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一)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最最珍貴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閣下!
  
  可以說,我四處追尋您,我最最珍貴的朋友,已經有三天了。因為我有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情,要與您商量,卻又哪兒也找不到您。昨天我妻子在謝苗·阿列剋謝依奇那裏順便給您開了個玩笑,取笑你們夫婦,說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是一對屁股坐不住的忙人。結婚不到三個月,就已經不要自己的老傢了。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當時是對您們充滿真摯的友情的。不過玩笑歸玩笑,除開玩笑之外,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您可給我製造了不少麻煩。謝苗·阿列剋謝依奇對我說,您或許是去聯合協會參加舞會了吧?我讓妻子留在謝苗·阿列剋謝依奇的夫人處,自己便馬上飛身跑到聯合協會。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叫人哭笑不得!請您設想一下我的處境:我去舞場竟是獨自一人,沒帶妻子!伊凡·安得列依奇在門房碰到我,一見我是孤身一人,馬上就作出結論(這個壞蛋!),說我對舞會是情有獨鐘,特別熱情,於是夾住我的手,硬把我強行拖進舞廳。還說什麽聯合協會的地方太窄,年輕人的心沒法子得到舒展,由於使用了廣藿香香精加木樨草,他的腦袋痛得很厲害。我在那裏玩沒有找到您,也沒有看到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伊凡·安德列依奇賭咒發誓,硬要我相信您肯定在亞歷山大劇院裏看《智慧的痛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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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傢格裏鮑耶多夫的喜劇,過去譯為《聰明誤》。
  
  我飛身趕到劇院,那裏也不見您的身影。今天早晨我以為可以在契斯托加諾夫那裏找到您,但是那裏也是沒有。契斯托加諾夫派人去別列巴爾金傢找您,結果也是一樣。一句話,我被折磨得夠嗆了!您看我有多忙!現在我衹好給您寫信了(實在沒有辦法!)。我的事情完全與文學無關(您是能夠理解我的)。最好面對面地談,而且越快越好,因此我請求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今天晚上一起來我們傢喝茶、聊天。我的安娜·米哈依諾夫娜對你們的來訪,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的,真所謂不勝榮幸之至。
  
  順便說一句,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既然已經動筆,不妨多寫一行)我認為我現在不得不對您有所抱怨,甚至要責備您,我最最可敬的朋友,您顯然無意之中幹了一件壞事,給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您是個壞蛋,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上月中旬前後,您將您的一位熟人即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引進了我們傢。您給他寫了一封友好的介紹信,這對我來說,自然是神聖的。我對此感到無比的高興,張開雙臂,熱情地接納了這個青年人。但與此同時,我卻將腦袋套進了絞索裏。絞索不絞索且不管,其實那倒是個好東西。現在沒時間解釋,再說用筆寫起來也不好意思,不過我得求求您,我的幸災樂禍的朋友,您能不能想個法子,客氣一點,不要聲張,附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對您的年輕人說,首都房子多得很,不衹我們一傢。老天爺呀,我可支持不下去了呀!正如我們的朋友西莫涅維奇所說的,我快要倒下了。我們見面以後,我把一切都講給您聽。我不是說那個青年人在儀表、品德或者別的什麽方面有什麽過失,恰恰相反,他甚至是個文質彬彬頂叫人喜愛的青年。但是您暫且先等一等,等見面時再說。不過,您要見到他,定要悄悄地對他說,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說啊,最最尊敬的朋友!我本來自己可以做的,但是您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做不到,說不出口,僅此而已!是您介紹他來的嘛。不過,還是晚上談吧,至少可以詳細點解釋清楚。現在再見吧。
  
  忠實於您的……
  
  又及:我的小孩已經病了快一星期了,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壞。他牙齒痛,正在長牙齒。妻子一直帶着他,愁容滿面,怪可憐的!您們快來吧!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您一定會使我們感到無比高興!
  
  (二)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昨天收到您的信,我讀着讀着,感到莫明其妙。上帝知道您在什麽地方找我,其實我就呆在傢裏。十點以前我在等候伊凡·伊凡內奇·托洛科諾夫,隨後就帶上妻子,雇了一輛馬車,付了車錢,六點半左右到府上找您。您不在傢,迎接我們的是您夫人。我等您一直等到十點半,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我帶上妻子,付了車錢,雇上一輛馬車,送她回傢,自己便去別列巴爾金傢,心想或許在那兒能碰上您,但是我又失算了。回到傢裏,我整夜都睡不着,老在耽心,早晨我找您三次,九點、十點、十一點各一次,付了三次車錢,雇了三次馬車,結果您又讓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一邊看您的信,一邊感到吃驚。您提到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請求我悄悄地告訴他,但又不說明什麽原因。我贊賞您的小心謹慎,但紙與紙是不一樣的,我决不會把有用的紙交給妻子捲頭髮。我不明白您把這一切寫信告訴我最終的目的是什麽。而且既然您要幹,為什麽要把我牽到這件事裏去?我是從不管這類閑事的。您自己可以拒絶他,不過我覺得您我需要更簡單明了地、更幹淨利落地講清楚,再說時間也很緊。我眼下手頭很緊,既然您不尊重說好的條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我眼看就要外出,而外出總是要花錢的,加上妻子又吵着要縫製一件時髦的天鵝絨披風,也得要錢。至於說到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得趕緊告訴您:我昨天在帕維爾·謝苗內奇·別列巴爾金傢時,抓緊時間,徹底弄清了他的情況。他自己在雅羅斯拉夫省有五百農奴,還有希望從祖母那裏得到莫斯科郊外的三百農奴。至於到底多少,我並不知道,不過我想您最好知道。最後懇求您給我確定見面的地點。您說昨天見到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告訴您我和妻子在亞歷山大劇院看戲。我要說他這是在撒謊。在這類事情上,您一點也不能相信他的話,就在前兩天,他還騙了他奶奶八百盧布紙幣。
  
  有幸忠於您的朋友
  
  又及:我妻子已經懷孕,而且她非常害怕,有時感到憂鬱。劇場演出有時鳴槍放炮,而且人為地用機器製造雷鳴。因為怕嚇着她,所以我不帶妻子進劇院。我本人對劇院演出也沒有多大興趣。
  
  (三)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我最最珍貴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
  
  我錯了,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過我還是要趕緊辯解一下。昨天五點多鐘,正在我們懷着真正關切的心情想起您的時候,我姑父斯捷潘·阿列剋謝依奇派人送來急信,說姑媽病危。我怕妻子受驚,沒對她透露半點風聲,衹說有別的緊急事,要去姑媽傢。我發現姑媽已經半死不活,氣息奄奄。五點正她中風昏倒,這已經是兩年中的第三次中風了。他們傢的醫生卡爾·費多雷奇說她可能活不到一夜了。請您想想我的處境吧,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我整夜未曾睡覺,上下奔忙,心情十分悲傷!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精疲力盡,實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支持不住了,於是就躺在他們傢的沙發上睡着了,忘了要他們及時把我叫醒,所以一直睡到十一點半鐘纔醒來。姑媽病情好轉。我便回到妻子身邊。她真可憐,為了等我,她受盡了驚嚇。我隨便吃了點東西,安慰安慰妻子,抱抱孩子,便動身去找您。您不在傢。我發現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就在您傢。於是回到傢裏,現在拿起筆來給您寫信。請您別埋怨我,別生我的氣,我真摯的朋友。您打吧,砍下我這有罪人的腦袋吧,不過,千萬不要讓我失去您的友情!我從您夫人口中瞭解到,您晚上將到斯拉維亞諾夫傢去,我也一定去那裏。我懷着極其迫切的心情,等待您大駕光臨。
  
  現在仍然忠於您的朋友……
  
  又及:我們傢的孩子使我們真正絶望了。卡爾·費多雷奇給他開了藥方,讓他服大黃汁。但他一直不止,昨天任何人都認不出來了,幸好今天開始認得人了,而且不停地叫着爸爸、媽媽……整個早晨我妻子都是淚流滿面。
  
  (四)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我現在在您傢裏、在您的房間裏、在您的寫字檯上給您寫信。而在拿起筆來以前,我等了您兩個半小時以上。現在請您允許我,彼得·伊凡內奇,就這一糟糕局面,坦率地說出我的一點意見。從您最後的一封信中,得知有人在斯拉維亞諾夫傢等您,您叫我到那裏去,我去了,坐了五個鐘頭,可是您卻沒來。怎麽,照您的意見,難道我就應該讓人嘲笑嗎?請問,閣下……今天上午我去找您,滿以為可以找到您,所以沒采取某些容易上當受騙的人所使用的手法,他們往往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找人,其實他們可以在任何體面的時間到對方的室裏找得到的。但在您傢裏,卻看不見您的蹤影。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能阻止我現在嚮您不客氣地說出全部。我要說的衹有一點,就是我覺得您打算背棄前言,不準備承認我們商定好的條件。所以我現在一想起整個事情的前前後後,我就不能不承認,您的詭計多端,實在讓我吃驚。我現在清楚地看到,您的不懷好意,是早已有之的。證明我的設想的是您在上個星期就以幾乎不能容忍的方式,把您寫給我的一封信弄到了手,在那封信裏您親自敘述了您我共同商定有關那件您非常熟悉的事情的全部條件,雖然您說得相當隱晦,含含糊糊。您害怕白紙黑字寫成的文件,打算把它們毀掉,而把我當傻瓜玩弄。但是我不允許別人把我當傻瓜玩弄,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為我是傻瓜,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大傢對我的反映,都是很好的。我現在睜開了兩眼,看清了一切。您想愚弄我,利用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來蒙蔽我。在這之前,我沒有識破您本月七日給我的來信,便帶着這封信來找您解釋,您卻假意約會,自己則躲藏起來。閣下,您不會以為我無力發現這一切吧?我給您效勞,介紹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這一點您是很清楚的,而且答應要酬謝我的。但不知怎的,您竟然拿走了我一大筆的錢,又不打收條,而且這事發生並不久,就在上一星期。現在呢,您把錢拿走以後就躲了起來,而且還否認我在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事情上所效的勞。也許,您寄希望於我很快去辛比爾斯剋,以為我來不及與您算賬。但是我要嚮您莊嚴地宣佈,並用我的人格擔保,如果事情如此發展,我準備特意留下來,在彼得堡再住兩個月,一定要把事情辦好,既達到目的,也找到您。我們有時候也會故意刁難人的。最後,我嚮您宣佈,如果您今天不嚮我作出滿意的解釋,可以先寫信,然後面談,親自面對面地談;如果您不在信中把您我之間原先談妥的主要條件,重述一遍,並徹底講清楚您對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看法,那麽我將不得不采取對您很不利的措施,當然這些措施我自己也是很反感的。
  
  忠實於您的……
  
  (五)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
  
  11月11日我最尊敬、最親愛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
  
  您的來信深深刺痛了我,使我感到非常傷心。難道您,我親愛的,然而是不公正的朋友,這樣對待您最好的、最關心您的朋友而不覺得良心有愧嗎?居然不弄清事情的全部情況,就急於用這種侮辱人的懷疑來傷害我!但是我得急於回答您的指責。您昨天沒有碰到我,伊凡·彼得羅維奇,是因為我突然被意外地叫去給彌留之際的姑媽送終。姑媽葉夫菲米亞·尼古拉耶夫娜於昨天晚上午夜十一點去世。全體親屬一致推舉我主持喪事。事情很多,所以今天早晨我來不及與您見面,下面匆匆忙忙寫幾句話告訴您。對於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誤會,我從內心裏感到悲哀。我關於葉夫格尼·尼古拉耶維奇的那幾句話,是我隨隨便便說出來的,是開的一個玩笑,您卻從反面加以理解,從而給整個事情賦予了使我深感屈辱的涵義。您提到錢的問題,而且對此深表不安。不過,我並不感到委麯,而且準備滿足您的一切願望和要求,雖然在這裏我不能不順便提醒您一句,那三百五十銀盧布是我上星期從您那裏根據一定的條件拿走的,並不是貸款。如果是貸款,那肯定是要有藉據的。至於您在信中提到的其他各點,我就不予解釋了。我看這是一場誤會,我在這裏看到了您的快速、急躁和直率的性格。我知道您的善良和坦率的性格不容許您心裏留下懷疑。最後您肯定會親自首先嚮我伸出您的手的。您弄錯了,伊凡·彼得羅維奇,您確實大錯而特錯了!
  
  儘管您的信,深深地傷害了我,但是我今天仍然準備首先登門,嚮您負荊請罪。不過打從昨天起我就特別忙,忙得我現在已經精疲力盡,完全支持不住了。最糟糕的是我妻子也病倒了,躺在床上,我耽心她生了重病。至於小孩子,謝天謝地,他倒好些了。我不得不就此擱筆……因為許多事情,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我最最珍貴的朋友,請允許我永遠忠於您……
  
  (六)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
  
  11月14日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我等了三天,我想方設法,竭力使這些天充分發揮作用,與此同時,我感到禮貌和客氣是每一個人的第一美德。從我寫完最後一封信即本月十日以後,我在言論和行動方面都沒有嚮您提到我自己,部分原因是為了讓您安安靜靜地對姑媽履行徒的義務,部分原因是為了使我有必要的足夠時間去思考我們熟悉的事情。現在我急於堅决、徹底地與您解釋清楚。
  
  我嚮您坦白地承認,在讀到您最初的兩封信時,我曾經嚴肅地想過,您不明白我的要求是什麽,所以我極想見到您,同您面對面地解釋清楚。我耽心我的筆拙,抱怨我自己不善於在紙上明確表達我的思想。您知道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舉止不文雅,但也不喜歡誇誇其談,煊耀華麗的詞句,因為我根據痛苦的經驗認識到,外表往往容易讓人受騙上當,花叢底下往往藏有毒蛇。但是,您是理解我的,您沒有給我好好地回信,因為您背信棄義的靈魂,早就决定了您要背叛自己的諾言和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朋友關係的。您近來對我的卑劣行徑完全證明了這一點。這樣卑劣的行徑,對我的利益非常有害,這是我沒有料到,也是我迄今為止怎麽也不願意相信的。因為在我們認識之初,您聰明的舉止、您待人接物的細緻周到、辦事的精明以及從我們共同合作中我所得到的好處,把我俘虜了,我以為找到了一位知心的朋友、莫逆的至交、一位關心我的人。現在我明白了:有許多人在誘人的美麗外表之下,心裏卻隱藏着毒藥。他們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卻對親近的人,搞陰謀詭計,進行不能容忍的欺騙,因此他們害怕筆墨與紙張。與此同時,他們又不把文才用之於為親人和祖國謀利益,而是用去麻痹和迷惑那些與他們打過交道並訂有合約的人。您的背信棄義,閣下,可以明顯地從下面的事情中看出:
  
  第一,我在信中用清楚而且明白無誤的語言嚮您,閣下,描繪過我的境況,同時在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就您對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某些說法和想法,問過您的用意是什麽。但您對其中的大部分問題,竭力避而不答,有一次還用懷疑和猜忌來激怒我,而自己卻安然避開正題。後來,在您對我做了許多難以稱之為體面的事情之後,竟然寫信來說,您非常傷心。請問閣下,這到底該叫做什麽呢?後來,在每一分鐘對我都是非常珍貴的時候,在您迫使我在整個首都到處追尋您的時候,您在友誼的幌子下,給我寫信,故意不談心事,卻大談特談一些無關的芝麻小事,比如談您夫人(在任何情況下我對她都是尊敬的)的病,談您孩子服了大黃汁以及因此他長出了一顆牙齒等等。您在每一封信中對這一切都一提再提,我覺得非常討厭、卑劣。當然,親生兒子的病痛,牽動着父母的心,這一點我是準備同意的。不過,在需要談另一件更緊要、更有趣的事情時,為什麽老提這種事呢?!我沒有作聲,忍耐住了。現在時間已經過去,我認為有義務同您講清楚。最後,您幾次背信棄義,以虛假的約會來欺騙我,迫使我扮演您手中的傻瓜角色,而這是我永遠也不想幹的。隨後您又邀我去您傢裏,結果又狠狠地騙了我一次,事後通知我說您應召去到了病重的姑媽身邊。而且您還不知羞恥地硬說您姑母在五點整中風的。幸好,閣下,我在這三天裏搜集了足夠的材料,從中知道您姑母是在七日的前夕,午夜前不久中風的。由此可以看出您在利用神聖的親屬關係,來欺騙外人。最後,您在最後一封信中談到您姑媽的死,似乎恰恰發生在我要與您商談您我熟悉的事情的時候。但是您卑劣的心計和虛構,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因為根據我有幸搜集到的可靠情報,我知道您姑媽去世的時間,比您在信中所說的時間,整整晚了一晝夜。如果要把您對我背信棄義的行為全部都講出來,那我就沒法停筆了。您在每一封信中,都稱我是您的真誠朋友,對我使用尊敬、客氣的稱呼。照我看來,您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麻痹我的良心,這一點即使是局外的旁觀者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
  
  現在讓我談談您對我進行的主要欺騙活動和背信棄義的行為吧。您近來不斷地閉口不談有關我們共同利益的一切,不談肆無忌憚地竊取一封信的事,在那封信裏您解釋過我們雙方談妥的條件和簽訂的協議,雖然談得很含糊,我不完全明白。您野蠻地強行從我手裏藉去三百五十銀盧布,沒有收據藉口我是您的合夥人。最後您卑劣地污衊我們共同的朋友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現在清楚地看到,您想嚮我證明,從他這頭山羊身上(恕我不客氣地說)撈不到任何油水,既撈不到羊奶,也撈不到羊毛,他這個人一點用處也沒有,他不三不四,不倫不類,非驢非馬,非魚非肉,因此在本月六日的信中,您盡說他的缺點。我是瞭解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他是一位謙虛、行為高尚的青年。唯其如此,他才能立足於上流社會,得到人們的賞識和尊重。我也知道在兩個星期之中,您每天晚上都邀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打牌,把幾十,有時甚至是上百銀盧布,裝進自己的腰包。現在您對這一切都矢口否認,不僅不同意答謝我的努力,甚至把我自己的錢,也據為己有。您事先用合夥人的資格來引誘我,繼而又許以各種好處來我上鈎。現在您用極其非法的方式將我和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錢,都據為己有,回避給我報酬,並且為此大肆造謠,喪心病狂地污衊我竭盡全力引進您傢的那個人。據朋友們所說,您背地裏的作法,恰恰與此相反。您至今仍然和他搞得很親熱,差點沒同他黏在一起了,而且在整個上流社會面前,把他當成是您最要好的朋友,儘管上流社會沒有一個傻瓜猜不透您的用心所在,您的所謂友好的朋友關係,到底意味着什麽。我來告訴您吧,所有這一切意味着欺騙、背信棄義、不顧禮儀和,是違反上帝的旨意的,是為人們所不齒的罪過。我自己就是一個例證。我有哪一點對不起您?為什麽您對我如此肆無忌憚地無禮?
  
  我就要結束這封信了。我的說明已經講完,現在讓我來歸納一下:如果您,閣下,在接到此信以後的最短時間內不如數歸還給我:第一,我藉給您的三百五十銀盧布;第二,如不付清您答應給我的全部款項,我將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甚至公開使用暴力,強迫您歸還;第三,我將尋求法律保護。最後,我嚮您宣佈,我手頭握有某些證據。這些落在您忠實的奴僕和崇拜者手中的證據,足以使您在整個上流社會面前,名譽掃地,永無出頭之日。
  
  請允許我仍然忠實於您……
  
  (七)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
  
  11月15日伊凡·彼得羅維奇!
  
  收到您粗魯的、同時又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來信之後,在最初的一煞那間,我本想將它撕成碎片,但後來改度,將它作為寶貝留下來了。不過,對於産生於我們之間的誤會和不快,我由衷地表示遺憾。本來我是不想回信的,但又覺得非回信不可。於是寫幾句話告訴您,要是什麽時候在我傢裏看到您,我將感到十分不快,我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她身體虛弱,聞不得香煙的焦油臭味。
  
  您夫人留在我們這裏的、拉曼契斯基翻譯的《唐·吉訶德》,我妻子將懷着感激的心情,予以歸還。至於您的套鞋(好像是您最後一次造訪時,忘了拿,留在我們這裏的),我遺憾地通知您,哪裏也沒找到。現在仍在尋找。如果實在找不到的話,我將給您買一雙新的。
  
  有幸忠於您的……
  
  (八)
  
  11月16日彼得·伊凡內奇從市郵局收到署有他的名字的兩封信。拆開第一封,他抽出一張疊得很巧妙、寫在一張粉紅色小紙片上的字條。這是他妻子的字跡,是11月2日寫給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裏沒有發現別的東西。彼得·伊凡諾維奇念道:“親愛的葉夫格尼!
  
  昨天無論如何不行。丈夫整夜都在傢。明天11點,你一定要來!十點半丈夫乘車去皇村,半夜返回。我整夜生氣。謝謝你寄來的消息和信件。多大的一堆紙啊!難道這都是她寫的?不過,從字體上看,都是她的。謝謝你!我發現,你是愛我的。別為昨天的事生我的氣,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明天來吧!
  
  安。”
  
  “彼得·伊凡內奇拆開第二封信。
  
  “彼得·伊凡內奇!
  
  您不說,我的腳也永遠不會跨進您的傢門的。您白白地糟蹋了紙張。
  
  下星期我將驅車去辛比爾斯剋。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仍然是您最珍貴和最親愛的朋友。我祝您成功。至於套鞋,您盡可不必耽心。”
  
  (九)
  
  11月17日伊凡·彼得羅維奇從市郵局收到寫給他的兩封信。拆開第一封,抽出一張寫得倉促、潦草的字條。筆跡是他妻子的,是八月四日寫給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裏面沒有發現別的東西。伊凡·彼得羅維奇念道:
  
  “永別了,永別了,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願上帝為此保祐您。祝您幸福,不過我的命運可苦啦,真可怕!如果不是姑媽,我早已委身於您了。您千萬不要嘲笑我,也不要嘲笑姑媽。明天我們就將完婚,姑媽感到高興的是,給我找到了一個好人,而且不要嫁妝。今天我第一次註意望了他一眼。看樣子他是個善良的人。人們在催我走,再見吧,永別了……我親愛的!!以後請您記得我,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再見吧!我把這最後的一封信,當作第一封信一樣,簽下我的名字……您還記得吧?
  
  塔吉雅娜”
  
  第二封信的內容如下:
  
  “伊凡·彼得羅維奇!明天您會收到一雙新套鞋。我不習慣從別人的口袋裏掏點什麽,也不喜歡沿街搜集破爛。
  
  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近日將乘車去辛比爾斯剋,辦他爺爺的事,請我幫他找個同伴,您願意嗎?”
  所有這些professionsdefoi①讀起來我都感到興味索然,所以我就來說件趣事,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趣事,衹是一件遙遠往事的追憶罷了。不知為什麽,我很想就我論平民的文章擱筆的此時此地來說那件事。那時我不過纔九歲……不,最好從我二十九歲時的事兒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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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傳道的文章。
  
  那是復活節的第二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陽光高照,“暖暖和和”,明明麗麗的,但我心底一片抑鬱。我在牢房的後面徘徊躑躅,邊看邊數圍着堅固木柵的林間空地上的牢房。其實我不是想數,衹不過是一種習慣動作而已。監牢裏“過節”已經兩天。苦役囚犯們不用去幹活,許多人喝得爛醉,叫駡聲、爭吵聲到處不絶於耳;有的人唱着低級庸俗的小調,躲在板床下玩牌賭博;有幾個人由於太蠻橫被同監人打得半死,蓋着皮襖躺在板床上,直到蘇醒過來。有幾次他們竟動起刀子來。“過節”這兩天裏所發生的一切使我痛苦至極。我從不贊同不加節制的群飲狂醉,而在這種地方我尤其反對。這兩天,監獄官沒有來巡查,也不來搜尋白酒;他們明了,一年中也該給這些受歧視的人寬鬆一下,否則,牢裏的情況會更糟。我胸中終於燃起一股憤恨。犯中有個叫米——斯基的波蘭人碰到我。他神色憂鬱地望了我一眼,兩眼一閃,雙唇顫動,咬牙切齒地小聲對我說道:“jehaiscesbrigands!”①然後擦身而過。我回到牢房,雖然一刻鐘前我發瘋似地從屋裏跑出去,當時有六個壯實的農夫一齊撲嚮醉漢韃靼人加津,想要他而動起手來。他們亂打亂揍,照這麽打下去,駱駝也會被打死的,但他們知道,這個大力士難得被打死,所以下起手來毫無顧慮。現在回到屋裏後,我發現加津躺在牢房盡頭一個角落的板床上不省人事,生命垂危。他蓋着皮襖,大傢不聲不響地從他身旁繞過,雖然都深信他明早會蘇醒過來,“可是照這麽打,說不定會送命的”。我回到床上,對着裝有鐵柵欄的窗戶迎面躺下,把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我喜歡這麽躺着,因為人們不會去打攪一個入睡的人,而這時我就可以去幻想,去思考。但是那一次我沒有幻想,我的心平靜不下來,耳邊老響着米——斯基的話:“jehaiscesbrigaands!”其實,為什麽要去描述那些印象呢?現在我有時在夜間也夢見那情景,沒有做過比那更痛苦的夢了。人們也許會發現,時至今日我幾乎從未在刊物上談過我在獄中的生活情況。《死屋手記》寫於十五年前,我是以一個虛擬的殺妻犯的口吻寫的。順便補充一句,從那時起許多人都以為,甚至現在還斷言,我之所以被流放是因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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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我恨透這些暴徒了。
  
  我漸漸地真的想得出了神,並且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回憶中了。在服苦役的四年中我都不斷地回憶我的整個過去,似乎在回憶中我又重新經歷我那昔日的全部生活。這些回憶都是自然地顯現出來,我很少按自己的意願去回想,常常是從一點一綫開始,——有時是很難覺察到的,而後一點一點地擴大為一個完整的畫面,形成一個鮮明的、完整的印象。我對這些印象進行分析,使往事具有新的特點,而重要的還在於對往事進行修正,不斷地修正。我的全部消遣就在於此。這一次不知為什麽,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童年時(我那時纔九歲)一個極平常的瞬間——它似乎被我忘得一幹二淨了。那時候我特別喜歡回憶我的童年。回憶中,我們鄉村八月的情景就呈現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個幹爽、晴朗的日子,但有幾分涼意,微風習習。夏天在消逝,不久我就要去莫斯科學習法語了,整整一個鼕天,又該膩煩死了。真捨不得離開這鄉村。我穿過打𠔌場,下到山溝裏,再往上走到洛斯剋——我們這兒這樣稱呼山溝那面伸展到小樹林的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鑽進灌木林,聽到不遠處——約莫三十步遠,有個農夫在林中曠地上耕作。我知道,在陡坡上耕地,馬兒是很吃力的,所以我有時可聽到農夫的一聲聲吆喝:“駕——駕!”這裏的農夫我差不多都認識,但現在是哪一個在耕作我不清楚。對我來說反正是一回事。我正專心緻志自己的事兒哩,我也一樣忙不迭:折鬍桃樹枝鞭打青蛙;榛樹枝兒好看可不結實,比樺樹條差遠了。我也很迷戀小昆蟲和小甲蟲,並進行採集。它們真是漂亮極了。我也很喜歡動作敏捷帶黑斑的紅黃色小蜥蜴,但我懼怕蛇,不過比起蜥蜴來蛇要少得多。這兒很少有蘑菇,采蘑菇要到樺樹林裏去,我正準備要去哩。平生沒有什麽比森林更讓我喜愛的了,那裏有蘑菇、野果、昆蟲、小鳥、刺蝟、鬆鼠,以及我非常愛聞的枯枝敗葉的潮濕氣味。甚至現在寫到這兒時,我也聞到了我們鄉村裏樺樹的芳香,因為它給我的印象終生難忘。在一片靜寂中,我忽然十分清晰地聽到一聲喊叫:“狼來了!”我嚇得魂飛魄散,也大叫起來,然後邊喊邊跑嚮林中曠地,直奔正在耕地的農夫。
  
  原來是我們村的農夫馬列伊。我不知道他是否叫這個名字,但是大傢都叫他馬列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農夫,結實、魁梧的身材,又寬又密的一把深褐色鬍子裏間雜着一綹綹的銀須。我認識他,但至今從未有機會同他說話。他聽到我的叫聲,就讓馬兒停下來,我飛快地跑上去,一手抓住他的犁,另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他看出我驚嚇不已的樣子。
  
  “狼來了!”我氣喘喘地叫着。
  
  他擡起頭,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一時竟也相信了我的話。
  
  “狼在哪兒?”
  
  “有人喊……剛纔有人喊‘狼來了’……”我嘟嘟噥噥說道。
  
  “哪裏,哪裏,哪有什麽狼?是你的幻覺吧。你看,這哪兒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勵我說。但我渾身打顫,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我的臉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懷着不安的微笑看着我,顯然在為我擔驚受怕。
  
  “瞧你,嚇成這樣,哎呀呀!”他搖着頭說。“得啦,親愛的。瞧你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隻手突然在我的臉上摸了摸。
  
  “喂,得啦,願上帝保佑你,畫十字吧。”但我沒有畫十字,我的嘴角顫動着,這好像使他格外吃驚。他輕輕地伸出一個指甲烏黑、沾着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輕輕地碰了一下我打顫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對我現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這是怎麽的,哎呀呀!”
  
  我終於明白了,沒有狼,我聽到“狼來了”的喊聲是我的一種幻覺。雖然喊聲是那麽清晰,但這樣的喊聲(不衹是關於狼的)我以前也聽到過一兩回,都是我的幻覺。這種現象我是知道的(後來這些幻覺伴隨着童年一起泯滅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遲疑地、羞澀地望着他說。
  
  “好的,你走吧,我會目送你,一定不會讓狼傷害你的!”他補充說,依舊慈母般地對我微笑,“嗯,願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給我畫了個十字,也給自己畫了個十字。我走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頭望望。我走的時候,馬列伊和那匹馬一直站在那裏目送我,我每次回頭,他都對我點頭。說實在的,我怕成那樣,在他面前感到有幾分慚愧哩。然而,我一邊走還一邊怕狼,直到爬上溝𠔌的斜坡到達第一個窩棚時,我害怕的心情纔完全消除。我傢的護院狗沃爾喬剋不知從哪兒突然竄到我的跟前。有沃爾喬剋在,我精神大振,最後一次轉過身來回望馬列伊,他的臉龐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嚮我親切微笑和頻頻點頭。我嚮他揮了揮手,他也對我揮揮手,就策馬嚮前走去。
  
  “駕——駕!”又聽到他在遠處的吆喝聲,馬兒拉着木犁又開始走起來。
  
  所有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來了,並且不知為什麽還那麽確切、詳盡。驀地,我清醒過來,從板床上坐起來,我記得,臉頰上還留有回憶時的淺笑。我又繼續想了一會兒。
  
  當時,從馬列伊那兒回傢後,我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過我的這次“險遇”,況且,這又算得了什麽險遇呢?那時,我很快就把馬列伊忘了。後來同他偶爾相遇,我也從沒有同他攀談,不論是關於狼的還是別的什麽。而今相隔二十年後,在西伯利亞,我卻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說,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覺地銘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願為轉移地被記憶下來了,而一旦需要,它就會馬上浮現出來。我回憶起了一個窮苦農奴溫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畫十字、點頭的情景:“瞧你,小鬼,受驚了吧!”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輕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顫動的嘴唇。當然,任何人都能給小孩鼓勵,但是,那單獨相遇時所發生的事情卻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聖潔的愛憐眼光待我了。是誰叫他這麽做呢?他是我傢的農奴,而我還是他的少爺,誰也不知道他給過我愛撫,也不會因此而賞賜他什麽。他是不是很愛孩子呢?這樣的人是有的。我們是在荒郊野外單獨相遇的,也許衹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見。一個粗野、不識字,而且無所期待、對自身自由也無所奢望的農奴,他的心底卻充滿着文明人類多麽博大的感情,充滿着多麽細膩、近乎女性的溫柔!請問,康斯坦丁·阿剋薩科夫①在談到我國人民的高度教養時,他所指的難道不正是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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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剋薩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歷史學家,詩人。
  
  我記得,我從床上下來環視四周後,我突然覺得,對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絶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憤懣須臾間神奇般地煙消雲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詳着迎面而來的一張張面孔。這個被剃光頭髮、臉上留有印記的農夫喝醉了酒,在大聲嘶啞地唱着醉歌。他也許就是那個馬列伊,因為我還未能看清他的內心深處。當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個不幸的人!他的腦子裏已經不可能有關於馬列伊一類人的任何回憶,除了“jehaiscesbrigands!”那一句話外,對他們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看法。不,這些波蘭人所經受的苦難比我們多多了!
別人傢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别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
  ——一件罕見的怪事
  
  (1)
  
  “勞駕,先生,請允我嚮您打聽……”
  
  一個過路的行人渾身一抖,有點吃驚地望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一眼。這位先生開門見山,嚮他提問,時間是傍晚七點多,地點是在大街的中間。大傢都知道,要是一位彼得堡的先生在大街之上,同另一位完全陌生的先生談點什麽的話,那另一位先生肯定會嚇一大跳的。
  
  這位過路人正是如此:他渾身一抖,有點害怕。
  
  “請原諒我驚動您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開口說道,“不過,我……我,確實不知道……您一定要原諒我,您看,我的心緒有點不佳……”
  
  穿一件腰部帶褶子的舊式大衣的青年人這纔發現,那位穿熊皮大衣的先生的確情緒不好。他滿布皺紋的臉龐,相當灰白,聲音不斷地顫抖,顯然,思想紛亂,前言不搭後語。看得出來,說出這一懇切的要求,他是作出了巨大的努力的,因為對方在官階和地位方面都比他低,而對方卻又不得不嚮他有所要求。再說,這種要求,從一位穿着這麽昂貴的大衣,這麽深緑色的考究的燕尾服,衣上還戴着五顔六色的裝飾物的先生方面來說,這種要求,至少是不體面的、不合身份的、甚至是反常的。很明顯,所有這一切使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感到尷尬,最後,這位心緒不佳的先生終於剋製不住了,决心壓住自己的激動,體面地掩飾他自己造成的令人不快的場面。
  
  “請您一定要原諒我,我心境不好。不過,您確實不瞭解我……打擾您了,請原諒!我改變主意了。”
  
  這時,他出於禮貌,把帽子稍稍擡起,然後就朝前跑去。
  
  “不過,請允許我……您請便!”
  
  但是,那個矮個子在黑暗中消失了,讓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那位先生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這人真怪!”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先生想道。後來,他在着實大吃一驚以後,終於擺脫了麻木狀態,想起了自己的事情,開始來回徘徊,同時兩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一棟樓層無數多的樓房大門。煙霧開始消散,青年人有點高興了,否則,他在霧中漫步更加看不清楚,儘管有一位整天站在那裏失望的馬車夫可能看見他。
  
  “請原諒!”
  
  過路人又渾身一抖:原來又是那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站在他的面前。
  
  “對不起,我又……”他開口說道,“不過,您,您肯定是一位高尚的人!請您不要把我當作有很高社會地位的人看,其實我語無倫次,不過,一定要請您從人道主義的角度……
  
  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非常有求於您的人……”
  
  “到底是什麽事?如果我能辦到……”
  
  “您或許以為我嚮您要錢吧!”這位神秘的先生歪着嘴巴,歇斯底裏地笑着,但面色慘白。
  
  “哪能呢,先生!”
  
  “不,我看得出來,我給您添麻煩了!請原諒,我無法剋製自己。就算您認為我神經錯亂,幾乎發瘋了也好,但您千萬不要作出什麽結論……”
  
  “還是談正事吧,談正事吧!”青年人作了回答,鼓勵性地但很不耐煩地點了一下頭。
  
  “啊!原來是這樣!您,一個這麽年輕的人,居然提醒我談正經事,好像我是一個多麽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真糊塗到了極點!我的自賤,您是怎麽看的,請您坦率地告訴我?”
  
  青年人感到很不自在,沒有說話。
  
  “請允許我坦率地問您:您是否見到過一位太太?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終於果斷地說了出來。
  
  “太太?”
  
  “是的,先生,是一位太太。”
  
  “我見過的……不過,老實說,從我身旁走過去的太太很多……”
  
  “正是如此,先生,”神秘人帶着苦笑回答道。“我言語混亂,我要問的不是這個,請您原諒我。我想要說的是您見沒見過一位穿狐皮外衣,披着黑色天鵝絨鬥篷、戴着黑面紗的太太?”
  
  “不,這樣的沒見過……不,好像沒有發現過。”
  
  “噢!既然如此,那麽請您原諒,先生!”
  
  年輕人想要問點什麽,但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又已經消失了,又把自己耐心的聽者呆呆的扔在那裏。
  
  “他一定是見了鬼了!”穿帶褶子大衣的年輕人想道。他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他懊喪地竪起海竜皮衣領,又開始走來走去,同時小心翼翼地從樓層很多的大樓門前走過去。他生氣了。
  
  “她怎麽還不出來呢?”他想道,“都快到八點鐘了!”
  
  鐘樓上響了八下。
  
  “啊呀!您到底見鬼啦!”
  
  “對不起,先生!……”
  
  “請您原諒我這麽把您……不過,您這麽悄悄地走到我跟前,使我嚇了一大跳。”過路人一邊說,一邊皺眉頭,同時表示歉意。
  
  “我又找您來了,先生!當然,我一定使您覺得我是一個不安份的怪人吧,先生!”
  
  “請您行行好,別繞圈子,快點說清楚。我還不知道,您到底要求什麽?……”
  
  “您有事吧?看得出來的,先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訴您,不說廢話!有什麽辦法呢?!環境有時會把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硬拉在一起……不過,我看得出來,您很不耐煩,青年人……您看是這樣的……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麽說呢?我在找一位太太,先生!(我已下定决心,把一切都說出來)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位太太到哪兒去了?至於她是誰?我想您不必知道她的名字,青年人!”
  
  “嗯,嗯,繼續講下去。”
  
  “講下去!這是您同我講話的口氣!對不起,也許我叫您年輕人,傷害了您,不過,我絲毫沒有……總而言之,如果您樂意幫我一個大忙的話,是這麽回事,先生,一位太太,先生,也就是我想說的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出自高貴人傢,是我的一位熟人……我受人之托……您看見了吧,我本人還沒有成傢……”
  
  “嗯。”
  
  “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看,青年人,(唉,我又說錯啦!真對不起您,先生,我老是叫您青年人!)每分每秒都很珍貴……您想想吧,這位太太……您能不能告訴我,什麽人住在這幢房子裏?”
  
  “這……這裏住的人很多。”
  
  “對,就是說,您說的完全正確,”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回答道,他為了輓回面子,淡淡地笑了起來。“我覺得我是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您說話幹嗎用那種口氣呢?您看,我是誠心誠意承認我言語混亂的,如果您是一位高傲的人,您一定看夠了我的自我作賤……我說,一位太太,行為高尚,也就是舉止輕浮,對不起,我的思路混亂不堪,好像在說一部什麽文學作品。比方說,您以為是在說波爾·德①柯剋內容輕佻的作品,而這位作傢的全部可悲之處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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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爾·德·科剋(一七九四——一八七一)法國浪漫派作傢。
  
  年輕人懷着遺憾的心情望了望穿熊皮大衣的先生。這位先生看來思路已經徹底混亂,他沉默下來,直望着年青人,毫無意義地微笑着,同時無緣無故地用顫抖的一隻手,去抓青年人的大衣翻領。
  
  “您問什麽人住在這裏嗎?”年輕人稍稍後退了一步,問道。
  
  “對,您說過,有許多人住在這裏。”
  
  “這裏嘛……我知道,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也住在這裏。”年輕人悄悄地說道,甚至帶有一點同情的味道。
  
  “唔,您看,您看!您一定知道點什麽,年輕人,是嗎?”
  
  “我嚮您保證,不,我一無所知……我是根據您心煩意亂的神態來判斷的。”
  
  “我剛纔從廚娘口裏打聽到,她常來這裏。不過,您沒說對,也就是說她不是來找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的……他們倆互相並不認識……”
  
  “不認識?唔,那就請您原諒了,先生……”
  
  “看來,您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年輕人,”古怪的先生帶着辛辣的嘲諷口氣說道。
  
  “您聽我說,”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說道,“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造成您心緒不佳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對您背信棄義吧,請您直率地說出來,行嗎?”
  
  年輕人贊許地微微一笑。
  
  “我們起碼能做到相互理解,”他補充了這麽一句,隨即他的身子就非常寬容地表露出他想微微鞠躬的願望。
  
  “您可要了我的命啦!不過,(我嚮您坦白承認)事情正是這樣……但誰不出事呢……您的關切深深地感動了我……您一定會同意,在青年人之間……我雖然不算年輕,但是,您知道,習慣、單身漢的生活,單身漢之間,大傢都知道……”
  
  “好,都知道,都知道!我到底該怎麽幫您呢?”
  
  “這樣吧,先生!您是同意去拜訪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的……我現在還不確切知道這位太太到哪裏去了,我衹知道她在這棟房子裏。看到您在這兒踱步(我自己也在那邊散步),我就想……您是否看出我在等這位太太呢?……我知道她在這裏,我很希望碰到她,嚮她解釋解釋,什麽是不體面和卑劣……總而言之,您是理解我的……”
  
  “唔,嗯!”
  
  “我這樣做,也不是為了自己,您不要以為……這是旁人的妻子!丈夫站在那裏,站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他想捉姦,但他還下不了這個狠心。他還不相信,也像任何一個丈夫一樣……(這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想笑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您一定會同意,我是一位頗為受人尊敬的人,我不可能是您所想象的那種壞人。”
  
  “那當然,先生!嗯!……”
  
  “就這樣,我老是在捉她,我受人之托嘛,先生(一個倒黴的丈夫!)!但是我知道,這位年輕的太太很狡猾(枕頭底下老是藏着波爾·德·科剋的言情小說)。我相信她會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溜掉。我坦白承認,是廚娘告訴我的:她經常來這裏。我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發瘋似的跑來了。我想捉住她,我早就對她有懷疑,所以我纔問您,您在這裏來回走動……您——您——我不知道……”
  
  “說吧,說吧,您到底要什麽?”
  
  “對,先生!……我不曾有過榮幸認識您;現在也不敢動問您尊姓、大名……至少,讓我們認識認識吧,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機會!……”
  
  渾身顫抖的先生熱烈地搖撼着青年人的一隻手。
  
  “這應該是我一開始就要做的事,”他補加了這麽一句,“但是我忘了所有的禮儀!”
  
  說話的時候,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無法站立在原地,老是心神不定地嚮兩旁張望,不時倒換着兩衹腳,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一樣,一手牢牢地抓着年輕人。
  
  “您看見了吧,先生!”他繼續說道,“我想和您交個朋友……請原諒我的放肆……我想求您走到那一邊去,然後從後門的小巷那邊再走回來,就這麽來來回回地,畫一個冂字形。我呢,就到大門口附近去徘徊,這麽一來,我們就不會讓人溜過去了。我老是耽心一個人是堵不住的,而我是不放她過去的。您一見到她,就把她攔住,然後對我大叫……不過,我是瘋子!直到現在,我纔發現我的建議是何等的荒唐與無禮!”
  
  “不,您說到哪裏去了!請便吧!”
  
  “請您不必原諒我,我心情煩亂,不知所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好像我要上法庭受審判似的!我甚至要嚮您坦白承認,我將光明磊落,和您開誠相見,青年人,我剛纔甚至把您當成了情夫!”
  
  “簡單點講,也就是說您想知道,我在這兒幹什麽?”
  
  “高尚的人,親愛的先生!我原來想過您就是他。我不希望用這種想法來玷污您,不過……不過,您要嚮我保證,您不是那個情夫,行嗎?”
  
  “好!我來發誓,我是情夫,不過不是您妻子的情夫,否則我就不會呆在大街上,而是現在和她呆在一起了!”
  
  “妻子的情夫?誰告訴過您我有妻子,青年人?我是單身漢,也就是說,我本人也是一個情夫……”
  
  “您說過,有一個丈夫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
  
  “那是,那當然是的,是我說走了嘴,說錯了。不過,也有別的關係!青年人,您一定會同意:性格上的某種輕率,也就是說……”
  
  “嗯,嗯!好,好!”
  
  “也就是說,我壓根兒就不是丈夫……”
  
  “我非常相信,先生!不過,我對您坦白地說,現在我在勸說您的同時,也要自己安慰自己,因此我纔對您開誠相見,談心裏話,您不僅使我心煩,而且正在妨礙我。所以我懇請您給我讓出位子,請您走開!我自己也是在等人呢!”
  
  “遵命,遵命,先生!我就走開,我尊重您熱烈的焦躁不安的心情。這一點我理解,青年人。啊,現在我多麽理解您啊!”
  
  “好,好……”
  
  “再見……不過,請您原諒,青年人,我又要找您……我不知道,怎麽說好……請您再一次嚮我發誓保證:您不是情夫!”
  
  “哎呀,上帝,我的主啊!”
  
  “還有一個問題,最後的一個問題:您知道那個……丈夫的姓名嗎?就是您的那個對象的丈夫羅。”
  
  “當然知道。反正不是您的姓名就是,完了吧!”
  
  “您怎麽知道我的姓名呢?”
  
  “您聽我說,您快走!您在浪費時間;這樣她已經走掉一千回啦……唔,您到底要幹什麽呢?您的妻子穿狐皮大衣,戴鬥篷,我的是披格子花披風,戴天藍色天鵝絨帽子……喂,您還要說什麽呢?到底您還要幹什麽?”
  
  “戴天藍色天鵝絨帽子!她是有一件格子花披風的,也有一頂天藍色的帽子,”糾纏不休的人突然從原路走回來,大聲叫了起來。
  
  “啊呀,真見鬼!對,這種事是完全可能的……對呀,這與我有什麽關係!我的人並不到那裏去呀!”
  
  “她,您的那個她在哪兒?”
  
  “這一點您很想知道,您到底要幹什麽?”
  
  “我承認,我老是說的那個事……”
  
  “呸,我的天啦!您真是厚顔無恥!唔,我的那位在這裏有熟人,住在三樓,臨街。您還怎麽樣?要我把他們的名字都說出來嗎?”
  
  “我的上帝!我也有熟人住在三樓,窗戶也是對着大街的!……是一位將軍……
  
  “將軍?!”
  
  “是一位將軍。我告訴您是哪位將軍吧,好,是波羅維津將軍。”
  
  “這就巧啦!不,這不是他老人傢!(哎呀,真是活見鬼啦,活見鬼啦!)”
  
  “不是他老人傢?”
  
  “不是他老人傢。”
  
  兩人默默不語,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
  
  “喂,您幹嗎這麽望着我?”青年人叫了起來,惱火地擺脫自己身上的麻木與沉思。
  
  先生開始焦躁不安了。
  
  “我,我,我承認……”
  
  “不,對不起,對不起,現在讓我們理智一點說話。事情是我們共同的。請您嚮我解釋一下……誰住在那裏?……”
  
  “是熟人嗎?”
  
  “對,是熟人……”
  
  “您看,您看見了吧!我憑您的一雙眼睛,就看出我猜着了!”
  
  “真是見鬼了!不,不,真是活見鬼了!您是瞎子不是?我不是站在您面前,我不是沒同她在一起嗎?咳,真叫人喪氣!不過,您說也好,不說也好,我反正無所謂!”
  
  青年人無比憤怒,兩次踩着鞋後跟轉過身來,把手一揮。
  
  “我倒沒有什麽,作為一個高尚的人,我什麽都會告訴您,首先她是一個人到這兒來的,他們是親戚,所以我就沒有懷疑。昨天我碰見那位大人先生,他說他從這兒搬走已經有三個星期了,搬到另一套房子裏去了,可是……也就是說,不是我的而是旁人的妻子(他站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這位太太說,前天她還來過這裏,也就是去過那套住宅。可廚娘告訴我,那位大人先生的住房已經被一個叫鮑貝尼津的青年人租下了……”
  
  “哎呀,活見鬼了!真是活見鬼了!……”
  
  “先生,我膽戰心驚,快嚇死啦!”
  
  “咳,見鬼去吧!您膽戰心驚、快嚇死啦,與我有什麽相幹?哎呀,一會兒就會好的,您瞧……”
  
  “在哪裏?在哪裏?您衹要叫一聲:伊凡·安德列依奇,我就會跑來的……”
  
  “好,好,哎呀,又見鬼啦,真是活見鬼!伊凡·安德列依奇!!”
  
  “我在這裏,”返回來的伊凡·安德列依奇嚷叫起來,他已氣喘籲籲了。“唔,什麽?什麽?在哪裏?”
  
  “不,我不過這麽……我想知道,那位太太叫什麽名字?”
  
  “叫格拉芙……”
  
  “格拉菲拉嗎?”
  
  “不,不完全是格拉菲拉……對不起,我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訴您。”說這話的時候,那位可敬的先生的面色,已經蒼白得像一塊白手帕。
  
  “對,當然不是格拉菲拉,我自己知道,不是格拉菲拉,不過她同誰在一起呢?”
  
  “在哪裏?”
  
  “在那裏!哎呀,見鬼啦,真是活見鬼啦!”(青年人已經氣得在原地站不住了。)
  
  “啊,您看呀!為什麽您知道她叫格拉菲拉?”
  
  “唔,到底硬是見鬼啦!您又搗鬼啦!您不是說過她不叫格拉菲拉嗎?……”
  
  “先生,您這是什麽口氣!”
  
  “去您的,顧不上口氣啦!怎麽,她是您的妻子嗎?”
  
  “不,也就是說,我沒有結婚,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對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訴說不幸,而這個人我不說值得任何人尊敬,至少是一位有教養的人,不會動不動就到處駡粗話。可您卻老是口口聲聲說:活見鬼!活見鬼!”
  
  “對,是活見鬼!還是對您說的呢,您明白嗎?”
  
  “憤怒弄瞎了您的眼睛,所以我不開口說話啦。我的天哪,那是誰呀?”
  
  “在哪兒?”
  
  響起一陣喧嘩和哈哈大笑聲。長得還算好看的兩個姑娘,從臺階上走下來,朝他們那邊奔去。
  
  “哎呀多漂亮的人哪!您們怎麽啦?”
  
  “你們慌裏慌張的,往哪兒跑呀?”
  
  “不是他們!”
  
  “怎麽,沒碰上他們!是馬車夫!”
  
  “您要上哪兒去,小姐?”
  
  “去波剋羅夫傢,安奴什卡,坐上去,我送您到傢。”
  
  “喂,我從那邊上,走啦!你要註意點,快點拉車……”
  
  馬車夫趕着車子走了。
  
  “這是從哪兒來的?”
  
  “天啦,我的天啦!但是,要不要到那兒去呢?”
  
  “去哪兒?”
  
  “去鮑貝尼津傢呀。”
  
  “不,先生,不行……”
  
  “為什麽?”
  
  “當然,要是我,就會去的。不過,那時她肯定會說出另一種話來。她……會變,我瞭解她!她會說她是故意來捉我和什麽人的姦的,於是嫁禍於人,把倒黴的事硬栽在我的身上!”
  
  “說不定她還真在那裏呢!至於您嘛,我不知道為什麽,您還是去找將軍吧……”
  
  “他不是早搬走了嗎?”
  
  “反正一樣,您明白嗎?她不是去了嗎?那好,您也去,明白嗎?您裝作好像您不知道將軍已經搬走,您好像是去接您妻子的,好,就這麽幹。”
  
  “往後呢?”
  
  “往後,您在鮑貝尼津傢願意捉誰就捉誰,呸,你這個鬼怎麽這麽笨呀!……”
  
  “唔,我捉誰不捉誰與您有什麽相幹?您看,您看哪!……”
  
  “什麽,什麽,老兄?什麽?又是為前面的那個事嗎?哎呀,你,我的天哪!您真丟臉,您是一個荒唐可笑的人,您是一個糊塗透頂的大笨蛋!”
  
  “嗯,您為什麽這麽感興趣?您是想打聽……”
  
  “打聽什麽?什麽?唔,真是活見鬼!現在我可顧不上您了!我一個人也去,您給我走開,您滾。到那裏好好守候着,就在那裏來回跑,好嗎?!”
  
  “先生,您幾乎已經忘乎所以啦!”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絶望地叫了起來。
  
  “怎麽啦?到底怎麽啦,我忘乎所以?”青年人咬緊牙根說完,就瘋狂地靠近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唔,怎麽啦?我在誰的面前忘乎所以呀?!”他握緊拳頭吼道。
  
  “但是,先生,請您……”
  
  “您是什麽人?我在誰的面前忘乎所以?您姓什麽?”
  
  “我不知道您這是為什麽,青年人?您幹嗎要打聽我的姓名?……我不能說……我最好是與您一起走。我們一起走,我决不落後,我作好了一切準備……但是,請您相信,我應該得到更加有禮貌的語言!在任何地方都不應該喪失精神,即便您心情煩亂(我猜得到您心煩意亂的原因),那至少也不必忘乎所以……您還是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人!……”
  
  “您年紀老與我有什麽關係?真是稀罕!您給我滾開,您怎麽在這兒跑來跑去!……”
  
  “為什麽我老?我算什麽老人?當然,論資歷,我是老人,不過,我沒有跑來跑去呀……”
  
  “這是一看就清楚的!您快滾開吧……”
  
  “不,我和您在一起,您不能禁止我,這樣做我也是與此事有關連的人,我和您在一起……”
  
  “好,那就輕聲一點嘛,聲音放低一些,閉嘴!……”
  
  他們倆人一起登上臺階,沿着樓梯登上三樓。裏面黑漆漆的。
  
  “站住!您有火柴嗎?”
  
  “火柴?什麽火柴?”
  
  “您會抽煙嗎?”
  
  “是的!有,有,在這裏,這就是。您看,等一等……”
  
  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手忙腳亂。
  
  “呸,多笨的傢夥……見鬼啦!好像,這個門……”
  
  “這……這……這……”
  
  “這……這……這……您嚷什麽呀?聲音放低一點!……”
  
  “先生,我在剋製着呢……您膽子大,正是這樣!……”
  
  火光閃了一下。
  
  “唔,正是這樣,您瞧,銅牌!這就是鮑貝尼津傢。您看見沒有:鮑貝尼津?……”
  
  “看見啦,看見啦!”
  
  “輕——點!怎麽,火滅啦?”
  
  “滅啦。”
  
  “要叩門嗎?”
  
  “對,要叩門。”穿浣熊皮大衣的人回答道。
  
  “您敲吧!”
  
  “不,為什麽要我敲呢?您開始,您先敲吧……”
  
  “膽小鬼!”
  
  “您自己纔是膽小鬼呢!”
  
  “給我……滾……開!”
  
  “我真後悔,不該把秘密告訴您,您是……”
  
  “我?我怎麽哪,嗯?”
  
  “您利用了我的心情煩亂!您看到了我心情煩亂……”
  
  “夠啦!我不過是覺得可笑罷了!”
  
  “您為什麽在這裏?”
  
  “您又為什麽呢?”
  
  “您的道德真高!”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懷着滿腔憤怒說道“唔,您怎麽說起道德來了?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纔是不講道德呢!”
  
  “什麽?!”
  
  “是的,照您的意思,每一個受屈辱的丈夫都是草包羅!”
  
  “難道您是丈夫?丈夫不是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嗎?您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纏住我不放?”
  
  “因為我覺得您就是情夫!……”
  
  “您聽着,如果您繼續這樣對我說話,那我就要肯定,您就是草包,您知道我是說什麽人嗎?”
  
  “您想說我就是丈夫!”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完,好像被開水燙了似地,不斷後退。
  
  “噓!閉嘴!您聽……”
  
  “這是她。”
  
  “不!”
  
  “呸!多黑呀!”
  
  一切都靜下來了。鮑貝尼津傢裏傳出一陣喧嘩聲。
  
  “我們幹嗎要吵架呢,先生?”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悄悄說道。
  
  “真是活見鬼,是您自己生氣的嘛!”
  
  “但是,是您使我受不了纔生氣的。”
  
  “閉嘴!”
  
  “您得同意,您還非常年輕……”
  
  “您給我閉嘴呀!”
  
  “當然,我同意您的想法,處於這種狀態下的丈夫,是草包。”
  
  “您能不說話嗎?啊!……”
  
  “但是,為什麽要這麽兇狠地追查倒黴的丈夫呢?……”
  
  “這是她!”
  
  但響聲這時又沒有了。
  
  “她?”
  
  “是她!是她!她!可您為什麽要忙忙碌碌,四處張羅呢?
  
  又不是您的不幸!”
  
  “先生,先生!”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喃喃說道,他面色慘白,不斷哽咽。“當然,我心情煩亂……您已經看夠了我的自卑自賤,不過現在是黑夜,當然,明天……明天肯定是不會見面的,雖然我並不害怕與您相見。她丈夫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他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確實是他!那是他的妻子,旁人的妻子!他是一個倒黴的人!我嚮您保證!我和他熟得很,您等一等,我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我和他,正如您所見到的,是朋友。要不然,我現在就不會為他而焦急心碎了。這情形您是看見的。我幾次對他說過:你幹嗎要結婚呢?我的朋友!你有地位,你有吃有穿,你是一位體體面面的人物,幹嗎要拿這一切去換取一個女人的撒嬌、任性和賣弄風情呢!你要同意啊!可是他說,不,我要結婚,要家庭的幸福……好啦,現在看你的家庭幸福吧!起初,他自己欺騙別人的丈夫,現在輪到他喝苦酒了……請您原諒,我這麽解釋,是出於不得已!……他是個倒黴的人,正在受苦,您瞧!……”這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狠狠地抽泣了一下,仿佛要痛哭嚎啕一番似的。
  
  “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天底下傻瓜還少嗎!?您到底是什麽人?”
  
  青年人非常憤怒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
  
  “嗯,此後您會同意的……我對您是光明磊落、坦誠相見的……您這是什麽口氣啊!”
  
  “不,請等一等,您一定要原諒我……您貴姓?”
  
  “不,幹嗎要您知道我的姓呢?!”
  
  “啊!!”
  
  “我不能把姓名告訴您……”
  
  “沙布林您認識嗎?”青年人迅速說道。
  
  “沙布林!!!”
  
  “是的,沙布林!!!啊!!!(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先生在這裏有點故意挑逗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您明白了嗎?”
  
  “不明白,先生,是哪一個沙布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木然回答,“根本不是沙布林!他是一位可敬的人物!您嫉火中燒,我可以原諒您的無禮。”
  
  “他是個騙子,出賣靈魂,貪污受賄,盜竊,是個大壞蛋,很快就會上法庭受審的!”
  
  “請原諒,”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嚇得面色蒼白,說道,“您不瞭解他,我看您對他一無所知!”
  
  “是的,我沒見過他的面,而是從與他很接近的人口中瞭解到的。”
  
  “什麽人,先生?您看,我心煩意亂,神情不安,您看見……”
  
  “傻瓜!醋罐子!一個老婆都看不住!既然您高興知道,那他就是這樣的人!”
  
  “對不起,您大錯特錯了,青年人……”
  
  “哎呀!”
  
  “哎呀!”
  
  鮑貝尼津傢的房裏又傳出響聲。有人開了門,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她,不是她!我熟悉她的聲音。現在我全知道了,這不是她!”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完,臉色慘白,像一塊白手帕。
  
  “住嘴!”
  
  青年人貼在墻上。
  
  “先生,我跑啦,這不是她,我感到很高興。”
  
  “好,您走吧,您快走!”
  
  “可您怎麽還站着?”
  
  “可您怎麽辦呢?”
  
  門開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忍不住了,像箭似的,從樓梯上迅速滾了下去。
  
  一男一女從青年人的身旁走了過去,他的心緊張得停止了跳動……傳來的是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隨後就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男子的啞嗓子。
  
  “沒關係,我吩咐派雪橇來,”啞嗓子說道。
  
  “啊呀!好,好,我同意,您就吩咐吧……”
  
  “雪橇在那裏,我去去就來。”
  
  太太單獨留了下來。
  
  “格拉菲拉,你的誓言哪裏去了?”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青年人抓住那女人的手,大聲叫了起來。
  
  “哎,這是誰呀?這是您,特沃羅戈夫?我的天哪,您在幹什麽?”
  
  “您剛纔和誰在這裏?”
  
  “那是我丈夫,快走,快走開,他馬上就會從那裏出來……從鮑羅維津那兒出來,您快走,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快走開。”
  
  “鮑羅維津一傢搬走已經三個星期了!我全知道!”
  
  “哎呀!”那位太太跑上臺階,青年人趕上了她。
  
  “誰告訴您的?”太太問道。
  
  “是您丈夫,夫人,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在這裏,就在您前面,夫人……”
  
  伊凡·安德列依奇確實站在臺階旁。
  
  “哎呀,這是您?”身穿浣熊皮大氅的先生叫了起來。
  
  “啊,c′est vous?①”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叫了起來,帶着毫不做作的歡喜心情嚮他撲了過去。“天哪,我出了什麽事啦?我在鮑羅維津傢裏,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你知道,他們傢現在在伊茲邁依洛夫橋邊,我同您說過的,你記得嗎?我在那裏要來了雪橇。拉雪橇的馬發了瘋,拚命快跑,把雪橇摔碎了。我從那裏被摔出了一百來步遠。車夫被抓住了。我失去了知覺。幸好,monsie-un②特沃羅戈夫……”
  
  “怎麽?”
  
  --------
  
  ①法語,“這是您?”
  
  ②法語,“先生”。
  
  特沃羅戈夫先生這時已經不像特沃羅戈夫先生,而是像一塊石頭了。
  
  “特沃羅戈夫先生看見我在這裏,就自告奮勇護送我。不過,既然現在你們在這裏,那我就衹有嚮您,伊凡·伊裏奇表示我最熱烈的感謝了……”
  
  太太朝木然的伊凡·伊裏奇伸去一隻手,她沒有握他的手,而是擰了他一把。
  
  “特沃羅戈夫先生,我的熟人,在斯科爾魯波夫傢的舞會上,我有幸結識的。我好像對你說過吧?難道你不記得啦,科科?”
  
  “啊呀,當然,當然!啊呀,我記起來啦!”那個被叫做科科的、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了起來,“很高興,很高興!”
  
  隨即他就熱烈地握了握特沃羅戈夫的手。
  
  “這是同誰呀?這是什麽意思?我在等……”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
  
  一位個子很高的先生站在衆人的面前。他取出長柄眼鏡,註意看了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
  
  “啊呀,monsiur鮑貝尼津!”女人嘰嘰喳喳說了起來,“打哪兒來?真是巧遇呀!您看我剛纔被馬摔倒……這是我丈夫!jean!①鮑貝尼津先生,在卡爾波夫傢的舞會上……
  
  --------
  
  ①法語,讓。
  
  “哎呀,非常、非常、非常高興!……我馬上去叫馬車,我的朋友。”
  
  “去吧,jean,去吧,我嚇死啦,全身發抖,甚至嚇出病來了……今天在假面舞會上,”她對着特沃羅戈夫耳語了一陣……“再見,再見,鮑貝尼津先生!明天在卡爾波夫傢的舞會上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不,對不起,我明天不會去。既然現在不去……明天我也不會去……”鮑貝尼津還透過牙縫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麽話,然後皮靴咔嚓一響,坐上自己的雪橇就走了。
  
  一輛輕便馬車開過來,那女人便坐了上去。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停下腳步,好像他已無力去做任何動作,毫無意義地望着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先生,而這位先生則傻乎乎地微笑着。
  
  “我不知道……”
  
  “請原諒,很高興認識您,”青年人作了回答,同時懷着好奇和愧疚的心情,彎腰鞠躬。
  
  “非常、非常高興……”
  
  “好像您丟了一隻套鞋……”
  
  “我?對了!謝謝,謝謝!我老想弄一雙橡皮的……”
  
  “穿橡皮的似乎有點出汗,先生。”青年人說完,顯然帶着無限的同情。
  
  “jean!你快好了嗎?”
  
  “正是腳出汗。我就來,馬上就來,我的心肝寶貝,我們正談得有趣呢!正如您所指出的,正是腳出汗……不過,請原諒,我……”
  
  “您請便!”
  
  “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和您認識……”
  
  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坐上了車,車子就開動了。那年輕人還站在原地,驚訝地目送着馬車開走。
  
  (2)
  
  第二天傍晚,意大利歌劇團正在上演一個什麽歌劇。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像一顆炸彈一樣,衝進劇場大廳。從來沒有人發現他對音樂竟是那麽furore①,那麽狂熱。不過起碼有不少人知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在意大利歌劇團演出時,特別喜歡打鼾,而且一打就是一兩小時。他甚至幾次說過,打鼾很愉快,甜蜜蜜的。“女演員像一隻小白貓,給你咪咪的哼搖籃麯。”他多次對朋友這麽說道。不過,這是很久以前說的,那還是上一個演出季節。可現在完全改變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是在傢裏也夜夜睡不着。然而他還是衝進觀衆坐得滿滿的演出大廳,像扔進一顆炸彈一樣。連驗票員都似乎有點懷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馬上用一隻眼睛瞟了一下他一側的口袋,滿以為可以發現藏在裏面以防萬一的匕首柄。應該指出的是:當時觀衆分為兩大派,每派都為自己的女演員捧場。一派叫什麽分子,另一派則自稱是什麽主義者②,兩派都對音樂十分狂熱,所以檢票員非常擔心:歌迷們對自己的崇拜對象,往往有所偏愛,而這種偏愛可能産生意外的後果。
  
  --------
  
  ①意大利語:狂熱。
  
  ②一八四七年十月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一個意大利歌劇團在彼得堡演出,其中有兩位演員很受歡迎,一個叫波爾季,另一個叫弗列卓裏尼。
  
  因此,在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也不完全是白發蒼蒼,而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者,外表相當體面)居然帶着青年人的幹勁,衝進劇場時,檢票員情不自禁地想起丹麥王子哈姆萊特崇高的言語:
  
  老年既然如此可怕
  
  青年又當如何呢?……①
  
  --------
  
  ①引文與原文有出入。
  
  於是,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他斜眼望了一下燕尾服的側邊口袋,希望發現藏在裏面的匕首,但那裏面除了一個錢包之外,一無所有。
  
  飛快跑進劇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眨眼功夫就把第二層的全部包廂都看完了,啊呀,真要命!連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原來她在這裏!她坐在包廂裏!這裏還有鮑洛維津將軍和他的夫人與小姨子。將軍的副官,一個極其靈活的青年人也在這裏,還有一位文職官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集中註意力和銳利的目光望着,啊呀,真要命!那個文職官員偏偏藏到副官的身後,留在暗處看不見了。
  
  她分明在這裏,但她卻說她絶對不會來這裏!
  
  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這種兩面手法,從某個時期以來,就處處表現出來,害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好苦。現在這個年輕的的文職官員又使他感到完全絶望。他完全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到了圍椅裏。這是為什麽呢?其實,這種情況很一般,已經習以為常了。……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圍椅正是靠近樓下一側的廂座,而且二樓那個該死的包廂正好就在圍椅頭頂上,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的是他頭頂上在幹什麽,他根本看不見。因此他生氣,發燒,就像燒開的茶炊一樣。整個的第一幕對他來說,是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也就是說,他一個音符也沒聽。人們常說,音樂的好處在於使不同感覺的人留下不同的印象。高興的人可以在音樂中找到歡欣,悲傷的人可以找到悲傷。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耳之中則是暴風雨的呼號、咆哮。最糟糕的是前後左右都是一些可怕的聲音在喊叫,弄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髒都快炸開了。這一幕終於結束了。但就在幕布徐徐下落的這一時刻,我們的英雄發生了一起任何筆墨也難以描述出來的驚險事件。
  
  有時候,從頂層包廂裏飛下一張海報。在演出枯燥乏味、觀衆紛紛打哈欠的時候,對於觀衆來說,這是真正的驚險事件。他們特別關切地註視着那張極其柔軟的紙片從最高層慢慢地飄落下來,彎彎麯麯地落到圍椅上,然後粘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衆頭上,從中得到一點愉快。確實,看到這人腦袋的怪相,真是有趣(因為,這人的腦袋一定會露出怪相來的),我也常常為太太們的望遠鏡提心吊膽,因為這些望遠鏡常常放在包廂一側的邊緣上,我總是覺得,眼看就要掉下來,落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衆頭上。不過,我發現我作這樣的悲慘設想是不恰當的,因此决定寫成小品文寄給報社。那些報紙經常提醒人們不要受騙上當,還要註意蟑螂,如果您傢有這種動物的話。為此它們還嚮您推薦著名的普林契普先生,他是世界上所有蟑螂的死敵,不僅俄羅斯的蟑螂怕他,甚至外國的,比如普魯士及其他等等國傢的,都對他怕得要死。
  
  不過,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還是出了一件迄今還沒在任何地方描述過的奇事。他的腦袋(前面已經說過,相當禿的)上飛來了一張紙片,但不是海報。老實說,我甚至不忍心說出飛到他頭上的是什麽。因為公開說落到嫉火中燒、十分激怒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那顆令人起敬的、光禿禿的(也就是部分禿頂)頭上的,是一個不道德的東西,比如一張灑過香水的情書,確實於心不忍。至少,可憐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這種無法預見的不像樣的醜事,毫無準備,他渾身抖動了一下,好像在自己的頭上捉住了一隻老鼠或者別的什麽動物。
  
  至於說紙條的內容是談情說愛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寫在一張浸透過香水的小紙片上,與言情小說裏寫的字條一模一樣,而且摺叠成很小的樣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它大概是在傳遞的時候,比如說詢問海報的時候,小紙條被迅速捲進海報裏,然後交到某人的手裏,但是眨眼之間,也許是副官無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極其靈活地解釋自己的笨拙),於是紙片便從顫抖的小手中抖落出來,而那個年輕的文職官員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但他接到的卻不是字條,而是一張海報,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辦。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實的的確確,您一定會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說道,兩手緊緊捏着紙條,渾身直冒冷汗。“prédestine!子彈一定會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腦子突然閃出這一想法。“不,這不對!我有什麽罪!哦,對了,這兒還有另一條諺語:子彈找到了倒黴的馬卡爾”②,如此等等。
  
  --------
  
  ①法文:命中註定。
  
  ②這條諺語的全文是:“倒黴的馬卡爾連鬆果都往他頭上落”,意即處處倒黴。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動,腦海中嗡嗡作響,開始出現各種各樣想法的情況,難道還少嗎!伊凡·安德烈耶維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謂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驚險場面已經被四面八方的人們發現,雖然就在這時劇場裏一片紊亂,紛紛有人要女歌星再來一次表演。他尷尬地坐着,滿臉通紅,不敢擡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這美好的大庭廣衆之中幹出了見不得人的醜事。他最後終於狠下决心,把眼皮擡了起來。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對坐在他左手邊上的一個說道。
  
  那位正在狂熱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兩衹腳也不停地走動,他迅速而漫不經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眼,然後兩手放在嘴前,做了一個使聲音集中的姿勢,大聲喊叫一個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以前從未聽到過這種高聲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他什麽也沒發現!”他這麽一想以後,馬上轉身嚮後。但坐在他後面的一個胖子先生此時正背對着他,用長柄望遠鏡察看所有的包廂。“也沒問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想道。前面的當然什麽也沒看到。他膽怯地,同時又懷着高興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邊的一樓池座,一種最令人不快的感覺,頓時使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原來那裏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着嘴巴,趴在圍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如同發瘋似的。
  
  “哎呀,我就怕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隨即就從觀衆的腿腳之間擠過去走到門口。
  
  現在我嚮我的讀者建議,請他們來决斷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誰對誰非。難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對的嗎?大傢知道,一所大劇院本身就包括四層包廂,第五層是樓座。為什麽一定要認定這紙條是從一個包廂裏掉下來的,而且正是這個包廂,而不是別的包廂,比方說五樓,那裏不是也有女士嗎?但是,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則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種。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盞燈前,拆去鉛封,讀道:
  
  “今天散戲以後,立即去×街,××鬍同拐角處,k先生傢,三樓,樓梯的右邊。從大門進。您就呆在那裏,sans 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萬別弄錯了。”
  
  --------
  
  ①法語:毫無差錯。
  
  誰的筆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認出來,但有一點卻是毫無疑義的:私訂約會。“要抓,要捉住,一開始就把罪惡消滅掉。”這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第一個想法。他頭腦裏想到的是現在就揭露,馬上就地解决。但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甚至跑進了第二層包廂,但及時退了出來。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跑,由於無所事事,他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通過另一個包廂敞開的房門,朝對面看了看。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層的包廂裏,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條可能從所有這五層包廂中飛落下來,因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懷疑所有這些樓層都參與了反對他的陰謀。什麽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任何表面現象他也不信。整個第二幕演出期間,他都在各條走廊上跑來跑去,哪兒也找不到心靈的平靜。他本想溜進售票室,希望從售票員的口中打聽到所有四層包廂裏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門已經上鎖。最後,瘋狂的歡呼聲和掌聲響起來了,演出已經結束。開始呼喚演員謝幕,有兩個聲音從最高層傳來,叫得特別響亮,那是兩派的頭頭。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時間管他們了。他的腦子裏已經閃出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們、逮住他們,加以揭露,總之,要采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動。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剛要進大門,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閃出一個穿大衣的的身影,趕在他前面沿着樓梯登上了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覺得,這就是那個,儘管當時他沒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已經趕在他前面兩級樓梯,接着就聽到三樓的房門打開了,但沒有響聲,好像有人在專門等着來人似的。青年人一閃身就進了房內。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走到三樓時,這扇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他本想在門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動,先是有點膽怯,後來就下决心采取某種非常果斷的行動。但是,就在這一時刻,一輛輕便馬車轔轔地在大門口響起,車門轟地一開,一個人邁着沉重的腳步和咳嗽聲,通通通地登上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不住了。他打開房門,迅速出現在房內,滿臉露出一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莊嚴表情。一個滿懷激動的小丫頭迎着他跑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但要攔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彈一樣,飛進內室,走過兩個漆黑的房間,突然出現在臥室裏,站在一位年輕、美麗的太太眼前。這位年青的太太嚇得渾身發抖,極其驚恐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麽事。就在這時,隔壁房裏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有人逕直朝臥室走來,那是剛纔上樓那樣的腳步聲。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兩手一拍,大叫一聲,臉色白得比身上穿着的白罩衫還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維奇覺得他走錯了房間,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沒有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沒有在樓梯上好好靜下心來,但已經無法可想了。房門已經打開,沉重的丈夫(如果衹根據他沉重的腳步來判斷的話)已經走進房內……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把自己當成了什麽人!也不知道是什麽考慮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說清楚他是誤入房門,承認自己無意地做出了不禮貌的事,請求原諒,然後悄然退出——當然這樣做也不很光彩,當然也不大體面,不過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又像小孩子一樣,采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維拉斯!①起初他躲在床邊,用帳幔遮着,後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於是趴在地上,毫無意義地爬到了床底下。驚恐對他的理智,産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個受到損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認如此),不敢與另一個丈夫見面,也許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那個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麽。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沒加任何反對。她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上了年紀的先生在她的臥室裏尋找避身之所時,沒有叫喊。她的確是嚇暈了,大概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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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小說傢理查遜(一六——一七六一)筆下的色鬼。
  
  丈夫走進門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用最蒼老的聲音和妻子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圍椅裏,好像他剛剛背回傢一捆柴火似的,一陣低沉而持久的咳嗽聲響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由一隻狂怒的老鬼變成了一頭綿羊,膽怯而恭順,就像一隻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根據自身的經驗,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受到傷害的丈夫會咬人。但此時,他的腦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或者是由於思考不夠,或者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讓身子舒服一點。當他用手摸到一個東西時,他的那個驚訝神情喲!簡直無法形容。使他最最驚訝的是:那傢夥動了動並且同時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原來床底下還藏着另一個人!……
  
  “您是什麽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聲說道。
  
  “唔,我是什麽人,剛纔對您說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聲回答。“既然您走錯了門,您就快躺下別作聲!”
  
  “然而……”
  
  “住嘴!”
  
  於是,這個不相幹的人(因為床底下衹夠容納一個人),這個不相幹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隻手使勁捏在自己的拳頭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差點叫了起來。
  
  “先生……”
  
  “噓!”
  
  “您別這麽用勁捏我,我會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試試看!”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羞得滿臉通紅。那個陌生男子既嚴厲,又是怒氣衝衝的。也許此人不止一次地經受過命運的考驗,不止一次地落到過這麽狹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卻是生手,狹窄的處境使他喘不過氣來。血液直往頭部上涌。然而又實在沒有辦法,需要俯臥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衹好忍着,不再作聲了。
  
  “我,寶貝,在,”丈夫開始說話了,“寶貝,我在帕維爾·伊凡雷奇傢裏。我們坐下來玩紙牌,就這麽,咳,咳,咳!(他開始咳起來了)這麽……咳!這麽背……咳!去她的!……咳!咳!咳!”
  
  隨後,小老頭就一直咳過不停。
  
  “背……”他終於說出話來了,但眼裏全是淚水,“背痛得很厲害……該死的痔瘡!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咳,咳,咳!……”
  
  似乎又開始的咳嗽註定要比咳嗽的主人,這個小老頭活的時間更長。老頭兒在咳嗽的間隙之間好像在轉動舌頭,說點什麽,但是怎麽也叫人聽不清楚他說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挪一挪!”倒黴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低聲說道。
  
  “往哪挪?沒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會同意,我這樣實在不行。我還是第一次處於這種糟糕透頂的尷尬境地呢。”
  
  “我卻是第一次同一個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閉嘴!”
  
  “閉嘴?您的行為太放肆,是極其無禮的,青年人……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還非常年輕,我年紀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誰講話!”
  
  “同一個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這裏來的,是一個錯誤,而您,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則是道德敗壞……”
  
  “您的錯誤恰恰也在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紀大,我對您說……”
  
  “先生,您知道嗎,我們是坐在一塊木板上。我求求您別抓我的臉!”
  
  “先生,我什麽也不明白。您要原諒我,實在沒有地方了。”
  
  “您為什麽這麽胖呢?”
  
  “天哪!我從來沒有處於這麽低聲下氣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沒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麽人,我不明白,這事是怎麽發生的。不過,我是一個誤會,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種人……”
  
  “如果您不擠我,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您。您快閉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動,我就會中風。您得對我的死亡負責……我請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傢之主。我不能處於這種狀態之中……”
  
  “這是您自己爬進來的。好,您動一動吧,這塊地方給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發現我錯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高興地說道。他感激青年人給他挪出了一點地方,放鬆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擠的遭遇,但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壞。請允許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麽人;我來這裏是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的。這我可以嚮您保證,我來的目的,不是您所想象的……我是極端地,極端地害怕!”
  
  “您還不住嘴嗎?您不明白,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會糟糕嗎?噓……他在說話。”確實,小老頭的咳嗽看來開始停止了。
  
  “是這麽回事,寶貝,”他啞着嗓子說話,好像是哭似的。
  
  “是這麽回事,寶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謝·伊凡諾維奇說:您該試試喝點千葉草熬的湯,您聽見沒有,寶貝?”
  
  “我聽見啦,我的朋友!”
  
  “唔,他是這麽說的?他說您最好試一試喝千葉草煎的湯。我說我貼過醫蛭。可他對我說;不,亞歷山大·傑明雅諾維奇,千葉草湯好些。我要告訴您這東西開……咳!咳!啊呀,我的天哪!你看怎麽樣,寶貝?咳,咳!啊呀,我的老天爺呀!咳,咳!……這麽說還是千葉草湯好羅?……咳,咳,咳!啊呀!咳!”
  
  “我認為,試一試這種湯藥,不會壞事。”夫人回答道。
  
  “對,不會壞事!他說,您得的大概是肺病,咳!咳!可我說是胃痛,咳,咳!他依然對我說,可能是肺病,你看,咳,咳!你看是肺病嗎,寶貝?”
  
  “啊呀,我的天哪,您在說什麽呀?”
  
  “是的,是肺病!你現在該脫去衣服、躺下睡覺啦,咳!咳!我今天,咳!有點傷風流鼻涕啦。”
  
  “喂!”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挪過去一點吧!”
  
  “我真是對您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您出了什麽事。喂,您不能安安靜靜躺着嗎?……”
  
  “您對我太冷酷無情了,青年人!您想傷害我,這一點我看得出來。您大概是這位太太的情夫吧?”
  
  “住口!”
  
  “我不會住口!我不允許您對我發號施令!您肯定是情夫,對嗎?如果您被發現,我一點責任也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您不保持沉默,”青年人牙齒咬得格格響,說道,“我就說我是您拉來的,我要說您是我叔叔,把財産全部揮霍光了。到那時,人們至少不會認為我是這位太太的情夫了。”
  
  “先生!您在嘲笑我,您在耗盡我的全部耐性。”
  
  “噓!難道要我強迫您住口嗎?您簡直是我的災星!喂,您說說,您在這裏幹什麽?沒有您,我好呆可以躺到明天早晨,而到了那時,我肯定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我不能在這裏躺到明天早晨。我是一個很懂道理的人;我當然聯繫廣泛……您怎麽看呢?難道他會在這裏過夜嗎?”
  
  “誰呀?”
  
  “那個老頭。”
  
  “他當然會的。並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像您。也有在傢裏過夜的。”
  
  “先生,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嚇得全身冒冷汗,大聲叫了起來。“您要相信我也是在傢裏過夜的,現在這種情況是第一次,不過,我的天哪,我發現您是認識我的。您到底是什麽人,青年人?請您馬上告訴我,您是什麽人?我從無私的友誼出發求求您啦!”
  
  “您聽着!我要使用暴力了……”
  
  “但是,您等一等,請允許我來告訴您,先生,請允許我嚮您解釋這件糟糕事情的全部……”
  
  “什麽解釋我都不聽,什麽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您是住嘴還是不……”
  
  “但是,我不能嘛……”
  
  於是,床底下展開了一場小小的較量,隨即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沒再說話了。
  
  “寶貝!好像有幾衹貓在這兒說悄悄話,是嗎?”
  
  “什麽貓?您鬍思亂想些什麽呀!”
  
  顯然,太太不知道同自己的丈夫說什麽好。她曾經嚇得要死,還沒有好好清醒過來。現在她身子抖動了一下,隨即就竪起耳朵來用心傾聽。
  
  “什麽貓?”
  
  “是貓呢,寶貝!我近來一回傢,瓦西卡就蹲在我書房裏咪、咪、咪地尖叫!而且還悄悄地說話。我對它說:你怎麽啦,瓦西卡?可是它又咪、咪、咪地叫了起來!隨後又好像總在悄悄地說什麽。我就想:哎呀,我的天啦!莫非它是在詛咒我死麽?”
  
  “您今天盡說蠢話!您不覺得害鱢嗎?”
  
  “唔,沒關係,你別生氣,寶貝。我發現我死了你會感到不高興的,你別生氣,我不過這麽說說而已。您該快點脫衣,寶貝,快躺下來睡覺,我在這兒再坐一坐,等你睡下再睡。”
  
  “看在上帝的面上,夠啦,以後……”
  
  “好,你別生氣,別生氣!衹是這裏好像確實有老鼠。”
  
  “瞧您,一會兒貓,一會兒老鼠的!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出什麽毛病啦!”
  
  “唔,我倒沒有什麽,我一點……咳!我什麽……咳、咳、咳、咳!啊呀,我的天啦!咳!”
  
  “您聽着,您這麽動來動去,他會聽見的,”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但是,您要是知道我的情況就好了:我的鼻孔出血啦!”
  
  “讓它流出來,別說話。您等一等,他會走的。”
  
  “青年人,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我還不知道我是同什麽人躺在一起呢!”
  
  “難道您知道就會好過一點嗎?我就對瞭解您的姓名不感興趣。喂,您貴姓呀?”
  
  “不,我的姓幹嗎要告訴您……我關心的衹是用什麽樣的方式解釋……”
  
  “噓……他又說話了。”
  
  “真的,寶貝,貓兒們又在說悄悄話啦。”
  
  “不是的,那是您耳朵裏的棉花沒有塞好。”
  
  “啊呀,真是棉花沒塞好的原故!你知道嗎,這樓上……咳……咳!樓上咳……咳,咳,咳!等等。”
  
  “在樓上面!”青年人悄悄說道,“啊呀,見鬼!我還以為這是最後一層呢,難道這是二樓嗎?”
  
  “青年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戰戰兢兢地說道,“您在說什麽?看在上帝的面上,您為什麽對這有興趣呢?我也以為這是最後一層。難道這兒還有一層?……”
  
  “真的是有人在說話,”老頭兒說完,終於停止咳嗽了。……”
  
  “噓!您聽!”青年人悄悄地說道,使勁壓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
  
  “先生,您太用力壓着我的兩手了,請您快點鬆開!”
  
  “噓!……”
  
  接下去就是一場小小的搏鬥,後來又出現了沉默。
  
  “我今天碰上了一個漂亮的……”老頭兒開始說話了。
  
  “漂亮的什麽?”妻子打斷他的話。
  
  “是這樣的……以前我說過我在樓梯上碰到過一位漂亮的太太,也許我讓她過去了?您知道,我的記性壞得很。這個金絲桃……咳!”
  
  “什麽?”
  
  “應該喝金絲桃汁,都說喝了好……咳,咳,咳!會好些的!”
  
  “這是您打斷了他的話,”青年人又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說道。
  
  “你說過今天你碰見過一位什麽漂亮的太太嗎?”妻子問道。
  
  “啊?”
  
  “你碰見過一位漂亮太太?”
  
  “誰呀?”
  
  “是你嗎?”
  
  “我?什麽時候!對了!……”
  
  “到底想起來啦!這個木乃依!”青年人心中暗暗地催促着健忘的老頭兒,悄悄地說道。
  
  “先生,我嚇得發抖啦!我的天哪!我聽見了什麽呀?這與昨天一模一樣,完全與昨天一個樣!……”
  
  “噓。”
  
  “對,對,對!想起來了,一個十分狡猾的女騙子!兩衹賊溜溜的眼睛……戴一頂天藍色的帽子……”
  
  “天藍色的帽子!哎呀呀!”
  
  “那是她!她有一頂天藍色的帽子,我的天哪!”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叫了起來……
  
  “她?她是什麽人?”青年人緊緊地握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悄悄說道。
  
  “噓!”這一次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的,他說:
  
  “哎呀,我的天啦!我的天啦!”
  
  “唔,不過,誰傢沒有天藍色的帽子呢!……唔!”
  
  “真是這麽一個大騙子!”老頭兒繼續說下去,“她是來找什麽熟人的,老是眉來眼去的。而那個熟人也有一些熟人來找……”
  
  “呸!這有多枯燥!”太太打斷他的話,“您說說,您怎麽對她那麽感興趣?”
  
  “唔,好啦,算啦!你別生氣!”小老頭拉長聲音反駁,“好,既然你不願意聽,我就不講了。你今天好像有點心情不佳?……”
  
  “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青年人開始說話了。
  
  “您看,您看!現在您對這個感興趣了,可剛纔您還不想聽呢!”
  
  “唔,您知道,我對這個反正是無所謂的。您不說也好!哎呀,真見鬼,碰上這樣的倒黴事!”
  
  “青年人,別生氣!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沒有什麽,我衹是想說,您參與這件事,大概不無道理……但是,您到底是什麽人呢?我看您是個陌生男子,但是您,一個陌生的男子,究竟是什麽人呢?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喂,去您的吧!”青年人打斷他的話,似乎在認真思考什麽。
  
  “但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訴您,什麽都講給您聽。您也許會想,我不會告訴您,因為我恨您。不!這兒是我伸出的一隻手!我衹是精神沮喪而已。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從頭至尾把一切都說出來:您怎麽來到這裏的?為了什麽?至於我嘛,我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生氣,這是我嚮您伸出的手。衹是這裏有灰,我手上沾了點,不過,這對表達崇高的感情,並無妨礙!”
  
  “唉,帶着您的手一起見鬼去吧?這兒翻身的地方都沒有,你還伸什麽手呢!”
  
  “但是,先生!請您允許我說一句,您對待我,好像對待一個舊鞋底一樣,”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用極其可憐的絶望聲音說道,那聲音簡直就是哀求。“請您對我客氣一點,那怕是稍微客氣一點也好。我會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的!我們應該相互友好,我甚至準備請您去我傢吃飯。坦白地說,我們這麽一起躺着實在不行。您會迷失方向的,青年人!您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碰到她的呢?”青年人嘟嘟噥噥地說道,很明顯,他極度激動。“她也許現在還在等我!……我堅决要從這裏走出去!”
  
  “她?她是誰?我的天哪!您在說誰呀,青年人?您以為,樓上那裏……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呢?”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試着翻過身來,仰臥着,露出絶望的神情。
  
  “您幹嗎要知道她是誰呢?啊,見鬼啦!不管她來沒來,反正我要爬出去!……”
  
  “先生!您怎麽啦?那我呢,我怎麽辦?”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他由於感到絶望而拚命抓住自己鄰人的燕尾服。
  
  “我怎麽辦呢?唔,您一個人留下來嘛!您如果不願意,那我就說您是我叔叔,揮霍光了自己的傢産,不能讓老頭兒說我是他妻子的情夫。”
  
  “但是,青年人,這是不可能的!說我是您叔叔,這很不自然!誰也不會相信您的話!連三歲小孩子都不會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絶望地悄悄說道。
  
  “好,那您就別嘰哩哇喇亂說話,給我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動也不動。今晚您在這裏過夜,明天再想辦法爬出去。誰也不會發覺您的。既然我已經爬出去,肯定不會有人想到這裏還藏着另一個人的。難道還能藏一打人不成?!不過,您一人足能抵得上一打。您把身子挪一挪,我好出去!”
  
  “您在嘲笑我,青年人……萬一我要咳嗽,怎麽辦?一切都得預見到纔行!”
  
  “噓!……”
  
  “這是什麽?好像我又聽到樓上有響動,”小老頭說道,這時他好像已經打完了一個盹。
  
  “樓上嗎?”
  
  “您聽,青年人,樓上!”
  
  “唔,我聽着呢!”
  
  “我的天哪!青年人,我一定要出去!”
  
  “我可不出去!我反正無所謂!既然事已如此,也就無所謂了!您知道我懷疑什麽嗎?您就是一個受騙的丈夫,就是這麽回事!……”
  
  “天哪,多麽厚顔無恥!……難道說您真的懷疑這個嗎?為什麽恰恰懷疑我是一個丈夫呢……我沒有結過婚。”
  
  “怎麽沒結婚?鬍說!”
  
  “也許我自己是個情夫呢!”
  
  “好一個情夫!”
  
  “先生,先生!唔,好,我把一切都講給您聽。請您理解我的絶望心情!那不是我,我沒有結過婚。我像您一樣,是個單身漢。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兒時的夥伴……而我是一個情夫……他常對我說:‘我是一個倒黴的人,我正在受苦受難,我懷疑我自己的妻子。’我理智地對他說:‘你幹嗎懷疑她呢?’您沒有聽我講話。您聽聽吧,請您好好聽着!‘忌妒是很可笑的,’我說,‘忌妒是罪過……’他說,‘不,我是個不幸的人,我正在受苦……也就是說我在懷疑她。’我說,‘你是我的朋衣,是我兒時的夥伴,我們一起采摘過歡快的花朵,在絨毛褥子裏,共同享受過歡樂。’天啦,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您老是笑,青年人!您會使我變成瘋子的。”
  
  “您現在就是瘋子!……”
  
  “是這樣!對,我早就料到您會這麽說的……料到您會說我是瘋子的。笑吧,您笑吧,青年人!我當年也有過自己的輝煌時代,我也曾勾引過女人。啊呀!我的腦子快發燒啦!”
  
  “寶貝,這是怎麽啦?好像我們這裏有人在打噴嚏,”小老頭像唱歌似的說道,“寶貝,是您在打噴嚏,對嗎?”
  
  “啊,我的天啦!”太太說道。
  
  “噓!”這是床底下傳出的聲音。
  
  “大概是樓上有人在敲什麽東西。”太太嚇得要死,急忙說道,因為床底下確實已經響聲很大了。
  
  “是的,是樓上!”丈夫說道,“是樓上!我對你說過,我碰見過一個,咳!咳!一個留着小鬍子的,咳!咳!啊呀,我的上帝!我的背!……剛纔我碰見一個留有小鬍子的!”
  
  “有鬍子!我的天啦,那一定是您!”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
  
  “我的上帝!您這個人真是!我不是在這裏,和您一起躺在這兒嗎?!他怎麽能碰見我呢?您別抓我的臉!”
  
  “天哪,我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這時樓上確實響起了嘈雜聲。
  
  “那裏一定出什麽事了!”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先生,先生!我嚇壞了,我嚇得要命啦。快幫幫我呀!”
  
  “噓!”
  
  “寶貝,確實有響聲,鬧哄哄的,還就在你的臥房上面呢。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呢……”
  
  “唔,不!您瞎想些什麽呀!”
  
  “好,我不說啦。真的,你今天怎麽這麽容易生氣!……”
  
  “啊,我的天哪!您該回房睡覺啦!”
  
  “麗莎,你根本不愛我。”
  
  “啊呀,我愛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實在太疲倦啦。”
  
  “好,好!我就走。”
  
  “哎呀,不,不!您別走!”妻子喊了起來,“不,您還是走吧,快走吧!”
  
  “你到底要我走還是不走,一會兒說您走,一會兒又說您別走!咳!咳!我真的睡覺去啦……咳,咳!巴拉菲丁傢的小姑娘……咳……咳!小姑娘……咳!我在姑娘那裏見過一個紐倫堡的洋娃娃,咳,咳……”
  
  “好啦,現在又談洋娃娃了!”
  
  “咳,咳!一隻很好的洋娃娃,咳,咳!”
  
  “他告別啦,”青年人說道,“他要是走了,我們馬上就走。您聽見沒有?您高興吧!”
  
  “哦,願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這是給您上的一課……”
  
  “青年人,幹嗎說上課呢?我對此已經感覺到了……但是您還很年輕,您不能給我上什麽課。”
  
  “不過,我還是要上,您聽着……”
  
  “天啦!我要打噴嚏了!……”
  
  “噓!您敢!”
  
  “但是,我怎麽辦呢?這裏有一股老鼠子味,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面上,給我從我的口袋裏掏塊手帕來,我沒法子動彈……啊,天哪,天哪!為什麽這麽懲罰我呢?”
  
  “給您手帕!至於您為什麽受懲罰,我馬上告訴您。您太愛吃醋了!天知道您根據什麽,像發瘋似的,到處亂跑,居然跑進別人傢的住宅,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青年人,我並沒有搗亂呀。”
  
  “住嘴!
  
  “青年人,您不能給我上道德課,我比您更講道德。”
  
  “閉嘴!”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您製造混亂,您嚇唬一位年輕的太太,一位膽子小的女人,她現在嚇得不知道怎麽辦好。很可能她會嚇出病來。你擾得一位可敬的老人不能安寧,而他正為痔瘡所苦,需要的首先是安寧。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呢?因為您鬍思亂想,並且帶着這些毫無根據的想法四處亂鑽,連大小鬍同都跑遍了!您明白嗎,您明白嗎,您現在的處境非常糟糕?您是否對此有所感覺呢?”
  
  “先生,好!我感覺到了,但是,您沒有權利……”
  
  “您給我閉嘴!這裏還談什麽權利?您明白嗎,這事的結局可能很悲慘!您是否明白,一個很愛自己妻子的老頭子,看到您從她的床底下爬出來,是可能發瘋的呢!不過,不,您沒有能力製造這樣的悲劇!我倒是認為,如果您爬出去,任何人看到都會哈哈大笑的。我倒是希望在螢火蟲般的燈光下見到您,肯定您的模樣是會十分可笑的!”
  
  “您呢?在這種情況之下,您的模樣也會是很可笑的。我也希望看一看您的模樣!”
  
  “您敢!”
  
  “青年人,您的身上一定留有道德敗壞的印記!”
  
  “啊!您要談論道德!您怎麽知道我是為什麽到這裏來的?我在這裏是一個錯誤,我上錯了樓層。鬼知道為什麽放我進來了!肯定她真的在等一個什麽人(當然,不是等您)。一聽到您蠢笨的腳步聲,看到太太嚇得要死的模樣,我就躲到了床底下,加上當時黑漆漆的,我怎麽嚮您辯解呢?先生,您是一個可笑的、好吃醋的老頭兒。我為什麽不出去呢?也許您以為我害怕走出去吧?不,先生,我本來早就要出去的,衹是出於對您的同情纔坐在這裏。唔,要是沒有我,您呆在這兒靠誰呢?您會像木墩一樣站立在他們面前,您知道您不會臨急應變……”
  
  “不,為什麽像木墩呢?為什麽把我比做這個東西?難道您不能拿別的什麽東西來作比嗎,青年人?為什麽我不會臨急應變?不,我能找到對付的辦法的。”
  
  “啊,我的天哪!這條小狗叫得多厲害呀!”
  
  “噓!啊呀,真的……這是因為您老在絮絮叨叨,說過不停。您看見了吧,是您把小狗驚醒的。我們現在要倒黴了。”
  
  確實,女主人的一條小狗,本來一直躺在屋子角落裏的一隻枕頭上睡覺,突然被驚醒了。它嗅到了生人的氣味,便汪汪地叫着跑到了床底下。
  
  “啊,我的天哪!多愚蠢的小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地說道,“它一定會出賣我們的。它會把我們暴露出來的。您看,這又是對我們的一次懲罰!”
  
  “您這麽膽小,那是一定會受懲罰的!”
  
  “阿米,阿米,到這兒來!”女主人叫了起來,“ici,ic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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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到這裏來”的意思。
  
  但是,那小狗不聽叫喚,對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往床底下爬。
  
  “寶貝,為什麽阿米西卡老是叫個不停?”小老頭說話了,“一定是那裏有老鼠,要不就是老貓瓦西卡蹲在那裏。所以我聽到它老是在打噴嚏……瓦西卡今天不是感冒了嗎?”
  
  “老老實實躺着別動!”青年人悄聲說道,“別老是翻身!它或許就不再往裏爬了。”
  
  “先生,先生!您放開我的兩手!為什麽您老捏着不放呢?”
  
  “噓!別出聲!”
  
  “您可憐可憐我吧,青年人!它咬我的鼻子啦!您希望我丟掉鼻子嗎?”
  
  接着就是搏鬥,後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抽出了自己的手。小狗汪汪地直叫喚。突然,它停止了叫聲,緊接着發出一聲尖嚎。
  
  “哎呀!”太太喊叫起來。
  
  “壞東西!您在幹什麽?”青年人悄悄地說道,“您想把我們兩個人一起害死嗎?您為什麽去抓它?我的天哪,你會把小狗掐死的!別掐它,放開它!混蛋!您不知道做了這種事以後那女人的心會變成什麽樣呢!如果您掐死了她的小狗,那麽她一定會把我們兩個都出賣掉的。”
  
  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已經捉住小狗,出於自衛,他掐住了小狗的喉嚨,小狗慘叫一聲,就咽了氣。
  
  “我們糟了!”青年人悄悄說道。
  
  “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太太叫起來了。“我的天哪!他們把我的阿米什卡搞成什麽樣子啦!阿米什卡!阿米什卡!ici(快來)!強盜!野蠻的傢夥!天哪,我要死啦!”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小老頭從圍椅上跳起來叫道,“您怎麽啦,我的寶貝!阿米什卡在這裏呢!阿米什卡,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小老頭狂叫着,同時用手指打着榧子,咂着嘴巴,想把小狗從床底下叫出來。“阿米什卡!來,這兒來!總不可能瓦西卡在那裏把它吃了吧。應該揍瓦西卡一下,我的朋友!它這個騙子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挨揍了。你看行麽?明天我去和普拉斯科維亞·紮哈裏耶夫娜商量。我的天哪,我的朋友,你出什麽事啦?哎呀,你的臉色慘白!啊呀,來人哪!來人哪!”
  
  於是小老頭在房裏跑了起來。
  
  “壞蛋!強盜!”太太大叫着跌到了長沙發上。
  
  “誰?誰?是什麽人?”老頭兒叫喊着。
  
  “那裏有人,是外人!……在那裏,在床底下!啊,我的上帝!阿米什卡,阿米什卡!他們把你怎麽樣了?……”
  
  “哎呀,我的天啦,主呀!這是些什麽人呀!阿米什卡……不,來人哪,快來人哪!誰在那裏?”老頭兒叫着,抓起一支燭,彎着身子朝床底下望去。“是什麽人?來人哪,快來人哪!……”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要死不活地躺在阿米什卡的屍體旁。不過,青年人卻在捕捉小老頭的每一個動作。突然,老頭子從另一方,靠着墻彎來了。就在這一眨眼之間,青年人從床底下爬出來,拔腿就跑。那時老頭子正在雙人床的另一邊尋找不速之客。
  
  “天哪!”太太望着青年人悄悄說道,“您到底是什麽人?我還以為……”
  
  “那個強盜還沒出來,”青年人悄悄說道,“他是弄死阿米什卡的罪犯!”
  
  “哎呀!”太太驚叫了一聲。
  
  但是,青年人已經從房裏消失了。
  
  “哎呀!這裏有人。這裏是誰的一隻靴子!”老頭子抓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條腿大聲叫了起來。
  
  “兇手!兇手!”太太連連叫道,“啊,阿米!阿米!”
  
  “快爬出來,快爬出來!”老頭兒一邊叫喊,一邊用兩衹腳在地毯上亂跺。“快爬出來,您到底是什麽人?快說,您是什麽人。天啦!一個多麽奇怪的人哪!”
  
  “這是一批強盜!……”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邊往外爬,一邊喊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這完全是多餘的!您不能趕我出去!……我不是那種人!我自己……先生,這事情是一場誤會!我馬上嚮您解釋,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痛哭流涕地說道,“這都是妻子,就是說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別人傢的妻子,我沒有結過婚,我這麽……這是我的朋友,兒時的夥伴……”
  
  “什麽兒時的夥伴!”老頭子一邊跺腳一邊叫喊。“您是小偷,是來偷東西的……不是兒時的夥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確是兒時的夥伴……我是無意之間犯下的錯誤,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
  
  “對,我看見了,先生,我看您是從那個大門爬出來的!”
  
  “先生,我不是那樣的人。您誤會了。我說您是完全誤會了,先生。您仔細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會從某些特徵和標記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交叉着兩手叫着,同時轉嚮年輕的太太。“您,太太,請您理解我……阿米什卡是我掐死的……不過,罪責不在我身上,我沒有責任……責任都得由妻子來負。我是個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對不起,您吃苦受罪,與我有什麽關係?也許您還不止吃一次苦頭呢。從您的情況來看,這是很顯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先生?”老頭子大聲叫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但從某些特徵和表現來看,他又確實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不可能是小偷。“我來問您,您是怎麽進到這裏來的?
  
  您像強盜一樣……”
  
  “我不是強盜,先生!我衹是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我確確實實不是強盜!這一切都是我愛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全告訴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講,像講給自己的生身父親一樣,因為您年紀這麽大,我完全可以把您當成我父親。”
  
  “怎麽年紀大?”
  
  “先生!我莫非傷害了您?確實,這麽年輕的太太……和您的年紀……大人先生,看到這樣一對夫婦,真叫人高興,真叫人感到愉快……在這風華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紀……不過,請您別叫人來。……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來……來人衹會發笑的……我瞭解他們……也就是說。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和一些僕役認識,我也是有僕從的,大人,而且他們老是嘲笑……蠢驢!大人……我大概沒有弄錯,我是在與一位公爵談話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請您不必用大人的稱呼來討好我。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先生?”
  
  “大人,先生……請原諒,我以為您是大人,我仔細打量過……我認真思考過,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您很像科羅特科烏霍夫公爵,我曾經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傢有幸見過的……您看,我也認識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傢見過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象的那種人。我不是小偷。大人,您千萬別叫人來。如果您叫人來,結果會怎樣呢?”
  
  “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太太大聲說道,“您到底是什麽人?”
  
  “對,您是什麽人?”老頭子接着說道,“寶貝,我還以為是瓦西卡在我們床底下蹲着打噴嚏呢。原來卻是他。哎呀,你這個不要臉的傢夥!……您到底是什麽人?快說呀!”
  
  於是小老頭又在地毯上開始跺腳了。
  
  “我不能說,大人!我在等您把話說完……我在恭聽您開俏皮的玩笑。至於說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講給您聽。這可能不用講,也會很清楚的。也就是說,我想告訴您,您不用叫人來,大人!您對我的態度要好一點。至於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沒有什麽……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嚴。這是一場喜劇,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尖叫起來,同時帶着哀求的神情轉嚮太太,“特別是您,閣下,一定會笑話的!你們經常見過舞臺上吃醋的丈夫。你們看,我在自我作賤,我是自願作賤自己的。當然,我弄死了阿米什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了!”
  
  “您到底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利用夜間的黑暗,大人,利用這種黑暗……我錯了!請你們原諒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請求寬恕!我衹是一個受到傷害的丈夫,僅此而已!您不要以為我是情人、姦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姦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讓我鬥膽說一句吧:她是清白的、無辜的!”
  
  “什麽?什麽?您敢說什麽呀?”老頭子大叫起來,又開始跺腳了。“您發瘋了還是怎麽的?您怎麽敢說我妻子?”
  
  “這個壞蛋,殺死阿米什卡的兇手!”太太眼淚汪汪地叫道。“他還膽敢說這樣的話!”
  
  “大人,大人!我衹是鬍說八道,”尷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大聲說道,“我衹是鬍說八道,別無他意!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譽嚮您發誓:你們給了我特別大的面子。我本該嚮你們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來……,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說,我想說不能把我當成情夫……天哪!我又鬍說八道了……您別生氣,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着夫人大聲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麽是愛情,那是一種很細膩的感情!……我說什麽啦!我又鬍說八道了!也就是我想說,我是一個老人,哦,不是老頭子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不可能成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遜①,也就是洛維拉斯那樣的色鬼……我鬍說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學問的人,我熟悉文學。您笑吧,大人!我高興,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引起了您們的笑聲,大人!啊,我能引起你們發笑有多高興啊!”
  
  “我的天哪!一個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幾乎笑破了肚皮。
  
  “對,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塵啊,”老頭子也說起來了,妻子發笑,他很高興。“寶貝,他不可能是賊。但是他怎麽進來的呢?”
  
  “確實很奇怪,的確很奇怪,大人!簡直像一部傳奇小說!怎麽不呢?在萬籟俱靜的三更半夜裏,在京城首都,一個人居然藏到床腳底下!實在可笑,的確奇怪!簡直是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②再世!不過,這沒有什麽關係,這一切都沒有什麽關係,大人!我把一切情況都講給您聽……而且,大人,我會還您一條新的哈巴狗……一隻了不起的哈巴狗!那個毛啊,老長老長的,四條小腿又特別的短小,兩三步路都不會走,一跑起來,就會被自己的毛纏住,馬上就會絆倒。衹要給它喂點糖就行。我一定給您送來,大人,我一定把它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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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理查遜(一六—一七六一),英國作傢。他在小說《剋萊麗莎·哈婁》中把男主人公洛維拉斯刻畫成一名色鬼,使洛維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詞。
  
  ②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是德國作傢伍爾比烏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同名小說的主人公。此書一八○二——一八○四年譯成俄語,流傳很廣。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發上笑得左搖右擺。
  
  “我的天哪!我要發歇斯底裏啦!啊呀,真是好笑!”
  
  “對,對!哈、哈、哈!咳、咳、咳!可笑,還那麽髒,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現在非常幸福!我本該嚮您伸出我的手來,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覺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無辜的!我不該對她懷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聲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淚。
  
  “他有妻子,真的嗎?我可怎麽也想不到呢!”老頭兒接着說道。
  
  “大人,是我妻子,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說是我的責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們在這裏幽會,就在這樓上。我曾經截獲過一張字條,但是錯記了一個樓層,於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最後也笑起來了。“啊,我多麽幸福啊!看到我們大傢這麽和諧、這麽幸福叫人多高興啊!我妻子也是完全無辜的!對此我幾乎已經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會如此嗎,大人?”
  
  “哈、哈、哈!咳、咳!寶貝,你知道,這是誰嗎?”老頭兒終於停止大笑,開口說了起來。
  
  “誰呢?哈、哈、哈!是誰?”
  
  “就是那個長得漂漂亮亮,同一個眉來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賭,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個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緊時間,”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聲嚷叫。“您快跑,上樓去!或許,您正好可以撞見他們呢……”
  
  “真的,我得飛着去,大人。不過,我不會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現在在傢裏!而在這裏的是我!我衹是愛吃醋而已,別無他意……您以為我到那裏一定會碰上他們嗎,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來時,再來講給我們聽吧,“太太嚷道,“要不別來了,最好明天早上來,把她也帶來,我想和她認識認識。”
  
  “再見吧,大人,再見!我一定帶她來,我很高興認識你們。一切結束得這麽出人意外,而且結局這麽好,真讓我感到幸福與高興!”
  
  “哈巴狗也帶來!您千萬別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帶來。”
  
  “我會帶來的,大人,我一定會帶來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接着說道,他又跑進房間,因為他本來已經躬身道別,走出去了的。“我一定帶來。那條狗長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點心糕點師用白糖製成的。那模樣是這樣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發纏住、絆倒。真是這樣的!我還對妻子說過:‘怎麽,寶貝,它老是跌倒嗎?’她說:‘是呀,多可愛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確實是用糖做的!再見啦,大人,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們,非常、非常高興!”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連連鞠躬,然後走了出去。
  
  “喂,您呀!先生!請等一等,再回來一次吧!”小老頭望着離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第三次轉身回來。
  
  “公貓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時有沒有見過它呢?”
  
  “不,我沒碰見過,大人!不過,我很高興認識您。我認為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它現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噴嚏,不停地打噴嚏!應該揍它一頓狠的!”
  
  “對,大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於傢畜,改正錯誤的懲罰是絶對不可缺少的。”
  
  “什麽?”
  
  “我說,以改正錯誤為目的懲罰,大人,對於馴服傢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衹談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馬上就會中風似的。他取下帽子,擦幹額頭上的汗水,眯縫起眼睛,想了想什麽,然後回傢去了。
  
  一到傢,他打聽到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已經從劇院回來,而且早就牙齒痛了起來,於是派人請醫生,買治牙痛的水蛭,她現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傢。當時他那種驚訝的神態,簡直難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然後吩咐下人給他倒水洗臉、擦身,最後纔下决心進妻子的臥室。
  
  “您這段時間是在哪裏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麽人啦!您的臉色好難看!您到底到哪裏去了?先生,您說說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裏?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斷我根本不知道跟誰訂的約會嗎?真叫人害鱢啊,先生!您是什麽丈夫!很快就會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了這一句作為回答。
  
  但是這時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裏找手帕並把剛剛開始的談話打斷,因為他既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思想準備來繼續把話說完……當阿米什卡的屍體和手帕一起從口袋裏拖出來的時候,他有多麽吃驚、擔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發覺,在感到絶望的衝動下,他從床腳底下爬出來,在莫名其妙的恐懼之中,把阿米什卡塞進了口袋內,希望因此而消滅自己的犯罪痕跡,隱藏犯罪的證據,從而逃避應得的懲罰。
  
  “這是什麽?”太太嚷叫起來,“一條死狗!天哪!從哪裏……您這是幹什麽?……您到哪裏去了?快說,您剛纔到哪裏去了?……”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答道。他的樣子看起來比阿米什卡更像死者。“寶貝呀……”
  
  我們將把我們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說,因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新的驚險故事即將在這裏開始。諸位先生,所有這些災難和命中註定的折磨故事,我們將來是一定要講完的。但是,你們大傢一定會同意:嫉妒是一種不可原諒的,不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
  老卡拉馬佐夫貪婪好色,獨占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産,並與長子德米特裏為一個風流女子爭風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裏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頭兒幽會,便闖入傢園,一怒之下,差點把老頭兒砸死。他倉皇逃離後,躲在暗中裝病的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悄然殺死老爺,造成了一樁震驚全俄的撲朔迷離的血案,從而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錯綜復雜的社會、家庭矛盾和人性悲劇,體現了作傢一生的最高藝術成就。


  The Brothers Karamazov (Russian: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 Brat'ya Karamazovy, pronounced [ˈbratʲjə karəˈmazəvɨ]) is the final novel by the Russian author Fyodor Dostoyevsky. Dostoyevsky spent nearly two years writing The Brothers Karamazov, which was published as a serial in The Russian Messenger and completed in November 1880. Dostoyevsky intended it to be the first part in an epic story titled The Life of a Great Sinner, but he died fewer than four months after its publicatio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s a passionate philosophical novel that explores deep into the ethical debates of God, free will, and morality. It is a spiritual drama of moral struggles concerning faith, doubt, reason, and modern Russia. Dostoyevsky composed much of the novel in Staraya Russa, which is also the main setting of the novel. Since its publication, it has been acclaimed all over the world by thinkers as diverse as Sigmund Freud, Albert Einstein,, Ludwig Wittgenstein, Martin Heidegger, and Pope Benedict XVI as one of the supreme achievements in literature.
  
  Context and background
  Dostoyevsky's notes for Chapter 5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Dostoyevsky began his first notes for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n April 1878. Several influences can be gleaned from the very early stages of the novel's genesis. The first involved the profound effect the Russian philosopher and thinker 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 had on Dostoevsky at this time of his life. Fyodorov advocated a Christianity in which human redemption and resurrection could occur on earth through sons redeeming the sins of their fathers to create human unity through a universal family. The tragedy of patricide in this novel becomes much more poignant as a result because it is a complete inversion of this ideology. The brothers in the story do not resurrect their father but instead are complicit in his murder, which in itself represents complete human disunity for Dostoyevsky.
  
  Though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profoundly influenced Dostoyevsky in his life and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 much more personal tragedy altered the course of this work. In May 1878, Dostoyevsky's novel was interrupted by the death of his three-year-old son Alyosha. As tragic as this would be under any circumstances, Alyosha's death was especially devastating for Dostoyevsky because the child died of epilepsy, a condition he inherited from his father. The novelist's grief for his young son is readily apparent throughout the book; Dostoyevsky made Alyosha the name of the stated hero of the novel, as well as imbuing him with all of the qualities he himself most admired and sought after. This heartbreak also appears in the novel as the story of Captain Snegiryov and his young son Ilyusha.
  
  A very personal experience also influenced Dostoevsky's choice for a patricide to dominate the external action of the novel. In the 1850s, while serving his katorga (forced labor) sentence in Siberia for circulating politically subversive texts, Dostoevsky encountered the young man Ilyinsky who had been convicted of killing his father to acquire an inheritance. Nearly ten years after this encounter Dostoevsky learned that Ilyinsky had been falsely convicted and later exonerated when the actual murderer confessed to the crime. The effect of this encounter on the author is readily apparent in the novel, as it serves as much of the driving force for the plot. Many of the physical and emo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aracter Dmitri Karamazov are closely paralleled to those of Ilyinsky.
  Structure
  
  Although it was written in the 19th century, The Brothers Karamazov displays a number of modern elements. Dostoevsky composed the book with a variety of literary techniques that led many of his critics to characterize his work as "slipshod". The most pertinent example that comes across to the reader is the omniscient narrator. Though he is privy to many of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of the protagonists, he is a self-proclaimed writer, and characterizes his own mannerisms so often throughout the novel that he becomes a character himself. Through his descriptions the narrator's voice merges imperceptibly into the tone of the people he is describing. Thus, there is no voice of authority in the story (see Mikhail Bakhtin "Problems of Dostoyevsky’s Art: Polyphony and Unfinalizability" for mor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ostoevsky and his characters). This technique enhances the theme of truth, making the tale itself completely subjective.
  
  Speech is another technique that Dostoevsky employs uniquely in this work. Every character has a unique manner of speaking which expresses much of the inner personality of each person. For example, the attorney Fetyukovich is characterized by malapropisms (e.g. 'robbed' for 'stolen', and at one point declares five possible suspects in the murder 'irresponsible' rather than innocent). Several plot digressions provide insight into other, apparently minor characters. For example, the narrative in Book Six is almost entirely devoted to the story of Zosima's biography, which in itself contains a confession from a man Zosima met many years before who seems to have nothing at all to do with the events chronicled in the main plot.
  Translation
  Pevear & Volokhonsky translation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The diverse array of literary techniques and distinct voices in the novel makes its translation particularly difficult.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as bee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Russian into a number of languages. In English, the translation by Constance Garnett probably continues to be the most widely read. However, some have criticized Garnett for taking too much liberty with Dostoevsky's text while translating the novel in a Victorian manner.[who?] A case in point is that in Garnett's translation the lower class characters speak in Cockney English. Another popular translation is the one made by Julius Katzer, published by Progress Publishers in 1981 and later re-printed by Raduga Publishers Moscow.
  
  In 1958, Manuel Komroff released a translation of the novel, published by The New American Library of World Literature, Inc. In 1976, Ralph Matlaw made a thorough revision of Garnett's work the basis of his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volume, which became the basis for Victor Terras' influential A Karamazov Companion. In 1990 Richard Pevear and Larissa Volokhonsky released a new translation which won a PEN/Book-of-the-Month Club Translation Prize in 1991 and garnered positive reviews from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and the Dostoevsky scholar Joseph Frank, who praised it for being the most faithful to Dostoevsky's original Russian. The translation by Andrew R. MacAndrew is also highly regarded .
  Major characters
  Fyodor Pavlovich Karamazov
  
  The father, Fyodor Pavlovich, is a 55-year-old "sponger" and buffoon who had sired three sons during the course of his two marriages. He is also rumored to have fathered an illegitimate son, Pavel Smerdyakov whom he employed as his servant. Fyodor took no interest in any of his sons. As a result, they were all raised apart from each other and their father. The murder of Fyodor and the ensuing implication of his oldest son provides much of the plot in the novel.
  Dmitri Fyodorovich Karamazov
  
  Dmitri (Mitya, Mitka, Mitenka, Mitri) is 28 years old, Fyodor's eldest son and the only offspring of his first marriage. Dmitri is a sensualist much like his father, and the two men's personalities often clash. Dmitri spends large amounts of money on debauchery-filled nights with plenty of champagne, women, and whatever entertainment and stimulation money can buy, soon exhausting any source of cash he comes across. This leads to further conflict with his father, who he believes is withholding his rightful inheritance, and his lack of money will cast suspicion upon him in the murder investigation. He finally comes to the brink of murdering his father when they begin fighting over the same woman, Grushenka. He is close to Alyosha, referring to him as his "cherub".
  Ivan Fyodorovich Karamazov
  
  Variously called Vanya, Vanka, and Vanechka, Ivan is the middle son and first by Fyodor's second marriage. He is a 24-year-old fervent rationalist, disturbed especially by the apparently senseless suffering in the world, depicted as intelligent to the point of giftedness. As he says to Alyosha in the chapter "Rebellion" (Bk. 5, Ch. 4), "It's not God that I don't accept, Alyosha, only I most respectfully return him the ticket."
  
  From an early age, Ivan is sullen and isolated from everyone around him. He carries a hatred for his father that is not openly expressed but which leads to his own moral guilt over Fyodor's murder and contributes to his later mental illness. His father tells Alyosha that he feared Ivan more than Dmitri. Some of the most memorable and acclaimed passages of the novel involve Ivan, including the chapter "Rebellion," his "poem" "The Grand Inquisitor" immediately following, and his nightmare of the devil (Bk. 11, Ch. 9).
  
  After the murder of Fyodor Pavlovich, Ivan becomes convinced, partly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Smerdyakov, that he was responsible for his father's death. By the end of the book, Ivan has become mentally unstable. However, some passages in the book imply that he later recovers.
  Aleksey Fyodorovich Karamazov
  Main article: Alyosha Karamazov
  
  Variously referred to as Alyosha, Alyoshka, Alyoshenka, Alyoshechka, Alexeichik, Lyosha, and Lyoshenka, Aleksey is the youngest of the Karamazov brothers at 20 years of age. He is proclaimed as the hero of the novel by the narrator in the opening chapter (as well as the author in his preface) and is described as immensely likable and ungrudged.
  
  At the outset of the events chronicled in the story Alyosha is a novice in the local monastery. In this way Alyosha's beliefs act as a counterbalance to his brother Ivan's atheism. He is sent out into the world by his Elder and subsequently becomes embroiled in the sordid details of his family's dysfunction. Alyosha is also involved in a secondary plotline in which he befriends a group of school boys whose fate adds a hopeful message to the conclusion of an otherwise tragic novel. Alyosha's place in the novel is usually that of a messenger or witness to the actions of his brothers and others. He is very close to Dmitri.
  Pavel Fyodorovich Smerdyakov
  
  Smerdyakov was born of "Stinking Lizaveta", a mute woman of the street, from which his name came—"Son of the 'reeking one'". He is widely rumored to be the illegitimate son of Fyodor Karamazov. When the novel begins, Smerdyakov is Fyodor's lackey and cook. He is morose and sullen, and, like Dostoevsky himself, epileptic. As a child he would collect stray cats so he could hang and later bury them. Smerdyakov is aloof with most people but holds a special admiration for Ivan and shares his atheistic ideology. He later confesses to Ivan that he, and not Dmitri, was the murderer of Fyodor and claims to have acted with Ivan's blessing. However, Dmitri's defense attorney pointed out that in speaking with Smerdyakov, he found him to be "falsely naive" and able to tell people what they want to hear in order to subtly foist ideas on them.
  Agrafena Alexandrovna Svetlova
  
  Variously called Grushenka, Grusha, and Grushka, Agrafena Alexandrovna, a beautiful 22-year-old, is the local Jezebel and has an uncanny charm among men. She was jilted by a Polish officer in her youth and came under the protection of a tyrannical miser. Grushenka inspires complete admiration and lust in both Fyodor and Dmitri Karamazov. Their rivalry for her affection is one of the most damaging circumstances that leads to Dmitri's conviction for his father's murder. She seeks to torment and then deride both Dmitri and Fyodor as a wicked amusement, a way to inflict upon others the pain she has felt at the hands of her ‘former and indisputable one’. However, after she begins a friendship with Alyosha, and as the book progresses, she begins to tread a path of spiritual redemption through which emerges hidden qualities of gentleness and generosity, though her fiery temper and pride are still within her. As her jealous rejection of Katerina's request for forgiveness indicates, she is not yet fully redeemed, but she was still beginning to change spiritually.
  Katerina Ivanovna Verkhovtseva
  
  Called Katya, Katka, and Katenka, Katerina Ivanovna is Dmitri's beautiful fiancée, despite his very open forays with Grushenka. She became engaged to Dmitri after he bailed her father out of a debt. Katerina produces a further love triangle among the Karamazov brothers as Ivan falls in love with her. Katerina is extremely proud, and attempts to put herself into the position of a noble martyr suffering as a stark reminder of everyone's guilt. Because of this, she cannot bring herself to act on her love for Ivan, and constantly creates moral barriers between him and herself. At the trial of Mitya, at first she sacrifices her reputation for him and presents him in the light of a passionate, but noble man; however, when she thinks that Ivan is in danger, her feelings suddenly overpower her, and she hysterically abandons herself to the sweet taste of revenge, "betraying" Mitya by frantically attempting to prove his guilt. When the trial is over, she takes Ivan, who is very ill, to her own house to nurse him - a striking first step towards rational happiness. She, too, begins a real and sincere spiritual redemption, as seen in the epilogue, when she asks Mitya and Grushenka to forgive her. She cannot subdue her pride when Grushenka rejects her request for forgiveness, and her eyes flash with a wild hatred, but it is clear that her spiritual redemption, like Grushenka, has begun.
  Father Zosima, the Elder
  See also: Saint Ambrose of Optina
  
  Father Zosìma is an Elder and more importantly starets in the town monastery and Alyosha's teacher. He is something of a celebrity among the townspeople for his reputed prophetic and healing abilities. His popularity inspires both admiration and jealousy amidst his fellow monks. Zosima provides a refutation to Ivan's atheistic arguments and helps to explain Alyosha’s character. Zosima’s teachings shape the way Alyosha deals with the young boys he meets in the Ilyusha storyline.
  
  The character of Father Zosima was to some extent inspired by that of Saint Tikhon of Zadonsk.
  Ilyusha
  
  Ilyusha, Ilyushechka, or simply Ilusha in some translations, is one of the local schoolboys, and the central figure of a crucial subplot in the novel. His father, Captain Snegiryov, is an impoverished officer who is insulted by Dmitri after Fyodor hires him to threaten the latter over his debts, and the Snegiryov family is brought to shame as a result. The reader is led to believe that it is partly because of this that Ilyusha falls ill, and eventually dies (his funeral is the concluding chapter of the novel), possibly to illustrate the theme that even minor actions can touch heavily on the lives of others, and that we are "all responsible for one another".
  Synopsis
  Book One: A Nice Little Family
  
  The opening of the novel introduces the Karamazov family and relates the story of their distant and recent past. The details of Fyodor's two marriages as well as his indifference to the upbringing of his three children is chronicled. The narrator also establishes the widely varying personalities of the three brothers and the circumstances that have led to their return to Fyodor's town. The first book concludes by describing the mysterious religious order of Elders to which Alyosha has become devoted.
  Book Two: An Inappropriate Gathering
  
  Book Two begins as the Karamazov family arrives at the local monastery so that the Elder Zosima can act as a mediator between Dmitri and his father Fyodor in their dispute over Dmitri's inheritance. It was the father's idea apparently as a joke to have the meeting take place in such a holy place in the presence of the famous Elder. Dmitri, in appropriate fashion for him, arrives late and the gathering soon degenerates and only exacerbates the feud between Dmitri and Fyodor. This book also contains a scene in which the Elder Zosima consoles a woman mourning the death of her three-year-old son. The poor woman's grief parallels Dostoevsky's own tragedy at the loss of his young son Alyosha.
  An original page of book 3, chapter 3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Book Three: Sensualists
  
  The third book provides more details of the love triangle that has erupted between Fyodor, his son Dmitri, and Grushenka. Dmitri's personality is explored in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him and Alyosha as Dmitri hides near his father's home to see if Grushenka will arrive. Later that evening, Dmitri bursts into his father's house and assaults him while threatening to come back and kill him in the future. This book also introduces Smerdyakov and his origins, as well as the story of his mother, Stinking Lizaveta. At the conclusion of this book, Alyosha is witness to Grushenka's bitter humiliation of Dmitri's betrothed Katerina, resulting in terrible embarrassment and scandal for this proud woman.
  Book Four: Lacerations
  
  This section introduces a side story which resurfaces in more detail later in the novel. It begins with Alyosha observing a group of schoolboys throwing rocks at one of their sickly peers named Ilyusha. When Alyosha admonishes the boys and tries to help, Ilyusha bites Alyosha's finger. It is later learned that Ilyusha's father, a former staff-captain named Snegiryov, was assaulted by Dmitri, who dragged him by the beard out of a bar. Alyosha soon learns of the further hardships present in the Snegiryov household and offers the former staff captain money as an apology for his brother and to help Snegiryov's ailing wife and children. After initially accepting the money with joy, Snegiryov throws the money back at Alyosha out of pride and runs back into his home.
  Stand-alone copy of the chapter "The Grand Inquisitor".
  Book Five: Pro and Contra
  
  Here, the rationalist and nihilistic ideology that permeated Russia at this time is defended and espoused passionately by Ivan Karamazov while meeting his brother Alyosha at a restaurant. In the chapter titled "Rebellion", Ivan proclaims that he rejects the world that God has created because it is built on a foundation of suffering. In perhaps the most famous chapter in the novel, "The Grand Inquisitor", Ivan narrates to Alyosha his imagined poem that describes a leader from the Spanish Inquisition and his encounter with Jesus, who has made his return to earth. Here, Jesus is rejected by the Inquisitor who puts him in jail and then says, "Why hast thou come now to hinder us? For Thou hast come to hinder us, and Thou knowest that.. We are working not with Thee but with him [Satan]... We took from him what thou didst reject with scorn, that last gift he offered Thee, showing Thee all the kingdoms of the earth. We took from him Rome and the sword of Caesar, and proclaimed ourselves sole rulers of the earth... We shall triumph and shall be Caesars, and then we shall plan the universal happiness of man". The Grand Inquisitor says that Jesus should not have given humans the "burden" of free will. At the end of all these arguments, Jesus silently steps forward and kisses the old man on his lips. The Grand Inquisitor, stunned and moved, tells him he must never come there again, and lets him out. Alyosha, after hearing this story, goes to Ivan and kisses him softly, with an unexplainable emotion perhaps deeper than all the logic and reasoning of Ivan and the Grand Inquisitor, on the lips. Ivan shouts with delight, because Alyosha's gesture is taken directly from his poem. The brothers then part.
  Book Six: The Russian Monk
  
  The sixth book relates the life and history of the Elder Zosima as he lies near death in his cell. Zosima explains he found his faith in his rebellious youth, in the middle of a duel, consequently deciding to become a monk. Zosima preaches people must forgive others by acknowledging their own sins and guilt before others. He explains that no sin is isolated, making everyone responsible for their neighbor's sins. Zosima represents a philosophy that responds to Ivan's, which had challenged God's creation in the previous book.
  Book Seven: Alyosha
  
  The book begins immediately following the death of Zosima. It is a commonly held perception in the town, and the monastery as well, that true holy men's bodies do not succumb to putrefaction. Thus, the expectation concerning the Elder Zosima is that his deceased body will not decompose. It comes as a great shock to the entire town that Zosima's body not only decays, but begins the process almost immediately following his death. Within the first day, the smell of Zosima's body is already unbearable. For many this calls into question their previous respect and admiration for Zosima. Alyosha is particularly devastated by the sullying of Zosima's name due to nothing more than the corruption of his dead body. One of Alyosha's companions in the monastery named Rakitin uses Alyosha's vulnerability to set up a meeting between him and Grushenka. However, instead of Alyosha becoming corrupted, he is able to earn fresh faith and hope from Grushenka, while Grushenka's troubled mind begins the path of spiritual redemption through his influence: they become close friends. The book ends with the spiritual regeneration of Alyosha as he embraces, kisses the earth outside the monastery (echoing, perhaps, Zosima's last earthly act before his death) and cries convulsively until finally going back out into the world, as Zosima instructed, renewed.
  Book Eight: Mitya
  
  This section deals primarily with Dmitri's wild and distraught pursuit of money so he can run away with Grushenka. Dmitri owes money to his fiancée Katerina and will believe himself to be a thief if he does not find the money to pay her back before embarking on his quest for Grushenka. This mad dash for money takes Dmitri from Grushenka's benefactor to a neighboring town on a fabricated promise of a business deal. All the while Dmitri is petrified that Grushenka may go to his father Fyodor and marry him because he already has the monetary means to satisfy her. When Dmitri returns from his failed dealing in the neighboring town, he escorts Grushenka to her benefactor's home, but quickly discovers she deceived him and left early. Furious, he runs to his father's home with a brass pestle in his hand, and spies on him from the window. He takes the pestle from his pocket. Then, there is a discontinuity in the action, and Dmitri is suddenly running away off his father's property, knocking the servant Gregory in the head with the pestle with apparently fatal results.
  
  Dmitri is next seen in a daze on the street, covered in blood, with thousands of rubles in his hand. He soon learns that Grushenka's former betrothed has returned and taken her to a lodge near where Dmitri just was. Upon learning this, Dmitri loads a cart full of food and wine and pays for a huge orgy to finally confront Grushenka in the presence of her old flame, intending all the while to kill himself at dawn. The "first and rightful lover", however, is a boorish Pole who cheats the party at a game of cards. When his deception is revealed, he flees, and Grushenka soon reveals to Dmitri that she really is in love with him. The party rages on, and just as Dmitri and Grushenka are about to consummate their love, the police enter the lodge and inform Dmitri that he is under arrest for the murder of his father.
  Book Nine: The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
  
  Book Nine introduces the details of Fyodor's murder and describes the interrogation of Dmitri as he is questioned for the crime he maintains he did not commit. The alleged motive for the crime is robbery. Dmitri was known to have been completely destitute earlier that evening, but is suddenly seen on the street with thousands of rubles shortly after his father's murder. Meanwhile, the three thousand rubles that Fyodor Karamazov had set aside for Grushenka has disappeared. Dmitri explains that the money he spent that evening came from three thousand rubles Katerina gave him to send to her sister. He spent half that at his first meeting with Grushenka—another drunken orgy—and sewed up the rest in a cloth, intending to give it back to Katerina in the name of honor, he says. The lawyers are not convinced by this. All of the evidence points against Dmitri; the only other person in the house at the time of the murder was Smerdyakov, who was incapacitated due to an epileptic seizure he apparently suffered the day before. As a result of the overwhelming evidence against him, Dmitri is formally charged with the patricide and taken away to prison to await trial.
  Book Ten: Boys
  
  Boys continues the story of the schoolboys and Ilyusha last referred to in Book Four. The book begins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young boy Kolya Krasotkin. Kolya is a brilliant boy who proclaims his atheism, socialism, and beliefs in the ideas of Europe. He seems destined to follow in the spiritual footsteps of Ivan Karamazov; Dostoevsky uses Kolya's beliefs especially in a conversation with Alyosha to pick fun at his Westernizer critics by putting their beliefs in what appears to be a young boy who doesn't exactly know what he is talking about. Kolya is bored with life and constantly torments his mother by putting himself in danger. As part of a prank Kolya lies between railroad tracks as a train passes over and becomes something of a legend for the feat. All the other boys look up to Kolya, especially Ilyusha. Since the narrative left Ilyusha in Book Four, his illness has progressively worsened and the doctor states that he will not recover. Kolya and Ilyusha had a falling out over Ilyusha's maltreatment of a dog: Ilyusha had fed it bread in which there was a pin on Smerdyakov's suggestion. But thanks to Alyosha's intervention the other schoolboys have gradually reconciled with Ilyusha, and Kolya soon joins them at his bedside. It is here that Kolya first meets Alyosha and begins to reassess his nihilist beliefs.
  Book Eleven: Brother Ivan Fyodorovich
  
  Book Eleven chronicles Ivan Karamazov's destructive influence on those around him and his descent into madness. It is in this book that Ivan meets three times with Smerdyakov, the final meeting culminating in Smerdyakov's dramatic confession that he had faked the fit, murdered Fyodor Karamazov, and stolen the money, which he presents to Ivan. Smerdyakov expresses disbelief at Ivan's professed ignorance and surprise. Smerdyakov claims that Ivan was complicit in the murder by telling Smerdyakov when he would be leaving Fyodor's house, and more importantly by instilling in Smerdyakov the belief that in a world without God "everything is permitted." The book ends with Ivan having a hallucination in which he is visited by the devil, who torments Ivan by mocking his beliefs. Alyosha finds Ivan raving and informs him that Smerdyakov killed himself shortly after their final meeting.
  Book Twelve: A Judicial Error
  
  This book details the trial of Dmitri Karamazov for the murder of his father Fyodor. The courtroom drama is sharply satirized by Dostoevsky. The men in the crowd are presented as resentful and spiteful, and the women are irrationally drawn to the romanticism of Dmitri's love triangle between himself, Katerina, and Grushenka. Ivan's madness takes its final hold over him and he is carried away from the courtroom after recounting his final meeting with Smerdyakov and the aforementioned confession. The turning point in the trial is Katerina's damning testimony against Dmitri. Impassioned by Ivan's illness which she believes is a result of her assumed love for Dmitri, she produces a letter drunkenly written by Dmitri saying that he would kill Fyodor. The section concludes with the impassioned closing remarks of the prosecutor and the defense, and the verdict that Dmitri is guilty.
  Epilogue
  
  The final section opens with discussion of a plan developed for Dmitri's escape from his sentence of twenty years of hard labor in Siberia. The plan is never fully described, but it seems to involve Ivan and Katerina bribing some guards. Dmitri and Katerina meet while Dmitri is in the hospital, recovering from an illness before he is due to be taken away. They agree to love each other for that one moment, and say 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even though both now love other people. The novel concludes at Ilyusha's funeral, where Ilyusha's schoolboy friends listen to Alyosha's "Speech by the Stone." Alyosha promises to remember Kolya, Ilyusha, and all the boys and keep them close in his heart, even though he will have to leave them and may not see them again until many years have passed. He implores them to love each other and to always remember Ilyusha, and to keep his memory alive in their hearts, and to remember this moment at the stone when they were all together and they all loved each other. In tears, the twelve boys promise Alyosha that they will keep each other in their memories forever, join hands, and return to the Snegiryov household for the funeral dinner, chanting, "Hurrah for Karamazov!"
  Influence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as had a deep influence on many writers and philosophers that followed it. Sigmund Freud called it "The most magnificent novel ever written" and was fascinated with the book for its Oedipal themes. In 1928 Freud published a paper titled "Dostoevsky and Parricide" in which he investigated Dostoevsky's own neuroses. Freud claimed that Dostoevsky's epilepsy was not a natural condition but instead a physical manifestation of the author's hidden guilt over his father's death. According to Freud, Dostoevsky (and all sons for that matter) wished for the death of his father because of latent desire for his mother; and as evidence Freud cites the fact that Dostoevsky's epileptic fits did not begin until he turned 18, the year his father died. The themes of patricide and guilt, especially in the form of moral guilt illustrated by Ivan Karamazov, would then obviously follow for Freud as literary evidence of this theory. However, scholars have since discredited Freud's connection because of evidence showing that Dostoevsky's children inherited his epileptic condition, making the cause biological, rather than psychological.Franz Kafka is another writer who felt immensely indebted to Dostoevsky and The Brothers Karamazov for influencing his own work. Kafka called himself and Dostoevsky "blood relatives," perhaps because of Dostoevsky's existential motifs. Another interesting parallel between the two authors was their strained relationships with their fathers. Kafka felt immensely drawn to the hatred Fyodor's sons demonstrate toward their father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nd dealt with the theme of fathers and sons himself in many of his works, most explicitly in his short story "The Judgment".James Joyce noted that, "[Leo] Tolstoy admired him but he thought that he had little artistic accomplishment or mind. Yet, as he said, 'he admired his heart', a criticism which contains a great deal of truth, for though his characters do act extravagantly, madly, almost, still their basis is firm enough underneath... The Brothers Karamazov... made a deep impression on me... he created some unforgettable scenes [detail]... Madness you may call it, but therein may be the secret of his genius... I prefer the word exaltation, exaltation which can merge into madness, perhaps. In fact all great men have had that vein in them; it was the source of their greatness; the reasonable man achieves nothing."
  
  In Kurt Vonnegut's novel Slaughterhouse-Five, the eccentric Eliot Rosewater, a science-fiction savant, says that "everything there was to know about life was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by Feodor Dostoevsky". David James Duncan's 1992 novel, The Brothers K, takes many ideas from Dostoevsky's story, including the patriarch with four sons, the theme of religious and spiritual uncertainty, and even some character traits of the sons, as well as the eldest son's exile. Duncan was two years into the writing of The Brothers K when he reread Dostoevsky's novel. The "K" of Duncan's title refers to the box-score mark in baseball that indicates a strikeout. Dinaw Mengestu's 2007 novel, The Beautiful Things That Heaven Bears, uses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s a tool to bond its central characters. One of the novel's themes is also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existence of God.
聖誕晚會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1 “帶着一隻小把手”的男孩
  
  小孩子是一批奇怪的人。人們經常在夢中隱隱約約地見到他們。聖誕節前,聖誕晚會前和聖誕晚會中,我總是在大街上的某個角落裏,見到一個小男孩,最多不過七八歲吧。在可怕的嚴寒中,他幾乎穿着夏天的衣服,不過他脖子上纏着一塊舊布。這就是說他還是被人準備好送出來的。他“帶着一隻小把手”走來走去。這是一個專門術語,意思是行乞。這個術語是孩子們自己想出來的。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很多很多,他們在道路上轉來轉去,而且怪聲怪氣地喊着他們學到的一些什麽話。不過,這個男孩子並不怪聲怪氣地喊叫,說話似乎相當天真而且不很習慣和信任地望着我的眼睛——這說明他可能是纔開始幹這個行當的。經過我的仔細盤問,他說他有個生病的姐姐,失業在傢。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過我後來打聽到,這樣的男孩多得不知其數。儘管天氣冷得要命,他們還是“帶着小把手”被派出來,而且如果什麽也要不到的話,那就一定得挨打。乞討到幾個戈比以後,小男孩就帶着一雙凍得紅紅的、僵硬的小手回到某個地下室裏。一群懶漢往往在那裏酗酒。這些懶漢“從星期六到星期天在工廠裏罷工,最早要到星期三晚上纔回廠幹活”。他們饑餓、挨打的妻子和他們一起在地下室裏喝酒,他們吃奶的孩子在這裏餓得嗷嗷尖叫。他們酗酒、、幹壞事,最主要的是酗酒。他們派那個男孩帶着討來的錢,馬上去酒館,於是他又弄來了酒。有時候,為了逗樂,他們往他口裏倒進半瓶酒。當他呼吸中斷,倒到地板上差點失去知覺時,他們哈哈大笑。
  
  ……你無情地往我口內
  
  倒進劣酒一杯……
  
  他一長大,就被送到某個工廠裏,但他必須把他掙得的工錢,全部送給那些懶漢,懶漢們一拿到錢又去把它喝光。這些孩子在進工廠前就成了百分之百的罪犯。他們在城裏流浪,而且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容身,哪些地下室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過夜。其中的一個居然在一個打掃院子的工人的籃筐裏,一連過了幾夜,那工人卻沒有發覺。當然,他們成了一批小偷。連八歲的孩子都行竊成癖,有時甚至根本不知他們的行為是犯罪。最後他們僅僅為了自由而承受一切——饑餓、寒冷、毆打,然後逃離那些懶漢,到處流浪,這些野蠻的孩子有時什麽也不懂,既不知道他們住在何處,也不知道他們屬於什麽民族,更不知道有沒有上帝,有沒有皇帝;甚至有一些人把他們幹的事情轉述出來,叫人聽了無法相信,然而那又都是事實。
  
  2 聖誕晚會上身旁的小男孩
  
  但是,我是小說傢,好像我親手編造過一則“故事”。為什麽我寫“好像”呢?因為我自己確切知道是我編造的,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是在某時某地發生過的,恰好發生在聖誕節的前夜,發生在一個大城市裏,當時天氣冷得要命。
  
  我依稀記得,地下室裏有一個男孩,年紀還很小,六七歲吧,甚至可能還不到。這個小男孩早晨在寒冷、潮濕的地下室裏醒來了。他穿一件長罩衫,冷得瑟瑟發抖。他呼出的氣像一團白霧。他坐在角落裏的一口箱子上,由於閑得無聊,故意從口中呼出一團團的氣體,自娛自樂,看着氣體飛出去覺得好笑。不過,他很想吃點東西。打從清早起幾次走到他有病的母親躺着的幾塊木板前,他媽媽躺在一張像餡餅一樣的薄薄的墊子上,一個包袱放在腦袋底下當枕頭。她怎麽出現在這裏的呢?一定是她帶着小男孩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裏,突然染上了疾病。這裏的女主人兩天前被抓進了局;快過節了,原有的住戶都已走散,而剩下的一個懶漢,沒等到過節就整天整夜醉得死死的。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一個曾經給人傢當過褓姆的八十歲的老太婆,身患風濕癥,正痛得不止,現在她已氣息奄奄,行將孤單單地死去。她不斷嘆息,對着小男孩口中喃喃自語,嚇得小男孩不敢走到她所在的角落裏去。他在過廳裏的什麽地方雖然弄到了水,但哪裏也找不到面包,衹好第十次去叫醒自己的媽媽。他終於在黑暗中感到害怕起來了:傍晚早已降臨,但燈光還沒點燃。他摸到母親的臉龐時,大吃一驚,原來她完全沒有動彈,而且周身冰冷,像一堵墻壁。“這裏實在太冷”,他想了一想,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忘了自己的手放在死者的肩上,然後他對着手吹了吹氣,想使手指暖和暖和。他忽然在床板上摸到了自己的破帽子,於是悄悄地摸着走出了地下室。他本該早一點出去的,但他老是害怕樓梯上的一條大狗,因為這條狗整天站在隔壁人傢的房門旁汪汪地叫個不停。但是現在狗已經不在了,所以他突然走到了外面。
  
  天哪,多大的一座城市啊!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他的那座城市,每到夜裏都是黑漆漆的,整個大街上衹亮着一盞燈。低矮的木頭房子,房門用護板緊關着。街上天一黑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大傢全都關在傢裏,衹有一整群一整群的狗(數以百計)在通宵達旦地狂吠。不過那裏天氣暖和,而且有人給吃的。可這裏,天哪,卻沒有吃的!這裏到處是敲敲打打、轟轟隆隆的響聲。燈光多亮,行人多多,馬拉轎車多多,天氣有多麽冷啊!從被趕着奔跑的馬匹身上冒出的熱氣,氣喘籲籲的馬嘴裏呼出的熱氣,已經冰結;馬蹄踩着稀鬆的積雪,落在石板路上,發出得得的響聲,車馬擁擠不堪。天哪,真想吃點東西,那怕是一小片面包也好!而且突然手指痛得要命!一個警官從旁邊走了過去,他把頭一扭,免得發現那個小男孩。
  
  現在又是一條街道——啊,多寬廣啊!一不留神在這裏就肯定會被人踩死的,人們老是喊喊叫叫,熙來攘往,跑跑顛顛,可那燈光啊,真亮!這是什麽東西?啊呀,一塊大玻璃,玻璃後面是一個房間,房裏有一株樹,直頂天花板。那是一棵樅樹,樹上挂着許多燈、許多金紙銀紙和蘋果,周圍擺放着一些洋娃娃和小馬。孩子們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一身幹幹淨淨,都在笑呀、玩呀,吃着、喝着什麽東西。你看這個小姑娘和一個男孩子在翩翩起舞,多漂亮的小姑娘啊!這裏樂聲悠揚,透過窗戶,可以聽到。小男孩望着這一切,大吃一驚,但也跟着笑了,可他的手指、腳指已經發痛,手指已經紅腫,不能彎麯,一動就痛。這男孩一想起自己的手指痛,就不禁哭着往前跑去,於是透過另一塊玻璃,他又見到了另一個房間,那裏又是有樹,但桌上擺着各種各樣的餅幹:桃紅色的、緋紅色的、黃色的。旁邊坐着四個闊小姐,誰一進來,她們就給他送點心,而房門隔一會兒就打開,從外面走進去許多老爺。小男孩悄悄地走到門邊,突然把房門打開,走了進去。哎呀,馬上有人對着他喊叫,招手!一位小姐很快走到他身邊,把一個戈比塞進他的手中,然後親自開門,讓他出去。他嚇得要死!戈比馬上滾了出來,掉在階梯上叮噹作響:他通紅的手指,彎麯不得,拿不住那個戈比。小男孩跑出來以後,越跑越快,但往哪裏跑,他並不知道。他又想哭,但他感到害怕,於是拚命跑呀,一邊跑一邊對着手指吹氣。他開始煩惱起來,因為他突然變得那麽孤單,那麽難受,而且是忽然之間啊,主呀!這又是怎麽回事呀?人們一群群地站着,臉上露着驚訝的表情:原來是玻璃裏面的窗口上,擺着三個洋娃娃,小小的個子,穿着大紅大緑的連衣裙,與活人一模一樣,真是栩栩如生!一個小老頭坐着,好像是在拉大提琴;另外兩個人也站在那裏拉小提琴,和着節拍,搖頭晃腦,相互對望着。他們的嘴唇還在一翕一翕地動彈,是在說話吧!完全是在說話,衹是隔着玻璃,聽不見就是了。小男孩起初以為他們是活人,可後來一想,他們也是洋娃娃,於是突然放聲大笑。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洋娃娃,也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逼真的洋娃娃!於是他想哭,但望着洋娃娃又覺得可笑,太可笑了。忽然間,他覺得身後有人在抓他的衣衫:一個兇惡的大男孩站在他身旁,突然揚起手來,打他的腦袋,而且用腳踢他的。小男孩被在地,他馬上大聲喊叫起來,隨即失去了知覺。後來他突然爬起來就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裏跑好。結果他跑到了一個門洞裏,跑進了一傢陌生的院子,然後坐在一堆木柴後面:“這裏沒人找得到,而且很黑。”
  
  他坐下來,麯捲着身子,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忽然間,真的是忽然間,他覺得很舒服了!手腳突然不再疼痛,而且全身發熱,像睡在熱炕上一樣。他全身一抖,啊呀,原來他睡着了!睡在這裏有多好啊!“我在這兒坐一坐,然後又去看洋娃娃。”小男孩一想起洋娃娃就禁不住發笑,“完全像活人一樣!……”接着他忽然聽到他媽媽在他身邊唱歌。“媽媽,我睡覺啦,哎呀,這裏睡覺有多舒服啊!”
  
  “孩子,我們參加聖誕晚會去吧!”突然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本來以為是他媽媽說的,但是不,不是她。到底是誰在叫他呢?他沒看見,但確實有人在對着他彎子,在黑暗中把他抱住,他把手嚮那人伸去……突然間,啊,多光亮啊!啊,多好的一顆樅樹啊!這也不是樅樹,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樹!他現在在什麽地方?一切都金光閃閃,光芒四射,而且都是男女小孩,衹是他們都是那麽亮,他們都在他身旁旋轉、飛翔,他們都吻他、拉他、和他一起飛,他自己也在飛。於是他看到:他母親在望他,對着他高興地笑。
  
  “媽媽,媽媽!哎呀,這裏有多好啊,媽媽!”小男孩對着她喊叫,又同孩子們親吻。他很想把玻璃後面那些洋娃娃,盡快講給他們聽。“你們是什麽人,男孩子們?你們是誰,女孩子們?”他笑着問他們,心裏充滿了對他們的愛。
  
  “這是‘的聖誕樹’,”他們回答他說,“在這一天,那裏總要為沒有聖誕樹的孩子,安排一棵聖誕樹……”於是他知道了,這些男男女女都像他一樣,還是孩子。不過,他們有的被人們拋棄在彼得堡達官貴人房門的樓梯上,凍死在柳條籃裏;有的死在孤兒裏;有的在薩馬拉大饑荒時餓死在自己母親幹癟的懷裏;有的染上瘟疫,病死在三等車廂裏。他們現在都來到了這裏,都在這裏,作為天使。他本人也在其中,他嚮他們伸出手去,祝福他們和他們有罪的母親……可這些孩子的母親們仍然站在這裏的一旁哭泣;每一位都認得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兒女們飛到母親的身邊,吻她們,用自己的手給她們擦眼淚,求她們不要哭,因為他們在這裏很快活……
  
  第二天早晨,打掃院子的工人在樓下發現一具小小的屍體,那是一個跑來凍死在柴堆後面的男孩的屍體;他們也找到了他的媽媽……媽媽還比他先死;他們兩個在天上,在上帝的身旁相會了。
  
  為什麽我編造了這麽一則故事,而且不寫進一般的、合情合理的日記裏,而且我還是個作傢呢?因為我早就答應過,要寫幾篇專門反映現實生活事件的小說。但是問題是我總是覺得,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一切都是可能實際發生的,也就是說,發生在地下室和柴堆後面的事是真實的,至於的聖誕樹,怎麽對您說呢,它到底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我作為小說作傢,當然是要有所虛構的。
  ——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筆記
  
  前些日子我見過一次婚禮……但是,不!我最好給您講講聖誕晚會吧,婚禮辦得不錯,我很喜歡,但是那次晚會卻更好。不知道為什麽,我望着這場婚禮,就想起那次聖誕晚會。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正好是五年前的除夕,我應邀去參加一次兒童舞會。邀請我的人是一位著名的實業傢,他交遊廣、熟人多、手腕高明,所以可以說,這個兒童舞會不過是個藉口,目的是讓那些父母親們聚集起來,無拘無束地順便談談他們感興趣的問題。我是一個局外人,沒有什麽具體的問題可談,因此我相當輕鬆地度過了一個晚上。這兒還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不是出身名門望族,但卻像我一樣,偶然碰上了這一家庭聚會……他比所有的人更早註意到我。這是一位個子高、身材瘦的男子,他神情十分嚴肅,穿着非常講究。但是看得出來,他對家庭幸福好像根本沒有興趣。除了主人之外,參加舞會的來客中,他沒有一個熟人。看得出來,他非常寂寞,但他卻很勇敢,一直堅持到晚會結束,始終裝做一個非常快活而幸福的人。後來我纔知道,這位先生來自外省,他在首都有一件傷腦筋的事情要辦。他給我們的主人帶來一封介紹信,主人對此毫無con amore①,但出於禮貌,還是請他參加了兒童舞會。沒人請他玩牌,沒人給他敬煙,甚至沒有任何人同他交談。也許人們老遠就根據羽毛認出這是一隻什麽鳥了,弄得我的這位先生手足無措,簡直不知道手往哪兒擱好,衹好整個晚上擺弄自己的絡腮鬍子。他的絡腮鬍子確實長得非常漂亮。但是,他摸鬍子的用心程度,簡直讓人望着他覺得是先長出這些鬍子,後來纔出現摸鬍子的這位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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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語!熱情。
  
  積極舉辦晚會的主人有五個長得很好的男孩。除了主人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先生之外,我還喜歡一位先生。但這位先生與前面的那一位完全不同。這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叫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貴客。他對待主人的態度,與主人對待那位老摸自己的絡腮鬍子的先生的態度,一模一樣。男女主人對他說了無數的客氣話,給他倒茶敬煙,照料得無微不至。他們把其他的客人引到他這裏,嚮他作介紹,但卻不引他去見任何別的客人。當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談到這次晚會,說他很少有機會這麽愉快地度過時光的時候,我發現男主人的眼睛裏噙着淚水。有這位大人物在場,我不知為什麽有點感到害怕,因此,在對孩子們作了一番欣賞之後,我便走進那個空無一人的小客廳,坐在幾乎占去整整半個房間的女主人的花亭裏。
  
  所有的孩子都可愛得出奇,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儘管做媽媽的和家庭女老師一再訓誡,他們卻堅决不願意學那些大人的樣。一眨眼功夫,他們就搶光了聖誕樹上的糖果,一顆也不剩下。他們在沒有弄清哪件玩具歸誰之前,就把一半的玩具弄壞了。一個黑眼睛的男孩,生着一頭捲發,老想用自己的木製手槍對着我射擊。他的長相特別漂亮。但最引人註目的,是他的姐姐,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非常美麗,活像一尊小愛神;她非常文靜,善於沉思,臉色蒼白,鼓着一對沉思的大眼睛。好像她受到了孩子們的欺侮,因此她來到了我坐的那個客廳,躲在角落裏,玩她的洋娃娃。客人們懷着敬意紛紛指着她的父親,一個很有錢的承包商,不知是誰在悄聲指出,他已經給小姑娘存了三十萬盧布當陪嫁。我轉過身來,朝那些對這事很感興趣的人們,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落到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身上。他把一雙手抄在背後,頭嚮一側稍稍偏着,好像在極其註意地傾聽這些先生們的節日祝福。後來,我對男女主人在分贈孩子們的禮物時所表現出來的心計,不能不感到驚訝。那個已經有了三十萬盧布陪嫁的小姑娘得到的是一個打扮得最漂亮,穿着最華貴的洋娃娃。所有幸福的兒童都得到了禮物,但隨着孩子們父母親地位的降低,禮物的份量也相應下降。最後得到禮物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他個子又小又瘦,臉上有幾粒雀斑,長着一頭紅發。他得到的衹是一本講自然界的偉大,講感動的眼淚的故事書,沒有插圖,連捲首、章篇首尾的小花飾也沒有。他是主人傢為孩子們請來的家庭女老師、一個可憐的寡婦的兒子。這孩子受盡折磨,變得非常膽小。他穿一件舊土布做成的小加剋衫。領到那本小書以後,他在其他的玩具周圍徘徊了好久。他很想同其他的孩子們玩,但他又不敢。看得出來:他已經感覺出並且明白自己的處境。我非常喜歡觀察孩子。對他們在生活中最初的獨立表現,覺得非常有趣。我發現別的孩子得到的價值昂貴的玩具,對這個紅頭髮孩子,具有很大的力,特別是演戲,他很希望演上一角,所以他决計低聲下氣地去接近別的孩子。他臉上堆起微笑,和其他的孩子玩了起來。他把自己的一個蘋果,給了一個臉龐浮腫的男孩。那男孩的手帕裏包得滿滿的,盡是好吃的糖果點心。紅頭髮男孩甚至决心把一個男孩背起來,為的是不被從演戲的人員中趕出來。但是一分鐘以後,一個頑皮的孩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這紅頭髮孩子不敢哭。這時候,他的媽媽、家庭女教師來了,她囑咐孩子不要妨礙別的孩子們玩耍。於是這孩子走進了小姑娘所在的那個客廳。小姑娘讓他走到自己身邊。於是兩人一起非常熱情地着手為那衹貴重的洋娃娃進行打扮。
  
  我在那座爬滿常春藤的涼亭裏,已經坐了半個來小時,一邊仔細傾聽紅頭髮孩子和有着三十萬陪嫁的小美人的細聲交談,一邊打起瞌睡來了。他們正在為洋娃娃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突然走進了屋裏。他是利用孩子們吵架的時機,悄悄地從大廳裏走出來的。我發現,一分來鐘以前,他還在與未來的有錢媳婦的爸爸、熱烈地談話。他們雖然剛剛認識,卻在爭論哪一種差事比哪一種差事優越。現在他正站着沉思,好像在扳着指頭計算着什麽。
  
  “三十萬……三十萬,”他悄悄說道,“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再過五年,就是一十六歲啦!我們假定年利率百分之四,一年就是一萬二千,五年就是六萬,再拿這六萬……好吧,我們就假定五年以後總共是四十萬,對了!這……總不能衹給年利百分之四吧,騙子!也許要利息百分之八或者百分之十呢。好,五十萬,就算是五十萬吧,這至少是滿有把握可以得到的。嗯,此外還會有許多衣服之類的嫁裝的……”
  
  他盤算完畢,擤了擤鼻子,本想從屋裏退出去,卻突然朝小姑娘望了一眼,然後就停住不動了。我站在幾盆花的後面,他沒看見。我覺得他極其激動。不是這一番盤算,就是別的什麽,對他産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搓搓兩手,在原地站不住了。當他停下腳步,嚮未來的未婚妻又堅决投過去一瞥時,這種激動已經達到了極限。他本該往前走去,但他先環顧四周,然後踮着腳尖,朝小女孩的身旁走去,好像覺得自己有點抱愧似的。他帶着微笑走近來,彎子,吻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小姑娘沒料到他這一着,嚇得驚叫一聲。
  
  “您在這兒幹什麽呢,可愛的小女孩?”他悄聲問道,同時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擰小姑娘的面頰。
  
  “我們在玩……”
  
  “啊?和他玩嗎?”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斜着眼睛望了一下小男孩。
  
  “寶貝,你該到客廳裏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對那小男孩說道。
  
  小男孩沒有吭氣,一雙眼睛盯着他望。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又望了望四周,於是又對着小姑娘俯子。
  
  “可愛的孩子,您這是什麽,是洋娃娃嗎?”他問道。
  
  “是洋娃娃,”小姑娘皺着眉頭回答。她有點害怕。
  
  “洋娃娃……可愛的孩子,您知不知道,您的洋娃娃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不知道……”小姑娘悄悄地回答,完全把腦袋垂下去了。
  
  “寶貝,是用破布做成的。小男孩,你該到大廳裏去,找你自己的夥伴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說完,嚴厲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姑娘和小男孩皺起眉頭,互相抱在一起。他們不想分開。
  
  “您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把這個洋娃娃送給您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把聲音降得越來越低,問道。
  
  “我不知道。”
  
  “因為您在這一星期內表現很好,令人可愛。”
  
  這時,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已經激動得不能再激動,他四下張望,把聲音降得越來越低,最後用幾乎讓激動和焦急的心情弄得叫人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如果我將來去您父母傢做客,您會喜歡我嗎,可愛的小姑娘?”
  
  說完這句話以後,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想再一次吻吻可愛的小姑娘,但是紅頭髮小男孩看到小姑娘馬上就要哭起來的時候,馬上拉着她的兩手,由於對小姑娘充滿同情,他自己也嗚嗚地哭泣起來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為此大發雷霆。
  
  “去,離開這裏,走開!”他對小男孩說道,“到大廳裏去,到你的夥伴們那裏去!”
  
  “不,不要走,不要走!您快走開吧,”小姑娘說道,“留下他,讓他留下!”她說着,幾乎放聲哭了起來。
  
  不知是誰在門裏發出響聲,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趕緊擡起他魁梧的身子,嚇了一跳。但紅頭髮的小男孩比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嚇得更厲害。他拋下小姑娘,悄悄地靠着墻根,從客廳溜進飯廳。為了不致引起懷疑,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也走進了飯廳。他滿臉通紅,像衹醉蝦,朝鏡子裏一瞧,似乎有點感到尷尬。他也許是在為自己的急躁、缺乏耐心而感到不快。也許,扳着手指計算的結果使他先是感到吃驚,後來又使他受到與鼓舞,以致於他不顧自己的體面和莊重,决心像小孩子一樣,直接嚮自己的對象,發起進攻,雖然這個對象至少要五年以後才能成為真正的對象。我跟在這位可敬的先生後面,走進飯廳,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尤利安·馬爾科維奇又惱又恨,滿臉脹得通紅,拚命嚇唬紅頭髮小男孩。那孩子離開他越來越遠,嚇得不知道往哪裏跑好。
  
  “去,你在這裏幹什麽?快去,不中用的傢夥,快去!你在這兒偷水果吃,是嗎?你在這兒偷水果吃?去,不中用的傢夥,鼻涕蟲,快走,到你的夥伴那裏去!”
  
  嚇壞了的小男孩,采取最後的一着,試着爬到了桌子底下。當時要趕他走的人,已經氣到了極點,掏出他的一塊長長的麻紗手絹,開始抽打趴在桌子底下一聲不吭的孩子。應當指出: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身子有點胖。這是一個保養得不錯的人,面色紅潤,相當結實,挺着個大肚子,還有兩條粗壯的大腿,一句話,是個壯實的小子,圓得像顆核桃。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臉紅得可怕。最後他的憤怒,也許還有忌妒(誰知道呢?)達到了極點,他簡直是怒火中燒了。我放聲哈哈大笑。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回轉身來,雖然他名聲顯赫,這時卻已萬分尷尬了。這時候,男主人從對面門裏走了出來。小男孩也從桌底下爬出來,擦擦自己的膝蓋和手肘。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急忙將手中握着一角的手帕送到鼻子邊上。
  
  主人望望我們三個,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他作為一個精通世故而又辦事嚴肅認真的人,馬上抓住了這個與客人單獨見面的機會。
  
  “這孩子就是,”他指着紅頭髮男孩說道,“就是我榮幸地嚮您懇求……”。
  
  “啊?”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回答着,他還沒有完全恢復常態。
  
  “是教我孩子的家庭女老師的兒子,”男主人繼續用懇求的語氣繼續說道,“一個可憐的女人,一個寡婦,丈夫原是一名忠實的公務員,因此……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如果可能的話……”
  
  “啊呀,不,不,”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急急忙忙叫了起來,“不,請您原諒,菲裏普·阿列剋塞葉維奇,怎麽也不行。我問過了,沒有空缺,即使有一個,那也會早有十個人去補缺了,而且他們比他更有權……非常遺憾,非常遺憾。……”
  
  “確實遺憾,”男主人重複說道,“不過,這孩子很謙虛,文文靜靜……”
  
  “我發現他是個頑皮鬼,”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歇斯底裏地歪着嘴巴。回答道:“去,小鬼,你站着幹嗎?快去找你的夥伴!”他轉身對着孩子說道。
  
  好像他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用一隻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也忍不住了,直對着他哈哈大笑起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馬上轉過身去,嚮主人問這個奇怪的青年人是什麽人?顯然是指我說的。他們開始悄悄耳語,從房裏走了出去。我隨後看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一邊聽男主人說話,一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連連搖頭。
  
  我笑夠以後,回到了大廳裏。那位大人物在那裏受到孩子們的父母和男女主人的包圍,正在同剛剛嚮他引見的一位婦女,熱烈地交談。那位婦女牽着一個小姑娘的手。十分鐘以前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同她在客廳裏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談話。現在他滿口稱贊這位可愛的小姑娘長相漂亮,才華橫溢、姿態優美、富有教養。他顯然是在小姑娘的媽媽面前獻殷勤。母親聽着他的奉承話,高興得差點掉下淚來。小姑娘父親的嘴邊也露出了笑容。男主人對這皆大歡喜的場面,也感到高興。所有的客人都深表同情,連孩子們的遊戲也停了下來,免得妨礙大傢談話。整個空氣都充滿仰慕之情。長相漂亮的小姑娘的母親,內心深處都受到感動,我後來聽到她用精心挑選的詞彙,邀請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大駕光臨他們傢,成為他們高貴的客人。她認為這將是給予他們傢的特殊榮耀。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懷着真誠的喜悅心情接受了這一邀請。後來,客人們按照禮節的要求,紛紛散開,我聽到他們彼此用十分動人的語言,贊揚承包商夫婦和他們的小姑娘,特別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
  
  “這位先生結婚了嗎?”我幾乎是大聲地問我的一位熟人,他站的地方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比誰都近。
  
  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惡狠狠地嚮我投過來審視的一瞥。
  
  “沒有!”我的熟人作了回答。他對我故意這樣不知趣地提問,打心底裏感到不快……
  
  前不久,我從某某教堂走過。那裏人山人海、車水馬竜,使我大吃一驚。周圍的人們都在談論這盛大的婚禮。那是一個陰天,而且開始下起濛濛細雨來了。我跟着人流,走進教堂,於是我看見了新郎。那是一個個子矮小、衣着極其講究的圓臉小子,大腹便便,身體保養得很好。他跑來跑去,忙忙碌碌,不停地發號施令。最後,有人說新娘坐車來了。我拚命擠進人群,看到了一位絶妙佳人,她大概纔進入妙齡的第一個春天。但是這位美人的面色卻是蒼白的,心情是憂鬱的。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我甚至覺得,她的眼睛因為前不久流過淚,而顯得紅腫。她臉部每一根綫條的古典式的嚴謹,都使她的美具有某種莊嚴肅穆的神態。透過這種莊嚴肅穆的神態,透過這種憂鬱的心情,仍然可以看出她最初的、稚氣未退的天真無邪的容顔。某種天真到不能再天真的、尚未定型的、年青的東西,不斷表現出來,似乎在默默無言地為自己哀求憐惜。
  
  有人說,她剛滿十六歲。我註意看看新郎,突然發現他正是我整整三年不見的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我又望了望新娘……我的天哪!我趕快擠出教堂。人群中有人說新娘很有錢,有陪嫁五十萬,還有許多衣衫……
  
  “他這算盤真打得精明!”我這麽一想,就擠到外面去了……
  那裏面的主人公“小英雄”,是一個罕見的明朗與和諧的形象,也衹有這一篇作品充滿了異乎尋常的樂觀主義。
  作者是心理描寫的專傢,醉心於病態的心理描寫,不僅寫行為的結果,而且着重描述行為發生的心理活動過程,特別是那些自覺不自覺的反常行為、近乎昏迷與瘋狂的反常狀態。而人物的思想行為反常,恰恰又是他作品的特點。《普羅哈爾欽先生》中的普羅哈爾欽,《脆弱的心》中的舒姆科夫,《荒唐人的夢》、《拙劣的笑話》、《性格溫和的女人》以及《白夜》中的主人公,都是“反常”的怪人。作者似乎想通過人物的乖張行為、幻想、作夢、昏迷、發瘋等等來反映現實,造成別具一格的真實,因為他認為“按照現實的本來面目來表現現實是不可能的”。也許,這一點正是作者藝術的獨特處。
    作者筆下的人物,雖然地位低微,行為反常,荒唐可笑,但內心裏卻或多或少地保留着某些高尚的品質,比如《波爾襢科夫》中的主人公波爾襢科夫雖然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受苦受難者”,但卻“心地善良”,是“世界上最最誠實、最最高尚的一個,”“甚至敢於捨己救人”,“有時他還甘冒風險,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幾乎有點英雄氣概”。就是“愛財如命”的普羅哈爾欽先生“雖然不是出身名門望族,為人卻忠實可靠”,而且還是一個“性格溫和的好人”。作者雖然寫了他們不少荒唐可笑的行為,但卻沒有將他們醜化,所以這些苦命人的形象在讀者心中激起的不是對他們的蔑視,而是深深的同情。對他們荒唐可笑的行為,我們可能禁不住發笑,但笑後一想,又往往覺得想哭,甚至情不自禁地灑下同情之淚。我以為這是作者藝術表現力的高明處。
  研究的世界――十九世紀俄國大城市裏的貧民窟,引進了文學。他是第一個展示這個奇怪角落的作傢。這是一個陰暗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個太陽,似乎不肯光顧這些地方,而照耀這些地方的,好像是專門為這些地方定做的另一個太陽”(《白夜》)。而在這些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裏,生活着一群群的流浪漢、乞丐、小偷、妓女……這是一群被社會拋進底層的人們,他們受盡苦難,折磨,彷徨苦悶、得不到人間的溫暖,衹能靠幻想過日子!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了他們,理解他們的苦難處境,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把他們的問題作為尖銳的社會問題提了出來,引起人們的註意。他不是貴族生活的歌手,也不是“多餘人”的創造者,而是同情弱小,揭露社會黑暗、愚昧、無權、壓迫、剝削的作傢。
  
  在作者所有的這些短小的作品中,情節都不太復雜,但氣氛緊張,衝突尖銳,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災禍,結局往往叫人撕心裂肺,慘不忍睹。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充滿了歇斯底裏的氣氛。他的主人公總是處在驚慌不安之中,惶惶不可終日。幾乎所有的主人公都對周圍的一切感到不滿。他們極端孤獨、苦悶,看不到希望,走投無路,其中不少人處於瘋狂的邊緣,或者成為瘋子,或者自殺。他作品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是病態的,被扭麯了的,反常的。他的作品幾乎都有一種悲觀絶望的陰暗情調。讀他的作品,我們常常有一種壓抑感,有時甚至感到簡直透不過氣來。在我們所譯的這些作品中,大概衹有《小英雄》算是一個例外。那裏面的主人公“小英雄”,是一個罕見的明朗與和諧的形象,也衹有這一篇作品充滿了異乎尋常的樂觀主義。
  
  是的,作者的筆下,沒有怒不可遏的反抗人物,他的人物都是溫順的,發瘋的發瘋,餓死的餓死,自殺的自殺,但很少有反抗的,最多衹有一點點口頭上的抗議,像波爾襢科夫那樣,“他的每一次抗議,都是極其寬容的”(《波爾襢科夫》)。這自然是作傢思想的反映,他服苦役歸來後,就是抱的這種思想。他是反對展開鬥爭的。
  
  作者是心理描寫的專傢,醉心於病態的心理描寫,不僅寫行為的結果,而且着重描述行為發生的心理活動過程,特別是那些自覺不自覺的反常行為、近乎昏迷與瘋狂的反常狀態。而人物的思想行為反常,恰恰又是他作品的特點。《普羅哈爾欽先生》中的普羅哈爾欽,《脆弱的心》中的舒姆科夫,《荒唐人的夢》、《拙劣的笑話》、《性格溫和的女人》以及《白夜》中的主人公,都是“反常”的怪人。作者似乎想通過人物的乖張行為、幻想、作夢、昏迷、發瘋等等來反映現實,造成別具一格的真實,因為他認為“按照現實的本來面目來表現現實是不可能的”。也許,這一點正是作者藝術的獨特處。
  
  作者筆下的人物,雖然地位低微,行為反常,荒唐可笑,但內心裏卻或多或少地保留着某些高尚的品質,比如《波爾襢科夫》中的主人公波爾襢科夫雖然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受苦受難者”,但卻“心地善良”,是“世界上最最誠實、最最高尚的一個,”“甚至敢於捨己救人”,“有時他還甘冒風險,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幾乎有點英雄氣概”。就是“愛財如命”的普羅哈爾欽先生“雖然不是出身名門望族,為人卻忠實可靠”,而且還是一個“性格溫和的好人”。作者雖然寫了他們不少荒唐可笑的行為,但卻沒有將他們醜化,所以這些苦命人的形象在讀者心中激起的不是對他們的蔑視,而是深深的同情。對他們荒唐可笑的行為,我們可能禁不住發笑,但笑後一想,又往往覺得想哭,甚至情不自禁地灑下同情之淚。我以為這是作者藝術表現力的高明處。
  
  當然,作者所寫的短篇,與他的長篇一樣,並不是篇篇都是珍珠,像《白夜》那樣詩意盎然的佳作,畢竟是少數。這與他的創作條件不無關係。他疾病纏身且不說,單是生活的貧睏就對他的創作發生過很大的消極影響。因為窮,他無法做到對自己的作品反復修改、細心潤色、精雕細刻。這種消極影響,在他的長篇創作中,特別突出。因此有人責備他的小說過於龐雜,藝術形式不成功,脈絡不清,有時把幾篇小說硬拉成一部長篇,結果弄得幾條綫索重重疊疊,許多情節有頭無尾……等等。總之,他的作品不如屠格涅夫等人的精緻、優美。但是,如果考慮到他的窮和病,我們似乎大可不必對他求全責備,何況即便是他的短篇,也是瑕不掩玉呢?
  
  李鶴齡
  
  寫於長沙嶽麓山
  
  一九九五年五月
  我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平民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傢。他一生受窮,對窮人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寫出的第一部作品,就取名《窮人》。在我們譯出的這些短篇作品中,主人公無一例外的,都是窮人,都是受盡欺凌與侮辱的“小人物”,就是他寫的兒童,也是一些完全喪失童年生活的受苦受難者,這裏有慘死的小職員普羅哈爾欽先生(《普羅哈爾欽先生》)、發瘋的文書舒姆科夫(《脆弱的心》)、活活地餓死的小偷葉麥裏亞(《誠實的小偷》)、凍死在柴堆旁的小男孩(《基督聖誕樹旁的小男孩》)、“為了糊口而不得不讓人取笑逗樂的小醜”波爾襢科夫(《波爾襢科夫》)、一貧如洗的幻想傢(《白夜》的男主人公)……
  我開始仔細觀察這個人。甚至他的外貌都有點特殊。不論您多麽心不在焉,都會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而且還會抑止不住地放聲大笑。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應當指出的是,這位矮個子先生的一對細小眼睛總在不停地轉動,或者說,他這個人的整個身子,對於投嚮他的目光,特別敏感。他幾乎總能本能地感覺出有人在對他進行觀察,於是他馬上轉過身來,面對自己的觀察者,然後抱着忑忐不安的心情,分析投射過來的目光。兩衹眼睛老是不停地梭來梭去,身子不斷地左右轉動,使他看起來很像是一個活動的風標。說來真奇怪!他似乎害怕別人嘲笑。其實他幾乎就是一個為了糊口而不得不讓人取笑逗樂的小醜。他常常乖乖地伸出自己的腦袋,讓大傢戲弄,不僅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體上甘願忍受別人的戲弄。當然這要看他是與什麽人在一起羅。心甘情願自動當醜角的人,是不值得可憐的。但是,我發現這人是一個怪物,這個可笑的人根本不是職業小醜。他身上還殘存着某些高貴的品質。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總是為自己而感到擔驚受怕的病態表現,就是最好的證明。我覺得他總想為別人效勞的願望與其說是為了撈到物質上的好處,不如說是出於他的一顆善良的心。他很高興別人當着他的面、以極其粗暴的方式對他進行嘲笑。但與此同時,一想到他的聽衆冷酷無情、以怨報德(這一點我可以發誓),他心裏就感到非常痛苦。因為這些聽衆不是嘲笑他的舉動,而是他這個人本身,包括他的心、他的頭腦、他的外貌、他的全部血肉之軀。我相信此時此刻他會感覺出自身的處境是何等的狼狽,但是他的卻又很快地在他的心中消失,其實他每次的都是極其寬容的。我深信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發生,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完全是出於他的心地善良,根本不是因為他沒有藉到錢而被人趕了出來的緣故。這位先生是經常要借錢的,也就是說他用這種藉的方式嚮人乞討。每當他做完各種各樣的鬼臉、讓人笑夠了的時候,他就覺得他多少爭得了一點點權利,可以嚮人開口借錢了。但是,我的天哪!那裏是什麽借錢啊!他開口借錢時又是一副什麽樣的模樣啊!我實在無法想象,在那麽小的空間,也就是說在這位矮小個子的布滿皺紋、顴骨高聳的臉上,能夠同時容納那麽多各種各樣的鬼相,那麽多各種不同性質的感受,那麽多極其深刻的印象!那裏面什麽沒有啊!真是百感交集:有難言的羞愧,有假裝的厚顔無恥,有懊喪,有憤懣,有突然的臉紅,有對失敗的耽心,有因膽敢打擾別人而要求寬恕的表情、有個人的尊嚴感,也有充分意識到自己渺小無用的自卑——所有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閃電一樣,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他以這樣的方式,已經在人世間闖蕩了整整六年,可至今還沒有弄清楚,在藉債的微妙時刻,究竟應該采取何種表情!當然,要做到完全冷酷無情、卑鄙無恥,他這個人是永遠也辦不到的。他的心太善良、太熱情了!我甚至要更進一步說,在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最誠實、最最高尚的一個,不過他有一個小小的弱點:衹要能夠討好別人,你一聲令下,他什麽卑鄙的事情都可以去幹,而且心甘情願,毫不考慮自己。總而言之,這是一個人們通常所說的窩囊廢。最最令人可笑的是他的衣着。他幾乎穿得與大傢一模一樣,既不比人傢好,也不比人傢壞,一身幹幹淨淨,甚至有點過分講究,而且想通過衣着,暗暗地顯示出他自己的體面和尊嚴。這種外表上的平等與內心裏的不平等,他經常為自己的耽心,同時又不停地自我作踐——所有這一切的一切,便構成了強烈的對比,使人覺得他既可笑又可憐!如果他真正從心靈深處相信,他的聽衆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儘管他的親身經驗告訴他並非如此,但他仍然持這種看法),他們嘲笑的衹是他的那些可笑的舉動,而不是他這個苦命的人,那麽,他就會高高興興地脫下燕尾服,反穿着走到大街上,去迎合別人開心的願望,自己也從中得到樂趣,反正衹要能使自己的衣食父母發笑,衹要能給他們帶來愉快就行。但是,不論他使用何種辦法,還是永遠也無法得到平等。他還有一個特點:這個怪人的自尊心很強。衹要沒有什麽危險,他衝動起來,甚至敢於捨己救人。對於那些弄得他憤怒已極、忍無可忍的庇護者,他善於巧妙對付。有時他甘冒風險,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幾乎有點英雄的氣慨呢!但是,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不長,往往衹是幾分鐘的行為……總而言之,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受苦受難者,而且是一個最最沒有用的、因而也是最最滑稽可笑的受苦受難者。
  
  客人們掀起了一場人人參與的爭吵。我突然發現,我們的這位怪人一下子跳到一把椅子上。他扯起嗓子拚命喊叫,要求別人讓他一個人單獨發言。
  
  “您去聽聽吧,”主人悄悄地對我說道,“他往往能講出一些非常有趣的事來……您覺得他很有趣嗎?”
  
  我點了點頭,就擠進了人群之中。
  
  確實,那位穿着相當體面的先生跳到了一張椅子上,拼命大喊大叫,引起了大傢普遍的註意。許多不認識這位怪人的人,相互疑惑不解地使使眼色,另外一些人則放開喉嚨,哈哈大笑。
  
  “我認識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我應該比所有的人都更瞭解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怪人從自己站着的高臺上叫道,”先生們,請你們讓我來講吧。有關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的事,我一定會講得好的!我知道他的一件事,那簡直是一件天下奇聞,妙極了!……”
  
  “那您就快講吧,奧西普·米哈依內奇,您快講吧!”
  
  “您快點講吧!”
  
  “你們好好聽嘛!”
  
  “大傢好好聽着,好好聽着!!!”
  
  “好,我就開始講起來,不過,先生們,這件事有點特殊……”
  
  “好啊,好啊!”
  
  “這件事挺好笑的。”
  
  “很好,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您倒是快點言歸正傳呀!”
  
  “這件事是我、你們最最卑賤的僕人,個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麯……”
  
  “那您為什麽一再宣稱您要講的那件事非常可笑呢?”
  
  “甚至還有點可悲呢!”
  
  “啊!!!”
  
  “總而言之,先生們,你們現在將要聽到我講的那件事是這樣的,它使我結識了一夥非常有趣的人物。”
  
  “別繞彎子,快些講吧!”
  
  “那事件嘛……”
  
  “您怎麽老是說那件事那件事的,您倒是快點把那個值得一講的寓言故事講出來嘛!”一位長着一頭淡黃色頭髮、留有一口鬍子的年輕先生,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他一手插進自己的褲口袋裏,本想掏出手帕,結果卻無意之中把錢包掏了出來。
  
  “那件事嘛,我的先生們哪,我希望在我講完以後,能夠看到你們中的許多人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最後還有一點需要交待,就是因為出了這件事,我纔沒有結成婚。”
  
  “您結過婚!……有老婆!……波爾祖科夫想過結婚!!”
  
  “老實說吧,我倒真想現在就能看到一位波爾祖科夫madame①!”
  
  --------
  
  ①法語:夫人。
  
  “請問您以前的那位波爾祖科夫太太的芳名叫什麽?”一個年輕人擠到故事講述者的身邊,尖着嗓子問題。
  
  “先生們,故事的頭一章是這樣的:
  
  “那是整整六年前的春天,具體點說,就是三月三十一日。先生們,請註意這個數字,它是四月的前一天……”
  
  “是四月一號的前一天!”長着一綹鬈發的年輕人大聲叫喊起來。
  
  “先生,您真會猜!那是一個傍晚。n縣城的上空,暮色越來越濃,月亮正想從蒼茫的暮色中爬出來……總而言之,那裏的一切都非常好。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暮色朦朧的時候,我與我那已故的、與世隔絶的祖母告別以後,便偷偷地從我的寒捨之中溜了出來。請原諒,先生們,我使用了一個很時髦的用語與世隔絶?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尼古拉。尼古拉依奇那裏聽來的。不過,我祖母的確是與世間隔絶的:她又瞎、又聾、又啞、又蠢,反正你怎麽說她糟都行!……我坦白承認,我當時膽戰心驚,正打算去幹一件大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就像小貓的脖子讓一隻瘦骨棱棱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似的。”
  
  “請您等一等,波爾祖科夫monsieur①!”
  
  --------
  
  ①法語:先生。
  
  “您有什麽吩咐?”
  
  “請您講簡單一點,請您別費那麽大的勁兜圈子!”
  
  “我遵命,先生!”奧西普·米哈依內奇有點尷尬地說道。
  
  “我走進了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的那幢小房子(這是他光明正大化錢買下的)。大傢都知道,菲多謝·尼古拉依奇不是我一般的同事,而是我的頂頭上司。僕人嚮他稟報以後,便馬上將我引進他的書房。我現在還清楚記得:那間屋子裏一團漆黑,連一支蠟燭也沒點。我擡頭一看,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正走進來。隨後我們兩人便都留在黑暗之中……”
  
  “你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一位軍官問道。
  
  “您看呢,先生?”波爾祖科夫問完以後,趕緊把微微痙攣着的臉龐,轉嚮長着一頭鬈發的年輕人。
  
  “是這樣的,先生們!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實呢,也算不上什麽奇怪,衹不過發生了一件所謂常見的生活小事而已。我很隨便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捲紙,他也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捲紙,不過是國傢發行的……”
  
  “鈔票嗎?”
  
  “是鈔票,先生!接着我們就進行了交換。”
  
  “我敢打賭,這裏散發着一股行賄的味道,”一位衣着體面、頭髮理得短短的青年先生說道。
  
  “是有一點行賄的味道,先生!”波爾祖科夫緊接着他的話說下去,“唉,
  
  就算我是自由主義者
  
  這樣的人我也見過不少!
  
  如果說你們今後會有機會去外省當差,那就請你們千萬不要……在自己的傢門口伸手……免得被燙傷了……因為有個文學家說過:
  
  就是祖國的炊煙,
  
  我們也覺得愉快和香甜!①
  
  ——我們的祖國啊,是我們的母親,先生們,是生我養我的親娘!我們都是她的兒子,是靠吃她的乳汁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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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文學家格裏鮑耶多夫的愛國主義名句,見之於他的代表作《智慧的痛苦》
  
  全場馬上響起一片笑聲。
  
  “不過,信不信由你們,先生們,我可從來沒有收受過賄賂。”他說完以後,將信將疑地把全場掃視了一遍。
  
  一場經久不息的哄堂大笑。像一陣排炮的轟鳴,把波爾祖科夫說話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對,的確是這樣的,先生們!……”
  
  他馬上把話頭停住,繼續環視大傢,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許——誰知道呢?——也許他此刻突然想起,他比這一夥老實人中的大多數都老實呢……所以,直到大傢的笑聲結束,他臉龐上的嚴肅表情還沒有消失。
  
  “是這樣的,”等到大傢都安靜下來以後,波爾祖科夫開始說道:“雖然我從來沒有收受過賄賂,但這一次我卻是有罪的:我從一名貪官手裏……接過賄賂……把它塞進了口袋裏……也就是說,我當時手中掌握着一些文件,如果我把這些文件交給某一個人,那麽,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就要倒大黴。”
  
  “這麽說來,他就是這樣把那些文件收買了?”
  
  “是收買下來了。先生!”
  
  “給了您很多錢吧?”
  
  “給我的錢嘛,就是眼下一個人出賣自己的良心所得的那麽多……如果有人願意給的話。不過,當我把錢塞進口袋裏的時候,我的腦袋上好像澆了一瓢開水,非常難忍。我確實不知道我是怎麽搞的,老是那麽一副模樣,先生們,你們看到了吧。我當時半死半活的,上下兩片嘴唇,不停地翕動,腿腳瑟瑟發抖。是的,我有錯,我有罪,我感到羞愧萬分,無地自容。我簡直罪該萬死!我打算嚮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請求寬恕……”
  
  “怎麽樣,他寬恕您了嗎?”
  
  “我還沒去請求呢,先生!……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其實當時是應該這麽做的。因為我有一顆火熱的心。我看到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於是便說道:
  
  “您是連上帝也不怕的了,奧西普·米哈依雷奇!”
  
  “你們看,我該怎麽辦呢?出於禮貌我衹好兩手一攤,把腦袋扭到一邊去。我說,‘我到底為什麽要害怕上帝呢!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其實我這麽說,也是出於禮貌……我自己簡直恨不得鑽進地裏去呢。
  
  “‘很久以來你就是我們傢的朋友,甚至可以說,你已經成了我們傢的兒子。——誰知道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奧西普·米哈依雷奇!可不知道為什麽你突然想起來要告密,而且是現在就打算去告密!……你這樣做,叫我今後還要不要相信人呢,奧西普·米哈依雷奇?’
  
  “先生們,你們看吧,他就是這樣對我發表了一大通訓誡的話!他還說:‘不,請您告訴我,今後我還要不要相信人,奧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心想,您相信不相信人與我何幹!您知道,我當時喉嚨怪癢癢的,聲音也發起抖來了,而且已經預感到我的壞脾氣馬上就要發作,於是我趕緊抓起帽子就走……
  
  “‘您到哪裏去呀,奧西普·米哈依雷奇?難道在節日前夕……難道您現在還在記我的仇,到底我做錯了什麽事得罪了您?……’
  
  “我急得連連直叫:‘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菲多謝·尼古拉依奇!’
  
  “唔,這就是說,我被他的話軟化了,就像白砂糖遇到了水,一下子就融化了,先生們!這還不算呢!連裝在口袋裏的那一大包鈔票也好像在大聲喊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夥,該死的強盜!’——而且那包鈔票好像竟有五普特①那麽重……(要是真有五普特重那就太好了!……)
  
  --------
  
  ①計量單位。一普特等於16.38公斤。
  
  “‘我發現,’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我發現您在後悔……您知道,明天就是……’
  
  “‘就是埃及瑪麗亞節(即愚人節),先生……’
  
  “‘好啦,不要難過,’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夠啦,犯了錯誤,悔改了就好嘛!我們走吧!也許,’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繼續說道,‘也許我還能把你拉回到真正的道路上來……也許我那些不大起眼的傢神(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個強盜正是用的‘傢神’這個詞)會把您的那顆已經變得僵硬了的(我不想使用“鐵石的’這個字眼)、深深地誤入迷途的心溫暖過來……’
  
  “他隨即拉起我的手,先生們,把我帶到他的傢人那裏。我覺得背部透過一股冷氣,於是渾身瑟瑟發抖!我當時心想,我還有什麽臉面去見人呢?……你們需要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怎麽說好,反正後來出現了一個非常微妙的情況!
  
  “莫非是波爾祖科夫太太來了嗎?”
  
  “正是瑪麗亞·菲多謝耶夫娜,先生!不過,你們知道,她命中註定不能成為你們所說的波爾祖科夫太太。她沒有得到這份榮譽的福氣!你們看,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他們傢幾乎把我當兒子對待,這話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個名叫米哈依洛·馬剋西梅奇·德維加依洛夫的退職士官生當時還沒死,那情況確實如此。不過後來,他聽從了上帝的召喚,上西天去了。據說他留下過一份什麽遺囑,可找來找去,哪兒也沒有。後來查明,他根本就沒有立下什麽遺囑……
  
  “‘嘿!!!’”
  
  “唔,這事嘛,也沒有什麽關係。真沒辦法,先生們,我說漏了嘴,扯得太遠了,請原諒!本來嘛,愛說幾句語義雙關的俏皮話。固然不好,不過說說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更糟糕的是我的前程從此也就完蛋了。因為那位士官生已經退職,他連他的傢門都不讓我進(他的生活可闊氣啦,因為他手長,會撈錢)。如果我說他被他們傢當親兒子對待,也許是不錯的。
  
  “‘啊哈!!!’”
  
  “是的,正是這樣,先生!於是從此以後,我就經常在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傢裏露面。我一再發現問題,但是我都忍着沒說。也是活該我倒黴(也許是我走運!),一名馬匹採購員突然來到我們這座小城。這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他的工作流動性很強,也很輕鬆,全是與騎兵有關的。他一來就牢牢地紮在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身邊,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裏一動不動一樣!我的壞脾氣一發作,就旁敲側擊地說:‘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您為什麽要欺侮我呢?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已經成了您的兒子。我一直等着您像父親那樣對待我……’他開始對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麽樣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這就是說,他總算開口說話了。他像朗誦一整首長篇敘事詩似的,不顧一切地念下去。你衹能乖乖地聽着。他的甜言蜜語叫你聽得直咽口水,攤開兩手!可是他說的意思,你卻怎麽也聽不明白,無法理解,於是你衹好像傻瓜一樣,呆呆地站着。他把我的腦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扭來扭去,叫你怎麽也捉摸不住。唔,天才,他簡直就是天才。他那張嘴真叫人聽了膽戰心驚!我就嚇得魂不附體、坐立不安,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扯起嗓子唱情歌,又是送糖果、又是說語義雙關的俏皮話,還時不時地唉聲嘆氣!我說我痛苦極了,我是為愛情而感到痛苦的。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悄悄地作解釋,表心跡!可我這人真蠢!我竟然沒有去找教堂執事打聽打聽,我已經年近三十……這怎麽行呢?我卻臆想天開,竟然想要耍花招!不!我的事情進行得很不順利,周圍全是一片對我的嘲笑聲,——嗯,我也火起來了,氣得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於是一走了之,從此不再跨進他的傢門。我左思右想,最後决定馬上去告密!是的,我是想去幹卑鄙的事,我想出賣朋友。老實說吧,告密的材料多的是,而且都是很有份量的材料,拿出去可以賣個大價錢的。這可是一樁大買賣啊!我把這些材料和告密信拿出去,準可以換回一千五百銀盧布!”
  
  “‘啊!這可是賄賂呀!”
  
  “對,先生,這正是賄賂,是一名貪贓枉法的官員付給我的!(其實這也算不得是什麽罪過,真的算不上!)好啦,現在就讓我來繼續講下去吧。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他是把我拖進客廳的,當時我已半死不活。他們傢的人都在那裏迎接我:似乎他們都受到了委麯,或者說不但是受了委麯,而且是傷透了心,簡直是……唔,這麽說吧,他們一個個面如死灰,幾乎就像死人一樣。但與此同時他們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莊重的神色,類似一種親切的,慈父般的表情……好像我是回頭浪子,回到了他們身邊。你看,事情竟然弄到了這種地步!他們讓我坐下來喝茶,可我哪有心思喝茶呢!我自己的胸膛裏好象燒開了一壺水,全身都在沸騰,可兩條腿卻越來越冷,冷得像塊冰。我全身縮成一團,害怕起來了!他的夫人、七等文官太太(現在已經是六等文官太太了)瑪麗亞·福明尼什娜,一開口就對我以你相稱,她說道:‘大少爺呀,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啦?!’我回答她說:‘沒什麽,我有點病,瑪麗亞·福明尼什娜……’可是我說話的聲音卻在發抖!她這個陰險毒辣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無原無故地放肆數落起我來了。她說:‘看得出來,是良心叫你心裏感到過意不去了吧,奧西普·米哈依雷奇,我的親爺老子!在我們傢吃的面包和????把你的良心叫醒了吧!我們帶血的眼淚讓你回心轉意了吧!我的天哪,她就是這麽昧着良心說話,真是一個可怕的婆娘!她就這麽坐着,不斷地給我沏茶。我心想:你到市場上去看看吧,我的好官太太,哪一個女人比得上你厲害!我們的官太太就是這麽一個厲害的婆娘!這時,活該我要倒黴了:她女兒瑪麗亞·菲多謝耶夫娜走出來了,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臉色有點蒼白,一對小眼睛紅通通的,好像剛纔哭過。我一見她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人一樣。後來纔知道,原來她是在為馬匹採購員的離去而傷心落淚的。那小子腳底塗油,溜了。他很知趣,趁着還沒出事就走了。實際上他也該走了(現在順便說說罷了),他出差的期限已經過去,其實他也算不上是出公差!他這一走……這一對恩愛的父母親纔恍然大悟,如夢初醒!雖然知道了全部情況,但又有什麽辦法呢!衹好偷偷地掩蓋起來算了——傢醜不可外揚嘛!……咳,真沒辦法,我望了她一眼,覺得一切都完了,簡直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斜眼望了望我的帽子,想抓起就走,而且越快越好!可是不行了:我的帽子被他們叫人拿走了……說老實話,沒有帽子我也想走——唔,我當時確實是這麽想的。——可是我已經走不成了,他們把門閂上了。他們開始同我友好地說說笑笑,又是丟媚眼,又是逗我嬉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結果鬍說了一大通求愛的話。她呢,我的那個心上人,馬上坐到鋼琴邊上,用滿懷委麯的聲調,唱了一首關於依着馬刀站立的驃騎兵的歌——簡直把我的魂都唱出竅了。‘好啦,’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忘了它吧!來,快過來……讓我來擁抱你!’我當時馬上就跪在地上,把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坎肩上。‘我的恩人哪,你真是我的生身父親!’我邊說邊流淚,簡直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的主啊,當時出現的是什麽場面啊!他哭了,他老婆哭,瑪申卡①也哭,大傢全都哭作一團……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淡黃頭髮的女人,就連她也哭了……更有甚者,孩子們從各個角落裏爬了出來(上帝賜給他一大群孩子),他們也哇哩哇啦地大聲哭了起來……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淚,不過那是感激的淚,那是高興的淚,因為浪子終於回來了,就像士兵凱旋還鄉一樣!於是又是上點心,又是做遊戲,忙得不亦樂乎!唉喲,我好痛啊!什麽地方痛!心痛!想誰呢?我親愛的人兒呀,她脹紅了臉!我和老頭子一起幹了一杯甜酒。總而言之,他們把我服侍得好好的,使我感到無比的高興!……
  
  --------
  
  ①瑪麗亞的愛稱。
  
  “後來我回到了祖母身邊。到回傢裏以後,我在我的小房間裏來回走了整整兩個小時。我把祖母叫醒來,把我的喜事一五一十全告訴了她。‘錢都給你了嗎!這個強盜?’‘給了,奶奶,給了,全給了,我的親奶奶!我們傢走鴻運啦,快開門呀!’‘好啊,現在你就結婚吧,正是時候,你快結婚吧!’老太太對我說道,‘你知道嗎,上帝聽到了我的禱告!’隨後我把索夫竜叫了醒來。我說:‘索夫竜,快點幫我把靴子脫下!’索夫竜給我脫下了靴子。‘好啦,索夫竜,你現在給我道喜吧,吻吻我吧,我就要結婚啦!老弟,我真的要結婚啦。你明天來個一醉方休,然後就去散散心,我告訴你吧,你老爺我就要結婚啦!’我心裏真是樂開了花!……本該開始睡覺的,可是不行,睡不着!我又爬起來,坐着想呀想呀,忽然間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明天不是四月一日嗎?那可是個開朗、快活的日子呀!怎麽有這麽巧啊?你瞧我想得多妙!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先生們!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點上蠟燭,就這樣穿着睡衣坐在寫字檯前。也就是說我完全忘乎所以了。先生們哪,你們知道,一個人一旦着了迷,他就一定會忘乎所以的!他甚至會一頭紮進污泥裏!也就是說,有的人竟然有這樣的怪脾氣:人傢要他的這個,他馬上就給了他們,還說,給,你把那個也拿上吧!人傢要打他的耳光,他不僅送上面頰,而且還高高興興地把整個背脊都送上去。過後他們又拿白麵包來引誘你,把你當狗耍。而你呢,卻一心一意地用你的笨爪子去擁抱他們,還同他們親嘴!先生們,現在的情況不就是這樣嗎?你們在笑,你們在交頭接耳說悄悄話,我全都看見啦!等我把全部真實情況一五一十都講出來以後,你們就會一起來笑話我,就會來捉弄我,可是我現在卻一直在對你們說呀,說呀,說個不停。是呀,誰在叫我說呢?又是什麽人在捉弄我呢?誰站我背後老是嘀嘀咕咕催我:‘說呀,說呀,你快講嘛!’可是,我不是一直在說嗎,講嗎,給你們掏心裏話嗎?打個比方說吧,我把你們都當成了自傢的親兄弟,我的至親密友啦……嘿!!!’”
  
  從四面八方發出來的哈哈笑聲,逐漸匯集起來,終於完全淹沒了故事講述者的聲音。但講述者卻感到由衷的高興。他把話頭停住,兩衹眼睛滴溜溜地掃視整個會場,足足有好幾分鐘之久。他好像受到某種的衝動,把手一揮,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了,似乎他真的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可笑。隨後他又繼續往下講去:
  
  “那天夜裏,先生們,我幾乎沒有睡覺。我整夜都在紙上劃劃寫寫。不知道你們看見沒有,我竟然想出了一個新花樣!唉,先生們哪!這事一想起來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這種事要是夜裏幹的,也還可以說得過去:當時睡眼朦朧,頭腦一時糊塗,信口開河,說一大通鬍話,也不怎麽要緊。可是不!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醒來了,總共纔睡一兩小時,馬上又接着往下寫!我穿好衣服、洗完臉、捲好發,還抹了點發蠟,然後套上一件新燕尾服,就逕直走到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傢裏去賀節。寫好的紙條則放在帽子裏面。迎接我的是菲多謝·尼古拉依奇,他張開雙臂,又要我投進他父親般的懷抱中,貼在他的坎肩上!這時我卻拉起架子來了。昨天想好的一套還在腦子裏盤桓!我往後退了一步。我說:‘不,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如果您樂意的話,請您馬上看看我寫的字條!’說完我就把紙條遞給了他。你們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麽嗎?上面寫的內容是這樣的:鑒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奧西普·米哈依雷奇必須申請辭職,而且在辭職請求書上,全體官員都匆匆忙忙簽過名的!這就是我想出的新花招。主啊!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所以我就做出一副還在生他們的氣的樣子,給他們開個小小的玩笑。我說經過一夜的考慮,我的想法改變了。不但改變了想法,而且覺得灰心喪氣了,比以前覺得更加委麯了。我還說,你們看吧,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根本沒有把您和您的女兒放在眼裏,至於錢嘛,昨天我已把它裝進口袋裏,今後生活有了保障,所以我就給您遞上辭職報告。我不想在菲多謝·尼古拉依奇這種人領導下工作!我希望到別的部門去幹活,到那時你就等着瞧好看的吧!我要去告您!我裝成這樣一個卑鄙的傢夥,想嚇唬嚇唬他們一下!還想好了嚇唬他們的辦法呢!啊?先生們,你們覺得辦法想得好不好?這都是因為昨天我在他們傢裏受到了親熱的接待,因此我想開個小小的玩笑,取笑一下菲多謝·尼古拉依奇那顆慈父般的心……
  
  “他剛一拿起我的報告,將它展開來,我就發現他的整個面部都在顫動。他說:‘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奧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卻像傻子一樣,說:‘今天是四月一日,我給您賀節來了,菲多謝·尼古拉依奇!’這就是說,我完全像個頑皮的孩子,悄悄地躲在奶奶的圍椅後面,突然放開喉嚨,對着她的耳朵大聲喊叫,想嚇她一大跳!是呀……簡直講起來都不好意思,先生們!不,我不能再講下去了!”
  
  “不行,您講下去,以後怎麽樣呢?”
  
  “‘不,不,您得講下去!不行,您一定要講下去!”四面八方都在齊聲叫嚷。
  
  “我的先生們哪,隨後就是閑聊,天南海北地任意議論,還加上唉聲嘆氣!他們說我是個跳皮鬼,又好開玩笑,簡直把他們嚇得要死!還說了一大堆甜言蜜語,把我說得都害起羞來了。我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心想:怎麽可以讓我這樣有罪的人占據這樣神聖的位置呢?這時,那位官太太尖着嗓子說話了:‘唔,你是我的親人,剛纔可把我嚇壞了,到現在我的兩條腿還在打顫,連站都站不住呢!嚇得我像瘋子一樣,跑去找瑪莎。我說:‘瑪申卡,我們出事啦!你去看看吧,你的那一位是個什麽樣的人啊!我自己造的孽,親愛的,你就原諒我這個老太婆吧,是我粗心大意,給你找錯了人!唔,我想是這樣的:他昨天很晚纔離開我們回傢,他可能以為,也許他覺得我們昨天是故意討他的好,給他上圈套呢!我這麽一想,就嚇懵了!得了吧,瑪申卡,你不用給我使眼色啦。奧西普·米哈依雷奇對我們來說,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親媽,决不會說你的壞話的!謝天謝地,我活在世上可不是二十年,而是整整四十五年呀!……”
  
  “唔,這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先生們!我當時差點卜通一聲跪在她的腳前!於是又是痛哭流淚,又是擁抱親吻,接下來又開始開玩笑!因為四月一日是愚人節,所以菲多謝·尼古拉依奇也開起玩笑來了。他說飛來了一隻火鳥,它的嘴是金剛石做成的,嘴裏還銜着一封信呢!他也想愚弄別人,於是掀起了一場哄堂大笑!那場面真是感人!呸!連講起來都覺得丟人呢!
  
  “好了,我的先生們,現在整個故事就快要完了。我們在他們傢住了一天、兩天、三天,一連住了一個星期。我已經完全成了他們傢的未婚女婿!這還用說嗎?結婚的戒指已經訂好,結婚的日子也確定了。衹是他們在欽差大臣到來之前,不願宣佈罷了。他們正在等待欽差大臣到來。我等欽差大臣更是心急火燎,因為他不來,我的喜事就辦不成。我心想應該早點把他打發走掉纔好。可是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卻在高高興興的喧囂聲中,把所有的工作都推到了我的頭上:結帳啦,寫報告啦,核對帳目啦,做總結啦——我一看,真是亂得要命,什麽都是亂糟糟的,到處都有問題!心想我總該為老丈人出把力吧!可他老是生病,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怎麽辦?我自己一連幾天幾夜沒睡覺,身子瘦得像根火柴。我耽心我也會病倒!不過,後來總算把一切事情都辦好了,而且是在限期以前完成的!突然,他們傢派人來找我,來人說:‘快,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的情況很不妙!’我馬上拚命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到那裏一看,看到我的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坐在那裏,身上裹着被子,額頭上敷着醋,皺着眉頭,口裏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他一見我就說:‘你是我的親人,你是我喜愛的孩子!我快要死啦!我的那些小鳥們哪,我把你們托付給誰來撫養呢?’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抱成一團,哭得個死去活來,瑪申卡也淚流滿面。唉,我也跟着哭了起來!他接着說:‘不,上帝是非常仁慈的,他不會因為我有罪而懲罰你們的!’說完他就把所有的人都支使開。等到他們一走,他就吩咐把房門鎖上,於是屋裏衹剩下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坐着。‘我有一件事求你?’‘什麽事?’‘是這樣的,小老弟,我臨死都不得安寧,我很需要錢!’‘怎麽會這樣呢?’我滿臉脹得通紅,話都急得說不出來了。‘事情是這樣的,小兄弟,我得掏自己的錢去還。為了大傢的利益,我是不惜一切的,就是搭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你千萬不要鬍思亂想!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一些造謠生事的傢夥在你面前往我身上潑污水……使你誤入了歧途,害得我從那時候起就白了頭!眼看欽差大臣就要到來,可馬特維耶夫還差七千盧布不對數!可是我得負責呀……我不負責誰來負責呢?!老弟,上面肯定會要懲罰我的,你看怎麽辦呢?從馬特維耶夫那裏你是一個子兒都拿不到的!現在他已經夠受的了,我怎麽好忍心讓他這個苦命人去擔風險呢?’我心想:聖人哪,他可真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君子啊!這纔真是一顆善良的心啊!他還繼續往下說道:‘我女兒的陪嫁錢,我是决不動用的,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自己也確實有一點錢,不過都藉給人傢了。現在哪能一下子收得回來呢?’我馬上就卜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大叫:‘你是我的恩人,我侮辱了你,使你受了委麯,那些造謠生事之徒寫了告你的狀子,你不用難過,把你給我的錢拿回去就是了!’他望着我眼淚雙流,說:‘這正是我希望你做的!我的兒呀,快快起來!以前我為女兒的眼淚原諒過你,現在我是打心眼裏原諒你了!你治好了我的創傷!我要世世代代為你祝福!’就這樣,他剛剛祝福完,我就一口氣跑到傢,把錢全部拿來交還給了他。我對他說?‘老爺子,拿去吧,全在這裏,我衹用去了五十個盧布!’他說:‘沒關係。不過現在還有個小問題,就是時間很緊。你抓緊時間寫個報告,報告的日期往前填寫,就說你急着要錢用,所以要提前支取薪水五十盧布。我把報告拿去交給上司,說提前給你發了薪水……’好啦,這還有什麽話可說呢,先生們!你們怎麽看呢?
  
  我可是連報告都寫好了啊!”
  
  “喂,以後到底怎麽樣呢?這事到底怎麽結束呢?”
  
  “我的報告剛剛寫完,我的先生們哪,事情就結束了。第二天,也就是過了一天以後,一大早我就收到一封蓋有公章的信。我拆開一看,你說是什麽?一份退職書!還說什麽叫我趕緊辦理遺交手續、結清各項帳目,另謀高就雲雲!
  
  “‘怎麽能這樣呢?’”
  
  “我當時拚命叫喊:怎麽能這樣呢?!先生們哪!我的耳朵裏嗡嗡作響!我原以為是無意造成的差錯,可是不,欽差大臣已經進城來了。我的心不禁為之一抖!唔,我轉念一想,根本不是無意造成的差錯!我便像往常一樣,逕直去找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我問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說:‘什麽事呀?‘就是這份退職書呀!’‘什麽退職書?’‘你看這是什麽?’‘哦,這個麽?是退職書!’‘難道我要求過退職嗎?’‘您自己不是打過辭職報告嗎?您四月一日交的呀!’(我當時沒把那張紙條要回來!)‘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我耳朵裏聽到的是您說的話嗎?我眼睛裏看到的是您這個人嗎?’‘當然是我,難道還有別人嗎?’‘主呀!我的上帝!’‘先生,我感到遺憾,很遺憾!您這麽早就想退職。先生,您腦子裏好像有問題!至於退職證明,您盡可以放心,我一定給您辦好。您一嚮表現還是很好的嘛!’‘您知道我當時不過是開個小玩笑嘛,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其實我並不想辭職,我之所以把那張紙條交給您,衹是為了讓你們,我的父母親,開開心而已……’‘你這就不對了!先生,這種事怎麽可以開玩笑呢?難道可以拿報告開玩笑嗎?開這種玩笑,是可以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現在再見吧!我沒有時間,欽差大臣還在我們這裏,我首先得工作。您無事可做,可以遊手好閑,我們可得工作。至於您的退職證明,我會給您辦好的。還有一點應該告訴您:我已經買下馬特維耶夫的房子,近日就要搬傢,希望我在喬遷之喜的時候不要見到您。祝您一路平安!’我拚命跑回傢去,告訴奶奶:‘奶奶,我們完啦!’可憐的奶奶也跟着痛哭嚎啕起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小廝從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傢裏跑來,手裏拿着一張字條和一隻鳥籠。籠子裏面關着一隻椋鳥。那衹會說人話的小鳥是我在熱戀中送給她的禮物。可紙條上衹寫着四月一日幾個字,別的什麽也沒有。先生們,就是這麽一回事,你們想到了沒有?!
  
  “唔,那麽以後怎麽樣了呢?!”
  
  “後來怎麽樣!我有一次迂到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想當着這個卑鄙傢夥的面說他幾句……”
  
  “好啊!”
  
  “可不知怎的,先生們,我竟沒有說出口來!”
  寫小人物,在俄國文學史上,並不是始於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的《驛站長》、果戈理的《外套》,都是這方面的開創之作。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繼承和發展了這一傳統,深化和擴大了這一主題。他把一個不曾受到人們註意和研究的世界——十九世紀俄國大城市裏的貧民窟,引進了文學。他是第一個展示這個奇怪角落的作傢。這是一個陰暗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個太陽,似乎不肯光顧這些地方,而照耀這些地方的,好像是專門為這些地方定做的另一個太陽”(《白夜》)。而在這些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裏,生活着一群群的流浪漢、乞丐、小偷、妓女……這是一群被社會拋進底層的人們,他們受盡苦難,折磨,彷徨苦悶、得不到人間的溫暖,衹能靠幻想過日子!
  本書係19世紀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要作品之一。小說描寫19世紀60年代出身貴族家庭的絶色女子娜斯塔霞常年受地主托茨基蹂躪,後托茨基願出一大筆錢要把她嫁給卑鄙無恥的加尼亞。就在女主人公的生日晚會上,被人們視為白癡的年輕公爵梅詩金突然出現,願無條件娶娜斯塔霞為妻,這使她深受感動。在與公爵即將舉行婚禮的那天,她儘管深愛着公爵,但還是跟花花公子羅果仁跑了。最後遭羅果仁殺害。小說對農奴製改革後俄國上層社會作了廣泛的描繪,涉及復雜的心理和道德問題。善良、寬容的梅什金公爵無力對周圍的人施加影響,也不能為他們造福,這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的努力是徒勞的,表明作者企圖以信仰和愛來拯救世界的幻想的破滅。


  The Idiot (Russian: Идиот, Idiot) is a novel written by 19th century Russian author Fyodor Dostoyevsky. It was first published serially in Russky Vestnik between 1868 and 1869. The Idiot is ranked beside some of Dostoevsky's other works as one of the most brilliant literary achievements of the Russian "Golden Age" of Literature. It was not published in English until the 20th century.
  
  Plot
  
  27-year-old Prince Lev Nikolayevich Myshkin returns to Russia after spending several years at a Swiss sanatorium. Scorned by the society of St. Petersburgh for his Idiocy as being too generous and innocent, he finds himself at the center of a struggle between a rich, kept woman and a gorgeous, virtuous girl who both wish to win his affection. Unfortunately, Myshkin's very goodness seems to bring disaster to all he meets, leading to a climax that tragically reveals how, in a world obsessed with money, power, and sexual conquest, a sanatorium is the only place for a saint.
  Major themes
  
   An imperfectly perfect man, for although physically flawed and as gullible as a babe, Dostoevsky's Myshkin possesses all of the qualities which affirm Man's greatness, and the ultimate assurance of doom when placed in a frivolous, and unjust environment; a transcending Christ.
   —T. Reid
  
  Dostoyevsky's motives for writing The Idiot stem from his desire to depict the "positively good man". This man is naturally likened to Christ in many ways. Dostoyevsky uses Myshkin's introduction to the Petersburg society as a way to contrast the nature of Russian society at the time and the isolation and innocence of this good man. This is highlighted by his conflicts and relationship with Rogozhin. Indeed, Myshkin and Rogozhin are contrasted from the outset. Myshkin is associated with light, Rogozhin with dark. For example, in their initial descriptions on the train, Myshkin is described as having light hair and blue eyes, while Rogozhin has "dark features". Rogozhin's house is submerged in darkness, with iron bars on the windows. He is not only an embodiment of darkness, but surrounded by it. The two characters are clearly antithetical. If Myshkin should be seen as Christ, Rogozhin could easily be seen as the Devil. "Rog", in Russian, means horn, adding credence to such an assertion, although the primary association of his name is with rogozha ("bast"), possibly hinting at his humble origins.
  
  Despite their difference, they are both after Nastasya Filippovna—good and bad (and mediocre, in the image of Ganya) strive for the same thing. Love itself is shown in various manifestations, spurred by various motives. While vain Ganya wishes to marry Nastasya in order that he might, through acquisition of a large dowry, spark some of the individuality which he senses he lacks, Rogozhin loves Nastasya with a deep passion. Myshkin, however, loves her out of pity, out of Christian love. This love for her supersedes even the romantic love he has for Aglaia. It is important to note that Aglaia developed a great appreciation for Myshkin's purity of heart and capacity for empathic love, even that he felt for Nastasya. Aglaia and her sisters came to identify Myshkin with the protagonist of a famous Russian poem by Pushkin, "The Poor Knight", because of the Prince's quixotic, tragic quest to defend the honor of Nastasya in the face of the ridicule, and at times contempt, he faced from all his acquaintances. And she grew to love him not in spite of this, but even more so because of it. At a gathering at the Prince's home that included her family and several of the Prince's friends, Aglaia flushes hotly when Kolya enigmatically and ironically declares "There's nothing better than the Poor Knight!" Though the comment is partially mocking him, in the depths of Aglaia's heart she agrees with this fully. In the end, though, Aglaia cannot completely eradicate her jealousy of Nastasya, and cannot measure up to the heights of the Prince's sympathetic love when he apparently scorns her in a final effort to save Nastasya.
  
  There is a parallel between Rogozhin and the Russian upper-class society. The materialistic society which praises the values Myshkin represents and professes itself to be "good", cannot accommodate Prince Myshkin; Rogozhin, though he truly loves Nastasya, commits murder in the end. Nastasya herself has been corrupted by a depraved society. Her beauty and initial innocence have led Totsky (perhaps the most repugnant of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to keep her as a concubine and she falls into a quasi-madness.
  Adaptations and tributes
  
   * Several filmmakers have produced adaptations of the novel, among them L'idiot (Georges Lampin 1946), a 1951 version by Akira Kurosawa, a 1958 version by Russian director Ivan Pyryev, and Mani Kaul's 1992 Hindi version
   * In 2001, Down House, a tongue-in-cheek modern adaptation/parody of the novel, was filmed by Russian director Roman Kachanov, using the late 1990s Moscow underworld of mafia and drug addicts as the setting; it featured Fyodor Bondarchuk as the Prince and the co-writer of the script, Ivan Okhlobystin as Rogozhin.
   * Christian Bale's character in The Machinist is seen reading The Idiot in the opening minutes of the film
   * In 2003 Russian State Television produced an 10-part, 8-hour mini-series of the work, which is available with English subtitles.
   * In 1999 Czech director Saša Gedeon produced a modern cinematic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Idiot entitled The Return of the Idiot (Návrat idiota).
   * The Polish director Andrzej Wajda adapted the last chapter of The Idiot as the feature film Nastasja in 1994.
   * The Russian composer Nikolai Myaskovsky planned an opera on The Idiot during World War I, but did not complete it.
   * The Harlan Ellison short story Prince Myshkin and Hold the Relish features a friendly debate on Dostoevsky and The Idiot between the narrator and a vendor at Pink's Hot Dogs in Los Angeles.
   * In 2008, the theatre director Katie Mitchell premiered "...some trace of her", a multimedia exploration of the novel's central themes.
   * The famous Russian director Andrei Tarkovsky planned an adaptation after The Idiot, but had died before it was realized.
   * The German novelist Hermann Hesse wrote in 1919 a short piece about the book called Thoughts on The Idiot of Dostoevsky, later released in a compilation of essays called My Belief: Essays on Life and Art.
   * In Act 1, Scene 2 of Mel Brooks' musical The Producers, Max Bialystock jokingly addresses Leo Bloom as "Prince Miskin." This also occurs in the original film.
   * In the 1998 pilot episode of T.V. show "Seven Days," Frank Parker (played by Jonathan LaPaglia) has a copy of The Idiot on his desk inside the insane asylum.
   * In 2009 Lithuanian theatre director Eimuntas Nekrošius directed "Idiotas", performance in 4 parts.
   * In 1985, Polish director Andrzej Zulawski directed the feature film "L'Amour Braque" (Limpet Love), as an homage to Dostoevsky's "The Idiot". Its end credits state that "The film is inspired by Dostoyevsky's "The Idiot" and intended as a homage to the great writer". It stars Sophie Marceau as what most likely is the part of Nastasja Philipovna.
   * BBC Radio 7 broadcast a 4-episode adaptation of "The Idiot" entitled "Fyodor Dostoevsky's The Idiot," in June 2010. It starred Paul Rhys as Prince Myshkin.
  
  Translations to English
  
  Since The Idiot was first published in Russian, there have been a number of translations to English over the years, including those by:
  
   * Frederick Whishaw (1887)
   * Constance Garnett (1913)
   o Revised by Anna Brailovsky (2003)
   * Eva Martin (1915)
   * David Magarshack (1955)
   * Henry and Olga Carlisle (1980)
   * Alan Myers (1992)
   * Richard Pevear and Larissa Volokhonsky (2002)
   * David McDuff (2004)
   * John W. Strahan (1965)
  
  The Constance Garnett translation has for many years been accepted as the definitive English translation, but more recently it has come under criticism for being dated. The Garnett translation, however, still remains widely available because it is now in the public domain. Some writers, such as Anna Brailouvsky, have based their translations on Garnett's. Since the 1990s new English translations have appeared that have made the novel more accessible to English readers. The Oxford Guide to Literature in English Translation (2000) states that the Alan Myers version is the best currently available, though since then, new translations by David McDuff and Pevear & Volokhonsky have also been well received.
  前幾天有位太太對我說:“那天早上,我遲遲纔動身,走出傢門時差不多是中午時分了。我是故意弄得諸事纏身似的,正好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街兩個相隔不遠的地方去。先上事務所去,在那大門邊可以見到那位老大娘。她給我的印象是那樣老態竜鐘,彎腰駝背,拄根拐杖,衹是我還是猜不出她的年歲多大。她來到大門邊,就在門旁的一個角落裏坐在打掃院子人的長凳上休息。其實,我從她身旁走過,她在我眼前衹是閃了一下罷了。
  
  “約莫十分鐘後,我從事務所裏出來,走過兩座房子就是一傢商店,上星期我在那裏給索尼婭訂購了一雙皮鞋,於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發現那老大娘現在已經來到了商店旁邊,也是坐在大門邊的長凳上。她坐在那裏而且朝我看,我報以微微一笑。我進商店去取皮鞋。喲,三、四分鐘後,當我繼續嚮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時,卻看見老大娘已經來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門邊,衹是沒有坐在長登上,而是靠在墻壁的凸出部位上。這大門邊沒有長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心想:她為什麽要在每個房子前坐下來呢?
  
  “‘老太娘,你纍啦?’我問。
  
  “‘纍了,親愛的,我老是覺得很纍。我看今天天氣很暖和,太陽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孫女們傢吃飯去。’
  
  “‘老大娘,你這是去吃飯?’
  
  ‘親愛的,是去吃飯,是去吃飯。’
  
  ‘你這樣會走不到吧?’
  
  ‘不,走得到的。瞧,我就這樣走一陣,休息一會,然後又起身走。’
  
  我打量老大娘,心裏感到十分驚異。老大娘身材矮小,一身幹幹淨淨,衣着破舊,想必是小市民出身。她拄根拐杖,臉色蒼白,皮膚臘黃,雙唇毫無血色,活像一具幹屍。她坐着,微笑着,陽光浴滿她全身。
  
  ‘老大娘,你年紀大概很大了吧?’我隨口問。
  
  ‘一百零四,親愛的,我一百零四歲,衹不過是(她這是開一開玩笑)……你上哪兒去呀?’
  
  她望着我,高高興興地笑着。難道她是想和誰說說話?百歲老人還如此關心我上哪兒去,使我感到非常驚訝,似乎她真的想知道哩。
  
  ‘是這樣的,老大娘,’我也笑起來說,‘我給女兒在商店買了雙皮鞋,現在帶回傢去。’
  
  ‘咦,小小的皮鞋,你有小女兒?你真有福氣,還有其他孩子嗎?’
  
  她又望着我笑。她兩眼失神,幾乎不見生氣,但那裏面卻仿佛放射着親切的光焰。
  
  ‘老大娘,你願意的話,從我這兒拿五個戈比去給自己買個白麵包吧,’說着我就給了她五戈比。
  
  ‘你幹嗎給我呢?也好,那我就拿着你的了,謝謝。’
  
  ‘拿去吧,老大娘,請別介意,’她收下了。顯然,她不是乞討,她還沒到那種地步。她是漫不經心地拿去的,根本沒有把它當成施捨物,仿佛她這麽做是出於禮貌或者出於一片好意。不過,也許她也很喜歡,因為有誰和她這個老太婆交談呢?不衹是交談,而且還懷着一片愛心去關懷她呢?
  
  ‘好吧,再見,老大娘。’我說‘祝你一路平安。’
  
  ‘會走得到的,親愛的,到得了的,我會到得了的。你上你孫女那兒去吧。’老大娘弄錯了。她忘了我的是女兒,而不是孫女,大概她以為我和她都有了孫女。我嚮前走去,最後一次回過頭來,望見她緩慢而艱難地站起身,用拐杖戳一下地,拖着步子沿着街道蹣跚走去。也許她在路上還要休息上十次,才能到達‘吃飯’的地方。她經常上哪兒去吃飯呢?這麽一個怪怪的老大娘。”
  
  這個故事我是那天早上聽到的。其實,那不算什麽故事,而是與一個百歲老人相遇留下的一個印象而已(實際上,你什麽時候能遇上百歲老人,而且是一個精神上充滿活力的百歲老人呢?),因此,我把它全忘了。夜深了,我看完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後就把雜志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大娘,而且不知為什麽我又驅使自己繼續去想象:她是怎樣走到孫女傢吃飯的呢?我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幅,可能是十分逼真的小畫面。
  
  她的孫女們,也許包括她的外曾孫女們,她已經把她們一並叫做孫女了,大概是某個同一行業的人,自然也就是同一傢的人了,要不她怎麽會上她們傢吃飯呢。她們住地下室,大概承租了一間理發鋪。她們當然是窮苦人,但是她們依然要糊口,而且還得循規蹈矩。老大娘到達孫女傢時大約是下午一點多了。她們沒有想到她會來,但可能十分親切地迎接她。
  
  “是你啊,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請進,請進,歡迎你,上帝的奴隸!”
  
  老大娘喜笑顔開地往裏走,門鈴還在久久地發出刺耳的尖細響聲。她的一個孫女,想必就是那個理發匠的妻子吧。理發匠本人年齡還不大,約莫三十五歲的樣子,可是按職業來說也算得上是一位老了。雖然這種手藝並不復雜,但工作服卻像煎餅那樣油漬斑斑。是不是由於使用化妝香膏的緣故,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理發匠”,仿佛他們工作服的衣領總是沾滿着灰粉。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立即跑到了外曾祖母的跟前。通常,這麽一大把年紀的老大娘不知為什麽總是和小孩子們相處得非常好:她們自己在心理上已經變得十分像孩子了,有時甚至同他們毫釐不差。老大娘坐下來;男主人不知道是在接待客人還是忙於別的什麽事。他的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熟人正準備離開。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兒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也來做客,他想進一傢印刷廠工作。老大娘畫了個十字坐着,望着客人。
  
  “哎喲,好纍!你們這兒來的是誰呀?”
  
  “是我呀!”客人笑着回答說,“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您難道認不出來啦?前年,大傢和您一塊兒到樹林裏去采過蘑菇哩。”
  
  “啊,是你呀,我認得,一個好開玩笑的人。我記得你,衹是想不起你叫什麽名字了,你是哪一個呢?哦,記起來了。
  
  哎喲,我有點兒纍了。”
  
  “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您是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為什麽一點兒也不見老,那我想問問你,”客人開玩笑說。
  
  “那你就說吧!”看起來老大娘像在開玩笑,不過,她心裏確實很高興。
  
  “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我可是個好心人呢。”
  
  “和你這個好心人聊聊很有趣哩。哎喲,我都要憋死啦,媽呀。謝廖任卡的大衣看樣子做好了吧?”
  
  她指着那個外甥說。
  
  那個外甥是個壯健的胖小子,這時正滿臉堆笑地把身子挪過來;他上身穿着簇新的灰大衣。新大衣穿在身上使他喜不自禁,大概要一個星期後心裏才能平靜下來。現在他在不停地看看翻袖口,瞧瞧翻衣領,在鏡子裏面全身上下看個遍,自覺格外滿意。
  
  “喂,走過來,轉個身,”理發匠的妻子連珠炮似地說起來,“馬剋西莫芙娜,你瞧瞧,這大衣做得有多漂亮,花了整整六個盧布,算便宜的哩。普多霍雷奇那兒說,現在不止這個數呢。還說這價錢以後是買不到了,而且這衣服經久耐穿。你瞧這料子吧!喂,轉過身來!這襯裏有多好,真結實,真結實。喂,你再轉個身來看看!錢就是這麽花的,馬剋西莫芙娜,我們的錢全用光啦。”
  
  “哎,媽呀,如今物價這麽高,有什麽辦法呢,你最好別跟我說這些,免得我心裏不好過。”馬剋西莫芙娜動情地說,心情仍然不能平靜。
  
  “好了,別再說啦,”男主人說道,“該吃點東西了吧,怎麽樣啊?我看你大概太纍了,馬剋西莫芙娜。”
  
  “哎喲,聰明人,我是纍了。今天天氣暖和,太陽又好,心裏一想,我就來看你們了……真想躺下來。啊,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可愛的太太,她很年輕,給孩子買皮鞋,她對我說:‘喂,老大娘,你怎麽,纍了吧?呶,給你五戈比,給自己買個白麵包……’你知道嗎,我接下了那五戈比……”
  
  “奶奶,你還是先休息休息一會,你今天怎麽這樣喘不上氣來呢?”男主人忽然特別關切地說。
  
  大傢全都望着老大娘,見她霎時臉色大變,雙唇發白。她也望着大傢,但兩眼有點失神。
  
  “呶,我想……給孩子們買點蜜糖餅幹……五個戈比……”
  
  她又停了說話,又喘了一口氣。大傢忽然都沉默起來,這樣差不多過了五秒鐘。
  
  “怎麽啦,奶奶?”男主人對她彎子說。
  
  但是老大娘沒有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又有五秒鐘久。老大娘的臉色似乎變得更白,臉龐似乎也顯得更加消瘦了。兩眼呆呆地不動,嘴角上凝固着一絲絲微笑;她直愣愣地瞅着,似乎沒有了視覺。
  
  “快去請牧師來!……”那個客人忽然從後面急急地小聲說。
  
  “對……不……是不是來不及了……”男主人嘟噥說。
  
  “奶奶呀,奶奶?”理發匠的妻子呼喊着老大娘,頓時驚慌起來;但是奶奶一動也不動,衹是腦袋歪斜着,擱在桌子上的那衹右手裏握着那五戈比,而左手還停放在約六歲的最大的外曾孫米沙的肩膀上。米沙一動不動地站着,睜着一雙驚恐的大眼凝望着外曾祖母。
  
  “她走了!”男主人嘆息一聲,一字一頓地鄭重地說,並在自己身上輕輕地畫着十字。
  
  “瞧!我看她真的不行了,”客人斷斷續續無限感慨地說;
  
  他萬分驚訝地環視所有在場的人。
  
  “哎,天哪!你看現在怎麽辦呢?馬卡雷奇。是不是把她送到那裏去?”女主人心急如火、不知所措地唧唧喳喳地說。
  
  “那裏是什麽地方啊?”男主人不急不慢地說,“喪事我們就在這兒辦吧,難道你不是她的親屬?應當去報個喪。”
  
  “啊,一百零四歲!”客人沒有走,他愈來愈受感動,甚至慚愧得臉紅起來。
  
  “是啊,最近幾年她連性命都不顧了,”男主人莊重地說。
  
  他感到非常自豪,於是一邊尋找帽子,一邊取下大衣來。
  
  “可不是,剛纔她還喜笑顔開、很開心嘛!你瞧,她手裏還拿着那五戈比!還說要買蜜糖餅幹,啊呀呀,咱們的老大娘!”
  
  “呶,我們是不是走吧?彼得·斯捷潘內奇,”男主人打斷客人的話說。於是倆人往外走去。對這位老人的去世,人們自然沒有哭泣。一百零四歲了,“無疾而終並且無所羞愧”。女主人上鄰居傢去求助,他們幾乎是高興地聽了這消息就馬上跑了來,嘆息着,喊叫着。不用說,第一件事是把茶炊生好。孩子們驚異地躲到角落裏,遠遠地望着去世的外曾祖母。不論活多久,米沙都會記得他的外曾祖母,記得她死時把一隻手忘在了他的肩上。而待他去世時,世上就不會有人記起和知道,曾經有過這麽一位老大娘活了一百零四歲。她為什麽活着,怎樣活着,——也沒有人知道了。為什麽要記住呢,要知道,反正都是一樣的嘛。千百萬的人也都是這麽離開的:無聲無息地活着,無聲無息地死去。這些百歲老人也許衹有在臨終時,仿佛纔有點動人而平常的東西,甚至重大而無奇的東西,因為迄今為止,一百歲纔給人一點點驚奇的東西。願上帝保佑善良百姓的生與死吧!
  
  然而,這不過是垂手可得沒有一定情節的描述罷了。說實在的,你盡可以從一個月前聽到的故事中,說點更引人入勝的東西。怎樣着手呢?說的或者恰好不是那件事,或者與那件事本身無關的,或者“不全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最終依然會留下一些衹是最沒有情節的東西……
  在彼得堡貧民區一傢公寓的五層樓鬥室裏,住着一個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他正在經歷着一場痛苦而激烈的思想鬥爭——他要確定自己是屬於可以為所欲為的不平凡的人,還是衹配做不平凡的人的工具的普通人。他原在法律係就學,因交不起學費而被迫輟學,現在靠母親和妹妹從拮据的生活費中節省下來的錢維持生活。他已經很久沒有交房租了。近來,房東太太不僅停止供給他伙食,而且催租甚緊。這時他遇見了小公務員馬爾美拉陀夫。馬爾美拉陀夫因失業而陷入絶境,長女索尼婭被迫當了街頭妓女。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願像馬爾美拉陀夫那樣任人宰割,他打算用“實驗”來證明自己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離他住處不遠有傢當鋪,老闆娘是個高利貸者,心狠手辣。一天晚上,拉斯柯爾尼科夫乘她一人在傢,闖入室內,把她殺死。此時老闆娘的異母妹妹外出返回,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慌亂中又殺死了她。次日清晨,他收到警察局的傳票,驚恐萬分,後知是為追交欠款時纔鬆了口氣。他在離開時無意中聽到警官談論昨晚兇殺案,緊張得昏厥過去,引起一警官註意。他清醒後回到傢裏就臥床不起,幾天不省人事,後來病情有所好轉,但內心卻處於更痛苦的矛盾衝突中。
    幾天後,拉斯柯爾尼科夫偶然見到因車禍而生命垂危的馬爾美拉陀夫。他要求警察將傷者送回傢中,馬爾美拉陀夫到傢後就死去。拉斯柯爾尼科夫同情孤兒寡母的不幸,拿出母親剛寄來的25盧布接濟她們。律師盧仁想用欺騙手段娶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婭,由於遭到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極力反對而告吹。盧仁懷恨在心,企圖以誣陷索尼婭偷他的錢來證明拉斯柯爾尼科夫行為不端——將母親的血汗錢送給壞女人。拉斯柯爾尼科夫當衆揭穿了盧仁的無恥行為,索尼姬十分感激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後,儘管沒露痕跡,但是卻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他感到自己原先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隨之泯滅了,這是比法律懲罰更嚴厲的良心懲罰。他意識到自己的“實驗”失敗了。他懷着痛苦的心情來到索尼婭處,受到索尼婭宗教思想的感召,嚮她說出了犯罪的真相與動機。在索尼婭的勸說下,他嚮警方投案自首。
    拉斯柯爾尼科夫被判處8年苦役,來到了西伯利亞。不久,索尼婭也來到了那裏。一天清晨,兩人在河邊相遇。他們决心虔信上帝,以懺悔的心情承受一切苦難,獲取精神上的新生。
  
  《罪與罰》是一部卓越的社會心理小說,它的發表標志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藝術風格的成熟。
    小說以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犯罪及犯罪後受到良心和道德懲罰為主綫,廣泛地描寫了俄國城市貧民走投無路的悲慘境遇和日趨尖銳的社會矛盾。作者筆下的京城彼得堡是一派暗無天日的景象:草市場上聚集着眼睛被打得發青的妓女,污濁的河水中掙紮着投河自盡的女工,窮睏潦倒的小公務員被馬車撞倒在街頭,發瘋的女人帶着孩子沿街乞討……與此同時,高利貸老太婆瞪大着兇狠的眼睛,要榨幹窮人的最後一滴血汗,滿身銅臭的市儈不惜用誘騙、誣陷的手段殘害“小人物”,以達到利己的目的,而荒淫無度的貴族地主為滿足自己的獸欲,不斷幹出令人發指的勾當……作者懷着真切的同情和滿腔的激憤,將19世紀60年代沙俄京城的黑暗、赤貧、絶望和污濁一起無情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小說中的中心人物,這是一個典型的具有雙重人格的形象:他是一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窮大學生,一個有天賦、有正義感的青年,但同時他的性格陰鬱、孤僻,“有時甚至冷漠無情、麻木不仁到了毫無人性的地步”,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下平凡的人”,竟然去行兇殺人,“在他身上似乎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交替變化”。正是這雙重人格之間的激烈衝突,使主人公不斷地動搖在對自己的“理論”(即關於“平凡的人”與“不平凡的人”的觀點)的肯定與否定之間。對於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如果甘願做逆來順受的“平凡的人”,那麽等待他的是馬爾美拉陀夫的悲慘結局,如果去做一個不顧一切道德準則的“人類主宰者”,那就會與為非作歹的卑鄙之徒盧仁和斯維德裏加伊洛夫同流合污。他的人格中的主導面終於在白熱化的搏鬥中占了優勢,並推動他最後否定自己的“理論”,嚮索尼婭靠攏。小說通過這一形象,深刻地揭露了資産階級的“弱肉強食”原則對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毒害,有力地批判了這一原則的反人道主義的實質,並且從客觀上否定了建立在“超人”哲學基礎上的無政府主義式的反抗,因為這種反抗决不可能給被壓迫者帶來新生活的轉機。
    然而,作者作出的上述揭露和批判僅僅是從倫理道德觀念和宗教思想出發的。作者認為一切以暴力抗惡的作法都不足取,因為人無法逃避內心的懲罰,在毀滅他人的同時也毀滅了自身。作者還力圖把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犯罪行為歸結為拋棄了對上帝的信仰所致。用索尼婭的話來說,是因為“您離開了上帝,上帝懲罰了您,把您交給了魔鬼!”作者為拉斯柯爾尼科夫安排的一條“新生”之路,實際上就是一條與黑暗現實妥協的道路,也就是所謂“索尼婭的道路”。作者把索尼婭看作人類苦難的象徵,並在她身上體現了虔信上帝,承受不幸,通過痛苦淨化靈魂的思想,作為一個黑暗社會的犧牲品,一個受壓迫最深的女性,索尼婭的形象有着不可低估的典型意義,但是作為一個理想人物,這一形象卻顯得十分蒼白。顯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中宣揚的這些宗教思想,與整部作品所顯示的強大批判力量是不相協調的:這裏充分表現出作者世界觀的尖銳矛盾。
    《罪與罰》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小說比較全面地顯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關於“刻畫人的心靈深處的奧秘”的特點。作者始終讓人物處在無法解脫的矛盾之中,通過人物悲劇性的內心衝突揭示人物性格,同時作者對幻覺、夢魘和變態心理的刻畫也極為出色。小說中,由於作者着力拓寬人物的心理結構,情節結構相對地處於從屬地位。儘管作品中馬爾美拉陀夫一傢的遭遇令人同情,兇殺事件扣人心弦,但它們都衹是“一份犯罪的心理報告”的組成部分。正因為這樣,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纔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和深度展現在讀者面前。此外,這部小說場面轉換快,場景推移迅速,主要情節過程衹用了幾天時間,在濃縮的時空中容納了豐富的思想內容,小說的時代色彩和政論色彩十分鮮明。


  Crime and Punishment (Russian: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 Prestuplenie i nakazanie) is a novel by the Russian author Fyodor Dostoevsky. This was first published in the Russian literary journal The Russian Messenger in twelve monthly installments during 1866. It was later published in a single volume. This is the second of Dostoevsky's full-length novels following his return from years of exile in the gulags of Siberia, and this is his first great novel of his "mature period" of writing.
  
  Crime and Punishment focuses on the mental anguish and moral dilemmas of Rodion Romanovich Raskolnikov, an impoverished ex-student from St. Petersburg who formulates and executes a plan to kill an unscrupulous pawnbroker for her money. Raskolnikov argues that with the pawnbroker's money he can perform good deeds to counterbalance the crime, while ridding the world of a worthless parasite. This murder he also commits to test Raskolnikov's hypothesis that some people are naturally able to and also have the right to murder. Several times throughout the novel, Raskolnikov also justifies his actions by connecting himself mentally with Napoleon Bonaparte, believing that murder is permissible in pursuit of a higher purpose.
  
  Creation
  
  Dostoevsky conceived the idea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in the summer of 1865, having gambled away much of his fortune, unable to pay his bill or afford proper meals. At the time the author owed large sums of money to creditors, and was trying to help the family of his brother Mikhail, who had died in early 1864. Projected under the title The Drunkards, it was to deal "with the present question of drunkness ... [in] all its ramifications, especially the picture of a family and the bringing up of children in these circumstance, etc., etc." Once Dostoevsky conceived Raskolnikov and his crime, now inspired by the case of Pierre François Lacenaire, this theme became ancillary, centering on the story of the Marmeladov family.
  
  Dostoevsky offered his story or novella (at the time Dostoevsky was not thinking of a novel) to the publisher Mikhail Katkov. His monthly journal, The Russian Messenger, was a prestigious publication of its kind, and the outlet for both Ivan Turgenev and Leo Tolstoy, but Dostoevsky, having carried on quite bruising polemics with Katkov in early 1860s, had never published anything in its pages. Dostoevsky turned as a last resort to Katkov, and asked for an advance on a proposed contribution after all other appeals elsewhere failed. In a letter to Katkov written in September 1865, Dostoevsky explained to him that the work was to be about a young man who yields to "certain strange, 'unfinished' ideas, yes floating in the air"; he had thus embarked on his plan to explore the moral and psychological dangers of the "radical" ideology. In letters written in November 1865 an important conceptual change occurred: the "story" has become a "novel", and from here on all references to Crime and Punishment are to a novel.
  
  Dostoevsky had to race against time, in order to finish on time both The Gambler and Crime and Punishment. Anna Snitkina, a stenographer who would soon become his second wife, was a great help for Dostoevsky during this difficult task. The first part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appeared in the January 1866 issue of The Russian Messenger, and the last one was published in December 1866.
  “ At the end of November much had been written and was ready; I burned it all; I can confess that now. I didn't like it myself. A new form, a new plan excited me, and I started all over again. ”
   — Dostoevsky's letter to his friend Alexander Wrangel in February 1886
  
  In the complete edition of Dostoevsky's writings published in the Soviet Union, the editors reassembled and printed the notebooks that the writer kept while working on Crime and Punishment, in a sequence roughly corresponding to the various stages of composition. Because of these labors, there is now a fragmentary working draft of the story, or novella, as initially conceived, as well as two other versions of the text. These have been distinguished as the Wiesbaden edition, the Petersburg edition, and the final plan, involving the shift from a first-person narrator to the indigenous variety of third-person form invented by Dostoevsky. The Wiesbaden edition concentrates entirely on the moral/physic reactions of the narrator after the murder. It coincides roughly with the story that Dostoevsky described in his letter to Katkov, and written in a form of a diary or journal, corresponds to what eventually became part II.
  “ I wrote [this chapter] with genuine inspiration, but perhaps it is no good; but for them the question is not its literary worth, they are worried about its morality. Here I was in the right—nothing was against morality, and even quite the contrary, but they saw otherwise and, what's more, saw traces of nihilism ... I took it back, and this revision of a large chapter cost me at least three new chapters of work, judging by the effort and the weariness; but I corrected it and gave it back. ”
   — Dostoevsky's letter to A.P. Milyukov
  
  Why Dostoevsky abandoned his initial version remains a matter of speculation. According to Joseph Frank, "one possibility is that his protagonist began to develop beyond the boundaries in which he had first been conceived". The notebooks indicate that Dostoevsky was aware of the emergence of new aspects of Raskolnikov's character as the plot action proceeded, and he structured the novel in conformity with this "metamorphosis," Frank says. Dostoevsky thus decided to fuse the story with his previous idea for a novel called The Drunkards. The final version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came to birth only when, in November 1865, Dostoevsky decided to recast his novel in the third person. This shift was the culmination of a long struggle, present through all the early stages of composition. Once having decided, Dostoevsky began to rewrite from scratch, and was able to easily integrate sections of the early manuscript into the final text—Frank says that he did not, as he told Wrangel, burn everything he had written earlier.
  
  The final draft went smoothly, except for a clash with the editors of The Russian Messenger, about which very little is known. Since the manuscript Dostoevsky turned in to Katkov was lost, it is unclear what the editors had objected to in the original. In 1889, the editors of the journal commented that "it was not easy for him [Dostoevsky] to give up his intentionally exaggerated idealization of Sonya as a woman who carried self-sacrifice to the point of sacrificing her body". It seems that Dostoevsky had initially given Sonya a much more affirmative role in the scene, in which she reads the Gospel story of the raising of Lazarus to Raskolnikov.
  Plot
  
  Raskolnikov, a mentally unstable drop-out student, lives in a tiny, rented room in Saint Petersburg. He refuses all help, even from his friend Razumikhin, and devises a plan to murder and to rob an unpleasant elderly pawn-broker and money-lender, Alyona Ivanovna. His motivation, whether personal or ideological, remains at this point unclear. While still considering the plan, Raskolnikov makes the acquaintance of Semyon Zakharovich Marmeladov, a drunkard who recently squandered his family's little wealth. He also receives a letter from his sister and mother, speaking of their coming visit to St. Petersberg, and his sister's sudden marriage plans which they plan on discussing upon their arrival.
  
  After much deliberation, Raskolnikov sneaks into Alyona Ivanovna's apartment where he murders her with an ax. He also kills her half-sister, Lizaveta, who happens to stumble upon the scene of the crime. Shaken by his actions, Raskolnikov manages to only steal a handful of items and a small purse, leaving much of the pawn-broker's wealth untouched. Raskolnikov then flees and manages to leave miraculously unseen and undetected.
  
  After the bungled murder, Raskolnikov falls into a feverish state and begins to worry obsessively over the murder. He hides the stolen items and purse under a rock, and tries desperately to clean his clothing of any blood or evidence. He falls into a fever later that day, though not before calling briefly on his old friend Razumikhin. As the fever comes and goes in the following days, Raskolnikov behaves as though he wishes to betray himself. He shows strange reactions to whosoever mentions the murder of the pawn-broker, which is now known about and talked of in the city. In his delirium, Raskolnikov wanders Petersberg, drawing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to himself and his relation to the crime. In one of walks through the city, he sees Marmeladov being struck mortally by a carriage in the streets. Rushing to help him, Raskolnikov gives the remainder of his money to the man's family, which includes his teenage daughter, Sonia, who has been forced to become a prostitute to support her family.
  
  In the meantime, Raskolnikov's mother, Pulkheria Alexandrovna, and his sister, Avdotya Romanovna (or Dunya) have arrived in town. Avdotya had been working as a governess for the Svidrigailov family until this point, but was forced out of the position by the head of the family, Arkady Ivanovich Svidrigaïlov. Svidrigailov, a married man, was attracted to Avdotya's physical beauty and her stunning spiritual qualities, and offered her riches and elopement. Avdotya, having none of this, fled the family and lost her source of income, only to meet Pyotr Petrovich Luzhin, a man of modest income and rank. Luzhin proposes to marry Avdotya, thereby securing her and her mother's financial safety, provided she accept him quickly and without question. It is for these very reasons that the two of them come to St. Petersberg, both to meet Luzhin there and to attain Raskolnikov's approval. Luzhin, however, calls on Raskolnikov while he is in a delirious state and presents himself as a foolish, self-righteous and presuming man. Raskolnikov dismisses him immediately as a potential husband for his sister, and realizes that she only accepted him to help her family.
  
  As the novel progresses, Raskolnikov is introduced to the detective Porfiry, who begins to suspect him for the murder purely on psychological grounds. At the same time, a chaste relationship develops between Raskolnikov and Sonya. Sonya, though a prostitute, is full of Christian virtue and is only driven into the profession by her family's poverty. Meanwhile, Razumikhin and Raskolnikov manage to keep Avdotya from continuing her relationship with Luzhin, whose true character is exposed to be conniving and base. At this point, Svidrigailov appears on the scene, having come from the province to Petersberg, almost solely to seek out Avdotya. He reveals that his wife is dead, and that he is willing to pay Avdotya a vast sum of money in exchange for nothing. She, upon hearing the news, refuses flat out, suspecting him of treachery.
  
  As Raskolnikov and Porfiry continue to meet, Raskolnikov's motives for the crime become exposed. Porfiry becomes increasingly certain of the man's guilt, but has no concrete evidence or witnesses with which to back this suspicion up. Raskolnikov's nerves begin to wear thin, and he is constantly struggling with the the idea of confessing, though he knows that he can never be truly convicted. He turns to Sonya for support, and confesses his crime to her. By coincidence, Svidrigailov has taken up residence in a room next to Sonya's and overhears the entire confession. When the two men meet face to face, Svidrigailov acknowledges this fact, and suggests that he may use it against him, should he need to. Svidrigailov also speaks of his own past, in which he reveals that he has committed murder and most recently killed his wife.
  
  Raskolnikov is at this point completely torn; he is urged by Sonya to confess, and Svidrigailov's testimony could potentially convict him. Meantime, Svidrigailov attempts to seduce and then rape Avdotya, who convinces him not to. He then spends a night in confusion, and in the morning shoots himself. This same morning, Raskolnikov goes again to Sonya, who again urges him to confess and to clear his conscience. He makes his way to the police station, where he is met by the news of Svidrigailov's suicide. He hesitates a moment, thinking again that he might get away with a perfect crime, but is persuaded by Sonya to confess.
  
  The epilogue tells of how Raskolnikov is sentenced to penal servitude in Siberia, where Sonya follows him. Avdotya and Razumikhin marry and are left in a happy position by the end of the novel. Raskolnikov, however, struggles in Siberia. It is only after some time serving that his redemption and moral regeneration begin under Sonya's loving influence.
  Characters
  
  In Crime and Punishment Dostoevsky succeeds in fusing the personality of his main character, Rodion Romanovich Raskolnikov (Russian: Родион Романович Раскольников), with his new anti-radical ideological themes. The main plot involves a murder as the result of "ideological intoxication," and depicts all the disastrous moral and psychical consequences that result from the murderer. Raskolnikov's psychology is placed at the center, and carefully interwoven with the ideas behind his transgression; every other feature of the novel illuminates the agonizing dilemma in which Raskolnikov is caught. From another point of view, the novel's plot is another variation of a conventional nineteenth-century theme: an innocent young provincial comes to seek his fortune in the capital, where he succumbs to corruption, and loses all traces of his former freshness and purity. However, as Gary Rosenshield points out, "Raskolnikov succumbs not to the temptations of high society as Honoré de Balzac's Rastignac or Stendhal's Julien Sorel, but to those of rationalistic Petersburg".
  
  Raskolnikov is the protagonist, and the action is focalized primarily from his perspective. Despite its name, the novel does not so much deal with the crime and its formal punishment, as with Raskolnikov's internal struggle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does not do justice to the plot, however, in Russia, the title means 'transgression' over a border, which is what Raskolnikov emotionally does).[citation needed] The book shows that his punishment results more from his conscience than from the law. He committed murder with the belief that he possessed enough intellectual and emotional fortitude to deal with the ramifications, [based on his paper/thesis, "On Crime", that he is a Napoleon], but his sense of guilt soon overwhelms him. It is only in the epilogue that he realizes his formal punishment, having decided to confess and end his alienation.
  
  Sofia Semyonovna Marmeladova (Russian: Софья Семёновна Мармеладова), variously called Sonia and Sonechka, is the daughter of a drunk, Semyon Zakharovich Marmeladov, whom Raskolnikov meets in a taver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ovel, and who, Raskolnikov discerns, shares the same feelings of shame and alienation as he does. She becomes the first person to whom Raskolnikov confesses his crime, and she supports him even though she was friends with one of the victims (Lizaveta). For most of the novel, Sonya serves as the spiritual guide for Raskolnikov. After his confession she follows him to Siberia where she lives in the same town as the prison.
  
  Other characters of the novel are:
  
   * Porfiry Petrovich (Порфирий Петрович) – The detective in charge of solving the murders of Lizaveta and Alyona Ivanovna, who, along with Sonya, guides Raskolnikov towards confession. Unlike Sonya, however, Porfiry does this through psychological games. Despite the lack of evidence, he becomes certain Raskolnikov is the murderer following several conversations with him, but gives him the chance to confess voluntarily. He attempts to confuse and to provoke the unstable Raskolnikov in an attempt to coerce him to confess.
   * Avdotya Romanovna Raskolnikova (Авдотья Романовна Раскольникова) – Raskolnikov's strong willed and self-sacrificial sister, called Dunya, Dounia or Dunechka for short. She initially plans to marry the wealthy, yet smug and self-possessed, Luzhin, to save the family from financial destitution. She has a habit of pacing across the room while thinking. She is followed to Saint Petersburg by the disturbed Svidrigailov, who seeks to win her back through blackmail. She rejects both men in favour of Raskolnikov's loyal friend, Razumikhin.
   * Arkady Ivanovich Svidrigaïlov (Аркадий Иванович Свидригайлов) – Sensual, depraved, and wealthy former employer and current pursuer of Dunya, Svidrigaïlov is suspected of multiple acts of murder, and overhears Raskolnikov's confessions to Sonya. With this knowledge he torments both Dunya and Raskolnikov but does not inform the police. When Dunya tells him she could never love him (after attempting to shoot him) he lets her go and commits suicide. Whereas Sonya represents the path to salvation, Svidrigaïlov represents the other path towards suicide. Despite his apparent malevolence, Svidrigaïlov is similar to Raskolnikov in regard to his random acts of charity. He fronts the money for the Marmeladov children to enter an orphanage (after both their parents die), gives Sonya five percent bank notes totalling three thousand rubles, and leaves the rest of his money to his juvenile fiancée.
   * Marfa Petrovna Svidrigailova (Марфа Петровна Свидригайлова) – Arkady Svidrigaïlov's deceased wife, whom he is suspected of having murdered, and who he claims has visited him as a ghost. Her bequest of 3,000 rubles to Dunya allows Dunya to reject Luzhin as a suitor.
   * Dmitri Prokofich Razumikhin (Дмитрий Прокофьич Разумихин) – Raskolnikov's loyal friend. In terms of Razumikhin's contribution to Dostoevsky's anti-radical thematics, he is intended to represent something of a reconciliation of the pervasive thematic conflict between faith and reason. The fact that his name means reason shows Dostoevsky's desire to employ this faculty as a foundational basis for his Christian faith in God.
   * Katerina Ivanovna Marmeladova (Кате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Мармеладова) – Semyon Marmeladov's consumptive and ill-tempered second wife, stepmother to Sonya. She drives Sonya into prostitution in a fit of rage, but later regrets it, and beats her children mercilessly, but works ferociously to improve their standard of living. She is obsessed with demonstrating that slum life is far below her station. Following Marmeladov's death, she uses Raskolnikov's money to hold a funeral.
   * Semyon Zakharovich Marmeladov (Семён Захарович Мармеладов) – Hopeless drunk who indulges in his own suffering, and father of Sonya. Marmeladov could be seen as a Russian equivalent of the character of Micawber in Charles Dickens' novel, David Copperfield.[citation needed]
   * Pulkheria Alexandrovna Raskolnikova (Пульхерия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Раскольникова) – Raskolnikov's relatively clueless, hopeful and loving mother. Following Raskolnikov's sentence, she falls ill (mentally and physically) and eventually dies. She hints in her dying stages that she is slightly more aware of her son's fate, which was hidden from her by Dunya and Razumikhin.
   * Pyotr Petrovich Luzhin (Пётр Петрович Лужин) – A well-off lawyer who is engaged to Raskolnikov's sister Dunya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novel. His motives for the marriage is rather despicable, as he states more or less that he chose her since she will be completely beholden to him financially.
   * Andrey Semyenovich Lebezyatnikov (Андрей Семёнович Лебезятников) – Luzhin's utopian socialist roommate who witnesses his attempt to frame Sonya and subsequently exposes him.
   * Alyona Ivanovna (Алёна Ивановна) – Suspicious old pawnbroker who hoards money and is merciless to her patrons. She is Raskolnikov's intended target.
   * Lizaveta Ivanovna (Лизавета Ивановна) – Alyona's simple and innocent sister. Raskolnikov murders her when she walks in immediately after Raskolnikov had killed Alyona. Lizaveta was a friend of Sonya's.
   * Zosimov (Зосимов) – A friend of Razumikhin and a doctor who cared for Raskolnikov.
   * Nastasya Petrovna (Настасья Петровна) – Raskolnikov's landlady's servant and a friend of Raskolnikov.
   * Nikodim Fomich (Никодим Фомич)– The amiable Chief of Police.
   * Ilya "Gunpowder" Petrovich (Илья Петрович) – A police official and Fomich's assistant.
   * Alexander Grigorievich Zamyotov (Александр Григорьевич Заметов) – Head clerk at the police station and friend to Razumikhin. Raskolnikov arouses Zamyotov's suspicions by explaining how he, Raskolnikov, would have committed various crimes, although Zamyotov later apologizes, believing, much to Raskolnikov's amusement, that it was all a farce to expose how ridiculous the suspicions were. This scene illustrates the argument of Raskolnikov's belief in his own superiority as Übermensch.[citation needed]
   * Nikolai Dementiev (Николай Дементьев) – A painter and sectarian who admits to the murder, since his sect holds it to be supremely virtuous to suffer for another person's crime.
   * Polina Mikhailovna Marmeladova (Полина Михайловна Мармеладова) – Ten-year-old adopted daughter of Semyon Zakharovich Marmeladov and younger stepsister to Sonya, sometimes known as Polechka.
  
  Name Word Meaning (in Russian)
  Rodion Romanovich Raskolnikov raskol a schism, or split; "raskolnik" is "one who splits" or "dissenter"; the verb raskalyvat' means "to cleave", "to chop","to crack","to split" or "to break"
  Pyotr Petrovich Luzhin luzha a puddle
  Dmitri Prokofich Razumikhin razum reason, intelligence
  Alexander Grigorievich Zamyotov zametit to notice, to realize
  Andrey Semyenovich Lebezyatnikov lebezit to fawn on somebody, to cringe
  Semyon Zakharovich Marmeladov marmelad marmalade/jam
  Arkady Ivanovich Svidrigailov Svidrigailo a Lithuanian duke of the fifteenth century
  Structure
  
  Crime and Punishment has a distinct beginning, middle and end. The novel is divided into six parts, with an epilogue. The notion of "intrinsic duality" in Crime and Punishment has been commented upon, with the suggestion that there is a degree of symmetry to the book. Edward Wasiolek who has argued that Dostoevsky was a skilled craftsman, highly conscious of the formal pattern in his art, has likened the structure of Crime & Punishment to a "flattened X", saying:
  
   Parts I-III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present the predominantly rational and proud Raskolnikov: Parts IV-VI, the emerging "irrational" and humble Raskolnikov. The first half of the novel shows the progressive death of the first ruling principle of his character; the last half, the progressive birth of the new ruling principle. The point of change comes in the very middle of the novel.
  
  This compositional balance is achieved by means of the symmetrical distribution of certain key episodes throughout the novel's six parts. The recurrence of these episodes in the two halves of the novel, as David Bethea has argued, is organized according to a mirror-like principle, whereby the "left" half of the novel reflects the "right" half. For her part, Margaret Church discerns a contrapuntal structuring: parts I, III and V deal largely with the main hero's relationship to his family (mother, sister and mother surrogates), while parts II, IV and VI deal with his relationship to the authorities of the state "and to various father figures".
  
  The seventh part of the novel, the Epilogue, has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and controversy. Some of Dostoevsky's critics have criticized the novel's final pages as superfluous, anti-climactic, unworthy of the rest of the work, while others have rushed to the defense of the Epilogue, offering various ingenious schemes which conclusively prove its inevitability and necessity. Steven Cassedy argues that Crime and Punishment "is formally two distinct but closely related, things, namely a particular type of tragedy in the classical Greek mold and a Christian resurrection tale". Cassedy concludes that "the logical demands of the tragic model as such are satisfied without the Epilogue in Crime and Punishment ... At the same time, this tragedy contains a Christian component, and the logical demands of this element are met only by the resurrection promised in the Epilogue".
  
  Crime and Punishment is written from a third-person omniscient perspective. It is focalized primaril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Raskolnikov; however, it does at times switch to the perspective of Svidrigailov, Razumikhin, Peter Petrovich, or Dunya. This narrative technique, which fuses the narrator very closely with the consciousness and point of view of the central characters of the plot, was original for its period. Franks notes that his identification, through Dostoevsky's use of the time shifts of memory and his manipulation of temporal sequence, begins to approach the later experiments of Henry James, Joseph Conrad, Virginia Woolf, and James Joyce. A late nineteenth-century reader was, however, accustomed to more orderly and linear types of expository narration. This led to the persistence of the legend that Dostoevsky was an untidy and negligent craftsman, and to critical observations like the following by Melchior de Vogüé:
  
   "A word ... one does not even notice, a small fact that takes up only a line, have their reverberations fifty pages later ... [so that] the continuity becomes unintelligible if one skips a couple of pages."
  
  Dostoevsky uses different speech mannerisms and sentences of different length for different characters. Those who use artificial language—Luzhin, for example—are identified as unattractive people. Mrs. Marmeladov's disintegrating mind is reflected in her language, too. In the original Russian text, the names of the major characters have something of a double meaning, but in translation the subtlety of the language is sometimes lost. There is even a play with the Russian word for crime ("prestuplenie"), which is literally translated as a stepping across or a transgression. The physical image of crime as a crossing over a barrier or a boundary is lost in translation. So is the religious implication of transgression, which in English refers to a sin rather than a crime.
  Symbolism
  
  The Dreams
  
  Raskolnikov's dreams always have a symbolic meaning, which suggests a psychological view. In the dream about the horse, the mare has to sacrifice itself for the men who are too much in a rush to wait. This could be symbolic of women sacrificing themselves for men, just like Raskolnikov's belief that Dunya is sacrificing herself for Rodya by marrying Luzhin. Some critics have suggested this dream is the fullest single expression of the whole novel, containing the nihilistic destruction of an innocent creature and Rodion's suppressed sympathy for it (although the young Rodion in the dream runs to the horse, he still murders the pawnbroker soon after waking). The dream is also mentioned when Raskolnikov talks to Marmeladov. He states that his daughter, Sonya, has to sell her body to earn a living for their family. The dream is also a blatant warning for the impending murder.
  
  In the final pages, Raskolnikov, who at this point is in the prison infirmary, has a feverish dream about a plague of nihilism, that enters Russia and Europe from the east and which spreads senseless dissent (Raskolnikov's name alludes to "raskol", dissent) and fanatic dedication to "new ideas": it finally engulfs all of mankind. Though we don't learn anything about the content of these ideas they clearly disrupt society forever and are seen as exclusively critical assaults on ordinary thinking: it is clear that Dostoevsky was envisaging the new, politically and culturally nihilist ideas which were entering Russian literature and society in this watershed decade, and with which Dostoevsky would be in debate for the rest of his life (cp. Chernyshevsky's What Is to Be Done?, Dobrolyubov's abrasive journalism, Turgenev's Fathers and Sons and Dostoevsky's own The Possessed). Just like the novel demonstrates and argues Dostoevsky's conviction that "if God doesn't exist (or is not recognized) then anything is permissible" the dream sums up his fear that if men won't check their thinking against the realities of life and nature, and if they are unwilling to listen to reason or authority, then no ideas or cultural institutions will last and only brute barbarism can be the result. Janko Lavrin, who took part i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WWI era, knew Lenin and Trotsky and many others, and later would spend years writing and researching on Dostoevsky and other Russian classics, called this final dream "prophetic in its symbolism".
  
  The Cross
  
  Sonya gives Rodya a cross when he goes to turn himself in. He takes his pain upon him by carrying the cross through town, like Jesus; he falls to his knees in the town square on the way to his confession. Sonya carried the cross up until then, which indicates that, as literally mentioned in the book, she suffers for him, in a semi-Christ-like manner. Sonya and Lizaveta had exchanged crosses and become spiritual sisters, originally the cross was Lizaveta's — so Sonya carries Lizaveta's cross, the cross of Rodya's innocent victim, whom he didn't intend to kill.
  
  Saint Petersburg
  “ On an exceptionally hot evening early in July a young man came out of the garret in which he lodged in S. Place and walked slowly, as though in hesitation, towards K. bridge. ”
  
  — Fyodor Dostoevsky, Crime and Punishment, I, I
  
  The above opening sentence of the novel has a symbolic function: Russian critic Vadim K. Kozhinov argues that the reference to the "exceptionally hot evening" establishes not only the suffocating atmosphere of Saint Petersburg in midsummer but also "the infernal ambience of the crime itself". Dostoevsky was among the first to recognize the symbolic possibilities of city life and imagery drawn from the city. I. F. I. Evnin regards Crime and Punishment as the first great Russian novel "in which the climactic moments of the action are played out in dirty taverns, on the street, in the sordid black rooms of the poor".
  
  Dostoevsky's Petersburg is the city of unrelieved poverty; "magnificence has no place in it, because magnificence is external, formal abstract, cold". Dostoevsky connects the city's problems to Raskolnikov's thoughts and subsequent actions. The crowded streets and squares, the shabby houses and taverns, the noise and stench, all are transformed by Dostoevsky into a rich store of metaphors for states of mind. Donald Fanger asserts that "the real city [...] rendered with a striking concreteness, is also a city of the mind in the way that its atmosphere answers Raskolnikov's spiritual condition and almost symbolizes it. It is crowded, stifling, and parched."
  Themes
  
  Dostoevsky's letter to Katkov reveals his immediate inspiration, to which he remained faithful even after his original plan evolved into a much more ambitious creation: a desire to counteract what he regarded as nefarious consequences arising from the doctrines of Russian nihilism. In the novel, Dostoevsky pinpointed the dangers of both utilitarianism and rationalism, the main ideas of which inspired the radicals, continuing a fierce criticism he had already started with his Notes from Underground. A Slavophile religious believer, Dostoevsky utilized the characters, dialogue and narrative in Crime and Punishment to articulate an argument against westernizing ideas in general. He thus attacked a peculiar Russian blend of French utopian socialism and Benthamite utilitarianism, which had led to what revolutionaries, such as Nikolai Chernyshevsky, called "rational egoism".
  
  The radicals refused, however, to recognize themselves in the novel's pages (Dimitri Pisarev ridiculed the notion that Raskolnikov's ideas could be identified with those of the radicals of his time), since Dostoevsky portrayed nihilistic ideas to their most extreme consequences. The aim of these ideas was altruistic and humanitarian, but these aims were to be achieved by relying on reason and suppressing entirely the spontaneous outflow of Christian pity and compassion. Chernyshevsky's utilitarian ethic proposed that thought and will in man were subject to the laws of physical science. Dostoevsky believed that such ideas limited man to a product of physics, chemistry and biology, negating spontaneous emotional responses. In its latest variety of Bazarovism, Russian nihilism encouraged the creation of an élite of superior individuals to whom the hopes of the future were to be entrusted.
  
  Raskolnikov exemplifies all the potentially disastrous hazards contained in such an ideal. Frank notes that "the moral-psychological traits of his character incorporate this antinomy between instinctive kindness, sympathy, and pity 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a proud and idealistic egoism that has become perverted into a contemptuous disdain for the submissive herd". Raskolnikov's inner conflict in the opening section of the novel results in a utilitarian-altruistic justification for the proposed crime: why not kill a wretched and "useless" old moneylender to alleviate the human misery? Dostoevsky wants to show that this utilitarian type of reasoning and its conclusions had become widespread and commonplace; they were by no means the solitary invention of Raskolnikov's tormented and disordered mind. Such radical and utilitarian ideas act to reinforce the innate egoism of Raskolnikov's character, and to turn him into a hater rather than a lover of his fellow humans. He even becomes fascinated with the majestic image of a Napoleonic personality who, in the interests of a higher social good, believes that he possesses a moral right to kill. Indeed, his "Napoleon-like" plan drags him to a well-calculated murder, the ultimate conclusion of his self-deception with utilitarianism.
  
  In his depiction of the Petersburg background, Dostoevsky accentuates the squalor and human wretchedness that pass before Raskolnikov's eyes. He also uses Raskolnikov's encounter with Marmeladov to present both the heartlessness of Raskolnikov's convictions and the alternative set of values to be set against them. Dostoevsky believes that the "freedom" propounded by the aforementioned ideas is a dreadful freedom "that is contained by no values, because it is before values". The product of this "freedom", Raskolnikov, is in perpetual revolt against society, himself, and God. He thinks that he is self-sufficient and self-contained, but at the end "his boundless self-confidence must disappear in the face of what is greater than himself, and his self-fabricated justification must humble itself before the higher justice of God". Dostoevsky calls for the regeneration and renewal of the "sick" Russian society through the re-discovering of their country, their religion, and their roots.
  Reception
  
  The first part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published in the January and February issues of The Russian Messenger met with public success. Although the remaining parts of the novel had still to be written, an anonymous reviewer wrote that "the novel promises to be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works of the author of The House of the Dead". In his memoirs, the conservative belletrist Nikolay Strakhov recalled that in Russia Crime and Punishment was the literary sensation of 1866.
  
  The novel soon attracted the criticism of the liberal and radical critics. G.Z. Yeliseyev sprang to the defense of the Russian student corporations, and wondered, "Has there ever been a case of a student committing murder for the sake of robbery?" Pisarev, aware of the novel's artistic value attempted in 1867 another approach: he argued that Raskolnikov was a product of his environment, and explained that the main theme of the work was poverty and its results. He measured the novel's excellence by the accuracy and understanding with which Dostoevsky portrayed the contemporary social reality, and focused on what he regarded as inconsistencies in the novel's plot. Strakhov rejected Pisarev's contention that the theme of environmental determinism was essential to the novel, and pointed out that Dostoevsky's attitude towards his hero was sympathetic: "This is not mockery of the younger generation, neither a reproach nor an accusation—it is a lament over it."
  English translations
  
   * Frederick Whishaw (1885)
   * Constance Garnett (1914)
   * David Magarshack (1951)
   * Princess Alexandra Kropotkin (1953)
   * Jessie Coulson (1953)
   * Sidney Monas (1968)
   * David McDuff (1991)
   * Richard Pevear & Larissa Volokhonsky (1992)
   * Julius Katzer
   * Michael Scammell
  
  Film adaptations
  Main article: Film adaptations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There have been over 25 film adaptations of Crime and Punishment. They include:
  
   * Raskolnikow (aka Crime and Punishment) (1923, directed by Robert Wiene)
   * Crime and Punishment (1935, starring Peter Lorre, Edward Arnold and Marian Marsh)
   * Eigoban Tsumi to Batsu (1953, manga by Tezuka Osamu, under his interpretation)
   * Crime and Punishment (1970 film) (Soviet film, 1970, starring Georgi Taratorkin, Tatyana Bedova, Vladimir Basov, Victoria Fyodorova) dir. Lev Kulidzhanov
   * Rikos ja Rangaistus (1983; Crime and Punishment), the first movie by the Finnish director Aki Kaurismäki, with Markku Toikka in the lead role. The story has been transplanted to modern-day Helsinki, Finland.
   * Crime and Punishment in Suburbia (2000, an adaptation set in modern America and "loosely based" on the novel)
   * Columbo (1971 - 78, and intermittently otherwise, starring the American actor Peter Falk) According to the creator of "Columbo", William Link, the American detective "Columbo", is based in part upon Porfiry Petrovich.
  在同一個屋頂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個四屋樓上,住着兩個年輕的同事:一個叫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涅菲傑維奇,另一個叫瓦夏·舒姆科夫……當然,作者覺得有必要嚮讀者交代清楚,為什麽一個主人公用全稱,姓、名和父稱一點不缺,而另一個卻以小名稱呼,目的無非是不讓人以為這種寫法不嚴肅,過份親熱、隨便。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則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齡、官銜和職務,甚至要描述他們的性格。許多作傢都是這麽做的。但本小說作者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會認為這是出於狂妄),决定直接從人物的行動寫起,說完這點開場白,作者就開始講起來了。
  (幻想小說)
  
  一
  
  我是一個荒唐可笑的人。現在他們叫我瘋子。在他們看來,如果我依然不像先前那樣荒唐的話,那麽這一稱呼倒是升了一級。不過,我現在已經不生氣了,現在我覺得他們全都很可愛,甚至當他們嘲笑我的時候——我反而覺得他們特別可愛。假若望着他們我心裏不是那麽憂傷的話,我會同他們一道笑的,——不是笑我自己,而是由於喜歡他們。我之所以感到憂傷,是因為他們不懂得真理,而我卻懂。唉,一個人懂得真理有多麽難啊!但是這一點他們是理解不到的。
  
  不,他們是不會理解的。
  
  過去我感到非常傷心的,是因為我好像很荒唐可笑。不是好像,而是確實荒唐。我一嚮是非常荒唐可笑的,這一點也許我一生下來就是如此。也許是七歲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個荒唐的人了。後來我上中學,進大學,結果呢——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荒唐。因此,對於我來說,大學裏學到的全部知識仿佛衹是最終嚮我證實和說明:我學習越深入越荒唐。學習如此,生活也是如此。時間一年年過去,我認識到我在各方面都很荒唐,這個認識在我身上也與年俱增。所有的人總是嘲笑我,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誰也猜不出,如果說人世間有個什麽人最瞭解我是荒唐人的話,那麽這個人就是我自己。使我遺憾不過的正是他們不明了這一點。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自個兒有錯:我老是那麽高傲,從不願意嚮任何人承認自己荒唐。我身上的這種傲慢在與年俱增,倘若我讓自己嚮任何人承認自己荒唐,那麽當晚我就會用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啊,我小時候有多痛苦,生怕忍耐不住而突然嚮夥伴們坦白承認。然而,當我成長為青年後,雖然對自己很壞的品性一年比一年有更深的認識,但不知為什麽心情卻反而變得平靜多了。的確是不知道為什麽,因為我至今還不能斷定其原因。這原因也許是由於某種極大地影響我的情況,使我心頭積聚着極度的苦悶,這就使我萌發了一種信念:世界上到處都是·無·所·謂。我早就預感到了這一點,但是,完整的信念似乎是最近一年突然出現的。我忽然感到,世界的有無,對於我來說都·無·所·謂。我開始感到並且真正地感到,·我·身·邊·空·無·一·物。起初,我總以為,許多東西過去是有的,但是後來我纔悟出來,過去也是一無所有,衹是不知因為什麽纔仿佛那樣。我逐漸確信,將來也永遠是一無所有。於是,我馬上就不再對別人生氣,也幾乎不再對別人留意。說實在的,這種變化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會表現出來。比如,有時候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撞着了人傢。這不是由於沉思的緣故,我有什麽要沉思的呢,我當時就根本沒有想什麽,因為我對什麽都無所謂。我要是解决了一些問題有多好,唉,一個問題也沒有解决,而有多少問題要解决啊?可是,我一想到·全·無·所·謂,一切問題便不復存在了。
  
  就在那之後我弄清了。我是去年十一月,確切地說是去年十一月三日弄清的。打那以後我的每一瞬間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事發生在一個漆黑漆黑的夜晚,恐怕衹有這個夜晚纔這麽黑。當時是十點多鐘,我正回傢去。記得,我正在想着沒有比這更陰暗的時候,甚至在肉體上也感覺得到。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那是一場最寒冷、最陰鬱甚至叫人可怕的大雨。我記得,這雨甚至還對人懷着一種公然的敵意。而在十點多鐘它卻驟然停了,散發出一股令人覺得可怕的潮氣,比下雨時還要潮濕,還要寒冷。街道路面上的每一塊石板,每一條鬍同,處處都在散發着霧氣。如果從街上往鬍同裏望去,那裏面也是霧氣騰騰的。我突發奇想,如果街燈全部熄滅,會使人愉快些,因為它把什麽都照得通明透亮,反而令人感到憂傷。這一天我幾乎沒有吃東西,晚上早早地到了一位工程師傢,當時在坐的還有他的兩位朋友。我一直默不作聲,似乎很叫他們生厭。他們談看吸引人的什麽事情,甚至突然發起火來。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全無所謂,他們激動衹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我忽然把我的這一想法對他們說了出來:“先生們,我說你們本來是無所謂的嘛。”他們聽了沒有生氣,反而笑起我來。這是因我的話並無責備意味,而衹是我覺得全都無所謂而已。他們看出我這全無所謂之後也就快活起來了。
  
  當我走在大街上想着街燈的時候,我不時望望天空。天空黑得可怕,不過還能清晰地分辨出被撕碎的雲塊,雲塊之間是一個個無底的黑斑。在一個黑斑上,我突然發現一顆小星星,於是就仔細地觀察起來。這是因為那顆小星星提示我:我决定在今夜自殺。早在兩個月前我就果斷地下了這一决心,儘管我很窮,還是買了一支漂亮的手槍,並且在當天就裝上了子彈。但是,兩個月已經過去,手槍依舊放在抽屜裏。可我無所謂地想最後找一個不那麽無所謂的時機,為什麽要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這兩個月來,我每晚回傢都想自殺。我一直在等待那個機會。而現在這顆小星星提示了我,我决定今晚·一·定自殺。那顆小星星為什麽要提示我呢,我也不明白。
  
  我正在仰望夜空,突然有個小女孩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街道上已是空落落的,幾乎不見人影。遠處有個車夫在輕便馬車裏睡覺。小女孩約莫八歲,裹着頭巾,穿件短外衣,渾身濕淋淋的。但我特別記得的是她那雙濕漉漉的破皮鞋,而且現在也還記得。她那雙鞋子格外引我註目。她驟然扯住我的衣袖叫喊。她沒有哭,但似乎在斷斷續續地喊着什麽,由於冷得全身打戰,未能把話說清楚。她被什麽事兒嚇壞了,絶望地叫着:“好媽媽!好媽媽!”我嚮她扭過頭去,不過什麽也沒有說又繼續走路,但她跑上來把我拉住。她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種小孩受了極度驚嚇的絶望心情。我熟悉這種聲音。儘管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我明白,或者是她母親在什麽地方快要死去,或者是她們在那裏出了什麽事,所以她跑出來叫人,想找點什麽,去幫助她母親。可是,我沒有跟着她去,相反,卻陡然起了趕走她的念頭。起先,我要她去找,她卻鬆開手,嗚嗚咽咽,氣喘籲籲,老跟在我身邊跑,不肯離開。於是,我衝她跺腳,吼一聲。她衹是喊着:“老爺!老爺!……”她突然離開了我,飛快地橫過街去:街那邊來了一個行人。看來,她不再跟着我,而去找那個行人了。
  
  我登上五樓我的住處。我沒有和東傢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小而簡陋,有一個閣樓上常有的那種半圓形窗戶。屋裏有一個漆皮面沙發,一張桌子,桌上放着書,兩把椅子,還有一把舒適的安樂椅,雖然十分陳舊,但卻是一把伏爾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來,點燃蠟燭,開始思考。隔壁房裏一片嘈雜吵鬧聲,近三天來都是如此。那裏住着一個退伍大尉軍官,他邀來一大群客人——五、六個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賭博。昨晚上他們竟然打起來了,我知道,他們有兩人互相揪住對方的頭髮久久不放。女房東想數說他們,但懼怕那大尉。住在我們這兒的還有另一傢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團長太太,帶着三個幼小的孩子。他們住進來後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們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過去,整夜打哆嗦,畫十字,她的幼子被嚇得患了癲癇病。我確切知道,大尉有時候在涅瓦大街上攔路乞討。他沒有找到職業,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說此事),他住進來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給我製造過麻煩。自然羅,從一開始我就回避同他結識,而他對我從一開頭也不感興趣。不過,他們在一墻之隔的那邊,不論怎麽喊叫,也不論他們是幾個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着,確實沒有聽到他們爭吵、打架——甚至把他們忘了。我每晚徹夜不眠,這樣已經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安樂椅裏什麽事也不做,衹在白天讀讀書。我這樣坐着什麽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麽念頭在腦子裏閃現,我也聽其自然。每晚要點完一支蠟燭。我靜靜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槍拿出來放在面前。當我放下手槍時,我記得問過自己:“是這樣嗎?”接着就斬釘截鐵地回答自己:“是這樣的。”也就是自殺。我知道,我今晚一定會自殺,而在這桌旁還要坐多久——我也說不上。要不是那個小女孩出現,我肯定早已自殺了。
  
  二
  
  您要知道:我雖然全無所謂,但要是拿疼痛來說我還是感覺得出來的。如果有人打了我,我就會感覺得痛的。精神上也是這樣:如果發生了什麽可憐的事,我就會覺得可憐的,就像過去生活上我還沒有對任何事都覺得無所謂時那樣。對那個小女孩我也有過憐憫心:我一定要去幫助她。可是我為什麽沒有去幫呢?是因為當時産生了一個念頭:當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時候,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疑問,而且無法加以解决。問題很無聊,但我很生氣。我生氣是由於有了這麽一個結論:我既然已經决定今夜自殺,那麽,我現在對世間的一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無所謂了。我為什麽突然感到我不是全無所謂,而去可憐一個小女孩呢?我記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於有過一種奇怪的心疼感,在我這種處境下,這種感覺甚至令人難以相信。的確,我無法更好地把我當時那種轉瞬即逝的感覺轉述出來,不過,這個感覺直至我回到傢在桌旁坐下來仍未消逝,以至我非常生氣,這是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推論一個個紛至沓來。很顯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子虛,暫時也沒有化為烏有,那麽我就還活着,因此就會有苦惱,有憤怒,有為自己的舉止而感到羞恥的心。就算是這樣吧。但是,既然我將自殺,比方說,再有兩個小時我就要死去了,那麽小女孩於我有什麽相幹呢?羞恥心、世間的一切與我又有什麽相幹呢?我行將化為烏有,徹底消亡。我知道,我即將·完·全消失,因而一切也將不復存在,那麽,這種認識對於我對小女孩的愛憐之心,對於做了卑鄙事以後的羞恥心,不能沒有絲毫影響吧?須知,正因為如此,我纔會對不幸的小女孩跺腳,嚮她粗野地吼叫,好像在說,“我不僅沒有同情心,而且如果要我去幹毫無人性的醜行,現在我都可以去幹的,因為兩個小時之後一切都將逝去了。”您能相信嗎?這就是我對她吼叫的原因。對這一點我現在幾乎深信不疑。十分顯然,生命和世界現在仿佛都要取决於我,甚至可以這麽說,現在這世界仿佛也是為我一個人而創造的:我自殺了,世界也就不再有了,至少對於我來說是如此。我的知覺一旦消失,整個世界也就隨即消亡,就像幽靈一樣,就像依附於我的知覺一樣,因為這整個世界和全人類也許就是我自己一個人。至於我死後,對任何人來說也許真的什麽都不再存在了,這一點已不必去談了。我記得,我坐在那兒反反復復地思考着所有這些接踵而來的新問題,甚至生出異念,異想天開起來。比方,我突發奇想,假如我以前生活在月球上或火星上,在那裏做了最無恥的事情並且遭到斥責和羞辱,這除非有時在夢境中或在噩夢中才能感覺和想象得到;又假如,我後來來到了地球上,而又記得自己在別的星球上的所作所為,此外,還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月球上,那麽,當我從地球上仰望月球時,——是否會覺得·無·所·謂呢?是否會為自己的醜行而感到羞愧呢?思考這些問題是無益的、多餘的,因為手槍已擺在我的面前,我的整個身心也感覺到了·這·事必將發生。但是,這些問題刺激着我,使我憤怒。不先把問題弄明白,我似乎暫時還不能死去。總之,這個小女孩救了我,由於這些問題我遲延了自殺。這時,大尉房裏的嘈雜聲開始平息下來:他們玩過牌後在準備睡覺,不過暫時還有人在嘟嘟囔囔說鬍話,懶洋洋地輕聲叫駡。就在這時,我坐在桌旁安樂椅裏忽然睡着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睡着的。大傢知道,夢是一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的十分清晰,細節都似珠寶飾物那樣精美;有的你會覺得一晃而過,仿佛超越了時空全無感覺。引起夢境的似乎不是理智,而是願望,不是大腦,而是心靈;然而,我的理智在夢中有時有多巧妙,而且會生出一些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來。例如,我哥哥去世已經五年,我有時還夢見他:他幫我做事,我們互相關心,而我在夢中一直十分清楚和記得,我哥哥已經死了,埋了。他雖然是死人,仍在我身邊為我忙碌,為什麽我的理智會完全容忍發生這一切呢?好,不談這個,說說我的那個夢吧。是的,我當時做了一個夢,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個夢!他們現在還在耍笑我,說那衹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過,既然那個夢能告訴我真理,是夢不是夢難道不是都無所謂嗎?你要是發現和認清了真理,那麽,不論你是睡着還是醒着的時候都知道,這就是真理,沒有也不可能有別的真理了。好吧,就算這是做夢,就算這樣,但是,被你們說得天花亂墜的那種生活,我卻要用自殺來結束它了,而我的夢,我的夢——啊,則給我展示了一種嶄新的光輝燦爛、煥然一新、充滿活力的生活!
  
  請聽我繼續說吧。
  
  三
  
  我說過,我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仿佛還在思考着那些問題。我忽然夢見,我坐在那裏拿起手槍來直對着心髒——是心髒,不是腦袋;以前我是打算一定對準腦袋,正對右太陽穴開槍的。我對準胸膛等了一、二秒鐘,忽然房裏的蠟燭、桌子和墻壁全都在我眼前晃動、旋轉起來。我連忙開了一槍。
  
  您有時會夢見從高處掉下來,或是被人砍殺,但是您從不會感到疼痛,除非您自己真的撞在了床上,纔會感到痛,並且往往會痛得醒過來。我這次做夢時也是這樣:我不感到痛,但覺得一槍把全身都震撼了,一切都頓時消失,四周一團漆黑。我仿佛又瞎又聾,僵直地仰臥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什麽也看不見,一動也不能動。人們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叫着喊着,大尉在低聲說話,女房東在尖聲叫嚷,——突然間喧囂聲停息下來,原來他們在用一口緊閉的棺材擡着我走。我感到棺材在晃動,尋思着原因,頓時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我明白了,毫不懷疑,我看不見,也動不了,然而還有感覺,也能思維。不過,我馬上就聽其自然,像往常做夢那樣,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現實。
  
  於是,他們把我埋入土中。他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能活動。過去不是在夢中時,我常想我會怎樣被埋入墳墓,由墳墓聯想到的不過是潮濕和寒冷而已,眼下我可真的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腳趾尖,不過再沒有別的什麽感覺了。我躺着,奇怪的是無所期待,心平氣和地承認死人是沒有什麽可盼望的了。可就是感到潮濕。我不知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者幾天,也許有好多天了。但忽然間,從棺蓋上滲進來一滴水落到我閉着的左眼上,一分鐘後又一滴,又一分鐘後第三滴,就這樣連連不斷,每分鐘落下來一滴。一股無比的憤懣從我心底升起,我感到心底一陣疼痛。“這是傷口”,我想了想。“是槍傷,裏面還有一粒子彈……”水還在滴落,每分鐘一滴,徑直掉到我那衹閉着的眼睛上。我突然祈求起來,但不是用聲音,因為我是不能動彈的,而是用我的整個身心,嚮着使我變成這樣的主宰者祈求:
  
  “不管你是什麽人,但如果有你在,如果有比眼下發生的更合乎情理的事,那麽你就讓它也在這兒出現吧。而如果因為我缺乏理智而自殺,你要報復我,讓我往後的日子過得難堪、荒唐,那麽就請註意,我在任何時候所遭受的任何苦難都將無法與我要默默地承受的那種羞愧相比,哪怕那苦難要綿延千百萬年!……”
  
  我祈求之後不再說話,深深的沉默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分鐘。又掉下一滴水,但我知道,而且深知和確信,一切都將馬上發生變化。這不,我的墳墓真的突然裂開了。也就是說我不知道墳墓到底是被打開的還是被掘開的,不過,我被一個沒有見過的黑怪物抓住,於是我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空中。我驀地發現:這是一個深夜,一個前所未有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我們在遠離地球的太空中疾飛。我對抓我的怪物什麽也不問,我在等待着,我非常高傲。我深信自己不會害怕,而且一想到不會害怕時,我便興奮不已。我記不起飛行了多長時間,而且也想象不出來,因為一切都像平常做夢時一樣,當你跨越時空,超越存在和理智的規律時,你就衹會在心靈的憧憬點上停下來。我記得,我在漆黑中忽然看見一顆小星星。“這是天狼星吧?”我驟然忍不住問道,因為我本來是什麽也不想打聽的。“不,這就是你回傢時從雲層間看到的那顆星星。”那個抓我的怪物答道。這時我纔看到,這怪物有一張仿佛與人一樣的面孔。奇怪的是,我卻不喜歡這怪物,甚至對它感到十分厭惡。我所期待的是徹底的虛無,正因為如此,我纔對着自己的心髒開槍。而今我落在了怪物的手中,它當然不是人,但它是·存·在·着·的,是活着的:“啊,原來墳墓的外面也還有生命哩!”我像做夢似的鬍思亂想,不過我的心底依然如故。“如果··生,”我想,“重又生活在某人的旨意下,那麽,我是不會去接受別人的控製與的!”“你知道我害怕你,所以你看不起我。”我忽然不顧體面地對我的旅伴提出問題說,這問題含有自我表白的意味,因而我的心底像被針刺一樣感到屈辱。他沒有回答我,但我馬上覺得,並沒有人鄙視我,恥笑我,也沒有人可憐我,同時也發覺,我們旅行的目的不清楚而且神秘莫測,不過衹與我一人有關。一種恐懼感在我心中慢慢升起。默不作聲的旅伴身上的一種東西在無聲地但卻痛苦地感染着我,仿佛在我身上涌動。我們在昏暗而神秘的太空中急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那些熟悉的星星了。我知道,太空中有些星星的光要數千年甚至數百萬年才能到達地球上,我們也許已經飛過了這一個距離。在極度揪心的苦悶中我似乎在期待着某種東西。剎那間,一種熟悉的扣人心弦的感覺使我震蕩:我忽然看見了我們的太陽。我知道,這不可能是那個養育過我們地球的太陽,我們距離我們的太陽無限的遠,但不知為什麽,我的整個身心卻感到,這個太陽和我們的那個太陽一模一樣,是我們太陽的復製品,是我們太陽的孿生兄弟。動人心弦的甜美感在我心底激起一陣欣慰:給我生命的親切的陽光的威力在我心中回蕩,使我心靈復蘇,我被埋進墳墓後,第一次感到有了生機,原先的那種生機。
  
  “而如果這就是太陽,如果這確實就是我們的那個太陽,”我高呼起來,“那麽,地球又在哪兒呢?”旅伴就把一顆小星星指給我看,那小星星在黑暗中閃爍着緑光。我們徑直朝它飛去。
  
  “宇宙中莫非真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大自然的規律果真是這樣?……如果這是另一個地球,那麽它難道和我們的地球完全一樣……和我們那個不幸的、可憐的,但又寶貴、永遠可愛的地球,和我們那個即使在最忘恩負義的兒女心中也能喚起對它苦愛的地球完全一樣嗎?……”我無比激動地呼喊起來,對被我離開的原先的那個地球有着難以抑製的眷戀。那個被我拒絶的可憐的小女孩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一切你都會看到的,”我的旅伴回答說。聽得出來,他的話中夾帶着憂傷。我們在迅速地靠近那顆行星,行星在我眼中越變越大,我已經分辨出了海洋和歐洲的輪廓,一種奇特的偉大而純潔的妒意突然在我心間涌起:“怎麽可能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而且又為了什麽呢?我愛,衹能愛我離開的那個地球,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嚮心房開槍結束生命時,我的血就灑在了那上面。但是任何時候,任何時候我都沒有中斷過我對那個地球的愛,就是在離開它的那個晚上,我也許比任何時候都愛得更苦。在這新的地球上也有痛苦嗎?在我們那個地球上,我們的確衹能懷着痛苦去愛,並且也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麽方式去愛它。為了愛,我甘願受苦。我願意,我渴望就在此刻含着熱淚去親吻我離去的那一個地球,我不願意,也不接受在任何別的地球上復生!……”
  
  可是,我的旅伴已經把我扔下。我好像毫無感覺地霎時間就來到了另一個地球上——一個晴天麗日下的人間天堂。我好像站在我們地球上希臘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上,又好像是與這些島嶼毗連的大陸沿海的某個地方。啊,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像我們地球上一樣,可就是這兒似乎到處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洋溢着偉大、聖潔、最後勝利的歡樂。溫柔、碧緑的大海輕輕地拍打着堤岸,環抱着毫不掩飾的幾乎是屬意專一的愛戀親吻着海岸。樹木參天,娟秀蔥蘢,片片緑葉輕柔、親昵地沙沙響,我感覺它們像是在訴說情話迎接我的到來。茂密的野草開滿鮮花,馨香四溢。一群群的鳥兒在天空中飛過,毫不畏懼地落在我的肩上、手上,抖動着可愛的小翅膀,喜滋滋地拍打我。我終於見到和認識了這片樂土上的人們。他們主動地走過來,擁着我,親吻我。他們是太陽的兒女,自己那個太陽的兒女,——啊,他們長得多麽俊美!在我們地球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人有這麽美。也許衹有在我們的孩子身上,在他們的孩提時代,才能找到這種美的久遠的雖然是模糊的痕跡。這些幸福的人們眼睛放射着明亮的光芒,他們的臉上閃現着智慧的光彩和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人人都滿面春風;他們的話語和聲音充溢着天真爛漫的愉悅。啊,掃視他們一眼,一切一切我馬上就一目瞭然!這是沒有被惡行玷污的一方淨土,生息在它上面的是一些清清白白的人,他們生活在這天堂裏,據祖輩相傳,這也是我們獲罪的先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所不同的衹是這兒處處是天堂。人們歡笑着,涌嚮我,對我親親熱熱,把我領到傢去,個個都給予我安撫。啊,他們什麽也不問我,但他們似乎什麽都知道,我覺得他們想的是盡快驅走我臉上的痛苦。
  
  四
  
  然而,您要知道,唉,這衹是一場夢!但是,這些純潔、美麗的人們的盛情給我的感受,已永遠留在我的心間,而且我覺得,他們的這種盛情至今仍在不斷地感染着我。我親身見到他們,瞭解他們並且相信他們。我喜歡他們,後來還為他們蒙受過苦難。啊,甚至在當時我馬上就明白過來,在很多方面我並不完全瞭解他們;我作為當代進步人士及卑微的彼得堡人似乎沒有解决這個問題,即他們沒有受過我們那樣的教育卻懂得那麽多的事情。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知識的充實與吸收,用的是另一種與我們地球上不同的方法,而且他們的追求也完全不同。他們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他們不像我們那樣竭力去尋求生活,因為他們生活得很充實。可是,他們的知識要比我們的高深得多,因為我們的知識力圖說明生活是什麽,力圖去認識生活,以便去教會別人生活;他們呢,他們不學科學就懂得該如何生活。這一點我明白,但我不懂得他們的知識。他們指點我觀賞他們的樹木,我卻不能體會他們欣賞樹木時的那份情素:他們仿佛同類相通,心心相印。您可知道,如果我說他們能同樹木交談,大概我沒有說錯吧!是的,他們找到了樹木的語言,我也確信,樹木也懂他們的話語。他們就是這樣看待整個大自然包括動物的。動物同他們和平相處,不嚮他們發起進攻,而且喜歡他們,為他們的愛心所馴服。他們指引我觀看星星,並同我談星星的事兒,我聽不明白,但我相信,他們像是有某種方法同天上的星辰進行交往,不衹是思想上的,而是有一種生動活潑的途徑。啊,這些人沒有強求我瞭解他們,我不瞭解,他們也還是愛我,但是我知道,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我的,因此,我幾乎不跟他們談我們地球上的事。在他們面前我衹是頻頻親吻他們生息的土地,以表達對他們無言的崇敬。他們見了,任憑我去表示,不因我的崇敬而羞愧,因為他們自己也很尊崇。我有時滿臉淚痕地去吻他們的腳,他們沒有因為我而難過,當我知道他們將用多麽熾熱的愛來回報我時,我心頭有多興奮!我有時驚奇地自問:他們怎麽始終不去欺凌我這樣的人,一次也沒有激起像我這樣的人的醋意和嫉妒呢?我多次自問:我這個愛吹牛說謊的人,怎麽能不對他們說說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是一無所知的,怎麽能不想以此使他們震驚,或者哪怕衹是出於對他們的愛慕呢?他們都像孩子們那樣歡蹦亂跳、興高采烈。他們在自己美麗的園林中和樹林裏漫遊,唱着自己優美的歌兒,食用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樹上的果實、自己森林裏的蜂蜜,以及那些喜歡他們的動物的乳汁。他們衹需從事輕微的勞動就能輕而易舉地解决自身的衣食問題。他們男歡女愛,生兒育女,但我從未發現他們·貪·淫·好·色。在我們地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難逃的劫數,淫欲是人類萬惡之源。他們為新生命的降臨而歡天喜地,這是他們幸福樂園的新人。他們相互間沒有爭吵,沒有妒忌,甚至不知道爭吵與嫉妒為何物。他們的孩子是大傢的,因為大傢組成一個家庭。他們差不多完全沒有疾病,雖然也有死亡;他們的老人死得安詳,好像睡着了似的,人們圍在身旁為他送終,他含笑地嚮人們祝福,人們也報以愉悅的微笑送別。此時,我沒有看見人們悲傷、流淚,有的衹是加倍的恍若狂喜的愛,但卻是一種泰然、充實、沉靜的狂喜。可以認為,他們和逝者之間,甚至在他死後仍然互相交往,死亡也割不斷彼此的塵世聯繫。當我問及他們有無永恆的生命時,他們近乎不懂我的意思,但很顯然,他們堅信不疑,對他們而言這不成為問題。他們這裏沒有寺廟,但他們與整個宇宙有着休戚相關、生氣勃勃、分割不開的聯繫;他們不信宗教,但他們確信,當人間的歡樂達到塵世的極限時,那麽,對他們——生者和死者來說,同整個宇宙更為廣泛的交往就會到來。他們興味盎然地盼望着這一時刻,不慌不忙,無憂無慮,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互通信息。每晚睡覺以前,他們都愛同聲合唱和諧悅耳的歌麯。他們用這些歌麯表達一天的種種感受,謳歌和告別即將逝去的一天。他們贊美大自然,贊美大地,贊美海洋,贊美森林。他們喜好創作描寫對方的歌麯,像小孩那樣互相誇贊;這是一些質樸無華的歌,但它們發自內心,感人肺腑。不衹在歌麯中,看來也在度過整個一生中,他們都是互相贊賞的。這是無所不包、普普通通的一種愛慕。另有一些歌麯莊嚴奔放,我差不多全聽不懂。我認識歌詞,但老是品味不出其中的全部含義。我的腦子似乎難於理解,但我的心靈卻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愈來愈領悟得到。我常常對他們說,這一切我過去早有預感,所有這些歡樂和贊歌在我們地球上對我來說卻是無邊的憂煩,有時竟是難以忍受的痛苦;當我的心靈進入夢幻,腦海中出現憧憬時,我就預感到會有他們這些人,會有他們的贊歌;在我們地球上,面對西斜的殘陽我常常熱淚涔涔……我恨我們地球上的人,但恨中總包含着苦悶:我為什麽恨他們而又不能不愛他們呢?我為什麽不能不寬恕他們呢?我愛他們,但愛中也總是有着苦悶:我為什麽愛他們又同時要恨他們呢?看得出來,這裏的人聽了之後,不理解我說的什麽,但我不會因為我同他們說過一席話而感到遺憾,因為我知道,他們理解我無限思念我別離的那些人。是啊,當他們用充盈愛撫的親切目光瞧着我的時候,當我在他們面前,感到我的心靈也逐漸變得像他們的一樣純潔、誠實的時候,我就不再因為不理解他們而有所遺憾了。生活竟是如此充實、豐滿。身臨其境的一番感受使我精神激奮,於是我默默地祝福他們。
  
  啊,所有的人現在都當面嘲笑我,一口咬定說,夢裏的東西不可能像我現在所描述的那樣細緻入微,我在夢中的所見或感受不過是夢境産生的幻象,而那些細節是我夢醒後自己杜撰出來的。當我嚮他們坦言,說實際上也許是如此時——天啊,他們當着我的面笑得有多歡,他們有多快活啊!是啊,真的如此,我完全被夢幻的感受陶醉了,而且衹有這種感受纔完整地保留在我備受創傷的心中:可是,夢中真實的形體和真實的形態,即夢境中實際所見的那些形象,豐滿得如此和諧,如此美妙,如此生動,以致我夢醒後自然無法用我們貧乏的語言去表達出來,因而它們在我的腦海裏必然變得淡漠起來,於是在後來,我也許真的不自覺地編造出一些細節,尤其在情急之下想一吐為快,失實之事自然難免了。不過,我怎能不相信這都是實有的呢?事實也許比我說的還要完美、清晰和興味千倍呢?就算這是一場夢,然而,這一切不可能是沒有的。您聽我說個秘密吧:也許所有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夢呢!因為當時發生的事逼真得如此驚人,夢中是不能構想出來的。暫且說,這夢是我心裏想成的,但是,我的心難道能虛構出後來遇到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真理嗎?我自個兒在心裏怎麽可能臆造或幻想出那種真理呢?我那渺小的心髒和空虛、多變的頭腦,怎麽能達到那真理的靈感呢!啊,您自己評評吧。我一直隱瞞到現在,但如今我要把這真理和盤托出來。問題是我……把他們全都教壞啦!
  
  五
  
  是啊,是啊,結果是我把他們全教壞啦!這怎麽會發生的——我不明白,但我記得清清楚楚。夢境穿越數千年,在我心裏僅僅留下整體的感受。我衹知道,他們墮落的原因是我。我像一條可憎的毛蟲,又像傳染了許多國傢的鼠疫桿菌,把這塊我來之前沒有罪惡的樂土全玷污了。他們學會了撒謊,愛上了虛偽,嘗到了謊言的甜頭。唉,起初他們也許·本·無·邪·念,衹是出於戲謔、賣弄、好玩,也許真有點兒動心,可是這一動心竟深入心底,正合他們的心意。隨後就出現了淫欲,淫欲滋生忌妒,忌妒導致殘暴……唉,我不明白,也記不起了,但很快就發生了第一次流血:他們驚訝、恐懼,開始出現分歧,隨後就分道揚鑣。派別出現了,他們互相敵視,漫駡、指責。他們嘗到了羞辱的滋味,並將它視為一種美德。有了榮譽的觀念,各派自立旗號。他們開始動物,動物躲避他們逃入森林,並成了他們的仇敵。為了拉山頭,立門戶,爭名奪利,互相鬥毆。他們勢不兩立,視對方若寇仇。他們品嚐了災難,並且愛上了災難。他們渴望苦難,說衹有經過苦難纔會贏來真理。這時,他們發明了學問。他們惡貫滿盈時,卻說什麽手足親情、人道主義,而且很瞭解這些字眼的含義。他們罪行纍纍時,卻想出什麽正義來,並且製定一套套的法典維護正義,而為了法典的執行架起了斷頭臺。他們對往事已經記憶模糊,甚至不願相信自己曾經是純潔、幸福的,連過去是否幸福也一笑置之,說那是夢幻罷了。他們甚至無法想象出幸福的模樣,而奇怪的是:他們絶不相信往日有過幸福,認為那是一種神話。他們渴望重新做個純潔、幸福者,像孩童那樣心係願望,把它奉若神明,修建神廟,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祈禱,同時又深知好夢難圓,希望無法實現,卻又眼淚汪汪地對它頂禮膜拜,敬若神明。可是,倘若他們能夠回到他們失去的那塊純潔無瑕的福地去,倘若有人突然把這地方重新展現給他們,問他們是否願意返回故土,那他們一定會予以拒絶。他們回答說:“即使我們虛偽、兇惡、行為不軌,這一點我們·清·楚,並為此而痛哭、苦惱、自我折磨、自我懲罰,其程度也許更甚於尚不知姓氏的仁慈法官將要對我們的審判。但我們有學問,學問將使我們重新找到真理,我們會自覺接受真理,認識重於感覺,對生活的瞭解重於生活本身。學問將給我們聰慧,聰慧將發現規律,而認識幸福的規律重於幸福。”他們就是這麽說,說過之後更是衹顧自己,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每個人都死抱私利,挖空心思去損害和減少別人的利益,認為生存就是如此。於是,出現了奴役,甚至是自願的奴役:弱者甘心屈服於強者,以便強者幫助他們去壓迫更弱者。出現了賢達之士。賢達揮淚進諫,——數說他們妄自尊大、肆無忌憚、失卻和諧以及寡廉鮮恥。賢達遭到嘲諷和打擊,他們的鮮血灑在聖殿的門上。可是,出現了另一些人,他們開始考慮:如何把所有的人重新聯合起來,讓每個人照舊衹顧自己,同時又不妨礙他人,從而使大傢如同生活在一個友好的社會中。為了這一理想,爆發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所有參戰者這時都堅信,學問、智慧和自我保全意識,最終必將使人們聯結成為一個和睦共處、有理性的社會,而眼下為了加快事業的進程,“智者”在竭力盡快把“愚人”和不瞭解他們理想的人全都消滅,以免妨礙理想的實現。但是,自我保全意識開始迅速減弱,出現了驕橫者和貪淫者,他們公然要求占有一切或拋棄一切。為了占有一切,他們為非作歹,如若不能得逞——便自殺身亡。出現了各種宗教,崇拜虛無和自戕,以期在虛無縹緲中求取永恆的安息。這些人在徒勞中終於疲憊不堪,滿臉苦相,而他們還宣稱受苦是一種享受,因為在受苦中纔有思想。他們編撰歌麯頌揚苦難。我痛心疾首地來到他們中間,為他們惋惜,不過,我也許比過去更愛他們,那時他們的臉上還沒有痛苦,他們還是純潔、美麗的。他們的這塊土地原本是天堂,而今被他們玷污了,有了災難,我纔更愛它。唉,我老是喜歡災難和痛苦,但衹是為了自我擔待,而對於他們我憐憫得痛哭流涕。我祈求他們原諒,我無限自責、自咒和自我鄙薄。我對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是我一個人幹的;是我給他們帶來了傷風敗俗、道德淪喪與弄虛作假,我懇求他們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教他們做十字架。我不能,也無力自殺,但我情願接受他們的折磨,我渴望痛苦,渴望在痛苦中灑盡我最後的一滴血。可是,他們衹是嘲笑我,最後竟把我看作瘋子。他們不認為我有罪,表示衹接受符合他們意願的事,整個現狀則不能改變。最後,他們嚮我宣佈,我對他們構成了危害,如果我不閉上嘴的話,就要把我關進瘋人院。當時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覺得快要死了,這時……正在這時我醒過來了。
  
  此時已是清晨,也就是天色尚未破曉,但也有五點鐘左右了。我是坐在安樂椅裏醒過來的,蠟燭已經燃完,大尉房裏的人都已進入夢鄉,四周靜悄悄的,我們住宅裏很少是這樣。首先,我異常吃驚地跳將起來;過去,我從未發生類似的情況,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我就從來沒有在安樂椅裏這樣睡着過。突然間,
  
  當我站着慢慢清醒過來時,——那支子彈上了膛準備好的手槍倏地撲入我的眼簾,可我一把將它推開了!啊,我現在要活下去,活下去!我舉起雙手疾呼永恆的真理;不是疾呼,而是哭泣;我渾身充滿狂熱,無比的狂熱。對,活下去,就——傳道去!此刻我决心去傳道,而且始終不渝!我要去傳道,去傳道——傳什麽道?傳播真理,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親眼看見真理的光華四射!
  
  於是,從那時起我就傳起道來了!還有——我愛所有嘲笑我的人,勝似其他所有的人。為什麽是這樣——我不明白,也無法解釋清楚,不過,就讓它這樣吧。他們都說我糊塗了,就是說,要是眼下都這麽糊塗,那麽往後可怎麽辦呢?事實的確如此:我是糊塗了,往後也許更糟。無疑,當我要搞清怎樣去傳道時,也就是該說些什麽話,該做些什麽事的時候,我一定會有很多錯,因為傳道這件事是很難做好的。瞧,我現在把一切都弄清楚了,不過,請聽我說:誰能不出錯呢!然而要知道,上至聖賢,下至盜匪,大傢起碼都朝着同一方向,奔嚮同一目標,衹是各人的路子不同而已。這是一個古老的真理,不過,這裏也有新情況:我不可能完全糊塗,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看出並且知道,人是會變得美麗、幸福,不會喪失生存能力的。我不願意也不會相信,是人類的常態。你知道,他們大傢嘲笑的正是我的這種信念。可我怎麽能沒有這個信念呢:我看到了真理,——那不是我腦子裏臆造出來的,而是我看到的,看到的,它那栩栩如生的形象永遠充溢我心間。我看到的真理是如此的完美,以致我不可能相信人類會沒有真理。總之,我怎麽會糊塗呢?當然啦,發生偏差,甚至可能好多次,也還可能說出一些見外的話,但這不會為時太久,因為我所看到的活生生的形象將永遠與我同在,並永遠匡正我,指引我。啊,我精神振奮,朝氣蓬勃,嚮前,嚮前,哪怕走他一千年。您知道,我把他們全教壞了,起初我甚至想隱瞞,但這是錯誤的——是我的第一個錯誤!不過,真理對我耳語,說我在撒謊,卻又護衛我,引導我。可是,天堂是如何建造起來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不善於用言辭去描述。夢醒後我遺忘了許多,至少把一些主要的、重要的詞語給忘了。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去說,不停地說,因為畢竟是我親眼所見,哪怕我不善於描繪我的所見所聞。然而嘲笑我的人並不瞭解這一點,他們說:“你見到的是夢幻、幻覺、幻象,”嗨!難道這是什麽聰明透頂?他們竟是那麽自鳴得意!夢?什麽是夢呢?我們的一生不就是一場夢嗎?我要再說一遍:哪怕這夢永遠不能實現,哪怕不會有什麽天堂(這一點我已經明了!)——可我還是要去傳道。其實,這很簡單:衹消一天,·一·個·小·時,一切便會一蹴而就的!重要的是你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這是關鍵所在,這也就是一切,別的什麽都無所謂,因為你馬上就會知道如何建立起天堂了。其實,這不過是個古老的真理,被人們重複、背誦過不知多少遍,可它卻沒有生存下來!所謂“對生活的瞭解重於生活本身,認識幸福的規律重於幸福”——必須與之進行鬥爭!我將參加鬥爭。衹要大傢有此心願,那麽便會馬到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小女孩……我這就去!就去!
  本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名著,以催人淚下的感人筆觸描寫了兩個悲慘的故事。
  工廠主史密斯之女是個美麗純情的姑娘。她愛上了瓦爾科夫斯基公爵。公爵是個人面獸心的惡棍。他騙走了老人全部財産,然後又把他的女兒拋棄在國外。父女倆由於貧病交加,相繼死去。
  公爵的兒子則是個表面上英俊可愛的花花公子。公爵為了陰撓他的兒子與平民之女娜塔莎相愛和結合,不惜無中生有地誣陷她的父親鯨吞他的款子。他又玩弄詭計讓兒子另覓新歡,拋度了娜塔莎。
  本書中有一個惡魔似的反面人物瓦爾科夫斯基公爵。這一人物在當時是典型的,是俄國由封建宗法的農奴製嚮赤裸裸的資本主義剝削制度轉型時期的歷史産物。這是一個趨炎附勢、見錢眼開、荒淫無恥、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以斂財為人生唯一目標的大地主、大資本傢。這就加深了對當時俄國社會的開掘。


  Humiliated and Insulted (also known in English as The Insulted and Humiliated, or The Insulted and the Injured) by Fyodor Dostoevsky, first published in 1861, is the trigger of the many tragic novels written by Dostoevsky that depict the harshness of human relations with a zest of blind kindness.
  
  Plot introduction
  
  Narrated by a young author, Vanya, who has just released his first novel which bears an obvious resemblance to Dostoevsky's own first novel, Poor Folk, it consists of two gradually converging subplots. One deals with Vanya's close friend and former love object, Natasha, who has left her family to live with her new lover, Alyosha. Alyosha is the saintly but dimwitted son of Prince Valkovsky, who hopes to gain financially by marrying Alyosha off to an heiress, Katya. Valkovsky's cruel machinations to break up Alyosha and Natasha make him one of the most memorable "predatory types" (a la Stavrogin in The Possessed) that Dostoevsky created. The other branch of the plot deals with the approximately 13-year old orphan Nellie, whom Vanya saves from an abusive household by taking her into his apartment, and whose deceased mother's story in some ways parallels that of Natasha. It's unusual to see a well-developed character as young as Nellie in a Dostoevsky novel, but Nellie may be one of his most moving creations, and she in particular shows the influence of Dickens (whom Dostoevsky is known to have read during the Siberian exile near the end of which this novel was conceived).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hemes throughout Dostoevsky's work is the expiative value of suffering, and The Insulted and Injured, with its tragically moving plot and characters, develops that theme.
  Plot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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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talya leaves her parents' home and runs away with Aleyosha (prince Alexey) – the son of Prince Valkovsky who abuses her father. As a result of his pain, her father, Nikolai, curses her. The only friend that remains by Natalya's side is Ivan – her childhood friend who is deeply in love with her. Prince Valkovsky tries to destroy Alyosha's plans to marry Natalya, and wants to make him marry the rich princess Katerina. Alyosha is a childish young man who is easily manipulated by his father. Following his father's plan, Alyosha falls in love with Katerina. Eventually, Alyosha chooses Katerina over Natalya. In the meanwhile, Ivan picks up an orphan girl, Elena, and learns that her mother ran away from her father's (Smith) home with her sweetheart – Alyosha's father. Shortly after Elena was born, Prince Valkovsky abandoned her, took her money and the poor woman and her daughter came back to Smith asking for forgiveness. Elena's mother dies shortly before her father eventually agrees to forgive her. In attempt to make Nikolai (Natalya's father) forgive his daughter, Ivan persuades Nilokai and his wife to adopt Elena. By telling them her life story, Elena makes Nikolai's heart soften and he accepts Natalya. Shortly afterwards, Elena dies from epilepsy.
  Characters in "The Insulted and Humiliated"
  
   * Ivan Petrovich – main protagonist
   * Nikolai Sergueych Ikhmenev – landlord of Ikhmenevka
   * Anna Andreyevna – Nikolai's wife
   * Natasha Nikolayevna – Nikolai's daughter
   * Mavra – Natasha's maid
   * Prince Valkovsky
   * Prince Alexey – Prince Valkovsky's son
   * Mr Smith
   * Elena (Nellie)– Mr Smith's grand daughter
   * Filipp Filippych Masloboyev – Ivan Petrovich's old acquaintance
   * Alexandra Semionovna – Filipp's wife
   * Katerina Fiodorovna – Prince Alexeï's future wife
  
  Film adaptation
  
  Humiliated and Insulted was adapted in 1991 for cinema by soviet director Andrei Eshpaj with Nastassja Kinski as Natasha.
  ——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筆記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準備,動身去上班時,阿格拉菲娜走進我的房裏。她是我雇傭的廚娘,兼管傢務和洗衣。
  
  使我吃驚的是,她居然與我聊起天來了。
  
  她本來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一嚮寡言少語,除了每天說一兩句準備什麽飯菜之類的話外,五六年來,幾乎沒說過任何別的話,至少我沒聽到過。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開口說話了,“您該把小間租出去。”
  
  “哪一個小間?”
  
  “就是廚房旁邊那個小間,誰都知道嘛。”
  
  “為什麽?”
  
  “為什麽!為了讓人住進來嘛,這還不清楚嗎?”
  
  “有誰來租呢?”
  
  “誰來租!住戶來租嘛,這還不清楚?”
  
  “我的媽呀,那裏連張床都放不下,擠得要命。誰能到那裏去住呢?”
  
  “幹嗎在那裏住呀!衹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戶上。”
  
  “哪個窗戶?”
  
  “不就是那扇窗戶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廳裏的那扇窗戶。他可以在那兒坐啦、縫衣服啦,或者做別的事情。他還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什麽都有。”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我會給他做吃的東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準備收他三個銀盧布……”
  
  最後,我作了長時間的努力,纔打聽到,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服了阿格拉菲娜,或者說是慫恿她讓他住進廚房,當搭夥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腦子想到的事,那是非辦成不可的。否則,我知道,她是不會讓我安寧的。要是有什麽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就開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而且這種悶悶不樂的狀態,可以持續兩三星期之久。這時,飯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內衣換洗記不清,地板也擦不幹淨,總而言之,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不快。我早就發現,這個言語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麽决定,因為她並沒有自己的主見。但是,如果她簡單的頭腦裏偶然形成了一個什麽類似思想的東西,你就得照她的辦,否則,在好長的時間裏,她會在精神上感到痛苦萬分。所以,雖然我最愛安靜,還是立即表示同意。
  
  “他起碼總得有個證明吧,比如說護照或者別的什麽?”
  
  “那還用說!當然有啦。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答應過給三個盧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簡單樸素的單身住宅裏,出現了一位新房客。不過,我並不生氣,甚至暗暗地感到高興。一般地說,我是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簡直像個遁世的隱士。我幾乎沒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來我過着這種生活,當然也就習慣於離群索居了。但是,十年,十五年以後,或許更加深居簡出,還是同這個阿格拉菲娜在一起,還是住在這套單身住宅裏,當然,那前景一定會相當暗淡!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老實平和的人作伴,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阿格拉菲娜沒有撒謊。我的房客是一位飽經風霜的人。從護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其實不看護照,僅憑他的臉龐,我就一眼看出來了。這一點看出來很容易。我的房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在他們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們相處很好。但是,最好的一點是: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有時愛講他一生中的各種遭遇。由於我的生活總是枯燥乏味,有這麽一位講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給我講了一則這樣的故事,給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但是,這則故事到底是怎麽講起來的呢?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留在住宅裏: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頭辦事去了。突然我聽到第二間房裏有響聲,走進來一個人,我覺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一看,前廳裏確實站着一個陌生人,他個子矮小,雖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卻衹穿一件單薄的常禮服。
  
  “你有什麽事?”
  
  “我找公務員亞歷山大羅夫,他住在這裏嗎?”
  
  “沒有這樣的人,老弟,再見吧!”
  
  “守院子的人怎麽說他在這兒呢?”來訪者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朝門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飯以後,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正在給我試穿一件經他改過的常禮服時,又有一個什麽人走進了前廳。我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
  
  昨天來過的那位先生居然當着我的面,大搖大擺地從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夾在腋下,隨後就從屋裏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着,驚奇得直張着大口,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保護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跟着跑去追趕那個騙子,十分鐘後他回來時氣喘籲籲,兩手空空。那個人已經走得無蹤無影!
  
  “咳,真不走運,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好在外套還留給了我們!要不然那就更糟糕了,好一個騙子!”
  
  但是,這發生的一切卻使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大為震驚,我望着他的模樣,甚至把被竊一事都給忘了。他怎麽也恢復不了常態,時不時地丟下手中正在幹着的活計,一次又一次地講述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說他當時正站在那裏,就在他的眼前兩步遠的地方,被人拿走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而且這事幹得那麽快,叫你怎麽也捉不住那個偷衣的傢夥。後來他坐下來繼續幹活,但過了一會兒又把活放下,如此反復多次。最後,我看見他去找守院子的人,責備他不負責任,竟然讓自己管轄的院子裏出這種事。回來後又開始駡格拉菲娜。後來他又坐下來幹活,但還自言自語,嘟噥了好久,說這事是怎麽發生的,說他當時站在這兒,我站在那裏,就在眼皮底下,兩步遠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等等。總而言之,雖然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很會幹活,卻是一個樂於助人的細心人。
  
  “你我都受騙上當了,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晚上我對他說道,同時給他遞過去一杯茶,因為寂寞無聊,希望他再講一次大衣失竊的故事。這故事由於多次重複,再加上講述者非常動情,已經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們都被愚弄了!簡直連旁觀者也感到惱火、生氣,雖然丟失的不是我的衣服。所以,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麽壞東西比小偷更壞了。有的人雖然也好占別人的便宜,但這個傢夥卻偷你的勞動、你勞動時流出的汗水,你的時光……真可惡,呸!我說都不想說了,一說就氣!先生,您對自己的財物被偷怎麽不可惜呢?”
  
  “對,怎麽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是東西燒掉,也比小偷偷去強嘛!眼看着小偷作案真氣人,真不願意!”
  
  “誰願意看到這種場面呢?當然,小偷與小偷,也不一樣……先生,我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我碰到過一個誠實的小偷。”
  
  “怎麽能碰到誠實的小偷呢?難道小偷也有誠實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先生,這確是事實!哪個小偷誠實呢,也不可能有誠實的小偷。我想說的衹是:他為人似乎誠實,但卻行竊。簡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麽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先生,這事發生在兩年前。當時,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找到差事,還是住在老地方,於是結識了一個窮愁潦倒的人。他是個寄生蟲,既好酒,又貪色,以前在什麽地方當過差,但因為終日酗酒,早就被開除出去了。他就是這麽一個不體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麽衣服!有時你會這麽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沒有穿襯衫呢?不論什麽東西一到手,就全喝光。不過,他並不惹是生非。性格隨和,善良親切,從不求人施捨,老是羞慚滿面。唉,你看到他那可憐的模樣,就巴不得給他送上一杯!我就是這樣同他認識的,也可以說,是他纏上了我……這對我來說,倒也無所謂。可他是個什麽人啊!像條小狗一樣纏着你,你走到哪裏,他跟到哪裏。而我們僅僅是一面之交,真是個窩囊廢!首先是要求過夜,沒法子,答應他了。我發現他身份證也有,人也不錯!後來,也就是第二天,又讓他進來過了一夜。第三天一來,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來過了一夜。我想,好啦,他算是纏上我了:要給他吃,讓他喝,還得留他過夜。一個窮光蛋,還得養上一個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纏我一樣,纏住過一個小職員,經常上他傢,和他一起吃喝。後來那職員成了酒鬼,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氣死了。而這個人叫葉麥裏亞,葉麥裏亞·伊裏奇。我想呀,想呀,反復琢磨:我拿他怎麽辦呢?把他趕走吧,良心上過不去,怪可憐的!我的天哪,這個窮愁潦倒的人,確實可憐!他不言不語,老是在一旁坐着,衹是像條小狗一樣,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以把人糟蹋成什麽樣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給我走開吧葉麥裏亞努什卡,快走!你在我這裏沒什麽事可做;你找錯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斷炊了,我怎麽能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面包來養活你呢?我坐着又想:我怎麽對他說這些話?他聽了以後又會怎麽辦呢?唔,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一聽到我的話,就會久久地望着我,就會久久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什麽話也聽不明白,後來聽懂了,他就從窗戶上爬下來,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現在我纔發現那是一個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經穿了不少孔眼的紅包袱,天知道他往裏面塞了些什麽,他時時處處都把它帶在身邊,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讓人看到他穿得既體面,又暖和,而且一個洞眼也看不見(好一個文雅的人啊!),然後把房門打開,流着眼淚,走到樓梯口。咳,這個人還沒有完全墮落……怪可憐的!這時我又想:我自己的處境又怎麽樣呢!我暗自思量:你等一等,葉麥裏亞努什卡,你在我這裏吃喝的時間不久了,我不久就會搬走,你就找不着我了。不,先生,我們會相見的。亞歷山大·菲裏莫諾維奇老爺(他已成故人,願他進入天國)當時就說過:我對你非常滿意,阿斯塔菲,我們都會從鄉下回來的,我們不會忘記你,又會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傢傢裏當過管傢,老爺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們把他老人傢一送走,我就帶上自己的積蓄,一點點錢,我想安安靜靜過些日子,於是就去找一個老太婆,在她傢裏租下一個小小的屋角。她也衹有一個屋角是沒住人的。她當時也是在什麽地方給人傢當保姆,現在可闊起來了,一個人過日子,經常可以領點養老金。我心想,現在再見吧,葉麥裏亞努什卡,我的親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麽樣?我晚上回傢(我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葉麥裏亞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隻箱子上,花格子包袱放在身旁,穿着那件舊大衣坐着,等我回來……為瞭解悶,他還嚮房東老太太藉了一本宗教書,正倒着頭拿着呢。我們到底又見着了!我的兩手垂了下來。我想,咳,沒法子,為什麽最初不把他趕走呢?於是我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帶身份證沒有,葉麥裏亞?’
  
  “先生,我這時就坐下來,開始思考:他,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會給我製造許多麻煩嗎?考慮的結果是:出點麻煩也沒多大關係。我想,他飯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給他一塊面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還得加點佐料,這就得買根蔥。中午當然也得給他面包和蔥。晚上也得給他蔥和葛瓦斯飲料,如果他想吃,還得給點面包。要是弄點什麽湯的話,我們兩個就會吃得飽飽的了。我東西吃得不太多,大傢知道,一個喝酒的人,是不吃什麽東西的。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會緻我於死地的,不過,先生,我腦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個想法,而且這個想法老是纏着我。如果葉麥裏亞就是這樣走掉,那我一輩子都不會有高興的日子過。於是我决定當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免遭悲慘的死亡,我要讓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葉麥裏亞,你就留下來,不過你在我這裏呆着,一定要聽我的吩咐!’
  
  “我還想過:我現在就着手教他學會幹點什麽,當然不能搞突然襲擊,讓他馬上開始。讓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這段時間註意觀察,得找他能幹的工作,不過,葉麥裏亞,你得發現自己的能力。因為,先生,一個人幹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於是我暗暗地對他進行考察。我發現,他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葉麥裏亞努什卡!先生,我起先從說好話開始:我對他說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葉麥裏亞·伊裏奇,你該看看你自己這副模樣,好好振作起來纔行。
  
  “‘玩夠啦!你看看吧,你一身破破爛爛,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諒我不客氣地說一句,簡直可以當篩子用啦,實在不好看嘛!總該要講點面子吧!’我的葉麥裏亞努什卡,低着腦袋坐着,聽我數落他。有什麽辦法呢,先生!他已經落到了那個田地:被酒醉得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一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你說東他答西,你說黃瓜他答豆子!他一直聽着我說他,聽了好久,後來就長嘆了一聲。”
  
  “‘我問你,葉麥裏亞·伊裏奇,你為什麽嘆氣?’
  
  “‘我是這樣的,沒什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請您放心!今天有兩個鄉下婦女在街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無意之中一個把另一個的一筐紅苕臺子碰倒了。’
  
  “‘唔,後來呢?’”
  
  “‘另一個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還用腳踩了一下。’
  
  “‘那又怎麽樣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沒怎麽樣,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過這麽說說而已。’
  
  “沒怎麽樣,不過這麽說說而已!我心想,唉!葉麥裏亞,葉麥留什卡呀!你又是遊遊蕩蕩,又是酗酒,把腦袋全給搞昏啦!……”
  
  “‘有個老爺不知是在豌豆街還是花園街,不小心把一張鈔票掉在地上。有個農民見了,說:這是我的福氣好。可是另一個農民這時也看見了,他說:這是我的福氣!我比你先看見……’”
  
  “‘唔,葉麥裏亞·伊裏奇!’
  
  “‘隨後兩個農民就打起來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一個走過來,撿起那張票子,把它交還給老爺,他還威脅說要將那兩個農民送去坐牢。’
  
  “‘呶,那又有什麽呢?這有什麽重大意義嗎,葉麥裏亞努什卡?……’”
  
  “‘我倒沒有什麽。圍觀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唉!葉麥裏亞努什卡!圍觀的人算得了什麽呢!一個銅板你就把自己的靈魂給出賣了。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麽嗎,葉麥裏亞·伊裏奇?’
  
  “‘說什麽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找個什麽活幹幹,真的得找找。我已經對你說過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憐可憐你自己吧!’
  
  “‘我有什麽活可幹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麽活幹好,而且誰也不會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之所以被開除,葉麥裏亞,就是因為你好喝酒!’
  
  “‘可是今天有人把店夥計弗拉斯叫到賬房裏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為什麽叫他去的,葉麥裏亞努什卡?’
  
  “‘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這就是說那裏需要,所以纔叫他去羅……’
  
  “‘唉,’我心裏想道,‘我們兩個都要倒黴了,葉麥裏亞努什卡!因為我們有罪過,上帝一定會懲罰我們的!’唉,你對這種人有什麽辦法呢,先生?
  
  “不過,這小子可狡猾呢!他聽着聽着,後來就厭煩了。剛剛看到我在生氣,抓起那件破大衣就開溜,溜得無蹤無影!白天在外面遊蕩,傍晚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誰給他喝的,酒錢是從哪兒拿的,衹有上帝知道!這可不是我的錯!……
  
  “‘不,’我說,‘葉麥裏亞,你非把老命送掉不可!別喝啦,你聽見嗎,別再喝啦!下一次如果再醉着回來,你就在樓梯上睡覺吧,我决不放你進屋裏來!……’
  
  “聽完我的囑咐,我的葉麥裏亞在傢坐了一天,兩天,到第三天,他又溜了。我左等右等,還是不見他回來。應該說,是我把他嚇破了膽,於是我開始可憐起他來了。我對他有什麽辦法呢!我想,是我把他嚇跑的。唉,現在他這個苦命人走到哪裏去了呢?我的主呀,他大概會失蹤的!到了深夜,他還沒回來。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過道裏一看,原來他住在過道裏。腦袋放在小臺階上,躺着,冷得全身都快凍僵了。
  
  ‘你怎麽啦,葉麥裏亞?願上帝與你在一起!你到哪裏去了?’
  
  ‘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前些天您生氣,心情不好,要我睡在過道裏,所以我沒敢進房裏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睡在這過道裏……’
  
  “我真是又氣惱,對他又可憐!
  
  “我說,‘葉麥裏亞,你隨便找個活幹不是很好嗎,何必在這兒擦樓梯呢!……’
  
  “‘我找得到什麽活兒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我又怒火上身了!),‘你這個倒黴的傢夥,那怕是,那怕是學學裁縫手藝也好嘛。你看你的大衣破成了什麽樣子!全是窟窿且不說,你還拿它擦樓梯!你拿顆針,把那些窟窿補起來也好嘛,面子上總會好看一點吧。唉,你這個酒鬼!’
  
  “你說怎麽着,先生!他真的拿起了一顆針,其實我是說着玩的,可他不好意思,便拿起針來了。他披上破大衣,開始穿針引綫。我望着他,不用說,他兩眼紅腫,幾乎快要流膿了。雙手顫抖不已,穿呀,穿呀,總是穿不進針眼。他一會兒咬咬綫頭,一會兒又搓搓,穿來穿去,還是不行!於是他放下針綫,直勾勾地望着我……
  
  “‘喂,葉麥裏亞,你饒了我吧!要是當着衆人的面,那就太丟人啦!其實我衹是和你開個玩笑,隨便責備你兩句罷了……快別作孽啦,願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就這麽坐着,別幹丟人現眼的事,別再在樓梯上過夜,別再丟我的臉啦!……’
  
  “‘那我到底幹什麽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酒醉醺醺,什麽用也沒有!……衹是讓您,我的……恩人,白操心了……’
  
  “這時,他發青的嘴唇突然抖動起來,一顆淚珠滾到他灰白的面頰上,挂在他那沒有颳去的鬍子上面,開始抖動,我的葉麥裏亞突然放聲大哭,接着就淚如泉涌……天啦!簡直像是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坎上。
  
  “‘唉,你還是個多情善感的人呢,這一點我可根本沒有想到!不過,誰又能想到,誰又能猜到呢?……我想,不,葉麥裏亞,如果我完全不管你,你會像一團破布,被人拋棄掉!……’
  
  “哎,先生,這事說來話還長呢!其實這是小事一樁,空洞無聊,不值一談。先生,你大概會說,你為它連兩個破銅板都不會給,我可不同,如果有錢,我會拿出許多許多的,為的是希望這種事不再重演!先生,我以前有過一條褲,真該死,褲子很好,蘭色的,帶格子,是一個地主讓給我的,他常來這裏,本來是他訂做,後來他不要了,說太小,所以這條褲子就落到了我的手裏。我心想,這可是件珍貴的東西啊!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大概可以賣整整五個盧布,如果不賣,我拿來可以給彼得堡的老爺們改做兩條襯褲,剩下的布還可以給我做一件坎肩。對於我們的窮兄弟來說,這一切可是來得正好!而葉麥裏亞努什卡當時正是嚴峻、憂鬱的時刻。我看他一天不喝,第二天也沒喝,第三天也是滴酒不沾,完全失去了精神,所以顯出一副很可憐的樣子,悶悶不樂地坐着。我心想,你小子要不是沒錢,要不就是真的聽從了別人的勸告,自己走上了改邪歸正的路。先生,事情正是如此,當時正好碰上一個大節日,我去參加徹夜祈禱,回來時發現我的葉麥裏亞坐在小窗口上醉醺醺的,身子一搖一晃。哎,我心想:你小子還是這樣!我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去開箱子,打開一看,那條好褲子不見了……我東尋西找,還是蹤影全無!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還是沒有,使得我心煩意亂!我跑去找老太婆,先是駡了她一通,但後來覺得駡錯了。卻根本沒有想到葉麥裏亞會偷,雖然有證據證明他醉醺醺地坐在那裏!‘不,’老太婆說道,‘先生,願上帝與你同在,我要褲子幹什麽?我能穿得出去嗎?前不久我的一條裙子,還被你的一個好兄弟拿走了呢……對了,就是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她是這麽說着。我說‘誰在這兒,誰來過?’她說:‘先生,沒有任何人來過。我一直呆在這裏。葉麥裏亞·伊裏奇出去過一趟,後來又回來了。你瞧,他在坐着呢!你問問他去。’我說:‘葉麥裏亞,你沒拿我的那條新褲子吧,你還記得吧,就是給地主訂做的那一條羅?’他說:‘沒有,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也就是說,我沒拿。’
  
  “這就是怪事了!於是我又開始尋找,找來找去,還是沒有!葉麥裏亞呢,照樣坐在那裏,身子一搖一晃地。我就蹲在他面前,對着箱子,突然用一隻眼睛斜了他一眼……嘿,我想,眼看着我的心快在胸腔裏燃燒起來啦,臉也紅起來了。突然,葉麥裏亞也看了看我。
  
  “‘不,’他說道。‘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拿您的褲子……您可能以為是我拿了,可是我沒拿,先生。’
  
  “‘那它又跑到哪裏去了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不,’他說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根本沒有見過。’
  
  “‘這麽說,葉麥裏亞·伊裏奇,褲子自己會跑羅?’
  
  “‘也許是這樣吧,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就這麽聽他把話說完,然後站起來,走到窗前,點上油燈,坐下來縫製衣服。我正在給住在我們樓下的一位公務員改做坎肩。可我自己憂火如焚,胸口悶得慌。要是我把挂衣櫃裏的全部衣服拿來生爐子,心裏一定會輕鬆得多。現在葉麥裏亞發覺我真的怒火中燒了。先生,一個人作了壞事,大概他老早就會預感到災難的到來,如同天上的飛鳥在大雷雨前的表現一樣。
  
  “‘是這樣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葉麥裏亞努什卡開口說道(他細小的聲音在發抖)‘今天醫士安季普·普羅霍雷奇同前些日子死去的馬車夫的老婆結婚了……’
  
  “我望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惡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葉麥裏亞明白了我的眼神。我發現他站起身來,走到床前,開始在床邊搜摸什麽。我在等着看。他摸了好久,同時不停地叨念:‘沒有就是沒有,這鬼東西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我等着他還幹什麽。我看到他跪着往床底下爬去。最後我忍不住了,說道:
  
  “‘葉麥裏亞·伊裏奇,您幹嗎跪在地下爬呀?’
  
  “‘看看有沒有褲子,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是想看看它是否掉在裏面。’
  
  “我說:‘先生(我一氣開始對他以“您”相稱了),您何必為一個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窮漢費心勞神,白白地磨破您的膝蓋呢!’
  
  “‘這是哪裏的話,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有什麽,先生……也許,找一找就會找到呢。’
  
  “‘唔!……’我說:‘你聽聽吧,葉麥裏亞·伊裏奇!’
  
  “他說:‘聽什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難道不是你從我這裏把它偷去的?你是小偷,你是騙子,我好好地待你,你竟如此對我!’也就是說,他跪在我面前,在地下爬來爬去,使我非常氣憤。
  
  “‘不,先生……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可他自己還是趴在床底下,躺了好久,後來爬出來了。我一看:他臉色慘白,像塊白床單。他稍稍站起身來,坐在我身邊的窗戶上,就這麽坐了十來分鐘之久。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我的跟前,樣子非常可怕,如同發生在現在一樣。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的褲子我沒拿……’
  
  “他渾身顫抖,用抖動的手指指着胸脯,他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抖動,先生,使我自己都有點膽怯了,身子好像和窗戶長在一起了。
  
  “我說:‘好吧,葉麥裏亞·伊裏奇,就照您說的,請原諒!就算我是個蠢人,錯怪了您。至於褲子嘛,丟了就丟了,沒有褲子我們也能活。我們有雙手,謝天謝地,可是偷竊我們不幹……就是嚮別的窮哥兒們,我們也不伸手,我們自己可以掙錢餬口……’
  
  “我發現他聽完我的話後,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後來就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一整晚,一動也不動地坐着。就是我睡覺去了,葉麥裏亞仍然坐在原地不動。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來一看,他還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彎着身子,蓋着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沒到床上去睡覺。先生,從這時起,我就不喜歡他了,或者說,在最初的幾天,我就開始恨他了。打個比方說吧,這就像我親生的兒子偷了我的東西,使我傷心極了。我心想:‘哎呀,葉麥裏亞,葉麥裏亞!’先生,打這以後,葉麥裏亞大概一連兩個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是說他喝得暈頭暈腦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纔回來。兩個星期裏,我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也就是說,很可能他當時內心痛苦極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折磨自己。後來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麽都喝光了,於是又坐在窗戶上。我記得,他一連默默地坐了三晝夜,後來我看見他在哭!先生,這就是說,他是坐在那裏哭呢!他簡直像是一口枯井,好像察覺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淚。先生,看到一個大人,而且還是像葉麥裏亞這樣的老人,傷心落淚,心情確實沉重。
  
  “我說:‘你怎麽啦,葉麥裏亞?’
  
  “他渾身哆嗦,我也身子抖了一下。從那時候起,我是第一次對他說話。
  
  “‘沒什麽……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願上帝同你在一起,葉麥裏亞,讓一切過去算了。你為什麽像衹貓頭鷹一樣老是坐着呢?’我開始對他可憐起來了。
  
  “‘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是為那個事傷心。我想找個什麽活幹,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找個什麽活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隨便什麽工作都行。也許我找一個像以前一樣的差事幹幹。我已經去求過菲多謝·伊凡內奇了……我惹您生氣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也許會找到一個差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到時候我就報答您,加倍交還我的伙食費。’
  
  “‘算了吧,葉麥裏亞,算了。即使過去有那麽點過錯,也過去了。真該死!讓我們照老樣生活下去吧!’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也許還有點……,不過,您的褲子我確實沒拿……’
  
  “‘算了,就照你說的吧,願上帝與你同在,葉麥裏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現在已經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這裏了,請您原諒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願上帝與你在一起,葉麥裏亞·伊裏奇,是誰生你的氣,趕你走呢,是我不是?’
  
  “‘不,我再住在您這裏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最好是走……’
  
  “他真是生氣了,所以老是叨念着那件事。我望着他,他真的站起身來,把他的破大衣往肩上一披。
  
  “‘你這是打算到哪裏去呢,葉麥裏亞·伊裏奇?你聽着,你是怎麽啦?你到哪裏去呢’
  
  “‘不,您我再見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別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來)。我要離開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現在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與過去有什麽不同?還是那個樣子嘛!可你卻像個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個人會倒黴吃虧的,葉麥裏亞·伊裏奇。’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以後出門,別忘了給箱子上鎖。我現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現在一見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在我們共同生活中我給您添的一切麻煩,請您原諒!’
  
  “先生,你想怎麽着?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會回來,可是沒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沒回來。我嚇慌了,整天發愁:不吃、不喝、不睡覺。這人真把我攪亂了!第四天我出去找,我尋遍了各個茶樓酒館,四處張望、打聽,都毫無所得,葉麥裏亞努什卡消失不見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拋下你那勝利的頭顱?也許你酒醉醺醺,死在別人的籬笆之下,現在像一塊朽木,橫躺在那裏。’我回到傢裏,已經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處尋找。我埋怨我自己,為什麽當時讓一個蠢人自行離我而去。可是我發現:第三天(恰恰是節日)天剛亮,房門就吱吱作響,我定睛一看,是葉麥裏亞進來了。他臉色發青,頭髮上全是髒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脫下破大衣,面對着我坐在箱子上,望着我。我高興起來,但心裏的痛苦卻比以前更厲害了。先生,事情就是這樣。說老實話,如果我犯了這樣的錯誤,我要說,我寧肯像條狗一樣死去,也不願活着回來!然而葉麥裏亞卻回來了!當然羅,看到一個人處境如此,心情是很沉重的。於是我開始親切地安慰他。我說,‘好啦,葉麥裏亞努什卡,我高興你回來。要是你再晚一點回來,我今天又要到酒館裏找你去了。你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沒吃吧?老兄,這裏還剩下一點昨天沒喝完的湯,是牛肉燉的,不是清湯。瞧,這裏還有蔥和面包。我說吃吧,這些東西對身體不是沒有用的。’
  
  “於是我端給了他。哎呀,我發現他那胃口真好,一個人三整天沒吃沒喝,吃起來真能狼吞虎咽。這就是說,是饑餓把他趕到我這裏來的。我望着他心腸軟了,一般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酒店跑一趟,打點酒來,讓他解解悶,掏點心裏話。‘算啦!我對你不再有怨恨了,葉麥裏努什卡!我打來了酒。我說,葉麥裏亞·伊裏奇,讓我們為節日幹杯吧。你想喝嗎?這酒不賴。’
  
  “他伸出一隻手來,顯出一副很想喝的樣子,手已經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來,稍稍等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邊送,酒灑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邊,但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麽啦,葉麥裏亞努什卡?’
  
  “‘沒什麽,我那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不喝還是怎麽的?’
  
  “‘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是打算徹底戒酒,還是衹有今天不喝呢,葉麥裏亞努什卡?’
  
  “他默默不語。我發現,一分鐘以後,他把頭枕到了手上。
  
  “‘你怎麽啦,是不是病了,葉麥裏亞?’
  
  “‘是的,我覺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確實不好:他頭髮燒,渾身打顫,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身邊守了一天。到夜裏他情況更壞。我給他把剋瓦斯飲料裏拌了點油和蔥,還加上一點面包。我說:‘你吃下去,一定會好些的!’他連連搖頭。他說:‘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菲·伊萬內奇’。我又給他準備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壞了,但他一點也沒好轉。我心想,這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醫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亞金老爺傢幹活那會兒就認識一個醫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這兒。他給我治過病。醫生來了,看了看他說:‘不,情況確實不妙,沒必要找我了。隨便給他點藥粉吃吃吧。’我沒給他吃藥粉。我心想是醫生隨便說的,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臺上,手裏拿着沒幹完的活計。老太婆在生爐子。我們都沒說話。先生,我的心卻在為他這個放蕩的人難過,似乎我將要埋葬我親生的兒子。我知道,葉麥裏亞現在正望着我,打從大清早起,我就看見他硬撐着,想對我說什麽,看得出來,他又不敢說。最後,我望了他一眼,發現這個可憐人的眼睛裏,流露出滿心的愁苦,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可是發現我在看他的時候,他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來。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什麽事,葉麥裏亞努什卡?’
  
  “‘比方說,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去賣,人傢會出很多錢嗎,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不知道,也許會賣得起價錢吧。大概能賣三盧布,葉麥裏亞·伊裏奇。’
  
  “要是真的拿到市場上去賣的話,不但人傢一個子不給,還會當着你的面,笑掉大牙呢!這樣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拿來賣!剛纔我那麽說,不過是我瞭解這個人的脾性,隨便說說,安慰安慰他罷了。
  
  “‘可我覺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那件大衣三個銀盧布是賣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既然是呢子的,怎麽衹值三個盧布呢?’
  
  “我說:‘不知道,葉麥裏亞·伊裏奇;既然你想拿去賣,那就拿去吧,當然,起碼也得賣三盧布纔行。’
  
  “葉麥裏亞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問:‘什麽事呀,葉麥裏亞努什卡?’
  
  “‘您把我的大衣賣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這麽躺着行,可大衣是呢子做的,頂值錢的,您也用得着。’
  
  “先生,這時我心如刀絞,痛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發現他臨終前的痛苦,已經到來。我們又默默不語了。這樣默默地過了一小時。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着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我說:‘您要不要喝點水呀,葉麥裏亞·伊裏奇?’
  
  “‘給點吧,願上帝和您在一起,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給他送上一杯水,他喝了。
  
  “他說:‘謝謝,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還要不要別的什麽,葉麥裏亞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麽也不要了,可是我……’
  
  “‘什麽事?’
  
  “‘這個……’
  
  “‘這個什麽呀,葉麥裏亞努什卡?’
  
  “‘那條……褲子……當時是我從您這裏拿去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算啦!上帝會饒恕你的’葉麥裏亞努什卡,你的命好苦啊!你安息吧……’先生,說着說着,我的心裏也難受極了,淚水不住地從眼睛裏往外涌出。我轉身背過去好一會。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轉身一看,葉麥裏亞還想對我說什麽,他稍稍擡起身子,使盡力氣,嘴唇翕動着……突然他滿臉緋紅,望着我……我忽然又看到:他的臉色又變白了,越變越白,煞那間,就完全失去了血色,他頭嚮後一仰,籲了一口氣,於是馬上就把靈魂交給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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