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注釋】 舊別情:一作離別情。聽不盡:一作彈不盡。
【賞析】 此詩截取了邊塞軍旅生活的一個片斷,通過寫軍中宴樂表現徵戍者深沉、復雜的感情。
“琵琶起舞換新聲”。隨舞蹈的變換,琵琶又翻出新的麯調,詩境就在一片樂聲中展開。琵琶是富於邊地風味的樂器,而軍中置酒作樂,常常少不了“鬍琴琵琶與羌笛。”這些器樂,對徵戍者來說,帶着異或情調,容易喚起強烈感觸。既然是“換新聲”,總能給人以一些新的情趣、新的感受吧?
不,“總是關山舊別情”。邊地音樂主要內容,可以一言以蔽之,“舊別情”而已。因為藝術反映實際生活,徵戍者誰個不是離鄉背井乃至別婦拋雛?“別情”實在是最普遍、最深厚的感情和創作素材。所以,琵琶盡可換新麯調,卻換不了歌詞包含的情感內容。《樂府古題要解》雲:“《關山月》,傷離也。”句中“關山”在字面的意義外,雙關《關山月》麯調,含意更深。
此句的“舊”對應上句的“新”,成為詩意的一次波折,造成抗墜揚抑的音情,特別是以“總是”作有力轉接,效果尤顯。次句既然強調別情之“舊”,那麽,這樂麯是否太乏味呢?不,“撩亂邊愁聽不盡”,那麯調無論什麽時候,總能擾得人心煩亂不寧。所以那奏不完、“聽不盡”的麯調,實叫人又怕聽,又愛聽,永遠動情。這是詩中又一次波折,又一次音情的抑揚。“聽不盡”三字,是怨?是嘆?是贊?意味深長。作“奏不完”解,自然是偏於怨嘆。然作“聽不夠”講,則又含有贊美了。所以這句提到的“邊愁”既是久戍思歸的苦情,又未嘗沒有更多的意味。當時北方邊患未除,尚不能盡息甲兵,言念及此,徵戍者也會心不寧意不平的。前人多衹看到它“意調酸楚”的一面,未必十分全面。
詩前三句均就樂聲抒情,說到“邊愁”用了“聽不盡”三字,那末結句如何以有限的七字盡此“不盡”就最見功力。詩人這裏輕輕宕開一筆,以景結情。仿佛在軍中置酒飲樂的場面之後,忽然出現一個月照長城的莽莽蒼蒼的景象:古老雄偉的長城綿亙起伏,秋月高照,景象壯闊而悲涼。對此,你會生出什麽感想?是無限的鄉愁?是立功邊塞的雄心和對於現實的憂怨?也許,還應加上對於祖國山川風物的深沉的愛,等等。
讀者也許會感到,在前三句中的感情細流一波三折地發展(換新聲——舊別情——聽不盡)後,到此卻匯成一汪深沉的湖水,蕩漾迴旋。“高高秋月照長城”,這裏離情入景,使詩情得到升華。正因為情不可盡,詩人“以不盡盡之”,“思入微茫,似脫實粘”,纔使人感到那樣豐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徵戍者的內心世界表達得入木三分。此詩之臻於七絶上乘之境,除了音情麯折外,這絶處生姿的一筆也是不容輕忽的。
(周嘯天)
相思衹傍花邊立,盡日吟君詠菊詩。
【注釋】 【詠菊詩】元稹《菊花》詩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Into her courtyard, enclosure of spring....
When she tries from the centre to count the flowers,
On her hairpin of jade a dragon-fly poises.
2) A Song of Spring
Tr. Xu Yuan-Zhong
She comes downstairs in a new dress becoming her face,
When locked up, e'en spring looks sad in this lonly place.
She counts up flowers in mid-court while passing by,
On her lovely hair-pin alights a dragon-fly.
【白話文】 宮女打扮脂粉勻稱,走下紅樓;春光雖好獨鎖深院,怎不怨愁?
來到庭中點數花朵,遣恨消憂;蜻蜓飛來,停在她的玉簪上頭!
【注釋】 春詞:詩題一作“和樂天《春詞》”。樂天,白居易的字。
宜面:脂粉和臉色很勻稱。
玉搔頭:玉簪,為精美的玉石所磨製的發飾。
蜻蜓句:暗指頭上之香。
【賞析】 (一)
這首宮怨詩,是寫宮女新妝雖好,卻無人見賞。首句寫粉脂宜面,新妝初成,豔麗嫵媚,希冀寵幸;二句寫柳緑花紅,良辰美景,卻獨鎖深院,滿目生愁;三句寫無端煩惱,凝聚心頭,衹好數花解悶;四句寫凝神伫立,人花相映,蜻蜓作伴,倍顯冷落。層層疊疊,婉麯新穎。寫宮女形象,豐韻多姿,嫵媚動人;寫孤凄幽怨,委婉含情,得之於神。
(二)
這首詩的標題寫得很清楚,它是和白居易《春詞》一詩的。所以,不妨先看一看白居易的《春詞》:“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斜倚欄桿背鸚鵡,思量何事不回頭?”白居易此詩,先描繪一個斜倚欄桿、背嚮鸚鵡、眉目含愁的青年女子形象,接着以“思量何事不回頭”的問句,輕輕一撥,引而不發,意味深長。而劉禹錫的和詩,也寫閨中女子之愁,然而卻寫得更為婉麯新穎,別出蹊徑。
白詩開頭是以“低花樹映小妝樓”來暗示青年女子,而劉詩“新妝宜面下朱樓”說得十分明確,而且順帶把人物的心情也點出來了。詩中女主人公梳妝一新,急忙下樓。“宜面”二字,是說脂粉塗抹得與容顔相宜,給人一種勻稱和諧的美感,這說明她妝扮得相當認真、講究。看上去,不僅沒有愁,倒似乎還有幾分喜色。豔豔春光使她暫時忘卻了心中苦惱,這良辰美景,使她心底萌發了一絲矇矓的希望。
詩的第二句是說下得樓來,確是鶯歌蝶舞,柳緑花紅。然而庭院深深,院門緊鎖,獨自一人,更生寂寞,於是滿目生愁。從詩的發展看,這是承上啓下的一句。三、四兩句是進一步把這個“愁”字寫足。試想這位女主人公下樓的本意該不是為了尋愁覓恨,要是早知如此,她何苦“下朱樓”,又何必“新妝宜面”?可是結果恰恰惹得無端煩惱上心頭,這急劇變化的痛苦的心情,使她再也無心賞玩,衹好用“數花朵”來遣愁散悶,打發這大好春光。為什麽要“數花朵”,當亦有對這無人觀賞、轉眼即逝的春花,嘆之、憐之、傷之的情懷吧?她默默地數着、數着……“蜻蜓飛上玉搔頭”,這是十分精彩的一筆。它含蓄地刻畫出她那沉浸在痛苦中的凝神伫立的情態;它還暗示了這位女主人公有着花朵般的容貌,以至於使常在花中的蜻蜓也錯把美人當花朵,輕輕飛上玉搔頭;而且也意味着她的處境亦如這庭院中的春花一樣,寂寞深鎖,無人賞識,衹能引來這無知的蜻蜓。真是花亦似人,人亦如花,春光空負,“為誰零落為誰開”?這就自然而含蓄地引出了人愁花愁一院愁的主題。有人說:“詩不難於結,而難於神”。這首詩的結尾是出人意料的,詩人剪取了一個偶然的鏡頭──“蜻蜓飛上玉搔頭”,蜻蜓無心人有恨。它洗煉而巧妙地描繪了這位青年女子在春光爛漫之中的冷寂孤凄的境遇,新穎而富有韻味,真可謂結得有“神”。(趙其鈞)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To Jiangling by night-fall is three hundred miles,
Yet monkeys are still calling on both banks behind me
To my boat these ten thousand mountains away.
【白話文】 清晨,我告別高入雲霄的白帝城;江陵遠在千裏,船行衹一日時間。
兩岸猿聲,還在耳邊不停地啼叫;不知不覺,輕舟已穿過萬重青山。
【注釋】 1、白帝:今四川省奉節
2、江陵:今湖北省江寧縣。縣。
3、一日還:一天就可以到達。
【賞析】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李白因永王璘案,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貶地。行至白帝城,忽聞赦書,驚喜交加,旋即放舟東下江陵,故詩題一作“下江陵”。此詩抒寫了當時喜悅暢快的心情。
首句“彩雲間”三字,描寫白帝城地勢之高,為全篇寫下水船走得快這一動態蓄勢。不寫白帝城之極高,則無法體現出長江上下遊之間斜度差距之大。白帝城地勢高入雲霄,於是下面幾句中寫舟行之速、行期之短、耳(猿聲)目(萬重山)之不暇迎送,纔一一有着落。“彩雲間”也是寫早晨景色,顯示出從晦冥轉為光明的大好氣象,而詩人便在這曙光初燦的時刻,懷着興奮的心情匆匆告別白帝城。
第二句的“千裏”和“一日”,以空間之遠與時間之暫作懸殊對比,自是一望而知;其妙處卻在那個“還”字上—“還”,歸來也。它不僅表現出詩人“一日”而行“千裏”的痛快,也隱隱透露出遇赦的喜悅。江陵本非李白的家乡,而“還”字卻親切得儼如回鄉一樣。一個“還”字,暗處傳神,值得細細玩味。
第三句的境界更為神妙。古時長江三峽,“常有高猿長嘯”。然而又何以“啼不住”了呢?我們不妨可以聯想乘了飛快的汽車於盛夏的長晝行駛在林蔭路上,耳聽兩旁樹間鳴蟬的經驗。夫蟬非一,樹非一,鳴聲亦非一,而因車行人速,卻使蟬聲樹影在耳目之間成為“渾然一片”,這大抵就是李白在出峽時為猿聲山影所感受的情景。身在這如脫弦之箭、順流直下的船上,詩人是何等暢快而又興奮啊!清人桂馥讀詩至此,不禁贊嘆道:“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飛越。”(《札樸》)
瞬息之間,輕舟已過“萬重山”。為了形容船快,詩人除了用猿聲山影來烘托,還給船的本身添上了一個“輕”字。直說船快,那自然是笨伯;而這個“輕”字,卻別有一番意藴。三峽水急灘險,詩人溯流而上時,不僅覺得船重,而且心情更為滯重,“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上三峽》)如今順流而下,行船輕如無物,其快速可想而知。而“危乎高哉”的“萬重山”一過,輕舟進入坦途,詩人歷盡艱險重履康莊的快感,亦自不言而喻了。這最後兩句,既是寫景,又是比興,既是個人心情的表達,又是人生經驗的總結,因物興感,精妙無倫。
全詩給人一種鋒棱挺拔、空靈飛動之感。然而衹賞其氣勢之豪爽,筆姿之駿利,尚不能得其圜中。全詩洋溢的是詩人經過艱難歲月之後突然迸發的一種激情,故雄峻迅疾中,又有豪情歡悅。快船快意,使人神遠。後人贊此篇謂:“驚風雨而泣鬼神矣”(楊慎《升庵詩話》)。千百年來一直為人視若珍品。為了表達暢快的心情,詩人還特意用上平“刪”韻的間、還、山作韻腳,讀來是那樣悠揚、輕快,令人百誦不厭。
(吳小如)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I am old and my sleeve is wet with tears.
We meet on horseback. I have no means of writing.
Tell them three words: "He is safe."
【白話文】 回頭東望故園千裏,路途遙遠迷漫;滿面竜鐘兩袖淋漓,涕淚依然不幹。
途中與君馬上邂逅,修書卻無紙筆;唯有托你捎個口信,回傢報個平安。
【注釋】 1、故園:指長安,作者在長安有別墅。
2、竜鐘:這裏是沾濕的意思。
3、憑:托。
【賞析】 天寶八載(749),岑參第一次遠赴西域,充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他告別了在長安的妻子,躍馬踏上漫漫徵途。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就在通西域的大路上,他忽地迎面碰見一個老相識。立馬而談,互敘寒溫,知道對方要返京述職,頓時想到請他捎封傢信回長安去。此詩就描寫了這一情景。
第一句是寫眼前的實景。“故園”指的是在長安自己的傢。“東望”是點明長安的位置。離開長安已經好多天,回頭一望,衹覺長路漫漫,塵煙蔽天。
第二句帶有誇張的意味,是強調自己思憶親人的激情,這裏就暗暗透出捎傢書的微意了。“竜鐘”在這裏是淋漓沾濕的意思。“竜鐘”和“淚不幹”都形象地描繪了詩人對長安親人無限眷念的深情神態。
三四句完全是行者匆匆的口氣。走馬相逢,沒有紙筆,也顧不上寫信了,就請你給我捎個平安的口信到傢裏吧!岑參此行是抱着“功名衹嚮馬上取”的雄心,此時,心情是復雜的。他一方面有對帝京、故園相思眷戀的柔情,一方面也表現了詩人開闊豪邁的胸襟。
這首詩的好處就在於不假雕琢,信口而成,而又感情真摯。詩人善於把許多人心頭所想、口裏要說的話,用藝術手法加以提煉和概括,使之具有典型的意義。清人劉熙載曾說:“詩能於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見《藝概·詩概》)在平易之中而又顯出豐富的韻味,自能深入人心,歷久不忘。岑參這首詩,正有這一特色。
(劉逸生)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賞析】 這首詩有一段頗具傳奇色彩的本事:“崔護……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扣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子以杯水至,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餘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註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睠盼而歸。嗣後絶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墻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於左扉曰……”(唐孟棨《本事詩·情感》)。
是否真有此“本事”,頗可懷疑。也許竟是先有了詩,然後據以敷演成上述“本事”的。但有兩點似可肯定:一、這詩是有情節性的;二、上述“本事”對理解這首詩是有幫助的。
四句詩包含着一前一後兩個場景相同、相互映照的場面。第一個場面:尋春遇豔──“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如果我們真的相信有那麽一回事,就應該承認詩人確實抓住了“尋春遇豔”整個過程中最美麗動人的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紅”,不僅為豔若桃花的“人面”設置了美好的背景,襯出了少女光彩照人的面影,而且含蓄地表現出詩人目註神馳、情搖意奪的情狀,和雙方脈脈含情、未通言語的情景。通過這最動人的一幕,可以激發起讀者對前後情事的許多美麗想象。這一點,孟棨的《本事詩》可能正是這樣做的,後來的戲麯(如《人面桃花》)則作了更多的發揮。
第二個場面:重尋不遇。還是春光爛漫、百花吐豔的季節,還是花木扶疏、桃柯掩映的門戶,然而,使這一切都增光添彩的“人面”卻不知何處去,衹剩下門前一樹桃花仍舊在春風中凝情含笑。桃花在春風中含笑的聯想,本從“人面桃花相映紅”得來。去年今日,伫立桃柯下的那位不期而遇的少女,想必是凝睇含笑,脈脈含情的;而今,人面杳然,依舊含笑的桃花除了引動對往事的美好回憶和好景不常的感慨以外,還能有什麽呢?“依舊”二字,正含有無限悵惘。
整首詩其實就是用“人面”、“桃花”作為貫串綫索,通過“去年”和“今日”同時同地同景而“人不同”的映照對比,把詩人因這兩次不同的遇合而産生的感慨,回環往復、麯折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對比映照,在這首詩中起着極重要的作用。因為是在回憶中寫已經失去的美好事物,所以回憶便特別珍貴、美好,充滿感情,這纔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傳神描繪;正因為有那樣美好的記憶,纔特別感到失去美好事物的悵惘,因而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感慨。
儘管這首詩有某種情節性,有富於傳奇色彩的“本事”,甚至帶有戲劇性,但它並不是一首小敘事詩,而是一首抒情詩。“本事”可能有助於它的廣泛流傳,但它本身所具的典型意義卻在於抒寫了某種人生體驗,而不在於敘述了一個人們感興趣的故事。讀者不見得有過類似《本事詩》中所載的遇合故事,但卻可能有過這種人生體驗:在偶然、不經意的情況下遇到某種美好事物,而當自己去有意追求時,卻再也不可復得。這也許正是這首詩保持經久不衰的藝術生命力的原因之一吧。
“尋春遇豔”和“重尋不遇”是可以寫成敘事詩的。作者沒有這樣寫,正說明唐人更習慣於以抒情詩人的眼光、感情來感受生活中的情事。
(劉學鍇)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候傢。
From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of the Imperial River.
And at dusk, from the palace, candles are given out
To light first the mansions of the Five Great Lords.
【白話文】 春天,長安城處處飄飛着落花;
寒食節,東風把禦園柳枝吹斜。
黃昏時,宮中傳出御賜的燭火,
輕煙散入了,新封的王侯之傢。
【注釋】 1、寒食:每年鼕至以後的一百零五天,大概是清明節的前兩天為寒食節。據左傳所載,晉文公火燒森林求介之推,沒想到他卻抱着大樹活活被燒死,晉國人為了悼念他,每年的這一天禁火,衹吃冷食,所以稱寒食。
2、禦柳:皇帝禦花園裏的柳樹。
3、傳蠟燭:雖然寒食節禁火,但公侯之傢受賜可以點蠟燭。
4、五侯:舊說一指東漢外戚梁冀一族的五侯,一指東漢桓帝在一天之中封了單超等五個得寵的宦官為侯,世稱五侯。本詩中泛指貴幸寵臣。
【賞析】 寒食春深,景物宜人,故詩中前二句先寫景。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詩人立足高遠,視野寬闊,全城景物,盡在望中。“春城”一語,高度凝煉而華美。“春”是自然節候,城是人間都邑,這兩者的結合,呈現出無限美好的景觀。“無處不飛花”,是詩人抓住的典型畫面。春意濃郁,籠罩全城。詩人不說“處處飛花”,因為那衹流於一般性的概括,而說是“無處不飛花”,這雙重否定的句式極大加強了肯定的語氣,有效地烘托出全城皆已沉浸於濃郁春意之中的盛況。詩人不說“無處不開花”,而說“無處不飛花”,除了“飛”字的動態強烈,有助於表現春天的勃然生機外,還說明了詩人在描寫時序時措辭是何等精密。“飛花”,就是落花隨風飛舞。這是典型的暮春景色。不說“落花”而說“飛花”,這是明寫花而暗寫風。一個“飛”字,藴意深遠。由此我們可以充分體會到詩人煉字的功夫。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首詩能傳誦千古,主要是其中的警句“春城無處不飛花”,而這一句詩中最能耀人眼目者,就在一個“飛”字。
“寒食東風禦柳斜”,春風吹遍全城,自然也吹入禦苑。苑中垂柳也隨風飄動起來了。風是無形無影的,它的存在,衹能由花之飛,柳之斜來間接感知。照此說來,一個“斜”字也是間接地寫風。
第三、四句,論者多認為是諷喻皇宮的特權以及宦官的專寵。不過我們也不妨衹視之為風俗畫。“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這其中寫實的成份是主要的。唐代制度,清明日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以示恩寵。又寒食日天下一律禁火,唯宮中可以燃燭。“日暮漢宮傳蠟燭”,皇帝特許重臣“五侯”也可破例燃燭,並直接自宮中將燃燭嚮外傳送。能得到皇帝賜燭這份殊榮的自然不多,難怪由漢宮(實指唐朝宮廷)到五侯之傢,沿途飄散的“輕煙”會引起詩人的特別註意。
由於後兩句旨在描寫宮庭生活,並且寫得輕靈佻脫,所以歷來頗受賞識。據孟棨《本事詩》載:唐德宗很欣賞韓翃此詩,特意賜予他“駕部郎中知製誥”的顯職。由於當時江淮刺史與韓翃同名,德宗特意親書此詩,並批道:“與此韓翃”。其詩倍受愛重若此。又據《唐音癸箋》載:“韓員外(翃)詩匠,意近於史,興致繁富,一篇一詠,朝士珍之。”從最高統治者到一般朝士,都偏愛此詩,很難說明詩人本意中含有譏刺。當然,如果讀者“感到”詩人意含諷喻,那也不足為怪。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緑窗紗。
With the North Star at its height and the South Star setting,
I can fed the first motions of the warm air of spring
In the singing of an insect at my green-silk window.
【白話文】 夜半更深明月西挂照亮半邊人傢,北斗七星橫臥南鬥六星也已傾斜。
今夜我忽然感到春天的溫暖氣息,還聽得春蟲叫聲穿透緑色的窗紗。
【注釋】 1、闌幹:縱橫的意思。
【賞析】 劉方平是盛唐時期一位不很出名的詩人,存詩不多。但他的幾首小詩卻寫得清麗、細膩、新穎、雋永,在當時獨具一格。
據皇甫冉說,劉方平善畫,“墨妙無前,性生筆先”(《劉方平壁畫山水》),這首詩的前兩句就頗有畫意。夜半更深,朦朧的斜月映照着傢傢戶戶,庭院一半沉浸在月光下,另一半則寵罩在夜的暗影中。這明暗的對比越發襯出了月夜的靜謐,空庭的闃寂。天上,北斗星和南鬥星都已橫斜。這不僅進一步從視覺上點出了“更深”,而且把讀者的視野由“人傢”引嚮寥廓的天宇,讓人感到那碧海青天之中也籠罩着一片夜的靜寂,衹有一輪斜月和橫斜的北斗南鬥在默默無言地暗示着時間的流逝。
這兩句在描繪月夜的靜謐方面是成功的,但它所顯示的衹是月夜的一般特點。如果詩人的筆僅僅停留在這一點上,詩的意境、手法便不見得有多少新鮮感。詩的高妙之處,就在於作者另闢蹊徑,在三、四句展示出了一個獨特的、很少為人寫過的境界。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緑窗紗。”夜半更深,正是一天當中氣溫最低的時刻,然而,就在這夜寒襲人、萬籟俱寂之際,響起了清脆、歡快的蟲鳴聲。初春的蟲聲,可能比較稀疏,也許剛開始還顯得很微弱,但詩人不但敏感地註意到了,而且從中聽到了春天的信息。在靜謐的月夜中,蟲聲顯得分外引人註意。它標志着生命的萌動,萬物的復蘇,所以它在敏感的詩人心中所引起的,便是春回大地的美好聯想。
三、四兩句寫的自然還是月夜的一角,但它實際上所藴含的卻是月夜中透露的春意。這構思非常新穎別緻,不落俗套。春天是生命的象徵,它總是充滿了繽紛的色彩、喧鬧的聲響、生命的活力。如果以“春來了”為題,人們總是選擇在豔陽之下呈現出活力的事物來加以表現,而詩人卻撇開花開鳥鳴、冰消雪融等一切習見的春的標志,獨獨選取靜謐而散發着寒意的月夜為背景,從靜謐中寫出生命的萌動與歡樂,從料峭夜寒中寫出春天的暖意,譜寫出一支獨特的回春麯。這不僅表現出詩人藝術上的獨創精神,而且顯示了敏銳、細膩的感受能力。
“今夜偏知春氣暖”,是誰“偏知”呢?看來應該是正在試鳴新聲的蟲兒。儘管夜寒料峭,敏感的蟲兒卻首先感到在夜氣中散發着的春的信息,從而情不自禁地鳴叫起來。而詩人則又在“新透緑窗紗”的“蟲聲”中感覺到春天的來臨。前者實寫,後者則意寓言外,而又都用“偏知”一語加以綰結,使讀者簡直分不清什麽是生命的歡樂,什麽是發現生命的歡樂之歡樂。“蟲聲新透緑窗紗”,“新”字不僅藴含着久盼寒去春來的人聽到第一個報春信息時那種新鮮感、歡愉感,而且和上句的“今夜”、“偏知”緊相呼應。“緑”字則進一步襯出“春氣暖”,讓人從這與生命聯結在一起的“緑”色上也感受到春的氣息。這些地方,都可見詩人用筆的細膩。
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是享有盛譽的名句。實際上,他的這點詩意體驗,劉方平幾百年前就在《月夜》詩中成功地表現過了。劉詩不及蘇詩流傳,可能和劉詩無句可摘、沒有有意識地表現某種“理趣”有關。但宋人習慣於將自己的發現、認識明白告訴讀者,而唐人則往往衹表達自己對事物的詩意感受,不習慣於言理,這之間是本無軒輊之分的。
(劉學鍇)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She weeps alone in her chamber of gold
For spring is departing from a desolate garden,
And a drift of pear-petals is closing a door.
【白話文】 紗窗外的陽光淡去,黃昏漸漸降臨;鎖閉華屋,無人看見我悲哀的淚痕。
庭院空曠寂寞,春天景色行將逝盡;梨花飄落滿地,無情無緒把門關緊。
【注釋】 空庭:荒蕪的庭院。
春欲晚:暮春將至。
【賞析】 這是一首宮怨詩。點破主題的是詩的第二句“金屋無人見淚痕”。句中的“金屋”,用漢武帝幼小時願以金屋藏阿嬌(陳皇后小名)的典故,表明所寫之地是與人世隔絶的深宮,所寫之人是幽閉在宮內的少女。下面“無人見淚痕”五字,可能有兩重含意:一是其人因孤處一室、無人作伴而不禁下淚;二是其人身在極端孤寂的環境之中,縱然落淚也無人得見,無人同情。這正是宮人命運之最可悲處。句中的“淚痕”兩字,也大可玩味。淚而留痕,可見其垂淚已有多時。這裏,總共衹用了七個字,就把詩中人的身份、處境和怨情都寫出了。這一句是全詩的中心句,其他三句則都是環繞這一句、烘托這一句的。
起句“紗窗日落漸黃昏”,是使無人的“金屋”顯得更加凄涼。屋內環顧無人,固然已經很凄涼,但在陽光照射下,也許還可以減少幾分凄涼。現在,屋內的光綫隨着紗窗日落、黃昏降臨而越來越昏暗,如李清照《聲聲慢》詞中所說,“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其凄涼況味就更可想而知了。
第三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是為無人的“金屋”增添孤寂的感覺。屋內無人,固然使人感到孤寂,假如屋外人聲喧鬧,春色濃豔,呈現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或者也可以減少幾分孤寂。現在,院中竟也寂無一人,而又是花事已了的晚春時節,正如歐陽修《蝶戀花》詞所說的“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也如李雯《虞美人》詞所說的“生怕落花時候近黃昏”,這就使“金屋”中人更感到孤寂難堪了。
末句“梨花滿地不開門”,它既直承上句,是“春欲晚”的補充和引伸;也遙應第二句,對詩中之人起陪襯作用。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中指出“詩文俱有主賓”,要“立一主以待賓”。這首詩中所立之主是第二句所寫之人,所待之賓就是這句所寫之花。這裏,以賓陪主,使人泣與花落兩相襯映。李清照《聲聲慢》詞中以“滿地黃花堆積”,來陪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詞中人,所采用的手法與這首詩是相同的。
從時間佈局看,詩的第一句是寫時間之晚,第三句是寫季節之晚。從第一句紗窗日暮,引出第二句窗內獨處之人;從第三句空庭春晚,引出第四句庭中飄落之花。再從空間佈局看,前兩句是寫屋內,後兩句是寫院中。寫法是由內及外,由近及遠,從屋內的黃昏漸臨寫屋外的春晚花落,從近處的杳無一人寫到遠處的庭空門掩。一位少女置身於這樣凄涼孤寂的環境之中,當然註定要以淚洗面了。更從色彩的點染看,這首詩一開頭就使所寫的景物籠罩在暮色之中,為詩篇塗上了一層暗淡的底色,並在這暗淡的底色上襯映以潔白耀目的滿地梨花,從而烘托出了那樣一個特定的環境氣氛和主人公的傷春情緒,詩篇的色調與情調是一致的。
為了增強畫面效果,深化詩篇意境,詩人還采取了重疊渲染、反復勾勒的手法。詩中,寫了日落,又寫黃昏,使暮色加倍昏暗;寫了春晚,又寫落花滿地,使春色掃地無餘;寫了金屋無人,又寫庭院空寂,更寫重門深掩,把詩中人無依無伴、與世隔絶的悲慘處境寫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些都是加重分量的寫法,使為托出宮人的怨情而着意刻畫的那樣一個凄涼寂寞的境界得到最充分的表現。
此外,這首詩在層層烘托詩中人怨情的同時,還以象徵手法點出了美人遲暮之感,從而進一步顯示出詩中人身世的可悲、青春的暗逝。曰“日落”,曰“黃昏”,曰“春欲晚”,曰“梨花滿地”,都是象徵詩中人的命運,作為詩中人的影子來寫的。這使詩篇更深麯委婉,味外有味。
(陳邦炎)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捲近秋河。
The palace-girls' gay voices are mingled with the wind –
But now they are still, and you hear a water-clock drip in the Court of the Moon....
They have opened the curtain wide, they are facing the River of Stars.
【白話文】 高入雲天的玉樓,奏起陣陣笙歌;隨風飄來宮嬪的笑語,與它伴和。
月宮影移,衹聽得夜漏單調嘀嗒;捲起水晶簾來,我似乎靠近銀河。
【注釋】 玉樓:裝飾精美的高樓,或謂被月光普照的高樓。
天半:形容樓高,竟達天半。
笙歌:伴着樂聲的歌。笙,管樂器,此處泛指樂器,用作動詞,指奏樂。
和:伴隨。
影開:指月光明亮。
水精:即水晶。
河:銀河。
【賞析】 (一)
這首宮怨詩,與其他宮怨詩的不同處,是采用對比的手法。前二句寫聽到玉樓笙歌笑語;後二句寫自己鎖閉幽宮的孤凄冷落。如此相形比作,即使不言怨情,而怨情早已顯露。
(二)
這首詩的主題比較隱蔽,粗看不易把握全詩的中心,其實這是一首寫宮怨的詩,其目的既不是贊美宮中嬪妃夜生活之豐富多彩,也不是寫她們觀賞到的夜色多麽寧靜清幽,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通過描寫一個失去恩寵的宮中女子眼中所見到的熱鬧景象,反襯出她那顆被冷落遭遺棄的心。
詩的前兩句集中筆力描寫得寵宮妃熱鬧歡快的作樂場面。月色朗照,高樓仿佛披上了銀妝,玲瓏剔透得似乎同玉雕一般。那高樓拔地而起,高聳入雲,似乎到達天半。從高樓中又徐徐飄出似乎衹有在仙界才能聽到的優美樂聲,另外還有那些恩寵有加的嬪妃們的歡語笑鬧聲。在徐徐夜風的吹送下,這兩種聲響混雜在一起,被傳到很遠。詩的後兩句轉為描寫冷清無奈。你看,在同一夜色之下,兩處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幽居在深宮中的失寵宮人遙望到那不可企及的高樓,聆聽到那難以附和的笙歌笑語,心中感到失望之極,無聊之極。那些漂亮的高樓、美好的音樂本來都曾屬於過自己,可現在隨着恩寵的喪失,這一切都已付之東流,再也不能返回了。陪伴着她的衹是那無情的明月以及那單調無味的滴漏聲,怪不得她寂寞難耐,衹好捲起簾子仰頭觀看那滿天的星河,仿佛想從那裏尋求一些慰藉。
本詩個別詞語包含着豐富的內藴,主要是“天半”及“近秋河”兩處。先說“天半”,詩中用來形容樓高。其實,其中還隱含着女主人公不能像其他宮妃那樣得到皇帝寵幸的怨意在內。在古典詩文中,“日”、“天”均是皇帝的象徵。詩中那些得寵的嬪妃,能進入高及“天半”的玉樓中,這就暗喻她們有機會見到君王,有機會得到恩寵。而失寵的宮女卻不能進入“天半”玉樓中,所以她就怨嗟不已了。“近秋河”意謂女主人公將水晶簾捲上以後,由於去掉鰳遮掩之物,原先隔簾相望的天河變得更加清晰明亮,所以在人的感覺上仿佛像移近一樣。這是字面意思,字面以外是說女主人公原先衹是仰望玉樓,但由於心中失望、空虛和無奈,故而便將視綫從玉樓轉移到天河,想看一看天河兩側的牛郎織女星,他們是和自己有着同樣命運的仙界人物,能否同情自己的遭遇呢?可是由於隔簾相望不夠清晰,故而挑起水晶門簾欲看個清楚,欲問個明白,於是在女主人公的心目中似乎離天河漸漸接近了,這便是“近天河”三字所包含的更深意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