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日醉湖邊。
玉驄慣識西湖路,
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簫鼓,
緑楊影裏鞦韆。
暖風十裏麗人天,
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取春歸去,
餘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扶殘醉,
來尋陌上花鈿。
【注釋】 ①玉驄:白馬。
②髻雲:象烏雲般的發髻。
③花鈿:以金翠珠寶等製成花朵形的首飾。
【賞析】 此詞記述西湖盛景。上片寫遊湖的興致與西湖美景。西湖路上,車馬紛繁。“紅杏香中”,笙歌處處。點染了緑楊紅杏,歌舞連綿的西湖風光。下片寫湖上天氣晴和,春光明媚。
暖風十裏,遊人如織。釵光鬢影,花壓鬢雲。結句“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運思新巧,情韻無限。通篇旖旎和婉,風雅秀麗。
【集評】
周密《武林舊事》:淳熙間,德壽三殿遊幸湖山。一日禦舟經斷橋旁,有小酒肆頗雅。舟中飾素屏書《風入鬆》一詞於上,光堯駐目稱賞久之,宣問:“何人所作?”乃太學生俞國寶醉筆也。上笑曰:“此詞甚好,但末句‘明日重攜殘酒’未免儒酸。”因為改定雲“明日重扶殘醉”,則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雲。
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起處自然馨逸。
況周頤《蕙風詞話》:流美。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有此香豔,無此情緻。結二句餘波綺麗,可謂“回頭一笑百媚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記湖上之盛況。起言遊湖之豪興,次言車馬之紛繁。“紅杏”兩句,寫湖上之美景及歌舞行樂之實情。換頭,仍承上,寫遊人之釵光鬢影,綿延十裏之長。“畫船”兩句,寫日暮人歸之情景。“明日”兩句結束,饒有餘韻。
[鑒賞]
據周密《武林舊事》捲三,這首詞是太學生俞國寶題寫在西湖一傢酒肆屏風上的。已作太上皇的宋高宗一次偶然的機會看見了這首詞,“稱賞久之”,認為“甚好 ”,還將其中“明日再攜殘酒”句改為“明日重扶殘醉”,俞國寶也因而得到即日解褐授官的優待。
1164 年(隆興二年),宋金簽訂“隆興和議”,此後的三十年內雙方都挂起了免戰牌。暫時的和平麻痹了人們的意志 ,也為上流社會提供了醉生夢死的可能性。
這首詞寫於淳熙年間(1174-1189),正是這種社會現實和心理狀態的反映。因此,我們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這幅“西湖遊樂圖”。
詞篇由描寫詞人的自我形象開頭。這裏雖然沒有直接描摹西湖的美景 ,可是“一春”“長費”“日日”“醉”等詞語卻傳達了作者對西湖的無比留戀 ;“玉驄”兩句寫馬 ,然而馬的“慣識”是由於人的常來,馬的“驕嘶”是由於人的愜意,所以三、四句是藉馬寫人,再因人寫湖,最後達到了人與境、情與景的高度融合。總之,開頭四句是用作者濃烈的情緒感染讀者,使人對西湖産生“未睹心先醉”式的嚮往,因此下文描寫的遊湖盛況,也就預先被蒙上了一層美的面紗。再說,詞人、玉驄、酒樓都是西湖遊樂圖的組成部分,因之這四句所表現的詞人情緻有以小見大的作用 ,並使詞篇“起處自然馨逸”(明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評)。
“紅杏”以下四句是遊樂圖的主體。這裏僅僅二十餘字,可是所含的信息量是極豐富的:有繁盛的紅杏,濃密的緑柳,如雲的麗人;有抑揚的簫鼓,晃蕩的鞦韆 ,漂亮的簪花;有氤氳的香氣,和暖的春風。——作者抓住了西湖遊春的熱點,濃墨渲染,為讀者提供了再造想象的最佳契機,詞人旺盛的遊興,也藉此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畫船”兩句為暮歸圖,是遊樂的尾聲。在這裏,作者把“春”寫成有形有質、可取可載的物事,不僅使詞句貼切生動,也寫出了西湖春天的特色:春在遊舟中。“餘情付湖水湖煙”,在熱鬧濃烈之後補充幽悄淡遠,在載春歸去的滿足之後補充餘情,表現的是西湖的另一面目和作者遊興中高雅的一面 。人去湖空,論理詞篇也該收尾了。不料作者別出心裁,反以明日之事相期,收得別緻而又耐人尋味,也更加突出了今日之盡興歡樂 。陳廷焯說:“結二句餘波綺麗,可謂‘ 回頭一笑百媚生’。”(《白雨齋詞話》)“重扶殘醉”是說前一日醉得很深,隔日餘醉尚不解。不過到底是酒醉呢,還是景醉呢,還是情醉呢,還是三者兼而有之,讀者可以自己判斷。這一句的原文作“明日再攜殘酒”,是一個尚未解褐的太學生清寒瀟灑 、忘情山水的性格的反映,未必不工,衹是沒有高宗那種皇帝派頭就是了。
這首詞受前人喜愛,還有一個原因是詞風香豔綺麗,情緻濃而近雅。在我國文學史上,詞,很長一個階段是作為歌館酒筵間的佐料而存在的。因此舊日的詞人們,對於香麗流美型的詞風就有着特殊的偏愛。這首詞的結構也頗別緻,歸納言之,大約有三個特點:一、完整。從概說醉心西湖敘起,次寫玉驄近湖 ,繼寫全天遊況,再寫畫船歸去,終以來日預期,可謂嚴密得滴水不漏。二、分片。根據填詞的通常規矩,前後兩片總應有個分工 。《古今詞論》引毛稚黃的話說 :“前半泛寫,後半專敘,蓋宋詞人多此法。”但是這首詞上下兩片的意思是成一個整體的,過片的地方不僅沒有大的轉折,反而同前半闋的後兩句結合得更緊。三、照應。比如 :“日日醉湖邊”之與“明日重扶殘醉”,“玉驄”之與“畫船”,“西湖路”之與“陌上”,“花壓鬢雲偏”之與“花鈿”等等。這種結構形式的選用,使得詞中所描繪的西湖遊樂圖更加渾然一體密不可分了。
(竹筠清課)
愁草瘞花銘。
樓前緑暗分攜路,
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
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
依舊賞新晴。
黃蜂撲鞦韆索,
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
幽階一夜苔生。
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注釋】 ①草:起草。
瘞(yì):埋葬。庾信有《瘞花銘》。
銘:文體的一種。
②分攜:分手。
緑暗:形容緑柳成蔭。
③料峭:形容春天的寒冷。
④中酒:醉酒。
⑤交加:形容雜亂。
⑥雙鴛:指女子的綉鞋,這裏兼指女子本人。
幽階苔生:苔生石階,遮住了上面的足印。
【賞析】 此詞表現暮春懷人之情。上片寫傷春懷人的愁思。清明節又在風雨中度過,當年分手時的情景,仍時時出現在眼前。
如今緑柳蔭濃而伊人安在?回首往事,觸目傷懷。詞中以柳絲喻柔情。春寒醉酒,鶯啼驚夢,已覺愁思難言。下片寫傷春懷人的癡想。故地重遊,舊夢時溫,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更見癡絶。末句“一夜苔生”極言“惆悵”之深,又自含蓄不盡。這首詞質樸淡雅,不事雕琢,不用典故。
不論寫景寫情,寫現實寫回憶,都委婉細膩,情真意切,一反其堆砌辭藻,過分追求典雅的缺點,卻又於溫柔之中時見麗句,頗具特色。
【集評】
《詞綜偶評》譚獻雲:此是夢窗極經意詞,有五季遺響。“黃蜂”二句,是癡語,是深語。結處見溫厚。
《海綃說詞》陳洵雲:思去妾也,此意集中屢見。《渡江雲》題曰:“西湖清明”,是邂逅之始;此則別後第一個清明也。“樓前緑暗分攜路”,此時覺翁當仍寓居西湖。風雨新晴,非一日間事,除了風雨,即是新晴,蓋雲我衹如此度日掃林亭,猶望其還賞,則無聊消遣,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純是癡望神理。“雙鴛不到”,猶望其到;“一夜苔生”,蹤跡全無,則惟日日惆悵而已。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情深而語極純雅,詞中高境也。
《詞綜偶評》許昂霄雲:結句亦從古詩“全由履跡少,並欲上階生”化出。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絲柳”七字寫情而兼錄別,極深婉之思。起筆不遽言送別,而傷春惜花,以閑雅之筆引起愁思,是詞手高處。“黃蜂”二句於無情處見多情,幽想妙辭,與“霜飽花腴”、“秋與雲平”皆稿中有數名句。結處“幽階”六字,在神光離合之間,非特情緻綿邈,且餘音裊裊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西園懷人之作。上片追憶昔年清明時之別情,下片入今情,悵望不已。起言清明日風雨落花之可哀,次言分攜時之情濃,“一絲柳,一寸柔情”,則千絲柳亦千丈柔情矣。“料峭”兩句,凝煉而麯折,因別情可哀,故藉酒消之,但中酒之夢,又為啼鶯驚醒,其悵恨之情,亦云甚矣。“料峭”二字疊韻,“交加”二字雙聲,故聲響倍佳。換頭,入今情,言人去園空,我則依舊遊賞,而人則不知何往矣。
“黃蜂”兩句,觸物懷人。因園中鞦韆,而思纖手;因黃蜂頻撲,而思香凝,情深語癡。“惆悵”兩句,用古詩意,望人不到,但有苔生,意亦深厚。
[鑒賞]
這是西園懷人之作。西園在吳地,是夢窗和情人的寓所,二人亦在此分手,所以西園誠是悲歡交織之地。夢窗在此中常提到此地,可見此地實乃夢縈魂繞之地。
這是一首傷春之作。詞的上片情景交融,意境有獨到之處。前二句是傷春 ,三 、四兩句寫傷別,五、六兩句則是傷春與傷別的交融 ,形象豐滿,意藴深邃。“聽風聽雨過清明”,起句貌似簡單,不象夢窗綿麗的風格 ,但用意頗深 。不僅點出時間,而且勾勒出內心細膩的情愫。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煙時節,連續颳風下雨,意境凄涼 。風雨不寫“見”而寫“聽”,意思是白天對風雨中落花 ,不忍見,但不能不聽到;晚上則為花無眠、以聽風聽雨為常。首句四個字就寫出了詞人在清明節前後,聽風聽雨,愁風愁雨的惜花傷春情緒,不由讓讀者生凄神憾魄之感。“愁草瘞花銘 ”一句緊承首句而來,意密而情濃。落花滿地,將它打掃成堆,予以埋葬,這是一層意思;葬花後而仍不安心,心想應該為它擬就一個瘞花銘,瘐信有《瘞花銘》,此藉用之,這是二層意思;草萌時為花傷心,為花墮淚,愁緒橫生 ,故曰“愁草 ”,這是三層意思。詞人為花而悲,為春而傷 ,情波千疊,都凝煉在此五字中了。“樓前緑暗分攜路 ,一絲柳,一寸柔情”,是寫分別時的情景 。夢窗和情人在柳絲飄蕩的路上分手 ,自此柳成為其詞中常出現的意象。古代有送別時折柳相送的風俗,是希望柳絲能夠係住將要遠行的人,所以說“一絲柳,一寸柔情”,可謂語淺意深。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傷春又傷別,無以排遣,衹得藉酒澆愁,希望醉後夢中能與情人相見。無奈春夢卻被鶯啼聲驚醒。這是化用唐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意 。上闕是愁風雨 ,惜年華,傷離別,意象集中精煉,而又感人至深,顯出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闕寫清明已過 ,風雨已止 ,天氣放晴了。闊別已久的情人,怎麽能忘懷!按正常邏輯,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平時二人一同遊賞之處了,以免觸景生悲,睹物思人。但夢窗卻用進一層的寫法,那就是照樣(依舊)去遊賞林亭。於是看到“黃蜂頻撲鞦韆索”,仿佛佳人仍在。“黃蜂”二句是窗夢詞中的名句,妙在不從正面寫,而是側面烘托,佳人的美好形象凸現出來。懷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來,還是癡心望着她來 。“日日掃林亭 ”,就是雖毫無希望而仍望着她來。離別已久,鞦韆索上的香氣未必能留,但仍寫黃蜂的頻撲 ,這不是在實寫。陳洵說:“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純是癡望神理。”
結句“雙鴛不到 ”(雙鴛是一雙鄉綉有鴛鴦的鞋子),明寫其不再惆悵。“幽階一夜苔生”,語意誇張。不怨伊人不來 ,而衹說“苔生”,可見當時伊人常來此處時 ,階上是不會生出青苔來的,現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 ,但不說經時而說“一夜,”由此可見二人雙棲之時,歡愛異常,仿佛如在昨日。這樣的誇張,在事實上並非如此,而在情理上卻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