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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弗斯与欧律狄刻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奥尔弗斯与欧律狄刻

冥府入口,人行道的石板上,
奥尔弗斯蜷缩着,站在风里,
风扯着外套,雾气翻涌,
满树的叶子摇晃。汽车的前灯
在雾里时隐时现。

他站在一扇大玻璃门前,不知道
自己有没有经受这终级考验的力量。

他记得她曾说过,“你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他对此半信半疑。抒情诗人
通常都有——他知道——一颗冰冷的心。
这就像一种病。忍受它的折磨,
是为了换取艺术上的完美。

只有她的爱让他温暖,让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受大不一样。
现在她死了,他不能辜负她。

他推开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宫、
长廊和电梯的世界。铅色的光不是光,而是
地的黑暗。
电子狗无声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往下穿越了许多层楼,一百,两百,三百层。

他很冷,发现自己来到了“无处”。
在几千个冰冻的世纪下面,
在过去世代的灰烬的踪迹上,
在一个似乎无始无终的国度里。

一群群幽灵包围着他。
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些脸。
他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涨落。
他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与罪孽。
他害怕遇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但他们都已失去记忆,
只是瞥他一眼,木然地走开。

他用一把九弦的竖琴保护自己。
里面装着大地的音乐,可以对抗
用沉默埋葬一切声音的深渊。
他把自己交给音乐,在一首歌里
忘却了自己,狂喜地倾听。
他像自己的竖琴一样,也变成了一把乐器。

就这样,他到了这个国度的统治者的宫殿。
珀尔塞福涅坐在她的花园里紫云英的宝座上
听他歌唱。园子里满是枯萎的梨树和苹果树,
黑色的枝干裸露,枝条弯曲扭结。

他唱明亮的早晨和碧蓝如镜的河流,
他唱玫瑰色黎明的烟水,
他唱颜色:朱砂,洋红,深赭,天蓝,
他唱海里的游泳,在大理石崖下,
他唱露台上的宴饮,在繁忙的渔港旁,
他唱葡萄酒、橄榄油、杏仁、芥子末、盐的味道,
他唱燕子和猎鹰的飞翔,
他唱塘鹅群在河湾的从容姿态,
他唱夏雨中满捧丁香的气味,
他唱自己始终用诗歌对抗死亡,
从未写下颂赞虚无的篇什。

我不知道——女神说——你到底爱不爱她。
但既然你到这儿来救她,
她可以还给你。但有条件:
你不能跟她讲话,回去的路上
也不允许因为担心而转头看她,一次也不行。

于是赫尔墨斯把欧律狄刻带了出来。
她的脸不再像昔日,一片死灰,
在睫毛的阴影下,眼睑低垂。
她僵直地走着,神在前面
牵着她的手。奥尔弗斯
想喊她的名字,将她从睡眠中唤醒,
但他不能,因为他已接受了条件。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走在最前面。后边远远的,
传来神凉鞋的拍击声和她的脚
轻轻触地的声音。她的长袍碍住了她,像是尸衣。
黑暗像隧道壁一样坚实。
一条陡峭的向上的走道磷光般浮现出来。
他不时停下来听。可是他们
也会停下来,回音便消失了。
当他开始走的时候,身后就又响起双重的脚步声。
有时似乎近了些,有时又远了些。
一种怀疑从他的信心下面冒出,
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
他哭不出来,他为人类
丧失了对死者复活的信心而哭。
因为现在他和别的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他的竖琴沉默了,但他还在梦想,虽已失去一切防御。
他知道他必须有信仰但他却无法有信仰。
所以他需要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在半醒
半睡之间的困顿中数着自己的脚步。

天快亮了。岩石的形状
在地府洞口的光亮中隐约显现。
结局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回头。
后面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天空。天空里的白云。
只是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他呼喊:欧律狄刻!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惟一的安慰!
但他闻到香草的气味,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他渐渐睡着了,脸贴在被阳光烤暖的泥土上。

【注释】 译自2004年5月17日New Yorker杂志82-83页。由作者本人和Robert Hass从波兰语译成英语。

牧歌
牧歌

微风在园中唤起一阵阵花浪,
就像那静谧、柔弱的大海。
浪花在绿叶丛中流逝,
于是又现出花园和绿色的大海。

翠绿的群山向大河奔去,
只有牧童在这里欢乐歌舞。
玫瑰花儿绽开了金色的花辨,
给这颗童心带来了欢娱。

花园.我美丽的花园!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这里茂密的清草在向你频颠点头,
当苹果滚落在草地上时,
你会将你的目光跟踪它,
你会用你的脸庞昵它。

花园,我美丽的花园!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致耶日·安杰耶夫斯基

平地上立着一林灰色的树,
母亲坐在它小小的影子下,
她给煮熟的鸡蛋剥去了壳,
还慢慢喝着那瓶子里的浓茶。
她看见了一座未曾有过的城市,
它的城墙和古塔晌午时光亮闪烁,
母亲从墓地里回来,
望着那一群群飞翔的野鸽。

儿子呀!朋友已经把你忘记,
同学们谁都记不起你,
未婚妻生下了孩子,
她在夜里也不会想你,
他们在华沙建起了纪念碑,
可是却没刻上你的名字.
只有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在惦记你
你曾是那么可笑,多么幼稚。

加伊齐满身尘土,长眠地下,
他只活了二十二个年头;
今天他失去了眼和手,失去了心灵,
不知什么是春天,不知什么是严冬。
江河年年流下的冰块发出了叮当的响声,
一朵朵银莲花盛开在阴暗的林子里。
人们把野樱花充塞在瓦罐里,
聆听着杜鹃鸟是怎么算命。

加伊齐长眠地下,他任何时候也不会知道,
华沙战役失败,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曾战斗死去的那个街垒,
已被这破裂的双手拆掉。
大风吹来.卷起一阵红色的尘土,
大雨过后.夜莺也唱完了它的歌,
泥瓦匠在白云下高声吼叫,
他们盖起了许多新的房屋。

儿子呀!有人说,因为你曾捍卫这不善的事业,
你应当感到耻辱
可我不能和你谈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让上帝判决!
你手中萎谢了的花已落入尘屑。
我的独生子呀,请你原谅!
在这大旱的年头,时间不多了,
我到你这里来,还要从这么远的地方把水送来。

母亲在树下理好了头巾,
天上鸽子的翅膀闪闪发亮,
她沉思遐想.四处张望,
她看见宇宙太空这样遥远,遥远,
她看见电车正往城里跑去,
还有两个年轻人在后面追赶,
母亲在想,他们能够赶上,还是赶不上?
他们赶上了电车,在车站坐上了电车。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黎明我们驾车奔驶在冰封的大地上,
有如红色的鸟儿在黑暗中展翅飞翔。

猛然间一只野兔在路上跑过,
我们之间有人用手指点。

那是很久以前。而今——
那野兔和挥手的人都已不在人间。

啊,我亲爱的人!
他们在哪儿?他们去向何方?
那挥舞的手,那风驰电掣的奔驶,
还有那沙沙滚动的鹅卵石?
我问你们,并非出自悲伤,
而是感到纳闷,惊惶。

没有意义的交谈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咙。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间,即使一秒钟,当它优美的外壳,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在一瞬间,一颗珍珠里面,在那颗从时间中解脱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国。
在充满宁静光辉的奇异陈列中
我观看却并不渴望,因为我已得到了满足。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用浅蓝色玻璃铸成的鲜艳球体,
有一条保持卷曲和舒展的闪亮而清澈的细线。

或者说它是一排旭日图案的宫殿
巨大的门在苍穹急遽升起
它的后面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于是每天都在抽签,无论谁抽中
将作为祭品走过那里:老人,孩子,年轻的少男和少女。

或者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说:我们生活在金羊毛里,
在一片虹的网里,在一片云茧中
悬挂在一棵银河树的枝干上。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作用于耳目的神秘符号,爱情的指环。
一种在内心回响的声音,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轻快,颤动而婉转的语言。

我们根据什么才能编织成界限
在内与外,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如果不是根据我们自己,我们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根据寂静得使世界死亡的心跳?

或许我们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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