?
春愁無際,算登臨遲我、一舟煙水。翠萼瑤林,悤悤不信都憔悴。華鬘世界魚龍地,問誰令樹猶如此。賸招魂萬頃湖雲冷,夜深環珮。
畫閣幾時來倚?怕玉笛傷心,銅仙垂淚。半壁滄桑,夕烽滿目猶殘壘。貔貅小隊黃金轡,抵多少探春遊騎。生憐萬疊湖波愁不洗。
煙靄春城寒惻惻。鬭草湔裠、偏又芳菲節。柳陌人歸天未夕,羅屏剛上桃花月。
夢境昨宵誰記說?紅索鞦韆、燕子曾相識。一笑翠螺雙掃葉,眼波消得三生渴。
門巷流鶯藏碧樹。草色裠腰、舊是經行處。修禊亭臺天尺五,水邊何事聞簫鼓?
有分扁舟湖海住。小扇楊花、奈換年時緒。袖底遺鈿杉上雨,酒醒明日春無主。
門外新涼無計避,單衾熨夢依依。漸移銀浦井欄西,起看蟾魄墮,偏值雁行低。
聞說蘅蕪新院迥,雲羅錦字淒迷。簾櫳早晚好添衣。為郎雙翠萼,彌惜鏡中窺。
未卷龍鬚初錦褥,新涼薄似人情。懶雲無賴動微陰。觥船思鬭虎,箏柱罷調鶯。
雞黍故山虛後約,天涯誰續題襟?寒莎叢桂漫心驚。分明三語掾,輕換五噫聲。
晴臯又碧,對峰螺壓鏡,年年淒絕。燕翦心情,幾日斜陽,瘦了春衫顏色。柳陰小立渾如夢,算甚處曾聞鶗鴂。賸相逢、水畔楊花,舊舞玉鉤簾額。
依約故人雞黍,清遊怨不再,鈿車油壁。殘客天涯,世味涼紗,催去馱鈴何急?山河盡有閑風雨,付猿鶴、牢愁自說。記溪頭、薺菜齊花,隔浦紅蘭應擷。
黃壚醉後華年,幾番彈淚斜陽裏。平蕪山掩,墓門草宿,王孫歸未?君去秋避亂死海上指點庭槐,斷腸舊讖,婆娑生意。詞來曾依韻和之,有“指仲文庭樹亦婆娑”之語,疑其不祥,未寄,不謂果爾成讖。判沉吟千萬,隔江杜宇,聲聲喚、騷魂起。
還說烏衣身世,苦嘔心何嘗是計。摩訶池上,慵愁祗有,病梨能記。太息流鶯,朱門怕又,春光滿地。只重來安得、當筵才調,擊珊瑚碎。
又一番桑海酒樓寬,風吹聚春星。對綠波樽影,斜陽柳色,戍角催沉。言買貂裘遠去,誰是少年心?一樣坐中侶,換了旗亭。
避地不堪重記,付念家山裏,幾許春聲?縱燕歸能說,殘劫尚驚人。也漫問龍蟠虎踞,黯江南王氣久無靈。離雲冷,掩銀燈處,怕各沾巾。
搖天星斗魚龍戲,燒燈子夜春城沸。不見汝南雞,空誇壇上啼。
高樓蕩子婦,獨宿霜華苦。一笑寤遙烽,曲闌腸斷紅。
翠翹金雀雙鸂鶒,博山鵲尾沉香烈。斜柱抱雲和,熏籠長夜何。
開簾驚鶡旦,起視明星爛。多露割眸酸,雲車風馬喧。
獸環魚鑰莊嚴地,錦茵卻任烏龍睡。銀漢又星辰,春風搖夢痕。
雁高魚在水,寫破紅箋字。何處燕飛斜?應非王謝家。
舞鸞顛倒屏風上,女龍雌鳳皆惆悵。春色早成塵,休勞妒尹邢。
長干傷別墜,驚見遺鈿翠。樓下報花殘,樓中曲可闌?
紅牆不隔天千尺,海風夜裂湘靈瑟。槎路指狼星,青蛇匣底鳴。
高丘傷睇視,佻狡鳴鳩喜。安得起潛龍?銀灣回怒淙。
南園滿地風和絮,曉鶯殘月知誰主?齲齒更愁眉,背人祗自啼。
金鈴珠絡索,可奈浮雲惡。弱柳不勝風,無端惹亂紅。
愁紅恨紫無消歇,翠幢誰放東風入?曉枕訝相呼,惱人青鷓鴣。
房櫳金屈戍,整頓羅襦立。斂手謝東鄰,彈棋亦自能。
盤龍寶帶空箱疊,鬧粧猶鬭長安陌。翠額本清妍,君心自不憐。
試裁明月扇,倘念寒灰怨。日暮賣珠回,塵奩掩淚開。
斜陽不暖寒鴉色,玉顏淨洗殘脂白。一夜井梧風,葉飄辭漢宮。
瑤池悲穆滿,黃竹歌聲短。漫信海天寬,枯桑塵土乾。
老柳寒雲,荒堤誰送輕鷗到?亂峰無語湧秋魂,紅葉喧殘照。獨倚西風側帽,鼓霓裳水仙夢繞。家山何處?付與黃昏,斷鴻聲杳。
憔悴征衫,有人剛念涼生早。淚痕針線證微波,不信湖名小。何日蘭舟同棹?伴參差、月殘風曉。淒涼奈又、時節悤悤,籬花黃了。
一雨落桐花,掩斜暉、心事頓成秋院。易急采菱歌,青嶂晚、雲湧暝潮初轉。啼鵑猶喚,江山未覺風流遠。回首池塘青遍處,一夜離情都滿。春草池在舊中山書院,即今校舍也。
何時社燕還逢,說賺人詞賦,長卿應倦。鷗訊墮魚天,夢痕在、舊譜薲洲東畔。鼓鼙不管,鹿車安頓眉顰暖。只恐明朝桃李豔,又惹看花腸斷。
月洗秋清,燈圍星亞,點筆乍看春展。夢中花片,屏上芳洲,草草東風吹滿。評量芍砌棠欄,何處相逢,舊家池館。鎮煙絲狂舞,殢人嬌鳥,和蜂俱亂。
應想見、南園靈辰,采蘭人去,未隔瑤臺天半。解佩低聞,勻脂淺笑,陌上歌聲剛緩。便付朱堂留春、碧海終塵,黃金難換。更好天良夜,領取金樽休淺。
晚煙吹散閒庭,輕紅簾薄因人啟。明珠百琲,朱嫣翠裹,十分紈綺。沈醉仙源,靈槎歸路,當年應記。只高樓西北,海波休舞,更不用、鮫人淚。
羨說徐郎才地,染丹青天池清麗。夢中彩筆,分明箋葉,朝雲曾寄。金谷瑤情,幾番淺笑,春風又起。便謝階我亦、題詩慚愧,要羅囊繫。
暖雲十丈,醉裏相偎傍。水樣流年花錦樣,絆住東風休放。
羅窗幾日陰晴,悤悤後約消沉。原恨黃金笑靨,當年不識街塵。玉溪詩:“一丈紅薔擁翠筠,羅窗不識繞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