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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知青,這部小說將伴你回到那並不遙遠的地方;
  如果你不是知青,這部小說將帶你走進那極其遙遠的地方。
  ——題記
  內容介紹:
  右派分子白基興的女兒白曉梅與工人的兒子李衛東自幼青梅竹馬,1969年響應毛主席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
  再教育”的號召,與同學馬聰明、侯成寶、遊清池、吳蓮英、王莉莉一起,到山區插隊落戶。不久,白基興與兒子白小鬆也被遣送農
  村插隊落戶,和女兒在一起。
  在農村,知青們經歷了種種生活上、思想上、人格上的磨難,付出了艱苦的勞動。他們對上山下鄉運動的認識,也走過了一條從
  狂熱——盲動——懷疑——抵觸——抗爭的道路。但是,由於社會環境的約束,他們的不滿與抗爭衹能是一種極端壓抑下的發泄,無
  力也無奈。真正能夠改變他們命運的衹有回城一條路。
  為了回城,知青們使盡了渾身解數,從拉關係走後門始,繼而補員招工,辦理病退,參加“文革”後恢復的高考,到最後的大返
  城,演繹了一幕幕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悲喜劇。
  本小說以較為生動翔實的一個個故事情節,表現了知青們在各個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況、思想動態以及他們所做的種種努力,並結
  合各個時期的政治背景,使讀者可以從中瞭解上山下鄉的全過程,做一番全景式的鳥瞰。
  那裏並不遙遠
  ——中國知青大寫意
  作者: 鄭德鴻
  電話:0596--2093109
  現住址:福建省漳州
  電子郵箱:zdhong53@126.com
  捲首語
  謹以這部小說獻給那些用青春、汗水和淚水在廣阔的天地裏譜寫出一麯時代悲歌的
  一代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們。
  歷史將永遠記載着這刻骨銘心的一頁。
  往事不堪回首。
  驀然回首,青山永駐,碧水長流。
  序
  楔子
  第一章 山雨欲來
  第二章 長路漫漫
  第三章——山高水清
  第四章 熱血迎春
  第五章 暴風驟雨
  第六章 殊途同歸
  第七章 泥沙俱下
  第八章 路在腳下
  第九章 潛移默化
  第十章 喧賓奪主
  第十一章 山路驚車
  第十二章 冷雨陰風
  第十三章 捷足先登
  第十四章 正打歪着
  第十五章 爪下逃生
  第十六章 毒蟲猛獸
  第十七章 驅雲撥霧
  第十八章 霧濃春曖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第二十章 飛來橫禍
  第二十一章 暗渡陳倉
  第二十二章 進山帶隊
  第二十三章 圓子夢圓
  第二十四章 黎明之前
  第二十五章 最後衝刺
  第二十六章 弄假成真
  尾聲
  後記
  創作花絮
  “站住!”提着菜籃子的吳發財剛剛跨出市場大門,眼看着衹要再走上幾步,便可以匯入那擁擠的人群而逃之夭夭的時候,猛地聽到背後這聲喊,頓時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保持着一腳前一腳後的姿式。其實,他完全可以緊走幾步,逃脫那即來到的厄運,但是,巨大的恐懼竟使他動彈不得,渾身發起拌來。他感到大限已到,頭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長得五大三粗的肉販雙手往案板上一按,飛越過肉攤,幾步衝過來,一伸手,像老鷹捉小雞似地一把揪住瘦小的吳發財的衣領,另一隻手奪下吳發財手裏的菜籃子。他一眼便看到那菜籃子裏的一塊肉,不由怒火中燒,順勢用力一推,吳發財便像一束稻草似地臉朝地倒了下去。
  “你這死賊,竟敢偷老子的肉!”肉販從菜籃子裏拿起一塊約半斤的肉,高高地舉着,“還挑肥揀瘦?看我正忙,一閃身便沒了影,原來是想吃不要錢的。”
  看到人髒俱在,圍觀的人群不由響起一片責駡聲——
  “真不要臉。都什麽年月了,還有人偷肉。”一個年青的女人臉上帶着一種不屑的神色說。
  “這麽點肉也偷?真是,大偷小偷,什麽都要偷。”一個中年婦女搖着頭說。
  “把他捉到派出所去。”年青女人激奮地說。
  “派出所哪裏還管這麽點事?還不是前腳進後腳步出。”一個老頭漫不經心地說。
  “那就罰款。偷一罰十。”年青女人又說。
  “對,罰了實惠。”中年婦女附合說。
  聽到大傢的議論,肉販更來勁了,他看着仍趴在地上的吳發財,順勢踢了一下吳發財的屁股:“起來,錢拿來,罰款!”
  吳發財掙紮着想爬起來,可頭腦裏“嗡嗡”直響,臉面上一片生疼,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點勁都有沒有。他咬着牙用雙手硬撐起上半身,直喘粗氣。
  “別裝死。快拿錢來!”肉販又是一腳踢在吳發財的大腿上。
  吳發財又使勁撐了一下,翻轉身,坐在地上。他感到嘴裏有一股腥味,便用力吐出,一口帶有血絲的唾液落在跟前。
  “我……我……沒錢。”吳發財說着,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殘留的涎液,臉上露出悲哀的神色。
  看着吳發財流了血,肉販心裏不由稍稍軟了下來,再說,不就是那麽一點點肉嘛,而且也拿回來了。但是,他仍勾起腳,作出又要踢的樣子:“沒錢?沒錢就用偷?”
  “算了算了,別再踢了,叫他拿錢出來就是了。”老頭擺了擺手說。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個慣偷的樣子。肉拿回來就是了。再說,他也出了血。”中年婦女也勸說起來。
  肉販看了看吳發財,又看了看手裏的肉,再看了下地上那帶血的唾液,心想也就算了。但是,他仍盯着吳發財,警告說:“今天便宜你。下次再偷,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擠了進來,一見吳發財,不由驚叫起來:“發財,你怎麽啦?”
  吳發財擡頭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羞愧地低下頭,默不作聲。
  “他偷了我的肉。”肉販把手中的肉提了提說。
  “哎呀,你怎麽做這種事呢?”中年男子皺着眉頭說。
  “我答應孩子,今天買肉。可我……不夠錢,衹剩下……”吳發財囁嚅着說。
  “不夠錢?”年青女人疑惑地審視着吳發財,似乎不大相信。
  “我……我確實沒有錢了。”吳發財無奈地說。
  “也真是……唉——”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說,“他跟我是一個廠的,已經好幾個月沒領工資了。這幾年,幾任廠長七倒騰八倒騰,東西都賣光了,廠也倒了,就等着宣佈破産了。他們吃飽了,拍拍屁股又換一個地方,可我們連一分錢也拿不到。而他這人又特不會鑽,當年和我在一起下鄉當知青時就這樣,如今更是沒路子。”
  聽中年男子這麽一說,大傢不由對吳發財有了幾分同情,也多了幾分感慨,一個個搖頭嘆息不已。
  “也是,他們這代人真是倒運。當年要讀書被趕到農村插隊,回來要結婚卻遇上提倡晚婚。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現在卻是碰到倒廠下崗了。”老頭同情地說。
  “是呀,他們現在是要力氣沒力氣,要學歷沒學歷,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再不會鑽,真是不好過。”中年婦女接着說,“衹是,錢雖緊,但也別去偷。”
  “走吧。”中年男子扶起吳發財,然後,對着人群說,“你們講的都對。但人到睏境,有時是什麽事也做得出來的。比起那些大偷,他可是差多了。衹有像他這種人才會去偷肉。要是我,纔不會這麽幹呢。”說到激昂處,他的眼睛裏冒出一股冷冷的光。
  吳發財從肉販手裏接過菜籃子,低着頭不敢正眼看人。可是,當他的目光看到肉販手中的肉時,卻像看到什麽寶貝似的,死死地瞪着,露出一股垂涎的神色,身子一動不動,引得大傢又是一陣責怪的目光。
  “走呀,看什麽?”中年男子催促着說。
  “我……我……還沒買肉。”吳發財又是一陣囁嚅。
  “沒錢就吃菜!沒肉吃死不了。”中年男子不由也有點生氣起來,沒好氣地說,“趕快回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的。”
  吳發財仍然沒有動,反而嚮中年男子說:“你能不能先藉我點,把那肉買了。我今天不能沒肉。”
  “為什麽?”中年男了問。
  “是這樣,我女兒……我女兒前天考了一百分,我答應買肉。是前個月說的。誰知她真得了一百分。我……我昨天沒買……”吳發財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聽着吳發財這幾句話,圍觀的人群頓時一片靜默,肉販更是驚呆了,張着嘴,眼睛緊盯着吳發財的臉,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你怎麽不早說呢?”中年男子眼裏流出一絲責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人民幣,遞給吳發財。
  吳發財急忙接過錢,轉身遞嚮肉販,用帶着歉意的口氣說:“我剛纔確是一時急昏了頭,我確是沒有辦法了纔偷你的肉。這錢就嚮你買那肉。”
  肉販木然地接過錢,眼裏噙着淚。他猛轉過身,快步走到肉攤前,操刀切下一塊肉,又快步走回來,把肉放進吳發財的菜籃子裏,然後,把那張十元人民幣塞回吳發財手裏,動情地說:“我也當過知青。錢,你拿回去,這肉,給孩子。”說完,轉身走了去。
  吳發財緊攥着那錢,目送着肉販走嚮肉攤。他突然感到嘴裏有一股腥味,便使勁咽了下去。
  2000年1月20日於漳州
初識“伊妹兒”

鄭德鴻 Zheng Dehong
  去年暑假期間,我買了臺電腦,供即將讀高中的女兒學習使用,因為高中有電腦課。另外,我寫的一部長篇小說《那裏並不遙遠》完稿多時,本想找出版社出書,但要自費,沒有幾萬元是出不了的。我既不想掙錢也不圖出名,衹是憑着自己的一時衝動將當年一代知青的歷史寫下來,無非是讓人們從中瞭解一段歲月。但花了那麽多的精力寫成的小說又要花那麽多的錢去出書,根本無法接受。
  
  寫書是要給別人看的,如果不計較稿費,互聯網無疑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廣阔的天地。我决定將該小說上網,無償奉獻給大傢。
  
  然而,我對電腦一點不懂,互聯網更是一片陌生,令我茫茫然不知從何下手。我嚮人請教,可對方解釋了半天,我卻一句也不懂,那些英語詞彙與程序命令對我來講如同天書,最後不得已,對方將程序一步一步寫在紙上,我跟着步驟敲健盤。我又跑到網吧看別人怎樣上網,回來依樣畫葫蘆。就這樣瞎摸亂撞一陣後,多少懂得一點電腦及互聯網的常識,並且擁有了一個免費電子信箱。
  
  正當我躊躇滿志準備一舉將小說上網的時候,電腦卻不早不晚出了故障。雖說電腦公司負責保修,可一來一回半個多月,等電腦扛回傢時,原先學會的幾招竟然忘了,折騰到半夜,無論怎樣也沒有辦法將小說用“伊妹兒”發出去,看來衹好明天另請高手。
  
  我懊悔萬分地關了機,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老是想着究竟是哪一步搞錯了。迷迷糊糊中天亮了,我起床後立即坐在電腦前,心中暗自祈禱,但願今天一早便能發出。如果再發不出,晚上再叫朋友來幫忙。
  
  鬼使神差,按下“發送”按鈕,幾分鐘後,屏幕上出現了一行“您的郵件已成功發送”。我大喜過望,又接連嚮幾個文學網站發去稿件。我心裏想,這種不要錢的稿件該是誰都歡迎的。但我也不知道人傢究竟能否收到,收到後又會不會發表,心裏是一點也沒有底。
  
  晚上回去到傢,打開電子信箱一看,裏面竟然有兩封信,一封信的主題是“小說《那裏並不遙遠》續”,與我早上發出的一模一樣,令我大為驚詫。我試着打開,可等了十來分鐘還不見一字,不由心生疑慮,因為這封信實在太可疑了,“他”怎麽知道我的信箱地址?從哪裏得知我的主題?那長達420KB的信究競是什麽?會不會是什麽病毒?我急忙關閉,留待以後請高手來再處理。
  
  另一封信是黃金書屋網站版主喻文漢發來的,除了對我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謝外,要我趕快將小說簡介發去,他將在首要位置重點推薦。末了還說他收到的小說好像不是全稿。
  
  我當即給他復信,告訴他發去的是全稿。第二天,內容簡介寫好了發去,第三天又將故事梗概發去,而他也每天回信,並重複問是否發去全稿。我一頭霧水,實在想不出究竟在哪裏搞錯了,衹好重新將稿件發一次給他。三天後,他又來信,告知全稿收到,明天即可上傳。隔天,也就是11月11 日,我終於看到我的小說果然在黃金書屋網站的首頁重點推出了,幾天來懸在心頭的焦急與等待頓時無影無蹤,心裏感到無比的欣慰。
  
  通過這幾天的信件來往,我稍稍摸出了一點門路,我决定自己處理那封可疑的信件。經過漫長的十幾分鐘的等待,屏幕上終於顯露出那信件的廬山真面目,竟是我的小說稿,而且是我自己發的!原來,當初我因稿件太長,把它一分為二,分二次發送,第二次發送時,收件人卻誤填上我的信箱地址,引起一陣恐慌,如今真相大白,不由忍俊不禁,一陣開懷大笑。
  
  
  
  2000年11月15日發表於《福建郵電報》
副市長的客人

鄭德鴻 Zheng Dehong
  (一)
  
  林森木走進市政府大樓,徑直嚮大廳的接待臺走去。他見一位工作人員正在那裏,便上前問:“請問下,劉副市長辦公室在哪裏?”
  工作人員打量了下林森木,見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手裏衹拿着一個大信封,不由有點疑惑,便問:“你找劉市長幹什麽?”
  “我要找他,有事要跟他談談。”林森木把手中的大信封稍稍示意了下。
  看着林森木手中的大信封,工作人員馬上猜測到了,這可能又是一起上訪。老百姓對一些找相關部門解决不了的事,常常動不動就找市長,這些人也太不好纏了。作為市政府大樓負責接待登記來訪者的工作人員,因為見得多了,也就不足為奇。但是,如是事事都由市長來處理,那市長是吃不消的。如是不是非得市長才能解决的問題,能擋就擋,擋不了的也要找個理由,讓來訪者知道,市長不是那麽容易說找就找的。
  “你和劉市長預約了嗎?”工作人員冷冷地問。
  “沒有。”林森木坦然地回答。
  “沒有預約,那就不能進去。”工作人員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都說政府門難進,臉難看,這回可讓林森木再一次碰上了。如是不是那十幾戶被拆遷戶已經停水停電兩天了,他是不會這麽一大早就來這裏的。
  原來,林森木所住的那片老城區,規劃要建一條商業街,需要拆遷上百戶的老房子。拆遷開始後,有一部分住戶搬走了。為防夜長夢多,開發商是封一間拆一間,整個拆遷區域東剩幾間屋西餘幾間房,街道上是這裏一處土頭那裏一堆垃圾,零亂不堪。
  但是,林森木及附近的拆遷戶,因為都是臨街店面,並且是好地段。與同一片區的其它臨街店面,價值相對高很多,但補償的標準卻都一樣,這讓他們認為開發商提出的補償標準太低,不能接受,便拒絶搬遷。
  而開發這片區域的萬榮房地産開發公司,董事長呂富梁仗着後臺硬,並不把拆遷戶放在眼裏,軟硬兼施後,已經讓一部分人搬走了。餘下的這十幾戶,便被當成“釘子戶”,更成了呂富梁的眼中釘。
  由於這十幾戶的水、電、電視綫路在當年是從原來的一幢大樓接出來的,就在兩天前,乘着拆這幢大樓時,開發商以保安全為由,切斷了這十幾戶的電源和輸水管道,連電視綫路也一同切除。雖然這些折遷戶當即與開發商交涉,萬榮房地産開發公司總經理王嚮貴承諾,衹在白天停水停電,一到下午6點就給予恢復。可到了晚上,電燈不亮水竜頭沒水,電視更不用看了。
  昨天一早,林森木和幾個拆遷戶找到王嚮貴,王嚮貴卻說是電業局和水廠關的。可他們一到電業局和水廠,卻被告知,電業局和水廠與此事無關,是開發商幹的把戲,意圖很清楚,沒電沒水的日子,看你們能堅持多久。
  這下大傢憤怒了,要找開發商理論,無奈幾個頭頭避而不見,工作人員以做不了主為藉口,對被拆遷們的要求置之不理。
  面對開發商的惡劣行為,林森木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寫了封控告信,嚮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投訴,要求責令開發商無條件恢復供電供水,恢復有綫電視訊號傳送。控告信昨天下午是送去了,但今天具體能有什麽結果,林森木的心裏也沒有底。
  “沒預約就不能進?”林森木把眼鏡稍稍扶了下,盯着那工作人員,“別人沒預約不能進,連我也不能進?”
  都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林森木的架式,那工作人員不由心裏有點虛。這老頭一點不像一般來找市長時那種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求情者,也不像那些心急火燎怒氣衝衝的受屈者,倒是像個有點來頭的人,說不定還是劉副市長的什麽親戚。要是弄不好的話,劉副市長怪罪下來,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乘電梯到9樓,左拐最後一間就是了。”工作人員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指着電梯門說。
  “謝謝!謝謝!”林森木也笑着嚮那工作人員點了下頭,又扶了下眼鏡,走到電梯前,按下了按鈕。
  
  
             (二)
  
  林森木走出電梯,朝左側過道走去。過道盡頭,一扇門開着,從裏面吹出來的冷風,讓他感到身上的燥熱頓時少了些。他走進門,一眼就看到一張大辦公桌後面,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和一個坐在桌側的人說着什麽。來前就聽人傢說了,這副市長還很年輕,但工作作風還是較實在。想想也是的,如果不是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哪能在這年紀就當上一個幾百萬人口城市的副市長?當然,他也聽說過了,這副市長是有來頭的。
  “請問,您是劉副市長嗎?”林森木走近辦公桌,看着那中年人。
  “我就是。”劉振明副市長朝林森木點了下頭,伸出右手作瞭瞭請的動作,“我這邊在談事情,你先坐一會。”
  “好。您忙,您忙。”林森木也朝劉振明擺了擺手,轉身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女秘書很快端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對林森木說:“你喝茶。稍等一下。”
  “謝謝!謝謝!”林森木也朝女秘書點了點頭,回頭衹是看着那杯水,卻是沒有喝。
  劉振明與那人的談話還在繼續着,女秘書也在一旁忙着事,而心裏正焦急着的林森木衹能耐着性子等待着。但剛纔劉振明那略帶客氣的笑容,讓林森木心裏多少有點欣慰,看來,這劉副市長還是較平易近人的,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市長架子。
  劉振明與那人的話終於說完了,站起來把那人送到門口,返身走到沙發旁,又對林森木點了點頭,說:“你喝水。”說完,在林森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好,好。”林森木稍稍地欠了欠身子。
  劉振明端坐着,雙手輕輕地搭在膝蓋上,問:“你有什麽事?”
  “我來嚮您反映一件事。”林森木說着從大信封裏拿出一份材料,遞給劉振明長,“這是我寫的控告信,昨天就送來了。不知道您看了沒有?”
  劉振明接過一看,這控告信和昨天送來的是一模一樣的,並且送給市委和人大的也都轉到他這裏來。看過後,他也已經轉發給了房地産管理局和城中區分管副區長。但看來,有關部門還沒有落實下去,這告狀的人又找上門來了。但是,這人也太心急了,不等下面處理,纔過一天就直接找他,這讓他心裏有點煩。
  “這信我看了,也轉發下去了。”劉振明臉上已經沒有了剛纔的笑容,“你這種事情,不用找我,找他們經辦的人就行。”
  “我找了呀。”林森木急忙說,“可他們根本不睬我,我纔不得不來找您的。您既然看了,就要督促他們把事情解决,您是市長呀。”
  看林森木那着急的樣子,劉振明不由有點動心。這麽熱的天氣,沒水沒電的,這日子過得可想而知。而且,控告信裏的內容有理有據,附來的幾張照片鐵證如山。更讓他感到有點欽佩的是控告信的文采,有如行雲流水,簡直就是一篇美文,讓他這公認的筆桿子也感到有點自嘆不如。
  “你先回去吧,回頭我催一下,盡快給你解决。”劉振明的臉色緩和了點,“畢竟,事情也要一步步來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可事情過兩天了,再不解决,那些人日子怎麽過?”林森木一臉的急切,“我寫這控告信給你們,就是想着能馬上解决,哪能再等?”
  “這信是你寫的?”劉振明一臉的驚訝。
  “是我寫的。”林森木回答說。
  劉振明不由又看了一下林森木,這老頭子能寫出這樣的控告信,想必肚子裏是有點墨水的,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得問個明白纔好打發,便又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你看我的年紀也知道。”林森木說,“我現在沒單位,早就退休了。以前是汽車修配廠的,當檢驗的。”
  哦,原來衹是一個普通退休工人,不是什麽離休老幹部,這讓劉振明鬆了一口氣。他端起女秘書剛擺下的那杯茶,把身子往沙發的後背靠上,用一種平淡的口氣說:“房屋拆遷的事,是比較復雜的,牽涉到方方面面。你這年紀了,也可以休息下,這跑來跑去的,讓年輕人去做好了。”
  “我哪裏去休息?”林森木說,“傢裏沒電,熱得像蒸籠,連睡都睡不着,這兩天都沒睡一個安穩覺。”
  這老頭莫非是個拆遷戶?劉振明把喝了一口的杯子端在手中,疑惑地看着林森木:“你是……”
  “我就是拆遷戶。”林森木說,“我實在是無法忍受了,纔來找您的……”
  “拆遷戶找我幹什麽。”劉振明感到自己被戲弄了,白費了那麽多的口舌,“拆遷戶都跑來找我,我一個人管得了那麽多嗎?你去找主管部門,由他們解决。”說完,把杯子重重地砸在荼幾上,一臉的不耐煩。然後,把一隻腿疊在另一隻腿上,輕輕地晃着。
  看着劉振明這翻來覆去的表情,林森木不由怒火中燒。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在副市長眼裏,竟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地位!而劉振明那一下一下晃動着的腿,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子,深深地紮進了林森木的心。他知道,此時就是再怎麽求,也是難以得到一個好結果的。同時,他也為劉振明的舉動感到悲哀,這麽地變化着臉面,不覺得纍嗎?
  “嘿嘿,嘿嘿嘿嘿嘿……”林森木輕衊地笑了起來,也把雙手搭在雙膝上,正襟危坐,一副超然入世的樣子。
  聽着林森木那不同尋常的“嘿嘿”聲,劉振明不由倒吸一口氣。這老頭,肚裏究竟安着什麽心?
  “你……你笑什麽?”劉振明一臉的迷惘。
  
  
               (三)
  
  林森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手扶了下眼鏡,看着劉振明,臉上依然帶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說:“我是笑你這市長當得太容易了。衹要把老百姓送來的控告信簽上你的大名,轉發下去,也就沒你的事了。”
  “你說什麽?”劉振明衹感到氣往上涌。在這個辦公室裏,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這種當面的嘲諷。這老頭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會如此地嘲笑他。
  看着劉振明那發怒的樣子,林森木一點也不着急,依然不溫不火地說:“你在這裏吹着空調,怎麽知道我們沒電所受的煎熬?那是一天都要難過你這裏一年的。你們這些部門推來推去的,衹在這裏轉那裏轉,卻沒有一個人去實地看看。看來,你這市長是解决不了的,我還是要另想辦法了。”
  劉振明一聽,林森木這話裏的意思,明擺着就是連他這副市長也被一棍子打了。他把那份控告信拿起來,用力甩到林森木面前的茶几上:“你說我解决不了,那你找我幹什麽?”
  “嘿嘿,嘿嘿。”林森木笑着把控告信拿起來,看着劉振明,“你是市長呀,你分管的呀。你是父母官,不找你找誰?”
  “你要先去找你那裏的區長,不能什麽事情都找到我這裏,具體的事情是他們在辦。”劉振明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千手觀音,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這些部門我們都找過了,衹是不管用。因為不管用,所以纔找你。”林森木不再笑了,一臉的冷峻,“這樣吧,你說我要去找哪個部門?你說,我馬上就去找。要還是不管用,我是不是回來再找你?”
  “你……”劉振明衹覺得鼻孔裏冒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說完我就走。”林森木又扶了下眼鏡,“我說呀,你這市長也太讓人失望了。論職務,你是分管的市長,是‘公僕’,老百姓有睏難找你,你卻把老百姓推出門,這怎麽能說是盡職盡責?論年齡,我多吃你好多年的飯,尊老敬老是中華美德,可你用這種態度對待一個老人,顯然你的修養還是不夠的。論學歷,你還差我一大截,我知道你也上過電視大學,好歹算個大專畢業,可我是正牌本科畢業。衹不過是你現在是市長,我是老百姓罷了。”
  林森木的幾句話,說得劉振明臉上白一陣青一陣。雖然他什麽場面都見識過,可是,遇到這麽一個能說會道的對手,卻是感到無力招架。他悄悄地把疊着的腿放下來,端坐着身子,靜靜地聽着。
  林森木把劉振明的一切都看在眼裏,卻裝着沒看見,繼續着說:“我的話就這幾句,我也不再說了。既然你這裏解决不了,那我就另找能解决的地方去。”
  一直在一旁註意着動靜的女秘書,一聽林森木要走,急忙走上來,說:“老人傢,有事情慢慢說,別那麽着急。”
  “我能不着急嗎?沒水沒電,你到我那裏住一晚試試?”林森木說着站起來,從大信封裏又抽出一個信封,“我早就知道這裏解决不了的,衹不過是先來打個招呼。我現在衹能打點行李上北京,找能解决問題的地方。我信早就寫好了,直接找國務院去。”說完,把信封正面對着劉振明,又對着女秘書晃了下,裝進信封裏。
  看到信封上“國務院總理收”幾個大字,劉振明騰地站起來,幾步跨到林森木邊上,一把拉住林森木的手:“老人傢,您坐下,慢慢說,不要激動。”
  “老伯,您誤會了。不是劉市長不管,是下面的人沒把工作做好。”女秘書也拉住林森森的另一隻手,勸說林森木坐下來。
  “是的是的,老伯您誤會了。”劉振明仍然緊緊地拉着林森木的手,唯恐一鬆手,這林森木便會消失了似的。
  看劉振明和女秘書那緊張的樣子,林森木心裏不由暗自好笑。這信封纔一露,就讓他們緊張成這個樣,這事情看來是逆轉了。況且,他也不想把這事鬧得天翻地覆,那不是他的本意。衹要把水電恢復了,也就是了,便也就順水推舟地重新坐下來。
  見林森木重新坐下,劉振明不由鬆了一口氣。他很清楚,對這種吃軟不吃硬,燒得快也熄得快的人,衹要再說上幾句好聽點的話,也就擺平了。他也在林森木邊的長沙發坐下,把茶几上那杯水稍稍挪了下:“老伯,您喝點水。”
  看劉振明那畢恭畢敬的,林森木也就不再強犟了,而且,剛纔那一陣風風火火的來,又說了這麽些話,嘴裏感到有點幹澀,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感到還不解渴,便把整杯水都喝了。一旁的女秘書趕忙又給續上水。
  一杯水喝下去了,林森木感到心裏平靜了許多。他把那控告信稍稍往劉振明前挪了下,說:“劉市長,你說我這個問題,什麽時候能夠解决?”
  “您放心好了,這事情我馬上叫他們來,就地解决。”劉振明說完,把控告告信拿起來,快速地瀏覽了一下。然後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聽筒,迅速地按着號碼。
  “喂,我是劉振明。”劉振明對着話筒大聲地說,“我昨天交給你的那拆遷戶控告信,具體辦得怎麽樣?什麽?什麽……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麽什麽的,人傢現在沒水沒電,已經兩天了。他人現在在我這裏,等着解决。你馬上叫吳天雄和呂富梁到我辦公室來。”說完,放下話筒,回到沙發坐下。
  看劉振明似乎餘怒未消的樣子,林森木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遞過去:“劉市長,抽一支。”
  “謝謝,我沒抽煙。”劉振明急忙擺了擺手,“您抽,您抽。”
  林森木縮回手,把香煙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把煙從鼻孔呼出,他感到心中那股惡氣,也隨着那淡淡的煙霧,正慢慢地消失,臉上也露出淡淡的微笑。
  看林森木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劉振明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他又一次嚮林森木伸手示意:“老伯,您喝水。”
  
  
  (四)
  
  市房地産管理局局長鄧志軍和城中區副區長吳天雄滿頭大汗地走進來,緊跟着,呂富梁和王嚮貴也走了進來,四個人來到沙發前,在劉振明面前站住,都一副怯生生的樣子。
  “劉市長,您找我……”鄧志軍看着劉振明,一副窘迫的樣子。
  “不是我找你,是老百姓要找你。”劉振明依然坐着,用眼睛掃了下,“我問你,昨天轉給你的事,辦得怎麽樣?”
  “我……我……”鄧志軍一臉的沮喪,“昨天就有佈置下去了。可是……可是……他們沒有及時處理好,也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嚮你匯報?你就衹在辦公室裏等匯報?”劉振明拿起控告信,“這信你看過嗎?知道裏面都說了些什麽嗎?”
  “看過,看過。”鄧志軍連連點着頭,“昨天我就佈置下去,要求盡快辦。”
  “我知道你有佈置,但你是在辦公室裏佈置的。”劉振明把手中的控告信上下襬了擺,“事情不落實到具體,等於是空談。要求盡快辦?什麽叫盡快?盡快到什麽時候?拆遷戶沒電沒水,一天都不能等。你們有空調,知道他們有電風扇吹嗎?知道他們有水喝嗎?典型的官僚主義。”
  聽着劉振明對眼前這幾個人的訓斥,林森木不由暗自好笑。這局長區長董事長的,平時在人前是趾高氣揚,高高在上,可此時,一個個卻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副畏縮萎靡的樣子。他看了呂富梁一眼,卻發現呂富梁也正斜着眼偷偷地看着他,眼光剛一觸,呂富梁便急忙垂下眼,不敢正視。而王嚮貴從一進門,就衹是低垂着頭,一聲不響地站在稍後點的地方,大氣都不敢喘。
  劉振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說:“作為政府部門,對老百姓急需解决的問題,必須要及時處理解决。急群衆之所急,想群衆之所想。你們倒好,把問題擱在一邊,置之不理。問題沒解决,老百姓衹能找我。如果什麽事情都等我解决,還用得了你們?”
  劉振明的話,像是一道魔咒,鎮得鄧志軍等人張嘴結舌,啞口無言。
  “你們說,這事情怎麽解决?”劉振明又擺了擺手中的控告信,眼光依次掃過,最後停在鄧志軍的臉上。
  “我已經叫人去現場了。”鄧志軍用手抹了下流到眼角的汗珠,“損壞的管綫,叫馬上修復。具體的情況,小王說一下。”說着,把頭轉嚮王嚮貴。
  劉振明盯着王嚮貴,問:“你說一下,什麽時候能修復?”
  “這……這……這要看具體還差多少。”王嚮貴嚅囁着說,“因為……因為……因為那些拆下的地方,都被埋在裏面,還要清理。”
  “我不管你怎麽清理,先給我架上臨時綫。還有,電視訊號也要恢復。”劉振明說着,看了看墻上的時鐘,“現在是早上九點二十分,晚上八點前,無論如何要恢復水電。如果恢復不了,你們怎麽辦,自己去想。”說着,把手中的控告信用力地摔在茶几上。
  “啪。”一聲響亮的聲音,震得四個站立的着的身子微微一顫,目瞪口呆。
  看劉振明發怒的樣子,又看着那四個呆若木雞的人,林森木不由一陣感慨。老是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眼前這景象,實在是太生動太真實了。他們可以不把法規當回事,可卻不敢把這頂頭上司給得罪了的。他不由有點感嘆,怎麽說,他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呀。可轉而一想,也是他們活該,一點沒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的人,受此訓責,顯然還是輕了點。
  “還站着幹什麽?”劉振明看着還站着的四人,大聲地說。
  仿佛木偶的提綫被拉了下,站立着的四個人都動了起來;更像是一道赦免令,讓他們撿了條命似地,一個個灰溜溜地魚貫而出。
  看着那四個人垂頭喪氣地離開,劉振明似乎也出了口惡氣,對着林森木,說:“我這樣處理,您看能滿意嗎?”
  “滿意,滿意,非常滿意。”林森木連連點着頭。
  “那您……”劉振明看了下林森木手中的大信封,“如果您還有什麽要求的話,可以一起嚮我提,我會認真處理。”
  林森木看出了劉振明的顧忌,是擔心他還會嚮上告,便把那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說:“沒有了,沒有了。我一個老頭子,能有什麽要求?衹要有電有水,也就可以了。”
  “那……”劉振明又瞟了下那大信封,“您儘管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這當市長的,如果連這點事也辦不好,那還當什麽市長?還不如回傢賣紅薯。”說着,自嘲地笑了笑。
  林森木聽了,也笑了笑,說:“我就知道這事情不找到你,是沒辦法解决的。我就是相信你,纔會找你的。衹要你能解决,我也省得再跑,這麽熱的天氣,會中暑的呀。好了,你工作很忙,我就不再打擾了。我先走了。”說着,站了起來。
  劉振明也站起來,又看了下那大信封:“您這……”
  “哈哈。”林森木爽朗地笑起來,“這,還用得着嗎?就放你這裏好了,我用不着了。”
  劉振明也寬心地笑了,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明片盒,取出一張,來到林森木前:“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他們沒處理好,你隨時可以打給我,就是半夜也可以打。”
  林森木接過名片,看了下,說:“好,有事情我再找你。但更希望不用找你。我走了,你忙你的。謝謝你!”
  “不,應該謝謝您。”劉振明伸出手,與林森木緊緊地握了握。
  
  
             (五)
  
  電梯緩緩地下降,林森木感到心裏那塊石頭也落地了。他相信,剛纔劉振明對那幾個人所說的話,足以讓他們忙上一陣子的了。也許此時,他們已經派人去了,說不定今天就能通上電通上水,也有電視可看了。
  林森木出了電梯,走到大廳,一眼就看到門外樹蔭下站着王嚮貴,不由有點納悶。這王嚮貴剛被劉振明訓了一頓,此時應該是在拆遷現場處理那爛攤子纔對,怎麽還在這裏?莫非又搞什麽名堂來?
  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大廳的王嚮貴,一見林森木,急忙走上前來,遠遠就喊:“老林。”
  林森木停住腳步,站在臺階前,問:“什麽事?”
  “沒什麽,沒什麽。”王嚮貴幾步走上臺階,掏出香煙,“老林,來支煙。”
  林森木接過香煙,正在想着這王嚮貴究竟是要幹什麽,王嚮貴已經把打火機打燃,湊上前來。
  “我這裏有,我這裏有。”林森木說着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
  “老林,外面有車,我送你回去。”王嚮貴畢恭畢敬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林森木邊說邊走下臺階,慢慢嚮前走去。
  “這麽熱的天,走路太纍了,我送你回去好了。”王嚮貴急忙趕上,擋在林森木前,“往這邊走,車在那邊。”說着,用手指着大樓邊的停車場。
  林森木順着王嚮貴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那裏有輛小汽車,正緩緩地開過來。
  “不用了,真的不用。”林森木說着,又想往外走。
  王嚮貴一把拉住林森木的手:“你看,車都來了。你就坐車回去,我送你。”
  “不用,真的不用。”林森木看着那小汽車說,“我要想坐車,公交車就有。衹是我愛走,走路可以煅煉身體。”
  “煅煉也得看時候。”王嚮貴依然拉着林森木的手,“再說,車子是現成的,坐上就是了。”
  小汽車在林森木跟前停了下來,兩邊的後車門一下就打開了,鄧志軍和吳天雄鑽了出來。緊接着,前車門也打開了,開車的呂富梁也鑽出車,把林森木圍在中間。
  “老林,我送你回去。”呂富梁臉上帶着笑容,“上車吧,上車吧。”一邊說着,一邊就伸手示意,請林森木上車。
  林森木看着眼前這四個人那顯得有些做作的熱情,那將他視為上賓的舉動,心裏不由感到有點滑稽。怎麽說,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呀!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得着這麽的盛情?如果不是剛纔劉振明那一陣的發火,這些人會在這太陽底下等他?會用車送他?
  “不用,真的不用,我真的自己走就行了。”林森木不由地又說起這說了幾遍了的話。
  見林森木不上車,鄧志軍顯得有點的尷尬,說:“老林,您是不是還對這事情不放心?你放心,我已叫人去了,馬上就會處理。這事情,也是我們工作沒做到位,讓您多跑了這麽的路。”
  “是的,是的,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到位。”吳天雄接着說,“本來,這事情是不應該有的,是可以避免的。主要是小王他們在拆遷過程中,沒有全面合理安排,纔會造成的。這可以說是工作中的失誤,也可以說是責任心不強。但竟然事情發生了,我們會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以後决不允許再出現這種事情。也請您能夠諒解。”
  鄧志軍和吳天雄的話,雖然顯得很誠懇,但話中的意思,卻是把責任都推在王嚮貴身上,要追究的話,這王嚮貴是要頂大頭的。但話說回來,王嚮貴畢竟衹是一個小人物,這板子打在王嚮貴身上,王嚮貴衹能自認倒黴。
  “是,是,是我的工作沒做好。”王嚮貴有點惶恐地說,他見林森木把煙頭丟下地,便急忙把香煙掏出來,抽出一支遞給林森木,又給其它人一一遞過去。
  林森木把香煙拿在手上,心裏不由地有點可憐起這王嚮貴來。端着人傢的飯碗,有時也有身不由已的時候。看來,如果執意不上車,這王嚮貴真的要倒黴了。再說了,以後這拆遷的事,總要與王嚮貴再打交道,擡頭不見低頭見,也不要為了這坐不坐車一點小事讓王嚮貴太難堪。
  “其實,這件事情本來也衹是一件小事。拆大樓時,把綫路重新接上,也就不會變得今天這麽復雜。”林森木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再說,拆遷是一個城市發展必然要走的過程,是好事。當然,問題總是有的,我也是理解你們的難處。但是,拆遷對老百姓來說,畢竟是一件大事,特別是涉及拆遷戶切身利益時,如果不考慮具體的問題,不慎重對待每一件事,小事也會變成大事。”
  “對,對,您說得對。”鄧志軍見林森木的口氣有點鬆動,急忙接上話題,“老百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衹有事事想群衆所想,急群衆所急,才能真正地做到為群衆辦實事、辦好事。老林,我們一起去,也好看看還有哪些地方需要做,有哪些事情還要辦的,一起解决。您看……”
  “老林,鄧局長說的是,還有哪些事情需要做,我們一起去看,現場解决。”吳天雄也接着說。
  看他們這麽地勸說,林森木實在是不想拂他們的面子。況且,這太陽底下就站上這麽一會兒,還真是感到有點熱辣辣。他也就不再堅持了,坐上了汽車。
  汽車緩緩地開了,車上的人各各想着心事,一時間變得安靜起來,衹有從空調孔吹出的風,伴着引擎的低鳴,在車內纏繞着。
  
                鄭德鴻  2008-12-15
婚禮進行麯

鄭德鴻 Zheng Dehong
  《婚禮進行麯》內容簡介
  新千年的第一個夜晚,劉淑貞在傢裏迎來了女兒的男朋友的首次登門。看着女兒與準女婿那麽般配,那麽親昵,感到無比的欣慰。但同時,她回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當年,由於父親是“黑五類分子”,全家將被遣送到農村。為瞭解救這苦難的傢,她被迫嫁給出身“紅五類”的瀋根寶,使全家免遭遣送,躲過劫難,而她的青春從此葬送,留下深深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創傷……
  婚禮進行麯 (一)
  作者:鄭德鴻
  
  (一)
  華燈齊放,霓虹閃爍,新千年的第一個夜晚,在人們的期待與歡呼中悄然到來了。
  
  劉淑貞站在小巷口,望着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以及那些悠然漫步的人們,她的心裏頓時感到既熱烈又溫馨,暖烘烘的一片。新千年的開始,一個多麽令人激動的日子;新千年的第一個夜晚,又將是一個多麽令人難以忘懷的時刻,有多少人為這一天的到來而歡欣鼓舞,又有多少人將這一美好的時刻永遠地銘刻在心裏,以作為永久的紀念。
  
  劉淑貞此刻的心情實在好極了,今天是女兒的好日子,介紹給女兒的對象約好今晚七點上門相會,叫她這做母親的怎不感到由衷的喜悅呢?
  
  說起女兒的婚事,劉淑貞可說是操夠了心。女兒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可這幾年高不成低不就,竟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拖了下來,眼看着女兒年齡一年比一年多起來,做母親的心裏那份心事也一年比一年沉重。可女兒有女兒的擇偶標準,並且老是幻想着哪一天會遇上一個白馬王子,來一段浪漫之旅。這可叫她哪裏去找?實在讓她傷透腦筋。
  
  前不久,劉淑貞偶然遇到她以前工作的毛巾廠的工會主席方秀玉,雖然劉淑貞離開毛巾廠已經有十多年,但當年與方秀玉很是合得來,多年沒見面,免不了說起各自的現狀。得知劉淑貞的女兒還沒找到對象,方秀玉自告奮勇,答應幫忙找一個。沒過幾天,方秀玉果真找上門,介紹了一個男青年,名叫高偉軍,大學本科畢業,與人合夥開了傢電腦公司,事業正蒸蒸日上;家庭條件更沒得說,幾個姐姐早已出嫁,就他獨男,父母雖說已經離休,但當了那麽多年的領導,早已給他攢下一份可觀的傢産,而究竟有多少,衹有天知道,衹曉得出手不凡,據方秀玉講,當初辦電腦公司,一下子就拿出幾十萬;而且相貌也不錯,雖算不上百裏挑一,起碼也算得上個俊男,真可謂有纔又有財,兩全其美。所以,方秀玉一提這門親事,全家贊成。自從方秀玉安排他們兩個年青人見面後,女兒三天兩日的往方秀玉傢跑,每次回來,都是一臉的燦爛;雖然雙方認識還不到一個月,但聽女兒的口氣,已是板上的釘了。衹是,這未來的女婿這一段時間老出差,竟然還沒來拜見這未來的丈母娘,直到前天回來,纔約好今晚與介紹人一起來會會面。一想起這些,她的心裏不由泛起一股融融的愜意。
  
  劉淑貞站了一會兒,心裏不由有點着急,這都什麽時候了,女兒還不回來,叫她如何安得下心?在這種非常特殊的時候,任何的疏忽與大意都是不容許的,這可是關係着女兒的終身大事啊!
  
  劉淑貞睜大雙眼,註視着前方,仔細地搜尋着,希望女兒能盡早出現。然而,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就是不見女兒的蹤影,她的着急也漸漸地變為不安。女兒說好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可這一會兒竟是三個鐘頭,也不知到哪裏去。再說,就算有什麽事耽擱,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以免傢裏挂念。可是,什麽都沒有,眼看着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叫她此刻到哪裏去找?要是再不回來,等會兒人傢上門來,叫她怎麽交待?她越想越着急,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移動雙腳嚮前走去。她希望奇跡會在下一秒鐘出現,她幻想着女兒會在那一眨眼的瞬間站在面前。
  
  劉淑貞走到十字路口,停了下來,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頓時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頭腦也冷靜下來了,自己這麽無目的地尋找,哪能找得到?而說不定,就在此刻,女兒已經回到傢裏了。一想到這些,她再也站不住了,急轉身往回走。到了小巷口,回頭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女兒並沒有在後面,便一頭走進巷子裏。拐了兩個彎,來到傢門口,又回頭望了一下,纔走進門裏。
  
  客廳裏,明亮的燈光下,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傢俱擺放得整齊有序,幹幹淨淨的紅磚地板顯得穩重端莊,桌上那束盛開的鮮花更使這裏增添了一份濃濃的喜慶氣氛。劉淑貞見女兒不在這裏,便又朝裏面走去。
  
  客廳後面房間裏電燈亮着,劉淑貞探頭一看,還是不見女兒,走到樓梯口,擡頭一看,樓上燈沒亮,顯然,女兒不會在那裏。她走到那既當廚房又做餐廳的後屋裏,見丈夫瀋根寶還坐在餐桌邊,便問:“潔芳呢?”
  
  瀋根寶稍稍擡起頭,有點疑惑地看着妻子:“潔芳?”
  
  “潔芳回來沒有?”劉淑貞見丈夫一副迷糊的樣子,不由又大聲地問。
  
  被妻子這麽一喊,瀋根寶回過神,忙說:“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出去……”
  
  “哎呀,這孩子……”劉淑貞不由又急起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都什麽時候了,還不知道回來。”
  
  “你也別着急,等一會兒她就回來了。”瀋根寶說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你當然不急,衹要有酒喝,火燒屁股你也不挪窩。”劉淑貞有點鄙夷地說。
  
  “你急有什麽用?潔芳不回來,又不是我叫她不回來,你怪我有什麽用?”瀋根寶不滿地回望了妻子一眼,拿起筷子夾起一片菜葉,放進嘴裏,慢慢地嚼着。
  
  劉淑貞被丈夫這一頓搶白,頓時啞口無言,想想也是,女兒不回來,怪誰去?衹是這時不見女兒,她的心裏怎麽也不安穩。她感到束手無策,竟一時不知做什麽好,衹是呆呆地看着丈夫在那裏一下一下地嚼着。
  
  外面響起一陣輕微的聲響,劉淑貞頓時來了精神,她相信是女兒回來了。她急忙轉身走去,來到客廳,果然是女兒,不由驚喜交集,衝着女兒問:“你到哪裏去了?怎麽到現在纔回來?”
  
  瀋潔芳滿面春風,喜氣洋洋,在客廳當中站定,笑盈盈地說:“我沒去哪,我去做頭髮。”
  
  劉淑貞定睛一看,果然,女兒那一頭長發,已經輓到頭頂上,那一綹一綹的黑發,彎彎麯麯地盤纏在一起,還抹上了一些金黃的顔色,看上去眼花繚亂,加上那精心描繪的眉毛和刻意塗抹的嘴唇,整個形象靚麗多彩。
  
  劉淑貞的心完全放下了,女兒這時回來,離約會的時間綽綽有餘,而且,女兒這麽一打扮,更增添了幾分嬌媚,顯得更加耐看。對於即將到來的會見,女兒的美麗,將帶給未來的女婿一份驚喜,做母親的也將臉上有光,她不由有點欣欣然,便說:“那你趕快去吃飯,人傢等會就要來了。”
  
  “我已經吃過了。”瀋潔芳說着,在沙發上坐了下去。
  
  “吃過?你在哪裏吃?”劉淑貞疑惑地看着女兒問。
  
  “在偉軍那裏。”瀋潔芳回答說,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眼睛也因此而放着光。
  
  “什麽?”劉淑貞一聽,不由睜大眼睛,“你在偉軍……在他傢吃飯?”
  
  “是呀。”瀋潔芳不以為然地說。
  
  “你……怎麽能在他傢吃飯?”劉淑貞不由皺起眉頭。
  
  “那又有什麽呢?看你,大驚小怪的。”瀋潔芳看着母親,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呀……人傢還沒上門來,你倒先往人傢跑。你也不想想,這樣子說出去,人傢會怎麽看?”劉淑貞說着,也在沙發上坐下,“再說,今天是他來我傢求親,無論如何要把自己擡得高一點,將來說話纔有本錢,也讓人傢瞧得起。如果先往人傢那裏跑,那就自己掉價了,以後說話也沒聲。”
  
  “好了好了,別說那些了。什麽人傢不人傢的,我的事跟人傢有什麽關係?”瀋潔芳擺了擺手說,“什麽擡高點?什麽掉價?我又不是做買賣,還壓稱花呢。”
  
  “我也沒說你做買賣,我衹是說,說親歷來是‘有男求婚,無女求嫁’。不管喜歡不喜歡,沒有姑娘傢自己送上門的。”劉淑貞說着站起來,大有不把這利害關係說個清楚不可的樣子。
  
  見母親那份認真的樣子,瀋潔芳不由笑了起來,她往沙發後背挪了挪,使得身子坐着更舒服,然後,看着母親說:“我說你說話怎麽這麽不清不楚的。自己送上門?你把我當成什麽了?我堂堂地去,正正地回,還怕人傢說什麽?再說,衹要我願意,別說吃一頓飯,就是晚上住在他那裏,又算什麽呢?”
  
  “你……你說什麽?”劉淑貞聽了女兒的話,不由大驚失色,她盯着女兒,想從女兒身上找出可以證明已經不是原先那個女兒的地方。但看女兒那坦然的樣子,又感到女兒身上並沒有什麽讓她擔心的跡象。不過,儘管如此,女兒那大膽且有點出格的話,還是讓她有點擔憂。
  
  見母親那緊張的樣子,瀋潔芳又是一笑,也站起來,說:“你緊張什麽呢?好像我是羊入虎口似的。你放心,我還沒那麽傻,也沒那麽賤,但也沒有你那麽古板。愛是雙方的,缺了誰也不行,但若是找到了,擋也擋不住。但反過來,如果看不上,你就是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動心,想請我吃飯?我還不給面子呢。好了,不說了,我要換衣服了,我可不想耽誤了我自己的事。”說完,邁着輕鬆的腳步,走了進去。
  
  望着女兒那輕盈的身影,回味着女兒那雖是俏皮卻又飽含哲理的話語,劉淑貞不由陷入了深思。也許,女兒的話是對的,愛是雙方的,真情實意的愛情確實是令人神往且不可阻擋的。
  
  況且,女兒的幸福就是母親的幸福,女兒有個好去外,那可是母親的最大安慰。對照女兒,劉淑貞不由對自己的婚姻産生一種難以言說的厭惡,那可是沒有半點愛的婚姻啊!那沒有愛的婚姻,儘管是那麽的不道德,那麽的近乎殘忍,可是,當一個人的婚姻與一個苦難的家庭連在一起的時候,當個人的意願不得不屈從於嚴酷的現實的時候,那沒有愛的結合,不也是那麽的不可阻擋嗎?
  
  劉淑貞不由回想起當年,回想起那令人心悸的往事,那一樁樁刻骨銘心的屈辱,那一幕幕令她肝腸寸斷的過去,頓時浮現在眼前……
  
  婚禮進行麯 (二)
  作者:鄭德鴻
  
  (二)
  終於看到傢門了,劉淑貞心裏不由一陣慌亂,她把手伸進衣袋裏,摸了一下那封電報。
  
  電報是昨天傍晚收工時,生産隊長從大隊部帶回來的,電文衹有四個字——母病速歸。今天早上,她便從插隊落戶的山村出發,走了近三個小時的山路,趕上了中午從公社所在地坪山鎮開往城裏的汽車,又經過三個小時的顛簸,回到城裏。她不知道母親病得怎麽了,雖然她知道母親身體並不怎麽好,可以前也從沒有什麽大病,如今,居然一封電報把她從遙遠的山區召回,一定是病得不輕了。
  
  劉淑貞加快腳步,走到門口,一把推開門。門虛掩着,一下便推開了,衹見母親葉文韻和父親劉天成正與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着什麽。她幾步走到母親跟前,急切地問:“媽,你怎麽啦?哪裏病了?”
  
  葉文韻見女兒突然進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好一陣,纔說:“啊……沒什麽。你纔回來,先去洗洗臉。”
  
  劉淑貞看着母親,心裏有點納悶,母親說話怎麽顯得有點慌張?而且,那臉色看上去也不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但如果沒有病,那為什麽要她回來?這一來一回,不但少出了幾天的工,車費也多花了。不過,也許母親真的是病了,衹不過她一時看不出來。
  
  “媽,你究竟哪裏不舒服?”劉淑貞註視着母親,不放心地說。
  
  “啊……沒什麽,真的沒什麽。”葉文韻避開女兒的眼睛,臉上露出一陣尷尬。
  
  “那你為什麽給我發電報?”劉淑貞把電報拿出來,問。
  
  劉天成走過來,接過電報,說:“嗯,是這樣,你這麽久沒回來,你媽想你。另外,有張電報,你請假也較容易。”
  
  劉淑貞聽了父親的話,默默不語。想想也是,下鄉近一年了,她衹在春節與端午節回來,一次也就住上那麽的幾天。而端午節到現在,一晃又是幾個月了。倒不是她不想回傢,而是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使她回不了傢。作為出身在“歷史反革命”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必須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艱辛,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勉強生存下去。而且,家庭經濟的拮据,使得她不敢隨意多花一分錢,來回的車票錢,對她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如果不是那封電報,她已經把回傢的日子定在了國慶節,因為二十周年的大慶,知青們怎麽說也想回傢看看。
  
  “我不是寫信給你了,我國慶節就回來。信沒收到?”劉淑貞張大眼睛問。
  
  “收到了。衹是……噢,這位是以前我們街道裏的陳秋雲陳阿姨,現在調到公社革委會。快叫陳阿姨。”葉文韻指着那中年女人說。
  
  “陳阿姨。”劉淑貞朝着陳秋雲叫了一聲。
  
  “瞧你這女兒,長得多漂亮。那年我在這裏的時候,你纔這麽大,也就五六歲。”陳秋雲看着劉淑貞,伸手在前面比了一下,“真快,有二十歲了吧?”
  
  “還沒有。再過兩個月纔十八。”劉淑貞有點靦腆地說。
  
  “那是實歲,虛歲十九了。”葉文韻急忙插嘴說。
  
  “十八也行,十九也行,都行。”陳秋雲說着,朝葉文韻眨了下眼睛。
  
  劉淑貞不想再與陳秋雲多說什麽,畢竟她與陳秋雲初次見面,確實沒什麽話好說。不過,她心裏隱隱感到這陳秋雲來她傢,似乎與她有着什麽牽連。而且,從父母的眼神裏,她也感到似乎有什麽事瞞着她。並且,最讓她擔心的事竟然衹是一場虛驚,她的母親根本就沒病,這多少使她感到有點不是滋味。但話說回來,她心裏何嘗不是希望母親沒病?見母親好好的,她的心裏便也安了下來,便走進裏面的天井,從井裏打起一桶水,擦洗起來。
  
  劉淑貞擦洗一陣後,又嚮外間的客廳走去。走了幾步,她突然感到客廳裏說話的聲音似乎小了點,像是在講什麽悄悄話,剛纔的疑問不由又升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但她衹聽到母親說的一句話,“晚上我帶她去”。
  
  劉淑貞走到客廳,衹見陳秋雲已經站起來,像是要走了,父親與母親也站着,看樣子他們的事已經談完了,她便也站住。
  
  “淑貞,阿姨要走了。什麽時候到我那裏去玩玩。”陳秋雲見劉淑貞出來,便微笑着說。
  
  “好的。”劉淑貞應了一聲。儘管她心裏根本就沒有想要去這還陌生的陳阿姨傢,但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你多坐會嘛。”劉天成有點謙卑地對陳秋雲說。
  
  “不要啦,我還有事,先走了。”陳秋雲說着走出門,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那事就這麽定了。”
  
  “一定,一定。”葉文韻連連點頭說。
  
  劉淑貞見陳秋雲走了,便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喝了。她見母親走進來,便問:“媽,陳阿姨來幹什麽?”
  
  “沒什麽,隨便來走走。”葉文韻回答說。
  
  雖然母親說得很輕鬆,但劉淑貞卻從母親的話裏聽出了一份沉重,而母親那看似微笑的臉上分明寫着憂傷,莫非,傢裏出了什麽事,而且與陳秋雲有關?便又問:“那她以前她怎麽沒來?我從來也沒見過。”
  
  “你這麽久沒回來,當然沒見過。阿貞,陳阿姨可是幫了我們傢許多忙的。”葉文韻說着,在椅子上坐下。
  
  “幫忙?”劉淑貞有點不解地問。
  
  “是這樣,”劉天成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看着女兒說,“市裏已經决定了,‘黑五類’人員將要遣送到農村上山下鄉,現在正在摸底排隊,名單很快就要公佈了。剛纔秋雲就是來告訴這件事的。她現在是公社政工組的副組長,名單都經過她的手。因為以前她在我們這個街道居委會當過文書,所以她這次特意來告訴我們,讓我們早做準備。”
  
  “上山下鄉?”劉淑貞吃驚地張大眼睛。
  
  “而且是整傢都去。”劉天成避開女兒的眼睛,難過地低下頭。
  
  劉淑貞衹感到頭腦裏“轟”地一聲,炸了開來,震得耳膜“嗡嗡”直響;身上的熱血直往上涌,似乎要把頭脹裂了。上山下鄉、遣送、全家,這幾個詞彙像洶涌翻滾的泥漿,頓時塞滿了她的腦海。作為一個知青,她完全清楚這一切將造成的是什麽。
  
  自從去年毛主席發表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以後,全國掀起了上山下鄉運動的新高潮,劉淑貞也同其它同學一起,到山區插隊落戶。然而,農村嚴峻的生存環境,年輕而且單身的知青,沒有家庭的資助,是很難在那裏生活下去的。雖然她的家庭是那麽的貧睏,四個上學的弟妹與多病的母親,全靠父親那五十來元的工資支撐着。就是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錢,母親也要擠出一點,買些魚幹肉醬什麽的,寄到山區給她。如果父親被遣送山區,全家跟着去,僅靠在生産隊出工掙工分,那麽微薄的收入,怎麽能養活這一傢人?
  
  劉淑貞看着父親與母親,心裏波濤翻滾。然而,她知道,對於這種政治運動,他們是無能為力的,他們所能做的衹是無條件服從。一個被打入另册的“黑五類分子”,任何的癡心妄想都是枉然,任何的抗拒最終得到的衹能是更殘酷無情的鎮壓而不是其它。她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現實,她衹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傢人滑嚮那無底深淵。
  
  劉淑貞緩緩地環顧着這個苦難而多事的傢:本來不大的客廳,父親硬是用一些雜木板隔了一個小間,擺上一張竹床,讓最小的弟弟睡覺用;一張已經搖搖晃晃的飯桌,如果不是那幾片像夾板似的釘着的木板,也許早就塌了;幾衹老舊的椅子,一坐上去便歪嚮一邊,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地面的磚早已破碎裂開,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四面的墻壁更是斑駁脫落,時不時掉下一些沙土來,所有這些,組成一副破敗不堪的景象。
  
  然而,這畢竟是她的傢,儘管擁擠,儘管破落,卻是一傢人賴以遮風避雨的所在,也是維係全家人的精神支柱。如果全家都到農村,那這個傢便不再存在,唯一的精神依托也將徹底崩潰。
  
  “那怎麽辦呢?爸,媽,我們怎麽辦呢?”劉淑貞衹感到雙腿發軟,哆哆嗦嗦地站不穩,便扶着椅背坐了下去,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時間也好像停止了,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三個人都陷入了無法言說的悲哀之中,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終於,葉文韻站了起來,走到女兒跟前,拉起女兒的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阿貞,你跟我來。媽有話對你說。”
  
  劉淑貞擡起頭,看着母親,她從母親的眼睛裏看到一絲陰冷的餘光。她緩緩地站起來,機械地移動雙腳,跟在母親的後面,一步一步地走進房間……
  
  婚禮進行麯 (三)
  作者:鄭德鴻
  
  (三)
  “你就不能少喝一點嗎?”劉淑貞見丈夫瀋根寶又要往酒杯裏倒灑,不由皺起眉頭,“也不看現在幾點了。”
  
  “再這一杯就好,再這一杯就好。”面對妻子的數落,瀋根寶露出一副順從的樣子,可那眼睛裏卻透出一絲狡黠,“再說,今天是好日子,多喝一點也是應該的嘛。”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地把酒杯倒滿。
  
  劉淑貞見丈夫那死皮賴臉的樣子,不由心中有點惱,丈夫嗜酒如命,永遠也有喝酒的理由,如果硬加阻止,免不了又是一場口舌。但此時,她可不想因此而鬧不快,把喜事給衝了,衹好忍了下來。
  
  “那你快喝了,不然等一會人傢來了,你還在喝酒,那像什麽?”劉淑貞有點厭煩地說。
  
  瀋根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夾起一塊豆腐填進嘴裏,慢慢地嚼着。他擡頭見妻子一直盯着他,自知理虧,忙把豆腐咽下,再次端起酒杯,把裏面的酒一口喝完,然後,放下酒杯,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起身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機。
  
  劉淑貞急忙把桌上的菜收進菜櫥裏,把那些碗筷酒杯洗幹淨,又迅速地擦了擦桌子,然後,走出廚房,來到客廳裏。她擡頭看了下墻上挂着的鐘,纔六點三十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而該做的事似乎都做了,心裏纔感到安穩了些,便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電視機裏正播放着世界各地慶祝新千年到來的活動報道,那一幅幅載歌載舞的畫面,不由令劉淑貞也跟着興奮起來。是呀,選在這舉世同慶的日子,會見未來的女婿,實在是一個好兆頭。雖然她還不知道他長得怎麽樣,為人外事又是怎麽樣,但從女兒的言談中及方秀玉的贊譽裏,她相信這一切都錯不了,她的心裏也早已認可了這樁親事,衹差當面說出來;她相信這一切都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想到這些,劉淑貞頓時感到一陣激動,但同時,她也擔心自己會不會把什麽疏忽了。她四下裏看了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地方落下缺陷,便把茶几上那已經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茶具稍稍挪了一下,使之看上去更順眼些。
  
  隔着茶几,瀋根寶正悠然地吸着煙,他那有點臃腫且顯得蒼老的臉上泛着紅光。儘管今天的酒還沒喝夠,但他仍然感到滿足了,而對於妻子的嘮叨,他是早就習慣成自然,根本就不當回事。妻子嘮叨歸嘮叨,但也僅僅衹是嘮叨而已,他的酒卻是從來沒少喝。雖說傢裏的事情基本上是妻子做主,他這名義上的一傢之主往往說話不頂事,但反過來,卻也落得個坐享其成,事事不用操心。
  
  當然,對於今天的事情,瀋根寶還是格外用心的,畢竟這樁親事關係到女兒的一生,作為父親,他也感到事關重大,大意不得。
  
  “你是說,他們七點……”瀋根寶說了一半停下,打了一個酒嗝,“七點要來?”
  
  “那還用問。”劉淑貞看着電視,頭也不回地說。
  
  “這麽說,潔芳的事情今天就能定下了,以後再也用不着為她操心了。”瀋根寶怡然自得地說,“我早就說過,女兒是草籽命,落到哪算到哪,衹要是好地方,就會長起來。如果沒肥沒水的,風吹了又跑的。”
  
  “你亂說什麽?什麽風吹了又跑的?”劉淑貞瞪着眼睛說,“潔芳好不容易纔找了這麽個對象,要的是天長地久的。我可告訴你,人傢今天是頭次來的,你可別再亂說,少說幾句人傢不會把你當啞巴。我知道你一喝酒,嘴巴就閑不住,但今天 你可要註意點,最好拿把鎖鎖上 。”
  
  “我又不是小孩子,還用得你交代?”瀋根寶迅速地白了妻子一眼,不滿地說,“我可是要當嶽父的了,有什麽不能說?我要是真不說話,人傢還以為我不同意。到時你們又駡我。”
  
  劉淑貞聽出了丈夫話裏的不滿,要是平時,免不了又要說丈夫幾句,但今天她可不想事情弄得太緊張,便鬆下臉來,露出溫和的樣子,說:“我不是說你不能說,我是怕你等一下說起又沒完。人傢是來說親的,不是來聽你講故事。再說,你就是不講話,人傢也不會把你這嶽父給丟了的。”說完,朝着丈夫輕輕一笑。瀋根寶聽了,臉色也跟着溫和起來,也不再說什麽了,衹是看着電視裏的畫面。
  
  劉淑貞看丈夫安靜下來了,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便也看着電視。然而,她卻感到精神 怎麽也集中不到那些畫面上,總感到還有什麽沒做好。猛然想起女兒說要換衣服,不知換好沒有?好像也有那麽一會兒了,怎麽還不見下來?她爭忙起身朝裏走,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女兒的房間。衹見女兒正站在鏡子前,正在穿一件嶄新的墨緑色絨料連衣裙。
  
  瀋潔芳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又從鏡子裏看到母親走進來,便說:“媽,你來得正好,幫我把後面的拉鏈拉上。”
  
  劉淑貞走過去,一邊拉着女兒背後的拉鏈一邊問:“這件什麽時候買的?”
  
  “是偉軍剛從廣州帶回來的。最新款式。”瀋潔芳看着鏡子裏的連衣裙,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劉淑貞想起來了,中午她正在廚房忙着的時候,看到女兒拿着一大包的東西上樓去,顯然就是這連衣裙了 。這麽說,女兒今天已經去偉軍傢兩次了,而且把這看來價錢絶對便宜不了的禮物帶回傢,並且當做對方的體面穿出來亮相。
  
  儘管劉淑貞知道,這一件連衣裙根本就算不上什麽 ,如今的年青人,一見鐘情便山盟海誓,巴不得把整個世界都當成禮物獻給心上人,以博取歡心,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畢竟女兒與高偉軍相識不久,一下子就收人傢的東西,她還是感到有那麽的早了一點。她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往事,當年,她收下瀋根寶送來的兩塊布料,讓縫紉店做成一套衣服,衣服拿到手,第二天也就出嫁了。所以,對於女兒身上的這件連衣裙,儘管看上去非常的合身與高雅,但她心裏卻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款式是不錯。”劉淑貞輕輕地撫了一下女兒的肩頭,使得那衣服更熨貼,“衹是,你怎麽一下子就收人傢的東西?你們畢竟纔認識。一個女孩子傢,做什麽都要思前想後,要穩重點纔行。”
  
  “媽,你說什麽呢?我哪點不穩重?”瀋潔芳轉過身子,面對母親,俏皮地說,“要說思前想後,我早把三百年前三百年後的事都想遍了,你還要我再想什麽呢?你以為一件衣服就可以把我收了去?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真的就那麽的好哄嗎?”
  
  聽了女兒的話,劉淑貞感到她的擔心也許真是多餘的,是呀,女兒實在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而是差三歲就三十的大姑娘,根本就無須她去點撥。但女兒永遠是她的女兒,作為母親,她不可能因為女兒大了而不說什麽,便又說:“我也不是說你什麽,我是教你,畢竟我是走過來的人,吃的????比你多。因為你們以後是要過日子的,現在踏實一步,將來說話纔會重一分。這是經驗,也是……”
  
  “好了好了,現在可不是比吃????多的時候,衹吃????是過不了日子的。”瀋潔芳打斷母親的話,有點不耐煩地說,“你那些經驗,都是老黃歷了,對付爸爸還可以,拿到外面去,還不被人笑掉大牙?過時了。”
  
  老黃歷?過時了?劉淑貞不由怔了一下,把目光投嚮鏡子。鏡子裏是一張已經不再年輕了的臉,儘管整個的輪廓依然是那麽的清麗,綫條還是那麽的分明,然而,那略顯鬆弛的下巴,那刻在眼角的魚尾紋,那浮在臉頰的幾個淺淺的斑點,以及頭頂上的幾根白發,都在訴說着歲月的無情。她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是老了,難怪說出來的話裏也含着老氣,難怪女兒會不愛聽。她頓時啞口無言。
  
  瀋潔芳並沒有查覺到母親表情上的這一細微的變化。她轉過身,對着鏡子上下打量,以尋找那最佳的感覺,她的快樂也在這尋找中被迅速地喚起,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媽,你看我這樣好不好看?”瀋潔芳看着鏡子裏的母親,撒嬌着說。
  
  劉淑貞仔細端祥着鏡子裏面的女兒的臉,那細細而微彎的二道蛾眉歡快地舒展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明亮又清澈,那小巧的鼻子下面,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地開啓着,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而這一切,又是那麽巧妙地分佈在那瓜子形的臉上,恰到好處。
  
  劉淑貞看着女兒的臉,她感到女兒的臉活脫脫地就是從自己的模子上倒去的,她仿佛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當年,自己不也是這麽的俊俏,這麽的光豔照人,而且笑起來嘴角處還多了一個迷人的小酒窩。她越看越自己與女兒是如此的相像,不,是女兒像自己。況且,女兒此時的幸福與那漂亮的臉不能說沒有關係,甚至可以說是至關重要。可是,自己當年那張漂亮的臉並沒有帶來舒心的日子,反而因此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鎖,遺恨終身。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輕撫自己的臉,她的思緒也在這瞬間飛到那遙遠的過去……
  
  婚禮進行麯 (四)
  作者:鄭德鴻
  
  (四)
  “阿貞,你坐下。”葉文韻見女兒 走進房間,便指着床鋪說,自己先坐了下來。
  
  劉淑貞看着母親,她不知道母親要對她說什麽,但卻從母親那眼光中看到了一股以往即使最為困苦時也不曾有過的沉重。她緩緩走到床前,遲疑了一下,便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母親,默默地等待着。
  
  葉文韻的臉色突然變得無比的嚴肅,緊緊地盯着女兒,好一會兒,纔呼出一口粗氣,說:“阿貞,媽今天叫你回來,是想跟你商量你的事情。”
  
  “我?”劉淑貞睜大眼睛,一臉的迷惘。
  
  “是你的事情。”葉文韻肯定地說,口氣悄悄緩和了點,“我們這個傢你是知道的,你也吃了很多的苦,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現在,這個傢已經徹底地破碎了,等通知一來,馬上就得走,而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倒沒什麽,死了也就算了,已經無所謂了,我也認命了。衹是苦了你們幾個孩子。弟弟妹妹還那麽小,到了農村,衹有死路一條。這都是你爸爸造的孽呀,如果他沒參加什麽‘三青團’,當什麽‘地下秘密聯絡員’,哪裏會有今天?”說着說着,淚水漸漸盈滿了她的眼眶。
  
  劉淑貞默默地聽完母親的話,心裏像是吞了鉛似的沉重。母親說的話,句句都是殘酷的現實。對於父親的過去,他是負有歷史責任的,他在解放前讀大學時加入了“三青團”,這成為他永遠抹不不掉的污點。但對於當“地下秘密聯絡員”一事,他至今仍矢口否認,辯解那是臨解放時國民黨內部糊亂編造的,那花名册裏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他也不知道那“地下秘密聯絡員”究竟是怎麽回事。然而,那些被繳獲的國民黨檔案裏白紙黑字,他的辯解絲毫不起作用,反而被認為頑固抗拒,受到更嚴厲的處罰。如今,對他的懲處又將加劇,並且將演化為全家的災難。儘管災難還沒發生,但是,事態的發展必將而且很快地顯現,她的一傢也將由此墜入無底的深淵。
  
  然而,面對如此悲慘的未來,劉淑貞既無法抗拒更無力改變,她此時唯一能做到的衹是把那滿腔的哀怨化為淚水,不加阻攔地流出來。她低着頭抽泣着,她感到世界在她的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葉文韻使勁抽了一下鼻子,繼續說:“阿貞,傢裏姐妹你最大,也衹有你能體會和理解。你也不小了,已經十九歲了,所以,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你還年輕,日子今後還長着,如果蒼天有眼,我希望能看到你不跟我受苦。這輩子我跟着你爸爸,可是受夠了。我不希望看你走我走過的路。這條路實在不是人走的呀。”
  
  “媽,你說的我都懂。”劉淑貞擡起頭,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我知道全家到農村是很苦,很難,可是,我們沒有辦法,也不能不去。弟弟妹妹現在是較小,但總會長大的,衹要我們一傢人能在一起,再苦再難也能剋服。再說,農村苦是苦,可農民祖祖輩輩住在那裏,他們能過,我們也能過。”
  
  葉文韻見女兒一副視死如歸、豁出去了的樣子,絲毫也沒有領會她話裏的含意,不由有點愕然。可也是,她沒把把事情說出來,女兒又能想到哪裏呢?最多也衹能想到全家去了農村怎麽辦。可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感到還是不能直截了當地把真像揭開,她必須掌握火候,在關鍵的時候纔把那關係着全家人命運的事說出來。
  
  原來,最近一段時間,有關“黑五類分子”將被遣送農村的事情已傳得滿城沸沸揚揚,一些人已在四處打聽消息,並做各種準備。畢竟,“黑五類分子”屬專政對象,與知識青年在性質上是不同的,對他們采取的是強製性的措施,根本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由於是大勢所趨,所以,葉文韻一傢也跟其它“黑五類分子”家庭一樣,雖然憂憂心忡忡,卻也無可奈何,衹能是過一天算一天,聽憑命運的安排。
  
  然而幾天前,事情卻突然出現轉機,陳秋雲來到葉文韻傢,在告知了有關的情況後,又說起了一件令葉文韻夫妻既悲又喜的事。原來,那陳秋雲的丈夫吳興平現任市革命委員會政工組組長,是市裏面幾位掌握實權的人物。他有一個外甥叫瀋根寶,在鑄造廠工作,父母去世多年,孤身一人還沒成傢。因為家庭成份好,這幾年一直藉調到市裏的專政隊,後來市裏成立民兵指揮部,由於有舅舅的關係,讓他當看管組組長。如果能將劉淑貞嫁給他,那劉淑貞就成了成份最紅的“革命工人”傢屬,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連全家也都跟着沾光。但最重要的是,如果成親,吳興平便會運用手中的權力,將劉天成的名字從遣送對象名單中劃掉。這樣,劉天成便不會被遣送到農村,全家便也可以仍然留在城裏,劉天成的工作也得以保留,可以說,一傢人都得救了。
  
  但是,這件事情的關鍵是,如果劉淑貞願意嫁給瀋根寶,那一切都 好辦;如果不願意,那一切便都泡湯了。並且,這件事情是不能拖得太久的,如果遣送名單定下,公佈出來,要想更改可就難了。所以,這幾天葉文韻、劉天成與陳秋雲彩商量了好幾回,最後决定先將劉淑貞叫回來再說。
  
  葉文韻極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想了想,說:“我知道你是苦慣了,所以不怕苦。媽也不怕苦,媽已經過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麽可想的?媽是為你們着想。雖然你爸成份不好,但畢竟在城裏住了這麽久,有些事情找找人還可以找到。可到了農村就不同了,人生地不熟的,又是“黑五類”,農村裏的“黑五類”比城裏的更不好過。如果全家下去了,那你們幾個孩子可是要頂一輩子黑鍋,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劉淑貞靜靜地聽着,心裏不由翻滾起來。確實,城市與農村不但在物質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別,在政治上,農村中的階級鬥爭更為殘酷。在下鄉的這些日子裏,她耳聞目睹了太多太多的貧下中農對地主、富農實行無産階級專政的種種手段。那些“黑五類分子”不但做同樣的農活不能拿同樣的工分,而且被當做永遠 的“活靶子”,大會批判小會鬥爭,一有政治任務,便以“階級鬥爭新動嚮”的名義,先拿他們開刀。如果父親到了那裏,必然加入他們的行列,被永遠地踏在腳下;作為傢屬的她及弟弟妹妹們,也將永遠擡不起頭來。一想到這些,她的心髒便不由地一陣緊縮,臉上一陣蒼白。
  
  葉文韻看着女兒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話說到了女兒的心頭上了,便改用徵求的口氣說 :“阿貞,你是傢裏能拿主意的,你說這事情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呢?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已經身不由己的劉淑貞又能怎麽辦呢?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我也沒辦法。既然政策這樣定,想也沒有用,躲也躲不掉。我明天就回生産隊,先嚮隊長講一下,看能不能先騰出間房子。不然,一傢這麽多人,到時住處不好安排。”
  
  “啊……別……你先別去講。”葉文韻急急地說,“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再說……再說,等通知真的來了再說。”
  
  “還等什麽時候再說?事情明擺着,還等什麽通知?”劉淑貞不解地看着母親說,“你知道我們那裏住房有多緊張嗎?空房子早就沒有了,有的知青住的是以前關牛的房子。如果不早點想辦法,到時去住哪?”
  
  “嗯……是這樣……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如果你……”葉文韻看了女兒一眼,吞吞吐吐地說,“剛纔陳阿姨來講,如果想想辦法,找點門路,也許……也許可以不去。”
  
  “真的?”劉淑貞瞪大眼睛盯着母親,恨不得一下子將母親心裏藏着的都掏出來,那張着的嘴久久沒有合上。
  
  葉文韻避開女兒的盯視,把頭轉嚮一邊,點了點頭,說:“是真的。”
  
  “那我們……可以不去了?”劉淑貞激動地站起來,抓住母親的手問。
  
  “你坐下,你坐下聽我說。”葉文韻抽回手,等女兒重新坐下,纔又開口說,“阿貞,你也不小了,媽也不可能跟你一輩子。所以,媽想趁早給你找個對象,以後媽也好有個依靠。”
  
  找對象?劉淑貞一下子 墜入五裏霧中,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對她提出這個問題。而且,找對象與全家被遣送到農村,根本是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回事,對於抱着一種赴難心態的她,哪裏還有找對象的心情?再說,以她的年齡,現在找對象,實在是早了點。作為一個前途渺茫的知青,一個身無分文食不果腹的女孩子,一個正苦心積慮想着怎樣與家庭共度難關的女兒,個人的婚姻大事,實在是無法想像且太為遙遠了。她茫然地看着母親,吃驚地問:“你說什麽 ?找對象?”
  
  “是找對象。如果你願意,今晚就去見面。”葉文韻正視着女兒說。
  
  既然事情挑明了,總得說個明明白白,至於女兒願不願意,那是另一回事,葉文韻便把這關係着女兒一生及全家命運的事的來竜去脈,以及所能産生的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人,我是還沒看,衹聽陳阿姨講長得還可以;年紀雖然大一點,但二十八歲也不是大很多;最主要的是工資有保障,成份好。以我們傢現在的情況,能找到這麽的人,實在是很好的了。”葉文韻說完,看着女兒,等待着女兒對此事的反應。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劉淑貞完全明白了。什麽電報,什麽陳阿姨,什麽為她的將來着想,加起來竟是一個圈套!她想起了剛纔陳秋雲講的話,以及那略帶詭秘的眼神;她想起了父親對那封電報 的所謂解釋,以及母親那遮遮掩掩的舉動,他們分明是串通一氣,在打她的主意。什麽年紀不小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什麽跟她商量,什麽由她拿主意,統統都是騙人的鬼話。他們已經都講好了,正逼着她晚上去相親,根本就沒有她思考的餘地。她感到自己已變成一條砧板上的魚,正在等待着別人的宰割。她不甘心就這麽地束手持斃,她要衝出這精心構造的人間樊籬,回到那無邊的海洋。她霍地站起來,冷冷地說:“我不要。”說完,便朝門口走去。
  
  葉文韻慌了,忙追上去,拉住女兒的手,哀傷地說:“阿貞,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沒什麽好說的。”劉淑貞掙脫母親的手,大聲地說,“要嫁你去嫁。我不嫁。”
  
  “阿貞,你聽我說。不是媽逼你嫁,媽也是沒有辦法的,是為了你們一傢的。如果你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了。”葉文韻說着哭了起來。
  
  劉天成聽見哭聲,忙走過來,站在門口,看着那母女倆,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結,說:“哭有什麽用,有什麽事好好商量不成?”
  
  “我跟她商量,可她就……”葉文韻說着,淚水又流了下來。
  
  “你們跟我商量?你們已經把我賣了,還談什麽商量?”劉淑貞說完,轉身撲到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婚禮進行麯 (五)
  作者:鄭德鴻
  
  (五)
  
  “媽,你看什麽呢?我叫你看衣服,可你眼睛看到哪裏去了?”瀋潔芳對着鏡子大聲嚷了起來,“你說這件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劉淑貞回過神來,急忙上下打量起女兒身上的連衣裙,“嗯,這領子款式不錯,這嵌鑲也很精緻,顔色也好,衹是這腰身緊了點,要是天氣冷了,裏面就不好再穿毛衣。”
  
  “哎呀,你到底懂不懂,這緊身衣哪有套毛衣的?”瀋潔芳轉過身,微微偏着頭,“你沒看電視上的那些摸特,毛大衣也是單穿。”
  
  “那是在舞臺上,裝着空調暖氣。要是穿那樣上街的話,保準感冒。”劉淑貞一本正經地說。
  
  “照你這樣說,那上街就該披條羽絨被,那就穩當了。你沒到外面去看看,今天穿短褲的都有,是超短褲,還有超短裙。也沒看她們一路打噴嚏。”瀋潔芳說着,笑了起來。
  
  劉淑貞也笑了,女兒說的確有其事,如今這服裝真是千奇百怪,花樣百出季節不分,夏天的短袖衣服卻配着風帽,明明是為了禦寒的皮革卻做成超短裙超短褲。大冷的天,看着那些女孩子兩條腿套着薄薄的絲襪招搖過市,心裏直替她們打哆嗦。至於那些裸肩光脊露臍的,好好的衣服卻打上補丁,褲腳衣襬故意弄得毛絨絨像破爛的,則早已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你要是不嫌冷,你穿就是了。”劉淑貞附合着說。再說,女兒正在興頭上,如再嫌東嫌西,弄出不快來,豈不掃興。況且,這連衣裙穿在女兒身上,還真挺合身,女兒那苗條的身材,看上去更加婀娜,更加嬌豔,她的心裏不由地贊嘆起高偉軍的眼光,居然會買到如此精美的禮物。
  
  瀋潔芳又對着鏡子看了看,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突然,她想起今天沒見到哥哥瀋志強的影子,便問:“媽,哥怎麽還不回來?”
  
  “我中午就打電話給他,說偉軍要來,但他說今晚要陪一個客戶。剛纔我又給他打電話,他說正陪着那客戶,要晚點纔回來。”劉淑貞回答說。
  
  “那嫂子也不回來?”瀋潔芳又問。
  
  “她說今晚要去開同學會,每年一次的,也不回來。”劉淑貞又回答說。
  
  “我就知道他們總是有事。”瀋潔芳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好像回來一趟就少掙了個金元寶似的。”
  
  劉淑貞見女兒不高興,忙說:“你也別怪你哥,如今外面做生意,可不是那麽好做的。人傢那客戶大老遠的來這裏,你哥不去陪行嗎?再說,人傢也是早就約好了的。你嫂子一年纔一次聚會,不去也不行。”
  
  “她一年一次,我還一輩子一次呢。”瀋潔芳有點惱火地說,“不回來就是了,說那麽多理由幹什麽。他們不回來我就嫁不出去呀?”
  
  雖然女兒說的話有點刻薄,但劉淑貞知道這衹不過是氣話罷了。畢竟,今天未來的女婿上門要來,女兒總希望多幾個人撐面子,也好熱熱鬧鬧一回。如今,兒子媳婦孫子都不回來,難免冷清點,也難怪女兒不高興。話說回來,兒子確也不常回傢。這幾年,先是搞裝修,接着搞廣告,現在又辦起了公司,錢是掙了不少,但傢也像旅館,三天兩日不回來是常事。後來結了婚,買了套房子在外面住,回來的次數更少了,十天半月能見一次就不錯了。但兒子終歸是兒子,做母親的心裏還是護着他,便說:“你也不能這麽說你哥,你哥對你那麽好,如果不是真的脫不開,怎麽會不回來?他那麽疼你,你要什麽他都買給你,哪一次沒依你?”
  
  “他不回來就算了,你還講錢幹什麽?買東西?沒他人傢就買不起了?”瀋潔芳依然沒好氣地說,但臉色已經緩和下來了。
  
  劉淑貞知道女兒的脾氣有點乖張,高興了什麽都行,不高興可就難侍候。見女兒不再那麽綳着臉,忙堆起笑臉,順着勢頭,像哄小孩似地說:“你也別多心,我不過是隨便說說。你哥回來,我駡他一頓。好了,客人要來了,看你這樣子,還以為你不要人傢了。你不要我可要,我可是再也沒地方找這麽的一個了。”
  
  聽母親這麽一說,瀋潔芳肚子裏的氣頓時全消了,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說:“你可說清楚點,是我要不是你要。你要你去嫁給他。”說完,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這死丫頭,盡講這鬼話。沒大沒小的。”劉淑貞用指頭點了一下女兒的額頭,笑着說,“你要的和我要的都是同一個目標,你要的是丈夫,我要的是女婿。”
  
  瀋潔芳笑過以後,似乎意猶未盡,便朝門口走去,說:“我讓爸爸看看。”說着,走下樓梯。劉淑貞也跟着,一起來到客廳。
  
  “爸,你看這衣服好看嗎?”瀋潔芳站在客廳中間,身子輕輕地搖擺着。
  
  “好看,好看,你穿什麽都好看。”瀋根寶看着女兒,滿意地點着頭。
  
  “還是爸爸有眼光。”瀋潔芳得意地看了母親一眼,就地緩緩地轉了個圈,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
  
  劉淑貞見女兒的情緒這麽好,丈夫也一臉的輕鬆,她的心也完全放鬆了,便笑着對女兒說:“你看你,還像個孩子似的。”
  
  “本來我就是孩子的嘛。”瀋潔芳圓睜眼睛,抿起嘴,作了個怪相,把頭歪嚮父親,“爸,你說我是不是孩子?”
  
  “你當然是孩子啦,你是爸爸的孩子。”瀋根寶笑呵呵地說。
  
  “你看,爸爸說的是不是?”瀋潔芳看着母親,一副天真浪漫的樣子。
  
  “是啦是啦,你們這一老一小的,老的老頑童,小的小天真,永遠也長不大。”劉淑貞說着,也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她見女兒還穿着拖鞋,又說:“你趕快去把鞋穿上,不然人傢來了,怎麽見得了人?”
  
  “那又有什麽呢?”瀋潔芳伸直雙腳,又往上擡了擡,用一種撒嬌的口氣說,“我就是打赤腳,他也不敢說 。再說,這是我的傢,我愛怎麽就怎麽,誰也管不着。”
  
  劉淑貞一聽,不由急了,站起來走到女兒前,指着墻上的時鐘說:“你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人傢馬上就要來了,你還耍什麽瘋?”
  
  瀋潔芳瞟了一眼時鐘,不但沒有起來,反而往沙發後背靠去,慢條斯理地說:“你着什麽急呀,還早着呢。他呀,早一分鐘不會,晚一分鐘不敢。”
  
  劉淑貞不由聽呆了,女兒的口氣,完全是一副君臨天下的樣子,仿佛那高偉軍已經嚮女兒俯首稱臣了似的,要知道,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她實在搞不懂,女兒以前談起婚姻總是不冷不熱,甚至可以說像玩兒戲,如今一下子竟是如此熱火,也許這便是人們所說的愛情的火焰。不過,對於女兒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勢,雖然覺得有點過頭,但如果真的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將來他們成傢,女兒就是當傢人了。心裏這樣想,臉上便也緩和了,便又說:“好了好了,你不急我也不急,又不是我要嫁。衹是你也別太耍孩子脾氣,在傢裏還可以,將來到了別人傢,會被人傢笑話的。”
  
  瀋潔芳雖然嘴上說得那麽的輕巧,顯得那麽的漫不經心,其實心裏比誰都在意,甚至於連穿那雙鞋子要多長時間也算計好了。衹是因為心裏高興,時間又來得及,故意說出這麽一些沒有分寸的話來,但因對着的是自己的父母,說什麽都不要緊。話是這麽說,那鞋卻 是非穿不可的,她站起來,依然不緊不慢地說:“我就是要耍孩子脾氣,因為我還沒結婚,還是孩子。等哪一天結婚成了大人,我會比你更一本正經。”說完,又嚮母親作了個怪相,朝裏面走去。
  
  “就是就是,沒結婚就還是算孩子。當年我還沒結婚時,三十歲了還老是被人傢笑話是孩子。還是你媽命好,早早就當大人了。”瀋根寶說着,大笑起來。
  
  早早當大人?命好?如果不是為了那些弟弟妹妹,那些更小的孩子,還可以說是孩子的她怎麽會當大人?仿佛一根無形的針穿過心裏,劉淑貞渾身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她的雙腿突然一陣發軟,似乎再也無力支撐她的身子。她緩緩地轉過身,艱難地挪到沙發前,重重地坐了下去。她聽着女兒那歡快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不由下意識地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在一瞬間變得堅硬無比……
  婚禮進行麯 (六)
  作者:鄭德鴻
  (六)
  
  劉淑貞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滯地望着頭頂上那早已泛黃了的蚊帳,以及那一塊塊大小不一的補丁。她已經記不得這蚊帳究竟用了多久了,也想不起那些補丁究竟是自己用舊口罩縫上的呢,還是母親用破汗衫貼上去的。
  
  命運對她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現實竟然是如此的殘酷,根本就沒有她選擇的餘地,父親的罪過居然要用女兒的身子去抵頂,花樣的年華剛剛綻放便面臨枯萎。她突然感到那蚊帳正在變成一張碩大的網,而她已是那網中一隻無助的獵物;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化為一塊補丁,即將被活生生地貼到那破敗不堪的蚊帳中。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終於從窗口消失了,房間裏也漸漸地暗了下來。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葉文韻像影子似地悄然無聲走到床前,默默地站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兒,好長一陣,纔小心地說:“阿貞,起來吃飯吧。”
  
  儘管母親說話的聲音是那麽的輕柔,但劉淑貞聽起來卻感到那聲音像是利器颳過金屬般的無比刺耳,讓她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陣心悸。她慢慢地轉動眼珠,看着母親,淚水頓時盈滿眼眶。
  
  在她的心中,母親總是那麽的慈祥,那麽的勤勞與能幹,儘管這個傢是那麽的貧睏,那麽的多災多難,但母親總是有辦法度過那一次次的難關,化險為夷。可這一次,母親居然如此的狠心,把那副天大的重擔推給她,把全家的命運都擱在她那柔嫩的肩上,讓她去承擔,而她,一個女孩子,又如何受得了呢?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劉天成走進房間,陰沉的臉上既愧疚又絶望。他看着床上的女兒,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你不願意,就當做沒有這回事,就當沒說,好嗎?”
  
  就當沒說?就當做沒有這回事?劉淑貞心中的哀怨又一次化為淚水奪眶而出。你們分明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算計好了的,無非是軟硬兼施,以達到你們的目的。就當沒說?那剛纔說的那一堆話又是說給誰聽的?什麽女人早晚都要嫁,什麽為了弟弟妹妹的將來全家的將來,什麽嫁給那掌權的“紅五類”不吃虧,似乎現在嫁出去就是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說到底,還不是將她當做買賣的籌碼,以她一個人的終身去換取全家人的苟活。什麽當做沒有這回事?你們已經與人傢做好了交易,什麽時候相親,什麽時候把父親從遣送人員名單中去掉,以及以後弟妹長大了,人傢再給辦個留城證,再給找個工作,等等,等等 ……一切的一切,靠的就是以她去與一個從未見面、不知究竟、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結婚而實現。
  
  “爸,我們回來了。”
  
  “媽,飯煮好了嗎?”
  
  “我肚子好餓呀。”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幾句稚嫩的童音,是弟弟妹妹們放學回來了。劉淑貞張開眼睛,正想着該怎麽面對他們時,幾個孩子已經風一般地涌進房間。
  
  “啊,姐回來了。”劉淑貞最小的弟弟劉建榮高興地喊。
  
  “姐姐,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劉淑貞的二妹劉淑華一下坐在床沿,看着姐姐說。
  
  “剛剛回來的。”劉淑貞止住了淚水,坐了起來。
  
  “姐,你病了嗎?”劉淑貞的小妹劉淑玉註視着姐姐說,“姐,你哭了?”
  
  “沒有,姐沒病。”劉淑貞說着,用手抹了一下臉。看着眼前這幾張稚氣的臉,她的心裏頓時感到無比的親切,這可是她的親弟弟親妹妹!儘管生活是那麽的艱難,卻是無法掩沒他們的天真;儘管吃的是那麽的差,穿的是那麽的舊,但他們卻像石縫裏長出來的小樹,竟是如此地蓬勃,如此地秀麗與靈氣,那不諳事故的小臉上,還沒能夠體會到前程的險惡,世態的炎涼。
  
  然而,就是這樣幾近無知的孩子,他們即將追隨父親母親,去承受人生的磨難,去做無望的掙紮,而且,永無出頭之日!她仿佛看到饑餓的弟妹張大着嘴等着吃飯,病重的母親在床上痛苦地呻呤,瘦弱的父親望着空空的米缸束手無策,而如此殘酷的畫面,並非衹是一種虛幻,很快就會變成現實。
  
  劉淑貞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一把將劉淑玉攬在懷裏,緊緊地擁着,似乎稍一鬆手,妹妹就會被人搶了去。她知道,要想拯救救這些弟弟妹妹,唯一的路就是她去嫁給那個什麽政工組組長的外甥、那個民兵指揮部的看管組長、那個在她的頭腦裏還不曾有過的男人。她感到心裏刀鉸般地痛,她的身子也因此微微地顫抖起來。
  
  “姐,你冷嗎?”劉淑玉擡起頭,張大眼睛問。
  
  “冷……啊……不,不冷。”劉淑貞說完,下意識地咬了下牙根。她看到二妹與弟弟正用一種驚恐的眼光看着她,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悲哀而使他們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便強展開笑容,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她見大妹劉淑賢還沒回來,便用一種盡量平穩的聲調問:“淑賢怎麽還沒回來?”
  
  “她還沒下班。”劉淑玉搶着說。
  
  “她沒去上學?”劉淑貞吃驚地問。
  
  “反正讀書也沒用,正好街道裏分配到一批出口雞毛撣子的活,她便去工場做。好歹一天也能掙幾角錢。”葉文韻回答說。
  
  劉淑貞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並且逐漸地變得僵硬而冰冷。雖說現在讀書已經不是一個人的第一需要,因為讀完中學後等待着的還是上山下鄉,這便使得許多人認為讀書沒有用,還不如先去掙點錢來得實際。但無論怎麽說,如果連讀書的機會都放棄並喪失,那種悲哀卻也是令人欲哭無淚,並且將會遺怨終身。況且,並不是說不讀書便可以不用上山下鄉,年齡一到,照樣也要到農村去,這可是規定得死死的。如果大妹不去讀書,那明年一滿十六歲,便是非去農村不可的。但如果繼續讀下去,到初中畢業也還有幾年的時間,也就是說可以推遲幾年再下鄉。對於上山下鄉,那可是能遲一天算一天。
  
  然而,這個想法在劉淑貞的腦海裏衹不過像是一隻小紙船,衹那麽輕輕地一晃便沉了下去。如果她拒絶今晚去相親,那麽,整個傢都被遣送到山裏去了,還談什麽讀書?還有什麽書可讀?她眉頭緊鎖,緊緊地咬着牙,下巴緊緊地抵在小妹的頭頂上。
  
  “你們都出去吧,讓你姐姐安靜一會兒。”劉天成見劉淑貞痛苦的樣子,便對其它的孩子說。
  
  “不,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劉淑玉從姐姐的懷抱裏探出頭,看了父母親一下,又重新靠在姐姐身上。
  
  “姐姐纍了,讓她休息一下。你們先去吃飯吧。”葉文韻說着,伸手去拉劉淑玉。
  
  劉淑玉不但不走,反而往姐姐身上靠得更緊,說:“不,我不。姐姐那麽久沒回來,我就要在這。”
  
  見幾個孩子都不出去,劉天成與葉文韻也不再勸他們離開,衹是無奈地看着,默默無言。那些孩子也都靜默着,房間裏頓時變得一片寂靜,陷入了一種令人沉悶的境界。
  
  “咦,你們怎麽都在這裏?”劉淑賢突然出現有房門口,見到姐姐,不由高興地走上前,“姐姐,你回來了!”
  
  劉淑貞端祥着大妹,似乎想找出什麽跟以前不同的地方,好一會,纔說 :“你……剛下班?”
  
  “嗯。”劉淑賢稍稍地點了下頭,她感到房間裏籠罩着一股不祥的氣氛,便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姐姐。
  
  “你不想讀書了?”劉淑貞又問。
  
  “讀書有什麽用?我要找工作做。”劉淑賢回答說。
  
  “那穿雞毛撣子能長久嗎?你有沒有認真想過?”劉淑貞繼續問。
  
  “哪有什麽長久的,都是臨時的。”劉淑賢顯得很是無所謂,“不過,陳阿姨說,等以後有機會,會轉為正式的。”說着,臉上露出神往的樣子。
  
  又是陳阿姨!劉淑貞心裏不由又是一陣悸動。看來,這陳阿姨對她一傢可真是夠用心的了。在整個上山下鄉的熱潮中,一些已經進工廠的青年尚且被清退後送下鄉,她一傢更是非去不可的遣送對象。在這非常的時候,陳秋雲居然會安排大妹到街道工場上班,並且許諾將來轉為正式工,這些用心,明顯是衝着她來的。如果她不答應這門親事,那大妹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並將成為永遠的痛,而她也將被大妹抱怨一輩子。她感到這件事像橫在姐妹間的一把利刃,衹需輕輕地一抽,便會血流滿地。
  
  面對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這一個個鮮活的身影以及那一雙雙註視着她的眼睛,劉淑貞感到自己正處於一場情感的烈焰之中,倍受煎熬。她感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天平中間,一邊是堅持自己的意願,一邊是滿足親人的企望,她無論投嚮哪一邊,都會造成另一邊無法彌補的損失,成為永久的創傷。她非常清楚自己此時所處的位置,如果堅持自己的意願,那親人們必然從此走上一條遍布荊棘的苦難之路,永無出頭之日;而滿足他們的企望,則自己轉瞬成為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青春不再,非此即彼,再也沒有其它的路可走了。
  
  劉淑貞心髒的跳動在加快,淚水也沒有了,她感到自己在那火焰中迅速地嬗變着,她的靈魂終於掙脫出那僵硬的外殼,幻化為一隻美麗的蝴蝶,飛嚮那高高的天空,而剩下的軀體,正漸漸地冷卻,變成一堆癱軟的腐肉,最終成為擺在祭壇上的犧牲品。她終於决定以自己的獻身去換取全家的安寧,她不能衹顧自己而看着親人們走進火坑。
  
  劉淑貞站了起來,找出一套幹淨的衣服,在父母弟妹驚詫的目光中將那些衣服放進網袋裏,走出房門。
  
  “你……到那裏?”葉文韻小心地問。
  
  “不去哪。”劉淑貞沒好氣地說,頭也不回地穿過客廳,走出大門。
  
  葉文韻慌了,急忙跟了出去,邊走邊說:“你要想得開,那件事……”
  
  劉淑貞猛地站住,回過頭,滿目凄楚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去死的。我去洗澡。你去告訴他們,我嫁給他,今晚就去。”說完,扭頭走了去……
  婚禮進行麯 (七)
  作者:鄭德鴻
  
  (七)
  
  “淑貞,根寶。”隨着歡快的聲音,方秀玉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她的後面,拎着一袋水果的高偉軍也跟着走進客廳裏。
  
  “啊,秀玉,快請坐,快請坐。”劉淑貞趕忙站起來,熱情地招呼着。
  
  “這邊坐,這邊坐。”瀋根寶也跟着站起來,“你們晚飯吃過了嗎?要不要吃點?”
  
  “吃了,吃了。”方秀玉點了點頭,指着瀋根寶和劉淑貞對高偉軍說,“這位是潔芳的爸爸,這位是潔芳的媽媽。”
  
  “伯伯好,伯母好。”高偉軍恭敬地朝瀋根寶與劉淑貞點了點頭。他正想着該把手裏的水果放在哪裏時,方秀玉伸手接過,往桌上一放,說:“一點小意思,順便帶來。”
  
  “你也真是,來了就是了,還帶什麽。”劉淑貞笑着推辭了一下,扭頭朝裏面喊,“潔芳,方阿姨來了。”
  
  瀋潔芳邁着輕鬆的步子走了出來,與高偉軍會心一笑,便朝方秀玉走去,拉着方秀玉的手說:“方阿姨,你這邊坐。”
  
  “好,好。”方秀玉看着瀋潔芳,上下打量一番說,“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我就知道這衣服配在你身上一定合適。怎麽樣,阿姨說的沒錯吧。”說着,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方阿姨。”瀋潔芳輕輕地搖了搖方秀玉的手,臉上露出一絲忸怩。
  
  “還不好意思呢?在阿姨那裏你可不是這樣,到你傢你反倒生分起來了?是不是你媽你爸管着你?”方秀玉笑着說。
  
  “看你說的。我們傢裏可是絶對的民主,根本就沒有誰管誰。”劉淑貞拿起熱水瓶,一邊往茶壺裏倒開水一邊說,“而她更不用說了,沒管我就好了,我哪裏還會管她。”
  
  “對對對,我們傢裏特民主,小的管老的。像我,排在傢裏最後面,人人都管我。”瀋根寶也樂呵呵地說,大傢聽了,不由又是一陣笑。
  
  劉淑貞泡完茶,端起一杯遞給方秀玉,說:“怎麽還站着,坐着說嘛。”
  
  “好,好。”方秀玉接過茶杯,坐到沙發上。
  
  瀋根寶見方秀玉坐下了,便也在隔着茶几的另一隻沙發坐下。高偉軍看了看,便坐在另一邊的三座位沙發上。瀋潔芳端了一杯茶給高偉軍,然後順勢挨着他旁邊坐了下來。劉淑貞見大傢都坐下了,自己也在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來。
  
  “淑貞呀,我說你真有福氣,生了個這麽俊俏的女兒,讓我看了都眼紅。”方秀玉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我要是有你這麽一個女兒,那我可就享清福了。”
  
  劉淑貞聽了,心裏頓時感到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坦。畢竟,女兒是她的嬌傲,那模樣自是不必說,這鄰里親戚是人見人誇;雖說衹讀到中專畢業,可那工作單位令人羨慕,說起電業局,人人都說好單位;而那每月近千元的工資另加奬金,更足以讓那些下崗人員目瞪口呆。因此,每每與人談起女兒,那股得意總是寫在臉上,讓人一看便知。心裏雖是這樣想,嘴上卻說:“你是捨不得嫌棄。我哪有那麽好的福氣,能湊合着過就是了。”
  
  “你這麽說,可是怕我沾光了?”方秀玉又輕呷一口茶,“咱們可是多年的老姐妹了,看你能有今天,我可真是打心眼裏替你高興呢。當年你還在廠裏的時候,過的是什麽日子?而今天呢,這一屋子的東西,要什麽有什麽,真是今非昔比了。”
  
  “是是,如今比以前可是好多了。”瀋根寶急忙接着說,“那時候,哪裏敢想什麽冰箱彩電,鐵鍋破了都沒錢買,就那麽斜着炒菜。”
  
  “這種事你也好講?”劉淑貞朝瀋根寶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再講下去。畢竟那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而且,此時講那種過去的事,也顯得有點不相宜。
  
  瀋根寶裝作沒有看到妻子的暗示,依然自顧自地說:“那時候孩子小,工資少,她的戶口又在農村,孩子也沒有戶口,那可真是不好過。”
  
  劉淑貞見丈夫越講越遠,不由有點惱,衹是客人在場,她不便發火,便揶揄說:“你也敢說苦?那時你的工資夠你喝酒抽煙就差不多了,傢裏什麽時候讓你養着?”
  
  “我沒養?我沒養這傢哪來的?”瀋根寶白了妻子一眼,聲音卻小了。他端起茶杯,將那殘茶喝下,然後稍稍用力將茶杯放在茶几上,以示不滿。
  
  方秀玉見氣氛有點不對頭,忙開口打圓場,說:“唉呀,一個傢缺了誰都不行。再說,以前哪一傢日子好過?我那時不也窮得叮當響,每月發工資前的那幾天,日子特難過。不怕你見笑,有時連買米都沒錢,更不要說想吃什麽魚呀肉呀的。”
  
  “我說你們呀,怎麽老是講那些事,是不是想開憶苦思甜會?一個個苦大仇深的樣子。”瀋潔芳說着站起來,走到桌前,從那袋水果裏拿出一串葡萄,扯下一顆放進嘴裏,“今天我們先開個現場會,先研究一下這葡萄究竟好不好吃。然後再來個今昔對比,看看是葡萄好還是蘿蔔鹹菜好。來,嘗一下。”說着,扯下葡萄,往每人跟前的桌上放上幾顆。大傢看着那葡萄,聽着她的話,不由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呀,客人還沒走,東西就先吃,也不怕人傢笑話。”劉淑貞拿起一顆葡萄,對着女兒說,眼睛卻看着高偉軍。
  
  “伯母您說哪裏去了,這葡萄就是要吃的,衹是不知道好不好?”高偉軍謙遜地說。
  
  “對嘛,東西送來了,就是要吃的,總不至於要叫人傢拿回去。是吧?”瀋潔芳說着,重新在高偉軍旁邊坐下。
  
  “對對對,這葡萄送來,就是你的了,想怎麽着就怎麽着。”方秀玉用拇指與食指拈起一顆特大的葡萄,炫耀似地在面前擺了擺,看着劉淑貞說,“淑貞,我今天不但是讓你嘗這葡萄,偉軍這孩子,我也一並交給你了。好不好呢,就等你一句話了。”
  
  “好好,很好。”瀋根寶立即接上說,順手又剝開一顆葡萄,“我說現在事情真怪,這大冷天的竟然也有葡萄吃,而且這麽甜。記得以前我父親也種過一棵,也結了很多,但很小的,吃起來酸得牙都要掉了,後來就砍掉了。”
  
  “這就是科學技術的進步。通過品種改良,培育出新的品種,不但提高了産量,質量也跟着上去了。加上一些措施,比如大棚種植,反季節種植等,所以,現在許多東西應市的時間可以提前或推遲,以適應人們的需要。”高偉軍認真地說。
  
  “怪不得現在什麽東西都反了,鼕天吃夏天的,夏天吃鼕天的。”瀋根寶點了頭說。
  
  高偉軍接着又說:“今後,不但有反季節水果,還有太空食品、轉基因食品,就更豐富了。將來我國加入世貿,國外還會有更多的東西進來,到時候,想吃什麽都有。”
  
  聽着高偉軍的話,劉淑貞心裏感到一陣愜意。畢竟人傢是大學生,說起話來有條有理。雖然衹是這麽短短的幾句話,可她已經從心裏完全認可了這個女婿。再看女兒那一臉的燦爛,他們兩人眉目間的親昵,以及那兩張般配的臉,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地說這門親事就這麽定了。當然,她不會這麽說,這未免太唐突了,太難以說出口,儘管這句話是這屋裏幾個人的共同願望。
  
  劉淑貞抑製住內心的衝動,極力保持一種穩重的姿態,她不能使人感到她比女兒更熱衷於這門親事,她必須做得讓人感到女方一傢的高姿態,是男方在追求女方,而不能讓人看出其實女方熱烈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男方。她緩緩地剝開葡萄皮,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着,她感到一股甜甜又帶有微酸的味道在舌齒間流淌着,伴隨着內心的喜悅,她的臉上不由露出滿意的微笑。
  
  方秀玉見劉淑貞有點癡迷的樣子,便說:“淑貞呀,我以前跟你說的沒錯吧?今天你可看個仔細。我的任務可算是完成了,從現在起,我算正式移交給你了。”
  
  “我說秀玉,你可真不愧是做人的工作的。這麽多年了,還是原先廠裏的那一套。”劉淑貞笑着說,“衹是這一次,你可要負責到底,你可別想就這麽放下擔子,你該做的還多呢。”
  
  “唉呀,你說哪裏去了,你沒看他們?”方秀玉指着高偉軍和瀋潔芳說,“男纔女貌,天造一對,地配一雙,這可是打着燈籠沒處找的。再說,如今他們倆已是比翼雙飛了,我這老太婆要是再不識相,礙手礙腳的,到時恐怕連酒都沒得喝了。”
  
  “方阿姨,”瀋潔芳嬌嗔地白了方秀玉一眼,“你就不能說點別的麽?”
  
  “噢,你看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方秀玉慢慢剝開葡萄皮,看着瀋根寶說,“我纔不過說幾句,人傢就抗議了。我再不趁早閃開一邊,可就真的沒酒喝了。”說得大傢又是一陣笑。
  
  “別人沒酒喝,你也有酒喝。”瀋根寶把茶杯舉得高高的,像是發誓似地說,“到時候,我第一個請的就是你。你這大媒人不來,其它人也就不敢來了。”
  
  “你這麽說我可擔當不起。”方秀玉急忙擺手說,“別人來不來,跟我可沒關係,但我是一定會來的。”
  
  “當然你要來。到時我叫人用八擡大轎請你來。”瀋根寶興奮地說。
  
  “現在哪有轎子呀,衹有汽車。”瀋潔芳說。
  
  “那就用汽車,八輪汽車。”瀋根寶把手往下用力一頓說。大傢一聽,頓時哄然大笑。
  
  “爸,你這是老糊塗了,小汽車哪有八個輪子的?”瀋潔芳笑着往高偉軍身上靠了靠,“你是不是以為輪子越多越高級?我告訴你,那種大型車有一百個輪子的,可以算是總統級的了。”
  
  “我又沒有說輪子越多越好。我是一時忘了四個輪子的。”瀋根寶急忙辯解說。
  
  “雖然不是輪子越多越好,但也不是輪子越少越好。”瀋潔芳望着父親,俏皮地說,“三個輪子的是摩托車,兩個輪子的是自行車,一個輪子,那是演雜技用的。”
  
  看到大傢如此開心,劉淑貞心裏也感到一片暖烘烘的。雖然今天高偉軍初次登門,本來是不便就談論婚嫁酒宴的,這未免太超前了點,但看大傢如此高興,她也不好明說,掃大傢的興。況且,按目前的情況看,那婚宴也是為期不遠的事。再說,在今天這種日子,彼此之間要講的事都心知肚明,說說笑笑正好可以消除初次會面的陌生與緊張,如果弄得像考場那樣嚴肅地一問一答,那該多彆扭呀。於是,她便也開口說:“我說你別喝酒,你看,這不是鬧笑話了?用八輪轎車請秀玉,看你怎麽請?”
  
  “我又沒喝醉,我是一時忘了的。”瀋根寶有點窘迫地說。
  
  高偉軍見瀋根寶那樣子,便說:“其實,伯父也不是不知道,衹是說急了。他是誠心誠意地要請方阿姨的。伯父是吧?”
  
  “對對,偉軍說得對,”瀋根寶點點頭說。
  
  “好了好了,說歸說,這葡萄可是吃呀。”劉淑貞對着方秀玉擺擺手,又朝高偉軍指了下,大傢應諾着,各各吃起葡萄,又海闊天空地扯起各種各樣的事來,整個客廳裏一直洋溢着愉快溫馨的氣氛。
  
  望着女兒與高偉軍那開心的笑臉,感受着他們流露出來的濃濃情意,劉淑貞不由感慨不已。一個美好的婚姻,除了雙方條件的般配,那發自內心的相互愛慕與眷戀,更是不可缺少的。並且,那種甜蜜與幸福將伴隨一輩子。
  
  劉淑貞不由想起自己的婚姻,她的婚姻根本談不上什麽般配,更談不上什麽愛慕與眷戀,那是強加在她身上的枷鎖,她衹不過是一場政治交易中的籌碼,一隻家庭災變中的替罪羊。而那一天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哪裏是去相親,簡直就是奔喪——為她那已經死滅了的心,為她那即將暗淡的青春,以及她那幹枯的靈魂。那是一場永遠無法忘卻的噩夢。雖然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但那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畫面,卻仿佛就在眼前……
  
  婚禮進行麯 (八)
  作者:鄭德鴻
  〈八〉
  
  劉淑貞擦幹身上的水珠,又擦去挂在墻上的那面鏡子上蒙着的霧氣,神情肅穆地站在鏡子前。鏡子裏,一個一絲不挂的軀體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水汽裊裊的浴池邊,那細膩的肌膚由於經過溫水的浸泡和毛巾的搓擦,顯得白裏透紅,散發着強烈的青春氣息。她像第一次看到似的,被眼前這具精美的裸體打動了,大自然的造化,造就了這凸圓肥瘦、無可挑剔的傑作,她實在無法將鏡子裏那鮮亮純潔的形象與剛纔那灰頭土臉、淚痕滿面的模樣重合在一起。
  
  這就是她嗎?一個雖然沒有吃過什麽山珍海味卻也長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個雖然飽嘗艱辛卻仍頑強生存着的姑娘;這是一朵正含苞待放的花蕾,這是一個備受壓抑卻也不無幻想的靈魂,這是一條正渴望着春天的年輕生命!
  
  在過去的日子裏,劉淑貞與大多數的人一樣,都是要到澡堂來洗澡的。畢竟,有條件在傢裏洗澡的人傢是不多的。入秋以後,這澡堂更是成了人們的好去外,能在這溫暖的水裏泡上一泡,洗去身上的污垢,驅去一身的疲勞,換得一身的輕鬆,實在是一種妙不可言的享受。而知青們在山區,根本就沒有什麽澡堂子,洗澡對他們來說衹能是一種奢望,能燒桶熱水擦擦就不錯了。所以,知青們一回傢,總是先往澡堂跑,在氤氳中享受一次短暫而愉悅的身心洗濯。
  
  然而,此時的劉淑貞卻一點也愉悅不起來,她感到自己的整個生命正處在一個關鍵的時刻,正在接受一場嚴峻的考驗,何去何從,必須盡快做出决定。但可悲的是,能夠决定全家未來命運的不是自己的意志,居然是鏡子裏的那具肉體!而那具肉體的靈魂,竟然變成浮在半空中的看客,徒然地發出凄厲的哀號。
  
  霧氣慢慢又在鏡面上凝聚,鏡中的影像漸漸地模糊起來。劉淑貞看着那影像終於變成一片模糊的輪廓,不由又是一陣悲哀,自己的未來何嘗不是正在變得一片模糊?她急忙伸出手,胡亂地擦着鏡子,想找回一個真實的自己。
  
  鏡子上的霧氣在劉淑貞的指頭底下快速地消失,顯露出一道道清晰的影像,但那整個的影像卻被分割為大小不一的條塊,看上去支離破碎。她頓時驚呆了,她感到自己的靈魂也跟那鏡中的影像一樣,正在無聲地破碎。她的手指尖不由停住了,像是生了根似的,緊緊地按在影像的頭頂上,而她也分明感到,一把無形而冰冷的利刃,正緩緩地穿過頭頂,一點一點地嚮心髒刺去。她感到身子正一點一點地冷卻,那伸出的手也漸漸地麻木起來。終於,那衹手再也無力支撐下去了,慢慢地滑落下去,她看到那鏡中的影像被一劈兩半,她不由痛苦地閉上眼睛。
  
  皮膚上的熱氣很快散盡,劉淑貞感到冷意正迅速襲來。她穿好衣服,攏了攏頭髮,提起網袋,把浴室的門打開。在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下鏡子,然而,她衹看到半個模糊的身影。
  
  天已經完全黑了,路燈也亮了起來,一些店鋪已經關門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顯得有點冷清。
  
  劉淑貞走出澡堂,走在回傢的路上,時間對她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路上的情景,她幾乎視而不見。她的眼前不斷地變幻着剛纔從鏡子裏看到的影像,一會兒光豔照人,一會兒四分五裂,而那半空中發出的哀號,也一直在耳邊回響着。她的神情在這一連串的打擊下顯得有點呆滯,她的腳步也在這一層層的重壓下變得無比沉重,她不知道自己即將步入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境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下一刻會是怎樣,她衹是下意識地順着記憶中殘存的痕跡,一步一步地朝傢走去。
  
  終於又看到傢的門了,劉淑貞心裏猛地一顫,雙腳不由停了下來。這就是我的傢嗎?這就是我心中永遠挂念的傢嗎?這真是我幾個小時前緊趕慢趕,急切回去的傢嗎?啊,不,不,不!這不是我的傢,我的傢怎麽忍心將自己的女兒往絶路上逼呢?她遠遠地望着那突然變得陌生了的傢門,淚水頓時涌了出來。
  
  晚風輕輕地吹着,劉淑貞木然地站着,她不知道此刻是走進那扇洞開的門呢,還是立即掉頭走開,但若走開,又能到哪裏去呢?她感到自己像是一隻掉進陷坑裏的小獸,走投無路。
  
  門洞中探出一個頭。是弟弟!劉淑貞衹覺得心被扯了一下,頭腦也清醒了。她還來不及細想,弟弟已經飛快地跑來了,緊接着,妹妹們與母親也走了出來,遠遠地看着。
  
  “姐姐,你怎麽不回傢?媽都等急了。”劉建榮拉着姐姐的手,急促地問。
  
  仿佛一股電流,從弟弟的指尖傳了過來,劉淑貞感到弟弟的小手是那麽的柔軟,又是那麽的暖和,同時,她也發現,自己的手竟是那麽的冰涼。她緊緊地握着弟弟的手,強忍住心中的痛苦,說:“回去,回去,姐姐跟你回去。”說完,緊拉着弟弟的手,一起朝傢門口走去。
  
  “你……怎麽洗這麽久?”葉文韻看着女兒,小心翼翼地問。
  
  劉淑貞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並不回答,衹是下意識地咬了下牙關,默默地走了進去。她走進房間裏,把網袋放在椅子上,便在床沿坐了下去。
  
  葉文韻也緊跟着走進房間,見女兒臉色陰沉着,不由也感到一陣悲哀。畢竟,女兒是自己的骨肉,女兒的一舉一動,無不牽扯着她的心。但是,她知道此刻不是敘說母女溫情的時候,她不能因為心痛女兒而把這門親事放棄,那將是一場更大的災難。
  
  葉文韻很快調整好情緒,她必須盡量打破這令人沉悶的氣氛,起碼不能讓女兒哭喪着臉去相親。她便也在床沿坐下,緊挨着女兒,用一種盡可能溫和的口氣說:“阿貞,你不要擔心,相信媽,媽不會把你往火坑裏推的。剛纔,我已經到陳阿姨那裏去一趟了,告訴她你晚上就去。她那外甥,就是你要見的人,也在那裏,我看了,長得還可以,身體也很好,等會兒你看了,也就知道了。”
  
  劉淑貞默默地聽着,母親的話像一把重錘,聲聲敲在她的心坎上,幾乎把整個的心敲碎了。從母親那迫不及待的樣子看,顯然,在她去澡堂的時候,母親與陳秋雲已經再一次的把這場交易定下來了,已經沒有更改的餘地,她衹能順着她們已經設定好了的路走下去,別無選擇。
  
  不過,劉淑貞從母親的話裏,知道了那男人的長相還可以,起碼不會令人望而生畏。既然這事已經不可更改,那麽,衹要不是與一個醜八怪生活一輩子,也就認命了。她擡起頭,望着窗外那一片茫茫的夜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葉文韻見女兒的臉色有點緩和,已經沒有剛纔的僵硬,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便站起來,說:“淑貞,你趕快吃飯吧,吃了我們到陳阿姨那裏。時間不早了,他們都在等你。”說着,拉住女兒的手,站了起來。
  
  劉淑貞抽回手,緩緩地站起來,木然地跟在母親後面,走出房間,走到飯桌旁。飯桌上,那些鹹菜與醬瓜衹剩下一點兒,看來,弟弟妹妹已經吃過了,但在一個小碟裏,一個煎雞蛋卻依然完整無缺,顯然是特意為她做的。她不由又是一陣感慨,這個傢實在是太窮了,如果不是今天要去相親,這煎雞蛋怎麽也不會留到這時,早就讓弟弟妹妹們吃去了。也許,這個煎雞蛋,可以算做她人生轉折的第一個見證吧。
  
  “坐下,坐下吃呀。”葉文韻麻利地盛好一碗飯,放在桌子上,又夾起那個煎雞蛋,鋪在上面。
  
  劉淑貞坐了下來,把那個煎雞蛋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她隱隱感到,她的少女時代,也像那個雞蛋一樣,在經過煎爆、咀嚼和吞咽之後,永遠地消失了。接着,她又把那碗飯也吃了下去,雖然沒有吃飽,卻再也吃不下去了,便站了起來。
  
  “怎麽不吃了?”一直站在一旁的葉文韻問。
  
  劉淑貞看了母親一眼,依然默不作聲。她走到天井,打起一桶水,把臉洗了一下,然後,走到客廳裏。
  
  劉淑貞望着那些破爛不堪的傢具,又看着那年幼的弟弟妹妹,她突然感到,這個傢對她來說,是那麽的親切,那麽的令她難以割捨,但為了這個傢,她卻必須從此離開這個傢。她突然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她強忍着,不讓眼淚流出來。她知道,她必須橫下心走出去,不能再有任何猶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她又一次看着弟弟妹妹,似乎要把他們的形象刻在心裏,然後,轉過身,義無返顧地走出門。
  
  葉文韻一直惴惴不安地緊跟着女兒,唯恐女兒做出什麽意外的事來,見女兒出門,忙跟了出去,拉住女兒的手問:“你這……”
  
  “你不是要去陳阿姨傢嗎?”劉淑貞掙脫母親的手,自顧朝前走。
  
  葉文韻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女兒已經願意去相親,不由一陣驚喜,忙說:“等一下,我帶你去。”說完,大步追了上去……
  
  
  婚禮進行麯 (九)
  作者:鄭德鴻
  
  〈九〉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溜了過去,方秀玉看了一下墻上和時鐘,已經九點了。作為介紹人,她覺得今天的相會已經取得了預期的效果,那麽,接下來就要把這事情再往前推進一步,使之更為圓滿,便說:“根寶,淑貞,還有偉軍,潔芳,我這個人做事喜歡直來直去,今天在這裏,看到大傢這麽高興,我也很高興。偉軍潔芳他們倆,更是不用說了,是不是?但做事總要講個明白,我這介紹人,說到底也就是介紹介紹,行不行,還得你們自己拿主意。所以,今天這事情,你們是不是……”她面帶微笑,用徵詢的目光一一看着屋裏的人,氣定神閑地等待着。
  
  聽方秀玉這麽一說,大傢不由靜了下來,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纔好。畢竟,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儘管大傢都對這門親事很滿意,可初次相會,怎麽好一錘定音?況且,這兒女情長又是衹可意會不可言傳,叫高偉軍與瀋潔芳這兩個人當事人就這麽當面鑼對面鼓地說個明白,顯然也太難為情了。
  
  方秀玉見大傢不說,也不催促,依然微笑着,不緊不慢地說:“其實,我叫你們拿主意,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為什麽呢?我不說大傢也知道,這叫做啞巴吃湯圓,嘴上不說,心裏有數。要是來個不計名投票,一按表决器,我相信衹有一種結果,全票通過。你們說,我這麽講有沒有道理?如有不同意的請舉手。”
  
  方秀玉一番風趣幽默的話,說得大傢一陣大笑,瀋潔芳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順勢把頭靠在高偉軍的肩頭,好一陣纔合上嘴。
  
  “怎麽,沒人舉手?沒人舉手就是全體通過。”方秀玉再次作出嚴肅認真的樣子,說完,自己卻又笑起來。
  
  “方阿姨,你可真的會講笑話,難怪我媽說你是專做人的思想工作的,什麽事情到了你那裏,又是大道理,又是小道理,不服也得服。”瀋潔芳稍稍停了一下,止住了笑,“不過,現在這思想工作已經不時髦了,這空對空的,看不見摸不着,還不如工資奬金來得實惠。”
  
  “那你可不懂了。”方秀玉一本正經地說,“工資奬金,那是死的,而人的思想卻是活的,一個是精神,一個是物質,精神上去了,物質也跟着上去。就像你們兩個,現在是談精神,以後結婚了,便會創造出物質來。那物質呢,又給你們帶來精神上的愉快。所以,這就叫做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懂了嗎?”
  
  劉淑貞見方秀玉那信口開河的樣子,便說:“你呀,盡講這些高深莫測的哲學,什麽精神呀物質呀,這都是以前的口號,現在的年輕人怎麽聽得懂呢?就是聽懂了也不愛聽。”
  
  “那可不一定。我講的其實是最淺明的,一點也不深奧。”方秀玉看着高偉軍與瀋潔芳說,“你看他們倆,現在談戀愛,那就是講精神;將來結婚有了孩子,那就是精神變物質;有了孩子給大傢帶來快樂,那就是物質變精神了。”說得大傢又是一陣笑。
  
  看着女兒與高偉軍那兩情依依的樣子,聽着方秀玉那藴涵哲理的話語,劉淑貞感到一股生命的氣息在身體裏涌動。是的,人類的延續,靠的就是這一代又一代的不斷繁衍。儘管為此而結合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有着千般萬種的差異,有着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企求與原因,然而,當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以後,一個新的希望也開始了。
  
  對於方秀玉一會兒談婚論嫁,繼而又扯起生兒育女,劉淑貞看得出這是方秀玉故意在製造一種木已成舟了的氣氛,話雖說得直露了一點,卻也說到點子上,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便也接着說:“你這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的,其實說白了也就一句話,那就是感情最重要。感情好,那以後不管做什麽都順。”
  
  “感情好,當然什麽都順,你就順順當當地等着辦喜事,我呢,也就順順當當地等着吃喜糖。”方秀玉說着,轉頭望着瀋根寶,“根寶,你是一傢之主,他們倆的事,你也說一下。”
  
  “沒什麽說的,沒什麽說的。”瀋根寶笑呵呵地說,“由你做主就是了。再說,孩子的事,衹要他們同意就是了。我管不了她。”
  
  “那你說呢?”方秀玉看着劉淑貞問。
  
  “我……怎麽說呢?”劉淑貞想了想說,“做父母的,當然希望孩子過得好,衹要孩子好,做父母的也放心。當然,做父母的總會為孩子多考慮一些,但終究事情還是孩子的,因為今後過日子的是他們,他們的事情就應該他們自己做主。所以,我是尊重孩子的意願,衹做參考不做决斷。我也希望他們今後能順順當當的,不用我操心,也就滿足了。”說完,看着女兒與高偉軍,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方秀玉見了,便打趣地說:“你說好了,那我好得說說,今天這事,我來作個最後總結。”
  
  “你這當官的,職位不大,官腔倒不小,不是報告就是總結。”劉淑貞笑着說,“你說說,怎麽個總結法?”
  
  “這樣吧,”方秀玉挺直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今天的總結就是一句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說得大傢又是一陣大笑。
  
  等大傢笑過,方秀玉又說:“我看這樣吧,既然大傢對這門親事都滿意,那我這媒人婆也該去嚮偉軍的父母報個喜。我看這樣,讓潔芳跟我到偉軍傢一趟,讓他們也高興高興。”說完,站了起來。
  
  “好,好,去吧,去吧。”瀋根寶揮着手說。
  
  劉淑貞也站起來,拉着方秀玉的手說:“好吧,那就去吧。潔芳的事,就托付給你了。”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女兒拐走的。”方秀玉說着,用手在劉淑貞的肩頭拍了拍,然後,帶頭走出去,大傢也跟着走。
  
  一行人來到巷子口,正好一輛出租汽車緩緩開來,高偉軍一招手,出租車馬上停了下來。
  
  方秀玉坐進前排座位,從車窗伸出手,朝劉淑貞與瀋根寶擺了擺,說:“好了,你們回去吧。”
  
  “伯父,伯母,我們先走了。”高偉軍說完,也從另一邊的後車門上了車。
  
  瀋潔芳也在車上坐好,從車窗口伸出手,愉快地說了聲“拜拜”,出租汽車便緩緩地開動了。
  
  劉淑貞也擡起手,輕輕地擺擺了,目送着出租汽車漸漸馳去。汽車越開越快,那兩盞尾燈也越離越遠,終於融入那一片燈火輝煌的夜色中。
  
  劉淑貞慢慢地放下手。突然,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正迅速地在心裏膨脹,整個心裏頓時顯得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了。她感到整個身子像是沒有重量似的,在這喧囂噪雜的街道上輕輕地漂浮起來,漠然地看着這五彩繽紛的世界。
  
  猛地,一陣風吹來,讓劉淑貞感到一股冷意,她的思緒也從那虛幻的空中落了下來。她扭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丈夫,發現丈夫也正在看着她,他那因為喝酒而泛紅的臉在這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更紅了,他的眼睛興奮地眯縫着,洋洋得意地閃着光。那是一種獲得極大滿足的表露,但對她來說,那目光就像是一把無形劍,一直剌嚮那道幾十年前刻在心裏的傷疤,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從那半昏迷的狀態中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種目光,那是她的恥辱的開始,因為從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屬於自己了。她急速地轉過身,匆匆地走進巷子裏……
  
  婚禮進行麯 (十)
  作者:鄭德鴻
  〈十〉
  
  “往這邊走。”葉文韻拉了女兒一下,拐進了街道旁的一條巷子裏。
  
  劉淑貞心裏突然一陣發緊,她知道,已經快到陳秋雲傢了。儘管她不知道陳秋雲的傢在哪裏,但她已經意識到,陳秋雲以及那個即將成為她的丈夫的男人,正在這巷子裏的某一處等待着她的到來。
  
  石板鋪面的巷子有一丈多寬,筆直地嚮前延伸,與一般的小巷相比,顯得寬闊平坦且氣派不凡。這可不是一條普通的巷子,它其實是一座大院的邊道,而這大院原先是縣衙門,解放後一度是市政府辦公的地方。後來市政府搬走,這大院便成了市政府的宿舍,能住在這裏的都是些政府裏面的頭面人物。因此,這大院便也成為權力的象徵,這巷子便也就成了走近權力的通道。
  
  巷子裏空無一人,衹有那路燈明晃晃地亮着,發出慘白的光。劉淑貞望着眼前這幽深的巷子,剛纔那強撐起來的那殺身成仁、視死如歸的氣概以及捨身救傢的决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充滿內心的衹是無限的悲哀與深深的恐懼。她感到自己像是一隻即將踏進屠場的羔羊,正一步步走嚮終結。她猶豫,躊躇,立定。突然,她看見前面的邊門閃出一個人,正在嚮她走來,定睛一看是陳秋雲,一種求生的本能使她覺得不能就這麽地束手被擒,便急轉身,回頭便走。
  
  葉文韻突然感到背後有點異常,回頭一看,女兒竟離她而去,不由大驚失色,忙大步追去,一把住女兒:“你去哪?”
  
  劉淑貞掙紮着,可母親卻死死不放手,使她無法再走。她看到陳秋雲正大步走來,越來越近,她心裏的恐懼越來越甚。終於,陳秋雲來到了她的跟前,並且也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綳得緊緊的神經仿佛突然斷了似的,她的精神防綫在一瞬間徹底崩潰,她的身子一下子癱軟下去,任由她們拉扯。
  
  陳秋雲看着眼前的情景,什麽都明白了,她朝葉文韻使了個眼色,示意葉文韻放開手,自己趁勢把劉淑貞攬在懷裏,故做熱情地說:“哎呀,你們怎麽還在這裏站着?都到傢門口了還不進去?走走走,快進屋裏去。”
  
  “是呀,是呀,我們就要進去。就是……就是……”葉文韻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那就進去啊。”陳秋雲看着劉淑貞,和顔悅色地說,“到了阿姨的傢,就像你的傢。走吧,到屋裏去。”說着,拉着劉淑貞往巷子裏走,葉文韻也在一邊傍着,三個人並排着嚮陳秋雲的傢走。
  
  劉淑貞事到如今,也就身不由己了,衹好硬着頭皮,在母親與陳秋雲的挾持下,一起往前走。走到剛纔陳秋雲走出的那個邊門,跨過一道石門檻,又經過一個過道,來到一個巨大的客廳裏。
  
  客廳裏,等待多時的吳興平與瀋根寶見她們進來,忙招呼大傢坐下,陳秋雲又趕緊泡上茶,看上去極其的親切與熱情。
  
  劉淑貞坐在椅子上,默默地低着頭,眼睛衹是盯着腳下的那一小塊地板,靜靜地聽着他們的談話。她感到那看似親切的問候底下是一層厚厚的隔膜,那熱情的背後是一張張冷酷的臉。
  
  “這就是淑貞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吳興平看着劉淑貞,滿意地笑着,“淑貞,你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苦的。”
  
  “是呀是呀,有您幫忙,那事情就好辦了。”葉文韻一邊點頭一邊說,臉上露出僵僵的笑容。
  
  “沒事,沒事。”吳興平說着,點上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煙來,一副小事一樁、不足挂齒的樣子。
  
  “那就謝謝您了。”葉文韻說着,臉上又是一笑。
  
  “謝什麽呀,一傢人盡說兩傢話。”陳秋雲說着,眼睛看着劉淑貞,“你傢的事,就是我傢的事。很快就要成為一傢人了,這點事情是應該做的。”
  
  “嗯,天成的材料,我已經看過了,就在我的抽屜裏。我已經給他們打了招呼,暫時不報,具體情況,過一段時間再說。因為遣送任務年底前就會結束,拖過這一陣風頭,也就沒事了。”吳興平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那就……”葉文韻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把頭轉嚮女兒,“阿貞,吳叔叔和陳阿姨為我們一傢,真是盡心盡力,你爸的事,如果不是吳叔叔,根本就不可能辦。現在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你也應該跟人傢說說呀。”
  
  劉淑貞依然低着頭,衹是用眼角偷偷地瞟了一下兩邊。雖然她不能看到他們,但她分明感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令她渾身火辣辣的難受。儘管他們的談話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說到她的事,但那彎過來繞過去話,又有哪一句不是針對着她?他們的談話是那麽的輕鬆,那麽的不以為然,似乎談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又是那麽不加掩飾地表露內心的喜悅,一方為能輕易地得到她,一方為能僥幸逃脫厄運。而這些,卻是以她成為坐在對面的那個陌生人的妻子為籌碼,在一場不見刀光劍影的交鋒後,以她作為犧牲品所得到的結果。她緊緊地咬着牙,原先握着的拳頭此時攥得更緊了。葉文韻見女兒不作聲,不由又說:“你怎麽啦?不出聲不吭氣的,一點禮貌也不懂。”
  
  不懂禮貌?劉淑貞慢慢地擡起頭,滿腔的怨恨在胸中翻滾着。什麽禮貌?你們不過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劊子手,是利欲熏心的偽君子,是正想瓜分她的靈魂與肉體的假善人,在你們那虛偽的面具後面,分明是一張張兇殘的嘴臉。並且,在即將吃掉她的時候,居然還要她面帶微笑,心甘情願地成為他們的口中物!她再也忍受不住了,霍地站起來,眼裏閃爍着仇恨的淚花。
  
  客廳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仿佛空氣中充滿了火藥,衹要再有一星半點的火花,便會立即爆炸。
  
  葉文韻慌了,急忙站起來,走到女兒身邊:“你……你怎麽啦?剛纔說得好好的……又沒說你什麽。”
  
  陳秋雲也走上前,拉着劉淑貞說:“淑貞,你要是心裏有什麽話,就跟阿姨說。別激動,先坐下,坐下慢慢說。”說着,稍稍用力,讓劉淑貞坐了下去。
  
  “喝點水,先喝點水。”吳興平也端着一杯茶遞到劉淑貞跟前。
  
  劉淑貞正感到嗓子眼裏冒火,接過茶杯,不暇思索便喝了下去。
  
  “再喝一杯。”吳興平說着,又把另一杯茶遞過去,劉淑貞接過,又是一口喝下。
  
  嗓子眼的灼熱感稍稍得到緩解,但劉淑貞的心裏的悲痛卻一點也沒有減少,她強壓住自己的衝動,她知道衝動並不能解决問題。儘管她知道,如果自己堅决不嫁給就在她面前的瀋根寶,現在還來得及,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自由了,那全家卻是無法逃脫了,後果是明擺着的,那貧睏而險惡的山村便是全家人的最後歸宿。她的心又一次冷了下去,她的面前又是一片凄涼,她的頭又垂了下去。
  
  見女兒似乎平靜下去了,葉文韻覺得應早點把事情定下來,以免女兒變卦,便說:“阿貞,你看陳阿姨和吳叔叔多關心你,要是別人,誰會為你着想?你也不能衹想着你自己,你也要為別人想想,為弟弟妹妹想想。今天既然已經來了,你與根寶也算是見了面,好不好,你自己拿主意。現在講婚姻自由,我也不能強迫你。今天這裏也沒有外人,你就當面說,要不要,就一句話。”
  
  婚姻自由?我到今天有這個自由嗎?如果不是為了那搖搖欲墜的傢,此時會與這些陌生人談婚論嫁?走到這一步,還不是為了那些可憐的弟弟妹妹們?劉淑貞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她知道,此刻對她來說,不,是對全家來說,是最後决定的時候了,要還是不要,真的就等她的一句話。
  
  儘管來此之前,劉淑貞已經抱定豁出去了的决心,而且,經過這麽一陣的反復,她的身心已經疲憊不堪,已經無力再進行抵抗了,剩下的衹是深深的哀怨。然而,要她此時開口回答要還是不要,卻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她感到那股冰冷從心底彌漫開來,變得一片麻木。她的身子一下子癱軟了,斜斜地靠在椅子背,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看着劉淑貞的明顯變化,陳秋雲心裏暗自得意,看來,這劉淑貞已經是跑不掉的了。她又嚮葉文韻使了個眼色,說:“我說文韻,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這結婚大事,哪能像是做買賣,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淑貞,你別聽你媽說的。感情的事是一步一步來的。你看,今天你來,根寶也來,你們見了面,然後再互相接觸一下,交流一下思想,感情也就慢慢建立起來了。等你感到沒有意見了,你再跟阿姨說,到時阿姨再替你做主,好嗎?”
  
  “對,對,秋雲說得對。以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包辦婚姻。”吳興平接過陳秋雲的話題說,“當然,有時遇到特殊情況,也要顧全大局。以前戰爭年代,我們許多女同志,為了革命的需要,與不認識的同志結婚,做革命的夫妻,到現在也都過得很好。這說明,感情是可以培養的,衹要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沒有什麽剋服不了的。這樣吧,我看這事情就這麽先定下來,你們兩個先瞭解瞭解,交流交流感情,最後再來考慮事情怎麽辦。”
  
  “阿貞,你聽陳阿姨和吳叔叔說的話,很有道理,他們是處處為你着想的。他們還為你們準備了兩張電影票。你們先去看一場電影,像吳叔叔說的,先交流交流感情。”葉文韻說。
  
  “那就這樣吧,你們倆先去看電影。”陳秋雲說,“根寶,你先帶淑貞去看電影。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知道了。”瀋根寶走到劉淑貞面前說,“淑貞,我們走吧。”
  
  劉淑貞感到這客廳裏的空氣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混濁了,如果再呆下去,她會被活活憋死的。她急切地想逃離出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她也顧不得了。她猛地站起來,自顧走了出去……
  
  婚禮進行麯 (十一)
  作者:鄭德鴻
  〈十一〉
  
  “今天是我最過癮的日子。”瀋根寶說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衹要有酒喝,哪一天你不過癮?酒就像你的祖宗,哪一天不敬一下你能過?”劉淑貞說着,也在餐桌的一邊坐下,吃起麵條。
  
  瀋根寶並不理會妻子的嘲諷。畢竟,三十年的夫妻了,知根知底的,夫妻倆儘管談不上恩恩愛愛,但也不是什麽水火不容的冤傢對頭,這磕磕碰碰的,對他來說,根本不礙事。
  
  說起來,當年能娶到這麽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雖說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但實在是他的福份。更讓他感到幸運的是,妻子不但漂亮,而且能幹。“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因他屬於“站錯隊”而被隔離審查,妻子並沒有乘機離他而去,反而挑起傢裏的大樑,並把一個傢理得井井有條。在那時,像他這種情況而離婚的多的是。後來審查結束,因他不是什麽主要人物,衹受到一般處理,僥幸沒被開除公職。也由於妻子的能幹,使得他得以風平浪靜地過這麽些年,直到退休。如今,他落得個吃穿不愁,無憂無慮,還在乎那幾聲熱言冷語嗎?這不,這一碗熱乎乎的點心,就是最大的實惠。
  
  “你把我當成什麽都不要緊,最多也就是酒鬼罷了。”瀋根寶不溫不火地說,“其實,這一杯酒是該喝的。你想,人生在世,最過癮的就三件事,娶老婆,做父親,當爺爺。頭兩件不用說,早就有了的,這爺爺也已經當了,但衹有內孫,還少一個外孫。這回潔芳嫁出去,那外孫也就有了,你說這不是最過癮?”
  
  劉淑貞聽了,心裏不由也愉悅起來。畢竟,女兒能找個好對象,是做母親的最大安慰。也可以說,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至此總算是有了個歸落,也不枉了她大半生的努力。那漫長的非常歲月,那令人難以想像的苦難,那深深銘刻在心裏的恥辱,都被眼下女兒的喜慶所掩蓋了。
  
  儘管丈夫在劉淑貞的眼裏,是那麽的平庸,甚至可以說有點猥瑣,那曾經對她心靈所造成的傷害,至今仍令她耿耿於懷。但是,她與丈夫在這種貌合神離的狀態下,竟會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在他落難受審查的那段日子裏,她也沒有與丈夫分道揚鑣,而是苦苦守着這個傢,還不是因為這一雙兒女?而且,經過這麽多年的磨合,她也從心裏認可了這種狀態,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份與命運吧,儘管她一點也不相信什麽神和鬼。
  
  如今,兒子已經成傢立業,女兒即將喜結良緣,她感到自己多年的含辛茹苦沒白費,自己當年無法實現的種種夢想,正在從兒女的身上得以實現,使她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滿足。因此,此時她對丈夫的貪杯以及一些過失,也就變得寬容起來了。
  
  “但過癮也不能喝得太多,你剛纔已喝過一回了。”劉淑貞口氣聽似嚴厲,但臉色卻緩和下來,“酒這東西,也不是說不讓你喝,衹是要適量。”
  
  瀋根寶見妻子竟然不再責備了,不由喜形於色,豪氣十足地說:“剛纔那也算喝酒?還不夠我漱口。以前我可是喝遍天下無敵手,誰不知道我的酒量?那一年,我跟他們鬥酒,連幹幾十杯,把他們灌倒一大片。後來領導喝酒,非得叫我當保鏢不可。”
  
  劉淑貞見丈夫又說起當年的事,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似乎是什麽了不起的英雄。其實,丈夫這幾十年來根本就沒有什麽可以炫耀的資本,唯一讓他挂在嘴邊的,也就是那麽的一次,而那衹不過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一次小小的聚會,他衹不過是充當那位領導酒桌上的工具,一個裝酒的杯子而已。“文化大革命”後,隨着那位領導的垮臺,他這“酒杯”也就再也派不上用場,再也沒有哪個領導來叫他赴宴了。儘管這件事她已經聽過不知多少遍,但見他正在興頭上,她不想拂了他的意,便說:“你那時年輕氣盛,當然沒關係。但現在你幾歲了,哪能比得了?”
  
  “怎麽比不了?我這酒量可是一點都沒少。”瀋根寶感到被小看了,便爭辯起來。
  
  “好了好了,今天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自己控製就是了。”劉淑貞不再與丈夫爭執了,低頭吃起麵條。瀋根寶見妻子對他的吹噓不感興趣,使他沒有了炫耀的對象,自覺沒趣,便也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外面的門一陣響,劉淑貞一聽,放下筷子站起來,對丈夫說:“潔芳回來了。”說着,急忙走出去。走到客廳一看,卻是兒子瀋志強和抱着孩子的媳婦許雪純。
  
  “媽,潔芳呢?”瀋志強看衹有母親一個人,便問。
  
  “到偉軍傢去了,還沒回來。你們怎麽到這時候纔來,都快十一點了。”劉淑貞看着兒子,眼裏流露出責備的目光。
  
  “我是脫不開身呀。”瀋志強攤開雙手,一副無奈的樣子,“但現在不也是來了。”
  
  “就是呀,都約好了的,不去怎麽行?不然,這麽大的喜事,說什麽也會來的。”許雪純滿臉委麯地說。
  
  “既然有事情,也就算了,反正人傢也回去了。舒婷睡了嗎?來,讓我抱抱。”劉淑貞說着,從許玉純手中接過孩子。
  
  瀋根寶也走出來,對着兒子說:“志強,你們要不要也吃點?”
  
  “爸,不用了,我們已經吃過了。”瀋志強回答說。
  
  “天這麽冷,你們吃點暖和暖和。”劉淑貞說。
  
  “不用了。媽,你們趕快吃,不然就涼了。”許雪純說着,伸手要去抱回孩子。
  
  劉淑貞沒有把孩子還給媳婦,反而抱得更緊了。她看着已經熟睡了的孩子,那圓圓的小臉,那緊閉的雙眼,那抿着的嘴唇,是那麽的可愛,這可是她的孫女啊!抱在懷裏,那感覺比吃什麽都香甜。她輕輕地搖擺着身子,想讓孩子睡得更安穩說:“等一下再吃不要緊。你也歇歇,我抱着就行了。”
  
  “鈴……”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瀋志強順手拿起電話筒,對着電話筒說:“喂,噢,是潔芳呀,我恭喜你了。我和你嫂子特意回來,沒想到你還沒回來。你在哪兒?”
  
  “我在偉軍傢。你不是去陪客人了嗎?”電話裏傳來瀋潔芳抱怨的聲音。
  
  “我不是不回來,確實是走不開。這商場上的應酬,你不去應付應付是不行的。”瀋志強解釋說。
  
  “你那邊不好應付,我這裏就好應付了?”瀋潔芳依然沒好氣地說。
  
  “哪能這麽說呢,你這邊我可是重中之重,怎麽會放着不管呢?這樣吧,今天算我不對,改天你和偉軍到我那裏,我請你倆吃一頓,作為賠償行不行?”瀋志強對着電話筒,和顔悅色地說。
  
  “還要罰款。”瀋潔芳說完,笑了起來。
  
  瀋志強也笑了起來:“好好好,要罰多少任你罰。”
  
  “你叫媽來聽一下。”瀋潔芳說。
  
  “媽,潔芳叫你聽電話。”瀋志強說着,把電話筒遞給了母親。
  
  劉淑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接過電話筒:“潔芳,你怎麽還不回來呀?”
  
  “媽,我要遲一點回去。偉軍的同學、朋友都來了,我現在回不了。”瀋潔芳回答說。
  
  “他們來是他們來,你總不能因為他們而不回來。再說,你今天身份不一樣,是新人,跟大傢見見面也就是了。”劉淑貞委婉地說。
  
  “就是因為身份不一樣,所以纔更回不去。再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對我來說更是意義不同,大傢來湊湊熱鬧,都挺愉快的,將來回憶起來,也纔有味呢。”瀋潔芳輕鬆地說。
  
  劉淑貞聽女兒的口氣,一時半時是不會回來的,心中不由有點不自在。畢竟,女兒在別人傢呆得太晚,做母親的多少有點不放心,但女兒不回來,她也沒法管。看來,衹能讓方秀玉去說了,便又問:“你方阿姨呢?”
  
  “方阿姨先回去了。”瀋潔芳回答說。
  
  劉淑貞不由楞一下,女兒是你方秀玉帶去的,怎麽你卻先走呢?雖然女兒與高偉軍是大傢都認可的一對兒,可他們正在熱戀上,女兒在那裏呆到三更半夜,這幹柴烈火的,要是做出什麽出格的事,那該如何是好?她不由從心裏責怪起方秀玉來。可事到如今,責怪也沒用了,還是趕快叫女兒回來纔是。
  
  “潔芳呀,即然方阿姨已經回去了,你也就早點回來。”劉淑貞盡量壓住心中的不安,娓娓地說,“你看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了,偉軍的爸爸媽媽也要休息了,偉軍的那些同學說不定明天還有事,太晚了耽誤了明天的事也不好。”
  
  “媽,明天大傢都沒上班。”瀋潔芳說,“他的爸爸精神比誰都好,還拿酒要和大傢喝。他媽媽正在煮宵夜。”
  
  “這麽晚了還喝酒,那要喝到什麽時候?”劉淑貞吃驚地問。
  
  “我怎麽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反正時間還早着。”瀋潔芳不以為然地說。
  
  劉淑貞不由又是一楞,都半夜了還說早?雖說現在年輕人個個都是夜貓子,可那老頭子竟也跟着亂瞎扯,這時再喝酒,天知道會喝出什麽名堂來?她越想越不放心。不行,一定要叫女兒趕快回來。
  
  “我跟你講,他們喝酒是他們的事,你給我先回來。女孩子傢,做事要穩重些,要註意影響。凡事要多想想,不要讓人傢落下話柄。”她越說越急促,口氣也變得嚴肅起來。
  
  “媽,你怎麽這樣說呢?”瀋潔芳有點不滿地說,“我又不是不回去,我知道該怎麽做。我在這裏,跟他在一起,有什麽影響的?”
  
  “就因為……”劉淑貞本想說正因為是在高偉軍傢她纔不放心,防的就是他,可又覺得這樣說未免太過份了,女兒跟人傢談戀愛,做母親的防人傢什麽呢。她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十二點前一定給我回來就是了。”
  
  “好吧。”瀋潔芳顯得有點不情願地說不得。
  
  劉淑貞聽得“咔嚓”一聲,女兒的聲音沒有了,但她還將電話筒按在耳邊,若有所失,然後,纔慢慢將電話筒放了下去。
  
  瀋志強見母親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說:“媽,人傢正在高高興興地喜慶良宵,你急急忙忙十二道金牌召她回來,你着的什麽急?你想,人傢看到這未來的媳婦,高興都來不及了,還會嫌晚嗎?你這樣做不是掃人傢的興嗎?”
  
  “你懂什麽?女孩子傢,哪能這麽晚還不回來?”劉淑貞沒好氣地說。
  
  “這有什麽呢?就是住在那裏也就是那麽一回事。”瀋志強並不理會母親的斥責,反而笑着說,“現在是什麽年代了,衹要雙方看順眼,什麽都行,衹要不把肚子搞大就是了。”
  
  “現在技術這麽先進,沒人那麽笨。”許雪純附合着丈夫說,“你看滿街都是那種廣告,那藥店裏什麽都有,根本不會出事,除非傻瓜纔會懷孕。”
  
  傻瓜纔會懷孕!仿佛被抽了條筋似地,劉淑貞衹覺得雙腳站立不穩,微微地打顫。許雪純眼尖,看到婆婆這細微變化,忙搶上一步,將孩子抱了回來。
  
  瀋志強見母親的神色突然起變化,不由有點納悶,自己說的沒什麽不對,妻子說的那些話也沒什麽出格的,衹不過語氣俏皮了點,但這也是當今社會的流行語言。而現實的人際交往,不也是這麽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問:“媽,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劉淑貞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兒子媳婦面前的失態,她回過神來,用手抹了一下臉,又扭了下腳腕,以掩飾內心的空虛。
  
  “啊……沒什麽,也許是纍了。”劉淑貞說着,趁勢打了個哈欠。
  
  見母親沒事了,瀋志強與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媽,既然潔芳還不回來,這裏又沒什麽事,孩子也睡了,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爸,我們先回去了。”許雪純也對公公說。
  
  “回去吧,回去吧,沒事早點回去睡。”瀋根寶擺了下手說。
  
  劉淑貞儘管很想讓兒子媳婦多呆一會兒,讓她再抱一下那可愛的孫女。畢竟,他們進來纔不過這麽一會兒,連坐也沒坐就要走。可是,她似乎剛剛搬動一個重物似地,感到渾身沒有半點力氣,軟綿綿地就要癱了下去。她不再留他們了,便也點點頭,說:“好吧,早點回去睡吧。”
  
  “那我們先走了。”瀋志強說着打開門,與妻子一起走了出去。
  
  門“呯”地一聲又關上了,劉淑貞呆呆地站着,心裏像是一團亂麻似地理不出頭緒。她想不明白,本來好好的一場喜事,怎麽突然就攪成一團糊,弄得女兒臉上不好看,兒子媳婦亂猜疑,自己也窩了一團氣?
  
  劉淑貞又一次抹了抹臉,理了下頭髮,她的頭腦漸漸清醒了。不就是女兒遲點回來嗎?不就是兒子說的那幾句俏皮話嗎?這其實並沒有什麽呀,女兒開心,做母親的應該是高興纔是;兒子講俏皮話,那是親情融洽的表露,根本就不值得她動肝火。剛纔自己那有點反常的舉動,其實衹不過是以自己過去的獨特經歷去套現在的普遍現象,難怪會格格不入。事情想通了,她也就不再感到壓抑了,心裏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便回轉身走回廚房,重新在餐桌邊坐下,繼續吃那碗麵條。
  
  “你這個人,真是不懂得行情。”瀋根寶也坐在餐桌邊,看着妻子說,“人傢年輕人,在外面玩玩又有什麽?限時限刻的,叫人傢回來,也不想想人傢會怎麽說。”
  
  “人傢怎麽說我不管,關鍵是自己怎麽做。”劉淑貞把碗裏剩下的麵條都倒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說,“衹要自己站得正,還怕別人說?”說着,瞪了丈夫一眼。
  
  “有什麽正不正的呢。”瀋根寶裝作沒看見,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現在的年輕人,思想都開放得很,早就不當回事了的。再說,早晚是人傢的人,你操什麽心呀。”
  
  劉淑貞最聽不得丈夫這種陰陽怪調的,那剛剛理直了的筋不由又扭了起來,大聲地說:“衹要她沒嫁出去,我就得管。我做母親的說她幾句難道不應該?”
  
  “應該是應該。可你管得了今天,還管得了明天?再說,她在外面,你還能把她的褲頭鎖起來?說不定早就在一起了。”瀋根寶油腔滑調地說。
  
  “你……”劉淑貞站了起來,憤憤地說,“說的什麽話?你把女兒當做什麽人?”
  
  瀋根寶避開妻子的目光,依然慢騰騰地說:“你對我發火有什麽用?衹要他們兩人好,又有什麽關係?再說,我們不也是這麽過來的嗎?那時你浮搖不定,如果不是我來個先斬後奏,說不定也不會有今天了。”說着,猥瑣地瞥了妻子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仿佛一扇塵封多年的洞門被突然打開,那“吱吱”的開啓聲像無數根針尖似地刺嚮那已結滿厚繭的心,那些深埋在洞底的記憶像頭猛獸直撲過來;又似一道包紮嚴實的傷口被猛然撕開,那些痛苦而恥辱的過去像鮮血一樣汩汩地流出來。劉淑貞衹感到心口一陣沉悶,心髒幾乎就要停止跳動,肺裏似乎填滿了泥漿,令她喘不過氣來,在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慢慢地坐了下去……
  
  婚禮進行麯 (十二)
  作者:鄭德鴻
  〈十二〉
  
  劉淑貞兩手的十個指頭交叉着,雙膝緊緊地並攏着,腰板僵硬地直挺着,眼睛對着銀幕直直地盯着,可思緒卻早已飛到九天雲外去了。
  
  銀幕上正在放映的是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對於這些樣板戲,劉淑貞已經不知看過多少遍了,那些激昂的唱腔與誇張的動作,早已刻在她的腦海裏。然而,此時她卻幾乎是視而不見,不為所動,占據着她整個心的是坐在旁邊的瀋根寶,一個已被指定為她未來的丈夫並被強迫要與之建立感情的男人。
  
  感情是什麽?在劉淑貞走過的歲月及所接受的教育裏,“感情”這兩個字被賦予了的是革命的、純潔的。上學的時候,老師教給的是培養無産階級革命感情,愛祖國,愛人民;到農村插隊落戶後,更是被要求與貧下中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此來改造自己頭腦中的非無産階級世界觀,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與之對立的一切個人主義、溫情主義、享受主義,則通通被斥責為小資産階級情調,甚至連談戀愛都是不允許的,稍有觸犯,便會被扣上資産階級感情用事的帽子,受到無情的批判。而此時,竟然要她與瀋根寶建立感情,這叫她怎麽理解呢?
  
  況且,劉淑貞對身邊的這個人一點都不瞭解,從見面到此刻,也衹不過是短短的一個多小時,更何況到這時候,她連他的相貌都還沒看清楚。剛纔在陳秋雲傢,她不敢擡頭看他,那短暫的幾瞥,衹得到一個大致的形象;來電影院的路上,她一直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看的衹是一個晃動的背影;進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映了,黑暗之中她所能看到的衹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她感到他的相貌還算說得過去,衹是看上去似乎比說的年紀要大一些;他的身體看上去很壯實,不是那種病態的樣子;他那不多的幾句話,語氣還算溫和,估計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輩與粗野暴戾之徒。把這些零碎的印象加起來,她勉強得出一個概念,這瀋根寶好不到哪裏也壞不到哪裏,如果非嫁給他的話,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衹能平平庸庸地過一輩子,但對於已經走投無路的她來說,這也許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實在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是,僅僅憑着這些粗淺的感覺,要讓她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與他建立起感情,根本就毫無可能。
  
  藉着銀幕上反射過來的微弱亮光,劉淑貞偷偷用眼角打量着瀋根寶,她看到瀋根寶也是十個指頭交叉着,眼望前方,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她極力想從他的身上找出一點讓她感到可以接受的東西,哪怕衹是一點點,她也就認命了。可是,即使她發揮最大的想象,卻也找不到一點值得她欣慰的地方,留在她心裏的依然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電影終於散場了,劉淑貞隨着人流走出電影院,她的身後,瀋根寶一步不拉地緊跟着。走到十字路口,瀋根寶突然跨前一步,擋在劉淑貞的面前,有點急切地說:“淑貞,我們是不是談談?”
  
  “談什麽?”劉淑貞站住,冷冷地說。
  
  “談……談我們兩人的事。”瀋根寶有點緊張地說,他的眼睛在與劉淑貞交匯的一剎那,急轉嚮一邊,不敢與她對視。
  
  看着瀋根寶那有點畏怯的樣子,劉淑貞心裏不由掠過一絲鄙夷,這瀋根寶也太沒有個男子漢的氣魄了,怎麽竟在她的面前露出這副可憐相。照理,今天這種場合,擔驚受怕的應該是她,弱小的她衹有受擺布的份,哪裏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不用說占據主動了。如此一來,她對瀋根寶的戒備心理便放鬆了,臉上僵硬的肌肉也舒展了。
  
  “好吧。到哪裏談?”劉淑貞淡淡地說,眉宇間顯現着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
  
  “那……那我們就到前邊去談。”瀋根寶受寵若驚地說,扭頭便往前走。
  
  “你去哪?”劉淑貞大步追了上去。
  
  “就在前邊,就在前邊。”瀋根寶頭也不回地說,依然大步往前走。
  
  劉淑貞緊緊地跟在瀋根寶的後面,她不知道瀋根寶要帶她到哪裏去,但此時她已經沒有了一絲恐懼。另外,她也覺得,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與他正面談談,無論如何是必要的。
  
  “到了。”瀋根寶突然在一條小巷前停了下來。
  
  “這是?”劉淑貞看着那沒有一絲亮光的巷子,疑惑地問。
  
  “到我傢去談。我傢就在這裏。”瀋根寶有點興奮地說。
  
  “到你傢談?”劉淑貞有點吃驚地問,因為她實在沒有想到瀋根寶會帶她到這裏。
  
  “是到我傢。”瀋根寶肯定地說,“到傢裏談較安靜。再說,你也先看看,看好了再說。”
  
  劉淑貞聽出瀋根寶所說的看看其實就是要她去看房子,她已經從母親那裏知道他一個人住着一大套房子,這在住房極其緊張的城市裏無疑是令人羨慕的。但是,這房子對她來講,卻是一點也不感興趣,反而令她有點不安。畢竟,一個女孩子,與一個剛剛相識的男人單獨在一起,並且是在他的傢,要是出點意外,她將如何對付呢?
  
  瀋根寶見劉淑貞站着不走,便又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對你怎樣的。我們衹進去坐一會,然後我就送你回去。”
  
  劉淑貞看了一眼瀋根寶,那誠惶誠恐的樣子,似乎充滿誠意,也許,他真的衹是想讓她看看那房子,想用那房子來打動她的心,一如俗話說的,找老婆容易找房子難,而他卻是有着現成的房子。再說,她已經答應他一起談談了,到哪裏談還不都一樣,難道到了他傢便被吃了不成?即使從最壞的方面考慮,他如果想對她動手動腳,到時她會拼死抵抗,再大聲叫喊,他是別想輕易得逞的。而且,從他的舉止看,想必他也沒有這膽量。這麽一想,她的心裏便也坦然了,便說:“好吧,那就進去吧。”
  
    瀋根寶一聽,面露喜色,領頭走進巷子裏,劉淑貞也跟了進去。走不多遠,拐了個彎,又走一段,再拐個彎,終於在一個稍大的門前停了下來,瀋根寶打開門,與劉淑貞一起走了進去。
  
  “我就住在這裏。”瀋根寶說着,順手拉了一下門邊的拉綫開關,電燈頓時亮了,然後,關上門,領着劉淑貞從天井旁邊的過道繼續往前走,來到客廳,把電燈也打開了。
  
  劉淑貞在客廳中站住,打量了一下,衹見正中擺着一張大桌子,上面放着一套《毛澤東選集》,選集的上面擺着毛主席的石膏像;兩邊各擺一副配着茶几的靠背椅,看上去古色古香;地板看上去很幹淨,顯然擦洗過不久。
  
  “到後面看看。”瀋根寶說着又朝裏面走,並一路打開電燈。
  
  劉淑貞跟着瀋根定,走過客廳後隔着房間的過道,又是一個天井,一邊是樓梯,後面是廚房。
  
  “到樓上看看。”瀋根寶說着,就要往樓梯走。
  
  劉淑貞擡頭看了看,說:“不用了,這樣看就知道了。”說完,轉身往外走。
  
  “那……那就到客廳裏坐吧。”瀋根寶略顯遺憾地說,尾隨劉淑貞回到了客廳。
  
  “那就……這邊坐,這邊坐。”瀋根寶面帶笑容,顯得極其的殷勤,他見劉淑貞坐下了,便也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面對着近在眼前的瀋根寶,劉淑貞不由百感交集,也直到這時候,她纔得以稍為從容地對他做一番審視。她感到他的神態顯得有點緊張,但這或許是因為初次會面的緣故,自己不也是一直捏着一把汗?他帶她來這裏,固然帶有炫耀的意思,可盡量地展示自己,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是因為這事來得太突然,她對此根本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如果不是因為她年紀還小,還不到結婚的年齡;如果不是因為剛剛認識,相互之間缺乏瞭解;如果不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帶有一定的強迫性;如果面對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如果……劉淑貞感到頭腦裏有兩個小人兒正在激烈地爭鬥着,一個不停地說,你要嫁給他,你的命運本該如此;一個堅持說,我為什麽要嫁給他?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爭來鬥去,傷痕纍纍卻不分勝負,反把整個心攪成一團爛糊,以至坐下有那麽一會了,她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而剛纔要與他認真談談的念頭與勇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淑貞,嗯,你看……我們……”瀋根寶說着站起來,臉上帶着一絲慌亂,“噢,你先坐一下,我去拿杯茶。”說完,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瀋根寶一手端着一個杯子走了出來,他先放一杯在自己剛纔坐的那一邊的茶几上,再把另一杯放在劉淑貞旁邊的茶几上,說:“這是麥乳精,很好喝的。我剛買的。”
  
  劉淑貞看了下眼杯子裏的麥乳精,突然感到口渴起來。也難怪,這一陣的心靈搏鬥,早已折騰得她滿嘴苦澀,同時,她也希望能藉助一點什麽來穩定一下情緒,然後再與瀋根寶做最後的决斷。
  
  劉淑貞端起杯子,稍稍地喝了一口,頓時,一股溫熱而香甜的感覺從舌頭傳遍全身。這麥乳精實在太好喝了,同她住在一起的知青曾經帶過一罐到那山裏去,她也因此喝過一回,那味道實在挺好的,讓她一直忘不了。衹是這麥乳精雖說是營養豐富味道鮮美,卻是貴了點,她從來也沒有想去買。如今,這可口的紅色液體就在嘴邊,如同美麗的精靈,誘惑着她繼續喝下去。
  
  瀋根寶見劉淑貞衹顧悶頭喝着,便也端起杯子陪着喝,見她竟然把整杯麥乳精喝完,一種抑製不住的喜悅頓時涌上心頭,渾身血管急驟擴張,他站起來,走上前去,說:“再喝一杯,我再給你衝一杯。”
  
  “不用了,一杯就夠了。”劉淑貞一手端着空杯子,另一隻手輕輕地擺了擺,然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瀋根寶見劉淑貞不再要,便也退回去,重新坐下。
  
  劉淑貞感到此時心裏沉穩多了,她見瀋根寶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便說:“根寶,你剛纔說要談談,要談什麽?”
  
  “我是說……談談……談談我們的事。”瀋根寶結結巴巴地說。
  
  “其實,我們兩人是沒有什麽可談的,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可是,我們卻要成為夫妻。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殘忍嗎?”劉淑貞看着瀋根寶,義正詞嚴地說。
  
  “可這……這是為你好的呀。”瀋根寶張大眼睛,一副兩不相欠的樣子,“再說,衹要你嫁給我,你們傢就不用去上山下鄉了,這可是對你們有好處的呀。”
  
  “為我好?我有什麽好?你們的心腸也實在太好了,都說為我好,可為什麽不問我願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得到好處的是你們,所以你們纔會這麽認真,這麽急迫。但你們卻忘了,如果我不願意的話,你們就什麽也得不到。”劉淑貞咬牙切齒地說,把所有的憤恨都傾泄到瀋根寶頭上。
  
  瀋根寶一聽,不由慌了,忙說:“可這事你母親已經答應了。再說,你跟我去看電影,又來我傢,不就是說你也同意了?再說……再說,我也很愛你,以後我會很照顧你的。”
  
  “你愛我?你愛我什麽呢?你們衹是看上我。”劉淑貞冷冷地一笑,“雖然我還沒有愛過誰,但我知道,愛是雙方的,沒有感情,是談不上什麽愛的。”
  
  “可是……可是,我們可以慢慢來呀。我舅舅不是說,讓我們先接觸一下,再培養感情。再說,感情又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你要是真的喜歡感情,那我的感情都給你。”瀋根寶說着站起來,顯得有點衝動。
  
  聽了瀋根寶的話,劉淑貞感到真有點哭笑不得,感情這東西,居然會有喜歡不喜歡,並且可以像蔬菜水果似的送給別人?如果不是事關自己,她簡直就要笑出來。看來,這瀋根寶可以說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要想同這樣的人解釋清楚感情是怎麽回事,怕是要比登天還難了。
  
  “你說慢慢來,慢到什麽時候?”劉淑貞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要是等到十年八年,感情還是沒有,那你怎麽辦?”
  
  瀋根寶不由懵了,對於這門親事,他是巴不得越快越好,哪還等得那麽久?他眨了眨眼睛,說:“我們可以先結婚,然後再談感情。再說……再說,以後這裏的房子就是我們兩個……所以……所以你母親和我舅我妗叫我一定要帶你來看房子,說看了以後你就會同意的。”
  
  劉淑貞聽了,不由發出一聲哀嘆。看來,為了逼她就範,他們真是費盡了心機,即使她今天不答應這門親事,他們還是會想出其它法子來的,他們是决不會讓她逃脫的。她仰起頭,眼睜睜地望着天花板,頭腦漸漸地變得空白。
  
  瀋根寶見劉淑貞不再說話,以為已經把她說動心了,另外,他一直擔心自己施行的伎倆會因她的警覺而落空,如今見她這樣子,心中不由竊喜,但畢竟時候未到,他還不敢貿然造次。
  
  “其實,衹要我們結婚了,那以後事情就好辦了。你想,憑我舅舅,誰還敢對你傢怎麽樣?你傢也不用再到農村去了,你就跟我在一起,生個兒子。將來,讓我舅舅再給你找個工作,你就再也不用受苦了。”瀋根寶自顧自地說,顯得很輕鬆,但眼睛卻不時瞄上劉淑貞一下,緊張地觀察着她的動靜。
  
  對於瀋根寶說的這些話,劉淑貞已經懶得再去與之進行辯駁了,她感到,在這一次的突變中,她是那麽柔弱,而對手卻是那麽的強大。在瀋根寶的背後,是他的舅舅、舅妗,而在他們的背後,是更強大的政治以及被政治扭麯了的價值取嚮。所有的這一切,是那麽的錯綜復雜,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在他們面前,任何的反抗都將是徒勞的,就像雞蛋碰石頭一樣,失敗的永遠是弱小的。
  
  劉淑貞感到自己實在是太纍了,像是一個正在長途跋涉的人,已經精疲力盡了,想找個地方歇一歇。她仿佛正行走在無邊的原野,四顧茫茫,腳下一片泥濘,連個坐下的地方也沒有;她仿佛感到頭頂上有好幾個太陽,那耀眼的白光使她睜不開眼,那灼熱的氣浪烤得她頭腦一直發脹,就要裂開似的;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着,突然感到雙腳正踏在一團柔軟的草叢上,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瀋根寶見劉淑貞的眼睛慢慢閉上了,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起來,他極力抑製住自己不要出聲,以免把她驚動了;他不斷地告誡自己,要耐心,要耐心等待,衹要再耐心地等待那麽一會兒,這煮熟了的鴨子是飛不走的。
  
  瀋根寶見劉淑貞的身子漸漸地歪嚮一邊,手臂已經靠在茶几上,頭也垂了下去。他擔心茶几上的杯子會掉到地上,這會把她驚醒的,便躡手躡腳地上前去,把杯子拿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知道那些被他偷偷放入麥乳精裏的安眠藥已經開始在她的身體裏起作用了,他不由為自己的這一計謀得意起來。雖然,他相信劉淑貞遲早會成為他的妻子,但又擔心萬一有變,到時空歡喜一場。為此,他决定來個弱肉強食,先下手為強,衹要生米煮成熟飯,不怕你劉淑貞跑到哪裏去。所以,他事先做了這麽一個手腳,而年少單純的劉淑貞又怎麽能看出這其中的暗道機關呢。
  
  “淑貞,淑貞。”瀋根寶小心地叫着,見劉淑貞沒有反應,便走上前,輕輕地把她抱起來,走進後面的房間裏。
  
  瀋根寶把劉淑貞放在床上,確信她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便把她的衣服脫了下來。看着如此美麗鮮嫩的胴體,他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焚燒着的欲火,三下兩下也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便撲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劉淑貞仿佛走到一個大湖的旁邊,便趟了下去。她感到那涼涼的湖水一下子就趕走了疲勞,也驅走了炎熱,便不由自主地撲進水裏,嚮湖中心遊去。突然,她感到有什麽東西咬了她一下,並把她往湖底拖。她拼命掙紮,可身子卻往下沉,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由驚恐地大叫,拼死勁把頭擡出水面。
  
  劉淑貞從夢魘中驚醒過來,睜開雙眼,她看到瀋根寶正面對着她,並緊緊地壓在她的身上。像是一道閃電劃過,她的頭腦在那瞬間完全清醒了,也什麽都明白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衹聽得瀋根寶在她耳邊不停地說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的靈魂也在那一刻衝出軀體,飛嚮無邊的天際……
  
  
  婚禮進行麯 (尾聲)
  作者:鄭德鴻
  
  尾聲
  
  “姑姑,你等一會就要嫁到很遠嗎?”瀋舒婷仰起頭,看着瀋潔芳問。
  
  “不很遠。”瀋潔芳一邊脫着衣服一邊說。
  
  “不遠怎麽還要坐汽車?”瀋舒婷依然仰着頭,眼睛忽閃忽閃着。
  
  “結婚當然要坐汽車,總不能讓你姑姑走着去嫁呀。”許雪純在一旁笑着說。
  
  “那等一會汽車來,我也要坐,我也要結婚。”瀋舒婷大聲地說。大傢聽了,不由都笑了。
  
  “姑姑是要跟姑丈結婚,那你跟誰結婚呀?”充當瀋潔芳伴娘的李晶蘭摸着瀋舒婷的頭說。
  
  “姑姑跟姑丈結婚,我也要跟姑丈結婚。”瀋舒婷認真地說。
  
  “那可不行。姑丈衹要姑姑,不會要你。”李晶蘭繼續逗着瀋舒婷說,“再說,結婚後姑姑就是姑丈傢的人了,如果你也跟姑姑去,就不能回來了,睡覺時找不到媽媽,你可不能哭啊。”
  
  找不到媽媽?不能回來?瀋舒婷歪着頭,想了想,說:“那我不去。”
  
  “為什麽又不去了?”李晶蘭蹲下去,拉着瀋舒婷的手問,“你不是說要嫁人嗎?等會我帶你去。”
  
  瀋舒婷把手縮了回去,警惕地看着李晶蘭,突然轉身撲嚮許玉純,緊緊地抱住許玉純的腿,然後,回過頭說:“我不嫁人。要嫁你去嫁。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許玉純把女兒抱起來,笑着說:“不嫁人,不嫁人,媽媽把你養到老。好了,十點了,你該去睡覺了,讓姑姑換衣服。”
  
  劉淑貞把手伸嚮瀋舒婷,說:“舒婷,來,奶奶抱你去睡覺。”
  
  “不,我要跟媽媽睡。”瀋舒婷把頭歪嚮一邊說。
  
  “好,好,媽媽跟你睡。”許玉純說着,抱着女兒走出房間。
  
  瀋潔芳徐徐脫下外衣外褲,她那苗條的軀體在那套粉紅色緊身衣的包裹下,顯得峰巒起伏,意味無窮,加上那經過美容師精心梳理的頭髮,以及臉上那濃淡相宜的粉妝,更讓人感到豔麗無比,楚楚動人,整個一個美人兒。
  
  劉淑貞看着女兒,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個酸甜苦辣來。再過一個多小時,女兒便要嫁走了,儘管這一時刻她已經盼望好久了,但真的要到來,卻又讓她感到難以割捨又無所適從,不知做什麽好。時間也早就定下了,並且是非常的精確:二十三點十五分,新郎和接新娘的人進門;二十三點三十五分,新娘出傢門;二十三點五十分,到達新郎傢;零點整,新郎新娘雙雙攜手步入洞房。
  
  對於女兒女婿定下這麽一個絶妙的世紀之婚的時間安排,劉淑貞唯有贊嘆不已。畢竟,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誰不想圖個吉利?再說,現在的年輕人追趕新潮流,當新世紀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一對新人在新房裏迎接新世紀的到來,這百年一遇的佳期,更是夫妻百年合好、白頭到老的象徵。
  
  對於新世紀究竟算是哪一天,劉淑貞也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一度感到無所適從。有的認為2000年元旦就是新世紀的開始,有的認為應該從2001年元旦算起,爭論來爭論去,最終的結果是2000年元旦衹能算新千年,而21世紀要等到2001年的元旦。如今,這新世紀的元旦即將來臨,並且成為女兒的大喜日子,實在讓她感到無比的喜悅。她也知道,這元旦並非衹有女兒結婚,還有許許多多的新人將在這一天走上婚姻聖殿的紅地毯,還有更多的人在分享這幸福吉祥的時刻。看來,這元旦真是個值得紀念的好日子!
  
  劉淑貞不由想起2000年的元旦,想起那個令人激動的日子。就在那一天,高偉軍的初次上門,給全家人帶來了喜悅與希望,那新千年的鐘聲還在耳邊縈繞,這高偉軍已經成為她實實在在的女婿,如此說來,這元旦確確實實是個好日子。
  
  元旦,元旦!劉淑貞心裏默默地念着,突然,她看到了挂在墻上的日曆,那紅色的1字。她不由想起1970年的元旦,記憶中那灰色的日子。就在那一天的黎明之前,已經懷有三個多月身孕的她,走過那條昏暗的小巷,走進了瀋傢的門,一直走到今天。那一刻,留給她的根本沒有什麽歡樂,衹有那隱隱的傷痛,還時不時地扯了她一下。她感到日曆上那象徵着喜慶的紅色正在變成一灘血,那是她的血,化為一朵美麗的花,緩緩地綻放着,又迅速地枯萎了,風幹了,最後變成一張灰暗的底片,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裏。
  
  往事在劉淑貞的腦海裏飛快地倒映着,使得她的心裏平添幾分哀怨。她不由恨起自己來,怎麽在這種歡樂的時刻盡想那痛苦的事?想想明天的喜宴,想想過幾天女兒的回娘傢,甚至可以想想明年的今天,女兒也許也會生下一個孩子,無論想什麽,都比想過去強。她強迫自己調整思路,往好的地方去想。
  
  一想到又將抱孫子,劉淑貞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盯住女兒的腹部,想從那裏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女兒的腹部平平坦坦,根本就沒有半點隆起。倒不是因為她是肚子大起來了纔結婚,便以同樣的眼光看待女兒,而是她確信,在當今的環境下,熱戀中的兒女情長以及由此産生的激情,早就把那種守身如玉的觀念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當然,她並不希望女兒像她一樣也來個未婚先孕,可看到那扁平的腰身,還是讓她多少感到有點遺憾。不過,她相信過不了多久,那地方必定會孕育起一個新的生命,那是一個美好的希望。
  
  瀋潔芳在李晶蘭的幫助下,終於把結婚禮服穿上了。一直插不上手的劉淑貞,也終於得到了一次機會,把新鞋子擺在女兒的腳邊。瀋潔芳穿上鞋子,激動而幸福地等待着。
  
  看着打扮一新的女兒,劉淑貞的喜悅頓時涌了上來,女兒那鮮紅的禮服像是一團火,讓她感到渾身暖烘烘的。她見這裏已經不再需要她做什麽了,便走出房門,來到客廳裏。
  
  客廳裏,穿着一身新衣服的瀋根寶笑容滿面,與前來道賀的親戚朋友熱烈地交談着,那不時響起的歡笑聲,把電視機的聲音都掩蓋了,整個客廳洋溢着濃濃的喜慶氣氛。
  
  “來了,來了。”瀋志強大踏步走了進來,並迅速地將電視機切換到與影碟機連接的狀態,又按下影碟機按鈕,頓時,莊嚴而神聖的《婚禮進行麯》響了起來,與此同時,電視機的屏幕上,一條鮮紅的地毯緩緩地延伸着,一直通往那層層的臺階,通嚮那高高的殿堂。
  
  攝像師首先走了進來,選好位置,舉着照明燈的助手打開了燈光。在明亮的燈光中,高偉軍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在伴郎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爸,媽。”高偉軍大方地叫着嶽父嶽母,又嚮其它的人一一點頭致意。隨行的伴郎忙着嚮屋裏的人分發喜煙,一片熱氣騰騰。
  
  面對如此熱烈的場面,已經預先對這一刻演練過無數遍的劉淑貞頓時感到手足無措,衹是一個勁地請客人們坐下,請客人們吃喜糖,催着兒子快快泡茶。一陣慌亂之後,見高偉軍還站着,纔想起居然把今天的主角忘在一邊,而按原先定下的,應該由她把女婿領入房間。她急忙走到高偉軍身旁,有點緊張地說:“偉軍,潔芳在樓上。”說完,領頭走進去。
  
  攝像師又搶在前面,照明燈又再次亮了起來,伴隨着音樂聲,高偉軍走上樓梯,走進房間,走到瀋潔芳跟前。他拉起瀋潔芳的手,把一枚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瀋潔芳站起來,與高偉軍對視着,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婚禮進行麯》又一次開始了,那是影碟機設置的重複功能,使之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演奏下去。高偉軍牽着瀋潔芳的手,昂首挺胸,神態自若;瀋潔芳手捧鮮花,略帶羞澀,在衆人贊嘆的目光中,緩緩走出房間,走下樓梯,走過客廳,走過小巷,走到停在路邊的彩車旁。
  
  車門打開了,瀋潔芳彎下腰,正想坐進去,猛然聽到背後一陣喊:“姑姑我也要去。”
  
  瀋潔芳回過頭,衹見許雪純抱着瀋舒婷站在後面,便走過去,對瀋舒婷說:“舒婷,明天姑姑再叫汽車來帶你去,好嗎?”
  
  “那你還回來嗎?”瀋舒婷張大眼睛問。
  
  “傻丫頭,姑姑當然會回來的。”劉淑貞在一旁說。
  
  “真的會回來?”瀋潔芳說着,從許雪純懷抱中掙脫下來,走到汽車旁,“那我也要去。”說完便要上去。
  
  劉淑貞急忙拉住瀋舒婷,說:“你現在不能去,明天再帶你去。”
  
  瀋舒婷看着這輛漂亮的汽車,不由又說:“不然讓我坐一下好嗎?”
  
  “這車是姑姑結婚坐的,小孩子不能坐。”劉淑貞說着,把瀋舒婷抱起來。
  
  “那我長大結婚就能坐了?”瀋舒婷有點不甘心地問。
  
  瀋潔芳伸手撫摸了一下瀋舒婷的小臉,笑着說:“等你長大了,到時也讓你坐着汽車結婚。”
  
  “我不坐汽車,我要坐飛機。”瀋舒婷大聲地喊着,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大傢聽了,不由都笑了。
  
  “好好,讓你坐飛機。”劉淑貞緊緊地抱着瀋舒婷,眼前不由浮現出當年自己結婚的情景,在那難忘的夜晚,瀋根寶騎着一輛藉來的新自行車,便把她娶了回去。如今,女兒結婚,這輛高級轎車竟是打扮得如此富麗堂皇。將來孫女結婚,坐着飛機去,說不定又是一種時尚呢。
  
  瀋潔芳終於坐進了汽車裏,與高偉軍依偎着。照明燈光也跟着照了進去,攝像機的鏡頭又一次對準了這一對幸福的新人,記錄下這美好的時刻。
  
  汽車緩緩地啓動了,帶着親人們的祝願,帶着對新世紀的祈望,嚮前開去。
  2001年5月9日於福建漳州
  
  
  
  
   《婚禮進行麯》內容簡介
  
  《婚禮進行麯》是一部反映當代青年開放自由的婚姻觀念與二十世紀“文革”時期人性被扭麯,婚姻成籌碼,對比強烈的中篇小說。
   小說運用時空穿插的寫法,以今昔對比,反差強烈的母女兩代相親,環環相扣,層層漸進,引人入勝。
   小說以通俗的文學語言,生動的人物形象,細膩的心靈展示,加上優美的文筆,活生生地將故事展現在讀者面前,使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小說描寫的是,新千年的第一個夜晚,劉淑貞在傢裏迎來了女兒的男朋友的首次登門。看着女兒與準女婿那麽般配,那麽親昵,感到無比的欣慰。但同時,她回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當年,由於父親是“黑五類分子”,全家將被遣送到農村。為瞭解救這苦難的傢,她被迫嫁給出身“紅五類”的瀋根寶,使全家免遭遣送,躲過劫難。而她的青春從此葬送,留下深深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創傷。
   第一章——新千年的第一個夜晚,劉淑貞焦急地等着女兒瀋潔芳回來,因為給女兒介紹的對象高偉軍要來與全家人會面。誰知女兒回來後卻說已在高偉軍傢吃過晚飯,讓劉淑貞感到女兒有點輕率,而女兒卻認為這根本沒什麽。
   第二章——未滿十八歲的知青劉淑貞接到“母病速歸”的電報,匆匆趕回傢,卻發現母親沒病,正與公社政工組副組長陳秋雲商談着,似乎有什麽事情瞞着她。待陳秋雲走後,母親纔告訴她,由於她父親是“黑五類分子”,全家將被遣送到農村,面臨更苦難的深淵。
   第三章——劉淑貞對奢酒如命的丈夫瀋根寶非常厭煩,但因相親的人馬上要來而忍耐。她見女兒正在試穿一件高偉軍送的連衣裙,不由又說了不該剛認識便收禮物,反被女兒認為是過時的老黃歷。
   第四章——劉淑貞為全家的未來而憂心忡忡。母親卻告訴她,如果她嫁給瀋根寶,那麽,瀋根寶的舅舅,也就是陳秋雲的丈夫、市革命委員會政工組組長吳興平,便會用手中的權力,使全家免遭遣送。劉淑貞明白了真相,一口拒絶,放聲大哭。
   第五章——劉淑貞見女兒穿上連衣裙,更顯美麗,滿心歡喜,衹是覺得,如果天氣冷了,裏面不能多穿毛衣。女兒卻告訴她,今天穿短褲短裙的女孩滿街都是,衹要是新潮服裝,怎麽穿都行。劉淑貞見女兒撒嬌,提醒別太耍孩子氣。女兒卻說衹要沒結婚便還算孩子。瀋根寶也附合說,當年他三十歲了還被人笑話是孩子,還是劉淑貞命好,早早當大人。
   第六章——劉淑貞的弟弟妹妹回到傢,依戀着劉淑貞不肯離去。得知大妹已沒讀書,去當臨時工,並且陳秋雲許諾以後有機會就給轉為正式工,劉淑貞感到這更是逼她嫁給瀋根寶的一種手段。面對這些年幼的弟弟妹妹,她不忍心看着他們走進火坑,决定以自己的犧牲去換取全家的安寧。
   第七章——劉淑貞見高偉軍一表人材,講話得體,加上介紹人方秀玉一旁稱贊,以及看到女兒與高偉軍是那麽般配,滿心歡喜。雖然瀋根寶說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話,她也不便阻止,以免掃興。
   第八章——劉淑貞到澡堂洗澡,面對自己美麗的胴體,想到即將成為人妻,從此青春不再,無比悲哀。回到傢後,得知母親與陳秋雲再次約好了。為了這個苦難的傢,她被迫捨棄自己,到陳秋雲傢相親。
   第九章——劉淑貞見所有的人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加上方秀玉幽默風趣的講話,心情無比舒暢,表示衹要女兒與高偉軍感情好,婚姻大事由他們自己做主。方秀玉見這門親事已經定下來了,便帶瀋潔芳到高偉軍傢。
   第十章——劉淑貞隨母親來到陳秋雲傢門口,感到自己如同走嚮屠場的羔羊,內心充滿恐懼,精神防綫徹底崩潰。在母親與陳秋雲的挾持下,走進陳秋雲傢。她聽着吳興平些道貌岸然的話,以及母親與陳秋雲的軟硬兼施,始終不說一句話,也沒有正眼看一下那即將成為丈夫的瀋根寶。
   第十一章——劉淑貞責備兒子兒媳到半夜十一點纔來,沒有把今天的相親放在心上。瀋潔芳打來電話說,要晚些時候才能回傢。劉淑貞擔心女兒在那裏做出出格的事,要女兒趕快回來,女兒勉強答應。但兒子兒媳卻認為,衹要不把肚子搞大就不要緊。瀋根寶重提當年先斬後奏,更是剌傷了劉淑貞的心。
   第十二章——劉淑貞在陳秋雲的安排下,與瀋根寶一同去看了一場電影。面對平庸的瀋根寶,她放鬆了戒心,一起到瀋根寶的傢。她試圖最後說服瀋根寶放棄這門親事,結束這場沒有感情的婚姻交易。但她在喝了瀋根寶偷放安眠藥的麥乳精後昏迷,被瀋根寶占有。
   尾聲——劉淑貞的女兒即將在新世紀到來的鐘聲敲響的時刻步入洞房,全家喜氣洋洋。劉淑貞不由回想起當年那個灰暗的元旦,已經懷孕三個月的她,帶着無盡的哀怨,恥辱地走進瀋傢的門,一直走到今天。
   《婚禮進行麯》響起來了。打扮一新的瀋潔芳,在親人的簇擁下,坐進了迎親的汽車。汽車帶着親人們的祝願,帶着對新世紀的祈望,嚮前開去。
   2004年8月11日
經典是怎樣煉成的

鄭德鴻 Zheng Dehong
  一提起“經典”二字,我的腦海裏立刻就會浮現出四書五經、三國水滸紅樓夢、毛澤東選集,以及那些經歷了無數代人的傳承,歷經考驗流傳至今的文學佳作,那些永載史册的精神食糧。人類的文明與美德,正是由於有了這些經典,纔一步步從遙遠的過去,走到今天,走嚮未來。從這個意義上說,經典是人類社會永遠的燈塔,文明進步的指南針。經典是神聖的,也是不朽的。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不經意間,我與經典撞了個滿懷。
  
  由中國國情網、中國教育發展網、國傢文化網、國傢中西部網等大型網站機構聯合編審,中國藝術文化普及促進會提供藝術指導,中國國情調查研究中心提供版權保護,由北京聯合光華科技有限公司精心製作的具有最先進的語音合成朗讀係統的電子書係列《中外經典視聽圖書館》,從用中文紀錄和創造的從古到今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精心挑選2000多部精品佳作,作為經典嚮世人展示。我所撰寫的長篇知青小說《那裏並不遙遠》,也榮幸地被選中,收錄其中。
  
  2004年8月3日,北京版權代理有限責任公司打來電話,告知這部小說收錄在《中外經典視聽圖書館》,並且將寄來光盤樣品。聽到這一消息,我不由一陣激動,想不到當年那純屬偶然的創作衝動,竟然會獲得如此豐厚的回報,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突如其來的盛譽,令我百感交集,數年艱辛,終成正果。這是對我數年努力的褒奬,更是對這部小說在文學領域裏所起到的積極作用的肯定。
  
  得知這一消息,朋友們嚮我表示祝賀,也問我這部小說是怎麽寫成的,能獲得成功究竟靠的是什麽。我坦誠告訴他們,除了創作激情、生活體驗與文字底子外,靠的是對歷史的負責和對文學的敬畏,老老實實做文章。因為,一部好的作品,是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
  
  十年前,我傢隔壁的女孩老是纏着我講故事,我便將當年我上山下鄉當知青的經歷及所見所聞,當做故事講給她聽。
  
  一日,故事講一半,女孩因有事離開,衹好暫停。然而,那講了一半的往事,卻歷歷在目,令我欲罷不能。於是,信手拿起筆和紙,略一思索,給故事裏的人物起了個名字,並將情節稍加改動。寫出來一看,竟是一個小說的雛形。我突然大悟,小說原來就是生活的寫照,它源於生活,並高於生活。如果我把所有的故事串聯起來,加上一些虛構,不就是一部小說了嗎?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當年是何等的轟轟烈烈,又是那樣的可歌可泣,牽動着億萬人民的心。那是一部令人悲愴又魂牽夢縈的歷史,是用千千萬萬知青的靈魂與肉體修煉而成的——每一個知青,都是這部歷史的一部分。不管今後人們如何看待這場運動,但作為歷史,它必然永載史册。
  
  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有關這場上山下鄉運動的文字記載並不是很多,長篇小說更少。這也許是我的孤陋寡聞,但也引起我的深思:一場歷時多年,人數衆多,影響廣泛深遠的運動,為何時隔不久,就幾乎消聲匿跡了呢?人們在研究着幾千年前的歷史,但對這近在眼前的歷史,卻擱之不顧,難道就衹能留給後人去研究嗎?如果我們今天能盡自己的所能,把這段歷史寫下來,一定會比後人的研究準確得多。
  
  於是,一個近乎狂幻的想法在那一瞬間形成了——寫一部小說,一部全方位、多視角再現當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小說,在這部小說裏,知青的生活、心理狀態,以及在特定環境中知青們艱苦的勞動、觀念的轉變、人格的扭麯,還有他們為自身的生存所付出的代價,在痛苦的磨煉中對社會上種種現象的思索……等等,等等。這些,都將在這部小說裏一一展現。
  
  憑着一股熱情,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竟寫出了近十萬個字。然而,我很快發現,如果想要寫出一部與歷史背景同步的小說,單憑熱情是不夠的,必需要有一份準確的時間表。否則,關公戰秦瓊,豈不令人笑掉大牙。
  
  但是,由於小說裏的故事時間跨度大,一些記載早已湮沒在歷史的海洋裏,要想把它從那塵封的史料中找出來,談何容易。我一頭紮進了歷史中。我走入檔案館,查閱了一些相關的歷史文件;我埋進了圖書館那些過期的報紙中,尋找有關的史料;我註意收集一些回憶錄,從那隻言片語中獲得可靠的依據;我走訪了許多老知青及一些經歷過那場運動的當事人,從他們的回憶中聽到了許多真實的故事。工夫不負有心人,這些寶貴的資料,使得這部小說虛構與真實水乳交融,文學與歷史渾然一體。
  
  有了這些資料,我寫起來更得心應手。但是,小說不同於一般的紀實文學,單靠羅列事實是完全不夠的。如何把那些真實的虛構的故事,理性而合乎邏輯地串連在一起,使之成為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沒有一定的語文基礎和相關的文學理論是根本無法完成的。而衹讀到小學六年級的我,面對這無法回避的問題,唯一能做的就是從頭學起。儘管在此之前,我對自己很是自信,並且對一些已成白紙黑字的作品很是不以為然。如今輪到自己頭上,纔知要想真的寫好,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重新讀起小學語文課本,從最基本的字、詞、句、標點符號入手;看起了小學生作文選編,從那些老師的批改中得到啓發;搬來了中學語文教材,進行係統的學習;精讀了一些名傢名作,從中汲取營養與藉鑒,使自己的寫作技巧得以提高;找到了一些有關文學創作的理論書籍,使自己的認識有了一個新的飛躍。我抱定一個宗旨:要麽不寫,要寫就一定寫好!
  
  另外,在小說內容的取捨上,也讓我頗費一番苦心。由於上山下鄉運動歷時多年,期間發生的具有一定影響的事不可計數,,如果面面俱到,顯然不是一部小說所承載得了的,而且也將變成大雜燴。所以,小說側重描寫了運動初期的發動,知青們到農村後過革命化春節,將城鎮中的閑散人員當做知青送到農村,遣送城鎮“黑五類分子”到農村監督勞動,招工,招生,九。一三林彪事件對知青的影響,批林批孔運動,毛主席給知青傢長李慶霖的復信,中央為保護知青、打擊各種迫害知青的犯罪行為而作出的决策,辦理補員,病退,派知青帶隊幹部,恢復高考,右派平反,知青大返城。這些,都是這場運動的組成部分。小說中的故事,便是緊緊地圍繞這一係列歷史背景而展開的,並力求做到與歷史同步。因此,這部小說也可以看成是知青史的文學化,一部典型的《知青演義》。
  
  就這樣,經過四年多不懈的努力,終於在1998年12月21日晚上完成了這部小說。巧合的是,這一天正好是那場運動的發端,也是小說故事的開始。
  
  小說完稿後,我便開始尋求出書。但我一個無名小卒,根本沒人理睬,給許多出版社寫去的信,寄去的內容簡介,均石沉大海。好不容易經人介紹了一傢出版社,卻要自費,沒有四、五萬元是出不了書的。我辛辛苦苦寫了幾年的書,卻還要花幾萬元去出書,根本無法接受。
  
  寫小說是要給別人看的,難道出不了書便壓在箱底?當時,互聯網這一具有革命性的新事物正嶄露頭角,“互聯網”這一嶄新的名詞頻頻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儘管我對互聯網一點也不懂,連見也沒見過,但我從相關的報道中認定,那裏是一個廣阔的天地,如果作者不計較稿費的話,那裏有任你馳騁的無限空間。況且,我寫小說既不為名也不為利,我衹是想把那一段歷史告訴大傢。我毅然决定,將小說上網,無償地奉獻給世界。
  
  幾經周折,1999年11月11日,小說終於在文學網站“黃金書屋”發表了,並且作為重點推薦閱讀。之後,許多傢網站轉載了這部小說。特別是最權威的由人民日報社主辦的文學網站“人民書城”,在我發去電子郵件請該站直接從“黃金書屋”轉載,並且將我的一篇敘述這部小說的手稿捐贈給漳州市圖書館的文章《獻稿記》及另一部中篇小說《婚禮進行麯》發去後不幾天,便收到了回覆,告知小說已登載於“佳作連載”欄目,《婚禮進行麯》也登載在該網站的“原創基地”。面對如此的殊榮,我終於感到,幾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要知道,能在那裏登臺亮相的,衹有區區四十幾部文學作品,不是國外精品便是國內名傢的代表作,而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竟然也能在那裏占有一席之地,怎不令我感慨萬千呢。
  
  小說在“人民書城”的登載,奠定了它在文學領域裏的特殊地位,為最終被確定為經典佳作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據。雖然我對評審的事一無所知,但它是幸運的,因為它出生在一個實事求是、尊重歷史、弘揚祖國文化的時代。它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如今,小說雖然獲得了肯定,但我仍感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作為作者,慶幸之餘仍心存愧疚。由於當初完稿後,在輸入電腦的過程中,一些標點符號出現了差錯;小說中毛主席逝世後《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的廣播時間,由於當時一直找不到確切的記載,僅憑記憶寫為下午三點播出,直到後來看了一篇回憶錄,纔確定為下午三點是播出預告,全文播出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還有個別字詞確是錯用,這些,都已成無法輓回的遺憾。
  
  目前,我已將全稿重新核對,在我的博客全文登載,並將修正後的稿件發給代理該小說版權的北京版權代理有限責任公司,中國青少年新世紀讀書網上海知青華夏知青等網站也登載了,如果今後再版或出書,這些缺陷將不再存在。唯如此,我纔心安。
  2001年3月16日,秉謙與漳州市圖書館館長張大偉一同來到店裏,相互介紹後,張館長將一本由市圖書館出版的《漳州掌故大觀》贈送給我。出於對文學的愛好及對漳州文壇的關註,而且三個人都當過知青,使得我們有了許多的共同的語言,我們談得融洽而開心。自然而然地,談到了我所撰寫的長篇知青小說《那裏並不遙遠》。                   
  談起這部小說,我的心中頓時充滿自豪,儘管這部小說並沒有印成書,而是直接在互聯網上發表,但影響的深遠與廣泛,卻是紙質的書所無法比擬的,隨着時間的推移,其在文學與歷史上的價值將日漸顯現。我談起當初創作的動機,談起寫作的艱辛,談起寫成後為如何出書的煩惱,談起最後毅然在網上發表的氣度。談到如今衹需上網進入文學網站黃金書屋,或是在新浪網等中文搜索引擎上鍵入書名,便可看到這部小說,以及衆多的文學網站的轉載,由此所得到的社會承認,無不令我心潮澎湃。                   
  正當我侃侃而談時,張館長問我能否將手稿獻出,由市圖書館永久收藏。因為他們為搶救和保存漳州地方文獻,開發寶貴的地方文獻資源,正在徵集有關資料,文學類作品的手稿,也在徵集收藏之列。                   
  我頓時怔住了,張口結舌的竟說不出話來。儘管我知道這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它將為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下珍貴的文字史料,文稿能被收藏,對於作者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但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一點的思想準備也沒有。在我的內心裏,我早已把這手稿當做我的寶貝,並且層層包裹,準備留給後代。畢竟,這部小說凝聚了我多年的心血,在長達四年多的創作過程裏,那一千三百多頁近四十萬字,是我一筆一畫寫出來的,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和持久的恆心,是無法完成的。而且,由於這部小說是在網上發表的,不像那些印成書的,可以要多少有多少,這手稿便更顯彌足珍貴,更讓我難以割捨。我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見我猶豫,張館長說如果實在為難,可過一段時間再說,並說由國傢收藏比個人收藏意義要大得多,而且收藏條件好,捐獻手稿也是一種奉獻。                   
  我完全理解此中的意義。並且,我深知個人的利益必須服從國傢的利益。既然我已經無償地將小說上網,既然獻出手稿是一件有益的事,況且,我一直認為,雖然我擁有這部小說的著作權,但這部小說並不僅僅屬於我自己,而是屬於整個世界,那麽,我又有什麽理由硬要把手稿留在傢裏呢?                   
  我不再猶豫了,我毅然地說,我把手稿獻出來,現在就獻。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突然感到,這一刻對我來說,如同答應把女兒嫁出去,那傾註了多少關愛的手稿,何嘗不是我的孩子?衹是如今長大成人了,卻要離開傢了。                   
  對我的這一舉動,張館長與我一樣激動不已。畢竟,這一轉變來得太快了,衹是那麽短短的幾分鐘,似乎太容易,但又是那麽的不容易,折射出來的是我那漫長的心路歷程。                   我當即把手稿拿出來,交給張館長。那是用鉛筆寫在小學生作業本子上的,有幾十本,厚厚的一疊,係初稿本。另外,還有一份用鋼筆寫在稿紙上的,是修改後的正稿,但因放在傢裏,便說好改日再來取。                   
  第二天,我將正稿帶到店裏,像對待即將出嫁的女兒一樣,做最後的打扮。我把稿裏的幾處用鉛筆修改的地方用鋼筆描上,以利長期保存,並將其中幾個錯別字改了過來,雖然這些看似無關大礙,但我不想讓“女兒”帶着這些瑕疵出門。最後,我又寫了一段文字,敘說這部小說的幾個“第一”。即:第一部直接在互聯網上發表的由漳州籍作者撰寫的長篇小說;第一部以小說的形式完整再現上山下鄉運動全過程;第一次將帶隊幹部寫入知青小說;第一次將城市遣送“黑五類分子”到農村插隊落戶寫入小說。雖然這麽自我標榜有點張揚,但卻也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對於漳州的文學史,無疑是濃濃的一筆。                   
  又過一天,張館長再次來到店裏,送來了藏書證。我把正稿交給了他,隨他來的工作人員用照相機拍下了這令人難忘的時刻。                   
  張館長終於帶着正稿走了,我望着他們逐漸遠去背影,心裏默默地祝福着:“女兒”,一路好走!
  (一)
  
  鄧毅強的早餐終於是吃完了。他感到肚子有點飽了,然而,心裏卻覺得空落落的,嘴裏一片苦澀,消瘦的臉上茫茫然。因為,他並不是用嘴來吃飯,而是從肚子上的一個小管子註射進去的。
  鼕日的陽光照在窗臺上,讓人感到一點溫暖。鄧毅強默默地看着護士捧着裝器具的盤子走出病房,剛剛有點的暖意頓時又冷了下來。
  又活一天了!鄧毅強心裏默默地想着。那今天該怎樣過呢?
  一年前,鄧毅強感到喉嚨裏似乎有點什麽,常讓他覺得不舒服,也許,是最近較忙,火氣大些罷,也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感到吃東西時,喉嚨口像是被什麽堵着,吞咽有點睏難,纔到醫院去檢查。這一查,竟把他一下打入𠔌底,原來他患的是喉癌,並且已到晚期。醫生告訴他,衹有做切除手術,才能延續生命。
  眼看着生命即將終結,鄧毅強和傢人陷入了一片恐慌,到處求醫,病沒治好,錢卻花光,還欠下近十萬元的債。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病情越來越重,癌細胞不斷生長,堵住了食道,連飯也吃不下。為了能多活幾天,不得已在肚子上開了個口子,造了個瘻管,一日三餐,都衹能將攪成糊狀的食糜用註射器註到胃裏,吃藥喝水,也是從這個瘻管進入。他的喉部插着導氣管,這讓他說起話來很是艱難。
  鄧毅強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但人越是到這個時候,求生的欲望越強烈,越是夢想着有奇跡出現,能還自己一個好的身子。他想盡早做手術,把癌腫瘤切掉。儘管手術的預後並不是很理想,手術後將喪失說話功能,存活的時間也不是很長,但有做手術與沒做手術相比,畢竟是希望大一些。
  但是,做手術需要錢,而且是很多錢!查出癌癥後,56歲的鄧毅強不得已辦理了提前退休,每月衹有八百多元的退休金。已經是山窮水盡的他,實在是拿不出這筆巨額的醫藥費。況且,他就是因為沒錢,纔從費用較高的三級醫院轉到這二級醫院。但即使是到了這裏,他還是沒能湊夠住院的錢,3000元的住院押金,衹交了1000元。而就是這欠下的2000元,他也不知該到哪裏去找,更不要說做手術的費用了。
  鄧毅強看妻子陳巧蓮已經把裝食糜的保暖瓶洗好了,便說:“你先回去吧。”
  “等會兒。”陳巧蓮說着,在床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儘管她此時一點事也沒有,但她卻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畢竟,夫妻相伴三十多年了,這日子還有多久,她實在是不敢去想。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裏靜悄悄的,籠罩着一種令人沉悶的氣氛。
  “你還是回去吧。”鄧毅強看着妻子那憔悴的臉,心裏有說不出的痛苦與無奈。這一年來,妻子為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心裏更是充滿了感激。這個傢的裏裏外外,從吃的用的,到找人借錢,幾乎都是她在操持着的。自己本是一傢的頂梁柱,現在病成這個樣子,卻是什麽也幹不了,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失落。
  陳巧蓮慢慢站起來,把床頭櫃上的杯子及紙巾袋子稍稍挪了挪,這樣看上去似乎齊整了些。雖然這些事無關緊要,但她還是每次回去前,都要這麽地整理一下,似乎衹有這樣,她的心裏纔感到安穩些。
  “你還要不要去買報紙?要不我去買。”陳巧蓮知道丈夫每天都要去買份報紙,用以打發一天的時間。
  “不用了,待會我自己去買。”鄧毅強說,“傢裏還有很多事,你早點回去。”
  “嗯,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小心點,走慢點。”陳巧蓮拿起保暖瓶,又看了一下丈夫,確信不會出什麽事了,纔慢慢走出去。
  鄧毅強目送妻子出門,便從枕頭下拿出一張昨天的報紙,又看了起來。雖然這張報紙昨天都已經看過了,但裏面報道的關於南方暴雪的消息,讓他心裏很是關心。眼看春節就要到了,這京廣綫的火車一停,那幾百萬的人怎麽回傢呢?回不了傢,那傢裏的親人會是怎樣的盼望呢?那些奮戰在抗擊冰雪災害第一綫的人,那些顧不上傢裏的親人生病卻堅守在崗位上日夜工作的人,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遺憾的是自己現在病成這樣,什麽也幹不了。
  想當年,自己是何等的一條漢子,下鄉當過知青當過兵,回城當過工人開過車,下崗後開起出租車,雖說沒有幹出什麽大事,但也做過不少好事,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衹怨命運是如此的無情,居然讓自己得了這麽的一個絶癥,以前設想要做的許多事,看來是做不瞭瞭。而那些在他睏難的時候幫他的人,那些關心着他的人,他實在是不知該怎樣來報答。他已做了一個打算,萬一真的沒治了,就把遺體捐出去,用自己最後的一點有用的東西,來回報人們對他的關愛。
  
   (二)
  
   劉玉華走出醫院大門,見13路公交車正停在站臺邊,便急忙趕了過去。上車後,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回想剛纔的一幕,劉玉華心裏還是有點緊。都說牙痛不是病,但痛了不要命,醫生手中的那把器具,磨得她心驚肉跳。好不容易填好了牙齒,她纔鬆了一口氣,但頭腦裏仍是昏沉沉的。此時雖是坐在車裏,卻還是心有餘悸。
  公交車開開停停,終於到了終點站。劉玉華下了車,穿過馬路,來到裕豐小區,走到她兒子住的3號樓樓梯前,從褲袋裏掏出鎖匙,準備上樓。就在掏出鑰匙的那一瞬間,她的心突然一緊,放在口袋裏的那包錢,怎麽沒有了!
  劉玉華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纔昏昏的頭腦一下就清醒了。這可是救命的錢呀,怎麽能沒有了呢?她把手重新伸進口袋,沒有!另一個口袋,也沒有!上衣的口袋也沒有!她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有找遍了,根本就沒有那包錢。她記得,自己是在出門前,把錢用紅紙包好,準備拿來給兒子的。因為她前夫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子,前幾天突然腦溢血,雖然搶救過來,但接下來的治療,需要一大筆錢。她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加上女兒剛給的500元,一共5000元,要讓兒子給送去。
  此時,錢突然丟了,這讓劉玉華的心像被火燒了似的,痛苦萬分不知所措,站在那裏哭了起來。
  錢會不會是掉在公交車上呢?這個念頭一閃,劉玉華立刻停住了哭泣,轉身就嚮來時的方向衝去。衹有趕在她剛下車的那一輛沒開出之前,纔有可能找到錢。儘管平時多跑幾步都會感到氣喘,但此時的劉玉華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發瘋似地跑着,跑出小區大門,又跑到終點站前的馬路,也不顧車來車往,徑直地就跑了過去。
  遠遠地,一輛公交車從車場緩緩開出來,劉玉華一邊揮着手一邊跑,示意司機停車。司機見有人攔車,不知是什麽事,急忙剎車,公交車在出口處停了下來。
  劉玉華跑到車門前,雙手拍打着車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開門,快開門。”
  售票員從車窗探出頭來,看着劉玉華,問:“什麽事?”
  “開門,開門,我的錢丟在車上。”劉玉華氣喘籲籲,“我剛纔坐車,錢丟在車上。”
  值勤的保安見有人攔車,馬上走過來,問:“你剛纔是坐這輛車?”
  “我就是坐這輛車,我的錢丟在車上。快開門。”劉玉華說着,又用力地拍打車門,急不可待。
  見劉玉華急成這個樣子,售票員打開車門。劉玉華一腳踏上車踏板,幾步來到剛纔坐過的座位,低頭找起來。可是,地板上已掃得幹幹淨淨,哪有一點錢的影子?
  劉玉華完全絶望了,看來,這錢是找不回來了。想到那錢是用來救命的,現在錢沒有了,那該怎麽辦呢?她的精神一下就崩潰了,身子一軟,癱坐在車上,放聲大哭起來。
  售票員走過來,扶起劉玉華,問:“大媽,你那錢是怎麽丟的?”
  “我就是坐在這裏,我去醫院,我就坐這,我的錢就是坐在這裏。”劉玉華語無倫次地說,“一個紅包,紅紙包的,5000元。”
  “沒有啊,剛纔我掃地時,沒有看到紅包。”售票員說,“會不會是你在其它地方丟失呢?或者是你剛纔坐的不是這輛,我好像沒有見過你。”
  一個也跟着上車幫找錢的車站站務員說:“你仔細想一下,是不是這輛?這車都一模一樣的,會不會是其它輛?”
  被她倆這一提醒,劉玉華想起來了,剛纔的確不是乘坐這一輛車,剛纔那售票員是留長發的,而眼前這售票員卻是一頭短發,自己真是心太急,沒看清就跑上來了。
  “不是,不是這輛。”劉玉華說着,便急忙往車門走,站務員也急忙上前攙扶着,一同下了車。
  車場裏,還停着幾輛車,劉玉華也不知到底剛纔乘坐的是哪一輛,衹得與站務員一輛一輛地找。車場裏的車都找遍了,錢卻還是沒找到,如此看來,那錢可能是被其它人撿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劉玉華這時真是徹底地絶望了,不由嚎啕大哭起來,一旁的工作人員把她架到邊上的椅子上坐下,又嚮警方報了案。很快,警車開來了。警察詢問了情況後,除了安慰也沒辦法,衹得先把她送到派出所裏,做進一步的調查。
  警車開走了。
  坐在警車裏的劉玉華,想着那些錢,想着小叔子的病,眼淚頓時又流了下來。
  
   (三)
  
  鄧毅強走出病房,乘電梯來到樓下。他走到醫院門口,來到報攤旁,買了一份《江南早報》。他一邊看着報紙,一邊往回走,慢慢走嚮電梯。
  南方的冰雪依然沒有停下,無數的人正繼續與災害抗爭着,那些感動人的報道,讓鄧毅強感慨不已,他的心似乎也飛到了那冰天雪地中。
  鄧毅強慢慢地走着,突然,感到腳尖似乎踢到了什麽,低頭一看,是一個紅色的紙包。
  這也許是別人丟棄的,沒有什麽。鄧毅強擡腳就走,想走進電梯,早點回病房,但直覺告訴他,這個紙袋好像不是個空紙袋,而是有點份量。並且,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告訴他,該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鄧毅強慢慢彎下腰,畢竟,肚子上的瘻管讓他有點不舒服。他拾起紅紙包,突然感到,這裏面裝的也許是錢。他的心裏一陣狂喜,心跳不由加速。他把紅紙包放進上衣的內袋,回頭看了一下,過道裏衹有他一個人。
  鄧毅強走到電梯前,按了一下按鈕,門開了。他走進電梯,按下7樓的按鈕,又按下關門按鈕。電梯緩緩上升,他隔着衣服捏了下紙包,感覺到裏面裝着的,確確是錢無疑。
  電梯在2樓停了,進來了幾個人。鄧毅強往邊上讓了讓,似乎懷裏揣着包炸藥,衹要被別人一碰就會爆炸。心裏雖是不安,但臉上卻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
  電梯在7樓停下了,鄧毅強走出電梯,看了看周圍,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來看看剛撿到的紅紙包裏究竟是什麽。他走到過道的盡頭,這裏有一處拐角,連着平臺,從這裏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平時他也常來這裏。
  鄧毅強又回頭看了看,沒有人跟着,更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做什麽。他從口袋裏掏出紅紙包,打開一看,頓時驚呆了。果然真的是錢,一大摞的錢!這可真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是在最需要錢的時候送來的救命錢。
  鄧毅強看着手中的錢,心裏不由盤算起來。這錢看起來有五六千元,有了這些錢,欠醫院的2000元押金可以交上了,剩下的也夠自己這一年半載的費用了,他從這摞錢看到了希望。
  鄧毅強一張一張地數起錢來,一共是50張,是5000元,其中有幾張是嶄新的,連一點皺折也沒有。數完錢,心裏不由有點疑惑,這錢是不是真的呢,要是假錢,那豈不是白歡喜一場。他把那幾張新幣拿在眼前,對着天空查看,裏面的水印和金屬綫清晰可見;又用拇指反復揉着上面的盲文,一個個凸起的小圓點真真實實;那些稍舊點的,也看不出有什麽可疑之處,看來,這可都是真幣,一點不假。
  鄧毅強這時可真是心花怒放,幾天來籠罩在心頭上的陰霾在這一刻雲開霧散,自己得救了!高興了一陣,他不由又有點擔心,剛纔撿到錢的時候,不知有沒有被別人看見,如果被別人看見,失主找來,那就衹是一場空歡喜。
  鄧毅強把錢重新包好,放進口袋裏,頭腦裏不停地回想剛纔撿錢的那一瞬間,仔細回憶每一個細節。終於,他把整個過程都過濾了一遍,他確信,他撿錢的事沒有被別人看到,沒有人知道他有撿到錢。他不由心生感嘆,天無絶人之路,讓他撿到這麽多的錢,讓他的生命得以延續。
  鄧毅強回到病房,想把錢藏起來,可一看,沒有什麽可以讓他放心的地方好藏,還不如放在身上保險。等中午妻子來時,再讓她帶走,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可轉念一想,不行,這事要是讓她知道了,以她的秉性,這錢非得還失主不行,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要先瞞住她,等過一段時間,再慢慢告訴她,到時,這事也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主意一打定,鄧毅強的心頓時寬了許多,坐上床,靠着被子,看起報紙來。
  報紙上的各種新聞、生活常識、樓價車市、影視娛樂,一篇接一篇,要是在以前,這些報道,不管鄧毅強喜歡不喜歡,感不感興趣,都要全部看個遍,甚至連那些廣告,他都不放過。畢竟,這一天的時間,如果沒有這些報紙來打發,實在不知怎麽捱。
  鄧毅強把報紙翻開,想先找些自己感興趣的文章,這是他的習慣,就好比是吃魚,先吃肉,再吃配料,最後纔把那些骨頭縫裏的肉挑出來。然而,把整份報紙從頭翻到尾,竟然沒找出一篇能讓他心動的文章,勉強看了幾篇,卻一點的印象也沒留下。他感到自己的頭腦裏似乎被什麽占據了,再也塞不下任何的東西。
  今天是怎麽了,怎麽就這樣的一點精神也集中不起來?鄧毅強放下報紙,揉了揉眼眶。噢,是那5000元錢,是那撿來的5000元錢讓他心神不寧。那錢是誰丟的呢?怎麽就那麽巧的被自己撿到呢?那丟錢的人現在不知急成怎樣呢?那錢是做什麽用的呢?太多太多的疑問,太多太多的為什麽,在他的心裏翻騰着,讓他無法靜下心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鄧毅強知道妻子很快就要來了,但他卻還沒有想出一個能解開這些迷團的答案來,也不知道待會妻子來時,要怎樣去把這錢的事做一個妥當的處理。此時,他的頭腦裏仿佛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四)
  
  “我的錢就是這樣在車上丟的,我該怎麽辦呀。”劉玉華述說完丟錢的事,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大媽,你別哭了。先喝點水,再慢慢想。”王警官做完記錄,見剛纔給劉玉華的那杯水,劉玉華沒有喝,就把杯子端起來,遞給劉玉華。
  “謝謝!謝謝!”劉玉華接過杯子,稍稍喝了一口,“這是給我小叔的救命錢,他人現在躺在醫院,正等錢用。我是想叫我兒子拿去給他。現在錢沒有了,我要怎麽辦,我要怎麽辦呀。”說着說着,不由又放聲大哭。
  原來,劉玉華的前夫十幾年前得了癌癥,不治身亡,小叔子一傢給予她許多的資助,幫她把兩個兒女拉扯大,這讓她從心裏非常感激。這次小叔子突然腦溢血,她想自己也應該報答一下,但因小叔子傢在外地,路途較遠,自己行動不便,便準備讓兒子把錢給送去。現在錢丟了,讓她感到對不起小叔子。
  “大媽,你冷靜點,不要再哭了。”王警官說,“你再想想,會不會是放在傢裏,沒有帶出來。”
  “我是帶出來的,我就是要拿去給我兒子的,我用紅紙包的,放在這邊的褲袋裏的。”劉玉華哭着說着,又把褲袋翻出來。
  見劉玉華的情緒那麽激動,王警官看了下詢問記錄,便拿起電話,接通後,對着電話說:“你是林麗英嗎?我是東城派出所的。你母親劉玉華現在在這裏,你趕快來一下。她錢丟了,你來把她接回傢。”
  王警官放下電話,對劉玉華說:“我叫你女兒來,陪你回去。你別着急,急也不能就把錢變回來。說不定這錢被誰撿去又送回來,也有可能的。”
  “現在撿到錢,還有誰會還的?現在的人都早就沒有雷鋒的了。”劉玉華抹了下眼淚。
  “也不能說得那麽絶對。”王警官說,“雖然現在的人,雷鋒精神是少了點,但也不是就沒有了,拾金不昧的人還是有的。經常有人把撿到的東西送來這裏,最後還給失主。”
  “那是他們運氣好,能找回來。我哪有那運氣,誰會把到手的錢還我呢?”劉玉華依然是情緒激動,一點也沒有緩過來。
  劉玉華說的也是,這錢能不能找回來,誰能說得準呢。王警官的話,也就衹是一種安慰罷了。
  林麗英急匆匆地來到派出所,見母親正坐在那裏抹眼淚,便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母親跟前,問:“媽,你怎麽了?”
  被女兒這一問,劉玉華剛被抑製住的情感頓時像山洪暴發般地傾泄下來,放聲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麗英在母親身邊坐下,拉着母親的手,說:“媽,你不要哭,有什麽事,慢慢說。”
  劉玉華一下趴在女兒的腿上,身子在不停地顫抖,好一陣子,纔停止哭泣,說:“我對不起你叔叔,我把錢丟了。你叔叔對你那麽好。你說,我要怎麽辦呀,我要怎麽辦呀。5000元呀,是5000元。我要怎麽辦呀。”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
  “錢丟了也就丟了,哭也哭不回來。”林麗英從挎包裏拿出紙巾,擦了擦母親的臉,“先回去,再想辦法。你哭也解决不了問題。起來吧,我們先回去。”
  王警官也走到劉玉華跟前,又一次把杯子遞給劉玉華,說:“大媽,你再喝點。冷靜些,不要哭壞身子。”
  劉玉華接過杯子,慢慢地把水喝了下去,心裏也漸漸地平靜下來,身子也不再顫抖了。她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椅子上,在林麗英的攙扶下,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知道這錢在派出所裏是肯定找不回來了,但她心裏卻存着另一個幻想,會不會是這錢還在傢裏,她根本就沒帶出來。雖然這種可能是微乎其微,幾乎是沒有一點可能,但衹要是有那麽的一點希望,她也不會放過。
  劉玉華掙脫女兒的手,邁開腿就往外走。此時,她的心裏已經顧不上什麽了,衹想着怎樣才能找到錢。她要趕快回到傢裏,她要去找那些錢。
  林麗英急忙趕上,攙扶着母親,回頭對王警官說:“我們先回去了。謝謝你!謝謝你!”
  王警官也跟着,一起走出派出所。正好一輛出租車正在馳來,林麗英一招手,出租車停了下來。林麗英打開後車門,讓母親先上車,然後拉着王警官的手,說:“謝謝你!真太感謝你了。”
  王警官看了看車裏的劉玉華,對林麗英說:“回去要安慰安慰她,不要再說會刺激的話,暫時不要再說錢的事,讓她先安靜下來。”
  “好的好的,那我們走了。謝謝你!”林麗英說完,也進了出租車。
  出租車緩緩地開了。
  
   (五)
  
  鄧毅強背靠着床頭的棉被,這以往讓他感到較為舒服的姿勢,今天卻不知怎的,老是覺得有點彆扭。他一會往這邊挪一下,一會往那邊靠一點,但不管怎樣改變,卻總是沒有了那種放鬆的感覺。看來,這棉被是沒有什麽變化,變化的是自己的心情,是那放在胸前口袋裏的錢在作怪。
  這錢是誰的呢,會不會也是哪個病人的傢屬拿來給病人治病用的呢?如果沒有這些錢,那病人會怎樣呢?一想到這些,鄧毅強的心裏不由地一陣翻滾。治病要用錢,沒錢治不了病,飽受沒錢痛苦的他,對這是深有體會的。自己就是因為沒錢,纔沒辦法做手術,纔會從三級醫院轉到這二級醫院,纔會在這裏苦苦地捱着。要是那丟錢的人也是等着這些錢治病,要是那人也是像他這樣的已經是山窮水盡,要是那人也是想方設法纔藉來的這些錢,那這些錢對那病人來說,是救命錢。沒有了這些錢,那病人將得不到及時的治療,也許會因此而失去生命。
  一想到這些,鄧毅強不由感到渾身發熱,仿佛看到一個生命的終結,而這個殺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感到懷裏的錢已經不是錢了,而是一塊滾燙的鐵塊,正在灼灼地烤熨着他的心靈。要找到失主,把錢還給失主。雖然錢對他來說也是那麽重要,但他不能昧着良心把錢留下,不能用別人的生命來換取自己多活幾天。
  鄧毅強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從床鋪下來,穿上鞋子,走到電梯前,按下了下樓的按鍵。電梯門開了,他走了進去。他很清楚,他這一腳進去,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懷裏的錢也將不再屬於他了。
  電梯緩緩地下降,到了1樓,門開了,鄧毅強走了出來。他開始用搜索的目光看每一個人,他想從那些人的臉上找出失主,他相信丟錢的人的臉上一定就寫着焦急。他從過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走到大廳,雖然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卻看不出有誰在找錢。他又走到醫院大門口,還是沒有發現有丟錢狀態的人。他再次回到大廳,又從邊門走到院子裏,幾乎把整個醫院都找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
  鄧毅強感到有點纍了,便在花壇邊上坐了下來。自從住進這傢醫院,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走了這麽多的路,這樣的心急火燎。
  會不會是丟錢的人現在回去了呢?找不到錢,失主不大可能會一直在這裏了。但丟了錢,失主也許會在這裏嚮別人說的,也許會有人知道剛纔丟錢的事,這麽一件大事,說不定剛纔是沸沸揚揚,盡人皆知的。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瞎找,怎麽不會想到要問一下別人呢?鄧毅強為自己的疏忽而自責。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來,徑直嚮停車場走去。
  鄧毅強走到車輛保管員前,問:“你在這裏,剛纔有沒有看到誰丟了東西?”
  “丟東西?”保管員一臉的迷惘,“沒有呀,沒有誰丟了什麽。”
  “那有沒有人在這裏找?”鄧毅強又問。
  “也沒有。”保管員說。他見前邊有人正在停車,便丟下鄧毅強,自顧走了去。
  看來,這失主沒來停車場,得到大廳那裏去問一下。鄧毅強想了想,來到大廳裏。
  大廳裏,前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絶,一個個行色匆匆。鄧毅強等了一會,便來到挂號處,隔着窗口問:“請問一下,剛纔有沒有人在這裏丟了東西?”
  “丟什麽?你……”挂號員看着鄧毅強,一時回不過神來,以為是鄧毅強丟了東西了。
  “不是我丟的,是別人。”鄧毅強解釋說,“你有沒有看到剛纔有人找?”
  “沒有。”挂號員回答說。
  鄧毅強轉過身,慢慢走出大廳,來到院子裏。
  時近中午,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感到暖洋洋的。但鄧毅強的心裏,卻是一點也沒有感覺了。保管員和挂號員的話,讓他感到,這錢不是來這裏看病的人丟的。他也聽說過,有的官員住一次院,收到的錢足夠一些普通人傢生活好幾年。這錢如果是什麽人要送給在這裏住院的官員,本來就有那麽點曖昧,就是丟了也不一定會聲張。畢竟,這種事是不能大呼小叫的,錢丟了能不能找回來是一回事,要是弄得人人皆知,無異於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官員臉色一定好看不了,到時倒踢一腳,那可真是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如此說來,那這錢對他來說,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明不白的錢,他得了也就心安理得了。
  既然是來路不明的錢,也就沒有必要非得還給失主了。鄧毅強不由對這麽的一個想法而感到高興,並對這個想法加以強化。他不由再次回顧撿錢和找失主的過程,他最終確定,沒人知道他撿到錢,沒人會對一個在醫院裏走來走去的人加以註意,雖然有問了保管員和挂號員幾句,但並沒有暴露出自己撿到錢的跡象。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他,這錢是可以留下來的,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他心裏的天平在一點一點地傾斜。
  鄧毅強的心終於安了下來,不再猶豫了,他要回病房,慢慢享受這撿到錢的喜悅。他移動着雙腳,再一次走進電梯。
  
   (六)
  
  劉玉華一腳跨出車門,剛一着地,急急忙忙就往前走,恨不得一步就能到傢裏。
  林麗英付完車費,急跑着追上母親,擔心母親摔倒,便一把攙住母親的胳膊:“慢點走,別走那麽快。”
  “你別攙,我自己走。”劉玉華掙脫林麗英,腳步不但沒慢下來,反而更快了。
  林麗英見劉玉華這樣,也就不再堅持了,由着劉玉華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後面護着。很快,兩人來到緑園小區三號樓,又一口氣走上五樓,來到劉玉華傢門口。
  劉玉華已經是氣喘籲籲,顧不上歇一下,掏出鑰匙打開門,看也沒看老伴呂炳貴一眼,幾步走進房間,拉開抽屜就翻了起來。見裏面沒有那包錢,又拉開另一個抽屜,找了起來。
  “你找什麽?”呂炳貴見劉玉華那焦急的樣子,就走近前問。
  “我找我的東西。”劉玉華頭沒擡,兩手依然在翻找着。
  “什麽東西,我幫你找。”呂炳貴湊了過來。
  “我找我的東西,不用你找。”劉玉華說着,又拉開一個抽屜。
  很快,劉玉華幾個抽屜都找遍了,一點錢的影子也沒有。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哆嗦着扶着床沿,一頭倒了下去。
  呂炳貴被劉玉華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忙拿來風油精,抹在劉玉華的身上臉上,林麗英也幫着又推又揉,一陣忙亂。好一會,劉玉華纔緩過神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究竟怎麽了,你……”呂炳貴見劉玉華臉色好點了,想問個為什麽,可一看她又閉上眼睛,說了一半的話衹好咽了進去。
   也難怪呂炳貴對劉玉華說話那麽小心,畢竟,他們雖說是老夫老妻,其實結婚纔兩年,有些事情是不好直來直去的。劉玉華守了十幾年的寡,幾年前兒女成傢都搬出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孤獨生活。呂炳貴五年前死了妻子,也是一個人守着空房。三年前,兩人在一次社區組織的老年文藝活動中相識,彼此有意,並且雙方的子女也都認可他們的交往。一年後,兩人重新組建新傢。
  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但他們畢竟是黃昏戀,雙方都有自己的子女,難免會有一些不方便的事,因此約定,生活上互相照顧,經濟上各自獨立。所以,結婚以後,雖沒有那種激情如火,倒也相安無事。也因此,呂炳貴此時雖很想知道劉玉華出了什麽事,也就衹好忍着,待她好點後再問也不遲。
  “你中午想吃點什麽?飯菜我都煮好了,要不要再煮個蛋湯?”呂炳貴問。
  “不要了,我現在吃不下。”劉玉華說着,挪了挪身子。
  呂炳貴把被子給劉玉華蓋好,看看沒什麽事了,就默默走出去。
  劉玉華見林麗英一直在床邊站着,便擺了擺手,說:“你也回去吧,我沒事的。”
  “媽,錢丟了就丟了,你也不要再想了。”林麗英看着母親,顯得很是不放心,“給叔叔的錢,我和哥哥再想辦法湊湊,這事你就不用再操心,我會做的。”
  “我也知道丟了就丟了,衹是……”劉玉華說着,淚水不由又盈滿眼眶。
  “你不要再哭了,哭也解决不了。”林麗英感到鼻子裏酸酸的,“你再這樣,叫我怎麽辦?錢歸錢說,身體歸身體,要是再弄出什麽,還不是更糟。”
  “好,好,我不哭了。”劉玉華止住淚,又嚮林麗英擺擺手,“你回去吧。”
  “那我先回去了。”林麗英說完,走了出去。
  “你要回去了?”一直在客廳裏悶坐的呂炳貴,見林麗英出來,趕忙站起來,跟着走到門外,壓低聲音問,“她怎麽了,丟了什麽?”
  “她把錢丟了。”林麗英回答說。
  “丟多少?”呂炳貴又問。
  “5000元。”林麗英說。
  “啊,5000元!”呂炳貴驚訝地張大嘴,“在哪裏丟的?”
  “她說是在公交車上丟的。”
  “她帶那麽多錢幹什麽?”
  “我叔叔前幾天突然腦溢血,還在醫院,這錢是她要叫我哥哥拿去給我叔叔治病用的。”
  “噢——”
  “我先回去了。我媽你就看着點,別讓她太激動,她心髒本來就不好,不要太刺激她。”
  “我知道,你放心吧。”
  呂炳貴目送林麗英走下樓梯,返身關上門,走進房間,來到床邊,見劉玉華還在流淚,便安慰着說:“事情想開點,錢是死的,人是活的。麗英給我說了,錢的事,大傢再想辦法。”
  “5000元,你叫我再到哪裏拿這5000元?”劉玉華傷心地說。
  “這樣,這錢就當是大傢丟的。我這裏還有1000元,等會我就去領,這1000元你拿去給你小叔。”呂炳貴說完,從抽屜裏拿出一本銀行存折,翻開看了一下,放進衣服的口袋裏。
  “你也沒多少錢,你……”劉玉華看着呂炳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雖說他們平時各管各的錢,衹是因為這錢是要給前夫的弟弟,所以她還是瞞着呂炳貴,不想讓他知道。此時呂炳貴知道了真相,非但沒有責怪她,反而要拿出1000元來,這讓她心裏很是感激。
  “要很多我是沒有,但這1000元我還是有,反正平時我也不用花什麽。” 呂炳貴說,“你要不要吃飯?不然先喝點白糖水,我這給你倒去。”說着,走了出去。
  
   (七)
  
  “你今天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陳巧蓮等護士出去後,有點不放心地問。
  “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跟以前一樣呀。”鄧毅強故作輕鬆地回答說。
  “早上有大便嗎?”
  “有。”
  “幹的還是稀的?”
  “不幹也不稀。”
  聽鄧毅強的這麽一說,陳巧蓮稍稍安下心來,看來,丈夫沒什麽事的。衹是,她心裏還是有點納悶,以往她一來,他的話老是說個沒完沒了的,不是問這就是問那,好像要把傢裏的事都弄個清楚似的。但今天卻一反常態,如果她不問,他就不說,即使她問了,他也衹是簡單回答一下。剛纔護士來註射午飯時,她問了一下,知道他的體溫、血壓都是正常,沒有什麽變化。莫非他有什麽心事?
  陳巧蓮正想着,擡頭看見社區居委會的張主任和小李走進來,趕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張主任,小李,你們來了。”
  張主任微笑着點點頭,走到病床前,看着鄧毅強,問:“最近怎麽樣,還好嗎?”
  “好,好,一樣的。”鄧毅強回答說。
  “你的事情,大傢都很關心,辦事處領導也很關心。春節快到了,為了讓有睏難的家庭能過好春節,上面撥了一筆款,用來補助有睏難的家庭。我今天來,就是給你送這400元補助款的。”張主任說完,從挎包裏拿出一個紅包,遞給鄧毅強。
  “謝謝!謝謝!太感謝你們了。”鄧毅強雙手接過紅包,感激地說。
  “不用謝,我們做得還很不夠。”張主任說,“錢雖不多,但體現的是黨和政府的關懷,沒有忘記你們這些有睏難的人。你們的睏難,就是大傢的睏難,有難同幫,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
  “真太感謝你了,你對我們太關心了。上次送來捐款,這次又送來補助款,真不知要怎樣感謝。”陳巧蓮緊緊握着張主任的手,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那是我們應該做的。”張主任說。
  “盡顧說,都忘了請你坐,讓你一直站。”陳巧蓮說着,把床鋪邊的椅子挪了挪。
  “不用坐了,我還要到樓下去看望另一個人,他也是我們社區的,他的家庭也是很睏難。他兒子還在上大學,他病了很久了,卻一直拖着,這次實在病重了,纔肯住院。”張主任說着,又握了下鄧毅強的手,“你要安心養病。有什麽睏難,我們會盡量幫助你。”
  “那真是太麻煩你了。你這樣關心,我都不知道怎樣感謝你。”鄧毅強感到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說什麽好。
  “那我們先走了。”張主任說完,與小李一起走了出去。
  鄧毅強把紅包拿起來,心裏久久不能平靜。自從他查出癌癥後,社區居委會、市福利彩票中心及民政局,先後給他送來了捐款和補助款,親戚朋友也盡力幫助,使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度過難關。這些,讓他幾次陷入絶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讓他感到社會的溫暖,也增強了與病魔搏鬥的信心。
  鄧毅強打開紅色,抽出四張嶄新的100元人民幣。他突然感到,手中的這四張新幣與懷中那摞錢裏的五張新幣,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質。手中的新幣是如此的溫暖,那是愛的火焰;懷中的新幣卻是那麽的冰冷,那是欲的冰霜。當自己在接受着無私的關愛時,卻也在吞噬自私的貪欲。他感到心裏冰火交織,剛剛沸騰又瞬間凍結,波濤洶涌烈焰焚身。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必須盡快做出决斷。
  站在一旁的陳巧蓮見丈夫拿着錢久久沒有說話,便說:“這400元,剛好可以交住院費。剛纔王醫生告訴我,卡裏的錢快沒有了。”
  “那你這就去交吧。”鄧毅強把錢遞給妻子,面無表情地說。
  陳巧蓮接過錢,心裏很是納悶,丈夫今天究竟怎麽了?有這400元錢,應該高興纔對,怎麽就一點精神也沒有?她感到有點不對勁,便問:“你今天怎麽了,是不是想錢的事?我不是給你說了,我弟弟答應再幫我去藉點。現在又有這400元,過幾天工資發下來,也就夠這一陣用的,你還想什麽?”
  “我不是想錢的事,我是……”鄧毅強頓了一下,有點煩躁地說,“你先去把錢交了,保暖瓶也拿去,交完錢就不用再上來了。”
  陳巧蓮看丈夫的樣子,也不想再與他多辯,衹是默默收拾着。畢竟,人到這種地步,情緒上的變化無常是可以理解的。她看沒有什麽要再做的了,便提起保暖瓶,走了出去。
  妻子走了,病房裏安靜下來了,鄧毅強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空虛,後悔剛纔無緣無故地對妻子說話的態度。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張主任的話,突然,他拍了一下腦門:我怎麽沒想到呢,我怎麽沒想到這二級醫院裏,根本不會有那些官員會在這裏住院,也就不存在什麽送禮丟錢的事。自己衹往怎樣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這錢,怎麽就不想想,那丟錢的人如果與自己一樣,此時會是怎樣?可要是把這5000元錢還給失主,自己又要到哪裏找錢呢?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看着陽光慢慢地爬上墻,鄧毅強再也躺不住了,起身下床,來到陽臺,希望能一眼就看到樓下的人中有誰還在找錢,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錢還給失主。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樓下的人廖廖無幾,衹有幾個看起來像是病號的人在散步,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一點也沒有失主的跡象。
  鄧毅強回到房裏,一時不知怎麽纔好。突然,他看到了床上的報紙,急忙拿起來,認真地搜尋。很快,他看到了報紙上的熱綫電話號碼,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把號碼一個一個地按了下去。
  
   (八)
  
  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方志成拿起話筒:“喂,你好!這裏是《江南早報》熱綫。”
  “我撿到錢了,撿到5000元錢。請你們幫忙找一下失主。”電話的那一頭,鄧毅強急促地說。
  “撿到錢?5000元?”方志成心裏不由有些疑惑,撿到錢的人會主動找失主?而且是5000元!
  “是的是的,5000元。”
  “是你撿的?”
  “當然是我撿的,所以纔來找你們。”
  方志成心裏有點犯咕嚕,因為熱綫經常會接到一些騷擾的電話,有時說是在哪裏撿到一個東西,有時說是哪裏發生了事故,或者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卻故意誇大。等記者匆匆趕到所謂的出事地點,卻是子虛烏有,白跑一趟。所以,對一些顯然有詐的電話,他們是心裏提防着,以免當冤大頭。
  “你說你撿到5000元,是在哪裏撿的?”方志成有點漫不經心地問。
  “在醫院裏撿的。”鄧毅強說。
  “哪個醫院?”
  “區人民醫院。你能不能快點來?我在醫院裏等你。”
  方志成感到,這打電話的人也許又是一個無聊人,因為區人民醫院與報社僅隔着條街道,走過來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如果這事情是真實的,那他完全可以直接來報社,犯不着打電話,更用不着叫記者親自去。
  “我現在工作正忙,走不開。”方志成敷衍着,準備把電話挂了。確實,他也正在趕時間,截稿時間是晚上七點,現在已是下午四點多了,這兩個多鐘頭裏,還有許多事要辦。如果不是非常要緊的事,他是不會離開辦公室的。
  “那你能不能叫別人來?”鄧毅強隱隱感覺到對方不相信他撿到錢的事,窩着一肚子火。
  “這時大傢都在忙,實在走不開。你自己來報社,走過來就是。”方志成有點不耐煩了。
  “我要是能走,還用得着叫你來?”鄧毅強大聲地說,語氣裏透出委屈與不滿。
  “你不能走?”方志成感到有點不對勁,也許,那人說的是真的。
  “我是病人,癌癥晚期。我住在7樓12床。”鄧毅強激動地說,並且用力地喘了幾口氣。
  聽到話筒裏的喘息聲,以及對方那沙啞的說話聲,方志成猛然感到,是自己誤解了對方。同時,他也被對方的行為深深地震撼了,一個癌癥晚期的病人,撿到這麽大的一筆錢,沒有自己留下,卻急着找失主,那是何等的高尚。而且,從職業的角度,他敏銳地感到,這是一個可以引起讀者關註的新聞,將會在社會上産生極大的反響。
  “你是在住院部7樓12床?你叫什麽?”方志成急切地問。
  “是的。我叫鄧毅強。”鄧毅強說。
  “好,我馬上去你那裏,你等着。”方志成挂上電話,急忙打開櫃門,拿出工作包。他要在截稿前把這件事的來竜去脈搞清楚,要爭取明天見報,讓市民知道。
  坐在方志成對面的同事見方志成急匆匆的樣子,問:“什麽事?這麽急?”
  “有人撿到5000元錢,是個癌癥晚期病人。我要趕快去。有事你給我打電話。”方志成邊說邊把工作包挎上,急急地走出去。
  方志成一路小跑着,很快來到區人民醫院,走到住院部的電梯前,按下了7樓的按鈕。電梯門開了,他走進去。電梯緩緩地上升,他的心裏卻感到,這電梯怎麽這麽慢呢。
  電梯終於到了7樓,門開了,方志成一腳跨出,見一個護士正等在門口,便問:“12床在哪裏?”
  護士指了指過道的方向,說:“在那頭。”
  “謝謝!”方志成點了下頭,快步嚮過道走去。他搜尋着病房門上的號碼,很快就找到了寫着12號碼的房間,走了進去。
  病房裏,鄧毅強正斜躺着,焦急地等着記者的到來,一見有人進來,而且形色匆匆,一下就猜到這人就是記者,馬上坐直身子,問:“你就是報社的記者?”
  “我是《江南早報》的記者,我叫方志成。”方志成說着,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記者證,遞到鄧毅強跟前。
  鄧毅強接過記者證,看了一下,確定對方是記者無疑,便說:“我今天早上在樓下電梯旁撿到5000元。我找不到失主,所以請你們來,幫助找一下。”
  “你是幾點撿到的”方志成問。
  “大約九點的時候。”鄧毅強說着,從上衣的內袋掏出那紅包,“你看,都在這,一共5000元。”
  方志成看着那些錢,又問:“那你有沒有找過失主?”
  “有啊,找過了,但找不到。”鄧毅強瞪大雙眼,“我到門診那裏問,也到停車場問了,都沒找到。”
  “你早上就撿到了,那你……”方志成看着鄧毅強,心裏有點疑惑,“怎麽現在又想要還給失主?”
  被方志成這麽一問,鄧毅強頓時有點不自在,想了想,說:“早上我就要還給失主了,但卻找不到。後來我又想把錢留下,我正缺錢,醫院的押金還欠着,要做手術的錢還沒有……而且我已經藉了很多,現在想要再藉,都很難了。”說着說着,他的神情漸漸地黯淡了。
  方志成不由被鄧毅強感染了,也為自己的唐突自責。一個欠了那麽多債的病人,要把錢還給失主,不管他之前是如何想,但最終是以行動嚮世人表明,他的行為是應該被人敬重的。
  “你藉了多少錢?”方志成看着鄧毅強,關切地問。
  “差不多快10萬了。”鄧毅強顯得很是無奈,聲音明顯地低了下來。
  “哦。”方志成倒吸了一口氣,“那你以後怎麽……”
  “還能怎麽呢?實在不行,我打算把房子賣了,把欠債還上。”鄧毅強咬了咬牙,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聽着鄧毅強那沙啞的聲音,方志成心裏隱隱地作痛。他要趕快把這事寫出來,讓人們看到,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感慨的故事。
  “這錢,你先留着。”方志成說,“等找到失主,再還給他。”
  “好吧。”鄧毅強稍稍點了下頭。
  “你這樣做,實在是太難能可貴的。這種精神,也是值得學習的。”方志成說。
  “我想,做人要做個清清白白,要幹淨。”鄧毅強的眼裏明亮起來,“以前我也不是沒撿到錢,我開出租車,撿到好幾次,都是還給失主的。雖然我是一個癌病晚期的人了,有了這筆錢就可以延續我的生命,但我不能因為現在病了欠錢,就昧了良心。所以,這錢我是一定要還的。”
  方志成被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已經快走到生命盡頭的人,想到的竟是別人。而且是如此的真實,沒有豪言壯語,有的衹是一顆樸素的心。
  “我給你拍張像吧,你把錢拿着。”方志成說着,從工作包裏拿出照相機。
  鄧毅強把錢拿在手上,像扇子那樣地張開,臉上帶着微笑。
  方志成把照相機對準焦距,按下快門,亮光一閃,這瞬間已成永恆。
  
                 (九)
  
  夕陽西斜,天空漸漸地暗了下來,室內也就顯得不那麽的亮了。呂炳貴打開電燈,看着一屋子的零亂,顯得有些束手無策。
  桌子上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挪了個位,抽屜是有的合上有的拉出一半來,衣櫃的門有關有開,裏面所有的東西已被搞亂了,一些較厚的衣服被拿出來,堆在床上。一個下午,他和老伴把這小小的屋子幾乎是翻了個遍,床底下沙發邊,甚至連廚房衛生間都沒放過,希望能找到那失去的錢,希望早上老伴出門時根本就沒把錢帶出去,而是藏在哪個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裏。雖然他對能否找到錢並不抱有太大希望,但看老伴那執著的勁頭,也就順從她了,幫着一起找。
  看着一臉沮喪的老伴,呂炳貴不知該怎樣來安慰她,看看時間也不早了,該煮飯了,便說:“你想吃什麽?要不要煮個粉絲,清淡一點?”
  “我吃不下。”劉玉華懶懶地說,顯得有氣無力。
  “那怎麽行,你中午沒吃,晚上多少要吃一點。”
  “我真的吃不下,你煮你的吧。”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怎麽行。我去煮。”呂炳貴說完,就到廚房裏忙去了。
  劉玉華看着已經空空的衣櫃,終於完全絶望了。她再也控製不住心裏的失落,眼淚不由又流了出來。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劉玉華拿起手機,一看是兒子來的,就按下按鈕:“喂。”
  “媽,我等一會要送一批貨,今晚不回來。”林培新在電話裏說。
  劉玉華的兒子林培新在一傢貿易公司當業務員,經常要送貨到各個縣城裏的,距離都不遠,一般都是當天就能回來,但有時也在那裏住上一晚。因為是常有的事,一般出門是不會給母親打電話告知的。因為林麗英告訴他丟錢的事,中午時他就已經來過電話,但顯然是不放心,纔再打電話來。
  “噢。”劉玉華輕輕地抽了下鼻子。
  聽到母親的抽泣,林培新安慰着說:“媽,你不要太傷心。我和麗英會把錢給叔叔送去的。我明天回來就送去。”
  “好,好吧。”
  “那我就要走了,明天再說吧。我挂了。”
  手機裏沒有了兒子的聲音,劉玉華還怔怔的把手機貼在耳邊。雖然兒子與女兒是會想辦法把錢給送去,但她也知道,他們倆也是不容易的。兒子的工資也就一個月一千多點,兒媳在一傢超市當售貨員,衹掙幾百元,一傢三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女兒結婚後有了孩子,那花銷就更大了,單單一個月的奶粉錢就要好幾百元,根本就沒有閑錢。所以,他們倆說要給送錢去,讓她的心裏很是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因為一個疏忽,卻把他們拖纍了。但事已如此,她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劉玉華慢慢地把手機放回桌子上,默默地站了一會,感到身子發軟,就緩緩走到床前,躺了下去。
  呂炳貴做好晚飯,走進房間,見老伴兩眼直睜睜地看着天花板,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走到床邊,輕輕地嘆了口氣,問:“剛纔誰來的電話?”
  “是培新的。”劉玉華回答說。
  “他說什麽?”
  “沒說什麽。他要去送貨,明天回來。”
  “噢。”呂炳貴看着老伴,“起來吧,飯煮好了。”
  劉玉華依然躺着,一動不動,看丈夫那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從她回到傢後,他就一直跟着忙前忙後,還把1000元錢從銀行取回來,為的是能讓她心裏的痛苦減輕些。並且,他的女兒也打來電話,要幫她把錢補足送去。但是,即使是這樣,那5000元的丟失,還是讓她沉浸在無邊的痛苦中,又仿佛落入一個無底的漩渦裏,暈頭轉嚮無法逃脫。
  “你先去吃吧,我等會兒再吃。”劉玉華說。
  “不然……我端來給你?”呂炳貴說。
  劉玉華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再躺一會,你先去吃吧。”
  “那……”呂炳貴知道,此時老伴是沒胃口了,再怎麽說也沒用,衹得由她。也許,慢慢就會好了,那就等她吧。他不再說了,走了出去。
  看着丈夫出去了,劉玉華感到頭腦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想不出來了,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令她喘不過氣來。她的心在𠔌底峰尖上下翻滾,不由自主,根本就沒有辦法停下來。錢,5000元!5000元,錢!5000這個數字,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揮之不去,無始無終。
  “唉——”一聲嘆息,劉玉華的眼裏,又一次盈滿了淚水。
  
   (十)  
  
  一早醒來,鄧毅強衹覺得心清氣爽。自從查出癌癥以後,他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能睡一個如此安穩的覺了。昨天記者走後,他的心就感到無比的充實,也無比的輕鬆。他相信,衹要記者把他尋找失主的事登上報紙,那些錢就一定會回到失主手裏。 
  鄧毅強起床穿上衣服,到小陽臺洗涮完了,看時間還早,妻子還要待會纔來,就乘電梯來到樓下,慢慢走到住院部樓前的花圃前。
  雖然已是嚴鼕,但花圃裏那些耐寒的花和草,依然長得很茂盛,有的正開着鮮豔的花,與那些落葉樹比起來,顯得是如此的頑強,充滿活力。
  鄧毅強看着那些花草,沿着花圃邊的小道緩緩地走着。雖然他現在不能做激烈的活動,但他一直堅持着做一些較輕柔的動作,舉舉手,伸伸腿,走走路,衹要不是感覺纍就行了。他相信生命在於運動,而且運動能增強戰勝疾病的信心。他覺得,那些一得知自己得了癌癥的人,為什麽很快就死去,不是僅僅因為病,而是被病嚇倒的。
  鄧毅強繞着花圃走了幾圈,感到有點纍了,便在花壇邊坐下來。歇了一會,他又走了幾圈,再次在花壇邊坐下。
  陳巧蓮提着保暖瓶來到醫院,遠遠就看見丈夫坐在花壇邊上,急忙走到他跟前,責怪地說:“天這麽冷,你怎麽坐在這?要是感冒了,那就麻煩了。”
  “不會的,我心裏有數的。”鄧毅強笑着說,“我還沒差到那種程度,這冷板凳我還是要坐的。”
  “起來吧,上樓去。”陳巧蓮見丈夫的精神還好,也就放心了,“快走吧,不然這冷了可不行。”說着,把手裏的保暖瓶提了提。
  鄧毅強慢慢站起來,與妻子一同走到住院部的電梯前,乘上電梯來到7樓。剛走過醫生值班室,猛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便停下來,回頭一看,是小護士。
  小護士幾步走到鄧毅強前,問:“你到哪裏了?剛纔有人來找你。”
  “找我?”鄧毅強有點納悶,這麽早,是誰來找?
  “你上報紙了!”小護士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
  儘管鄧毅強昨天就相信自己尋找失主的事是一定會登上報紙,真的登上了,還是感到很是意外,又問:“上報紙?”
  “是,上報紙了,還有你的照片呢。”小護士眼裏露出羨慕的眼光。
  “那報紙呢?在哪?”鄧毅強太想看到那張報紙了,急切地問。
  “報紙他們拿走了。”小護說,“我告訴他們,你可能在樓下散步,他們就下去找你了。”
  “那我也去買份報紙。”鄧毅強說着,就要回頭走。
  “你先到床上歇歇,我去買。”陳巧蓮一把拉住丈夫,“是不是《江南早報》?”
  “是。”鄧毅強說,“昨天我不是跟你說了,是《江南早報》的記者來的。”
  “嗯。走吧。”陳巧連說着,就往病房走去。
  鄧毅強跟着妻子走進病房,坐到床上,又把被子挪了挪,身子嚮後斜靠着。見妻子還站着,不由催促說:“你快去呀,還站着幹嘛。”
  “你急什麽,等護士來把這些給你註好,再去買也不遲。”陳巧連說。
  “那又用不着你幫忙,護士就會來註進去的。”鄧毅強朝妻子擺了擺手,“快去吧,快去。”
  夫妻倆正說着,小護士端着裝器具的盤子走進來,把盤子放在床頭櫃上,陳巧蓮也把保暖瓶蓋子打開,準備給鄧毅強註入食糜。小護士把食糜抽進註射器,再註入鄧毅強肚子上的瘻管,不一會,鄧毅強的早餐就算是又“吃”完了。
  “真看不出來,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把錢還給人傢。”小護士一邊收拾着器具一邊說,“剛纔那兩個人,對你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非常感動,說一定要見見你。”
  “那是我應該做的。”鄧毅強笑了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麽,換上別人也會這樣做的。”
  “是有人會這樣做,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的。”小護士說,“剛纔我們都在講,像你這樣的人,能主動把錢還人傢,而自己卻還正缺錢,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人傢這錢也是不容易的。”陳巧蓮說,“雖然我們是缺錢,卻不能缺良心。要是也像我們一樣,也是治病救人的錢,耽誤了,那就糟了。”
  “是不能耽誤的,所以,我纔叫記者來,早點還給人傢。”鄧毅強認真地說。
  “確實也是,現在治病,沒錢可是不行的,也是耽誤不得的。”小護士感慨地說,“你放心,報紙一登,丟錢的人很快就會找上來的。”說完,端着盤子走了出去。
  “你也快去吧,快去買份報紙。”鄧毅強對妻子說。
  “好。”陳巧蓮說完,也走出病房,到醫院外邊的報攤去買報紙。
  見妻子出去了,鄧毅強閉上眼睛,打算養養神。畢竟,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剛纔又是過於激動,確是該休息一下的。然而,登報的事卻讓他靜不下心來,腦子裏不斷地猜想着報紙上究竟是登了些什麽,失主會不會看到報紙,會不會馬上找來。要是失主沒看到報紙,那他這錢又要怎麽才能交給失主呢?
  鄧毅強正想着,聽到門口有腳步聲,睜開眼睛一看,是兩個陌生人正嚮他走來。
  “你就是鄧毅強!”走在前邊的中年人一看到鄧毅強,就快步走近床前,顯得很激動地說。
  “你……?”鄧毅強看着陌生人,一臉的迷茫。
  
   (十一)
  
  一夜未眠的劉玉華,看着桌上擺着的牛奶饅頭,卻一點食欲也沒有。雖然她也知道,傷心是不能解决任何問題的,錢丟了,就是哭個天昏地暗,餓得皮包骨頭,也是要不回來了。她強迫自己把東西吃進去,哪怕是衹吃一點點,哪怕是嚼在嘴裏是一點味道也感覺不到,也是要吃的。畢竟,她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飯了。
  饅頭被一點一點地啃掉,牛奶也漸漸地少了,劉玉華的的心裏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正吃着,手機鈴聲響了,她拿起手機:“喂。”
  “媽,你的錢找到了。”電話裏,林培新興奮地說。
  “找到了?”劉玉華心跳突然快起來,“哪裏找到的?”
  “剛纔我的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說是《江南早報》今天登了個尋失主啓事,有人在區人民醫院裏撿到5000元。”林培新說,“你昨天有沒有去醫院?會不會就是你丟的那5000元?”
  區人民醫院?劉玉華一下想起來了,昨天確是有去那裏治牙齒,那錢肯定是在那裏丟了的。衹是昨天昏頭昏腦的,竟然沒有想到會在那裏丟錢,衹是在公交車上找。
  “有有有。”劉玉華激動起來,“我昨天到那裏看牙齒,一定就是在那裏丟了的。”
  “那你趕快去買份《江南早報》,看看就知道了。”林培新說,“我也去買來看看。”
  “好,好,我這就去買。”劉玉華顧不得再說了,按下手機,穿上鞋子,急忙打開門,走了出去。
  見妻子這麽激動,呂炳貴問:“什麽事?”
  “錢找到了,登在《江南早報》上。我這去買報紙。”劉玉華邊下樓梯邊說。
  呂炳貴看着妻子走下樓梯,大聲地叮囑說:“慢點,別那麽急。”
  劉玉華匆匆下樓,來到緑園小區外的一個報亭,一眼就看到擺着的《江南早報》,手一指,說:“來張《江南早報》。”邊說邊把錢掏出遞過去。
  賣報的收下錢,把一份《江南早報》遞給劉玉華。劉玉華一看,頭版上登着一幅照片,一個人雙手拿着一大把錢,旁邊的標題是:《癌癥晚期患者負債10萬 撿到5000元急尋失主》。
  “早報訊:在區人民醫院電梯口撿到5000元後,患上喉癌晚期的鄧毅強在病房裏整整‘矛盾’7個小時:醫院已經多次催繳住院費了,有了這5000元,就意味着可以繼續治療;可如果丟錢的也是名重病患者,沒了這些錢,人傢該怎麽辦?昨日下午4時,傢住城門南路的鄧毅強終於撥通早報熱綫8080800,希望記者幫忙尋找失主。
  “‘有了這筆錢,我可以延續治療,暫且保住我的命。’鄧毅強攥着這筆錢時又轉念一想:如果失主也是一名重病患者,這筆錢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如果我昧着良心用了這筆錢,也許會害了一條命。
  “……如果你昨天曾在區人民醫院丟過錢,請撥打早報熱綫8080800與我們聯繫。”
  劉玉華看着報紙,心裏不由地高興起來。這錢真的找到了,並且是人傢主動登報要還的。她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擡腳就朝區人民醫院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來,這報紙上是登了區人民醫院,可那撿到錢的人在哪個病房呢?她把報紙上那段報道重新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那撿錢的人是在哪個病房裏,這可叫她哪裏去找呢?她看着報紙發楞,好一會,纔從報道的下面看到了“請撥打早報熱綫8080800與我們聯繫”。
  劉玉華立即掏出手機,按上面的號碼打了過去,電話一接通,就問:“你是《江南早報》嗎?”
  “這裏是《江南早報》熱綫。”電話的那頭,方志成回答說,“請問你有什麽事?”
  “我就是昨天丟錢的人,我叫劉玉華,我剛看了你們的報紙。”劉玉華激動得聲音有點顫,“那錢是我丟的,我昨天早上去了人民醫院,丟了5000元。”
  “你那錢是用什麽東西裝的?”
  “是用紅紙包的。”
  “那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緑園小區。我想問那個撿到錢的鄧毅強住在哪個病房。”
  “那你趕快到區人民醫院,住院部7樓12床,電視臺正在那裏采訪。我打電話叫他們等你去,我也馬上到那裏等你。”
  “好,好,我這就去。”
  劉玉華趕到公交站臺,正好一輛往區人民醫院的公交車靠站,便急忙上車。公交車走走停停,終於來到區人民醫院。劉玉華下了車,看到醫院邊上有傢超市,猛然想起應該給撿到錢的人送點東西,表表心意,便進去買了幾包奶粉麥片,提着走進醫院。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一看,又是兒子打來的。
  “媽,那報紙你看了嗎?”林培新在電話裏說。
  “看了。我剛纔問了《江南早報》的記者。我現在已經到醫院了。”劉玉華邊走邊說。
  “你是要去把錢拿回來嗎?”林培新說,“媽,我給你說,這錢你就不要去拿了。”
  自己的錢怎麽就不要了?劉玉華一時想不通兒子是怎麽想的,便問:“怎麽不去拿?”
  “你再詳細看看報紙。”林培新說,“撿到錢的鄧毅強是個晚期癌癥的人,他自己已經是欠了10萬了,正急需用錢,正等着錢做手術,但他沒把錢留下,卻要還給丟錢的人。這種人是非常難得的好人,也是應該得到幫助的。所以,我想那錢就留下,不要拿了,給他做手術用。叔叔那邊,明天我就把錢送去。雖然我現在手頭上緊點,但還是剋服得了的。”
  聽兒子這麽一說,劉玉華心裏恍然大悟。兒子是個熱心腸的人,最看不得別人受苦,總是能幫就幫,從不計較。此時他要把錢留給鄧毅強治病,除了憐憫,更多的是感動。
  劉玉華不由對自己産生了自責,剛纔自己沉浸在找到錢的喜悅中,竟忽略了撿到錢的鄧毅強在處境如此艱難的情況下,想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她又看了下報紙,照片上的鄧毅強正嚮她微笑,似乎在嚮她說,這些錢是你的,你快拿回去吧。但她又仿佛看到,在鄧毅強胸前展開的那些錢的後面,是一顆滾燙的心。
  “好,我這就去看望他,把錢留給他。”劉玉華說完,就嚮住院部走去。
  
   (尾聲)
  
  “太感謝你了,謝謝!謝謝!”鄧毅強握着市福利彩票中心周主任的的手,激動地說。
  “不,要感謝的是你。你的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是大傢學習的榜樣。”周主任說,“你的這種行為,讓我們看到中華民族誠信的美德。你要好好休息,養好身體,爭取早日康復。”
  周主任走了,鄧毅強攥着市福利彩票中心捐助的紅包,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自從鄧毅強散步回來到這時,前來探望他的人絡繹不絶,有醫生,有護士,有病友,更多的是看到報紙報道後拿着報紙找上來的人,他們都被鄧毅強的精神所感動,並且捐出錢讓鄧毅強治病,希望他能早日做手術,祈盼他的病能治好。
  面對這些熱心的市民,鄧毅強心裏感到無比的溫暖。自己衹不過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但卻得到了更多的關愛。而那一幕幕讓人感動的畫面,讓一直在旁拍攝的電視臺記者手中的攝像機一直沒有停過。
  方志成走了進來,來到鄧毅強床前,興奮地對鄧毅強說:“丟錢的人找到了,她馬上就要來了。”
  “那可太好了。”鄧毅強眼裏閃動着欣喜的光芒,“怎麽找到的,是不是也是在這裏的病人?”
  “我還沒來得及問。”方志成說,“她剛給我打電話,我告訴她到這裏來,來了就知道。”
  “這可真是太好了。多虧你昨天來,及時登報。不然,還不知道要到哪裏找,這邊急,那頭更急。”鄧毅強感慨地說。
  這麽快就找到失主,大傢不由地都感到欣慰,雖是預料之中,卻也是一個驚喜。正說着,劉玉華走了進來。
  “你就是鄧毅強?”劉玉華站在床前,緊緊握住鄧毅強的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呀,我就是。”鄧毅強看着劉玉華,“你是丟錢了?”
  “是,是我丟的,5000元。”劉玉華說着,把手裏提着的袋子放在床邊上,“我也不知道你現在能吃什麽,一點心意。”
  “你別這樣。”鄧毅強說,“來了就好,不用再破費這些。你是在哪裏丟的?”
  劉玉華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稍稍緩下來,說:“昨天我來這裏看牙齒。因為要把那些錢叫我兒子送給我的小叔,他腦溢血,也在住院,在老傢,就帶出來。我放在這褲袋裏,沒想到會丟的。”
  “你那些錢是什麽樣的?”鄧毅強問。
  “是用紅紙包的,50張100元的。上面5張是全新的,是我女兒剛給我的。”劉玉華說,“還有一張舊的,邊上撕開的,我用紙粘上,用的是白紙。”
  聽劉玉華這麽一說,鄧毅強已經確信這錢是她丟的了,因為那裏面的錢,他昨天是一張一張地看過的,與她所說的一樣,便從衣服內袋裏掏出那包錢,說:“你看是不是這包?”
  一看到那紅色的紙包,劉玉華頓時激動起來,淚水涌出眼眶,好一陣,纔說:“是,就是這包。”
  鄧毅強把紙包打開,一疊100元的人民幣呈現在大傢的眼前,那最上面嶄新的紙幣鮮豔耀眼。他把那些錢遞給劉玉華,平靜地說:“你數數看。”
  劉玉華看着那些錢,百感交集。如果她昨天沒把這些錢丟了,那麽,這些錢今晚就會送到小叔的手裏;如果撿到這些錢的人不是鄧毅強,那這些錢也許再也見不着了。雖然她也實在是太需要這些錢,但她更是明白,鄧毅強此時更是需要錢來救命。給小叔的錢,老伴、兒子和女兒可以頂上,可鄧毅強已經欠下10萬元了,又要從哪裏找呢?
  劉玉華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忍住淚水,說:“不用數了,這些錢你留下,留下治病。”
  “那怎麽行?”鄧毅強把錢伸嚮劉玉華,“這錢是你的,我不能收。”
  “錢確是我丟的。”劉玉華說,“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把錢拿回去,衹是想知道這些錢的下落。你現在急需用錢……”
  “那不行。”鄧毅強打斷劉玉華的話,又把錢往前伸,“我需要錢我會自己想辦法,但這是你的錢,你也是要用來給你小叔治病的。”
  “我還有錢,我怎麽說也比你寬裕,這錢你就留下。”劉玉華後退了一步。
  “那不行那不行,這錢我說什麽也不收。”鄧毅強急了,一下從床上起來,走到劉玉華前,硬是把錢往劉玉華手裏塞。
  兩人正推讓着,劉玉華的手機鈴聲響了。
  劉玉華按下手機上的鍵:“喂。”
  “媽,你現在在哪裏?”林培新在電話的那一頭說。
  “在醫院。”
  “媽,你那錢千萬別拿回來,一定要留給他。”
  “好,我知道。”劉玉華按下手機鍵,轉身對着鄧毅強,“我兒子給我的電話,叫我一定把錢留給你治病。”
  “不行不行,絶對不行。”鄧毅強再次把錢塞到劉玉華手裏。
  “我說……這錢你就留下。”劉玉華把錢推了回去。
  “我說不行就不行。”鄧毅強用力把錢往劉玉華手裏塞,氣喘籲籲,忍不住咳嗽起來。畢竟,他的體力是無法與劉玉華抗衡的,幾個來回,已經快吃不消了。
  劉玉華的手機鈴聲又響了,一看,又是兒子打來的。
  “媽,錢給他了嗎?”林培新問。
  “他不收。”劉玉華說着,喘了口氣。
  “那不然你留一半給他,留3000給他。回頭再買些東西給他。”林培新說。
  “好。”劉玉華收起手機,面對着鄧毅強,“我兒子說,留3000給你,我拿2000回去。”
  “那也不行。”鄧毅強堅决地說,胸前依然不停地起伏着。
  “可是……可是……”劉玉華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也讓在旁的人都流下眼淚。
  手機鈴聲又響了,劉玉華按下鍵,沒等兒子說話,就哽咽着說:“他不收,說什麽也不收。”
  “那你就更要把錢留下。”林培新說。
  “可他怎麽也不肯收。”
  “那這樣吧,你先把錢拿回來。等我回來,我們再給他重新送去。”
  “好,好。”劉玉華擦了下眼淚,雙手接過錢,她感到那些還帶着鄧毅強體溫的錢,溫暖着她的手,更溫暖了她的心。
  “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好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代表全家嚮你表示感謝。”劉玉華說完,深深地嚮鄧毅強鞠了三次躬。
  鄧毅強笑了,笑得是那麽的燦爛,那麽的開心。而在場的所有的人,面對如此動人的情景,卻又流下了眼淚。
  照相機閃光不斷,攝像機拍個不停,記錄着這珍貴的瞬間。
  窗外,陽光燦爛,已經聽得見春天的腳步聲;窗裏,情意正濃,人間的溫暖蕩漾在每一個人的心裏,輕輕地流趟着,流趟着……
  
  
  
  2008年5月21日於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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