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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唱,可憐的割麥人
  
  
  她在唱,可憐的割麥人,
  也許她覺得幸福;
  唱着.割着,她的嗓音,充滿着
  歡樂和莫名的孤獨,
  
  婉轉如鳥兒的啼鳴
  在淨潔如洗的天空,
  柔和的麯調有起有伏
  那是她唱出的歌聲。
  
  聽她唱我快樂而又悲傷,
  那嗓音裏有田野和繁忙,
  她唱着仿佛她認為
  比生話還重要的是歌唱。
  
  啊,唱吧.隨心所欲地唱
  我的體會正在思索。
  你含混的聲音在飄蕩
  彌漫在我的心房!
  
  啊!如果我能夠是你,
  有你的那般快樂豁達,
  和那樣的坦然!天空啊!
  田野啊!歌聲啊!學問
  
  如此沉重而生命如此短暫!
  為我進來吧!把我的榛?br>交還你們去庇蔭!
  然後,帶上我,飄然而去!
  
  (丁文林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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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手架
  
  
  我夢想到的時光
  有過多少年的輝煌?
  可我過去的歲月啊,
  僅是一段虛假的生活
  一個虛構的未來世界!
  
  在這片河灘上
  我無緣無故地安詳。
  這靜靜的流淌
  神秘而冷漠.象徵着
  虛度的生命時光。
  
  難以實現的願望啊!
  機會豈能等同理想?
  一隻孩子玩的皮球
  蹦嚮高過我的願望,
  轉得快過我的理想。
  
  河水的波紋,如此輕微
  你們算不上波紋,
  歲月時光,轉瞬之間
  飄逝——恰恰是太陽
  在夷戮白雪或緑地。
  
  我耗盡了不曾有的一切。
  我比實際的我蒼老許多。
  幻想,一直支撐着我,
  它衹在舞臺上纔是女皇:
  脫去戲裝,便沒有了王國。
  
  徐緩的流水輕聲地唱,
  遠去的形象令人暇想,
  在模糊的希冀中
  多麽慵懶的記憶!
  多麽夢幻般的生活和夢!
  
  我對自己做了什麽?我找到了自我
  在我已經快迷失的時刻。
  我曾惱怒地拋棄自己,
  就像拋棄一個固執的瘋子
  堅信已被揭穿的假貨。
  
  徐緩的流水沉悶地歌唱
  無可奈何地流淌,
  不僅帶走了一切記憶,
  更有那毀滅的希望——
  毀滅了,因為必須要滅亡。
  
  我已是一具未來的僵屍。
  衹有一個夢與我溶為一體
  那是個陳舊的夢捉摸不走
  我該屬於那夢裏——
  我那空曠花園的墻壁。
  
  流逝的水波,帶上我
  奔嚮大海的忘卻!
  請賦予我未來的風采
  我曾搭起腳手架
  營造那所房捨。
  
  (丁文林譯)
  一個上帝誕生。餘下的死去。本體
  尚未到來也不曾離去:一次錯誤的轉換。
  如今我們有了另一種永恆,
  但總是走開的那個更好。
  
  盲然,科學正在無用的星球上工作。
  真瘋狂,信仰正複活信徒的夢。
  一個新的上帝衹是一個詞---或僅僅一種聲音。
  別尋找,別相信:一切衹是玄妙的法術。
  睡夢中我也在守望…
  讓我入夢,讓我離開…
  
  衝着你快樂地微笑
  我自身一無所有。我渴望你
  不是為愛情,是為了夢。
  
  你安詳的肉體撲滅了
  我熱切的凝望。
  我的渴望悲痛交疊
  我不願把夢中的你的存在
  安置在我的懷中。
  
  睡,睡,睡,
  凝神於你的微笑…
  我如此專註地夢着你
  這夢如此心醉神迷
  而且不帶感情。
  在下雨。衹有寂靜,因為雨除了
  製造寂靜的噪音再不造出別的噪音。
  在下雨。天已睡去。這時靈魂已被
  無知的動人的摸索奪去。
  在下雨。我的本質(我就是它)被我取消。
  
  雨是如此的寧靜,仿佛它融進了
  (甚至不是誕生于云朵)大氣,甚至
  好像不是為了下雨,衹是為了變成一陣低語,
  在低語中,變得模糊。
  在下雨。一切都不發光。
  
  沒有風在翺翔。我也感覺不到
  有天空。天在下雨,遙遠,不確定,
  就像確定的事物沒準是個謊言,
  
  在下雨。什麽都不能讓我激動
用玫瑰為我加冕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用玫瑰為我加冕,
  真的用玫瑰
  為我加冕---
  焚毀的玫瑰
  戴在燃燒的額頭
  它也會迅速燃盡!
  用玫瑰為我加冕
  用那轉瞬即朽的葉飾。
  夠了。
  
  莊嚴地,豐饒的鄉村上空
  
  莊嚴地,豐饒的鄉村上空掠過了
  白雲,徒然,流浪,
  在一個黑色的瞬間,它從田野中
  升起一陣涼風。
  
  緩慢的理念高高地飛在我的靈魂裏,
  塗黑了我的心靈,但我已經變成
  ----就像田野的自我對它自身做的那樣---不完善的
  生命的白晝。
  對着星光燦爛的天空說話,
  走過那些酒吧,走過他的傷心地
  也許還做着和我一樣的夢……
  也許還,天哪,多麽真實的言辭!
  
  那有着狹窄天花板的酒吧
  把他和天空和陸地隔開了……
  將人類的手舉嚮酒吧,用非人類的聲音
  大喊大叫……
當虛空離開我們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當虛空離開我們,此時
  那啞默的太陽
  是善。寂靜的林中
  大片無聲的聲音。
  
  威風笑夠了。
  下午是個正在忘掉的人。
  曖昧敲打葉簇
  樹枝動搖。
  
  擁有希望意味深長
  像一個故事歌一樣被講述。
  當森林靜靜倒下
  森林便開口發言。
死神在嚮我逼近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死神在嚮我逼近,這不重要。
  現在我知道它是虛幻,是虛構,是夢,
  而在宇宙的命運之輪上
  我並不是此時此刻我正揣摩的我。
  
  我知道比起這微不足道的塵世會有更多的世界
  對我們來說它看上去垂垂待斃---
  這亂石纍纍的不毛之地就在那兒,躺在
  深淵般的生機勃勃的大海下邊。
  
  我瞭解死神,它是萬物,也是烏有,
  因此,從死亡到死亡,真實的靈魂
  不會墮入深井:在小徑上蠕動,
  在他的時辰,在我們的光陰裏,上帝開口說話。
  風很靜
  正輕輕越過荒廢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種……青草由於對自身的驚恐
  而顫慄,而不是由於風。
  但這溫和的,高處的雲
  在動,它仿佛
  大地正飛快地旋轉而它們,
  因為了不起的高度,正慢慢經過,
  在這寬廣的寂靜中
  我可以忘記一切---
  甚至我難以復活的生命
  在我贊美的事物裏也不會有它的小屋。
  我的光陰,它錯誤的旅程將用這種方式
  品嚐真理和現實。
  選自《牧羊人》
  
  1.
  我從未照看過羊群,
  但仿佛我曾經看護過它們。
  我的靈魂像一個牧羊者,
  熟悉風嚮,瞭解太陽,
  與四個季節攜手前進
  去跟隨去傾聽。
  悄無人跡的大自然的全部靜謐
  來到我身邊坐下。
  但我留下了悲傷就像落日
  因為我們的想象泄露了它,
  當一場寒流降落在山𠔌遙遠的一側,
  你感到黑夜已經闖入
  像一隻蝴蝶穿過了一扇窗戶。
  
  但我的悲傷是寧靜的
  因為它自然,正確
  是必將出現在靈魂裏的
  當它正思索着,它就是存在的
  而雙手正摘下花朵,看都不看是哪一朵。
  
  在一陣刺耳的牧鈴聲中
  在道路拐彎的地方,
  我的思想是滿足的,
  衹是,我很抱歉我知道它們心滿意足,
  因為,如果不知道這一點,
  它們就不會既滿足又悲哀,
  而是又歡快又滿足。
  思考是難受的,就像在雨中散步,
  當風正升起,雨似乎要越下越大。
  
  我無欲無念。
  做個詩人在我便是毫無野心。
  它是一種讓我獨自呆着的方式。
  
  而如果有時我渴望了,
  為了想象的緣故,渴望成為一個牧童
  (或成為一大群羊
  為了漫山遍野地跑動,散開,
  在同一時間裏變成許多種快樂的生命),
  那衹是因為我感受到了我對落日進行的描繪,
  或當一朵雲在光芒之上掠過它的手,
  而一陣寂靜穿過敞開的草原漫遊。
  
  每當我坐下來寫詩,
  或者,當我沿着道路或短短的隧道漫步,
  在我大腦裏的白紙上寫詩,
  我感到雙手似乎像牧人的手一樣蜷麯
  看見了我自己的輪廓
  就在山巔上,
  傾聽我的羊群,看守我的理想,
  或傾聽我的理想,看守我的羊群,
  出神地微笑着仿佛一個不明白
  什麽正被言說的人
  試圖要假裝明白。
  
  我嚮所有那些可能閱讀我的人致敬,
  嚮他們脫下我脫了綫的帽子,
  當他們看見我在我的過道裏
  而公共車好不容易纔抵達山巔,
  我嚮他們致敬,祝他們風和日麗,
  享有雨水,當他們需要雨水的時候。
  
  他們的屋子也許
  就在一扇打開的窗戶下邊
  一把可愛的椅子,
  他們也許就坐那上邊,讀着我的詩篇。
  而當他們閱讀我的詩篇,也許會想到
  我是某種本性的事物---
  比如,一棵老樹
  在它的濃蔭裏,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們猛地坐下,厭倦了遊戲,
  擦着滾燙的額頭上的汗水
  用那帶條紋的罩衫的袖子。
  
  5.
  豐裕的形而上學存在於全然的不思不想當中。
  
  我欲何為 思考這個世界?
  我該怎樣理解我思考的這個世界?
  如果我病了我就會琢磨它。
  
  關於事物我擁有怎樣的觀念?
  關於因和果我擁有怎樣的觀點?
  關於上帝和靈魂以及世界的造物
  我有着怎樣的冥想?
  我不知道。對我而言,思考這些等於關閉我的眼睛
  再不思考。應該畫出我窗戶的
  窗簾(但沒有窗簾)。
  
  事物的神秘?我該怎樣瞭解神秘是什麽?
  唯一的神秘是那兒有個人他也許思考着神秘。
  一個站在陽光中的人,閉上眼睛
  開始忘記太陽是什麽
  去想許多炙熱的東西。
  但他張開眼睛,看見太陽,
  現在他再也不能想着任何東西,
  因為陽光遠遠勝過
  所有哲人所有詩人的思想。
  陽光不知道它正在做什麽
  所以它不會墮入迷途,所以它平常,它不賴。
  
  形而上學?什麽形而上學讓世界有了這些樹?
  那正在緑着,長出樹冠和枝幹
  在它們的時辰裏交出果實的樹,---它們不是用來
  讓我們沉思的,
  我們,不知如何去認知它們。
  但還有什麽形而上學比它們的更好
  不知道為何它們活着
  不知道它們的無知?
  
  ‘事物的內在結構’……
  ‘宇宙的內在奧義’……
  都是假的,都意味着虛幻。
  人們能想出那些,簡直不可思議。
  那就像思考理智和終結
  當早晨來臨,帶着一綫
  曙光,越過樹木的邊緣
  一塊模糊的燦爛的金子掃蕩着,衝散黑暗。
  
  去思考事物的內在奧義,
  是浪費精力,就像思考健康
  或把一塊玻璃投入泉水當中。
  
  事物唯一的內在含義
  是它們沒有任何的內在含義。
  我不相信上帝,因為我從未看見他。
  如果他想讓我信他,
  他當然應該前來與我交談,
  應該穿過我的過道進來,
  對我說:我在這裏!
  
  (也許那聲音對某人的耳朵來說,
  有點滑稽,他不知道觀看事物是什麽意思,
  不明白那個用事物本身所教導的知識
  談論事物的人。)
  
  但如果上帝是花朵和樹木,
  是群山,是太陽和月光,
  那我就信他,
  那我就每時每刻地信他,
  我全部的生命就是一次祈禱,一次彌撒,
  一次看得見、聽得着的聖餐儀式。
  
  但如果上帝是樹木,是花朵,
  是山巒,月光和太陽,
  為何我還要叫他上帝?
  我叫他花朵,樹木,山巒,太陽和月光;
  因為如果,為了我看見他,他把自己變成
  太陽,月光,花朵,樹木和山川,
  如果他化身樹木,山川
  月光和太陽、花朵嚮我現形,
  那是他想讓我認識他
  就像認識樹木和山川和花朵和月光和太陽一樣。
  
  因此我服從他
  (關於上帝我還能比他自己知道得更多?),
  我本能地服從他,
  就像一個人睜開眼睛,看見了
  我叫他月光,太陽,花朵,樹木和山川,
  我愛他但不想着他,
  我想着他通過凝望和諦聽,
  在所有的時辰我與他同行。
  
  
  
  7.
  從我的村莊我察看,就像從大地上
  人能看到的宇宙一樣繁多……
  所以我的村莊像任何別的星球一樣大
  因為我就是我看到的事物的尺度
  而不是我自己身高的尺碼……
  
  在城裏,生活比起
  我的山巔之傢的生活更加渺小。
  在城裏房屋關閉視野,把它鎖起來了,
  藏起地平綫,將我們的視綫從整個天空推開,
  把我們縮小因為他們奪去了我們的眼睛
  所能賜予我們的東西,
  讓我們變窮因為我們唯一的財富就是觀察。
  
  13.
  
  輕盈地,輕盈地,非常輕盈地
  一陣風,一陣非常輕盈的風,吹過
  又溜走,依然是非常輕盈。
  而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也沒有知道的願望。
  
  14.
  
  我不為詩韻發愁。很少會有
  兩棵並肩伫立的樹是均等的。
  因為花朵擁有色彩我沉思並寫作,
  但表達自我的技巧遠遠不夠熟練。
  因為我缺乏變成萬物的
  神聖的質樸,徒俱外表。
  
  我註視着,感動着,
  我感動是因為當土地傾斜,水開始流淌,
  我的詩歌自然得就像一陣風在升起……
  
  24.
  
  我們觀看的事物纔是事物。
  為何我們衹看見一個事物如果那兒還有另外一個?
  為何看見和聽見會是自欺欺人
  如果看見和聽見真的是看見了,聽見了?
  
  最根本的是要善於看,
  善於不帶思辯地看,
  當看着的時候真的能看見,
  看的時候不去思辯,
  思辯的時候不去看。
  
  但做到這一點(可憐我們給自己的靈魂
  穿上了那麽多的衣裳!)
  要求一整套學習的課程,
  一段學會忘卻的學徒期
  一種遁入修道院的自由的隱居
  詩人說那種地方群星就是永恆的修女
  而花朵就是某個獨立日的熱情的悔罪者,
  但那兒,在盡頭,星辰僅僅是星辰
  花朵僅僅是花朵,
  所以我們纔稱它們星星和花朵。
  
  25.
  這孩子不停地從蘆管裏
  吹出的肥皂泡
  半透明地表達出一種完善的哲學。
  明亮,沒有目的,無常,就像自然。
  像萬物一樣是眼睛的朋友,
  它們就是它們所是的東西
  帶着勻稱而無形的精確性,
  誰也不能,就連放飛它們的孩子,
  也不能假裝它們會比看上去更有含意。
  
  有些東西在明亮的空氣中幾乎不能看見。
  就像微風,它經過並且顯然觸摸了花朵
  我們也知道它在經過
  那衹是因為有些東西是用空氣運送給我們
  它更加透明地容納了萬物。
  
  26.
  
  有時,在完美的明亮的日子,
  當事物獲得它們能夠獲得的全部現實性,
  我停下來問自己
  為什麽我把美
  歸因於事物。
  
  難道一朵花會想方設法擁有美麗?
  難道美麗會想方設法把美麗賦予果實?
  不:它們擁有色彩和形狀
  還有存在,僅此而已。
  美是一種並不存在的東西的名字
  是我把美給了事物,用來交換它們給予我的欣悅。
  它什麽也不象徵,
  那麽為何我還要說這些事物:它們是美的?
  
  是的,縱然是我,衹和生存活在一起,
  也一樣捲入人們對於事物的謊言
  對於簡樸地存在的事物。
  
  變成自身,除了可見的什麽也不去看,是多麽睏難! 30.
  
  他們就想讓我有個神秘主義,好吧,我有一個。
  我是玄妙的,但衹限於我的身體。
  我的靈魂是單純的,從不思考。
  
  我的神秘主義不是指望去瞭解。
  是為了去生活而不是去思考它。
  
  我不知自然何物:我歌頌她。
  我住在山頂
  在一間孤零零石灰刷白的屋裏,
  這是我的限定。
  
  44.
  
  夜裏我突然醒來
  我的鐘錶正在占據整個黑夜。
  我無法感受戶外的自然。
  我的屋子是一件圍着模糊的白墻的黑色的東西。
  在外邊,唯有寂靜,仿佛什麽也不存在。
  唯有鐘錶繼續咔噠作響。
  這個放在我桌上的嵌齒輪的小東西
  窒息了大地和天空的全部存在。
  為了思考它象徵着什麽,我幾乎喪失了自我。
  但我稍作停頓,便感覺到我自己在暗夜中
  挂在嘴角的微笑,
  因為我的鐘錶 當它用它的渺小填滿了巨大的夜
  它所象徵或意味的唯一事物
  就是那填滿了巨大的夜的奇異的知覺
  用它的渺小……
  
  47.
  
  一個狂暴又晴朗的日子,
  是那種你希望你已經幹完了一大堆工作
  在那天什麽也不用幹的日子,
  我看見,像前邊林中的一條路,
  那也許是個大神秘的東西,
  那假詩人空談過的偉大奧秘。
  
  我看見沒有自然,
  自然並不存在,
  唯有群山,峽𠔌,曠原,
  唯有樹木,花朵,青草,
  唯有小溪和石頭,
  但沒有一個統領這一切的整體,
  以至任何真正的聯繫,
  衹是我們理念的一種疾病。
  自然衹是部分,而整體並不存在。
  也許這纔是他們念叨的神秘。
  
  我認清了,這個沒有思想
  甚至沒有一個標點符號的東西,它一定是真理,
  大傢動身去尋找卻沒有找到,
  我獨自一人,因為我不想去找,找到了。
  
  49.
  
  我讓自己呆在屋裏,關上窗戶。
  他們帶來燈,嚮我道過晚安。
  我也用滿意的聲音嚮他們道晚安。
  哦 我的生活也許應該就是如此:
  日子充滿了太陽,溫情的雨,
  末日似乎降臨時還會有暴風驟雨,
  夜色溫柔,人群走過,
  好奇地從窗口張望,
  最後的友善的一瞥落在寂靜的樹木上,
  然後,關窗,點燈,
  什麽也不讀,什麽也不想,也不睡,
  而是去感受生命溢過我恰如小溪漫過河床,
  而在外邊,巨大的寂靜就像一個熟睡的神。
  選自《凱旋頌歌》
  
  呵,能夠像一輛摩托車那樣盡情表達全部的自我!
  能夠像一部機器那樣徹底!
  能夠穿過凱旋的生命就像一輛機動車,
  最新奇的時髦!
  能夠讓那一切滲透我,
  撕開我,讓自我完全赤裸,
  將我自己的消極
  變成汽油、熱能、碳的香味
  所有那些巨大的、黑色的、人工和貪得無厭的植物群!
  
  嗨,大街!嗨,廣場!
  每一個過客,每一個衹看不買的顧客!
  商販們;流浪漢;誇誇其談花枝招展的騙子;
  一眼就能認出的高級俱樂部的會員;
  衣衫襤褸猶豫不决的人;面無表情的對家庭心滿意足的人
  從父親那兒繼承的金表鏈係在背心上
  從一個口袋到另一個口袋!
  
  每一個過客,所有那些路過和從未經過者!
  過於強調風采的輕佻女子;
  有趣的陳詞濫調(他知道在內部它像什麽嗎?)
  貴婦人的,總是母親和女兒,
  穿行大街帶着這個或那個目的;
  而女裏女氣的同性戀造作的風雅,也在緩緩地經過;
  這些在街上??好讓別人打量自己的優雅的人們,
  每一個人終究都有一個靈魂!
  
  (啊,我是多麽願意成為這些人的皮條客!)
  在恐懼之夜,所有夜晚的自然本質,
  在失眠之夜,所有我的夜晚的自然本質,
  我記得,在搖搖晃晃的磕睡中醒來,
  我記得我做過的以及在生命中我也許已經該做過的一切。
  我記得,而一種怒火
  傳遍我的全身,就像身體的一陣寒冷或一種恐懼,
  我的無法輓回的過去---這纔是真正的死屍。
  所有其他的死屍很可能衹是錯覺。
  所有的死者也許還在另外的地方活着。
  所有我過去的時光也許還在什麽地方,
  在幻覺的時空之中,存在着。
  在消失的謊言中。
  
  但從前我所不是的那個東西,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沒有夢見過的東西;
  什麽是現在我纔看清我該已經完成的,
  什麽是現在我纔清楚地看見我該已經---
  這是那個超過所有上帝的已死的東西,
  這個---總之,它曾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它甚至
  不是上帝所賦予生命的……
  
  如果在某個確定的地點
  我轉嚮左邊而非右邊;
  如果在某個確定的時刻,
  我說了是而非否,或說了否而非是;
  如果在某次交談中
  我忽然想出一個句子,而現在我在昏睡中卻要仔細推敲---
  如果事情是這樣,
  今天我就會截然不同,也許整個宇宙
  會在昏迷不醒中被復活成另一個樣子。
  
  但在那不可輓回地失去的方向上,我不曾改變,
  一點沒變,想都沒想過,衹是現在我纔認清了它;
  但我並未說YES或NO,衹是現在纔註意我沒說過這個;
  但我未能完成的詩句如今卻在我心中翻涌不息,它們全都
  清澈,自然,逼真,
  最後,談話集中了,
  全部的問題都解决了……
  但衹是現在,那從未存在的,也的確不會存在的事物,傷害着。
  
  我確實已錯過的,在任何的形而上學體係中,
  都沒有抓住一點希望。
  也許我能將我夢見過的帶到另外的世界。
  但我怎能將我忘記夢見的事物帶給另外的世界?
  是的,這些將要去乞求的夢,是真正的死屍。
  我把它永遠埋葬在我心中,為了全部的時間,
  為了全部的宇宙。
  
  今夜,我無法入睡,而寧靜環繞我
  像一種我無緣分享的真理,
  而月光在戶外,像我無法擁有的希望,
  對我來說是看不見的。
  我是虛幻。
  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事物。
  也不情願成為任何事物。
  靠這種與衆不同,我已將世界的大夢聚在我身上。
  
  我房間的窗戶,
  我,世間百萬之衆中的一個,誰也
  不知道他是誰。
  (如果他們知道他是誰,他們又會瞭解什麽?)
  你識破那不斷地被人們踐踏的大街的奧秘,
  一條所有思想都無法進入的大街,
  真實,又不可能真實,確定,又衹是古怪地確定,
  在石頭和生活下邊有着事物的神秘,
  有着將墻壁浸濕和帶給人白發的死亡,
  有着驅使所有的車輛衝進虛無大道的命運。
  
  今天,我,被擊敗,仿佛我曾經認識真理。
  今天,我,變得澄澈,好像我曾經打算去死
  我和事物再也沒有幹係
  除了一份告別辭,這間屋,街道的這一側變成了
  長長的一列火車車廂,一聲分別的汽笛拉響
  使我大腦的深處
  震驚不已,當列車開動,我的神經和骨骸被震碎。
  
  我,今天,非常睏惑,就像一個人思想過,尋找過,遺忘過,
  今天,我被隔開,在我對大街那頭
  煙草店的忠誠(它是一個真實的外在的實體),
  和對全由夢幻組成的感覺(它是一個真實的內心的事物)
  的忠誠之間。
  
  我已完全失敗。
  因為我沒能完成任何象徵,也許它衹是全然的虛幻。
  他們給了我徒弟的名份----
  我從這個位置上消失在屋子背後的窗外。
  我走嚮充滿了巨大象徵的鄉村。
  但那兒我衹遇到草和樹,
  那兒也有一些人但他們就像是死了的。
  我離開窗戶,坐到椅中。我會想到什麽?
  
  我知道我將成為什麽,這個不知我為何物的我?
  我想成為什麽都能如願?但我想了那麽多的東西!
  有那麽多人想着變成同一件東西但是它不可能容納
  那麽多人!
  做個天才嗎?這個時刻
  有十萬個腦袋忙於夢見他們自己就是天才,像我一樣,
  而歷史不屑一顧---誰知道?----哪怕就一個,
  除了肥料,什麽也不會留給未來如此多的戰利品。
  不,我不相信我自己……
  所有瘋人院已經關滿了病人,他們有着
  太多太多的確定性
  而我,根本就沒有一個確定性,我是更確定還是
  更不確定?
  不,我是不穩定的……
  在這個世界上,在多少小閣樓,或不是小閣樓的
  地方,難道這一刻那些自以為是的天才沒在做夢?
  有多少極端的,高貴的,清澈的熱望---
  不錯,的確夠極端,夠高貴,也夠清澈----
  但誰知道是否能實現?-----
  它們永遠見不到真正的陽光,或永不抵達
  人們的耳畔?
  這世界是為那些生來就要徵服它的人準備的,
  而不是為了夢見他能徵服它的人,即使沒準他是對的。
  我所夢見的遠遠多過拿破侖的表演。
  我已往一個假設的胸腔裏擠入了
  比基督更多的慈愛,
  我已把哲學置入秘密,連康德都不曾提及。
  
  但我是,也許會永遠是小閣樓裏的人,
  即使我並不住在那兒;
  我將永遠是那個生來不是為了那樣的人;
  我將永遠是一個有質量的人;
  我將永遠是等待着他們在沒有門的墻腳
  為他打開一扇門的人,
  在一個雞窩裏唱着有關無限的歌謠,
  在一個帶蓋兒的井裏聽見上帝的聲音。
  相信我自己?不,還是信賴虛無吧。
  讓自然將它的陽光,她的雨水傾瀉到
  我衹熱的頭顱上,讓風觸摸我的頭髮,
  而那死者也許會前來如果它樂意,或者被迫
  前來,或者不。
  衆星的心事重重的奴隸,
  我們在起床前徵服了整個世界;
  但我們醒來而天是晦暗的,
  我們起床而它是陌生的,
  我們逃出屋子而它是完整的大地
  加上太陽係,銀河以及無限。
  
  (吃點巧剋力,小姑娘;
  吃點巧剋力!
  看,除了巧剋力,這世上沒有玄妙。
  看,所有的宗教訓誨都比不上糖果。
  吃吧,髒兮兮的小姑娘,吃吧!
  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因為同樣的真理去吃巧剋力就好了!
  但我一邊沉思,一邊剝開它的葉狀錫紙,
  我把它全扔到地板上,就像我已拋棄了生命。)
  
  但起碼,從那永遠不會造成的痛苦,留下了
  飛快書寫的這些詩篇----
  柱廊開始朝嚮不可能。
  但起碼,我嚮自己口述了無淚的恥辱。
  最起碼,我用高貴的姿態扔掉了
  我這件髒衣服--而不是布頭?扔進事物的進程之中,
  留在傢裏,連件襯衣都沒有。
  
  (你,你安慰,你並不存在所以你能安慰,
  你要麽就是被人當作雕像的希臘女神也許還活着,
  要麽是難以想象的既高貴又邪惡的羅馬婦人,
  要麽是行吟詩人的公主,最優雅最漂亮的美人
  或者是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襢胸露肩卻遠不可及,
  或者是某人父輩年代大名鼎鼎的高級娼妓,
  或是什麽摩登的玩意---我不甚清楚----,
  不論是哪個,如果能給人靈感,來吧!
  我的心靈是一個打翻的水桶。
  像乞求精靈的人們乞求精靈一樣
  我乞求自我,乞求與虛無的相遇。
  我走嚮窗戶,看見了絶對清澈的大街:
  我看見商店,我看見人行道,我看見流動的交通,
  我看見穿衣服的生動的形象,他們的道路交叉,
  我看見狗也存在着,
  所有這些重重地壓在我身上像一個流放的判决,
  而這一切都是無關宏旨的,因為一切都無關宏旨。)
  
  我生活過,鑽研過,愛慕過,還信仰過,
  而今沒有一個乞丐不是我所羨慕的,就因為不是我。
  我觀察着每個人的襤褸衣衫和潰瘍以及虛偽,
  於是我想:也許你們從未活過,鑽研過,愛慕過,
  也沒有信仰過
  (因為什麽也沒做就等於真的做了那一切
  也是有可能的);
  也許你們幾乎沒有存在過,就像一隻蜥蜴
  被斬斷了尾巴
  一條失去了蜥蜴的尾巴,蠕動着。
  我已經瞭解我自己從前我沒有這個判斷力。
  從前我能夠瞭解自己但我沒有去瞭解。
  我穿上的幻想之衣,不對,不是這件。
  他們立刻認出了我,而那不是我,我沒有揭穿
  這一謊言,所以喪失了自我。
  我試着取下面具,
  它已和我的臉難解難分。
  當我摘下它,去鏡中凝視我自己,
  我已經變得耄耋。
  我喝醉了,徒然地想要鑽進我尚未脫掉的衣服。
  我丟下面具去寄存處睡覺
  像一條被容忍的狗得到了妥善安排
  因為他是無害的
  而我在這兒,正要寫這個故事,為了證明我是無與倫比的。
  
  我的無用之詩的音樂的本質,
  如果衹有我能和你相遇,就像和屬於我的東西相遇,
  而不是永遠呆在煙草店的對面,
  踩在腳下的存在,
  就像把醉漢絆倒的地毯
  或者吉卜賽人偷來的一文不值的擦鞋棕墊。
  
  但那個煙草店之神已經走嚮大門停在門廊上。
  我瞅着他,歪着腦袋,內心不安,
  連靈魂的認知也扭麯了,忐忑不安。
  他將死去我將死去。
  他會留下商店招牌,我會留下詩。
  而在某個時期那招牌會死去,我的詩也一樣。
  
  在某個階段之後那個懸挂過這個招牌的大街將要死去,
  而語言已被寫進詩歌。
  再往後一切都在那兒發生的旋轉的星球將要死滅。
  在別的星係的衛星上某種像人的東西
  將繼續創造像詩歌和生活一樣的東西
  在那種像商店招牌的東西下邊,
  永遠是一物面對另一物,
  永遠是一件事像另一件一樣無用,
  永遠是不可能像真理一樣愚蠢,
  永遠是在下方蔓延的神秘像表層昏睡的神秘一樣確定,
  永遠是此事或永遠是別的事物或既非此又非彼。
  
  但一個男子已經走進煙草店(去買點煙草?)
  巧舌如簧的現實已經突然降臨於我。
  我恢復了一半的精力,心悅誠服,通情達理,
  下了决心去寫這些詩篇,在詩中我說着矛盾。
  
  在我謀篇構局之時,我點燃一根香煙,
  我嘗到了香煙釋放的來自所有思想的滋味。
  我追隨這縷煙,它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之軌跡,
  欣賞着,一個神經過敏的合法的瞬間,
  從所有的沉思中解脫出來
  覺悟到形而上學是出自本性的感覺的結果。
  
  然後我陷入我的椅子
  繼續抽煙。
  衹要命該如此,我就繼續抽煙。
  
  (如果我和我的洗衣工的女兒結婚
  也許我會快樂。)
  想到這點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走到窗前。
  
  那男子已經從煙草店裏出來(把零錢
  放進褲子口袋?)
  呵,我認識他;那是斯蒂夫,他沒有形而上學。
  (煙草店之神已經來到門口。)
  好象憑着非凡的直覺史蒂夫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他嚮我揮手致意,我也嚮他喊着
  Adeus o Esteves,而既無理想又無
  希望的宇宙已經重塑了我,而那個
  煙草店之神露出了微笑。
戀愛中的牧羊人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高空,春月在走。
  我想念你,在我心中,已經完全拿定了主意。
  來了,一陣輕風穿過開闊的草地,奔嚮我。
  我想念你,默念你的芳名。我已經不復是我,
  僅僅是,快樂。
  明天你會來,你會與我同行,去摘草地上的鮮花。
  我將陪伴你穿過草地,看着你去采花。
  現在我就能看見明天你和我在草地上采花。
  因為,當你明天到來和我一同穿過草地,去采花,
  對我來說那將是愉快和真理。

【注釋】 選自《戀愛中的牧羊人》

我知道,我孤獨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我知道,惟有我知道,
  這顆沒有信仰,沒有
  法律,沒有音樂又沒有思想
  的心靈,受到了多少傷害。
  
  除了我自己,我自己,
  對此我無話可說
  因為感覺就像天空----
  被看見,但裏邊又無物可看。
  我渴望---無知,並且寧靜
  因為無知,和我自己
  因為寧靜,---充斥我的日子
  我不再奢求更多。
  
  健康觸碰的那些人---他們的肌膚
  由於金色的疹子而發癢。
  那些命運朝着他們哈氣的人----
  他們的生活正在敗壞。
  
  對他們來說幸福是
  他們的太陽,而黑夜周而復始。
  但對某人來說,他什麽也不期望
  來到的一切全都可喜。
  愛是根本。
  性,不過是偶然。
  能夠平等
  或不同。
  男人不是畜牲:
  他是有才智的肉體,
  儘管有時不免病態。
  我聆聽而不觀看,這樣就透過
  樹叢看見仙女和半人半神走進迷宮
  在樹木間投下陰影或恐懼,它們
  在枝椏下低語因為感覺到我在觀望。
  
  但是誰正在走過?誰也不知道。
  我起身,聽着心跳---
  這心髒在此沒有它的屋宇
  它被遺棄了,在幻影被泄露之後。
  
  我是誰,我是什麽人,而不是我的心?
  呵,一點點地,在遠古的樹木中間,
  她的形象浮現,而我終止了思想……
  
  一點點地,從我的憤怒中,我的自我開始
  浮現……
  
  兩個形象在湖岸的開墾地上
  相會……
  
  ……兩個夢幻的形象,
  因為這衹是一束月光和我的悲傷,
  和對某個不同的事情的想象,
  是存在的答案……
  
  千真萬確,兩個形象相會了
  在湖岸的開墾地上?
  (……但如果他們並不存在呢?……)
  
  ……在湖岸的開墾地上?……
  (1929.9.17)
阿童尼花園裏的玫瑰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阿童尼花園裏的玫瑰
  是我所熱愛的,莉迪婭,那些來去匆匆的玫瑰
  就在那一天它們誕生,
  又在那一天,死滅。
  
  對它們來說光明是不朽的,因為它們
  在太陽初升後誕生,在阿波羅
  離去前消殞
  他有一個看得見的路程。
  
  讓我們把我們的一生也變成一天,像它們一樣,
  自動地,莉迪婭,不知道
  我們活過的一剎那,
  前後皆是暗夜。
死寂的下午的黃金
佩索亞 Fernando Pessoa
  在死寂的下午更多的黃金---
  這無處藏身的遲到的日子的黃金
  它在我的門外閑逛
  不會停留---
  
  在寂靜中,還摸着金子,
  來自森林緑色的盡頭,我看見了
  記憶。那時你已經夠老
  現在你還在我心中……
  
  但你不在那兒,你的記憶在
  你的樣子,誰都不像。
  當你輕風般降臨,我在顫慄
  我嘆息,贊美……
  
  我已失去了你。從未擁有你。光陰
  安慰着我的悲痛好讓它離去,
  存在於我的記憶中,感受
  愛的威力,
  
  儘管愛情衹是為了恐懼,
  一次欺騙一場徒然的圍獵,
  這樣一個欲念含混的黑夜
  不會有它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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