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
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
下有青污泥,馨香無復全。
上有紅塵撲,顔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屋庇,旁織笆籬護。
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傢傢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捨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諭。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注釋】 【戔戔】《易經》“束帛戔戔”,衆多
【中人賦】中等人傢的賦稅
【賞析】 與白居易同時的李肇在《唐國史補》裏說:“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執金召鋪宮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這首詩,通過對“京城貴遊”買牡丹花的描寫,揭露了社會矛盾的某些本質方面,表現了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主題。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從買花處所發現了一位別人視而不見的“田捨翁”,從而觸發了他的靈感,完成了獨創性的藝術構思。
全詩分兩大段。“人人迷不悟”以上十四句,寫京城貴遊買花;以下六句,寫田捨翁看買花。
一開頭用“帝城”點地點,用“春欲暮”點時間。“春欲暮”之時,農村中青黃不接,農事又加倍繁忙,而皇帝及其臣僚所在的長安城中,卻“喧喧車馬度”,忙於“買花”。“喧喧”,屬於聽覺;“車馬度”,屬於視覺。以“喧喧”狀“車馬度”,其男顛女狂、笑語歡呼的情景與車馬雜沓、填街咽巷的畫面同時展現,真可謂聲態並作。下面的“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是對“喧喧”的補充描寫。藉車中馬上人同聲相告的“喧喧”之聲點題,用筆相當靈妙。
這四句寫“買花去”的場面,為下面寫以高價買花與精心移花作好了鋪墊。接着便是這些驅車走馬的富貴閑人為買花、移花而揮金如土。“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一株開了百朵花的紅牡丹,價值竟相當於二十五匹帛,其昂貴何等驚人!那麽“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其珍惜無異珠寶,也就不言而喻了。
以上衹作客觀描繪,直到“人人迷不悟”,纔表露了作者的傾嚮性;然而那“迷不悟”的確切含義是什麽,仍有待於進一步點明。白居易的有些諷諭詩,往往在結尾抽象地講道理、發議論。這首詩卻避免了這種情況。當他目睹這些狂熱的買花者揮金如土,發出“人人迷不悟”的感慨之時,忽然發現了一位從啼饑號寒的農村“偶來買花處”的“田捨翁”,看見他在“低頭”,聽見他在“長嘆”。這種極其鮮明、強烈的對比,揭示了當時社會生活的本質。詩人不失時機地攝下了“低頭獨長嘆”的特寫鏡頭,並從“低頭”的表情與“長嘆”的聲音中挖掘出全部潛臺詞:僅僅買一叢“灼灼百朵紅”的深色花,就要揮霍掉十戶中等人傢的稅糧!這一警句使讀者恍然大“悟”:那位看買花的“田捨翁”,倒是買花錢的實際負擔者!推而廣之,這些“高貴”的買花者,衣食住行,不都來源於從勞動人民身上榨取的“賦稅”!詩人藉助“田捨翁”的一聲“長嘆”,尖銳地反映了剝削與被剝削的矛盾。敢用自己的詩歌創作譜寫人民的心聲,這是十分可貴的。
(霍鬆林)
藉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
誇赴中軍宴,走馬去如雲。
樽壘溢九醖,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桔,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注釋】 【內臣】皇帝左右宦官
【朱紱、紫綬】古係印紐或佩玉的絲織繩帶,官高用紅、紫色。
【九醖】美酒名。《西京雜記》“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一名九醖”
【八珍】竜肝、鳳髓、鯉尾、獟炙、猩唇、豹胎、熊掌、酥酪蟬。
【賞析】 詩題“輕肥”,取自《論語·雍也》中的“乘肥馬,衣輕裘”,用以概括豪奢生活。
開頭四句,先寫後點,突兀跌宕,繪神繪色。意氣之驕,竟可滿路,鞍馬之光,竟可照塵,這不能不使人驚異。正因為驚異,纔發出“何為者”(幹什麽的)的疑問,從而引出了“是內臣”的回答。內臣者,宦官也。宦官不過是皇帝的傢奴,憑什麽驕橫神氣一至於此?原來,宦官這種腳色居然朱紱、紫綬,掌握了政權和軍權,怎能不驕?怎能不奢?“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兩句,與“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前呼後應,互相補充。“走馬去如雲”,就具體寫出了驕與誇。這幾句中的“滿”、“照”、“皆”、“悉”、“如雲”等字,形象鮮明地表現出赴軍中宴的內臣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大幫。
“軍中宴”的“軍”是指保衛皇帝的神策軍。此時,神策軍由宦官管領。宦官們更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前八句詩,通過宦官們“誇赴軍中宴”的場面着重揭露其意氣之驕,具有高度的典型概括意義。
緊接六句,通過內臣們軍中宴的場面主要寫他們的奢,但也寫了驕。寫奢的文字,與“鞍馬光照塵”一脈相承,而用筆各異。寫馬,衹寫它油光水滑,其飼料之精,已意在言外。寫內臣,則衹寫食山珍、飽海味,其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已不言而喻。“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兩句,又由奢寫到驕。“氣益振”遙應首句。赴宴之時,已然“意氣驕滿路”,如今食飽、酒酣,意氣自然益發驕橫,不可一世了!
以上十四句,淋漓盡致地描繪出內臣行樂圖,已具有暴露意義。然而詩人的目光並未局限於此。他又“悄焉動容,視通萬裏”,筆鋒驟然一轉,當這些“大夫”“將軍”酒醉餚飽之時,江南正在發生“人食人”的慘象,從而把詩的思想意義提到新的高度。同樣遭遇旱災,而一樂一悲,卻判若天壤。
這首詩運用了對比的方法,把兩種截然相反的社會現象並列在一起,詩人不作任何說明,不發一句議論,而讓讀者通過鮮明的對比,得出應有的結論。這比直接發議論更能使人接受詩人所要闡明的思想,因而更有說服力。末二句直賦其事,奇峰突起,使全詩頓起波瀾,使讀者動魄驚心,確是十分精采的一筆!
(霍鬆林)
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饗。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采造傢,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注釋】 【紫衣】低級官吏粗紫布服
【斂手】拱手
【神策軍】護皇衛兵
【賞析】 這首詩,就是作者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使“握軍要者切齒”的那一篇,大約寫於元和四年(809)。
當時,詩人正在長安做左拾遺,為什麽會宿紫山北村呢?開頭兩句,作了說明,原來他是因“晨遊紫閣峰”而“暮宿山下村”的。紫閣,在長安西南百餘裏,是終南山的一個著名山峰。“旭日射之,爛然而紫,其峰上聳,若樓閣然。”詩人之所以要“晨遊”,大概就是為了欣賞那“爛然而紫”的美景吧!早晨欣賞了紫閣的美景,悠閑自得往回走,直到日暮纔到山下村投宿,碰上的又是“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的美好場面,其心情不用說是很愉快的。但是,“舉杯未及飲”,不愉快的事發生了。
開頭四句,點明了搶劫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和搶劫對象,表現了詩人與村老的親密關係及其喜悅心情,為下面關於暴卒的描寫起了有力的反襯作用,是頗具匠心的。
中間的十二句,先用“暴卒”、“草草”、“紫衣挾刀斧”等貶義詞句刻畫了搶劫者的形象;接着展現了兩個場面:一是搶酒食;二是砍樹。
寫搶酒食的四句詩,表現出暴卒、我和主人的三種不同表現。“奪”和“掣”兩個詞,包含着一方不給,一方硬搶的豐富內容,不應隨便讀過。詩人用這兩個詞作“詩眼”,表現出“我”畢竟是個官,敢於和暴卒爭,但還是敗下陣來,這就不僅揭露了暴卒的暴,而且要人們想一想暴卒憑什麽這樣“暴”,為結尾的點睛之筆留下了伏綫。
寫兩個搶劫場面,各有特點。搶酒食之時,主人退立斂手;砍樹之時,卻改變了態度,這是為什麽?詩人為了揭示其心理根據,先用兩句詩寫樹:一則指明那樹長在中庭,二則稱贊那是棵“奇樹”,三則強調那樹是主人親手種的,已長了三十來年。這說明它在主人心中的地位,遠非酒食所能比擬。暴卒要砍它,怎能不“惜”!“惜不得”,是“惜”而“不得”的意思。於是,發自內心的“惜”就表現為語言、行動上的“護”,雖然迫於暴力,沒有達到目的,但由此卻引出了暴卒的“自稱”和“我”的悄聲勸告。
結尾的四句詩,在當時很好懂;時過一千一百多年,就需要作些註解,才能瞭解其深刻的含義。所謂“神策軍”,在天寶時期,本來是西部的地方軍;後因“扈駕有功”,變成了皇帝的禁衛軍。德宗時,開始設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由宦官擔任。他們以皇帝的傢奴掌握禁衛軍,勢焰熏天,把持朝政,打擊正直的官吏,縱容部下酷虐百姓,什麽壞事都幹。元和初年,憲宗寵信宦官吐突承璀,讓他做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接着又派他兼任“諸軍行營招討處置使”(各路軍統帥),白居易曾上書諫阻。這首詩中的“中尉”,就包括了吐突承璀。所謂“采造”,指專管采伐、建築的官府;“采造傢”,就是這個官府派出的人員。元和時期,經常調用神策軍修築宮殿;吐突承璀又於元和四年領功德使,修建安國寺,為憲宗樹立功德碑。因此,就出現了“身屬神策軍”而兼充“采造傢”的“暴卒”。做一個以吐突承璀為頭子的神策軍人,已經炙手可熱了;又兼充“采造傢”,執行為皇帝修建宮殿和樹立功德碑的“任務”,自然就更加為所欲為,不可一世。
詩是采取畫竜點睛的寫法。先寫暴卒肆意搶劫,目中無人,連身為左拾遺的官兒都不放在眼裏,使人不能不産生這樣的疑問:“這些傢夥憑什麽這樣‘暴’?”但究竟憑什麽,沒有說。直寫到主人因中庭的那棵心愛的奇樹被砍而忍無可忍的時候,纔讓暴卒自己亮出他們的黑旗,“口稱采造傢,身屬神策軍”。一聽見暴卒的自稱,就把“我”嚇壞了,連忙悄聲勸告村老:“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諷刺的矛頭透過暴卒,刺嚮暴卒的後臺“中尉”;又透過中尉,刺嚮中尉的後臺皇帝!
前面的那條“竜”,已經畫得很逼真,再一“點睛”,全“竜”飛騰,把全詩的思想意義提到了驚人的高度。
(霍鬆林)
布重綿且厚,為裘有餘溫。
朝擁坐至暮,夜覆眠達晨。
誰知嚴鼕月,支體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撫裘起逡巡。
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
安得萬裏裘,蓋裹周四垠。
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
【注釋】 【兼濟】《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身外充徵賦,上以奉君親。
國傢定兩稅,本意在憂人。
厥初防其淫,明赦內外臣:
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
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
瀎我以求寵,斂索無鼕春。
織絹未成匹,剿絲未盈斤;
裏胥迫我納,不許暫逡巡。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
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
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
悲端與寒氣,並入鼻中辛。
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
繒帛如山積,絲絮似雲屯;
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
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
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
【注釋】 【厚地】大地
【厥初】其初
【淫】過度
【霰】雪珠
【羨餘】盈餘的賦稅
長波逐若瀉,連山鑿如劈。
千年不壅潰,萬裏無墊溺。
不爾民為魚,大哉禹之績!
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
鬍為不訖功?湖水斯委積。
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
混合萬丈深,淼茫千裏白。
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
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
我今尚嗟嘆,禹豈不愛惜。
邈未究其由,想古觀遺跡。
疑自苗人頑,恃險不終役。
帝亦無奈何,留患與今昔。
水流天地內,如身有血脈。
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
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
疏河似剪紙,决壅如裂帛。
滲作膏腴田,蹋平魚鱉宅。
竜宮變閭裏,水府生禾麥。
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注釋】 【壅】塞
【墊溺】陷溺
【不爾】不如此
【訖】完成
【委積】積聚,“少曰委,多曰積”
永壽寺中語,新昌坊北分。
歸來數行淚,悲事不悲君。
悠悠藍田路,自去無消息;
計君食宿程,已過商山北。
昨夜雲四, 千裏同月色;
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
夢中握君手,問君意何如?
君言苦相憶,無人可寄書。
覺來未及說,叩門聲鼕鼕。
言是商州使,送君書一封。
枕上忽驚起,顛倒着衣裳;
開緘見手札,一紙十三行:
上論遷謫心,下說離別腸;
心腸都未盡,不暇敘炎涼。
雲作此書夜,夜宿商州東:
獨對孤燈坐,陽城山館中;
夜深作書畢,山月嚮西斜;
月下何所有?一樹紫桐花;
桐花半落時,復道正相思;
殷勤書背後,兼寄桐花詩。
桐花詩八韻,思緒一何深!
以我今朝意,憶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讀,一句十回吟;
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
【注釋】 【悲事】悲稹因言事緻謫
【手札】親筆書簡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唯我彭大將軍
一九三五年十月
田塍望如綫,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苎裙,農父緑簑衣。
齊唱郢中歌,嚶伫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
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
黃犬往復還,赤雞鳴且啄。
路旁誰傢郎,烏帽衫袖長。
自言上計吏,年初離帝鄉。
田夫語計吏:“君傢儂定諳。
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
計吏笑緻辭:“長安真大處。
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注釋】 【俚歌】民間歌謠
【上計吏】地方派到中央辦事的書吏
【賞析】 這首樂府體詩歌寫於劉禹錫貶為連州(今廣東連縣)刺史期間。詩以俚歌形式記敘了農民插秧的場面以及農夫與計吏的一場對話。序文說希望中央派官吏來採集歌謠,明確表示他作詩的目的是諷諭朝政、匡正時闕。中唐新樂府詩雖然大都有意仿效樂府民歌通俗淺顯的風格,但象《插田歌》這樣富於民歌天然神韻的作品也並不多見。這首詩將樂府長於敘事和對話的特點與山歌俚麯流暢清新的風格相結合,融進詩人善於諧謔的幽默感,創造出別具一格的詩歌意境。
首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簡潔的綫條勾勒出插秧時節連州郊外的大好風光,在工整的構圖上穿插進活潑的動態:岡頭花草嶄齊,燕子穿梭飛舞,田埂筆直如綫,清水粼粼閃光。農婦穿着白麻布做的衣裙,農夫披着緑草編的簑衣,白裙緑衣與緑苗白水的鮮明色彩分外調和。這幾句筆墨雖淡,卻渲染出南方水鄉濃郁的春天氣息。
“齊唱郢中歌”以下六句進一步通過聽覺來描寫農民勞動的情緒。在農夫們一片整齊的哼唱中時時穿插進一陣陣嘲嗤的大笑,憂鬱的情調與活躍的氣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聲雖然哀怨,但並無沉悶之感。“但聞”、“不辨”、“此必”扣住詩人從郡樓下望的角度描寫,雖然樓上人聽不真歌詞和嘲嗤的內容,卻傳神地表現了農民們樸野而又樂天的性格特徵,繪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風鄉俗。“怨響音”是農民們在繁重勞動和艱難生活的重壓下自然流出的痛苦呻吟,而“時時一大笑”則爆發出他們熱愛生活、富於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時怨時嘲的情緒變換,暗示了農民對現實的不滿,這就與下文農夫對計吏的嘲諷取得了照應。
尤其高明的是,詩人沒有描寫勞動時間的推移過程,而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寫點明插秧已畢,使場景自然地從水田轉移到村路。炊煙裊裊、雞犬奔啄的四句景色點綴承上啓下,展現了農民勞動歸來時村落裏寧靜和平而微帶騷動的氣氛,同時引出計吏的登場,將全詩前後兩部分對比的內容天衣無縫地接合成一個完整的場面。計吏烏帽長衫的打扮出現在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農婦田夫白裙緑衣的襯托下,不但顯示出計吏與農夫身份地位的差別,而且使人聯想到它好象一個小小的黑點玷污了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污染了田間辛勤勞動的純樸氣氛一樣。計吏的自我介紹引出田夫與他的對話,着一“自”字,巧妙地表現了計吏急於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對計吏的應酬頗含深意。“君傢儂定諳”,說明田夫知道計吏本來也是出身於附近鄉村的。“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諷刺計吏一旦當上官差,去過一趟長安,便與鄉鄰不是一路人了。話雖是對“這一個”計吏而發,卻也概括了封建社會世態炎涼的普遍現象,揭示了官貴民賤的社會關係的本質。計吏沒有聽出田夫話裏的諷刺意味,反而“笑”着緻辭,藉機大肆吹牛。這一“笑”正顯出他的愚蠢。“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活畫出尚未脫掉土氣的計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虛榮淺薄的性格。“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詩諷刺的重點。既然計吏的姓名補入朝廷禁軍的缺額,衹須拿出些筒竹布便賄賂得來,那麽官職當然也可隨意買賣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這種推測既是計吏的自誇,也道出了詩人的憂慮。但讓這話出自一個小小的計吏之口,則收到比詩人直接議論更強烈的效果。連計吏都覺得官價便宜,更可見出皇傢衛士名額之賤,朝廷賣官鬻爵之濫。全詩寫到計吏得意忘形地預卜自己將會高升的前途時便戛然而止。聽了這一席話田夫的反應如何,則讓讀者自己去想象,這就留下了無窮的餘味。這一段對話全用口語,寥寥數言,樸素無華,卻傳神地表現出農夫與計吏這兩個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徵,體現了詩人通俗活潑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語言特色。
這首詩繼承漢樂府緣事而發的優秀傳統,以俚歌民謠揭露重大的社會問題,在詼諧嘲嗤中寄寓嚴肅的政治意義,以平凡真實的生活顯示深刻的主題思想,從藝術結構、敘事方式、細節描寫到人物對話都深得漢樂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現出詩人明快簡潔幽默的獨特風格,因而以高度的思想藝術價值為中唐新樂府運動增添了光彩。
(葛曉音)
疾行穿雨過,卻立視雲背。
白日照其上,風雷走於內。
恍漾雪海翻,槎牙玉山碎。
蛟竜露鬐鬣,神鬼含變態。
萬狀互生滅,百音以繁會。
俯觀群動靜,始覺天宇大。
山頂自晶明,人間已滂霈。
豁然重昏斂,渙若春冰潰。
反照入鬆門,瀑流飛縞帶。
遙光泛物色,餘韻吟天籟。
洞府撞仙鐘,村墟起夕靄。
卻見山下侶,已如迷世代。
問我何處來,我來雲雨外。
【注釋】 【天壇】王屋山絶頂,相傳為古軒轅氏祈天之所
【滂霈】雨盛貌
未達善一身,得志行所為。
嗟餘竟撼軻,將老逢艱危。
鬍雛逼神器,逆節同所歸。
河雒化為血,公侯草間啼。
西京復陷沒,翠華蒙塵飛。
萬姓悲赤子,兩宮棄紫微。
倏忽嚮二紀,姦雄多是非。
本朝再樹立,未及貞觀時。
日給在軍儲,上官督有司。
高賢迫形勢,豈暇相扶持。
疲苊苟懷策,棲屑無所施。
先王實罪己,愁痛正為茲。
歲月不我與,蹉跎病於斯。
夜看酆城氣,回首蛟竜池。
齒發已自料,意深陳苦辭。
邦危壞法則,聖遠益愁慕。
飄搖桂水遊,悵望蒼梧暮。
潛魚不銜鈎,走鹿無反顧。
皎皎幽曠心,拳拳異平素。
衣食相拘閡,朋知限流寓。
風濤上春沙,千裏浸江樹。
逆行少吉日,時節空復度。
井竈任塵埃,舟航煩數具。
牽纏加老病,瑣細隘俗務。
萬古一死生,鬍為足名數。
多憂污桃源,拙計泥銅柱。
未辭炎瘴毒,擺落跋涉懼。
虎狼窺中原,焉得所歷住。
葛洪及許靖,避世常此路。
賢愚誠等差,自愛各馳鶩。
羸瘠且如何,魄奪針灸屢。
擁滯童僕慵,稽留篙師怒。
終當挂帆席,天意難告訴。
南為祝融客,勉強親杖履。
結托老人星,羅浮展衰步。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
【白話文】 角弓上的箭射出了,弦聲強風一起呼嘯!
將軍的獵騎,飛馳在渭城的晴郊。
已枯的野草,遮不住尖銳敏捷的鷹眼,積雪溶化了,飛馳的馬蹄更象是風追葉飄。
轉眼間,獵騎穿過了新豐市,駐馬時,細柳營已經來到。
回頭看,那射落大雕的地方,千裏無垠的大地啊,暮雲籠罩着原野靜悄悄。
【注釋】 角弓:裝飾着獸角的硬弓
渭城:古時的鹹陽
新豐市:故址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北
細柳營:在今陝西長安縣
暮雲平:傍晚的雲層與大地連成一片
【賞析】 詩題一作《獵騎》。從詩篇遒勁有力的風格看,當是王維前期作品。詩的內容不過是一次普通的狩獵活動,卻寫得激情洋溢,豪興遄飛。至於其藝術手法,幾令清人瀋德潛嘆為觀止:“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絶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唐詩別裁》)
詩開篇就是“風勁角弓鳴”,未及寫人,先全力寫其影響:風呼,弦鳴。風聲與角弓(用角裝飾的硬弓)聲彼此相應:風之勁由弦的震響聽出;弦鳴聲則因風而益振。“角弓鳴”三字已帶出“獵”意,能使人去想象那“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射獵場面。勁風中射獵,該具備何等手眼!這又喚起讀者對獵手的懸念。待聲勢俱足,纔推出射獵主角來:“將軍獵渭城”。將軍的出現,恰合讀者的期待。這發端的一筆,勝人處全在突兀,能先聲奪人,“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絶”(方東樹)。兩句“若倒轉便是凡筆”(瀋德潛)。
渭城為秦時鹹陽故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其時平原草枯,積雪已消,鼕末的蕭條中略帶一絲兒春意。“草枯”“雪盡”四字如素描一般簡潔、形象,頗具畫意。“鷹眼”因“草枯”而特別銳利,“馬蹄”因“雪盡”而絶無滯礙,頷聯體物極為精細。三句不言鷹眼“銳”而言眼“疾”,意味獵物很快被發現,緊接以“馬蹄輕”三字則見獵騎迅速追蹤而至。“疾”“輕”下字俱妙。兩句使人聯想到鮑照寫獵名句:“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但這裏發現獵物進而追擊的意思是明寫在紙上的,而王維卻將同一層意思隱然句下,使人尋想,便覺詩味雋永。三四句初讀似各表一意,對仗銖兩悉稱;細繹方覺意脈相承,實屬“流水對”。如此精妙的對句,實不多見。
以上寫出獵,衹就“角弓鳴”、“鷹眼疾”、“馬蹄輕”三個細節點染,不寫獵獲的場面。一則由於獵獲之意見於言外;二則射獵之樂趣,遠非實際功利所可計量,衹就獵騎英姿與影響寫來自佳。
頸聯緊接“馬蹄輕”而來,意思卻轉折到罷獵還歸。雖轉折而與上文意脈不斷,自然流走。“新豐市”故址在今陝西臨潼縣,“細柳營”在今陝西長安縣,兩地相隔七十餘裏。此二地名俱見《漢書》,詩人興會所至,一時匯集,典雅有味,原不必指實。言“忽過”,言“還歸”,則見返營馳騁之疾速,真有瞬息“千裏”之感。“細柳營”本是漢代周亞夫屯軍之地,用來就多一重意味,似謂詩中狩獵的主人公亦具名將之風度,與其前面射獵時意氣風發、颯爽英姿,形象正相吻合。這兩句連上兩句,既生動描寫了獵騎情景,又真切表現了主人公的輕快感覺和喜悅心情。
寫到獵歸,詩意本盡。尾聯卻更以寫景作結,但它所寫非營地景色,而是遙遙“回看”嚮來行獵處之遠景,已是“千裏暮雲平”。此景遙接篇首。首尾不但彼此呼應,而且適成對照:當初是風起雲涌,與出獵緊張氣氛相應;此時是風定雲平,與獵歸後躊躇容與的心境相稱。寫景俱是表情,於景的變化中見情的消長,堪稱妙筆。七句語有出典,《北史·斛律光傳》載北齊斛律光校獵時,于云表見一大鳥,射中其頸,形如車輪,旋轉而下,乃是一雕,因被人稱為“射雕手”。此言“射雕處”,有暗示將軍的膂力強、箭法高之意。詩的這一結尾遙曳生姿,饒有餘味。
綜觀全詩,半寫出獵,半寫獵歸,起得突兀,結得意遠,中兩聯一氣流走,承轉自如,有格律束縛不住的氣勢,又能首尾回環映帶,體合五律,這是章法之妙。詩中藏三地名而使人不覺,用典渾化無跡,寫景俱能傳情,至如三四句既窮極物理又意見於言外,這是句法之妙。“枯”、“盡”、“疾”、“輕”、“忽過”、“還歸”,遣詞用字準確錘煉,鹹能照應,這是字法之妙。所有這些手法,又都妙能表達詩中人生氣遠出的意態與豪情。所以,此詩完全當得起盛唐佳作的稱譽。
(周嘯天)
因尋菖蒲水,漸入桃花𠔌。到一紅樓傢,愛之看不足。
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緑蓐。門柳暗全低,檐櫻紅半熟。
轉行深深院,過盡重重屋。烏竜臥不驚,青鳥飛相逐。
漸聞玉珮響,始辨珠履躅。遙見窗下人,娉婷十五六。
霞光抱明月,蓮豔開初旭。縹緲雲雨仙,氛氳蘭麝馥。
風流薄梳洗,時世寬妝束。袖軟異文綾,裾輕單絲縠.
裙腰銀綫壓,梳掌金筐蹙。帶襭紫蒲萄,袴花紅石竹。
凝情都未語,付意微相矚。眉斂遠山青,鬟低片雲緑。
帳牽翡翠帶,被解鴛鴦襆.秀色似堪餐,穠華如可掬。
半捲錦頭席,斜鋪綉腰褥。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
心驚睡易覺,夢斷魂難續。籠委獨棲禽,劍分連理木。
存誠期有感,誓志貞無黷。京洛八九春,未曾花裏宿。
壯年徒自棄,佳會應無復。鸞歌不重聞,鳳兆從茲卜。
韋門女清貴,裴氏甥賢淑。羅扇夾花燈,金鞍攢綉轂。
既傾南國貌,遂坦東床腹。劉阮心漸忘,潘楊意方睦。
新修履信第,初食尚書祿。九醖備聖賢,八珍窮水陸。
秦傢重蕭史,彥輔憐衛叔。朝饌饋獨盤,夜醪傾百斛。
親賓盛輝赫,妓樂紛曄煜。宿醉纔解酲,朝歡俄枕麹.
飲過君子爭,令甚將軍酷。酩酊歌鷓鴣,顛狂舞鴝鵒。
月流春夜短,日下秋天速。謝傅隙過駒,蕭娘風過燭。
全凋蕣花折,半死梧桐禿。暗鏡對孤鸞,哀弦留寡鵠。
凄凄隔幽顯,冉冉移寒燠。萬事此時休,百身何處贖。
提攜小兒女,將領舊姻族。再入朱門行,一傍青樓哭。
櫪空無廄馬,水涸失池鶩。搖落廢井梧,荒涼故籬菊。
莓苔上幾閣,塵土生琴築。舞榭綴蠨蛸,歌梁聚蝙蝠。
嫁分紅粉妾,賣散蒼頭僕。門客思彷徨,傢人泣咿噢。
心期正蕭索,宦序仍拘跼.懷策入崤函,驅車辭郟鄏.
逢時念既濟,聚學思大畜。端詳筮仕蓍,磨拭穿楊鏃。
始從讎校職,首中賢良目。一拔侍瑤墀,再升紆綉服。
誓酬君王寵,願使朝廷肅。密勿奏封章,清明操憲牘。
鷹鞲中病下,豸角當邪觸。糾謬靜東周,申冤動南蜀。
危言詆閽寺,直氣忤鈞軸。不忍麯作鈎,乍能折為玉。
捫心無愧畏,騰口有謗讟。衹要明是非,何曾虞禍福。
車摧太行路,劍落酆城獄。襄漢問修途,荊蠻指殊俗。
謫為江府掾,遣事荊州牧。趨走謁麾幢,喧煩視鞭樸。
簿書常自領,縲囚每親鞫。竟日坐官曹,經旬曠休沐。
宅荒渚宮草,馬瘦畬田粟。薄俸等涓毫,微官同桎梏。
月中照形影,天際辭骨肉。鶴病翅羽垂,獸窮爪牙縮。
行看須間白,誰勸杯中緑。時傷大野麟,命問長沙鵩.
夏梅山雨漬,秋瘴江雲毒。巴水白茫茫,楚山青簇簇。
吟君七十韻,是我心所蓄。既去誠莫追,將來幸前勖。
欲除憂惱病,當取禪經讀。須悟事皆空,無令念將屬。
請思遊春夢,此夢何閃倏。豔色即空花,浮生乃焦𠔌。
良姻在嘉偶,頃剋為單獨。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
合者離之始,樂兮憂所伏。愁恨僧祇長,歡榮剎那促。
覺悟因傍喻,迷執由當局。膏明誘暗蛾,陽焱奔癡鹿。
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水蕩無明波,輪回死生輻。
塵應甘露灑,垢待醍醐浴。障要智燈燒,魔須慧刀戮。
外熏性易染,內戰心難衄。法句與心王,期君日三復。
地遠窮江界,天低極海隅。飄零同落葉,浩蕩似乘桴。
漸覺鄉原異,深知土産殊。夷音語嘲哳,蠻態笑睢盱。
水市通闤闠,煙村混舳艫。吏徵漁戶稅,人納火田租。
亥日饒蝦蟹,寅年足虎貙。成人男作丱,事鬼女為巫。
樓暗攢倡婦,堤長簇販夫。夜船論鋪賃,春酒斷瓶酤。
見果皆盧橘,聞禽悉鷓鴣。山歌猿獨叫,野哭鳥相呼。
嶺徼雲成棧,江郊水當郛。月移翹柱鶴,風泛颭檣烏。
鰲礙潮無信,蛟驚浪不虞。鼉鳴江擂鼓,蜃氣海浮圖。
樹裂山魈穴,沙含水弩樞。喘牛犁紫芋,羸馬放青菰。
綉面誰傢婢,鴉頭幾歲奴。泥中采菱芡,燒後拾樵蘇。
鼎膩愁烹鱉,盤腥厭膾鱸。鐘儀徒戀楚,張翰浪思吳。
氣序涼還熱,光陰旦復晡。身方逐萍梗,年欲近桑榆。
渭北田園廢,江西歲月徂。憶歸恆慘淡,懷舊忽踟躕。
自念鹹秦客,嘗為鄒魯儒。藴藏經國術,輕棄度關繻.
賦力凌鸚鵡,詞鋒敵轆轤。戰文重掉鞅,射策一彎弧。
崔杜鞭齊下,元韋轡並驅。名聲逼揚馬,交分過蕭朱。
世務輕摩揣,周行竊覬覦。風雲皆會合,雨露各沾濡。
共遇升平代,偏慚固陋軀。承明連夜直,建禮拂晨趨。
美服頒王府,珍羞降禦廚。議高通白虎,諫切伏青蒲。
柏殿行陪宴,花樓走看酺.神旗張鳥獸,天籟動笙竽。
戈劍星芒耀,魚竜電策驅。定場排越伎,促坐進吳歈.
縹緲疑仙樂,嬋娟勝畫圖。歌鬟低翠羽,舞汗墮紅珠。
別選閑遊伴,潛招小飲徒。一杯愁已破,三醆氣彌粗。
軟美仇傢酒,幽閑葛氏姝。十千方得鬥,二八正當垆。
論笑杓鬍律,談憐鞏囁嚅。李酣猶短竇,庾醉更蔫迂。
鞍馬呼教住,骰盤喝遣輸。長驅波捲白,連擲采成盧。
籌並頻逃席,觥嚴列置盂。滿卮那可灌,頽玉不勝扶。
入視中樞草,歸乘內廄駒。醉曾衝宰相,驕不揖金吾。
日近恩雖重,雲高勢卻孤。翻身落霄漢,失腳倒泥塗。
博望移門籍,潯陽佐郡符。時情變寒暑,世利算錙銖。
即日辭雙闕,明朝別九衢。播遷分郡國,次第出京都。
秦嶺馳三驛,商山上二邘。峴陽亭寂寞,夏口路崎嶇。
大道全生棘,中丁盡執殳。江關未撤警,淮寇尚稽誅。
林對東西寺,山分大小姑。廬峰蓮刻削,湓浦帶縈紆。
九派吞青草,孤城覆緑蕪。黃昏鐘寂寂,清曉角嗚嗚。
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殘芳悲鶗鴂,暮節感茱萸。
蕊坼金英菊,花飄雪片蘆。波紅日斜沒,沙白月平鋪。
幾見林抽筍,頻驚燕引雛。歲華何倏忽,年少不須臾。
眇默思千古,蒼茫想八區。孔窮緣底事,顔夭有何辜。
竜智猶經醢,龜靈未免刳。窮通應已定,聖哲不能逾。
況我身謀拙,逢他厄運拘。漂流隨大海,錘鍛任洪爐。
險阻嘗之矣,棲遲命也夫。沉冥消意氣,窮餓耗肌膚。
防瘴和殘藥,迎寒補舊襦。書床鳴蟋蟀,琴匣網蜘蛛。
貧室如懸磬,端憂劇守株。時遭人指點,數被鬼揶揄。
兀兀都疑夢,昏昏半是愚。女驚朝不起,妻怪夜長吁。
萬裏拋朋侶,三年隔友於。自然悲聚散,不是恨榮枯。
去夏微之瘧,今春席八殂。天涯書達否,泉下哭知無。
謾寫詩盈捲,空盛酒滿壺。衹添新悵望,豈復舊歡娛。
壯志因愁減,衰容與病俱。相逢應不識,滿頷白髭須。
利饒????煮海,名勝水澄湖。牛鬥天垂象,臺明地展圖。
瑰奇填市井,佳麗溢闉闍.勾踐遺風霸,西施舊俗姝。
船頭竜夭矯,橋腳獸睢盱。鄉味珍蟛蚏,時鮮貴鷓鴣。
語言諸夏異,衣服一方殊。搗練蛾眉婢,鳴榔蛙角奴。
江清敵伊洛,山翠勝荊巫。華表雙棲鶴,聯檣幾點烏。
煙波分渡口,雲樹接城隅。澗遠鬆如畫,洲平水似鋪。
緑科秧早稻,紫筍折新蘆。暖蹋泥中藕,香尋石上蒲。
雨來萌盡達,雷後蟄全蘇。柳眼黃絲纇,花房絳蠟珠。
林風新竹折,野燒老桑枯。帶嚲長枝蕙,錢穿短貫榆。
暄和生野菜,卑濕長街蕪。女浣紗相伴,兒烹鯉一呼。
山魈啼稚子,林狖挂山都。産業論蠶蟻,孳生計鴨雛。
泉岩雪飄灑,苔壁錦漫糊。堰限舟航路,堤通車馬途。
耶溪岸回合,禹廟徑盤紆。洞穴何因鑿,星槎誰與刳。
石凹仙藥臼,峰峭佛香爐。去為投金簡,來因挈玉壺。
貴仍招客宿,健未要人扶。聞望賢丞相,儀形美丈夫。
前驅駐旌旆,偏坐列笙竽。刺史旟翻隼,尚書履曳鳧。
學禪超後有,觀妙造虛無。髻裏傳僧寶,環中得道樞。
登樓詩八詠,置硯賦三都。捧擁羅將綺,趨蹌紫與朱。
廟謨藏稷契,兵略貯孫吳。令下三軍整,風高四海趨。
千傢得慈母,六郡事嚴姑。重士過三哺,輕財抵一銖。
送觥歌宛轉,嘲妓笑盧鬍。佐飲時炮鱉,蠲酲數鱠鱸。
醉鄉雖咫尺,樂事亦須臾。若不中賢聖,何由外智愚。
伊予一生志,我爾百年軀。江上三千裏,城中十二衢。
出多無伴侶,歸衹對妻孥。白首青山約,抽身去得無。
竜飛灞水上,鳳集岐山陽。神臯多瑞跡,列代有興王。
我後膺靈命,爰求宅茲土。宸居法太微,建國資天府。
玄風葉黎庶,德澤浸區宇。醒醉各相扶,謳歌從聖主。
南登少陵岸,還望帝城中。帝城何鬱鬱,佳氣乃蔥蔥。
金鳳凌綺觀,璇題敞蘭宮。復道東西合,交衢南北通。
萬國朝前殿,群公議宣室。鳴佩含早風,華蟬曜朝日。
柏梁宴初罷,千鐘歡未畢。端拱肅岩廊,思賢聽琴瑟。
逶迤萬雉列,隱軫千閭布。飛甍夾禦溝,麯臺臨上路。
處處歌鐘鳴,喧闐車馬度。日落長楸間,含情兩相顧。
是月鼕之季,陰寒晝不開。驚風四面集,飛雪千裏回。
狐白登廊廟,牛衣出草萊。詎知韓長孺,無復重然灰。
他鄉豈不美,吾土樂所生。
況復撫凋節,憑高懷上京。
山川不可見,蔥鬱凝神縣。
紫氣抱關回,玉鬥侵城轉。
負羽長楊獵,撞鐘平樂宴。
高冠照華蟬,英俊皆比肩。
朝奏主父牘,夜召賈生賢。
五侯交薦幣,諸公亟為言。
我生流離極,十年悲去國。
葉願洛陽飛,魚寧武昌食。
當棄關下符,一對危言策。
寒梅吐新萼,娟娟擁疏枝。
清意塵俗遠,幽香風露知。
孤絶慣守獨,晚出甘後時。
細推萬物理,榮謝相乘除。
桃李嚮來繁,試問今保如。
今日花邊坐,病起更衰朽。
老與病交侵,歡悰尚何有。
人老不再少,花謝還復開。
對花堪酌酒,畏病不舉杯。
寂寞重寂寞,春風何事來。
漢傢趙飛燕,偏許雪中看。
【注釋】 賈雨村考中進士,新任知府,路見當年甄傢丫鬟嬌杏,討來作了二房。嬌杏一年後生了兒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這兩句話來贊她“命運兩濟”。
1.一着——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語所謂“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這裏是藉以說人的一種行動。嬌杏偶然因好奇,回頭看了賈雨村兩眼,這從封建禮教不準女子私顧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軌的行動,所以說“錯”。然而,現在反因為這“一着錯”而使她成為“人上人”了。“一着錯”,程高本作“一回顧”,乃後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來對封建禮教的虛偽性的諷刺,改成了對這種丫頭當上官太太的命運的稱羨。
【賞析】 嬌杏者,僥幸也。脂硯齋批語中所指出的許多人名、地名的諧音義是可的,它確是隱寓着作者寫某人、某事的意圖,非後來一些“紅學家”的牽強附會可比。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榮枯先後互相易位,英蓮(後來的香菱)與嬌杏的命運也形成鮮明對照:一個原是主,淪為婢;一個原是婢,升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黴的與交運的都並不體現什麽“福善禍淫”的“天理”,不然為什麽能濟人之睏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慘下場呢?再說,禮教教人“非禮勿視”,禮所規定不該看的,看了就算錯。嬌杏錯了還不打緊,又使被看的人錯以為她是“心中有意於他”。她衹不過是想:此人定是“什麽賈雨村了”,過後“也就丟過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卻錯把她當作是什麽“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這豈非錯上加錯?然而,她偏偏因錯而得榮耀富貴,這還不僥幸嗎?對於這種現象,作者不能解釋,衹好歸之於命運。但他並不是冷漠的、超脫的,對於這個命運不公的顛倒世界,他有強烈的憤激情緒,這就使他心中不時地涌出尖刻的諷刺語言,並且形之於筆下。這一點,我們從這兩句巧妙的俗語集句中是不難體會到的。
(蔡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