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这里。
大地长满山冈,山冈长满草木,风行其上,
神行其里。
与牛羊为邻,食五谷杂粮,趾间开遍桃花、李花、油菜花,
身上斜插火红玉米缨。
一个色彩斑斓的民族银河系外打柴担水。
每一座山峦,心中伟岸的坟墓,
掌灯时分,倒立的黑棺材,
抬过水面......
2012.4.11.
不管怎样揉搓,始终洗不去,
白色床单上那一丝血迹。
这也许是某个夜晚,蚊子叮上了我,
我在疼痛中抡起巴掌,
拍下的一滩血迹。
也或许是蚊子被鲜血胀得动弹不得,
我翻身时血肉横飞。
这血,有我的,有蚊子的,
有蚊子和我的。
它们混合在一起,印在白色床单上,浸进纤维里,
颜色已由浅入深,由红变黯,
由现实转为历史。
现在,把它投进清水里,仿佛唤起的记忆,揭开的伤疤,
一下清晰起来。
我们能够忘记那个夜晚,忘记疼痛,
忘记那一瞬间涌起的愤懑,
床单上的血迹已风干,记忆的颜色由红变黯,
但却怎么也洗不去,
洗不去,这一丝小小的血迹。
它已深刻地印在白色上,渗透进绵密的纹理间,
就像此刻岩桨奔突于地底,血液奔突于血管,
冰凉的水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2012.4.3.
临江的护堤下,有一个下水道出口。
一座城市从这里分泌。粪便,尿液,卫生纸,避孕套,
漂在江面上。斑斓,立体,仿佛侵蚀的版图。
堤坡缓慢,有人钓鱼,洗菜,洗拖把。那根阴茎一样伸出的管道上,
骑着一对男女。垂下的双脚,晃晃悠悠......
2011.10.12.
他从这里进入下水道。缓缓下沉的身体,像一个绝望的人慢慢陷入泥淖。
只有那眼井孔,和井孔旁边的井盖,留在他下去的地方。
他不断深入地底,摸索向前。此刻,黑暗地心,有人类的影子。
隐藏在地下的老鼠、毒蛇和绝世恐慌,由他一人承担。
他穿越大地的盲肠,梳理人类的便道。
街道从他身上流过,车辆从他身上碾过,行人从他身上踩过。
他爬行在世界的背面,走着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整个大地压得他难以喘息。
他从大街那头爬出的瞬间,一身黑,头上,脸上,糊满蜘蛛网,
面色苍白,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2011.11.4.
穿过夜色,穿过旅馆厚厚的墙,
像一把手术刀,从脚至头,剖来。
紧接着是剧烈的震颤,摇晃,
和铁轨咬牙切齿的倾轧,诅咒。
我退缩到旅馆一隅,似乎看见,
一列泛着青光的火车,喘息着,
爬行在荒凉大地,叫声高亢,苍凉,老迈,
仿佛儿时放牧的牛,今夜,无家可归,
在这深夜,在遥远的乡下,昂着头,呼唤我。
2010.5.4.
云贵高原的坝子一落千丈。
车行其间,仿佛穿越跌宕起伏的高原史。
坡上刍草的牛群掩埋在深深浅浅的草丛,
有如大风吹落的石块。
站在路边的孩子,姐姐牵着弟弟,
她们望着车子开过的眼神,清澈而又孤寂。
在她们的背后,一晃而过的村寨,青瓦,木质。
晾在院坝边竹竿上的衣裳,在暮色中飘荡,
宛如涌动的高原魂魄......
2011.8.23.
从撕开的伤口,我看见,
房屋,树木,道路,远山,雨点,瞬间辉煌,又瞬息黯淡。
一张抓破的脸,如同震碎的镜片。之后,
世界又跌入一只曝光箱。
剩下风声,雨声,及一个人的趟水声......
2011.8.21.
直到今天才知道,拐角处那栋白色小屋,
原来是那家医院的太平间!
这使我顿时想起,
这些年多少次从这条路走过,
路过太平间,与一具具尸体擦肩而过。
有时是夜晚,一个人摸黑走在路上,
在摸到路边冰凉的石头的同时,
是否也曾摸到过骨头和死神的腮帮,
在那些黑暗的夜晚。
想起这些,心有余悸,
世界仿佛倒立过来,许多人行走在天上。
而我,活着一天,就还得走这条路,
继续路过那个太平间......
2011.8.31.
一些事物即将离去。
如同这株西红柿,
在它生长的地方,已不再辽阔,碧绿。
蔫了的枝蔓,
仿佛失去胳膊的袖子,耷在坎上。
然而,就在这枝蔓下,挂着一只西红柿,彤红,
宛如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庞,
紧贴高原......
201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