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華想象空山裏,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鬆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In the year of his demise, too, he was in the Palace of Eternal Peace.
The blue-green banners can be imagined on the empty mountain,
The jade palace is a void in the deserted temple.
In the pines of the ancient shrine aquatic cranes nest;
At summer and winter festivals the comers are village elders.
The Martial Marquis's memorial shrine is ever nearby;
In union, sovereign and minister share the sacrifices together.
【白話文】 當年劉備謀攻東吳曾到達三峽;他駕崩時也在白帝城的永安宮。
想象裏儀仗旌旗仍在空山飄揚;白玉殿在荒郊野寺中難尋影蹤。
古廟的鬆杉樹上水鶴築巢棲息;每年三伏臘月跑來祭祀的村翁。
諸葛武侯祠廟長年在附近為鄰;生前君臣一體死後的祭祀相同。
【注釋】 蜀主徵吳:指劉備當年起兵伐吳事。
幸:舊稱皇帝蹤跡所至曰"幸"。
翠華:皇帝儀仗中用翠鳥羽毛作裝飾的旗幟。
玉殿:句下原註:“殿今為臥竜寺,廟在宮東。”
巢水鶴:水鶴在杉鬆上做巢。
歲時伏臘:代指年節之日。
武侯句:諸葛亮曾封武鄉侯,其祠在先主廟西。常:一作"長"。
一體句:正因他們君臣一體,情分特密,故也一同祭祀。顧宸所謂"平日抱一體之誠,千秋享一體之報。"
【賞析】 (一)
這首詩是推崇諸葛亮與劉備的君臣關係。作者藉村翁野老對他們的祭祀,烘托其遺跡之流澤。但是對於玉殿的虛無縹緲,鬆杉棲息水鶴,詩人發抒了無限感慨。
(二)
此詩詠嘆蜀先主劉備,有世事滄桑之感,也有寓有君臣遇合月得之慨。清浦起竜說:”因廟而詠蜀主,悲不祀也。結以武侯伴說,波瀾近便,魚水君臣,歿猶鄰近,由廢斥飄零之人對之,有深感焉。“(《讀杜心解》捲四之三)
首聯從永安宮寫起,追思當年劉備伐吳並駕崩於此的史事。頷聯想象當時這裏的繁華景象,如今已滿目凄涼,衹有空山野寺而已,有一種沉重的歷史感。頸聯繼續描寫古廟的荒涼蕭條。”巢水鶴“似有寓意,與君臣遇合有關,當是反用”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曹操《短歌行》)的句意。死後之廟可”巢水鶴“,生前之禮賢下士亦可想而知也。”走村翁“寫當地百姓還在懷念着這位曾叱詫風雲的一代英主,按照節令而前來祭祀。尾聯的”一體君臣“有雙關意,用兩廟鄰近同受祭祀來暗寓君臣遇合,心心相印的勝事。
劉備以仁德之主而著稱於史,但使他獲得更高聲譽的則是”三顧茅廬“及以後的識賢、禮賢、尊賢、用賢的明智之舉,故他的名字常和諸葛亮的名字連在一起,成為君臣遇合的典範。而這一點正是封建專製制度下的絶大部分士人所夢寐以求的,因為衹有遇到明君才能有機會一展胸襟懷抱,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這便是劉備深受後人推崇的主要原因。
(畢寶魁)
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
雲山已發興,玉佩仍當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藴真愜所遇,落日將如何。貴賤俱物役,從公難重過。
圓荷想自昔,遺堞感至今。芳宴此時具,哀絲千古心。
主稱壽尊客,筵秩宴北林。不阻蓬蓽興,得兼梁甫吟。
獨在陰崖結茅屋。屋前太古玄都壇,青石漠漠常風寒。
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知君此計成長往,
芝草琅玕日應長。鐵鎖高垂不可攀,緻身福地何蕭爽。
相與博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襢跣不肯成梟盧。
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
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傢無儋石輸百萬。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注釋】 為雲: 作雲
【賞析】 此詩約作於天寶中作者獻賦後。由於睏守京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作者飽諳世態炎涼、人情反復的滋味,故憤而為此詩。
詩何以用“貧交”命題?這恰如一首古歌所謂:“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交莫羞貧,羞貧友不成。”貧賤方能見真交,而富貴時的交遊則未必可靠。詩的開篇“翻手為雲覆手雨”,就給人一種勢利之交“誠可畏也”的感覺。得意時便如雲之趨合,失意時便如雨之紛散,翻手覆手之間,忽雲忽雨,其變化迅速無常。“衹起一語,盡千古世態。”(浦起竜《讀杜心解》)“翻雲覆雨”的成語,就出在這裏。所以首句不但凝煉、生動,統攝全篇,而且在語言上是極富創造性的。
雖然世風澆薄如此,但人們還紛紛恬然侈談交道,“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軻湛(沉)七族”,“援青鬆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劉峻《廣絶交論》),說穿了,不過是“賄交”、“勢交”而已。次句斥之為“紛紛輕薄”,謂之“何須數”,輕衊之極,憤慨之極。寥寥數字,強有力地表現出作者對假、惡、醜的東西極度憎惡的態度。
這黑暗冷酷的現實不免使人絶望,於是詩人記起一樁古人的交誼。《史記》載,管仲早年與鮑叔牙遊,鮑知其賢。管仲貧睏,曾欺鮑叔牙,而鮑終善遇之。後來鮑事齊公子小白(即後來齊桓公),又薦舉之。管仲遂佐齊桓成霸業,他感喟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鮑叔牙待管仲的這種貧富不移的交道,豈不感人肺腑。“君不見管鮑貧時交”,當頭一喝,將古道與現實作一對比,給這首抨擊黑暗的詩篇添了一點理想光輝。但其主要目的,還在於鞭撻現實。古人以友情為重,重於磐石,相形之下,“今人”之“輕薄”益顯。“此道今人棄如土”,末三字極形象,古人的美德被“今人”象土塊一樣拋棄了,拋棄得多麽徹底呵。這話略帶誇張意味。尤其是將“今人”一以概之,未免過情。但惟其過情,纔把世上真交絶少這個意思表達得更加充分。
此詩“作‘行’,止此四句,語短而恨長,亦唐人所絶少者”(見《杜詩鏡銓》引王嗣奭語)。其所以能做到“語短恨長”,是由於它發唱驚挺,造形生動,通過正反對比手法和過情誇張語氣的運用,反復詠嘆,造成了“慷慨不可止”的情韻,吐露出心中鬱結的憤懣與悲辛。
(周嘯天)
與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養隨所致,飄飄遠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場利。腕促蹄高如踣鐵,
交河幾蹴曾冰裂。五花散作雲滿身,萬裏方看汗流血。
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青絲絡頭為君老,
何由卻出橫門道。
是何意態雄且傑,駿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緑縹兩耳黃,
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竜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
伊昔太僕張景順,監牧攻駒閱清峻。遂令大奴守天育,
別養驥子憐神俊。當時四十萬匹馬,張公嘆其材盡下。
故獨寫真傳世人,見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
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
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
萬草千花動凝碧。已悲素質隨時染,裂下鳴機色相射。
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綫跡。春天衣著為君舞,
蛺蝶飛來黃鸝語。落絮遊絲亦有情,隨風照日宜輕舉。
香汗輕塵污顔色,開新合故置何許。君不見纔士汲引難,
恐懼棄捐忍羈旅。
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闌風長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馬來牛不復辨,
濁涇清渭何當分。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婦無消息。
城中鬥米換衾裯,相許寧論兩相直。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鎖衡門守環堵。老夫不出長蓬蒿,
稚子無憂走風雨。雨聲颼颼催早寒,鬍雁翅濕高飛難。
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後土何時幹。
殘花爛熳開何益。籬邊野外多衆芳,采擷細瑣升中堂。
念茲空長大枝葉,結根失所纏風霜。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纔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轗軻,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瀋瀋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纔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賞析】 根據詩人的自註,這首詩是寫給好友鄭虔的。鄭虔是當時有名的學者。他的詩、書、畫被玄宗評為“三絶”。天寶初,被人密告“私修國史”,遠謫十年。回長安後,任廣文館博士。性曠放絶俗,又喜喝酒。杜甫很敬愛他。兩人儘管年齡相差很遠(杜甫初遇鄭虔,年三十九歲,鄭虔估計已近六十),但過從很密。虔既抑塞,甫亦沉淪,更有知己之感。從此詩既可以感到他們肝膽相照的情誼,又可以感到那種抱負遠大而又沉淪不遇的焦灼苦悶和感慨憤懣。今天讀來,還使人感到“字嚮紙上皆軒昂”,生氣滿紙。
全詩可分為四段,前兩段各八句,後兩段各六句。從開頭到“名垂萬古知何用”這八句是第一段。
第一段前四句用“諸公”的顯達地位和奢靡生活來和鄭虔的位卑窮窘對比。“袞袞”,相繼不絶之意。“臺省”,指中樞顯要之職。“諸公”未必都是英才吧,卻一個個相繼飛黃騰達,而廣文先生呢,“纔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那此侯門顯貴之傢,精糧美肉已覺厭膩了,而廣文先生連飯也吃不飽。這四句,一正一襯,排對鮮明而強烈,突出了“官獨冷”和“飯不足”。後四句詩人以無限惋惜的心情為廣文先生鳴不平。論道德,廣文先生遠出羲皇。論才學,廣文先生抗行屈宋。然而,道德被舉世推尊,仕途卻總是坎;辭采雖能流芳百世,亦何補於生前的饑寒啊!
第二段從“廣文先生”轉到“杜陵野客”,寫詩人和鄭廣文的忘年之交,二人象涸泉的魚,相濡以沫,交往頻繁。“時赴鄭老同襟期”和“得錢即相覓 ”,仇兆鰲註說,前句是杜往,後句是鄭來。他們推心置腹、共敘懷抱,開懷暢飲,聊以解愁。
第三段六句是這首詩的高潮,前四句樽前放歌,悲慨突起,乃為神來之筆。後二句似寬慰,實憤激。司馬相如可謂一代逸纔,卻曾親自賣酒滌器;才氣橫溢的楊雄就更倒黴了,因劉棻得罪被株連,逼得跳樓自殺。詩人似乎是用纔士薄命的事例來安慰朋友,然而衹要把纔士的蹭蹬饑寒和首句“諸公袞袞登臺省”連起來看,就可以感到詩筆的針砭力量。
末段六句,憤激中含有無可奈何之情。既然仕路坎坷,懷才不遇,那麽儒術又有何用?孔丘盜蹠也可等量齊觀了!這樣說,既評儒術,暗諷時政,又似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一筆而兩面俱到。末聯以“痛飲”作結,孔丘非師,聊依杜康,以曠達為憤激。
諸傢評本篇,或說悲壯,或曰豪宕,其實悲慨與豪放兼而有之,而以悲慨為主。普通的詩,豪放易盡(一滾而下,無含蓄),悲慨不廣(流於偏激)。杜詩豪放不失藴藉,悲慨無傷雅正,本詩可為一例。
首段以對比起,不但撓直為麯,而且造成排句氣勢,運筆如風。後四句兩句一轉,愈轉感情愈烈,真是“浩歌彌激烈”。第二段接以緩調。前四句七言,後四句突轉五言,免去板滯之感。且短句促調,漸變軒昂,把詩情推嚮高潮。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寫痛飲情狀,韻腳換為促、沉的入聲字,所謂“弦急知柱促”,“慷慨有餘哀”也。而語雜豪放,故無衰颯氣味。無怪詩評傢推崇備至,說“清夜以下,神來氣來,千古獨絶。”“清夜四句,驚天動地。”(見《唐宋詩舉要》引)但他們忽略了“相如逸纔”、“子云識字”一聯的警策、廣大。此聯妙在以對句鎖住奔流之勢,而承上啓下,連環雙綰,過到下段使人不覺。此聯要與首段聯起來看,便會覺得“袞袞諸公”可恥。豈不是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嗎?由此便見得這篇贈詩不是一般的嘆老嗟卑、牢騷怨謗,而是傷時欽賢之作。激烈的鬱結而出之以藴藉,尤為難能。
末段又換平聲韻,除“不須”句外,句句用韻,慷慨高歌,顯示放逸傲岸的風度,使人讀起來,涵泳無已,而精神振蕩。
(曹慕樊)
世上兒子徒紛紛。驊騮作駒已汗血,鷙鳥舉翮連青雲。
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衹今年纔十六七,
射策君門期第一。舊穿楊葉真自知,暫蹶霜蹄未為失。
偶然擢秀非難取,會是排風有毛質。汝身已見唾成珠,
汝伯何由發如漆。春光澹沱秦東亭,渚蒲牙白水荇青。
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酒盡沙頭雙玉瓶,
衆賓皆醉我獨醒。乃知貧賤別更苦,吞聲躑躅涕淚零。
所思礙行潦,九裏信不通。悄悄素滻路,迢迢天漢東。
願騰六尺馬,背若孤徵鴻。劃見公子面,超然歡笑同。
奮飛既鬍越,局促傷樊籠。一飯四五起,憑軒心力窮。
嘉蔬沒混濁,時菊碎榛叢。鷹隼亦屈猛,烏鳶何所蒙。
式瞻北鄰居,取適南巷翁。挂席釣川漲,焉知清興終。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竜蛇窟,始出枝撐幽。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賞析】 (一)
這首詩,是杜甫在天寶十一載(752)秋天登慈恩寺塔寫的。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時為他母親而建,故稱“慈恩”,建於貞觀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稱大雁塔,共有六層。大足元年(701)改建,增高為七層,在今西安市東南。這首詩有個自註:“時高適、薛據先有此作。”此外,岑參、儲光羲也寫了詩。杜甫的這首是同題諸詩中的壓捲之作。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詩一開頭就出語奇突,氣概不凡。不說高塔而說高標,使人想起左思《蜀都賦》中“陽鳥回翼乎高標”句所描繪的直插天穹的樹梢,又想起李白《蜀道難》中“上有六竜回日之高標”句所形容的高聳入雲的峰頂。這裏藉“高標”極言塔高。不說蒼天而說“蒼穹”,即勾畫出天象穹窿形。用一“跨”字,正和“蒼穹”緊聯。天是穹窿形的,所以就可“跨”在上面。這樣誇張地寫高還嫌不夠,又引出“烈風”來襯托。風“烈”而且“無時休”,更見塔之極高。“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二句委婉言懷,不無憤世之慨。詩人不說受不了烈風的狂吹而引起百憂,而是推開一步,說自己不如曠達之士那麽清逸風雅,登塔俯視神州,百感交集,心中翻滾起無窮無盡的憂慮。當時唐王朝表面上還是歌舞升平,實際上已經危機四伏。對烈風而生百憂,正是感觸到這種政治危機所在。憂深慮遠,為其他諸公之作所不能企及。
接下去四句,拋開“百憂”,另起波瀾,轉而對寺塔建築進行描繪。“方知”承“登茲”,細針密綫,銜接緊湊。象教即佛教,佛教用形象來教人,故稱“象教”。“冥搜”,意謂在高遠幽深中探索,這裏有冥思和想象的意思。“追”即“追攀”。由於塔是崇拜佛教的産物,這裏塔便成了佛教力量的象徵。“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極贊寺塔建築的奇偉宏雄,極言其巧奪天工,盡人間想象之妙。寫到這裏,又用驚人之筆,點明登塔,突出塔之奇險。“仰穿竜蛇窟”,沿着狹窄、麯折而幽深的階梯嚮上攀登,如同穿過竜蛇的洞穴;“始出枝撐幽”,繞過塔內犬牙交錯的幽暗梁欄,攀到塔的頂層,方纔豁然開朗。此二句既照應“高標”,又引出塔頂遠眺,行文自然而嚴謹。
站在塔的最高層,宛如置身天宮仙闕。“七星在北戶”,眼前仿佛看到北斗七星在北窗外閃爍;“河漢聲西流”,耳邊似乎響着銀河水嚮西流淌的聲音。銀河既無水又無聲,這裏把它比作人間的河,引出水聲,麯喻奇妙。二句寫的是想象中的夜景。接着轉過來寫登臨時的黃昏景色。“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交代時間是黃昏,時令是秋季。羲和是駕駛日車的神,相傳他趕着六條竜拉着的車子,載着太陽在空中跑。作者在這裏馳騁想象,把這個神話改造了一下,不是六條竜拉着太陽跑,而是羲和趕着太陽跑,他嫌太陽跑得慢,還用鞭子鞭打太陽,催它快跑。少昊,傳說是黃帝的兒子,是主管秋天的神,他正在推行秋令,掌管着人間秋色。這兩句點出登臨正值清秋日暮的特定時分,為下面觸景抒情醖釀了氣氛。
接下去寫俯視所見,從而引起感慨,是全篇重點。“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詩人結合登塔所見來寫,在寫景中有所寄托。秦山指終南山和秦嶺,在平地上望過去,衹看到青蒼的一片,而在塔上遠眺,則群山大小相雜,高低起伏,大地好象被切成許多碎塊。涇水濁,渭水清,然而從塔上望去分不清哪是涇水,哪是渭水,清濁混淆了。再看皇州(即首都長安),衹看到朦朧一片。這四句寫黃昏景象,卻又另有含意,道出了山河破碎,清濁不分,京都朦朧,政治昏暗。這正和“百憂”呼應。《通鑒》:“(天寶十一載)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會上意,以固其寵。杜絶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姦;妒賢疾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杜甫已經看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有百憂的感慨。
以下八句是感事。正由於朝廷政治黑暗,危機四伏,所以追思唐太宗時代。“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塔在長安東南區,上文俯視長安是面嚮西北,現在南望蒼梧,所以要“回首”。唐高祖號神堯皇帝,太宗受內禪,所以稱虞舜。舜葬蒼梧,比太宗的昭陵。雲正愁,寫昭陵上空的雲仿佛也在為唐朝的政治昏亂發愁。一個“叫”字,正寫出杜甫對太宗政治清明時代的深切懷念。下二句追昔,引出撫今:“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瑤池飲,《穆天子傳》捲四,記周穆王“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列子·周穆王》稱周穆王“升昆侖之丘”,“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乃觀日之所入”。這裏藉指唐玄宗與楊貴妃在驪山飲宴,過着荒淫的生活。日晏結合日落,比喻唐朝將陷入危亂。這就同秦山破碎四句呼應,申述所懷百憂。正由於玄宗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李排抑賢能,所以“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賢能的人才一個接一個地受到排斥,衹好離開朝廷,象黃鵠那樣哀叫而無處可以投奔。最後,詩人憤慨地寫道:“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指斥那樣趨炎附勢的人,就象隨着太陽溫暖轉徙的候鳥,衹顧自我謀生,追逐私利。
全詩有景有情,寓意深遠。錢謙益說:“高標烈風,登茲百憂,岌岌乎有漂搖崩析之恐,正起興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瑤池日晏,言天下將亂,而宴樂之不可以為常也”,這就說明了全篇旨意。正因為如此,這首詩成為詩人前期創作中的一篇重要作品。
作者:周振甫
(二)
杜甫也寫現實的情事,在現實的情事之中如何看杜甫的象喻性?下面我們再講他的一首《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諸公”,是杜甫一些朋友。“慈恩寺塔”就是西安市的大雁塔,據說是唐高宗為紀念他的母親而建造,所以取名“慈恩”。這首詩有一個原註說,“時高適、薛據先有作”。其實,當時登塔而且寫過詩的除了高適、薛據,還有岑參和儲光羲。岑參的“參”字,有不同的讀音。由於孔子的學生曾參的“參”讀作“深”,所以西方很多人在翻譯的時候都把岑參的“參”也拼成“深”的讀音。可是根據考證,這個字不應該讀作“深”而應該讀作“餐”。因為岑參曾寫文章說他的祖先有很多人都參與公卿之位,他們傢裏希望他也能夠參與公卿之位,所以取名岑參。這是我們順便提到的。岑參、高適都是唐代有名的詩人,他們每個人都寫了登塔的詩,所以你就要比較了。同樣寫山,王維寫什麽樣的山,杜甫寫什麽樣的山,更妙的是陶淵明寫什麽樣的山。陶淵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詩》),於是後來辛棄疾就寫了一首《水調歌頭》的詞說,“歲歲有黃菊,千載一東籬。悠然政須兩字,長笑退之詩”。唐朝的韓愈韓退之寫了一首《南山詩》,共兩百多句,押的是上聲“有”韻,用的都是希奇古怪的字,全詩都在描寫都在堆砌。可人傢陶淵明也是寫南山卻根本就沒有那一大片的描寫,人傢就是抓住了“悠然”兩個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寫得多麽好!每一年都有黃菊花開,但千載之中把黃菊和南山寫得如此悠然的,不是衹有一個陶淵明嗎?陶淵明的詩真的是好,你看他寫春天:“山滌餘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那種生命,那種自然,不像杜甫這樣逞氣使力,而自有一種精神上非常高妙的境界。所以這詩人與詩人之間真的是大不相同的。那我們現在說的是杜甫的詩,我們說他在寫實之中有“象喻”的意思。就是說,他的詩不像那“魚躍練川拋玉尺”衹寫耳目的知覺,他的詩裏邊有他的志意和理念,是他整個兒的人格、心靈的涌現,因此就有了那更高一層的“象喻”的性質。《杜詩詳註》在這首詩的後邊引了清朝錢謙益的評論說:“同時諸公登塔,各有題詠。薛據詩已失傳;岑、儲兩作,風秀熨貼,不愧名傢;高達夫出之簡淨,品格亦自清堅。少陵則格法嚴整,氣象崢嶸,音節悲壯,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莫不麯盡篇中,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其實就登慈恩寺塔而言,岑參的詩寫得也是不錯的,比如他的開頭是:“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他說這慈恩寺塔從平地涌出來,孤立直聳,好像一直插入了天宮。他說我登上慈恩寺塔嚮下觀望,就像是在塵世之外臨望塵世;循着塔的階梯一層一層嚮上走,覺得似乎走在虛空之中。他說這座高塔壓在大地上,那種崢嶸的樣子簡直是鬼斧神工,人怎麽有力量造出這樣的塔來!他說這塔四面的四角,好像把太陽都可以阻止住;這塔七層的塔頂已經接近了天空的蒼穹。我們在地面上要仰視那高飛的鳥,可是到了慈恩寺塔上一看,那些高飛的鳥都在你腳底下。我們低下頭來,就可以聽見高空中大風的聲音。總而言之,岑參這首詩寫得也很有氣象,但他通篇所寫的,衹不過是誇說這塔的高大神奇而已。那麽杜甫和他有什麽不同呢?好,我們現在就看杜甫這首詩: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竜蛇窟,始出枝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堯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高標”,是一個地方的很高的一個標識,你老遠就看見它了。像世貿大樓本來在紐約是一個標識,但是現在已經消失了。杜甫說,這慈恩寺塔高得一直插到天上去,而在這高塔之上,永遠在颳着猛烈的大風,沒有一個時辰是停止的。這個開頭就跟別人不一樣。像岑參的“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空”就衹是寫塔的高,而杜甫的“烈風無時休”有一種不平靜的感覺。因此纔引出下邊的“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我不是那種對塵世漠不關心的懷有出世襟懷的高士,所以我登到這高塔上,感覺那大風的強烈,就引起了我心中很多的憂慮。“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的“象教”,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宗教。宗教常常是以形象來吸引和感動人的,像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十字架、聖像,像佛教的佛像和壁畫,所以他稱象教。塔是佛教的塔,杜甫說我現在看到這個塔纔知道佛教的力量,它竟可以一直插入上天,直通冥冥之中的那些不可知的東西——也就是說通嚮天地鬼神等超乎現實的事物。“仰穿竜蛇窟,始出枝撐幽”。“竜蛇窟”是指這個塔的裏面,因為在塔裏面一層層嚮上爬,總是要盤旋地像竜蛇似地旋轉。“枝撐”,指塔的下邊幾層那些交錯支撐的柱子,他說我嚮上爬了好久纔爬過沒有窗子的黑暗的底層,可以從塔的窗子裏面探出頭來看一看。看見了什麽?看見“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北斗七星就在窗外,好像都聽見天上的銀河流動的聲音了。——這也是寫塔的高。“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羲和”是給太陽趕車的神,他用鞭子趕着太陽的車走得那麽快,馬上就要到日暮了。“少昊”是秋天的神,現在他已經在行使行他秋天的節令。這是說什麽?“羲和鞭白日”是太陽的下沉,“少昊行清秋”是一年的將盡,這都是從他的“登茲翻百憂”引出來的。那麽他憂的是什麽?是什麽東西已近日暮?是什麽東西已到了秋天?這他都沒有說。他說他看到“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這本來也是登塔下望的寫實。秦地多山,你在平地上看都是整體的大山,可是你在高塔上面嚮下看,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許多山頭,所以是“秦山忽破碎”。“涇渭”是涇水和渭水,這兩條水清濁分明。可是你登在高塔上看,這清水和濁水就分不出來了。在玄宗天寶的時代,戰亂已經快要起來了。當大傢都還沒有看到這危險,都還沉醉於盛世遊樂的時候,杜甫以他詩人的敏感已經預見到了亂離之將至。唐玄宗任用楊國忠,任用李林甫,朝廷裏邊連善惡賢愚都不能夠分辨了,而朝廷外邊的戰亂也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這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寫的都是現實景物,但現實景物裏面已經讓我們聯想到當時那個時代的政局。“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仍是從塔上下望。他說我低頭看一看,整個大地一片煙霧茫茫,什麽地方是長安城的所在已經分辨不出來了。這很像《長恨歌》上所說的,“回頭下望塵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於是下面他說,“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虞舜”,指的是唐太宗。舜是受了堯的禪讓,而唐太宗是受了他父親李淵的禪讓,所以以“虞舜”喻之。太宗時代的“貞觀之治”是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最美好的時代之一。然而“蒼梧”是舜所葬的地方,在這裏是暗指唐太宗的昭陵。其實,這也是寫登塔遠望所見。他說在高塔上遙望昭陵的方向,衹能看見一片一片的慘淡的白雲。但這景物的描寫令人聯想到:唐太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些美好的往事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用了周穆王在西王母的瑤池飲宴的典故,而他所要反映的,其實是玄宗的求神仙和寵愛楊貴妃。“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是說,高飛的黃鵠都飛走了,它們哀鳴着飛到那裏去?這也是塔上所見,可是要知道,現在這個世界不接受高飛遠舉的黃鵠鳥,現在的世界接受的是什麽?是“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你看一看眼下一般的這些個人,他們就像追隨太陽的鴻雁,哪裏溫暖就到哪裏去,哪裏有糧食就到哪裏去。所有的人都是短視的,都是追求現實功利的,哪一個人有黃鵠那樣高遠的追求?“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大傢都衹謀求自傢的溫飽,可是我們的國傢怎麽辦呢?我們的理想怎麽辦呢?這就是杜甫的詩跟一般人的詩之不同。他的志意和他的理念都融入了他所寫的景物之中,所以雖然是寫實,但很多地方都有他的象喻性。
作者:葉嘉瑩
諸孫貧無事,宅捨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後自生萱。
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
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阿翁懶惰久,覺兒行步奔。
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可論。
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沉吟坐西軒,飲食錯昏晝。寸步麯江頭,難為一相就。
籲嗟呼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雲師,疇能補天漏。
大明韜日月,曠野號禽獸。君子強逶迤,小人睏馳驟。
維南有崇山,恐與川浸溜。是節東籬菊,紛披為誰秀。
岑生多新詩,性亦嗜醇酎。采采黃金花,何由滿衣袖。
釣竿欲拂珊瑚樹。深山大澤竜蛇遠,春寒野陰風景暮。
蓬萊織女回雲車,指點虛無是徵路。自是君身有仙骨,
世人那得知其故。惜君衹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
蔡侯靜者意有餘,清夜置酒臨前除。罷琴惆悵月照席,
幾歲寄我空中書。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信今何如。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嚮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傢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賞析】 《飲中八仙歌》是一首別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詩”。八個酒仙是同時代的人,又都在長安生活過,在嗜酒、豪放、曠達這些方面彼此相似。詩人以洗煉的語言,人物速寫的筆法,將他們寫進一首詩裏,構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圖。
八仙中首先出現的是賀知章。他是其中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一個。在長安,他曾“解金龜換酒為樂”(李白《對酒憶賀監序》)。詩中說他喝醉酒後,騎馬的姿態就象乘船那樣搖來晃去,醉眼朦朧,眼花繚亂,跌進井裏竟會在井裏熟睡不醒。相傳“阮鹹嘗醉,騎馬傾欹,人曰:‘箇老子如乘船遊波浪中’”(明王嗣奭《杜臆》捲一)。杜甫活用這一典故,用誇張手法描摹賀知章酒後騎馬的醉態與醉意,彌漫着一種諧謔滑稽與歡快的情調,維妙維肖地表現了他曠達縱逸的性格特徵。
其次出現的人物是汝陽王李璡。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寵極一時,所謂“主恩視遇頻”,“倍比骨肉親”(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璡》),因此,他敢於飲酒三鬥纔上朝拜見天子。他的嗜酒心理也與衆不同,路上看到車(即酒車)竟然流起口水來,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今屬甘肅)去。相傳那裏“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見《三秦記》)。唐代,皇親國戚,貴族勳臣有資格襲領封地,因此,八人中衹有李璡纔會勾起“移封”的念頭,其他人是不會這樣想入非非的。詩人就抓着李璡出身皇族這一特點,細膩地描摹他的享樂心理與醉態,下筆真實而有分寸。
接着出現的是李璡之。他於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丞相,雅好賓客,夜則燕賞,飲酒日費萬錢,豪飲的酒量有如鯨魚吞吐百川之水,一語點出他的豪華奢侈。然而好景不長,開寶五載適之為李林甫排擠,罷相後,在傢與親友會飲,雖酒興未減,卻不免牢騷滿腹,賦詩道:“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舊唐書·李璡之傳》)“銜杯樂聖稱避賢”即化用李璡之詩句。“樂聖”即喜喝清酒,“避賢”,即不喝濁酒。結合他罷相的事實看,“避賢”語意雙關,有諷刺李林甫的意味。這裏抓住權位的得失這一個重要方面刻畫人物性格,精心描繪李璡之的肖像,含有深刻的政治內容,很耐人尋味。
三個顯貴人物展現後,跟着出現的是兩個瀟灑的名士崔宗之和蘇晉。崔宗之,是一個倜儻灑脫,少年英俊的風流人物。他豪飲時,高舉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一切,旁若無人。喝醉後,宛如玉樹迎風搖曳,不能自持。杜甫用“玉樹臨風”形容宗之的俊美豐姿和瀟灑醉態,很有韻味。接着寫蘇晉。司馬遷寫《史記》擅長以矛盾衝突的情節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杜甫也善於抓住矛盾的行為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徵。蘇晉一面耽禪,長期齋戒,一面又嗜飲,經常醉酒,處於“齋”與“醉”的矛盾鬥爭中,但結果往往是“酒”戰勝“佛”,所以他就衹好“醉中愛逃禪”了。短短兩句詩,幽默地表現了蘇晉嗜酒而得意忘形,放縱而無所顧忌的性格特點。
以上五個次要人物展現後,中心人物隆重出場了。
詩酒同李白結了不解之緣,李白自己也說過“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興酣落筆搖五嶽”(《江上吟》)。杜甫描寫李白的幾句詩,浮雕般地突出了李白的嗜好和詩才。李白嗜酒,醉中往往在“長安市上酒傢眠”,習以為常,不足為奇。“天子呼來不上船”這一句,頓時使李白的形象變得高大奇偉了。李白醉後,更加豪氣縱橫,狂放不羈,即使天子召見,也不是那麽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而是自豪地大聲呼喊:“臣是酒中仙!”強烈地表現出李白不畏權貴的性格。“天子呼來不上船”,雖未必是事實,卻非常符合李白的思想性格,因而具有高度的藝術真實性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杜甫是李白的知友,他把握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質方面並加以浪漫主義的誇張,將李白塑造成這樣一個桀驁不馴,豪放縱逸,傲視封建王侯的藝術形象。這肖像,神采奕奕,形神兼備,煥發着美的理想光輝,令人難忘。這正是千百年來人民所喜愛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李白形象。
另一個和李白比肩出現的重要人物是張旭。他“善草書,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杜臆》捲一)。當時人稱“草聖”。張旭三杯酒醉後,豪情奔放,絶妙的草書就會從他筆下流出。他無視權貴的威嚴,在顯赫的王公大人面前,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奮筆疾書,自由揮灑,筆走竜蛇,字跡如雲煙般舒捲自如。“脫帽露頂王公前”,這是何等的倨傲不恭,不拘禮儀!它酣暢地表現了張旭狂放不羈,傲世獨立的性格特徵。
歌中殿後的人物是焦遂。袁郊在《甘澤謠》中稱焦遂為布衣,可見他是個平民。焦遂喝酒五鬥後方有醉意,那時他更顯得神情卓異,高談闊論,滔滔不絶,驚動了席間在座的人。詩裏刻畫焦遂的性格特徵,集中在渲染他的卓越見識和論辯口才,用筆精確、謹嚴。
《八仙歌》的情調幽默諧謔,色彩明麗,旋律輕快,情緒歡樂。在音韻上,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是一首嚴密完整的歌行。在結構上,每個人物自成一章,八個人物主次分明,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多樣而又統一,構成一個整體,彼此襯托映照,有如一座群體圓雕,藝術上確有獨創性。正如王嗣奭所說:“此創格,前無所因。”它在古典詩歌中確是別開生面之作。
(何國治)
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長歌激越梢林莽,比屋豪華固難數。
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傷淚如雨。
自斷此生休問天,杜麯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
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秦川對酒平如掌。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
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昳蕩蕩,
麯江翠幕排銀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
卻憶年年人醉時,衹今未醉已先悲。數莖白發那拋得,
百罰深杯亦不辭。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波濤萬頃堆琉璃。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
鼉作鯨吞不復知,惡風白浪何嗟及。主人錦帆相為開,
舟子喜甚無氛埃。鳧鷖散亂棹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
瀋竿續蔓深莫測,菱葉荷花靜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
下歸無極終南黑。半陂已南純浸山,動影裊窕衝融間。
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此時驪竜亦吐珠,
馮夷擊鼓群竜趨。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
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
嚮來哀樂何其多。
懷新目似擊,接要心已領。仿像識鮫人,空蒙辨魚艇。
錯磨終南翠,顛倒白閣影。崷崒增光輝,乘陵惜俄頃。
勞生愧嚴鄭,外物慕張邴。世復輕驊騮,吾甘雜蛙黽。
知歸俗可忽,取適事莫並。身退豈待官,老來苦便靜。
況資菱芡足,庶結茅茨迥。從此具扁舟,彌年逐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