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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
丁玲 Dingling閱讀
  《莎菲女士的日記》是作者於1927年寫的。它是一篇日記體裁的小說,小說描寫了“五四”運動後幾年北京城裏的幾個青年的生活。作者用大膽的毫不遮掩的筆觸,細膩真實地刻劃出女方角莎菲倔強的個性和反叛精神,同時明確地表露出脫離社會的個人主義者的反抗帶來的悲劇結果。莎菲這種女性是具有代表意義的,她追求真正的愛情,追求自己,希望人們真正地瞭解她,她要同舊勢力决裂,但新東西又找不到。她的不滿是對着當時的社會的。
  丁玲在20年代時就以其大膽的女性意識、敏銳的文學感覺和細膩的敘述風格聞名文壇,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記》反映了當時知識少女的苦悶與追求,成為文壇不朽之作,寫於40年代中後期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是她創作生涯的高峰,1951年斯大林文學奬。《莎菲女士的日記》是中國現代文學百傢叢書的一種。
  (一)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最最珍貴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閣下!
  
  可以說,我四處追尋您,我最最珍貴的朋友,已經有三天了。因為我有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情,要與您商量,卻又哪兒也找不到您。昨天我妻子在謝苗·阿列剋謝依奇那裏順便給您開了個玩笑,取笑你們夫婦,說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是一對屁股坐不住的忙人。結婚不到三個月,就已經不要自己的老傢了。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當時是對您們充滿真摯的友情的。不過玩笑歸玩笑,除開玩笑之外,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您可給我製造了不少麻煩。謝苗·阿列剋謝依奇對我說,您或許是去聯合協會參加舞會了吧?我讓妻子留在謝苗·阿列剋謝依奇的夫人處,自己便馬上飛身跑到聯合協會。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叫人哭笑不得!請您設想一下我的處境:我去舞場竟是獨自一人,沒帶妻子!伊凡·安得列依奇在門房碰到我,一見我是孤身一人,馬上就作出結論(這個壞蛋!),說我對舞會是情有獨鐘,特別熱情,於是夾住我的手,硬把我強行拖進舞廳。還說什麽聯合協會的地方太窄,年輕人的心沒法子得到舒展,由於使用了廣藿香香精加木樨草,他的腦袋痛得很厲害。我在那裏玩沒有找到您,也沒有看到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伊凡·安德列依奇賭咒發誓,硬要我相信您肯定在亞歷山大劇院裏看《智慧的痛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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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傢格裏鮑耶多夫的喜劇,過去譯為《聰明誤》。
  
  我飛身趕到劇院,那裏也不見您的身影。今天早晨我以為可以在契斯托加諾夫那裏找到您,但是那裏也是沒有。契斯托加諾夫派人去別列巴爾金傢找您,結果也是一樣。一句話,我被折磨得夠嗆了!您看我有多忙!現在我衹好給您寫信了(實在沒有辦法!)。我的事情完全與文學無關(您是能夠理解我的)。最好面對面地談,而且越快越好,因此我請求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羅夫娜今天晚上一起來我們傢喝茶、聊天。我的安娜·米哈依諾夫娜對你們的來訪,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的,真所謂不勝榮幸之至。
  
  順便說一句,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既然已經動筆,不妨多寫一行)我認為我現在不得不對您有所抱怨,甚至要責備您,我最最可敬的朋友,您顯然無意之中幹了一件壞事,給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您是個壞蛋,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上月中旬前後,您將您的一位熟人即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引進了我們傢。您給他寫了一封友好的介紹信,這對我來說,自然是神聖的。我對此感到無比的高興,張開雙臂,熱情地接納了這個青年人。但與此同時,我卻將腦袋套進了絞索裏。絞索不絞索且不管,其實那倒是個好東西。現在沒時間解釋,再說用筆寫起來也不好意思,不過我得求求您,我的幸災樂禍的朋友,您能不能想個法子,客氣一點,不要聲張,附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對您的年輕人說,首都房子多得很,不衹我們一傢。老天爺呀,我可支持不下去了呀!正如我們的朋友西莫涅維奇所說的,我快要倒下了。我們見面以後,我把一切都講給您聽。我不是說那個青年人在儀表、品德或者別的什麽方面有什麽過失,恰恰相反,他甚至是個文質彬彬頂叫人喜愛的青年。但是您暫且先等一等,等見面時再說。不過,您要見到他,定要悄悄地對他說,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說啊,最最尊敬的朋友!我本來自己可以做的,但是您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做不到,說不出口,僅此而已!是您介紹他來的嘛。不過,還是晚上談吧,至少可以詳細點解釋清楚。現在再見吧。
  
  忠實於您的……
  
  又及:我的小孩已經病了快一星期了,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壞。他牙齒痛,正在長牙齒。妻子一直帶着他,愁容滿面,怪可憐的!您們快來吧!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您一定會使我們感到無比高興!
  
  (二)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昨天收到您的信,我讀着讀着,感到莫明其妙。上帝知道您在什麽地方找我,其實我就呆在傢裏。十點以前我在等候伊凡·伊凡內奇·托洛科諾夫,隨後就帶上妻子,雇了一輛馬車,付了車錢,六點半左右到府上找您。您不在傢,迎接我們的是您夫人。我等您一直等到十點半,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我帶上妻子,付了車錢,雇上一輛馬車,送她回傢,自己便去別列巴爾金傢,心想或許在那兒能碰上您,但是我又失算了。回到傢裏,我整夜都睡不着,老在耽心,早晨我找您三次,九點、十點、十一點各一次,付了三次車錢,雇了三次馬車,結果您又讓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一邊看您的信,一邊感到吃驚。您提到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請求我悄悄地告訴他,但又不說明什麽原因。我贊賞您的小心謹慎,但紙與紙是不一樣的,我决不會把有用的紙交給妻子捲頭髮。我不明白您把這一切寫信告訴我最終的目的是什麽。而且既然您要幹,為什麽要把我牽到這件事裏去?我是從不管這類閑事的。您自己可以拒絶他,不過我覺得您我需要更簡單明了地、更幹淨利落地講清楚,再說時間也很緊。我眼下手頭很緊,既然您不尊重說好的條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我眼看就要外出,而外出總是要花錢的,加上妻子又吵着要縫製一件時髦的天鵝絨披風,也得要錢。至於說到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得趕緊告訴您:我昨天在帕維爾·謝苗內奇·別列巴爾金傢時,抓緊時間,徹底弄清了他的情況。他自己在雅羅斯拉夫省有五百農奴,還有希望從祖母那裏得到莫斯科郊外的三百農奴。至於到底多少,我並不知道,不過我想您最好知道。最後懇求您給我確定見面的地點。您說昨天見到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告訴您我和妻子在亞歷山大劇院看戲。我要說他這是在撒謊。在這類事情上,您一點也不能相信他的話,就在前兩天,他還騙了他奶奶八百盧布紙幣。
  
  有幸忠於您的朋友
  
  又及:我妻子已經懷孕,而且她非常害怕,有時感到憂鬱。劇場演出有時鳴槍放炮,而且人為地用機器製造雷鳴。因為怕嚇着她,所以我不帶妻子進劇院。我本人對劇院演出也沒有多大興趣。
  
  (三)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我最最珍貴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
  
  我錯了,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過我還是要趕緊辯解一下。昨天五點多鐘,正在我們懷着真正關切的心情想起您的時候,我姑父斯捷潘·阿列剋謝依奇派人送來急信,說姑媽病危。我怕妻子受驚,沒對她透露半點風聲,衹說有別的緊急事,要去姑媽傢。我發現姑媽已經半死不活,氣息奄奄。五點正她中風昏倒,這已經是兩年中的第三次中風了。他們傢的醫生卡爾·費多雷奇說她可能活不到一夜了。請您想想我的處境吧,我最最珍貴的朋友,我整夜未曾睡覺,上下奔忙,心情十分悲傷!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精疲力盡,實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支持不住了,於是就躺在他們傢的沙發上睡着了,忘了要他們及時把我叫醒,所以一直睡到十一點半鐘纔醒來。姑媽病情好轉。我便回到妻子身邊。她真可憐,為了等我,她受盡了驚嚇。我隨便吃了點東西,安慰安慰妻子,抱抱孩子,便動身去找您。您不在傢。我發現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就在您傢。於是回到傢裏,現在拿起筆來給您寫信。請您別埋怨我,別生我的氣,我真摯的朋友。您打吧,砍下我這有罪人的腦袋吧,不過,千萬不要讓我失去您的友情!我從您夫人口中瞭解到,您晚上將到斯拉維亞諾夫傢去,我也一定去那裏。我懷着極其迫切的心情,等待您大駕光臨。
  
  現在仍然忠於您的朋友……
  
  又及:我們傢的孩子使我們真正絶望了。卡爾·費多雷奇給他開了藥方,讓他服大黃汁。但他一直不止,昨天任何人都認不出來了,幸好今天開始認得人了,而且不停地叫着爸爸、媽媽……整個早晨我妻子都是淚流滿面。
  
  (四)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我現在在您傢裏、在您的房間裏、在您的寫字檯上給您寫信。而在拿起筆來以前,我等了您兩個半小時以上。現在請您允許我,彼得·伊凡內奇,就這一糟糕局面,坦率地說出我的一點意見。從您最後的一封信中,得知有人在斯拉維亞諾夫傢等您,您叫我到那裏去,我去了,坐了五個鐘頭,可是您卻沒來。怎麽,照您的意見,難道我就應該讓人嘲笑嗎?請問,閣下……今天上午我去找您,滿以為可以找到您,所以沒采取某些容易上當受騙的人所使用的手法,他們往往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找人,其實他們可以在任何體面的時間到對方的室裏找得到的。但在您傢裏,卻看不見您的蹤影。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能阻止我現在嚮您不客氣地說出全部。我要說的衹有一點,就是我覺得您打算背棄前言,不準備承認我們商定好的條件。所以我現在一想起整個事情的前前後後,我就不能不承認,您的詭計多端,實在讓我吃驚。我現在清楚地看到,您的不懷好意,是早已有之的。證明我的設想的是您在上個星期就以幾乎不能容忍的方式,把您寫給我的一封信弄到了手,在那封信裏您親自敘述了您我共同商定有關那件您非常熟悉的事情的全部條件,雖然您說得相當隱晦,含含糊糊。您害怕白紙黑字寫成的文件,打算把它們毀掉,而把我當傻瓜玩弄。但是我不允許別人把我當傻瓜玩弄,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為我是傻瓜,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大傢對我的反映,都是很好的。我現在睜開了兩眼,看清了一切。您想愚弄我,利用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來蒙蔽我。在這之前,我沒有識破您本月七日給我的來信,便帶着這封信來找您解釋,您卻假意約會,自己則躲藏起來。閣下,您不會以為我無力發現這一切吧?我給您效勞,介紹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這一點您是很清楚的,而且答應要酬謝我的。但不知怎的,您竟然拿走了我一大筆的錢,又不打收條,而且這事發生並不久,就在上一星期。現在呢,您把錢拿走以後就躲了起來,而且還否認我在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事情上所效的勞。也許,您寄希望於我很快去辛比爾斯剋,以為我來不及與您算賬。但是我要嚮您莊嚴地宣佈,並用我的人格擔保,如果事情如此發展,我準備特意留下來,在彼得堡再住兩個月,一定要把事情辦好,既達到目的,也找到您。我們有時候也會故意刁難人的。最後,我嚮您宣佈,如果您今天不嚮我作出滿意的解釋,可以先寫信,然後面談,親自面對面地談;如果您不在信中把您我之間原先談妥的主要條件,重述一遍,並徹底講清楚您對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看法,那麽我將不得不采取對您很不利的措施,當然這些措施我自己也是很反感的。
  
  忠實於您的……
  
  (五)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
  
  11月11日我最尊敬、最親愛的朋友伊凡·彼得羅維奇!
  
  您的來信深深刺痛了我,使我感到非常傷心。難道您,我親愛的,然而是不公正的朋友,這樣對待您最好的、最關心您的朋友而不覺得良心有愧嗎?居然不弄清事情的全部情況,就急於用這種侮辱人的懷疑來傷害我!但是我得急於回答您的指責。您昨天沒有碰到我,伊凡·彼得羅維奇,是因為我突然被意外地叫去給彌留之際的姑媽送終。姑媽葉夫菲米亞·尼古拉耶夫娜於昨天晚上午夜十一點去世。全體親屬一致推舉我主持喪事。事情很多,所以今天早晨我來不及與您見面,下面匆匆忙忙寫幾句話告訴您。對於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誤會,我從內心裏感到悲哀。我關於葉夫格尼·尼古拉耶維奇的那幾句話,是我隨隨便便說出來的,是開的一個玩笑,您卻從反面加以理解,從而給整個事情賦予了使我深感屈辱的涵義。您提到錢的問題,而且對此深表不安。不過,我並不感到委麯,而且準備滿足您的一切願望和要求,雖然在這裏我不能不順便提醒您一句,那三百五十銀盧布是我上星期從您那裏根據一定的條件拿走的,並不是貸款。如果是貸款,那肯定是要有藉據的。至於您在信中提到的其他各點,我就不予解釋了。我看這是一場誤會,我在這裏看到了您的快速、急躁和直率的性格。我知道您的善良和坦率的性格不容許您心裏留下懷疑。最後您肯定會親自首先嚮我伸出您的手的。您弄錯了,伊凡·彼得羅維奇,您確實大錯而特錯了!
  
  儘管您的信,深深地傷害了我,但是我今天仍然準備首先登門,嚮您負荊請罪。不過打從昨天起我就特別忙,忙得我現在已經精疲力盡,完全支持不住了。最糟糕的是我妻子也病倒了,躺在床上,我耽心她生了重病。至於小孩子,謝天謝地,他倒好些了。我不得不就此擱筆……因為許多事情,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我最最珍貴的朋友,請允許我永遠忠於您……
  
  (六)
  
  (伊凡·彼得羅維奇緻彼得·伊凡內奇)
  
  11月14日彼得·伊凡內奇閣下!
  
  我等了三天,我想方設法,竭力使這些天充分發揮作用,與此同時,我感到禮貌和客氣是每一個人的第一美德。從我寫完最後一封信即本月十日以後,我在言論和行動方面都沒有嚮您提到我自己,部分原因是為了讓您安安靜靜地對姑媽履行徒的義務,部分原因是為了使我有必要的足夠時間去思考我們熟悉的事情。現在我急於堅决、徹底地與您解釋清楚。
  
  我嚮您坦白地承認,在讀到您最初的兩封信時,我曾經嚴肅地想過,您不明白我的要求是什麽,所以我極想見到您,同您面對面地解釋清楚。我耽心我的筆拙,抱怨我自己不善於在紙上明確表達我的思想。您知道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舉止不文雅,但也不喜歡誇誇其談,煊耀華麗的詞句,因為我根據痛苦的經驗認識到,外表往往容易讓人受騙上當,花叢底下往往藏有毒蛇。但是,您是理解我的,您沒有給我好好地回信,因為您背信棄義的靈魂,早就决定了您要背叛自己的諾言和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朋友關係的。您近來對我的卑劣行徑完全證明了這一點。這樣卑劣的行徑,對我的利益非常有害,這是我沒有料到,也是我迄今為止怎麽也不願意相信的。因為在我們認識之初,您聰明的舉止、您待人接物的細緻周到、辦事的精明以及從我們共同合作中我所得到的好處,把我俘虜了,我以為找到了一位知心的朋友、莫逆的至交、一位關心我的人。現在我明白了:有許多人在誘人的美麗外表之下,心裏卻隱藏着毒藥。他們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卻對親近的人,搞陰謀詭計,進行不能容忍的欺騙,因此他們害怕筆墨與紙張。與此同時,他們又不把文才用之於為親人和祖國謀利益,而是用去麻痹和迷惑那些與他們打過交道並訂有合約的人。您的背信棄義,閣下,可以明顯地從下面的事情中看出:
  
  第一,我在信中用清楚而且明白無誤的語言嚮您,閣下,描繪過我的境況,同時在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就您對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某些說法和想法,問過您的用意是什麽。但您對其中的大部分問題,竭力避而不答,有一次還用懷疑和猜忌來激怒我,而自己卻安然避開正題。後來,在您對我做了許多難以稱之為體面的事情之後,竟然寫信來說,您非常傷心。請問閣下,這到底該叫做什麽呢?後來,在每一分鐘對我都是非常珍貴的時候,在您迫使我在整個首都到處追尋您的時候,您在友誼的幌子下,給我寫信,故意不談心事,卻大談特談一些無關的芝麻小事,比如談您夫人(在任何情況下我對她都是尊敬的)的病,談您孩子服了大黃汁以及因此他長出了一顆牙齒等等。您在每一封信中對這一切都一提再提,我覺得非常討厭、卑劣。當然,親生兒子的病痛,牽動着父母的心,這一點我是準備同意的。不過,在需要談另一件更緊要、更有趣的事情時,為什麽老提這種事呢?!我沒有作聲,忍耐住了。現在時間已經過去,我認為有義務同您講清楚。最後,您幾次背信棄義,以虛假的約會來欺騙我,迫使我扮演您手中的傻瓜角色,而這是我永遠也不想幹的。隨後您又邀我去您傢裏,結果又狠狠地騙了我一次,事後通知我說您應召去到了病重的姑媽身邊。而且您還不知羞恥地硬說您姑母在五點整中風的。幸好,閣下,我在這三天裏搜集了足夠的材料,從中知道您姑母是在七日的前夕,午夜前不久中風的。由此可以看出您在利用神聖的親屬關係,來欺騙外人。最後,您在最後一封信中談到您姑媽的死,似乎恰恰發生在我要與您商談您我熟悉的事情的時候。但是您卑劣的心計和虛構,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因為根據我有幸搜集到的可靠情報,我知道您姑媽去世的時間,比您在信中所說的時間,整整晚了一晝夜。如果要把您對我背信棄義的行為全部都講出來,那我就沒法停筆了。您在每一封信中,都稱我是您的真誠朋友,對我使用尊敬、客氣的稱呼。照我看來,您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麻痹我的良心,這一點即使是局外的旁觀者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
  
  現在讓我談談您對我進行的主要欺騙活動和背信棄義的行為吧。您近來不斷地閉口不談有關我們共同利益的一切,不談肆無忌憚地竊取一封信的事,在那封信裏您解釋過我們雙方談妥的條件和簽訂的協議,雖然談得很含糊,我不完全明白。您野蠻地強行從我手裏藉去三百五十銀盧布,沒有收據藉口我是您的合夥人。最後您卑劣地污衊我們共同的朋友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現在清楚地看到,您想嚮我證明,從他這頭山羊身上(恕我不客氣地說)撈不到任何油水,既撈不到羊奶,也撈不到羊毛,他這個人一點用處也沒有,他不三不四,不倫不類,非驢非馬,非魚非肉,因此在本月六日的信中,您盡說他的缺點。我是瞭解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他是一位謙虛、行為高尚的青年。唯其如此,他才能立足於上流社會,得到人們的賞識和尊重。我也知道在兩個星期之中,您每天晚上都邀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打牌,把幾十,有時甚至是上百銀盧布,裝進自己的腰包。現在您對這一切都矢口否認,不僅不同意答謝我的努力,甚至把我自己的錢,也據為己有。您事先用合夥人的資格來引誘我,繼而又許以各種好處來我上鈎。現在您用極其非法的方式將我和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錢,都據為己有,回避給我報酬,並且為此大肆造謠,喪心病狂地污衊我竭盡全力引進您傢的那個人。據朋友們所說,您背地裏的作法,恰恰與此相反。您至今仍然和他搞得很親熱,差點沒同他黏在一起了,而且在整個上流社會面前,把他當成是您最要好的朋友,儘管上流社會沒有一個傻瓜猜不透您的用心所在,您的所謂友好的朋友關係,到底意味着什麽。我來告訴您吧,所有這一切意味着欺騙、背信棄義、不顧禮儀和,是違反上帝的旨意的,是為人們所不齒的罪過。我自己就是一個例證。我有哪一點對不起您?為什麽您對我如此肆無忌憚地無禮?
  
  我就要結束這封信了。我的說明已經講完,現在讓我來歸納一下:如果您,閣下,在接到此信以後的最短時間內不如數歸還給我:第一,我藉給您的三百五十銀盧布;第二,如不付清您答應給我的全部款項,我將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甚至公開使用暴力,強迫您歸還;第三,我將尋求法律保護。最後,我嚮您宣佈,我手頭握有某些證據。這些落在您忠實的奴僕和崇拜者手中的證據,足以使您在整個上流社會面前,名譽掃地,永無出頭之日。
  
  請允許我仍然忠實於您……
  
  (七)
  
  (彼得·伊凡內奇緻伊凡·彼得羅維奇)
  
  11月15日伊凡·彼得羅維奇!
  
  收到您粗魯的、同時又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來信之後,在最初的一煞那間,我本想將它撕成碎片,但後來改度,將它作為寶貝留下來了。不過,對於産生於我們之間的誤會和不快,我由衷地表示遺憾。本來我是不想回信的,但又覺得非回信不可。於是寫幾句話告訴您,要是什麽時候在我傢裏看到您,我將感到十分不快,我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她身體虛弱,聞不得香煙的焦油臭味。
  
  您夫人留在我們這裏的、拉曼契斯基翻譯的《唐·吉訶德》,我妻子將懷着感激的心情,予以歸還。至於您的套鞋(好像是您最後一次造訪時,忘了拿,留在我們這裏的),我遺憾地通知您,哪裏也沒找到。現在仍在尋找。如果實在找不到的話,我將給您買一雙新的。
  
  有幸忠於您的……
  
  (八)
  
  11月16日彼得·伊凡內奇從市郵局收到署有他的名字的兩封信。拆開第一封,他抽出一張疊得很巧妙、寫在一張粉紅色小紙片上的字條。這是他妻子的字跡,是11月2日寫給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裏沒有發現別的東西。彼得·伊凡諾維奇念道:“親愛的葉夫格尼!
  
  昨天無論如何不行。丈夫整夜都在傢。明天11點,你一定要來!十點半丈夫乘車去皇村,半夜返回。我整夜生氣。謝謝你寄來的消息和信件。多大的一堆紙啊!難道這都是她寫的?不過,從字體上看,都是她的。謝謝你!我發現,你是愛我的。別為昨天的事生我的氣,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明天來吧!
  
  安。”
  
  “彼得·伊凡內奇拆開第二封信。
  
  “彼得·伊凡內奇!
  
  您不說,我的腳也永遠不會跨進您的傢門的。您白白地糟蹋了紙張。
  
  下星期我將驅車去辛比爾斯剋。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仍然是您最珍貴和最親愛的朋友。我祝您成功。至於套鞋,您盡可不必耽心。”
  
  (九)
  
  11月17日伊凡·彼得羅維奇從市郵局收到寫給他的兩封信。拆開第一封,抽出一張寫得倉促、潦草的字條。筆跡是他妻子的,是八月四日寫給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裏面沒有發現別的東西。伊凡·彼得羅維奇念道:
  
  “永別了,永別了,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願上帝為此保祐您。祝您幸福,不過我的命運可苦啦,真可怕!如果不是姑媽,我早已委身於您了。您千萬不要嘲笑我,也不要嘲笑姑媽。明天我們就將完婚,姑媽感到高興的是,給我找到了一個好人,而且不要嫁妝。今天我第一次註意望了他一眼。看樣子他是個善良的人。人們在催我走,再見吧,永別了……我親愛的!!以後請您記得我,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再見吧!我把這最後的一封信,當作第一封信一樣,簽下我的名字……您還記得吧?
  
  塔吉雅娜”
  
  第二封信的內容如下:
  
  “伊凡·彼得羅維奇!明天您會收到一雙新套鞋。我不習慣從別人的口袋裏掏點什麽,也不喜歡沿街搜集破爛。
  
  葉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近日將乘車去辛比爾斯剋,辦他爺爺的事,請我幫他找個同伴,您願意嗎?”
  所有這些professionsdefoi①讀起來我都感到興味索然,所以我就來說件趣事,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趣事,衹是一件遙遠往事的追憶罷了。不知為什麽,我很想就我論平民的文章擱筆的此時此地來說那件事。那時我不過纔九歲……不,最好從我二十九歲時的事兒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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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傳道的文章。
  
  那是復活節的第二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陽光高照,“暖暖和和”,明明麗麗的,但我心底一片抑鬱。我在牢房的後面徘徊躑躅,邊看邊數圍着堅固木柵的林間空地上的牢房。其實我不是想數,衹不過是一種習慣動作而已。監牢裏“過節”已經兩天。苦役囚犯們不用去幹活,許多人喝得爛醉,叫駡聲、爭吵聲到處不絶於耳;有的人唱着低級庸俗的小調,躲在板床下玩牌賭博;有幾個人由於太蠻橫被同監人打得半死,蓋着皮襖躺在板床上,直到蘇醒過來。有幾次他們竟動起刀子來。“過節”這兩天裏所發生的一切使我痛苦至極。我從不贊同不加節制的群飲狂醉,而在這種地方我尤其反對。這兩天,監獄官沒有來巡查,也不來搜尋白酒;他們明了,一年中也該給這些受歧視的人寬鬆一下,否則,牢裏的情況會更糟。我胸中終於燃起一股憤恨。犯中有個叫米——斯基的波蘭人碰到我。他神色憂鬱地望了我一眼,兩眼一閃,雙唇顫動,咬牙切齒地小聲對我說道:“jehaiscesbrigands!”①然後擦身而過。我回到牢房,雖然一刻鐘前我發瘋似地從屋裏跑出去,當時有六個壯實的農夫一齊撲嚮醉漢韃靼人加津,想要他而動起手來。他們亂打亂揍,照這麽打下去,駱駝也會被打死的,但他們知道,這個大力士難得被打死,所以下起手來毫無顧慮。現在回到屋裏後,我發現加津躺在牢房盡頭一個角落的板床上不省人事,生命垂危。他蓋着皮襖,大傢不聲不響地從他身旁繞過,雖然都深信他明早會蘇醒過來,“可是照這麽打,說不定會送命的”。我回到床上,對着裝有鐵柵欄的窗戶迎面躺下,把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我喜歡這麽躺着,因為人們不會去打攪一個入睡的人,而這時我就可以去幻想,去思考。但是那一次我沒有幻想,我的心平靜不下來,耳邊老響着米——斯基的話:“jehaiscesbrigaands!”其實,為什麽要去描述那些印象呢?現在我有時在夜間也夢見那情景,沒有做過比那更痛苦的夢了。人們也許會發現,時至今日我幾乎從未在刊物上談過我在獄中的生活情況。《死屋手記》寫於十五年前,我是以一個虛擬的殺妻犯的口吻寫的。順便補充一句,從那時起許多人都以為,甚至現在還斷言,我之所以被流放是因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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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我恨透這些暴徒了。
  
  我漸漸地真的想得出了神,並且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回憶中了。在服苦役的四年中我都不斷地回憶我的整個過去,似乎在回憶中我又重新經歷我那昔日的全部生活。這些回憶都是自然地顯現出來,我很少按自己的意願去回想,常常是從一點一綫開始,——有時是很難覺察到的,而後一點一點地擴大為一個完整的畫面,形成一個鮮明的、完整的印象。我對這些印象進行分析,使往事具有新的特點,而重要的還在於對往事進行修正,不斷地修正。我的全部消遣就在於此。這一次不知為什麽,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童年時(我那時纔九歲)一個極平常的瞬間——它似乎被我忘得一幹二淨了。那時候我特別喜歡回憶我的童年。回憶中,我們鄉村八月的情景就呈現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個幹爽、晴朗的日子,但有幾分涼意,微風習習。夏天在消逝,不久我就要去莫斯科學習法語了,整整一個鼕天,又該膩煩死了。真捨不得離開這鄉村。我穿過打𠔌場,下到山溝裏,再往上走到洛斯剋——我們這兒這樣稱呼山溝那面伸展到小樹林的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鑽進灌木林,聽到不遠處——約莫三十步遠,有個農夫在林中曠地上耕作。我知道,在陡坡上耕地,馬兒是很吃力的,所以我有時可聽到農夫的一聲聲吆喝:“駕——駕!”這裏的農夫我差不多都認識,但現在是哪一個在耕作我不清楚。對我來說反正是一回事。我正專心緻志自己的事兒哩,我也一樣忙不迭:折鬍桃樹枝鞭打青蛙;榛樹枝兒好看可不結實,比樺樹條差遠了。我也很迷戀小昆蟲和小甲蟲,並進行採集。它們真是漂亮極了。我也很喜歡動作敏捷帶黑斑的紅黃色小蜥蜴,但我懼怕蛇,不過比起蜥蜴來蛇要少得多。這兒很少有蘑菇,采蘑菇要到樺樹林裏去,我正準備要去哩。平生沒有什麽比森林更讓我喜愛的了,那裏有蘑菇、野果、昆蟲、小鳥、刺蝟、鬆鼠,以及我非常愛聞的枯枝敗葉的潮濕氣味。甚至現在寫到這兒時,我也聞到了我們鄉村裏樺樹的芳香,因為它給我的印象終生難忘。在一片靜寂中,我忽然十分清晰地聽到一聲喊叫:“狼來了!”我嚇得魂飛魄散,也大叫起來,然後邊喊邊跑嚮林中曠地,直奔正在耕地的農夫。
  
  原來是我們村的農夫馬列伊。我不知道他是否叫這個名字,但是大傢都叫他馬列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農夫,結實、魁梧的身材,又寬又密的一把深褐色鬍子裏間雜着一綹綹的銀須。我認識他,但至今從未有機會同他說話。他聽到我的叫聲,就讓馬兒停下來,我飛快地跑上去,一手抓住他的犁,另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他看出我驚嚇不已的樣子。
  
  “狼來了!”我氣喘喘地叫着。
  
  他擡起頭,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一時竟也相信了我的話。
  
  “狼在哪兒?”
  
  “有人喊……剛纔有人喊‘狼來了’……”我嘟嘟噥噥說道。
  
  “哪裏,哪裏,哪有什麽狼?是你的幻覺吧。你看,這哪兒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勵我說。但我渾身打顫,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我的臉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懷着不安的微笑看着我,顯然在為我擔驚受怕。
  
  “瞧你,嚇成這樣,哎呀呀!”他搖着頭說。“得啦,親愛的。瞧你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隻手突然在我的臉上摸了摸。
  
  “喂,得啦,願上帝保佑你,畫十字吧。”但我沒有畫十字,我的嘴角顫動着,這好像使他格外吃驚。他輕輕地伸出一個指甲烏黑、沾着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輕輕地碰了一下我打顫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對我現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這是怎麽的,哎呀呀!”
  
  我終於明白了,沒有狼,我聽到“狼來了”的喊聲是我的一種幻覺。雖然喊聲是那麽清晰,但這樣的喊聲(不衹是關於狼的)我以前也聽到過一兩回,都是我的幻覺。這種現象我是知道的(後來這些幻覺伴隨着童年一起泯滅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遲疑地、羞澀地望着他說。
  
  “好的,你走吧,我會目送你,一定不會讓狼傷害你的!”他補充說,依舊慈母般地對我微笑,“嗯,願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給我畫了個十字,也給自己畫了個十字。我走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頭望望。我走的時候,馬列伊和那匹馬一直站在那裏目送我,我每次回頭,他都對我點頭。說實在的,我怕成那樣,在他面前感到有幾分慚愧哩。然而,我一邊走還一邊怕狼,直到爬上溝𠔌的斜坡到達第一個窩棚時,我害怕的心情纔完全消除。我傢的護院狗沃爾喬剋不知從哪兒突然竄到我的跟前。有沃爾喬剋在,我精神大振,最後一次轉過身來回望馬列伊,他的臉龐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嚮我親切微笑和頻頻點頭。我嚮他揮了揮手,他也對我揮揮手,就策馬嚮前走去。
  
  “駕——駕!”又聽到他在遠處的吆喝聲,馬兒拉着木犁又開始走起來。
  
  所有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來了,並且不知為什麽還那麽確切、詳盡。驀地,我清醒過來,從板床上坐起來,我記得,臉頰上還留有回憶時的淺笑。我又繼續想了一會兒。
  
  當時,從馬列伊那兒回傢後,我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過我的這次“險遇”,況且,這又算得了什麽險遇呢?那時,我很快就把馬列伊忘了。後來同他偶爾相遇,我也從沒有同他攀談,不論是關於狼的還是別的什麽。而今相隔二十年後,在西伯利亞,我卻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說,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覺地銘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願為轉移地被記憶下來了,而一旦需要,它就會馬上浮現出來。我回憶起了一個窮苦農奴溫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畫十字、點頭的情景:“瞧你,小鬼,受驚了吧!”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輕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顫動的嘴唇。當然,任何人都能給小孩鼓勵,但是,那單獨相遇時所發生的事情卻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聖潔的愛憐眼光待我了。是誰叫他這麽做呢?他是我傢的農奴,而我還是他的少爺,誰也不知道他給過我愛撫,也不會因此而賞賜他什麽。他是不是很愛孩子呢?這樣的人是有的。我們是在荒郊野外單獨相遇的,也許衹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見。一個粗野、不識字,而且無所期待、對自身自由也無所奢望的農奴,他的心底卻充滿着文明人類多麽博大的感情,充滿着多麽細膩、近乎女性的溫柔!請問,康斯坦丁·阿剋薩科夫①在談到我國人民的高度教養時,他所指的難道不正是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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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剋薩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歷史學家,詩人。
  
  我記得,我從床上下來環視四周後,我突然覺得,對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絶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憤懣須臾間神奇般地煙消雲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詳着迎面而來的一張張面孔。這個被剃光頭髮、臉上留有印記的農夫喝醉了酒,在大聲嘶啞地唱着醉歌。他也許就是那個馬列伊,因為我還未能看清他的內心深處。當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個不幸的人!他的腦子裏已經不可能有關於馬列伊一類人的任何回憶,除了“jehaiscesbrigands!”那一句話外,對他們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看法。不,這些波蘭人所經受的苦難比我們多多了!
別人傢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别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
  ——一件罕見的怪事
  
  (1)
  
  “勞駕,先生,請允我嚮您打聽……”
  
  一個過路的行人渾身一抖,有點吃驚地望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一眼。這位先生開門見山,嚮他提問,時間是傍晚七點多,地點是在大街的中間。大傢都知道,要是一位彼得堡的先生在大街之上,同另一位完全陌生的先生談點什麽的話,那另一位先生肯定會嚇一大跳的。
  
  這位過路人正是如此:他渾身一抖,有點害怕。
  
  “請原諒我驚動您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開口說道,“不過,我……我,確實不知道……您一定要原諒我,您看,我的心緒有點不佳……”
  
  穿一件腰部帶褶子的舊式大衣的青年人這纔發現,那位穿熊皮大衣的先生的確情緒不好。他滿布皺紋的臉龐,相當灰白,聲音不斷地顫抖,顯然,思想紛亂,前言不搭後語。看得出來,說出這一懇切的要求,他是作出了巨大的努力的,因為對方在官階和地位方面都比他低,而對方卻又不得不嚮他有所要求。再說,這種要求,從一位穿着這麽昂貴的大衣,這麽深緑色的考究的燕尾服,衣上還戴着五顔六色的裝飾物的先生方面來說,這種要求,至少是不體面的、不合身份的、甚至是反常的。很明顯,所有這一切使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感到尷尬,最後,這位心緒不佳的先生終於剋製不住了,决心壓住自己的激動,體面地掩飾他自己造成的令人不快的場面。
  
  “請您一定要原諒我,我心境不好。不過,您確實不瞭解我……打擾您了,請原諒!我改變主意了。”
  
  這時,他出於禮貌,把帽子稍稍擡起,然後就朝前跑去。
  
  “不過,請允許我……您請便!”
  
  但是,那個矮個子在黑暗中消失了,讓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那位先生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這人真怪!”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先生想道。後來,他在着實大吃一驚以後,終於擺脫了麻木狀態,想起了自己的事情,開始來回徘徊,同時兩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一棟樓層無數多的樓房大門。煙霧開始消散,青年人有點高興了,否則,他在霧中漫步更加看不清楚,儘管有一位整天站在那裏失望的馬車夫可能看見他。
  
  “請原諒!”
  
  過路人又渾身一抖:原來又是那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站在他的面前。
  
  “對不起,我又……”他開口說道,“不過,您,您肯定是一位高尚的人!請您不要把我當作有很高社會地位的人看,其實我語無倫次,不過,一定要請您從人道主義的角度……
  
  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非常有求於您的人……”
  
  “到底是什麽事?如果我能辦到……”
  
  “您或許以為我嚮您要錢吧!”這位神秘的先生歪着嘴巴,歇斯底裏地笑着,但面色慘白。
  
  “哪能呢,先生!”
  
  “不,我看得出來,我給您添麻煩了!請原諒,我無法剋製自己。就算您認為我神經錯亂,幾乎發瘋了也好,但您千萬不要作出什麽結論……”
  
  “還是談正事吧,談正事吧!”青年人作了回答,鼓勵性地但很不耐煩地點了一下頭。
  
  “啊!原來是這樣!您,一個這麽年輕的人,居然提醒我談正經事,好像我是一個多麽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真糊塗到了極點!我的自賤,您是怎麽看的,請您坦率地告訴我?”
  
  青年人感到很不自在,沒有說話。
  
  “請允許我坦率地問您:您是否見到過一位太太?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終於果斷地說了出來。
  
  “太太?”
  
  “是的,先生,是一位太太。”
  
  “我見過的……不過,老實說,從我身旁走過去的太太很多……”
  
  “正是如此,先生,”神秘人帶着苦笑回答道。“我言語混亂,我要問的不是這個,請您原諒我。我想要說的是您見沒見過一位穿狐皮外衣,披着黑色天鵝絨鬥篷、戴着黑面紗的太太?”
  
  “不,這樣的沒見過……不,好像沒有發現過。”
  
  “噢!既然如此,那麽請您原諒,先生!”
  
  年輕人想要問點什麽,但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又已經消失了,又把自己耐心的聽者呆呆的扔在那裏。
  
  “他一定是見了鬼了!”穿帶褶子大衣的年輕人想道。他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他懊喪地竪起海竜皮衣領,又開始走來走去,同時小心翼翼地從樓層很多的大樓門前走過去。他生氣了。
  
  “她怎麽還不出來呢?”他想道,“都快到八點鐘了!”
  
  鐘樓上響了八下。
  
  “啊呀!您到底見鬼啦!”
  
  “對不起,先生!……”
  
  “請您原諒我這麽把您……不過,您這麽悄悄地走到我跟前,使我嚇了一大跳。”過路人一邊說,一邊皺眉頭,同時表示歉意。
  
  “我又找您來了,先生!當然,我一定使您覺得我是一個不安份的怪人吧,先生!”
  
  “請您行行好,別繞圈子,快點說清楚。我還不知道,您到底要求什麽?……”
  
  “您有事吧?看得出來的,先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訴您,不說廢話!有什麽辦法呢?!環境有時會把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硬拉在一起……不過,我看得出來,您很不耐煩,青年人……您看是這樣的……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麽說呢?我在找一位太太,先生!(我已下定决心,把一切都說出來)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位太太到哪兒去了?至於她是誰?我想您不必知道她的名字,青年人!”
  
  “嗯,嗯,繼續講下去。”
  
  “講下去!這是您同我講話的口氣!對不起,也許我叫您年輕人,傷害了您,不過,我絲毫沒有……總而言之,如果您樂意幫我一個大忙的話,是這麽回事,先生,一位太太,先生,也就是我想說的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出自高貴人傢,是我的一位熟人……我受人之托……您看見了吧,我本人還沒有成傢……”
  
  “嗯。”
  
  “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看,青年人,(唉,我又說錯啦!真對不起您,先生,我老是叫您青年人!)每分每秒都很珍貴……您想想吧,這位太太……您能不能告訴我,什麽人住在這幢房子裏?”
  
  “這……這裏住的人很多。”
  
  “對,就是說,您說的完全正確,”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回答道,他為了輓回面子,淡淡地笑了起來。“我覺得我是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您說話幹嗎用那種口氣呢?您看,我是誠心誠意承認我言語混亂的,如果您是一位高傲的人,您一定看夠了我的自我作賤……我說,一位太太,行為高尚,也就是舉止輕浮,對不起,我的思路混亂不堪,好像在說一部什麽文學作品。比方說,您以為是在說波爾·德①柯剋內容輕佻的作品,而這位作傢的全部可悲之處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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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爾·德·科剋(一七九四——一八七一)法國浪漫派作傢。
  
  年輕人懷着遺憾的心情望了望穿熊皮大衣的先生。這位先生看來思路已經徹底混亂,他沉默下來,直望着年青人,毫無意義地微笑着,同時無緣無故地用顫抖的一隻手,去抓青年人的大衣翻領。
  
  “您問什麽人住在這裏嗎?”年輕人稍稍後退了一步,問道。
  
  “對,您說過,有許多人住在這裏。”
  
  “這裏嘛……我知道,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也住在這裏。”年輕人悄悄地說道,甚至帶有一點同情的味道。
  
  “唔,您看,您看!您一定知道點什麽,年輕人,是嗎?”
  
  “我嚮您保證,不,我一無所知……我是根據您心煩意亂的神態來判斷的。”
  
  “我剛纔從廚娘口裏打聽到,她常來這裏。不過,您沒說對,也就是說她不是來找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的……他們倆互相並不認識……”
  
  “不認識?唔,那就請您原諒了,先生……”
  
  “看來,您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年輕人,”古怪的先生帶着辛辣的嘲諷口氣說道。
  
  “您聽我說,”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說道,“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造成您心緒不佳的原因,大概是有人對您背信棄義吧,請您直率地說出來,行嗎?”
  
  年輕人贊許地微微一笑。
  
  “我們起碼能做到相互理解,”他補充了這麽一句,隨即他的身子就非常寬容地表露出他想微微鞠躬的願望。
  
  “您可要了我的命啦!不過,(我嚮您坦白承認)事情正是這樣……但誰不出事呢……您的關切深深地感動了我……您一定會同意,在青年人之間……我雖然不算年輕,但是,您知道,習慣、單身漢的生活,單身漢之間,大傢都知道……”
  
  “好,都知道,都知道!我到底該怎麽幫您呢?”
  
  “這樣吧,先生!您是同意去拜訪索菲婭·奧斯塔菲耶夫娜的……我現在還不確切知道這位太太到哪裏去了,我衹知道她在這棟房子裏。看到您在這兒踱步(我自己也在那邊散步),我就想……您是否看出我在等這位太太呢?……我知道她在這裏,我很希望碰到她,嚮她解釋解釋,什麽是不體面和卑劣……總而言之,您是理解我的……”
  
  “唔,嗯!”
  
  “我這樣做,也不是為了自己,您不要以為……這是旁人的妻子!丈夫站在那裏,站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他想捉姦,但他還下不了這個狠心。他還不相信,也像任何一個丈夫一樣……(這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想笑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您一定會同意,我是一位頗為受人尊敬的人,我不可能是您所想象的那種壞人。”
  
  “那當然,先生!嗯!……”
  
  “就這樣,我老是在捉她,我受人之托嘛,先生(一個倒黴的丈夫!)!但是我知道,這位年輕的太太很狡猾(枕頭底下老是藏着波爾·德·科剋的言情小說)。我相信她會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溜掉。我坦白承認,是廚娘告訴我的:她經常來這裏。我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發瘋似的跑來了。我想捉住她,我早就對她有懷疑,所以我纔問您,您在這裏來回走動……您——您——我不知道……”
  
  “說吧,說吧,您到底要什麽?”
  
  “對,先生!……我不曾有過榮幸認識您;現在也不敢動問您尊姓、大名……至少,讓我們認識認識吧,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機會!……”
  
  渾身顫抖的先生熱烈地搖撼着青年人的一隻手。
  
  “這應該是我一開始就要做的事,”他補加了這麽一句,“但是我忘了所有的禮儀!”
  
  說話的時候,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無法站立在原地,老是心神不定地嚮兩旁張望,不時倒換着兩衹腳,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一樣,一手牢牢地抓着年輕人。
  
  “您看見了吧,先生!”他繼續說道,“我想和您交個朋友……請原諒我的放肆……我想求您走到那一邊去,然後從後門的小巷那邊再走回來,就這麽來來回回地,畫一個冂字形。我呢,就到大門口附近去徘徊,這麽一來,我們就不會讓人溜過去了。我老是耽心一個人是堵不住的,而我是不放她過去的。您一見到她,就把她攔住,然後對我大叫……不過,我是瘋子!直到現在,我纔發現我的建議是何等的荒唐與無禮!”
  
  “不,您說到哪裏去了!請便吧!”
  
  “請您不必原諒我,我心情煩亂,不知所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好像我要上法庭受審判似的!我甚至要嚮您坦白承認,我將光明磊落,和您開誠相見,青年人,我剛纔甚至把您當成了情夫!”
  
  “簡單點講,也就是說您想知道,我在這兒幹什麽?”
  
  “高尚的人,親愛的先生!我原來想過您就是他。我不希望用這種想法來玷污您,不過……不過,您要嚮我保證,您不是那個情夫,行嗎?”
  
  “好!我來發誓,我是情夫,不過不是您妻子的情夫,否則我就不會呆在大街上,而是現在和她呆在一起了!”
  
  “妻子的情夫?誰告訴過您我有妻子,青年人?我是單身漢,也就是說,我本人也是一個情夫……”
  
  “您說過,有一個丈夫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
  
  “那是,那當然是的,是我說走了嘴,說錯了。不過,也有別的關係!青年人,您一定會同意:性格上的某種輕率,也就是說……”
  
  “嗯,嗯!好,好!”
  
  “也就是說,我壓根兒就不是丈夫……”
  
  “我非常相信,先生!不過,我對您坦白地說,現在我在勸說您的同時,也要自己安慰自己,因此我纔對您開誠相見,談心裏話,您不僅使我心煩,而且正在妨礙我。所以我懇請您給我讓出位子,請您走開!我自己也是在等人呢!”
  
  “遵命,遵命,先生!我就走開,我尊重您熱烈的焦躁不安的心情。這一點我理解,青年人。啊,現在我多麽理解您啊!”
  
  “好,好……”
  
  “再見……不過,請您原諒,青年人,我又要找您……我不知道,怎麽說好……請您再一次嚮我發誓保證:您不是情夫!”
  
  “哎呀,上帝,我的主啊!”
  
  “還有一個問題,最後的一個問題:您知道那個……丈夫的姓名嗎?就是您的那個對象的丈夫羅。”
  
  “當然知道。反正不是您的姓名就是,完了吧!”
  
  “您怎麽知道我的姓名呢?”
  
  “您聽我說,您快走!您在浪費時間;這樣她已經走掉一千回啦……唔,您到底要幹什麽呢?您的妻子穿狐皮大衣,戴鬥篷,我的是披格子花披風,戴天藍色天鵝絨帽子……喂,您還要說什麽呢?到底您還要幹什麽?”
  
  “戴天藍色天鵝絨帽子!她是有一件格子花披風的,也有一頂天藍色的帽子,”糾纏不休的人突然從原路走回來,大聲叫了起來。
  
  “啊呀,真見鬼!對,這種事是完全可能的……對呀,這與我有什麽關係!我的人並不到那裏去呀!”
  
  “她,您的那個她在哪兒?”
  
  “這一點您很想知道,您到底要幹什麽?”
  
  “我承認,我老是說的那個事……”
  
  “呸,我的天啦!您真是厚顔無恥!唔,我的那位在這裏有熟人,住在三樓,臨街。您還怎麽樣?要我把他們的名字都說出來嗎?”
  
  “我的上帝!我也有熟人住在三樓,窗戶也是對着大街的!……是一位將軍……
  
  “將軍?!”
  
  “是一位將軍。我告訴您是哪位將軍吧,好,是波羅維津將軍。”
  
  “這就巧啦!不,這不是他老人傢!(哎呀,真是活見鬼啦,活見鬼啦!)”
  
  “不是他老人傢?”
  
  “不是他老人傢。”
  
  兩人默默不語,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
  
  “喂,您幹嗎這麽望着我?”青年人叫了起來,惱火地擺脫自己身上的麻木與沉思。
  
  先生開始焦躁不安了。
  
  “我,我,我承認……”
  
  “不,對不起,對不起,現在讓我們理智一點說話。事情是我們共同的。請您嚮我解釋一下……誰住在那裏?……”
  
  “是熟人嗎?”
  
  “對,是熟人……”
  
  “您看,您看見了吧!我憑您的一雙眼睛,就看出我猜着了!”
  
  “真是見鬼了!不,不,真是活見鬼了!您是瞎子不是?我不是站在您面前,我不是沒同她在一起嗎?咳,真叫人喪氣!不過,您說也好,不說也好,我反正無所謂!”
  
  青年人無比憤怒,兩次踩着鞋後跟轉過身來,把手一揮。
  
  “我倒沒有什麽,作為一個高尚的人,我什麽都會告訴您,首先她是一個人到這兒來的,他們是親戚,所以我就沒有懷疑。昨天我碰見那位大人先生,他說他從這兒搬走已經有三個星期了,搬到另一套房子裏去了,可是……也就是說,不是我的而是旁人的妻子(他站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這位太太說,前天她還來過這裏,也就是去過那套住宅。可廚娘告訴我,那位大人先生的住房已經被一個叫鮑貝尼津的青年人租下了……”
  
  “哎呀,活見鬼了!真是活見鬼了!……”
  
  “先生,我膽戰心驚,快嚇死啦!”
  
  “咳,見鬼去吧!您膽戰心驚、快嚇死啦,與我有什麽相幹?哎呀,一會兒就會好的,您瞧……”
  
  “在哪裏?在哪裏?您衹要叫一聲:伊凡·安德列依奇,我就會跑來的……”
  
  “好,好,哎呀,又見鬼啦,真是活見鬼!伊凡·安德列依奇!!”
  
  “我在這裏,”返回來的伊凡·安德列依奇嚷叫起來,他已氣喘籲籲了。“唔,什麽?什麽?在哪裏?”
  
  “不,我不過這麽……我想知道,那位太太叫什麽名字?”
  
  “叫格拉芙……”
  
  “格拉菲拉嗎?”
  
  “不,不完全是格拉菲拉……對不起,我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訴您。”說這話的時候,那位可敬的先生的面色,已經蒼白得像一塊白手帕。
  
  “對,當然不是格拉菲拉,我自己知道,不是格拉菲拉,不過她同誰在一起呢?”
  
  “在哪裏?”
  
  “在那裏!哎呀,見鬼啦,真是活見鬼啦!”(青年人已經氣得在原地站不住了。)
  
  “啊,您看呀!為什麽您知道她叫格拉菲拉?”
  
  “唔,到底硬是見鬼啦!您又搗鬼啦!您不是說過她不叫格拉菲拉嗎?……”
  
  “先生,您這是什麽口氣!”
  
  “去您的,顧不上口氣啦!怎麽,她是您的妻子嗎?”
  
  “不,也就是說,我沒有結婚,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對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訴說不幸,而這個人我不說值得任何人尊敬,至少是一位有教養的人,不會動不動就到處駡粗話。可您卻老是口口聲聲說:活見鬼!活見鬼!”
  
  “對,是活見鬼!還是對您說的呢,您明白嗎?”
  
  “憤怒弄瞎了您的眼睛,所以我不開口說話啦。我的天哪,那是誰呀?”
  
  “在哪兒?”
  
  響起一陣喧嘩和哈哈大笑聲。長得還算好看的兩個姑娘,從臺階上走下來,朝他們那邊奔去。
  
  “哎呀多漂亮的人哪!您們怎麽啦?”
  
  “你們慌裏慌張的,往哪兒跑呀?”
  
  “不是他們!”
  
  “怎麽,沒碰上他們!是馬車夫!”
  
  “您要上哪兒去,小姐?”
  
  “去波剋羅夫傢,安奴什卡,坐上去,我送您到傢。”
  
  “喂,我從那邊上,走啦!你要註意點,快點拉車……”
  
  馬車夫趕着車子走了。
  
  “這是從哪兒來的?”
  
  “天啦,我的天啦!但是,要不要到那兒去呢?”
  
  “去哪兒?”
  
  “去鮑貝尼津傢呀。”
  
  “不,先生,不行……”
  
  “為什麽?”
  
  “當然,要是我,就會去的。不過,那時她肯定會說出另一種話來。她……會變,我瞭解她!她會說她是故意來捉我和什麽人的姦的,於是嫁禍於人,把倒黴的事硬栽在我的身上!”
  
  “說不定她還真在那裏呢!至於您嘛,我不知道為什麽,您還是去找將軍吧……”
  
  “他不是早搬走了嗎?”
  
  “反正一樣,您明白嗎?她不是去了嗎?那好,您也去,明白嗎?您裝作好像您不知道將軍已經搬走,您好像是去接您妻子的,好,就這麽幹。”
  
  “往後呢?”
  
  “往後,您在鮑貝尼津傢願意捉誰就捉誰,呸,你這個鬼怎麽這麽笨呀!……”
  
  “唔,我捉誰不捉誰與您有什麽相幹?您看,您看哪!……”
  
  “什麽,什麽,老兄?什麽?又是為前面的那個事嗎?哎呀,你,我的天哪!您真丟臉,您是一個荒唐可笑的人,您是一個糊塗透頂的大笨蛋!”
  
  “嗯,您為什麽這麽感興趣?您是想打聽……”
  
  “打聽什麽?什麽?唔,真是活見鬼!現在我可顧不上您了!我一個人也去,您給我走開,您滾。到那裏好好守候着,就在那裏來回跑,好嗎?!”
  
  “先生,您幾乎已經忘乎所以啦!”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絶望地叫了起來。
  
  “怎麽啦?到底怎麽啦,我忘乎所以?”青年人咬緊牙根說完,就瘋狂地靠近穿熊皮大衣的先生,“唔,怎麽啦?我在誰的面前忘乎所以呀?!”他握緊拳頭吼道。
  
  “但是,先生,請您……”
  
  “您是什麽人?我在誰的面前忘乎所以?您姓什麽?”
  
  “我不知道您這是為什麽,青年人?您幹嗎要打聽我的姓名?……我不能說……我最好是與您一起走。我們一起走,我决不落後,我作好了一切準備……但是,請您相信,我應該得到更加有禮貌的語言!在任何地方都不應該喪失精神,即便您心情煩亂(我猜得到您心煩意亂的原因),那至少也不必忘乎所以……您還是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人!……”
  
  “您年紀老與我有什麽關係?真是稀罕!您給我滾開,您怎麽在這兒跑來跑去!……”
  
  “為什麽我老?我算什麽老人?當然,論資歷,我是老人,不過,我沒有跑來跑去呀……”
  
  “這是一看就清楚的!您快滾開吧……”
  
  “不,我和您在一起,您不能禁止我,這樣做我也是與此事有關連的人,我和您在一起……”
  
  “好,那就輕聲一點嘛,聲音放低一些,閉嘴!……”
  
  他們倆人一起登上臺階,沿着樓梯登上三樓。裏面黑漆漆的。
  
  “站住!您有火柴嗎?”
  
  “火柴?什麽火柴?”
  
  “您會抽煙嗎?”
  
  “是的!有,有,在這裏,這就是。您看,等一等……”
  
  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手忙腳亂。
  
  “呸,多笨的傢夥……見鬼啦!好像,這個門……”
  
  “這……這……這……”
  
  “這……這……這……您嚷什麽呀?聲音放低一點!……”
  
  “先生,我在剋製着呢……您膽子大,正是這樣!……”
  
  火光閃了一下。
  
  “唔,正是這樣,您瞧,銅牌!這就是鮑貝尼津傢。您看見沒有:鮑貝尼津?……”
  
  “看見啦,看見啦!”
  
  “輕——點!怎麽,火滅啦?”
  
  “滅啦。”
  
  “要叩門嗎?”
  
  “對,要叩門。”穿浣熊皮大衣的人回答道。
  
  “您敲吧!”
  
  “不,為什麽要我敲呢?您開始,您先敲吧……”
  
  “膽小鬼!”
  
  “您自己纔是膽小鬼呢!”
  
  “給我……滾……開!”
  
  “我真後悔,不該把秘密告訴您,您是……”
  
  “我?我怎麽哪,嗯?”
  
  “您利用了我的心情煩亂!您看到了我心情煩亂……”
  
  “夠啦!我不過是覺得可笑罷了!”
  
  “您為什麽在這裏?”
  
  “您又為什麽呢?”
  
  “您的道德真高!”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懷着滿腔憤怒說道“唔,您怎麽說起道德來了?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纔是不講道德呢!”
  
  “什麽?!”
  
  “是的,照您的意思,每一個受屈辱的丈夫都是草包羅!”
  
  “難道您是丈夫?丈夫不是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嗎?您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纏住我不放?”
  
  “因為我覺得您就是情夫!……”
  
  “您聽着,如果您繼續這樣對我說話,那我就要肯定,您就是草包,您知道我是說什麽人嗎?”
  
  “您想說我就是丈夫!”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完,好像被開水燙了似地,不斷後退。
  
  “噓!閉嘴!您聽……”
  
  “這是她。”
  
  “不!”
  
  “呸!多黑呀!”
  
  一切都靜下來了。鮑貝尼津傢裏傳出一陣喧嘩聲。
  
  “我們幹嗎要吵架呢,先生?”着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悄悄說道。
  
  “真是活見鬼,是您自己生氣的嘛!”
  
  “但是,是您使我受不了纔生氣的。”
  
  “閉嘴!”
  
  “您得同意,您還非常年輕……”
  
  “您給我閉嘴呀!”
  
  “當然,我同意您的想法,處於這種狀態下的丈夫,是草包。”
  
  “您能不說話嗎?啊!……”
  
  “但是,為什麽要這麽兇狠地追查倒黴的丈夫呢?……”
  
  “這是她!”
  
  但響聲這時又沒有了。
  
  “她?”
  
  “是她!是她!她!可您為什麽要忙忙碌碌,四處張羅呢?
  
  又不是您的不幸!”
  
  “先生,先生!”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喃喃說道,他面色慘白,不斷哽咽。“當然,我心情煩亂……您已經看夠了我的自卑自賤,不過現在是黑夜,當然,明天……明天肯定是不會見面的,雖然我並不害怕與您相見。她丈夫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他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確實是他!那是他的妻子,旁人的妻子!他是一個倒黴的人!我嚮您保證!我和他熟得很,您等一等,我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我和他,正如您所見到的,是朋友。要不然,我現在就不會為他而焦急心碎了。這情形您是看見的。我幾次對他說過:你幹嗎要結婚呢?我的朋友!你有地位,你有吃有穿,你是一位體體面面的人物,幹嗎要拿這一切去換取一個女人的撒嬌、任性和賣弄風情呢!你要同意啊!可是他說,不,我要結婚,要家庭的幸福……好啦,現在看你的家庭幸福吧!起初,他自己欺騙別人的丈夫,現在輪到他喝苦酒了……請您原諒,我這麽解釋,是出於不得已!……他是個倒黴的人,正在受苦,您瞧!……”這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狠狠地抽泣了一下,仿佛要痛哭嚎啕一番似的。
  
  “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天底下傻瓜還少嗎!?您到底是什麽人?”
  
  青年人非常憤怒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
  
  “嗯,此後您會同意的……我對您是光明磊落、坦誠相見的……您這是什麽口氣啊!”
  
  “不,請等一等,您一定要原諒我……您貴姓?”
  
  “不,幹嗎要您知道我的姓呢?!”
  
  “啊!!”
  
  “我不能把姓名告訴您……”
  
  “沙布林您認識嗎?”青年人迅速說道。
  
  “沙布林!!!”
  
  “是的,沙布林!!!啊!!!(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先生在這裏有點故意挑逗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您明白了嗎?”
  
  “不明白,先生,是哪一個沙布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木然回答,“根本不是沙布林!他是一位可敬的人物!您嫉火中燒,我可以原諒您的無禮。”
  
  “他是個騙子,出賣靈魂,貪污受賄,盜竊,是個大壞蛋,很快就會上法庭受審的!”
  
  “請原諒,”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嚇得面色蒼白,說道,“您不瞭解他,我看您對他一無所知!”
  
  “是的,我沒見過他的面,而是從與他很接近的人口中瞭解到的。”
  
  “什麽人,先生?您看,我心煩意亂,神情不安,您看見……”
  
  “傻瓜!醋罐子!一個老婆都看不住!既然您高興知道,那他就是這樣的人!”
  
  “對不起,您大錯特錯了,青年人……”
  
  “哎呀!”
  
  “哎呀!”
  
  鮑貝尼津傢的房裏又傳出響聲。有人開了門,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她,不是她!我熟悉她的聲音。現在我全知道了,這不是她!”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完,臉色慘白,像一塊白手帕。
  
  “住嘴!”
  
  青年人貼在墻上。
  
  “先生,我跑啦,這不是她,我感到很高興。”
  
  “好,您走吧,您快走!”
  
  “可您怎麽還站着?”
  
  “可您怎麽辦呢?”
  
  門開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忍不住了,像箭似的,從樓梯上迅速滾了下去。
  
  一男一女從青年人的身旁走了過去,他的心緊張得停止了跳動……傳來的是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隨後就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男子的啞嗓子。
  
  “沒關係,我吩咐派雪橇來,”啞嗓子說道。
  
  “啊呀!好,好,我同意,您就吩咐吧……”
  
  “雪橇在那裏,我去去就來。”
  
  太太單獨留了下來。
  
  “格拉菲拉,你的誓言哪裏去了?”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青年人抓住那女人的手,大聲叫了起來。
  
  “哎,這是誰呀?這是您,特沃羅戈夫?我的天哪,您在幹什麽?”
  
  “您剛纔和誰在這裏?”
  
  “那是我丈夫,快走,快走開,他馬上就會從那裏出來……從鮑羅維津那兒出來,您快走,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快走開。”
  
  “鮑羅維津一傢搬走已經三個星期了!我全知道!”
  
  “哎呀!”那位太太跑上臺階,青年人趕上了她。
  
  “誰告訴您的?”太太問道。
  
  “是您丈夫,夫人,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在這裏,就在您前面,夫人……”
  
  伊凡·安德列依奇確實站在臺階旁。
  
  “哎呀,這是您?”身穿浣熊皮大氅的先生叫了起來。
  
  “啊,c′est vous?①”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叫了起來,帶着毫不做作的歡喜心情嚮他撲了過去。“天哪,我出了什麽事啦?我在鮑羅維津傢裏,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你知道,他們傢現在在伊茲邁依洛夫橋邊,我同您說過的,你記得嗎?我在那裏要來了雪橇。拉雪橇的馬發了瘋,拚命快跑,把雪橇摔碎了。我從那裏被摔出了一百來步遠。車夫被抓住了。我失去了知覺。幸好,monsie-un②特沃羅戈夫……”
  
  “怎麽?”
  
  --------
  
  ①法語,“這是您?”
  
  ②法語,“先生”。
  
  特沃羅戈夫先生這時已經不像特沃羅戈夫先生,而是像一塊石頭了。
  
  “特沃羅戈夫先生看見我在這裏,就自告奮勇護送我。不過,既然現在你們在這裏,那我就衹有嚮您,伊凡·伊裏奇表示我最熱烈的感謝了……”
  
  太太朝木然的伊凡·伊裏奇伸去一隻手,她沒有握他的手,而是擰了他一把。
  
  “特沃羅戈夫先生,我的熟人,在斯科爾魯波夫傢的舞會上,我有幸結識的。我好像對你說過吧?難道你不記得啦,科科?”
  
  “啊呀,當然,當然!啊呀,我記起來啦!”那個被叫做科科的、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了起來,“很高興,很高興!”
  
  隨即他就熱烈地握了握特沃羅戈夫的手。
  
  “這是同誰呀?這是什麽意思?我在等……”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
  
  一位個子很高的先生站在衆人的面前。他取出長柄眼鏡,註意看了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
  
  “啊呀,monsiur鮑貝尼津!”女人嘰嘰喳喳說了起來,“打哪兒來?真是巧遇呀!您看我剛纔被馬摔倒……這是我丈夫!jean!①鮑貝尼津先生,在卡爾波夫傢的舞會上……
  
  --------
  
  ①法語,讓。
  
  “哎呀,非常、非常、非常高興!……我馬上去叫馬車,我的朋友。”
  
  “去吧,jean,去吧,我嚇死啦,全身發抖,甚至嚇出病來了……今天在假面舞會上,”她對着特沃羅戈夫耳語了一陣……“再見,再見,鮑貝尼津先生!明天在卡爾波夫傢的舞會上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不,對不起,我明天不會去。既然現在不去……明天我也不會去……”鮑貝尼津還透過牙縫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麽話,然後皮靴咔嚓一響,坐上自己的雪橇就走了。
  
  一輛輕便馬車開過來,那女人便坐了上去。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停下腳步,好像他已無力去做任何動作,毫無意義地望着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先生,而這位先生則傻乎乎地微笑着。
  
  “我不知道……”
  
  “請原諒,很高興認識您,”青年人作了回答,同時懷着好奇和愧疚的心情,彎腰鞠躬。
  
  “非常、非常高興……”
  
  “好像您丟了一隻套鞋……”
  
  “我?對了!謝謝,謝謝!我老想弄一雙橡皮的……”
  
  “穿橡皮的似乎有點出汗,先生。”青年人說完,顯然帶着無限的同情。
  
  “jean!你快好了嗎?”
  
  “正是腳出汗。我就來,馬上就來,我的心肝寶貝,我們正談得有趣呢!正如您所指出的,正是腳出汗……不過,請原諒,我……”
  
  “您請便!”
  
  “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和您認識……”
  
  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坐上了車,車子就開動了。那年輕人還站在原地,驚訝地目送着馬車開走。
  
  (2)
  
  第二天傍晚,意大利歌劇團正在上演一個什麽歌劇。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像一顆炸彈一樣,衝進劇場大廳。從來沒有人發現他對音樂竟是那麽furore①,那麽狂熱。不過起碼有不少人知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在意大利歌劇團演出時,特別喜歡打鼾,而且一打就是一兩小時。他甚至幾次說過,打鼾很愉快,甜蜜蜜的。“女演員像一隻小白貓,給你咪咪的哼搖籃麯。”他多次對朋友這麽說道。不過,這是很久以前說的,那還是上一個演出季節。可現在完全改變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是在傢裏也夜夜睡不着。然而他還是衝進觀衆坐得滿滿的演出大廳,像扔進一顆炸彈一樣。連驗票員都似乎有點懷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馬上用一隻眼睛瞟了一下他一側的口袋,滿以為可以發現藏在裏面以防萬一的匕首柄。應該指出的是:當時觀衆分為兩大派,每派都為自己的女演員捧場。一派叫什麽分子,另一派則自稱是什麽主義者②,兩派都對音樂十分狂熱,所以檢票員非常擔心:歌迷們對自己的崇拜對象,往往有所偏愛,而這種偏愛可能産生意外的後果。
  
  --------
  
  ①意大利語:狂熱。
  
  ②一八四七年十月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一個意大利歌劇團在彼得堡演出,其中有兩位演員很受歡迎,一個叫波爾季,另一個叫弗列卓裏尼。
  
  因此,在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也不完全是白發蒼蒼,而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者,外表相當體面)居然帶着青年人的幹勁,衝進劇場時,檢票員情不自禁地想起丹麥王子哈姆萊特崇高的言語:
  
  老年既然如此可怕
  
  青年又當如何呢?……①
  
  --------
  
  ①引文與原文有出入。
  
  於是,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他斜眼望了一下燕尾服的側邊口袋,希望發現藏在裏面的匕首,但那裏面除了一個錢包之外,一無所有。
  
  飛快跑進劇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眨眼功夫就把第二層的全部包廂都看完了,啊呀,真要命!連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原來她在這裏!她坐在包廂裏!這裏還有鮑洛維津將軍和他的夫人與小姨子。將軍的副官,一個極其靈活的青年人也在這裏,還有一位文職官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集中註意力和銳利的目光望着,啊呀,真要命!那個文職官員偏偏藏到副官的身後,留在暗處看不見了。
  
  她分明在這裏,但她卻說她絶對不會來這裏!
  
  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這種兩面手法,從某個時期以來,就處處表現出來,害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好苦。現在這個年輕的的文職官員又使他感到完全絶望。他完全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到了圍椅裏。這是為什麽呢?其實,這種情況很一般,已經習以為常了。……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圍椅正是靠近樓下一側的廂座,而且二樓那個該死的包廂正好就在圍椅頭頂上,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的是他頭頂上在幹什麽,他根本看不見。因此他生氣,發燒,就像燒開的茶炊一樣。整個的第一幕對他來說,是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也就是說,他一個音符也沒聽。人們常說,音樂的好處在於使不同感覺的人留下不同的印象。高興的人可以在音樂中找到歡欣,悲傷的人可以找到悲傷。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耳之中則是暴風雨的呼號、咆哮。最糟糕的是前後左右都是一些可怕的聲音在喊叫,弄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髒都快炸開了。這一幕終於結束了。但就在幕布徐徐下落的這一時刻,我們的英雄發生了一起任何筆墨也難以描述出來的驚險事件。
  
  有時候,從頂層包廂裏飛下一張海報。在演出枯燥乏味、觀衆紛紛打哈欠的時候,對於觀衆來說,這是真正的驚險事件。他們特別關切地註視着那張極其柔軟的紙片從最高層慢慢地飄落下來,彎彎麯麯地落到圍椅上,然後粘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衆頭上,從中得到一點愉快。確實,看到這人腦袋的怪相,真是有趣(因為,這人的腦袋一定會露出怪相來的),我也常常為太太們的望遠鏡提心吊膽,因為這些望遠鏡常常放在包廂一側的邊緣上,我總是覺得,眼看就要掉下來,落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衆頭上。不過,我發現我作這樣的悲慘設想是不恰當的,因此决定寫成小品文寄給報社。那些報紙經常提醒人們不要受騙上當,還要註意蟑螂,如果您傢有這種動物的話。為此它們還嚮您推薦著名的普林契普先生,他是世界上所有蟑螂的死敵,不僅俄羅斯的蟑螂怕他,甚至外國的,比如普魯士及其他等等國傢的,都對他怕得要死。
  
  不過,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還是出了一件迄今還沒在任何地方描述過的奇事。他的腦袋(前面已經說過,相當禿的)上飛來了一張紙片,但不是海報。老實說,我甚至不忍心說出飛到他頭上的是什麽。因為公開說落到嫉火中燒、十分激怒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那顆令人起敬的、光禿禿的(也就是部分禿頂)頭上的,是一個不道德的東西,比如一張灑過香水的情書,確實於心不忍。至少,可憐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這種無法預見的不像樣的醜事,毫無準備,他渾身抖動了一下,好像在自己的頭上捉住了一隻老鼠或者別的什麽動物。
  
  至於說紙條的內容是談情說愛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寫在一張浸透過香水的小紙片上,與言情小說裏寫的字條一模一樣,而且摺叠成很小的樣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它大概是在傳遞的時候,比如說詢問海報的時候,小紙條被迅速捲進海報裏,然後交到某人的手裏,但是眨眼之間,也許是副官無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極其靈活地解釋自己的笨拙),於是紙片便從顫抖的小手中抖落出來,而那個年輕的文職官員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但他接到的卻不是字條,而是一張海報,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辦。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實的的確確,您一定會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說道,兩手緊緊捏着紙條,渾身直冒冷汗。“prédestine!子彈一定會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腦子突然閃出這一想法。“不,這不對!我有什麽罪!哦,對了,這兒還有另一條諺語:子彈找到了倒黴的馬卡爾”②,如此等等。
  
  --------
  
  ①法文:命中註定。
  
  ②這條諺語的全文是:“倒黴的馬卡爾連鬆果都往他頭上落”,意即處處倒黴。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動,腦海中嗡嗡作響,開始出現各種各樣想法的情況,難道還少嗎!伊凡·安德烈耶維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謂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驚險場面已經被四面八方的人們發現,雖然就在這時劇場裏一片紊亂,紛紛有人要女歌星再來一次表演。他尷尬地坐着,滿臉通紅,不敢擡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這美好的大庭廣衆之中幹出了見不得人的醜事。他最後終於狠下决心,把眼皮擡了起來。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對坐在他左手邊上的一個說道。
  
  那位正在狂熱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兩衹腳也不停地走動,他迅速而漫不經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眼,然後兩手放在嘴前,做了一個使聲音集中的姿勢,大聲喊叫一個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以前從未聽到過這種高聲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他什麽也沒發現!”他這麽一想以後,馬上轉身嚮後。但坐在他後面的一個胖子先生此時正背對着他,用長柄望遠鏡察看所有的包廂。“也沒問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想道。前面的當然什麽也沒看到。他膽怯地,同時又懷着高興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邊的一樓池座,一種最令人不快的感覺,頓時使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原來那裏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着嘴巴,趴在圍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如同發瘋似的。
  
  “哎呀,我就怕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隨即就從觀衆的腿腳之間擠過去走到門口。
  
  現在我嚮我的讀者建議,請他們來决斷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誰對誰非。難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對的嗎?大傢知道,一所大劇院本身就包括四層包廂,第五層是樓座。為什麽一定要認定這紙條是從一個包廂裏掉下來的,而且正是這個包廂,而不是別的包廂,比方說五樓,那裏不是也有女士嗎?但是,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則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種。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盞燈前,拆去鉛封,讀道:
  
  “今天散戲以後,立即去×街,××鬍同拐角處,k先生傢,三樓,樓梯的右邊。從大門進。您就呆在那裏,sans 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萬別弄錯了。”
  
  --------
  
  ①法語:毫無差錯。
  
  誰的筆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認出來,但有一點卻是毫無疑義的:私訂約會。“要抓,要捉住,一開始就把罪惡消滅掉。”這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第一個想法。他頭腦裏想到的是現在就揭露,馬上就地解决。但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甚至跑進了第二層包廂,但及時退了出來。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跑,由於無所事事,他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通過另一個包廂敞開的房門,朝對面看了看。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層的包廂裏,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條可能從所有這五層包廂中飛落下來,因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懷疑所有這些樓層都參與了反對他的陰謀。什麽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任何表面現象他也不信。整個第二幕演出期間,他都在各條走廊上跑來跑去,哪兒也找不到心靈的平靜。他本想溜進售票室,希望從售票員的口中打聽到所有四層包廂裏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門已經上鎖。最後,瘋狂的歡呼聲和掌聲響起來了,演出已經結束。開始呼喚演員謝幕,有兩個聲音從最高層傳來,叫得特別響亮,那是兩派的頭頭。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時間管他們了。他的腦子裏已經閃出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們、逮住他們,加以揭露,總之,要采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動。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剛要進大門,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閃出一個穿大衣的的身影,趕在他前面沿着樓梯登上了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覺得,這就是那個,儘管當時他沒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已經趕在他前面兩級樓梯,接着就聽到三樓的房門打開了,但沒有響聲,好像有人在專門等着來人似的。青年人一閃身就進了房內。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走到三樓時,這扇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他本想在門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動,先是有點膽怯,後來就下决心采取某種非常果斷的行動。但是,就在這一時刻,一輛輕便馬車轔轔地在大門口響起,車門轟地一開,一個人邁着沉重的腳步和咳嗽聲,通通通地登上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不住了。他打開房門,迅速出現在房內,滿臉露出一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莊嚴表情。一個滿懷激動的小丫頭迎着他跑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但要攔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彈一樣,飛進內室,走過兩個漆黑的房間,突然出現在臥室裏,站在一位年輕、美麗的太太眼前。這位年青的太太嚇得渾身發抖,極其驚恐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麽事。就在這時,隔壁房裏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有人逕直朝臥室走來,那是剛纔上樓那樣的腳步聲。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兩手一拍,大叫一聲,臉色白得比身上穿着的白罩衫還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維奇覺得他走錯了房間,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沒有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沒有在樓梯上好好靜下心來,但已經無法可想了。房門已經打開,沉重的丈夫(如果衹根據他沉重的腳步來判斷的話)已經走進房內……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把自己當成了什麽人!也不知道是什麽考慮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說清楚他是誤入房門,承認自己無意地做出了不禮貌的事,請求原諒,然後悄然退出——當然這樣做也不很光彩,當然也不大體面,不過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又像小孩子一樣,采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維拉斯!①起初他躲在床邊,用帳幔遮着,後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於是趴在地上,毫無意義地爬到了床底下。驚恐對他的理智,産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個受到損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認如此),不敢與另一個丈夫見面,也許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那個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麽。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沒加任何反對。她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上了年紀的先生在她的臥室裏尋找避身之所時,沒有叫喊。她的確是嚇暈了,大概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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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小說傢理查遜(一六——一七六一)筆下的色鬼。
  
  丈夫走進門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用最蒼老的聲音和妻子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圍椅裏,好像他剛剛背回傢一捆柴火似的,一陣低沉而持久的咳嗽聲響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由一隻狂怒的老鬼變成了一頭綿羊,膽怯而恭順,就像一隻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根據自身的經驗,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受到傷害的丈夫會咬人。但此時,他的腦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或者是由於思考不夠,或者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讓身子舒服一點。當他用手摸到一個東西時,他的那個驚訝神情喲!簡直無法形容。使他最最驚訝的是:那傢夥動了動並且同時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原來床底下還藏着另一個人!……
  
  “您是什麽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聲說道。
  
  “唔,我是什麽人,剛纔對您說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聲回答。“既然您走錯了門,您就快躺下別作聲!”
  
  “然而……”
  
  “住嘴!”
  
  於是,這個不相幹的人(因為床底下衹夠容納一個人),這個不相幹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隻手使勁捏在自己的拳頭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差點叫了起來。
  
  “先生……”
  
  “噓!”
  
  “您別這麽用勁捏我,我會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試試看!”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羞得滿臉通紅。那個陌生男子既嚴厲,又是怒氣衝衝的。也許此人不止一次地經受過命運的考驗,不止一次地落到過這麽狹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卻是生手,狹窄的處境使他喘不過氣來。血液直往頭部上涌。然而又實在沒有辦法,需要俯臥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衹好忍着,不再作聲了。
  
  “我,寶貝,在,”丈夫開始說話了,“寶貝,我在帕維爾·伊凡雷奇傢裏。我們坐下來玩紙牌,就這麽,咳,咳,咳!(他開始咳起來了)這麽……咳!這麽背……咳!去她的!……咳!咳!咳!”
  
  隨後,小老頭就一直咳過不停。
  
  “背……”他終於說出話來了,但眼裏全是淚水,“背痛得很厲害……該死的痔瘡!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咳,咳,咳!……”
  
  似乎又開始的咳嗽註定要比咳嗽的主人,這個小老頭活的時間更長。老頭兒在咳嗽的間隙之間好像在轉動舌頭,說點什麽,但是怎麽也叫人聽不清楚他說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挪一挪!”倒黴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低聲說道。
  
  “往哪挪?沒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會同意,我這樣實在不行。我還是第一次處於這種糟糕透頂的尷尬境地呢。”
  
  “我卻是第一次同一個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閉嘴!”
  
  “閉嘴?您的行為太放肆,是極其無禮的,青年人……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還非常年輕,我年紀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誰講話!”
  
  “同一個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這裏來的,是一個錯誤,而您,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則是道德敗壞……”
  
  “您的錯誤恰恰也在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紀大,我對您說……”
  
  “先生,您知道嗎,我們是坐在一塊木板上。我求求您別抓我的臉!”
  
  “先生,我什麽也不明白。您要原諒我,實在沒有地方了。”
  
  “您為什麽這麽胖呢?”
  
  “天哪!我從來沒有處於這麽低聲下氣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沒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麽人,我不明白,這事是怎麽發生的。不過,我是一個誤會,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種人……”
  
  “如果您不擠我,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您。您快閉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動,我就會中風。您得對我的死亡負責……我請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傢之主。我不能處於這種狀態之中……”
  
  “這是您自己爬進來的。好,您動一動吧,這塊地方給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發現我錯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高興地說道。他感激青年人給他挪出了一點地方,放鬆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擠的遭遇,但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壞。請允許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麽人;我來這裏是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的。這我可以嚮您保證,我來的目的,不是您所想象的……我是極端地,極端地害怕!”
  
  “您還不住嘴嗎?您不明白,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會糟糕嗎?噓……他在說話。”確實,小老頭的咳嗽看來開始停止了。
  
  “是這麽回事,寶貝,”他啞着嗓子說話,好像是哭似的。
  
  “是這麽回事,寶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謝·伊凡諾維奇說:您該試試喝點千葉草熬的湯,您聽見沒有,寶貝?”
  
  “我聽見啦,我的朋友!”
  
  “唔,他是這麽說的?他說您最好試一試喝千葉草煎的湯。我說我貼過醫蛭。可他對我說;不,亞歷山大·傑明雅諾維奇,千葉草湯好些。我要告訴您這東西開……咳!咳!啊呀,我的天哪!你看怎麽樣,寶貝?咳,咳!啊呀,我的老天爺呀!咳,咳!……這麽說還是千葉草湯好羅?……咳,咳,咳!啊呀!咳!”
  
  “我認為,試一試這種湯藥,不會壞事。”夫人回答道。
  
  “對,不會壞事!他說,您得的大概是肺病,咳!咳!可我說是胃痛,咳,咳!他依然對我說,可能是肺病,你看,咳,咳!你看是肺病嗎,寶貝?”
  
  “啊呀,我的天哪,您在說什麽呀?”
  
  “是的,是肺病!你現在該脫去衣服、躺下睡覺啦,咳!咳!我今天,咳!有點傷風流鼻涕啦。”
  
  “喂!”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挪過去一點吧!”
  
  “我真是對您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您出了什麽事。喂,您不能安安靜靜躺着嗎?……”
  
  “您對我太冷酷無情了,青年人!您想傷害我,這一點我看得出來。您大概是這位太太的情夫吧?”
  
  “住口!”
  
  “我不會住口!我不允許您對我發號施令!您肯定是情夫,對嗎?如果您被發現,我一點責任也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您不保持沉默,”青年人牙齒咬得格格響,說道,“我就說我是您拉來的,我要說您是我叔叔,把財産全部揮霍光了。到那時,人們至少不會認為我是這位太太的情夫了。”
  
  “先生!您在嘲笑我,您在耗盡我的全部耐性。”
  
  “噓!難道要我強迫您住口嗎?您簡直是我的災星!喂,您說說,您在這裏幹什麽?沒有您,我好呆可以躺到明天早晨,而到了那時,我肯定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我不能在這裏躺到明天早晨。我是一個很懂道理的人;我當然聯繫廣泛……您怎麽看呢?難道他會在這裏過夜嗎?”
  
  “誰呀?”
  
  “那個老頭。”
  
  “他當然會的。並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像您。也有在傢裏過夜的。”
  
  “先生,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嚇得全身冒冷汗,大聲叫了起來。“您要相信我也是在傢裏過夜的,現在這種情況是第一次,不過,我的天哪,我發現您是認識我的。您到底是什麽人,青年人?請您馬上告訴我,您是什麽人?我從無私的友誼出發求求您啦!”
  
  “您聽着!我要使用暴力了……”
  
  “但是,您等一等,請允許我來告訴您,先生,請允許我嚮您解釋這件糟糕事情的全部……”
  
  “什麽解釋我都不聽,什麽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您是住嘴還是不……”
  
  “但是,我不能嘛……”
  
  於是,床底下展開了一場小小的較量,隨即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沒再說話了。
  
  “寶貝!好像有幾衹貓在這兒說悄悄話,是嗎?”
  
  “什麽貓?您鬍思亂想些什麽呀!”
  
  顯然,太太不知道同自己的丈夫說什麽好。她曾經嚇得要死,還沒有好好清醒過來。現在她身子抖動了一下,隨即就竪起耳朵來用心傾聽。
  
  “什麽貓?”
  
  “是貓呢,寶貝!我近來一回傢,瓦西卡就蹲在我書房裏咪、咪、咪地尖叫!而且還悄悄地說話。我對它說:你怎麽啦,瓦西卡?可是它又咪、咪、咪地叫了起來!隨後又好像總在悄悄地說什麽。我就想:哎呀,我的天啦!莫非它是在詛咒我死麽?”
  
  “您今天盡說蠢話!您不覺得害鱢嗎?”
  
  “唔,沒關係,你別生氣,寶貝。我發現我死了你會感到不高興的,你別生氣,我不過這麽說說而已。您該快點脫衣,寶貝,快躺下來睡覺,我在這兒再坐一坐,等你睡下再睡。”
  
  “看在上帝的面上,夠啦,以後……”
  
  “好,你別生氣,別生氣!衹是這裏好像確實有老鼠。”
  
  “瞧您,一會兒貓,一會兒老鼠的!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出什麽毛病啦!”
  
  “唔,我倒沒有什麽,我一點……咳!我什麽……咳、咳、咳、咳!啊呀,我的天啦!咳!”
  
  “您聽着,您這麽動來動去,他會聽見的,”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但是,您要是知道我的情況就好了:我的鼻孔出血啦!”
  
  “讓它流出來,別說話。您等一等,他會走的。”
  
  “青年人,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我還不知道我是同什麽人躺在一起呢!”
  
  “難道您知道就會好過一點嗎?我就對瞭解您的姓名不感興趣。喂,您貴姓呀?”
  
  “不,我的姓幹嗎要告訴您……我關心的衹是用什麽樣的方式解釋……”
  
  “噓……他又說話了。”
  
  “真的,寶貝,貓兒們又在說悄悄話啦。”
  
  “不是的,那是您耳朵裏的棉花沒有塞好。”
  
  “啊呀,真是棉花沒塞好的原故!你知道嗎,這樓上……咳……咳!樓上咳……咳,咳,咳!等等。”
  
  “在樓上面!”青年人悄悄說道,“啊呀,見鬼!我還以為這是最後一層呢,難道這是二樓嗎?”
  
  “青年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戰戰兢兢地說道,“您在說什麽?看在上帝的面上,您為什麽對這有興趣呢?我也以為這是最後一層。難道這兒還有一層?……”
  
  “真的是有人在說話,”老頭兒說完,終於停止咳嗽了。……”
  
  “噓!您聽!”青年人悄悄地說道,使勁壓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
  
  “先生,您太用力壓着我的兩手了,請您快點鬆開!”
  
  “噓!……”
  
  接下去就是一場小小的搏鬥,後來又出現了沉默。
  
  “我今天碰上了一個漂亮的……”老頭兒開始說話了。
  
  “漂亮的什麽?”妻子打斷他的話。
  
  “是這樣的……以前我說過我在樓梯上碰到過一位漂亮的太太,也許我讓她過去了?您知道,我的記性壞得很。這個金絲桃……咳!”
  
  “什麽?”
  
  “應該喝金絲桃汁,都說喝了好……咳,咳,咳!會好些的!”
  
  “這是您打斷了他的話,”青年人又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說道。
  
  “你說過今天你碰見過一位什麽漂亮的太太嗎?”妻子問道。
  
  “啊?”
  
  “你碰見過一位漂亮太太?”
  
  “誰呀?”
  
  “是你嗎?”
  
  “我?什麽時候!對了!……”
  
  “到底想起來啦!這個木乃依!”青年人心中暗暗地催促着健忘的老頭兒,悄悄地說道。
  
  “先生,我嚇得發抖啦!我的天哪!我聽見了什麽呀?這與昨天一模一樣,完全與昨天一個樣!……”
  
  “噓。”
  
  “對,對,對!想起來了,一個十分狡猾的女騙子!兩衹賊溜溜的眼睛……戴一頂天藍色的帽子……”
  
  “天藍色的帽子!哎呀呀!”
  
  “那是她!她有一頂天藍色的帽子,我的天哪!”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叫了起來……
  
  “她?她是什麽人?”青年人緊緊地握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悄悄說道。
  
  “噓!”這一次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的,他說:
  
  “哎呀,我的天啦!我的天啦!”
  
  “唔,不過,誰傢沒有天藍色的帽子呢!……唔!”
  
  “真是這麽一個大騙子!”老頭兒繼續說下去,“她是來找什麽熟人的,老是眉來眼去的。而那個熟人也有一些熟人來找……”
  
  “呸!這有多枯燥!”太太打斷他的話,“您說說,您怎麽對她那麽感興趣?”
  
  “唔,好啦,算啦!你別生氣!”小老頭拉長聲音反駁,“好,既然你不願意聽,我就不講了。你今天好像有點心情不佳?……”
  
  “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青年人開始說話了。
  
  “您看,您看!現在您對這個感興趣了,可剛纔您還不想聽呢!”
  
  “唔,您知道,我對這個反正是無所謂的。您不說也好!哎呀,真見鬼,碰上這樣的倒黴事!”
  
  “青年人,別生氣!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沒有什麽,我衹是想說,您參與這件事,大概不無道理……但是,您到底是什麽人呢?我看您是個陌生男子,但是您,一個陌生的男子,究竟是什麽人呢?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喂,去您的吧!”青年人打斷他的話,似乎在認真思考什麽。
  
  “但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訴您,什麽都講給您聽。您也許會想,我不會告訴您,因為我恨您。不!這兒是我伸出的一隻手!我衹是精神沮喪而已。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從頭至尾把一切都說出來:您怎麽來到這裏的?為了什麽?至於我嘛,我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生氣,這是我嚮您伸出的手。衹是這裏有灰,我手上沾了點,不過,這對表達崇高的感情,並無妨礙!”
  
  “唉,帶着您的手一起見鬼去吧?這兒翻身的地方都沒有,你還伸什麽手呢!”
  
  “但是,先生!請您允許我說一句,您對待我,好像對待一個舊鞋底一樣,”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用極其可憐的絶望聲音說道,那聲音簡直就是哀求。“請您對我客氣一點,那怕是稍微客氣一點也好。我會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的!我們應該相互友好,我甚至準備請您去我傢吃飯。坦白地說,我們這麽一起躺着實在不行。您會迷失方向的,青年人!您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碰到她的呢?”青年人嘟嘟噥噥地說道,很明顯,他極度激動。“她也許現在還在等我!……我堅决要從這裏走出去!”
  
  “她?她是誰?我的天哪!您在說誰呀,青年人?您以為,樓上那裏……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呢?”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試着翻過身來,仰臥着,露出絶望的神情。
  
  “您幹嗎要知道她是誰呢?啊,見鬼啦!不管她來沒來,反正我要爬出去!……”
  
  “先生!您怎麽啦?那我呢,我怎麽辦?”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他由於感到絶望而拚命抓住自己鄰人的燕尾服。
  
  “我怎麽辦呢?唔,您一個人留下來嘛!您如果不願意,那我就說您是我叔叔,揮霍光了自己的傢産,不能讓老頭兒說我是他妻子的情夫。”
  
  “但是,青年人,這是不可能的!說我是您叔叔,這很不自然!誰也不會相信您的話!連三歲小孩子都不會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絶望地悄悄說道。
  
  “好,那您就別嘰哩哇喇亂說話,給我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動也不動。今晚您在這裏過夜,明天再想辦法爬出去。誰也不會發覺您的。既然我已經爬出去,肯定不會有人想到這裏還藏着另一個人的。難道還能藏一打人不成?!不過,您一人足能抵得上一打。您把身子挪一挪,我好出去!”
  
  “您在嘲笑我,青年人……萬一我要咳嗽,怎麽辦?一切都得預見到纔行!”
  
  “噓!……”
  
  “這是什麽?好像我又聽到樓上有響動,”小老頭說道,這時他好像已經打完了一個盹。
  
  “樓上嗎?”
  
  “您聽,青年人,樓上!”
  
  “唔,我聽着呢!”
  
  “我的天哪!青年人,我一定要出去!”
  
  “我可不出去!我反正無所謂!既然事已如此,也就無所謂了!您知道我懷疑什麽嗎?您就是一個受騙的丈夫,就是這麽回事!……”
  
  “天哪,多麽厚顔無恥!……難道說您真的懷疑這個嗎?為什麽恰恰懷疑我是一個丈夫呢……我沒有結過婚。”
  
  “怎麽沒結婚?鬍說!”
  
  “也許我自己是個情夫呢!”
  
  “好一個情夫!”
  
  “先生,先生!唔,好,我把一切都講給您聽。請您理解我的絶望心情!那不是我,我沒有結過婚。我像您一樣,是個單身漢。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兒時的夥伴……而我是一個情夫……他常對我說:‘我是一個倒黴的人,我正在受苦受難,我懷疑我自己的妻子。’我理智地對他說:‘你幹嗎懷疑她呢?’您沒有聽我講話。您聽聽吧,請您好好聽着!‘忌妒是很可笑的,’我說,‘忌妒是罪過……’他說,‘不,我是個不幸的人,我正在受苦……也就是說我在懷疑她。’我說,‘你是我的朋衣,是我兒時的夥伴,我們一起采摘過歡快的花朵,在絨毛褥子裏,共同享受過歡樂。’天啦,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您老是笑,青年人!您會使我變成瘋子的。”
  
  “您現在就是瘋子!……”
  
  “是這樣!對,我早就料到您會這麽說的……料到您會說我是瘋子的。笑吧,您笑吧,青年人!我當年也有過自己的輝煌時代,我也曾勾引過女人。啊呀!我的腦子快發燒啦!”
  
  “寶貝,這是怎麽啦?好像我們這裏有人在打噴嚏,”小老頭像唱歌似的說道,“寶貝,是您在打噴嚏,對嗎?”
  
  “啊,我的天啦!”太太說道。
  
  “噓!”這是床底下傳出的聲音。
  
  “大概是樓上有人在敲什麽東西。”太太嚇得要死,急忙說道,因為床底下確實已經響聲很大了。
  
  “是的,是樓上!”丈夫說道,“是樓上!我對你說過,我碰見過一個,咳!咳!一個留着小鬍子的,咳!咳!啊呀,我的上帝!我的背!……剛纔我碰見一個留有小鬍子的!”
  
  “有鬍子!我的天啦,那一定是您!”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
  
  “我的上帝!您這個人真是!我不是在這裏,和您一起躺在這兒嗎?!他怎麽能碰見我呢?您別抓我的臉!”
  
  “天哪,我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這時樓上確實響起了嘈雜聲。
  
  “那裏一定出什麽事了!”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先生,先生!我嚇壞了,我嚇得要命啦。快幫幫我呀!”
  
  “噓!”
  
  “寶貝,確實有響聲,鬧哄哄的,還就在你的臥房上面呢。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呢……”
  
  “唔,不!您瞎想些什麽呀!”
  
  “好,我不說啦。真的,你今天怎麽這麽容易生氣!……”
  
  “啊,我的天哪!您該回房睡覺啦!”
  
  “麗莎,你根本不愛我。”
  
  “啊呀,我愛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實在太疲倦啦。”
  
  “好,好!我就走。”
  
  “哎呀,不,不!您別走!”妻子喊了起來,“不,您還是走吧,快走吧!”
  
  “你到底要我走還是不走,一會兒說您走,一會兒又說您別走!咳!咳!我真的睡覺去啦……咳,咳!巴拉菲丁傢的小姑娘……咳……咳!小姑娘……咳!我在姑娘那裏見過一個紐倫堡的洋娃娃,咳,咳……”
  
  “好啦,現在又談洋娃娃了!”
  
  “咳,咳!一隻很好的洋娃娃,咳,咳!”
  
  “他告別啦,”青年人說道,“他要是走了,我們馬上就走。您聽見沒有?您高興吧!”
  
  “哦,願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這是給您上的一課……”
  
  “青年人,幹嗎說上課呢?我對此已經感覺到了……但是您還很年輕,您不能給我上什麽課。”
  
  “不過,我還是要上,您聽着……”
  
  “天啦!我要打噴嚏了!……”
  
  “噓!您敢!”
  
  “但是,我怎麽辦呢?這裏有一股老鼠子味,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面上,給我從我的口袋裏掏塊手帕來,我沒法子動彈……啊,天哪,天哪!為什麽這麽懲罰我呢?”
  
  “給您手帕!至於您為什麽受懲罰,我馬上告訴您。您太愛吃醋了!天知道您根據什麽,像發瘋似的,到處亂跑,居然跑進別人傢的住宅,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青年人,我並沒有搗亂呀。”
  
  “住嘴!
  
  “青年人,您不能給我上道德課,我比您更講道德。”
  
  “閉嘴!”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您製造混亂,您嚇唬一位年輕的太太,一位膽子小的女人,她現在嚇得不知道怎麽辦好。很可能她會嚇出病來。你擾得一位可敬的老人不能安寧,而他正為痔瘡所苦,需要的首先是安寧。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呢?因為您鬍思亂想,並且帶着這些毫無根據的想法四處亂鑽,連大小鬍同都跑遍了!您明白嗎,您明白嗎,您現在的處境非常糟糕?您是否對此有所感覺呢?”
  
  “先生,好!我感覺到了,但是,您沒有權利……”
  
  “您給我閉嘴!這裏還談什麽權利?您明白嗎,這事的結局可能很悲慘!您是否明白,一個很愛自己妻子的老頭子,看到您從她的床底下爬出來,是可能發瘋的呢!不過,不,您沒有能力製造這樣的悲劇!我倒是認為,如果您爬出去,任何人看到都會哈哈大笑的。我倒是希望在螢火蟲般的燈光下見到您,肯定您的模樣是會十分可笑的!”
  
  “您呢?在這種情況之下,您的模樣也會是很可笑的。我也希望看一看您的模樣!”
  
  “您敢!”
  
  “青年人,您的身上一定留有道德敗壞的印記!”
  
  “啊!您要談論道德!您怎麽知道我是為什麽到這裏來的?我在這裏是一個錯誤,我上錯了樓層。鬼知道為什麽放我進來了!肯定她真的在等一個什麽人(當然,不是等您)。一聽到您蠢笨的腳步聲,看到太太嚇得要死的模樣,我就躲到了床底下,加上當時黑漆漆的,我怎麽嚮您辯解呢?先生,您是一個可笑的、好吃醋的老頭兒。我為什麽不出去呢?也許您以為我害怕走出去吧?不,先生,我本來早就要出去的,衹是出於對您的同情纔坐在這裏。唔,要是沒有我,您呆在這兒靠誰呢?您會像木墩一樣站立在他們面前,您知道您不會臨急應變……”
  
  “不,為什麽像木墩呢?為什麽把我比做這個東西?難道您不能拿別的什麽東西來作比嗎,青年人?為什麽我不會臨急應變?不,我能找到對付的辦法的。”
  
  “啊,我的天哪!這條小狗叫得多厲害呀!”
  
  “噓!啊呀,真的……這是因為您老在絮絮叨叨,說過不停。您看見了吧,是您把小狗驚醒的。我們現在要倒黴了。”
  
  確實,女主人的一條小狗,本來一直躺在屋子角落裏的一隻枕頭上睡覺,突然被驚醒了。它嗅到了生人的氣味,便汪汪地叫着跑到了床底下。
  
  “啊,我的天哪!多愚蠢的小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地說道,“它一定會出賣我們的。它會把我們暴露出來的。您看,這又是對我們的一次懲罰!”
  
  “您這麽膽小,那是一定會受懲罰的!”
  
  “阿米,阿米,到這兒來!”女主人叫了起來,“ici,ic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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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到這裏來”的意思。
  
  但是,那小狗不聽叫喚,對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往床底下爬。
  
  “寶貝,為什麽阿米西卡老是叫個不停?”小老頭說話了,“一定是那裏有老鼠,要不就是老貓瓦西卡蹲在那裏。所以我聽到它老是在打噴嚏……瓦西卡今天不是感冒了嗎?”
  
  “老老實實躺着別動!”青年人悄聲說道,“別老是翻身!它或許就不再往裏爬了。”
  
  “先生,先生!您放開我的兩手!為什麽您老捏着不放呢?”
  
  “噓!別出聲!”
  
  “您可憐可憐我吧,青年人!它咬我的鼻子啦!您希望我丟掉鼻子嗎?”
  
  接着就是搏鬥,後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抽出了自己的手。小狗汪汪地直叫喚。突然,它停止了叫聲,緊接着發出一聲尖嚎。
  
  “哎呀!”太太喊叫起來。
  
  “壞東西!您在幹什麽?”青年人悄悄地說道,“您想把我們兩個人一起害死嗎?您為什麽去抓它?我的天哪,你會把小狗掐死的!別掐它,放開它!混蛋!您不知道做了這種事以後那女人的心會變成什麽樣呢!如果您掐死了她的小狗,那麽她一定會把我們兩個都出賣掉的。”
  
  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已經捉住小狗,出於自衛,他掐住了小狗的喉嚨,小狗慘叫一聲,就咽了氣。
  
  “我們糟了!”青年人悄悄說道。
  
  “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太太叫起來了。“我的天哪!他們把我的阿米什卡搞成什麽樣子啦!阿米什卡!阿米什卡!ici(快來)!強盜!野蠻的傢夥!天哪,我要死啦!”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小老頭從圍椅上跳起來叫道,“您怎麽啦,我的寶貝!阿米什卡在這裏呢!阿米什卡,阿米什卡,阿米什卡!”小老頭狂叫着,同時用手指打着榧子,咂着嘴巴,想把小狗從床底下叫出來。“阿米什卡!來,這兒來!總不可能瓦西卡在那裏把它吃了吧。應該揍瓦西卡一下,我的朋友!它這個騙子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挨揍了。你看行麽?明天我去和普拉斯科維亞·紮哈裏耶夫娜商量。我的天哪,我的朋友,你出什麽事啦?哎呀,你的臉色慘白!啊呀,來人哪!來人哪!”
  
  於是小老頭在房裏跑了起來。
  
  “壞蛋!強盜!”太太大叫着跌到了長沙發上。
  
  “誰?誰?是什麽人?”老頭兒叫喊着。
  
  “那裏有人,是外人!……在那裏,在床底下!啊,我的上帝!阿米什卡,阿米什卡!他們把你怎麽樣了?……”
  
  “哎呀,我的天啦,主呀!這是些什麽人呀!阿米什卡……不,來人哪,快來人哪!誰在那裏?”老頭兒叫着,抓起一支燭,彎着身子朝床底下望去。“是什麽人?來人哪,快來人哪!……”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要死不活地躺在阿米什卡的屍體旁。不過,青年人卻在捕捉小老頭的每一個動作。突然,老頭子從另一方,靠着墻彎來了。就在這一眨眼之間,青年人從床底下爬出來,拔腿就跑。那時老頭子正在雙人床的另一邊尋找不速之客。
  
  “天哪!”太太望着青年人悄悄說道,“您到底是什麽人?我還以為……”
  
  “那個強盜還沒出來,”青年人悄悄說道,“他是弄死阿米什卡的罪犯!”
  
  “哎呀!”太太驚叫了一聲。
  
  但是,青年人已經從房裏消失了。
  
  “哎呀!這裏有人。這裏是誰的一隻靴子!”老頭子抓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條腿大聲叫了起來。
  
  “兇手!兇手!”太太連連叫道,“啊,阿米!阿米!”
  
  “快爬出來,快爬出來!”老頭兒一邊叫喊,一邊用兩衹腳在地毯上亂跺。“快爬出來,您到底是什麽人?快說,您是什麽人。天啦!一個多麽奇怪的人哪!”
  
  “這是一批強盜!……”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邊往外爬,一邊喊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這完全是多餘的!您不能趕我出去!……我不是那種人!我自己……先生,這事情是一場誤會!我馬上嚮您解釋,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痛哭流涕地說道,“這都是妻子,就是說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別人傢的妻子,我沒有結過婚,我這麽……這是我的朋友,兒時的夥伴……”
  
  “什麽兒時的夥伴!”老頭子一邊跺腳一邊叫喊。“您是小偷,是來偷東西的……不是兒時的夥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確是兒時的夥伴……我是無意之間犯下的錯誤,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
  
  “對,我看見了,先生,我看您是從那個大門爬出來的!”
  
  “先生,我不是那樣的人。您誤會了。我說您是完全誤會了,先生。您仔細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會從某些特徵和標記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交叉着兩手叫着,同時轉嚮年輕的太太。“您,太太,請您理解我……阿米什卡是我掐死的……不過,罪責不在我身上,我沒有責任……責任都得由妻子來負。我是個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對不起,您吃苦受罪,與我有什麽關係?也許您還不止吃一次苦頭呢。從您的情況來看,這是很顯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先生?”老頭子大聲叫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但從某些特徵和表現來看,他又確實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不可能是小偷。“我來問您,您是怎麽進到這裏來的?
  
  您像強盜一樣……”
  
  “我不是強盜,先生!我衹是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我確確實實不是強盜!這一切都是我愛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全告訴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講,像講給自己的生身父親一樣,因為您年紀這麽大,我完全可以把您當成我父親。”
  
  “怎麽年紀大?”
  
  “先生!我莫非傷害了您?確實,這麽年輕的太太……和您的年紀……大人先生,看到這樣一對夫婦,真叫人高興,真叫人感到愉快……在這風華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紀……不過,請您別叫人來。……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來……來人衹會發笑的……我瞭解他們……也就是說。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和一些僕役認識,我也是有僕從的,大人,而且他們老是嘲笑……蠢驢!大人……我大概沒有弄錯,我是在與一位公爵談話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請您不必用大人的稱呼來討好我。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先生?”
  
  “大人,先生……請原諒,我以為您是大人,我仔細打量過……我認真思考過,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您很像科羅特科烏霍夫公爵,我曾經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傢有幸見過的……您看,我也認識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傢見過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象的那種人。我不是小偷。大人,您千萬別叫人來。如果您叫人來,結果會怎樣呢?”
  
  “您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太太大聲說道,“您到底是什麽人?”
  
  “對,您是什麽人?”老頭子接着說道,“寶貝,我還以為是瓦西卡在我們床底下蹲着打噴嚏呢。原來卻是他。哎呀,你這個不要臉的傢夥!……您到底是什麽人?快說呀!”
  
  於是小老頭又在地毯上開始跺腳了。
  
  “我不能說,大人!我在等您把話說完……我在恭聽您開俏皮的玩笑。至於說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講給您聽。這可能不用講,也會很清楚的。也就是說,我想告訴您,您不用叫人來,大人!您對我的態度要好一點。至於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沒有什麽……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嚴。這是一場喜劇,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尖叫起來,同時帶着哀求的神情轉嚮太太,“特別是您,閣下,一定會笑話的!你們經常見過舞臺上吃醋的丈夫。你們看,我在自我作賤,我是自願作賤自己的。當然,我弄死了阿米什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了!”
  
  “您到底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利用夜間的黑暗,大人,利用這種黑暗……我錯了!請你們原諒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請求寬恕!我衹是一個受到傷害的丈夫,僅此而已!您不要以為我是情人、姦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姦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讓我鬥膽說一句吧:她是清白的、無辜的!”
  
  “什麽?什麽?您敢說什麽呀?”老頭子大叫起來,又開始跺腳了。“您發瘋了還是怎麽的?您怎麽敢說我妻子?”
  
  “這個壞蛋,殺死阿米什卡的兇手!”太太眼淚汪汪地叫道。“他還膽敢說這樣的話!”
  
  “大人,大人!我衹是鬍說八道,”尷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大聲說道,“我衹是鬍說八道,別無他意!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譽嚮您發誓:你們給了我特別大的面子。我本該嚮你們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來……,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說,我想說不能把我當成情夫……天哪!我又鬍說八道了……您別生氣,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着夫人大聲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麽是愛情,那是一種很細膩的感情!……我說什麽啦!我又鬍說八道了!也就是我想說,我是一個老人,哦,不是老頭子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不可能成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遜①,也就是洛維拉斯那樣的色鬼……我鬍說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學問的人,我熟悉文學。您笑吧,大人!我高興,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引起了您們的笑聲,大人!啊,我能引起你們發笑有多高興啊!”
  
  “我的天哪!一個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幾乎笑破了肚皮。
  
  “對,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塵啊,”老頭子也說起來了,妻子發笑,他很高興。“寶貝,他不可能是賊。但是他怎麽進來的呢?”
  
  “確實很奇怪,的確很奇怪,大人!簡直像一部傳奇小說!怎麽不呢?在萬籟俱靜的三更半夜裏,在京城首都,一個人居然藏到床腳底下!實在可笑,的確奇怪!簡直是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②再世!不過,這沒有什麽關係,這一切都沒有什麽關係,大人!我把一切情況都講給您聽……而且,大人,我會還您一條新的哈巴狗……一隻了不起的哈巴狗!那個毛啊,老長老長的,四條小腿又特別的短小,兩三步路都不會走,一跑起來,就會被自己的毛纏住,馬上就會絆倒。衹要給它喂點糖就行。我一定給您送來,大人,我一定把它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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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理查遜(一六—一七六一),英國作傢。他在小說《剋萊麗莎·哈婁》中把男主人公洛維拉斯刻畫成一名色鬼,使洛維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詞。
  
  ②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是德國作傢伍爾比烏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同名小說的主人公。此書一八○二——一八○四年譯成俄語,流傳很廣。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發上笑得左搖右擺。
  
  “我的天哪!我要發歇斯底裏啦!啊呀,真是好笑!”
  
  “對,對!哈、哈、哈!咳、咳、咳!可笑,還那麽髒,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現在非常幸福!我本該嚮您伸出我的手來,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覺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無辜的!我不該對她懷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聲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淚。
  
  “他有妻子,真的嗎?我可怎麽也想不到呢!”老頭兒接着說道。
  
  “大人,是我妻子,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說是我的責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們在這裏幽會,就在這樓上。我曾經截獲過一張字條,但是錯記了一個樓層,於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最後也笑起來了。“啊,我多麽幸福啊!看到我們大傢這麽和諧、這麽幸福叫人多高興啊!我妻子也是完全無辜的!對此我幾乎已經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會如此嗎,大人?”
  
  “哈、哈、哈!咳、咳!寶貝,你知道,這是誰嗎?”老頭兒終於停止大笑,開口說了起來。
  
  “誰呢?哈、哈、哈!是誰?”
  
  “就是那個長得漂漂亮亮,同一個眉來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賭,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個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緊時間,”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聲嚷叫。“您快跑,上樓去!或許,您正好可以撞見他們呢……”
  
  “真的,我得飛着去,大人。不過,我不會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現在在傢裏!而在這裏的是我!我衹是愛吃醋而已,別無他意……您以為我到那裏一定會碰上他們嗎,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來時,再來講給我們聽吧,“太太嚷道,“要不別來了,最好明天早上來,把她也帶來,我想和她認識認識。”
  
  “再見吧,大人,再見!我一定帶她來,我很高興認識你們。一切結束得這麽出人意外,而且結局這麽好,真讓我感到幸福與高興!”
  
  “哈巴狗也帶來!您千萬別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帶來。”
  
  “我會帶來的,大人,我一定會帶來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接着說道,他又跑進房間,因為他本來已經躬身道別,走出去了的。“我一定帶來。那條狗長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點心糕點師用白糖製成的。那模樣是這樣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發纏住、絆倒。真是這樣的!我還對妻子說過:‘怎麽,寶貝,它老是跌倒嗎?’她說:‘是呀,多可愛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確實是用糖做的!再見啦,大人,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們,非常、非常高興!”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連連鞠躬,然後走了出去。
  
  “喂,您呀!先生!請等一等,再回來一次吧!”小老頭望着離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第三次轉身回來。
  
  “公貓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時有沒有見過它呢?”
  
  “不,我沒碰見過,大人!不過,我很高興認識您。我認為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它現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噴嚏,不停地打噴嚏!應該揍它一頓狠的!”
  
  “對,大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於傢畜,改正錯誤的懲罰是絶對不可缺少的。”
  
  “什麽?”
  
  “我說,以改正錯誤為目的懲罰,大人,對於馴服傢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衹談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馬上就會中風似的。他取下帽子,擦幹額頭上的汗水,眯縫起眼睛,想了想什麽,然後回傢去了。
  
  一到傢,他打聽到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已經從劇院回來,而且早就牙齒痛了起來,於是派人請醫生,買治牙痛的水蛭,她現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傢。當時他那種驚訝的神態,簡直難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然後吩咐下人給他倒水洗臉、擦身,最後纔下决心進妻子的臥室。
  
  “您這段時間是在哪裏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麽人啦!您的臉色好難看!您到底到哪裏去了?先生,您說說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裏?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斷我根本不知道跟誰訂的約會嗎?真叫人害鱢啊,先生!您是什麽丈夫!很快就會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了這一句作為回答。
  
  但是這時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裏找手帕並把剛剛開始的談話打斷,因為他既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思想準備來繼續把話說完……當阿米什卡的屍體和手帕一起從口袋裏拖出來的時候,他有多麽吃驚、擔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發覺,在感到絶望的衝動下,他從床腳底下爬出來,在莫名其妙的恐懼之中,把阿米什卡塞進了口袋內,希望因此而消滅自己的犯罪痕跡,隱藏犯罪的證據,從而逃避應得的懲罰。
  
  “這是什麽?”太太嚷叫起來,“一條死狗!天哪!從哪裏……您這是幹什麽?……您到哪裏去了?快說,您剛纔到哪裏去了?……”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答道。他的樣子看起來比阿米什卡更像死者。“寶貝呀……”
  
  我們將把我們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說,因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新的驚險故事即將在這裏開始。諸位先生,所有這些災難和命中註定的折磨故事,我們將來是一定要講完的。但是,你們大傢一定會同意:嫉妒是一種不可原諒的,不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
  老卡拉馬佐夫貪婪好色,獨占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産,並與長子德米特裏為一個風流女子爭風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裏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頭兒幽會,便闖入傢園,一怒之下,差點把老頭兒砸死。他倉皇逃離後,躲在暗中裝病的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悄然殺死老爺,造成了一樁震驚全俄的撲朔迷離的血案,從而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錯綜復雜的社會、家庭矛盾和人性悲劇,體現了作傢一生的最高藝術成就。


  The Brothers Karamazov (Russian: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 Brat'ya Karamazovy, pronounced [ˈbratʲjə karəˈmazəvɨ]) is the final novel by the Russian author Fyodor Dostoyevsky. Dostoyevsky spent nearly two years writing The Brothers Karamazov, which was published as a serial in The Russian Messenger and completed in November 1880. Dostoyevsky intended it to be the first part in an epic story titled The Life of a Great Sinner, but he died fewer than four months after its publicatio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s a passionate philosophical novel that explores deep into the ethical debates of God, free will, and morality. It is a spiritual drama of moral struggles concerning faith, doubt, reason, and modern Russia. Dostoyevsky composed much of the novel in Staraya Russa, which is also the main setting of the novel. Since its publication, it has been acclaimed all over the world by thinkers as diverse as Sigmund Freud, Albert Einstein,, Ludwig Wittgenstein, Martin Heidegger, and Pope Benedict XVI as one of the supreme achievements in literature.
  
  Context and background
  Dostoyevsky's notes for Chapter 5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Dostoyevsky began his first notes for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n April 1878. Several influences can be gleaned from the very early stages of the novel's genesis. The first involved the profound effect the Russian philosopher and thinker 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 had on Dostoevsky at this time of his life. Fyodorov advocated a Christianity in which human redemption and resurrection could occur on earth through sons redeeming the sins of their fathers to create human unity through a universal family. The tragedy of patricide in this novel becomes much more poignant as a result because it is a complete inversion of this ideology. The brothers in the story do not resurrect their father but instead are complicit in his murder, which in itself represents complete human disunity for Dostoyevsky.
  
  Though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profoundly influenced Dostoyevsky in his life and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 much more personal tragedy altered the course of this work. In May 1878, Dostoyevsky's novel was interrupted by the death of his three-year-old son Alyosha. As tragic as this would be under any circumstances, Alyosha's death was especially devastating for Dostoyevsky because the child died of epilepsy, a condition he inherited from his father. The novelist's grief for his young son is readily apparent throughout the book; Dostoyevsky made Alyosha the name of the stated hero of the novel, as well as imbuing him with all of the qualities he himself most admired and sought after. This heartbreak also appears in the novel as the story of Captain Snegiryov and his young son Ilyusha.
  
  A very personal experience also influenced Dostoevsky's choice for a patricide to dominate the external action of the novel. In the 1850s, while serving his katorga (forced labor) sentence in Siberia for circulating politically subversive texts, Dostoevsky encountered the young man Ilyinsky who had been convicted of killing his father to acquire an inheritance. Nearly ten years after this encounter Dostoevsky learned that Ilyinsky had been falsely convicted and later exonerated when the actual murderer confessed to the crime. The effect of this encounter on the author is readily apparent in the novel, as it serves as much of the driving force for the plot. Many of the physical and emo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aracter Dmitri Karamazov are closely paralleled to those of Ilyinsky.
  Structure
  
  Although it was written in the 19th century, The Brothers Karamazov displays a number of modern elements. Dostoevsky composed the book with a variety of literary techniques that led many of his critics to characterize his work as "slipshod". The most pertinent example that comes across to the reader is the omniscient narrator. Though he is privy to many of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of the protagonists, he is a self-proclaimed writer, and characterizes his own mannerisms so often throughout the novel that he becomes a character himself. Through his descriptions the narrator's voice merges imperceptibly into the tone of the people he is describing. Thus, there is no voice of authority in the story (see Mikhail Bakhtin "Problems of Dostoyevsky’s Art: Polyphony and Unfinalizability" for mor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ostoevsky and his characters). This technique enhances the theme of truth, making the tale itself completely subjective.
  
  Speech is another technique that Dostoevsky employs uniquely in this work. Every character has a unique manner of speaking which expresses much of the inner personality of each person. For example, the attorney Fetyukovich is characterized by malapropisms (e.g. 'robbed' for 'stolen', and at one point declares five possible suspects in the murder 'irresponsible' rather than innocent). Several plot digressions provide insight into other, apparently minor characters. For example, the narrative in Book Six is almost entirely devoted to the story of Zosima's biography, which in itself contains a confession from a man Zosima met many years before who seems to have nothing at all to do with the events chronicled in the main plot.
  Translation
  Pevear & Volokhonsky translation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The diverse array of literary techniques and distinct voices in the novel makes its translation particularly difficult.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as bee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Russian into a number of languages. In English, the translation by Constance Garnett probably continues to be the most widely read. However, some have criticized Garnett for taking too much liberty with Dostoevsky's text while translating the novel in a Victorian manner.[who?] A case in point is that in Garnett's translation the lower class characters speak in Cockney English. Another popular translation is the one made by Julius Katzer, published by Progress Publishers in 1981 and later re-printed by Raduga Publishers Moscow.
  
  In 1958, Manuel Komroff released a translation of the novel, published by The New American Library of World Literature, Inc. In 1976, Ralph Matlaw made a thorough revision of Garnett's work the basis of his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volume, which became the basis for Victor Terras' influential A Karamazov Companion. In 1990 Richard Pevear and Larissa Volokhonsky released a new translation which won a PEN/Book-of-the-Month Club Translation Prize in 1991 and garnered positive reviews from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and the Dostoevsky scholar Joseph Frank, who praised it for being the most faithful to Dostoevsky's original Russian. The translation by Andrew R. MacAndrew is also highly regarded .
  Major characters
  Fyodor Pavlovich Karamazov
  
  The father, Fyodor Pavlovich, is a 55-year-old "sponger" and buffoon who had sired three sons during the course of his two marriages. He is also rumored to have fathered an illegitimate son, Pavel Smerdyakov whom he employed as his servant. Fyodor took no interest in any of his sons. As a result, they were all raised apart from each other and their father. The murder of Fyodor and the ensuing implication of his oldest son provides much of the plot in the novel.
  Dmitri Fyodorovich Karamazov
  
  Dmitri (Mitya, Mitka, Mitenka, Mitri) is 28 years old, Fyodor's eldest son and the only offspring of his first marriage. Dmitri is a sensualist much like his father, and the two men's personalities often clash. Dmitri spends large amounts of money on debauchery-filled nights with plenty of champagne, women, and whatever entertainment and stimulation money can buy, soon exhausting any source of cash he comes across. This leads to further conflict with his father, who he believes is withholding his rightful inheritance, and his lack of money will cast suspicion upon him in the murder investigation. He finally comes to the brink of murdering his father when they begin fighting over the same woman, Grushenka. He is close to Alyosha, referring to him as his "cherub".
  Ivan Fyodorovich Karamazov
  
  Variously called Vanya, Vanka, and Vanechka, Ivan is the middle son and first by Fyodor's second marriage. He is a 24-year-old fervent rationalist, disturbed especially by the apparently senseless suffering in the world, depicted as intelligent to the point of giftedness. As he says to Alyosha in the chapter "Rebellion" (Bk. 5, Ch. 4), "It's not God that I don't accept, Alyosha, only I most respectfully return him the ticket."
  
  From an early age, Ivan is sullen and isolated from everyone around him. He carries a hatred for his father that is not openly expressed but which leads to his own moral guilt over Fyodor's murder and contributes to his later mental illness. His father tells Alyosha that he feared Ivan more than Dmitri. Some of the most memorable and acclaimed passages of the novel involve Ivan, including the chapter "Rebellion," his "poem" "The Grand Inquisitor" immediately following, and his nightmare of the devil (Bk. 11, Ch. 9).
  
  After the murder of Fyodor Pavlovich, Ivan becomes convinced, partly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Smerdyakov, that he was responsible for his father's death. By the end of the book, Ivan has become mentally unstable. However, some passages in the book imply that he later recovers.
  Aleksey Fyodorovich Karamazov
  Main article: Alyosha Karamazov
  
  Variously referred to as Alyosha, Alyoshka, Alyoshenka, Alyoshechka, Alexeichik, Lyosha, and Lyoshenka, Aleksey is the youngest of the Karamazov brothers at 20 years of age. He is proclaimed as the hero of the novel by the narrator in the opening chapter (as well as the author in his preface) and is described as immensely likable and ungrudged.
  
  At the outset of the events chronicled in the story Alyosha is a novice in the local monastery. In this way Alyosha's beliefs act as a counterbalance to his brother Ivan's atheism. He is sent out into the world by his Elder and subsequently becomes embroiled in the sordid details of his family's dysfunction. Alyosha is also involved in a secondary plotline in which he befriends a group of school boys whose fate adds a hopeful message to the conclusion of an otherwise tragic novel. Alyosha's place in the novel is usually that of a messenger or witness to the actions of his brothers and others. He is very close to Dmitri.
  Pavel Fyodorovich Smerdyakov
  
  Smerdyakov was born of "Stinking Lizaveta", a mute woman of the street, from which his name came—"Son of the 'reeking one'". He is widely rumored to be the illegitimate son of Fyodor Karamazov. When the novel begins, Smerdyakov is Fyodor's lackey and cook. He is morose and sullen, and, like Dostoevsky himself, epileptic. As a child he would collect stray cats so he could hang and later bury them. Smerdyakov is aloof with most people but holds a special admiration for Ivan and shares his atheistic ideology. He later confesses to Ivan that he, and not Dmitri, was the murderer of Fyodor and claims to have acted with Ivan's blessing. However, Dmitri's defense attorney pointed out that in speaking with Smerdyakov, he found him to be "falsely naive" and able to tell people what they want to hear in order to subtly foist ideas on them.
  Agrafena Alexandrovna Svetlova
  
  Variously called Grushenka, Grusha, and Grushka, Agrafena Alexandrovna, a beautiful 22-year-old, is the local Jezebel and has an uncanny charm among men. She was jilted by a Polish officer in her youth and came under the protection of a tyrannical miser. Grushenka inspires complete admiration and lust in both Fyodor and Dmitri Karamazov. Their rivalry for her affection is one of the most damaging circumstances that leads to Dmitri's conviction for his father's murder. She seeks to torment and then deride both Dmitri and Fyodor as a wicked amusement, a way to inflict upon others the pain she has felt at the hands of her ‘former and indisputable one’. However, after she begins a friendship with Alyosha, and as the book progresses, she begins to tread a path of spiritual redemption through which emerges hidden qualities of gentleness and generosity, though her fiery temper and pride are still within her. As her jealous rejection of Katerina's request for forgiveness indicates, she is not yet fully redeemed, but she was still beginning to change spiritually.
  Katerina Ivanovna Verkhovtseva
  
  Called Katya, Katka, and Katenka, Katerina Ivanovna is Dmitri's beautiful fiancée, despite his very open forays with Grushenka. She became engaged to Dmitri after he bailed her father out of a debt. Katerina produces a further love triangle among the Karamazov brothers as Ivan falls in love with her. Katerina is extremely proud, and attempts to put herself into the position of a noble martyr suffering as a stark reminder of everyone's guilt. Because of this, she cannot bring herself to act on her love for Ivan, and constantly creates moral barriers between him and herself. At the trial of Mitya, at first she sacrifices her reputation for him and presents him in the light of a passionate, but noble man; however, when she thinks that Ivan is in danger, her feelings suddenly overpower her, and she hysterically abandons herself to the sweet taste of revenge, "betraying" Mitya by frantically attempting to prove his guilt. When the trial is over, she takes Ivan, who is very ill, to her own house to nurse him - a striking first step towards rational happiness. She, too, begins a real and sincere spiritual redemption, as seen in the epilogue, when she asks Mitya and Grushenka to forgive her. She cannot subdue her pride when Grushenka rejects her request for forgiveness, and her eyes flash with a wild hatred, but it is clear that her spiritual redemption, like Grushenka, has begun.
  Father Zosima, the Elder
  See also: Saint Ambrose of Optina
  
  Father Zosìma is an Elder and more importantly starets in the town monastery and Alyosha's teacher. He is something of a celebrity among the townspeople for his reputed prophetic and healing abilities. His popularity inspires both admiration and jealousy amidst his fellow monks. Zosima provides a refutation to Ivan's atheistic arguments and helps to explain Alyosha’s character. Zosima’s teachings shape the way Alyosha deals with the young boys he meets in the Ilyusha storyline.
  
  The character of Father Zosima was to some extent inspired by that of Saint Tikhon of Zadonsk.
  Ilyusha
  
  Ilyusha, Ilyushechka, or simply Ilusha in some translations, is one of the local schoolboys, and the central figure of a crucial subplot in the novel. His father, Captain Snegiryov, is an impoverished officer who is insulted by Dmitri after Fyodor hires him to threaten the latter over his debts, and the Snegiryov family is brought to shame as a result. The reader is led to believe that it is partly because of this that Ilyusha falls ill, and eventually dies (his funeral is the concluding chapter of the novel), possibly to illustrate the theme that even minor actions can touch heavily on the lives of others, and that we are "all responsible for one another".
  Synopsis
  Book One: A Nice Little Family
  
  The opening of the novel introduces the Karamazov family and relates the story of their distant and recent past. The details of Fyodor's two marriages as well as his indifference to the upbringing of his three children is chronicled. The narrator also establishes the widely varying personalities of the three brothers and the circumstances that have led to their return to Fyodor's town. The first book concludes by describing the mysterious religious order of Elders to which Alyosha has become devoted.
  Book Two: An Inappropriate Gathering
  
  Book Two begins as the Karamazov family arrives at the local monastery so that the Elder Zosima can act as a mediator between Dmitri and his father Fyodor in their dispute over Dmitri's inheritance. It was the father's idea apparently as a joke to have the meeting take place in such a holy place in the presence of the famous Elder. Dmitri, in appropriate fashion for him, arrives late and the gathering soon degenerates and only exacerbates the feud between Dmitri and Fyodor. This book also contains a scene in which the Elder Zosima consoles a woman mourning the death of her three-year-old son. The poor woman's grief parallels Dostoevsky's own tragedy at the loss of his young son Alyosha.
  An original page of book 3, chapter 3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Book Three: Sensualists
  
  The third book provides more details of the love triangle that has erupted between Fyodor, his son Dmitri, and Grushenka. Dmitri's personality is explored in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him and Alyosha as Dmitri hides near his father's home to see if Grushenka will arrive. Later that evening, Dmitri bursts into his father's house and assaults him while threatening to come back and kill him in the future. This book also introduces Smerdyakov and his origins, as well as the story of his mother, Stinking Lizaveta. At the conclusion of this book, Alyosha is witness to Grushenka's bitter humiliation of Dmitri's betrothed Katerina, resulting in terrible embarrassment and scandal for this proud woman.
  Book Four: Lacerations
  
  This section introduces a side story which resurfaces in more detail later in the novel. It begins with Alyosha observing a group of schoolboys throwing rocks at one of their sickly peers named Ilyusha. When Alyosha admonishes the boys and tries to help, Ilyusha bites Alyosha's finger. It is later learned that Ilyusha's father, a former staff-captain named Snegiryov, was assaulted by Dmitri, who dragged him by the beard out of a bar. Alyosha soon learns of the further hardships present in the Snegiryov household and offers the former staff captain money as an apology for his brother and to help Snegiryov's ailing wife and children. After initially accepting the money with joy, Snegiryov throws the money back at Alyosha out of pride and runs back into his home.
  Stand-alone copy of the chapter "The Grand Inquisitor".
  Book Five: Pro and Contra
  
  Here, the rationalist and nihilistic ideology that permeated Russia at this time is defended and espoused passionately by Ivan Karamazov while meeting his brother Alyosha at a restaurant. In the chapter titled "Rebellion", Ivan proclaims that he rejects the world that God has created because it is built on a foundation of suffering. In perhaps the most famous chapter in the novel, "The Grand Inquisitor", Ivan narrates to Alyosha his imagined poem that describes a leader from the Spanish Inquisition and his encounter with Jesus, who has made his return to earth. Here, Jesus is rejected by the Inquisitor who puts him in jail and then says, "Why hast thou come now to hinder us? For Thou hast come to hinder us, and Thou knowest that.. We are working not with Thee but with him [Satan]... We took from him what thou didst reject with scorn, that last gift he offered Thee, showing Thee all the kingdoms of the earth. We took from him Rome and the sword of Caesar, and proclaimed ourselves sole rulers of the earth... We shall triumph and shall be Caesars, and then we shall plan the universal happiness of man". The Grand Inquisitor says that Jesus should not have given humans the "burden" of free will. At the end of all these arguments, Jesus silently steps forward and kisses the old man on his lips. The Grand Inquisitor, stunned and moved, tells him he must never come there again, and lets him out. Alyosha, after hearing this story, goes to Ivan and kisses him softly, with an unexplainable emotion perhaps deeper than all the logic and reasoning of Ivan and the Grand Inquisitor, on the lips. Ivan shouts with delight, because Alyosha's gesture is taken directly from his poem. The brothers then part.
  Book Six: The Russian Monk
  
  The sixth book relates the life and history of the Elder Zosima as he lies near death in his cell. Zosima explains he found his faith in his rebellious youth, in the middle of a duel, consequently deciding to become a monk. Zosima preaches people must forgive others by acknowledging their own sins and guilt before others. He explains that no sin is isolated, making everyone responsible for their neighbor's sins. Zosima represents a philosophy that responds to Ivan's, which had challenged God's creation in the previous book.
  Book Seven: Alyosha
  
  The book begins immediately following the death of Zosima. It is a commonly held perception in the town, and the monastery as well, that true holy men's bodies do not succumb to putrefaction. Thus, the expectation concerning the Elder Zosima is that his deceased body will not decompose. It comes as a great shock to the entire town that Zosima's body not only decays, but begins the process almost immediately following his death. Within the first day, the smell of Zosima's body is already unbearable. For many this calls into question their previous respect and admiration for Zosima. Alyosha is particularly devastated by the sullying of Zosima's name due to nothing more than the corruption of his dead body. One of Alyosha's companions in the monastery named Rakitin uses Alyosha's vulnerability to set up a meeting between him and Grushenka. However, instead of Alyosha becoming corrupted, he is able to earn fresh faith and hope from Grushenka, while Grushenka's troubled mind begins the path of spiritual redemption through his influence: they become close friends. The book ends with the spiritual regeneration of Alyosha as he embraces, kisses the earth outside the monastery (echoing, perhaps, Zosima's last earthly act before his death) and cries convulsively until finally going back out into the world, as Zosima instructed, renewed.
  Book Eight: Mitya
  
  This section deals primarily with Dmitri's wild and distraught pursuit of money so he can run away with Grushenka. Dmitri owes money to his fiancée Katerina and will believe himself to be a thief if he does not find the money to pay her back before embarking on his quest for Grushenka. This mad dash for money takes Dmitri from Grushenka's benefactor to a neighboring town on a fabricated promise of a business deal. All the while Dmitri is petrified that Grushenka may go to his father Fyodor and marry him because he already has the monetary means to satisfy her. When Dmitri returns from his failed dealing in the neighboring town, he escorts Grushenka to her benefactor's home, but quickly discovers she deceived him and left early. Furious, he runs to his father's home with a brass pestle in his hand, and spies on him from the window. He takes the pestle from his pocket. Then, there is a discontinuity in the action, and Dmitri is suddenly running away off his father's property, knocking the servant Gregory in the head with the pestle with apparently fatal results.
  
  Dmitri is next seen in a daze on the street, covered in blood, with thousands of rubles in his hand. He soon learns that Grushenka's former betrothed has returned and taken her to a lodge near where Dmitri just was. Upon learning this, Dmitri loads a cart full of food and wine and pays for a huge orgy to finally confront Grushenka in the presence of her old flame, intending all the while to kill himself at dawn. The "first and rightful lover", however, is a boorish Pole who cheats the party at a game of cards. When his deception is revealed, he flees, and Grushenka soon reveals to Dmitri that she really is in love with him. The party rages on, and just as Dmitri and Grushenka are about to consummate their love, the police enter the lodge and inform Dmitri that he is under arrest for the murder of his father.
  Book Nine: The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
  
  Book Nine introduces the details of Fyodor's murder and describes the interrogation of Dmitri as he is questioned for the crime he maintains he did not commit. The alleged motive for the crime is robbery. Dmitri was known to have been completely destitute earlier that evening, but is suddenly seen on the street with thousands of rubles shortly after his father's murder. Meanwhile, the three thousand rubles that Fyodor Karamazov had set aside for Grushenka has disappeared. Dmitri explains that the money he spent that evening came from three thousand rubles Katerina gave him to send to her sister. He spent half that at his first meeting with Grushenka—another drunken orgy—and sewed up the rest in a cloth, intending to give it back to Katerina in the name of honor, he says. The lawyers are not convinced by this. All of the evidence points against Dmitri; the only other person in the house at the time of the murder was Smerdyakov, who was incapacitated due to an epileptic seizure he apparently suffered the day before. As a result of the overwhelming evidence against him, Dmitri is formally charged with the patricide and taken away to prison to await trial.
  Book Ten: Boys
  
  Boys continues the story of the schoolboys and Ilyusha last referred to in Book Four. The book begins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young boy Kolya Krasotkin. Kolya is a brilliant boy who proclaims his atheism, socialism, and beliefs in the ideas of Europe. He seems destined to follow in the spiritual footsteps of Ivan Karamazov; Dostoevsky uses Kolya's beliefs especially in a conversation with Alyosha to pick fun at his Westernizer critics by putting their beliefs in what appears to be a young boy who doesn't exactly know what he is talking about. Kolya is bored with life and constantly torments his mother by putting himself in danger. As part of a prank Kolya lies between railroad tracks as a train passes over and becomes something of a legend for the feat. All the other boys look up to Kolya, especially Ilyusha. Since the narrative left Ilyusha in Book Four, his illness has progressively worsened and the doctor states that he will not recover. Kolya and Ilyusha had a falling out over Ilyusha's maltreatment of a dog: Ilyusha had fed it bread in which there was a pin on Smerdyakov's suggestion. But thanks to Alyosha's intervention the other schoolboys have gradually reconciled with Ilyusha, and Kolya soon joins them at his bedside. It is here that Kolya first meets Alyosha and begins to reassess his nihilist beliefs.
  Book Eleven: Brother Ivan Fyodorovich
  
  Book Eleven chronicles Ivan Karamazov's destructive influence on those around him and his descent into madness. It is in this book that Ivan meets three times with Smerdyakov, the final meeting culminating in Smerdyakov's dramatic confession that he had faked the fit, murdered Fyodor Karamazov, and stolen the money, which he presents to Ivan. Smerdyakov expresses disbelief at Ivan's professed ignorance and surprise. Smerdyakov claims that Ivan was complicit in the murder by telling Smerdyakov when he would be leaving Fyodor's house, and more importantly by instilling in Smerdyakov the belief that in a world without God "everything is permitted." The book ends with Ivan having a hallucination in which he is visited by the devil, who torments Ivan by mocking his beliefs. Alyosha finds Ivan raving and informs him that Smerdyakov killed himself shortly after their final meeting.
  Book Twelve: A Judicial Error
  
  This book details the trial of Dmitri Karamazov for the murder of his father Fyodor. The courtroom drama is sharply satirized by Dostoevsky. The men in the crowd are presented as resentful and spiteful, and the women are irrationally drawn to the romanticism of Dmitri's love triangle between himself, Katerina, and Grushenka. Ivan's madness takes its final hold over him and he is carried away from the courtroom after recounting his final meeting with Smerdyakov and the aforementioned confession. The turning point in the trial is Katerina's damning testimony against Dmitri. Impassioned by Ivan's illness which she believes is a result of her assumed love for Dmitri, she produces a letter drunkenly written by Dmitri saying that he would kill Fyodor. The section concludes with the impassioned closing remarks of the prosecutor and the defense, and the verdict that Dmitri is guilty.
  Epilogue
  
  The final section opens with discussion of a plan developed for Dmitri's escape from his sentence of twenty years of hard labor in Siberia. The plan is never fully described, but it seems to involve Ivan and Katerina bribing some guards. Dmitri and Katerina meet while Dmitri is in the hospital, recovering from an illness before he is due to be taken away. They agree to love each other for that one moment, and say 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even though both now love other people. The novel concludes at Ilyusha's funeral, where Ilyusha's schoolboy friends listen to Alyosha's "Speech by the Stone." Alyosha promises to remember Kolya, Ilyusha, and all the boys and keep them close in his heart, even though he will have to leave them and may not see them again until many years have passed. He implores them to love each other and to always remember Ilyusha, and to keep his memory alive in their hearts, and to remember this moment at the stone when they were all together and they all loved each other. In tears, the twelve boys promise Alyosha that they will keep each other in their memories forever, join hands, and return to the Snegiryov household for the funeral dinner, chanting, "Hurrah for Karamazov!"
  Influence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as had a deep influence on many writers and philosophers that followed it. Sigmund Freud called it "The most magnificent novel ever written" and was fascinated with the book for its Oedipal themes. In 1928 Freud published a paper titled "Dostoevsky and Parricide" in which he investigated Dostoevsky's own neuroses. Freud claimed that Dostoevsky's epilepsy was not a natural condition but instead a physical manifestation of the author's hidden guilt over his father's death. According to Freud, Dostoevsky (and all sons for that matter) wished for the death of his father because of latent desire for his mother; and as evidence Freud cites the fact that Dostoevsky's epileptic fits did not begin until he turned 18, the year his father died. The themes of patricide and guilt, especially in the form of moral guilt illustrated by Ivan Karamazov, would then obviously follow for Freud as literary evidence of this theory. However, scholars have since discredited Freud's connection because of evidence showing that Dostoevsky's children inherited his epileptic condition, making the cause biological, rather than psychological.Franz Kafka is another writer who felt immensely indebted to Dostoevsky and The Brothers Karamazov for influencing his own work. Kafka called himself and Dostoevsky "blood relatives," perhaps because of Dostoevsky's existential motifs. Another interesting parallel between the two authors was their strained relationships with their fathers. Kafka felt immensely drawn to the hatred Fyodor's sons demonstrate toward their father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nd dealt with the theme of fathers and sons himself in many of his works, most explicitly in his short story "The Judgment".James Joyce noted that, "[Leo] Tolstoy admired him but he thought that he had little artistic accomplishment or mind. Yet, as he said, 'he admired his heart', a criticism which contains a great deal of truth, for though his characters do act extravagantly, madly, almost, still their basis is firm enough underneath... The Brothers Karamazov... made a deep impression on me... he created some unforgettable scenes [detail]... Madness you may call it, but therein may be the secret of his genius... I prefer the word exaltation, exaltation which can merge into madness, perhaps. In fact all great men have had that vein in them; it was the source of their greatness; the reasonable man achieves nothing."
  
  In Kurt Vonnegut's novel Slaughterhouse-Five, the eccentric Eliot Rosewater, a science-fiction savant, says that "everything there was to know about life was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by Feodor Dostoevsky". David James Duncan's 1992 novel, The Brothers K, takes many ideas from Dostoevsky's story, including the patriarch with four sons, the theme of religious and spiritual uncertainty, and even some character traits of the sons, as well as the eldest son's exile. Duncan was two years into the writing of The Brothers K when he reread Dostoevsky's novel. The "K" of Duncan's title refers to the box-score mark in baseball that indicates a strikeout. Dinaw Mengestu's 2007 novel, The Beautiful Things That Heaven Bears, uses The Brothers Karamazov as a tool to bond its central characters. One of the novel's themes is also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existence of God.
聖誕晚會上基督身旁的小男孩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1 “帶着一隻小把手”的男孩
  
  小孩子是一批奇怪的人。人們經常在夢中隱隱約約地見到他們。聖誕節前,聖誕晚會前和聖誕晚會中,我總是在大街上的某個角落裏,見到一個小男孩,最多不過七八歲吧。在可怕的嚴寒中,他幾乎穿着夏天的衣服,不過他脖子上纏着一塊舊布。這就是說他還是被人準備好送出來的。他“帶着一隻小把手”走來走去。這是一個專門術語,意思是行乞。這個術語是孩子們自己想出來的。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很多很多,他們在道路上轉來轉去,而且怪聲怪氣地喊着他們學到的一些什麽話。不過,這個男孩子並不怪聲怪氣地喊叫,說話似乎相當天真而且不很習慣和信任地望着我的眼睛——這說明他可能是纔開始幹這個行當的。經過我的仔細盤問,他說他有個生病的姐姐,失業在傢。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過我後來打聽到,這樣的男孩多得不知其數。儘管天氣冷得要命,他們還是“帶着小把手”被派出來,而且如果什麽也要不到的話,那就一定得挨打。乞討到幾個戈比以後,小男孩就帶着一雙凍得紅紅的、僵硬的小手回到某個地下室裏。一群懶漢往往在那裏酗酒。這些懶漢“從星期六到星期天在工廠裏罷工,最早要到星期三晚上纔回廠幹活”。他們饑餓、挨打的妻子和他們一起在地下室裏喝酒,他們吃奶的孩子在這裏餓得嗷嗷尖叫。他們酗酒、、幹壞事,最主要的是酗酒。他們派那個男孩帶着討來的錢,馬上去酒館,於是他又弄來了酒。有時候,為了逗樂,他們往他口裏倒進半瓶酒。當他呼吸中斷,倒到地板上差點失去知覺時,他們哈哈大笑。
  
  ……你無情地往我口內
  
  倒進劣酒一杯……
  
  他一長大,就被送到某個工廠裏,但他必須把他掙得的工錢,全部送給那些懶漢,懶漢們一拿到錢又去把它喝光。這些孩子在進工廠前就成了百分之百的罪犯。他們在城裏流浪,而且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容身,哪些地下室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過夜。其中的一個居然在一個打掃院子的工人的籃筐裏,一連過了幾夜,那工人卻沒有發覺。當然,他們成了一批小偷。連八歲的孩子都行竊成癖,有時甚至根本不知他們的行為是犯罪。最後他們僅僅為了自由而承受一切——饑餓、寒冷、毆打,然後逃離那些懶漢,到處流浪,這些野蠻的孩子有時什麽也不懂,既不知道他們住在何處,也不知道他們屬於什麽民族,更不知道有沒有上帝,有沒有皇帝;甚至有一些人把他們幹的事情轉述出來,叫人聽了無法相信,然而那又都是事實。
  
  2 聖誕晚會上身旁的小男孩
  
  但是,我是小說傢,好像我親手編造過一則“故事”。為什麽我寫“好像”呢?因為我自己確切知道是我編造的,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是在某時某地發生過的,恰好發生在聖誕節的前夜,發生在一個大城市裏,當時天氣冷得要命。
  
  我依稀記得,地下室裏有一個男孩,年紀還很小,六七歲吧,甚至可能還不到。這個小男孩早晨在寒冷、潮濕的地下室裏醒來了。他穿一件長罩衫,冷得瑟瑟發抖。他呼出的氣像一團白霧。他坐在角落裏的一口箱子上,由於閑得無聊,故意從口中呼出一團團的氣體,自娛自樂,看着氣體飛出去覺得好笑。不過,他很想吃點東西。打從清早起幾次走到他有病的母親躺着的幾塊木板前,他媽媽躺在一張像餡餅一樣的薄薄的墊子上,一個包袱放在腦袋底下當枕頭。她怎麽出現在這裏的呢?一定是她帶着小男孩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裏,突然染上了疾病。這裏的女主人兩天前被抓進了局;快過節了,原有的住戶都已走散,而剩下的一個懶漢,沒等到過節就整天整夜醉得死死的。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一個曾經給人傢當過褓姆的八十歲的老太婆,身患風濕癥,正痛得不止,現在她已氣息奄奄,行將孤單單地死去。她不斷嘆息,對着小男孩口中喃喃自語,嚇得小男孩不敢走到她所在的角落裏去。他在過廳裏的什麽地方雖然弄到了水,但哪裏也找不到面包,衹好第十次去叫醒自己的媽媽。他終於在黑暗中感到害怕起來了:傍晚早已降臨,但燈光還沒點燃。他摸到母親的臉龐時,大吃一驚,原來她完全沒有動彈,而且周身冰冷,像一堵墻壁。“這裏實在太冷”,他想了一想,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忘了自己的手放在死者的肩上,然後他對着手吹了吹氣,想使手指暖和暖和。他忽然在床板上摸到了自己的破帽子,於是悄悄地摸着走出了地下室。他本該早一點出去的,但他老是害怕樓梯上的一條大狗,因為這條狗整天站在隔壁人傢的房門旁汪汪地叫個不停。但是現在狗已經不在了,所以他突然走到了外面。
  
  天哪,多大的一座城市啊!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他的那座城市,每到夜裏都是黑漆漆的,整個大街上衹亮着一盞燈。低矮的木頭房子,房門用護板緊關着。街上天一黑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大傢全都關在傢裏,衹有一整群一整群的狗(數以百計)在通宵達旦地狂吠。不過那裏天氣暖和,而且有人給吃的。可這裏,天哪,卻沒有吃的!這裏到處是敲敲打打、轟轟隆隆的響聲。燈光多亮,行人多多,馬拉轎車多多,天氣有多麽冷啊!從被趕着奔跑的馬匹身上冒出的熱氣,氣喘籲籲的馬嘴裏呼出的熱氣,已經冰結;馬蹄踩着稀鬆的積雪,落在石板路上,發出得得的響聲,車馬擁擠不堪。天哪,真想吃點東西,那怕是一小片面包也好!而且突然手指痛得要命!一個警官從旁邊走了過去,他把頭一扭,免得發現那個小男孩。
  
  現在又是一條街道——啊,多寬廣啊!一不留神在這裏就肯定會被人踩死的,人們老是喊喊叫叫,熙來攘往,跑跑顛顛,可那燈光啊,真亮!這是什麽東西?啊呀,一塊大玻璃,玻璃後面是一個房間,房裏有一株樹,直頂天花板。那是一棵樅樹,樹上挂着許多燈、許多金紙銀紙和蘋果,周圍擺放着一些洋娃娃和小馬。孩子們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一身幹幹淨淨,都在笑呀、玩呀,吃着、喝着什麽東西。你看這個小姑娘和一個男孩子在翩翩起舞,多漂亮的小姑娘啊!這裏樂聲悠揚,透過窗戶,可以聽到。小男孩望着這一切,大吃一驚,但也跟着笑了,可他的手指、腳指已經發痛,手指已經紅腫,不能彎麯,一動就痛。這男孩一想起自己的手指痛,就不禁哭着往前跑去,於是透過另一塊玻璃,他又見到了另一個房間,那裏又是有樹,但桌上擺着各種各樣的餅幹:桃紅色的、緋紅色的、黃色的。旁邊坐着四個闊小姐,誰一進來,她們就給他送點心,而房門隔一會兒就打開,從外面走進去許多老爺。小男孩悄悄地走到門邊,突然把房門打開,走了進去。哎呀,馬上有人對着他喊叫,招手!一位小姐很快走到他身邊,把一個戈比塞進他的手中,然後親自開門,讓他出去。他嚇得要死!戈比馬上滾了出來,掉在階梯上叮噹作響:他通紅的手指,彎麯不得,拿不住那個戈比。小男孩跑出來以後,越跑越快,但往哪裏跑,他並不知道。他又想哭,但他感到害怕,於是拚命跑呀,一邊跑一邊對着手指吹氣。他開始煩惱起來,因為他突然變得那麽孤單,那麽難受,而且是忽然之間啊,主呀!這又是怎麽回事呀?人們一群群地站着,臉上露着驚訝的表情:原來是玻璃裏面的窗口上,擺着三個洋娃娃,小小的個子,穿着大紅大緑的連衣裙,與活人一模一樣,真是栩栩如生!一個小老頭坐着,好像是在拉大提琴;另外兩個人也站在那裏拉小提琴,和着節拍,搖頭晃腦,相互對望着。他們的嘴唇還在一翕一翕地動彈,是在說話吧!完全是在說話,衹是隔着玻璃,聽不見就是了。小男孩起初以為他們是活人,可後來一想,他們也是洋娃娃,於是突然放聲大笑。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洋娃娃,也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逼真的洋娃娃!於是他想哭,但望着洋娃娃又覺得可笑,太可笑了。忽然間,他覺得身後有人在抓他的衣衫:一個兇惡的大男孩站在他身旁,突然揚起手來,打他的腦袋,而且用腳踢他的。小男孩被在地,他馬上大聲喊叫起來,隨即失去了知覺。後來他突然爬起來就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裏跑好。結果他跑到了一個門洞裏,跑進了一傢陌生的院子,然後坐在一堆木柴後面:“這裏沒人找得到,而且很黑。”
  
  他坐下來,麯捲着身子,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忽然間,真的是忽然間,他覺得很舒服了!手腳突然不再疼痛,而且全身發熱,像睡在熱炕上一樣。他全身一抖,啊呀,原來他睡着了!睡在這裏有多好啊!“我在這兒坐一坐,然後又去看洋娃娃。”小男孩一想起洋娃娃就禁不住發笑,“完全像活人一樣!……”接着他忽然聽到他媽媽在他身邊唱歌。“媽媽,我睡覺啦,哎呀,這裏睡覺有多舒服啊!”
  
  “孩子,我們參加聖誕晚會去吧!”突然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本來以為是他媽媽說的,但是不,不是她。到底是誰在叫他呢?他沒看見,但確實有人在對着他彎子,在黑暗中把他抱住,他把手嚮那人伸去……突然間,啊,多光亮啊!啊,多好的一顆樅樹啊!這也不是樅樹,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樹!他現在在什麽地方?一切都金光閃閃,光芒四射,而且都是男女小孩,衹是他們都是那麽亮,他們都在他身旁旋轉、飛翔,他們都吻他、拉他、和他一起飛,他自己也在飛。於是他看到:他母親在望他,對着他高興地笑。
  
  “媽媽,媽媽!哎呀,這裏有多好啊,媽媽!”小男孩對着她喊叫,又同孩子們親吻。他很想把玻璃後面那些洋娃娃,盡快講給他們聽。“你們是什麽人,男孩子們?你們是誰,女孩子們?”他笑着問他們,心裏充滿了對他們的愛。
  
  “這是‘的聖誕樹’,”他們回答他說,“在這一天,那裏總要為沒有聖誕樹的孩子,安排一棵聖誕樹……”於是他知道了,這些男男女女都像他一樣,還是孩子。不過,他們有的被人們拋棄在彼得堡達官貴人房門的樓梯上,凍死在柳條籃裏;有的死在孤兒裏;有的在薩馬拉大饑荒時餓死在自己母親幹癟的懷裏;有的染上瘟疫,病死在三等車廂裏。他們現在都來到了這裏,都在這裏,作為天使。他本人也在其中,他嚮他們伸出手去,祝福他們和他們有罪的母親……可這些孩子的母親們仍然站在這裏的一旁哭泣;每一位都認得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兒女們飛到母親的身邊,吻她們,用自己的手給她們擦眼淚,求她們不要哭,因為他們在這裏很快活……
  
  第二天早晨,打掃院子的工人在樓下發現一具小小的屍體,那是一個跑來凍死在柴堆後面的男孩的屍體;他們也找到了他的媽媽……媽媽還比他先死;他們兩個在天上,在上帝的身旁相會了。
  
  為什麽我編造了這麽一則故事,而且不寫進一般的、合情合理的日記裏,而且我還是個作傢呢?因為我早就答應過,要寫幾篇專門反映現實生活事件的小說。但是問題是我總是覺得,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一切都是可能實際發生的,也就是說,發生在地下室和柴堆後面的事是真實的,至於的聖誕樹,怎麽對您說呢,它到底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我作為小說作傢,當然是要有所虛構的。
  ——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筆記
  
  前些日子我見過一次婚禮……但是,不!我最好給您講講聖誕晚會吧,婚禮辦得不錯,我很喜歡,但是那次晚會卻更好。不知道為什麽,我望着這場婚禮,就想起那次聖誕晚會。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正好是五年前的除夕,我應邀去參加一次兒童舞會。邀請我的人是一位著名的實業傢,他交遊廣、熟人多、手腕高明,所以可以說,這個兒童舞會不過是個藉口,目的是讓那些父母親們聚集起來,無拘無束地順便談談他們感興趣的問題。我是一個局外人,沒有什麽具體的問題可談,因此我相當輕鬆地度過了一個晚上。這兒還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不是出身名門望族,但卻像我一樣,偶然碰上了這一家庭聚會……他比所有的人更早註意到我。這是一位個子高、身材瘦的男子,他神情十分嚴肅,穿着非常講究。但是看得出來,他對家庭幸福好像根本沒有興趣。除了主人之外,參加舞會的來客中,他沒有一個熟人。看得出來,他非常寂寞,但他卻很勇敢,一直堅持到晚會結束,始終裝做一個非常快活而幸福的人。後來我纔知道,這位先生來自外省,他在首都有一件傷腦筋的事情要辦。他給我們的主人帶來一封介紹信,主人對此毫無con amore①,但出於禮貌,還是請他參加了兒童舞會。沒人請他玩牌,沒人給他敬煙,甚至沒有任何人同他交談。也許人們老遠就根據羽毛認出這是一隻什麽鳥了,弄得我的這位先生手足無措,簡直不知道手往哪兒擱好,衹好整個晚上擺弄自己的絡腮鬍子。他的絡腮鬍子確實長得非常漂亮。但是,他摸鬍子的用心程度,簡直讓人望着他覺得是先長出這些鬍子,後來纔出現摸鬍子的這位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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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語!熱情。
  
  積極舉辦晚會的主人有五個長得很好的男孩。除了主人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先生之外,我還喜歡一位先生。但這位先生與前面的那一位完全不同。這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叫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貴客。他對待主人的態度,與主人對待那位老摸自己的絡腮鬍子的先生的態度,一模一樣。男女主人對他說了無數的客氣話,給他倒茶敬煙,照料得無微不至。他們把其他的客人引到他這裏,嚮他作介紹,但卻不引他去見任何別的客人。當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談到這次晚會,說他很少有機會這麽愉快地度過時光的時候,我發現男主人的眼睛裏噙着淚水。有這位大人物在場,我不知為什麽有點感到害怕,因此,在對孩子們作了一番欣賞之後,我便走進那個空無一人的小客廳,坐在幾乎占去整整半個房間的女主人的花亭裏。
  
  所有的孩子都可愛得出奇,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儘管做媽媽的和家庭女老師一再訓誡,他們卻堅决不願意學那些大人的樣。一眨眼功夫,他們就搶光了聖誕樹上的糖果,一顆也不剩下。他們在沒有弄清哪件玩具歸誰之前,就把一半的玩具弄壞了。一個黑眼睛的男孩,生着一頭捲發,老想用自己的木製手槍對着我射擊。他的長相特別漂亮。但最引人註目的,是他的姐姐,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非常美麗,活像一尊小愛神;她非常文靜,善於沉思,臉色蒼白,鼓着一對沉思的大眼睛。好像她受到了孩子們的欺侮,因此她來到了我坐的那個客廳,躲在角落裏,玩她的洋娃娃。客人們懷着敬意紛紛指着她的父親,一個很有錢的承包商,不知是誰在悄聲指出,他已經給小姑娘存了三十萬盧布當陪嫁。我轉過身來,朝那些對這事很感興趣的人們,看了一眼。我的目光落到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身上。他把一雙手抄在背後,頭嚮一側稍稍偏着,好像在極其註意地傾聽這些先生們的節日祝福。後來,我對男女主人在分贈孩子們的禮物時所表現出來的心計,不能不感到驚訝。那個已經有了三十萬盧布陪嫁的小姑娘得到的是一個打扮得最漂亮,穿着最華貴的洋娃娃。所有幸福的兒童都得到了禮物,但隨着孩子們父母親地位的降低,禮物的份量也相應下降。最後得到禮物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他個子又小又瘦,臉上有幾粒雀斑,長着一頭紅發。他得到的衹是一本講自然界的偉大,講感動的眼淚的故事書,沒有插圖,連捲首、章篇首尾的小花飾也沒有。他是主人傢為孩子們請來的家庭女老師、一個可憐的寡婦的兒子。這孩子受盡折磨,變得非常膽小。他穿一件舊土布做成的小加剋衫。領到那本小書以後,他在其他的玩具周圍徘徊了好久。他很想同其他的孩子們玩,但他又不敢。看得出來:他已經感覺出並且明白自己的處境。我非常喜歡觀察孩子。對他們在生活中最初的獨立表現,覺得非常有趣。我發現別的孩子得到的價值昂貴的玩具,對這個紅頭髮孩子,具有很大的力,特別是演戲,他很希望演上一角,所以他决計低聲下氣地去接近別的孩子。他臉上堆起微笑,和其他的孩子玩了起來。他把自己的一個蘋果,給了一個臉龐浮腫的男孩。那男孩的手帕裏包得滿滿的,盡是好吃的糖果點心。紅頭髮男孩甚至决心把一個男孩背起來,為的是不被從演戲的人員中趕出來。但是一分鐘以後,一個頑皮的孩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這紅頭髮孩子不敢哭。這時候,他的媽媽、家庭女教師來了,她囑咐孩子不要妨礙別的孩子們玩耍。於是這孩子走進了小姑娘所在的那個客廳。小姑娘讓他走到自己身邊。於是兩人一起非常熱情地着手為那衹貴重的洋娃娃進行打扮。
  
  我在那座爬滿常春藤的涼亭裏,已經坐了半個來小時,一邊仔細傾聽紅頭髮孩子和有着三十萬陪嫁的小美人的細聲交談,一邊打起瞌睡來了。他們正在為洋娃娃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突然走進了屋裏。他是利用孩子們吵架的時機,悄悄地從大廳裏走出來的。我發現,一分來鐘以前,他還在與未來的有錢媳婦的爸爸、熱烈地談話。他們雖然剛剛認識,卻在爭論哪一種差事比哪一種差事優越。現在他正站着沉思,好像在扳着指頭計算着什麽。
  
  “三十萬……三十萬,”他悄悄說道,“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再過五年,就是一十六歲啦!我們假定年利率百分之四,一年就是一萬二千,五年就是六萬,再拿這六萬……好吧,我們就假定五年以後總共是四十萬,對了!這……總不能衹給年利百分之四吧,騙子!也許要利息百分之八或者百分之十呢。好,五十萬,就算是五十萬吧,這至少是滿有把握可以得到的。嗯,此外還會有許多衣服之類的嫁裝的……”
  
  他盤算完畢,擤了擤鼻子,本想從屋裏退出去,卻突然朝小姑娘望了一眼,然後就停住不動了。我站在幾盆花的後面,他沒看見。我覺得他極其激動。不是這一番盤算,就是別的什麽,對他産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搓搓兩手,在原地站不住了。當他停下腳步,嚮未來的未婚妻又堅决投過去一瞥時,這種激動已經達到了極限。他本該往前走去,但他先環顧四周,然後踮着腳尖,朝小女孩的身旁走去,好像覺得自己有點抱愧似的。他帶着微笑走近來,彎子,吻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小姑娘沒料到他這一着,嚇得驚叫一聲。
  
  “您在這兒幹什麽呢,可愛的小女孩?”他悄聲問道,同時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擰小姑娘的面頰。
  
  “我們在玩……”
  
  “啊?和他玩嗎?”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斜着眼睛望了一下小男孩。
  
  “寶貝,你該到客廳裏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對那小男孩說道。
  
  小男孩沒有吭氣,一雙眼睛盯着他望。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又望了望四周,於是又對着小姑娘俯子。
  
  “可愛的孩子,您這是什麽,是洋娃娃嗎?”他問道。
  
  “是洋娃娃,”小姑娘皺着眉頭回答。她有點害怕。
  
  “洋娃娃……可愛的孩子,您知不知道,您的洋娃娃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不知道……”小姑娘悄悄地回答,完全把腦袋垂下去了。
  
  “寶貝,是用破布做成的。小男孩,你該到大廳裏去,找你自己的夥伴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說完,嚴厲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姑娘和小男孩皺起眉頭,互相抱在一起。他們不想分開。
  
  “您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把這個洋娃娃送給您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把聲音降得越來越低,問道。
  
  “我不知道。”
  
  “因為您在這一星期內表現很好,令人可愛。”
  
  這時,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已經激動得不能再激動,他四下張望,把聲音降得越來越低,最後用幾乎讓激動和焦急的心情弄得叫人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如果我將來去您父母傢做客,您會喜歡我嗎,可愛的小姑娘?”
  
  說完這句話以後,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想再一次吻吻可愛的小姑娘,但是紅頭髮小男孩看到小姑娘馬上就要哭起來的時候,馬上拉着她的兩手,由於對小姑娘充滿同情,他自己也嗚嗚地哭泣起來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為此大發雷霆。
  
  “去,離開這裏,走開!”他對小男孩說道,“到大廳裏去,到你的夥伴們那裏去!”
  
  “不,不要走,不要走!您快走開吧,”小姑娘說道,“留下他,讓他留下!”她說着,幾乎放聲哭了起來。
  
  不知是誰在門裏發出響聲,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趕緊擡起他魁梧的身子,嚇了一跳。但紅頭髮的小男孩比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嚇得更厲害。他拋下小姑娘,悄悄地靠着墻根,從客廳溜進飯廳。為了不致引起懷疑,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也走進了飯廳。他滿臉通紅,像衹醉蝦,朝鏡子裏一瞧,似乎有點感到尷尬。他也許是在為自己的急躁、缺乏耐心而感到不快。也許,扳着手指計算的結果使他先是感到吃驚,後來又使他受到與鼓舞,以致於他不顧自己的體面和莊重,决心像小孩子一樣,直接嚮自己的對象,發起進攻,雖然這個對象至少要五年以後才能成為真正的對象。我跟在這位可敬的先生後面,走進飯廳,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尤利安·馬爾科維奇又惱又恨,滿臉脹得通紅,拚命嚇唬紅頭髮小男孩。那孩子離開他越來越遠,嚇得不知道往哪裏跑好。
  
  “去,你在這裏幹什麽?快去,不中用的傢夥,快去!你在這兒偷水果吃,是嗎?你在這兒偷水果吃?去,不中用的傢夥,鼻涕蟲,快走,到你的夥伴那裏去!”
  
  嚇壞了的小男孩,采取最後的一着,試着爬到了桌子底下。當時要趕他走的人,已經氣到了極點,掏出他的一塊長長的麻紗手絹,開始抽打趴在桌子底下一聲不吭的孩子。應當指出: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身子有點胖。這是一個保養得不錯的人,面色紅潤,相當結實,挺着個大肚子,還有兩條粗壯的大腿,一句話,是個壯實的小子,圓得像顆核桃。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臉紅得可怕。最後他的憤怒,也許還有忌妒(誰知道呢?)達到了極點,他簡直是怒火中燒了。我放聲哈哈大笑。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回轉身來,雖然他名聲顯赫,這時卻已萬分尷尬了。這時候,男主人從對面門裏走了出來。小男孩也從桌底下爬出來,擦擦自己的膝蓋和手肘。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急忙將手中握着一角的手帕送到鼻子邊上。
  
  主人望望我們三個,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他作為一個精通世故而又辦事嚴肅認真的人,馬上抓住了這個與客人單獨見面的機會。
  
  “這孩子就是,”他指着紅頭髮男孩說道,“就是我榮幸地嚮您懇求……”。
  
  “啊?”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回答着,他還沒有完全恢復常態。
  
  “是教我孩子的家庭女老師的兒子,”男主人繼續用懇求的語氣繼續說道,“一個可憐的女人,一個寡婦,丈夫原是一名忠實的公務員,因此……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如果可能的話……”
  
  “啊呀,不,不,”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急急忙忙叫了起來,“不,請您原諒,菲裏普·阿列剋塞葉維奇,怎麽也不行。我問過了,沒有空缺,即使有一個,那也會早有十個人去補缺了,而且他們比他更有權……非常遺憾,非常遺憾。……”
  
  “確實遺憾,”男主人重複說道,“不過,這孩子很謙虛,文文靜靜……”
  
  “我發現他是個頑皮鬼,”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歇斯底裏地歪着嘴巴。回答道:“去,小鬼,你站着幹嗎?快去找你的夥伴!”他轉身對着孩子說道。
  
  好像他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用一隻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也忍不住了,直對着他哈哈大笑起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馬上轉過身去,嚮主人問這個奇怪的青年人是什麽人?顯然是指我說的。他們開始悄悄耳語,從房裏走了出去。我隨後看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一邊聽男主人說話,一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連連搖頭。
  
  我笑夠以後,回到了大廳裏。那位大人物在那裏受到孩子們的父母和男女主人的包圍,正在同剛剛嚮他引見的一位婦女,熱烈地交談。那位婦女牽着一個小姑娘的手。十分鐘以前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同她在客廳裏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談話。現在他滿口稱贊這位可愛的小姑娘長相漂亮,才華橫溢、姿態優美、富有教養。他顯然是在小姑娘的媽媽面前獻殷勤。母親聽着他的奉承話,高興得差點掉下淚來。小姑娘父親的嘴邊也露出了笑容。男主人對這皆大歡喜的場面,也感到高興。所有的客人都深表同情,連孩子們的遊戲也停了下來,免得妨礙大傢談話。整個空氣都充滿仰慕之情。長相漂亮的小姑娘的母親,內心深處都受到感動,我後來聽到她用精心挑選的詞彙,邀請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大駕光臨他們傢,成為他們高貴的客人。她認為這將是給予他們傢的特殊榮耀。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懷着真誠的喜悅心情接受了這一邀請。後來,客人們按照禮節的要求,紛紛散開,我聽到他們彼此用十分動人的語言,贊揚承包商夫婦和他們的小姑娘,特別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
  
  “這位先生結婚了嗎?”我幾乎是大聲地問我的一位熟人,他站的地方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比誰都近。
  
  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惡狠狠地嚮我投過來審視的一瞥。
  
  “沒有!”我的熟人作了回答。他對我故意這樣不知趣地提問,打心底裏感到不快……
  
  前不久,我從某某教堂走過。那裏人山人海、車水馬竜,使我大吃一驚。周圍的人們都在談論這盛大的婚禮。那是一個陰天,而且開始下起濛濛細雨來了。我跟着人流,走進教堂,於是我看見了新郎。那是一個個子矮小、衣着極其講究的圓臉小子,大腹便便,身體保養得很好。他跑來跑去,忙忙碌碌,不停地發號施令。最後,有人說新娘坐車來了。我拚命擠進人群,看到了一位絶妙佳人,她大概纔進入妙齡的第一個春天。但是這位美人的面色卻是蒼白的,心情是憂鬱的。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我甚至覺得,她的眼睛因為前不久流過淚,而顯得紅腫。她臉部每一根綫條的古典式的嚴謹,都使她的美具有某種莊嚴肅穆的神態。透過這種莊嚴肅穆的神態,透過這種憂鬱的心情,仍然可以看出她最初的、稚氣未退的天真無邪的容顔。某種天真到不能再天真的、尚未定型的、年青的東西,不斷表現出來,似乎在默默無言地為自己哀求憐惜。
  
  有人說,她剛滿十六歲。我註意看看新郎,突然發現他正是我整整三年不見的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我又望了望新娘……我的天哪!我趕快擠出教堂。人群中有人說新娘很有錢,有陪嫁五十萬,還有許多衣衫……
  
  “他這算盤真打得精明!”我這麽一想,就擠到外面去了……
  前幾天有位太太對我說:“那天早上,我遲遲纔動身,走出傢門時差不多是中午時分了。我是故意弄得諸事纏身似的,正好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街兩個相隔不遠的地方去。先上事務所去,在那大門邊可以見到那位老大娘。她給我的印象是那樣老態竜鐘,彎腰駝背,拄根拐杖,衹是我還是猜不出她的年歲多大。她來到大門邊,就在門旁的一個角落裏坐在打掃院子人的長凳上休息。其實,我從她身旁走過,她在我眼前衹是閃了一下罷了。
  
  “約莫十分鐘後,我從事務所裏出來,走過兩座房子就是一傢商店,上星期我在那裏給索尼婭訂購了一雙皮鞋,於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發現那老大娘現在已經來到了商店旁邊,也是坐在大門邊的長凳上。她坐在那裏而且朝我看,我報以微微一笑。我進商店去取皮鞋。喲,三、四分鐘後,當我繼續嚮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時,卻看見老大娘已經來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門邊,衹是沒有坐在長登上,而是靠在墻壁的凸出部位上。這大門邊沒有長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心想:她為什麽要在每個房子前坐下來呢?
  
  “‘老太娘,你纍啦?’我問。
  
  “‘纍了,親愛的,我老是覺得很纍。我看今天天氣很暖和,太陽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孫女們傢吃飯去。’
  
  “‘老大娘,你這是去吃飯?’
  
  ‘親愛的,是去吃飯,是去吃飯。’
  
  ‘你這樣會走不到吧?’
  
  ‘不,走得到的。瞧,我就這樣走一陣,休息一會,然後又起身走。’
  
  我打量老大娘,心裏感到十分驚異。老大娘身材矮小,一身幹幹淨淨,衣着破舊,想必是小市民出身。她拄根拐杖,臉色蒼白,皮膚臘黃,雙唇毫無血色,活像一具幹屍。她坐着,微笑着,陽光浴滿她全身。
  
  ‘老大娘,你年紀大概很大了吧?’我隨口問。
  
  ‘一百零四,親愛的,我一百零四歲,衹不過是(她這是開一開玩笑)……你上哪兒去呀?’
  
  她望着我,高高興興地笑着。難道她是想和誰說說話?百歲老人還如此關心我上哪兒去,使我感到非常驚訝,似乎她真的想知道哩。
  
  ‘是這樣的,老大娘,’我也笑起來說,‘我給女兒在商店買了雙皮鞋,現在帶回傢去。’
  
  ‘咦,小小的皮鞋,你有小女兒?你真有福氣,還有其他孩子嗎?’
  
  她又望着我笑。她兩眼失神,幾乎不見生氣,但那裏面卻仿佛放射着親切的光焰。
  
  ‘老大娘,你願意的話,從我這兒拿五個戈比去給自己買個白麵包吧,’說着我就給了她五戈比。
  
  ‘你幹嗎給我呢?也好,那我就拿着你的了,謝謝。’
  
  ‘拿去吧,老大娘,請別介意,’她收下了。顯然,她不是乞討,她還沒到那種地步。她是漫不經心地拿去的,根本沒有把它當成施捨物,仿佛她這麽做是出於禮貌或者出於一片好意。不過,也許她也很喜歡,因為有誰和她這個老太婆交談呢?不衹是交談,而且還懷着一片愛心去關懷她呢?
  
  ‘好吧,再見,老大娘。’我說‘祝你一路平安。’
  
  ‘會走得到的,親愛的,到得了的,我會到得了的。你上你孫女那兒去吧。’老大娘弄錯了。她忘了我的是女兒,而不是孫女,大概她以為我和她都有了孫女。我嚮前走去,最後一次回過頭來,望見她緩慢而艱難地站起身,用拐杖戳一下地,拖着步子沿着街道蹣跚走去。也許她在路上還要休息上十次,才能到達‘吃飯’的地方。她經常上哪兒去吃飯呢?這麽一個怪怪的老大娘。”
  
  這個故事我是那天早上聽到的。其實,那不算什麽故事,而是與一個百歲老人相遇留下的一個印象而已(實際上,你什麽時候能遇上百歲老人,而且是一個精神上充滿活力的百歲老人呢?),因此,我把它全忘了。夜深了,我看完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後就把雜志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大娘,而且不知為什麽我又驅使自己繼續去想象:她是怎樣走到孫女傢吃飯的呢?我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幅,可能是十分逼真的小畫面。
  
  她的孫女們,也許包括她的外曾孫女們,她已經把她們一並叫做孫女了,大概是某個同一行業的人,自然也就是同一傢的人了,要不她怎麽會上她們傢吃飯呢。她們住地下室,大概承租了一間理發鋪。她們當然是窮苦人,但是她們依然要糊口,而且還得循規蹈矩。老大娘到達孫女傢時大約是下午一點多了。她們沒有想到她會來,但可能十分親切地迎接她。
  
  “是你啊,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請進,請進,歡迎你,上帝的奴隸!”
  
  老大娘喜笑顔開地往裏走,門鈴還在久久地發出刺耳的尖細響聲。她的一個孫女,想必就是那個理發匠的妻子吧。理發匠本人年齡還不大,約莫三十五歲的樣子,可是按職業來說也算得上是一位老了。雖然這種手藝並不復雜,但工作服卻像煎餅那樣油漬斑斑。是不是由於使用化妝香膏的緣故,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理發匠”,仿佛他們工作服的衣領總是沾滿着灰粉。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立即跑到了外曾祖母的跟前。通常,這麽一大把年紀的老大娘不知為什麽總是和小孩子們相處得非常好:她們自己在心理上已經變得十分像孩子了,有時甚至同他們毫釐不差。老大娘坐下來;男主人不知道是在接待客人還是忙於別的什麽事。他的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熟人正準備離開。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兒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也來做客,他想進一傢印刷廠工作。老大娘畫了個十字坐着,望着客人。
  
  “哎喲,好纍!你們這兒來的是誰呀?”
  
  “是我呀!”客人笑着回答說,“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您難道認不出來啦?前年,大傢和您一塊兒到樹林裏去采過蘑菇哩。”
  
  “啊,是你呀,我認得,一個好開玩笑的人。我記得你,衹是想不起你叫什麽名字了,你是哪一個呢?哦,記起來了。
  
  哎喲,我有點兒纍了。”
  
  “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您是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為什麽一點兒也不見老,那我想問問你,”客人開玩笑說。
  
  “那你就說吧!”看起來老大娘像在開玩笑,不過,她心裏確實很高興。
  
  “瑪麗亞·馬剋西莫芙娜,我可是個好心人呢。”
  
  “和你這個好心人聊聊很有趣哩。哎喲,我都要憋死啦,媽呀。謝廖任卡的大衣看樣子做好了吧?”
  
  她指着那個外甥說。
  
  那個外甥是個壯健的胖小子,這時正滿臉堆笑地把身子挪過來;他上身穿着簇新的灰大衣。新大衣穿在身上使他喜不自禁,大概要一個星期後心裏才能平靜下來。現在他在不停地看看翻袖口,瞧瞧翻衣領,在鏡子裏面全身上下看個遍,自覺格外滿意。
  
  “喂,走過來,轉個身,”理發匠的妻子連珠炮似地說起來,“馬剋西莫芙娜,你瞧瞧,這大衣做得有多漂亮,花了整整六個盧布,算便宜的哩。普多霍雷奇那兒說,現在不止這個數呢。還說這價錢以後是買不到了,而且這衣服經久耐穿。你瞧這料子吧!喂,轉過身來!這襯裏有多好,真結實,真結實。喂,你再轉個身來看看!錢就是這麽花的,馬剋西莫芙娜,我們的錢全用光啦。”
  
  “哎,媽呀,如今物價這麽高,有什麽辦法呢,你最好別跟我說這些,免得我心裏不好過。”馬剋西莫芙娜動情地說,心情仍然不能平靜。
  
  “好了,別再說啦,”男主人說道,“該吃點東西了吧,怎麽樣啊?我看你大概太纍了,馬剋西莫芙娜。”
  
  “哎喲,聰明人,我是纍了。今天天氣暖和,太陽又好,心裏一想,我就來看你們了……真想躺下來。啊,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可愛的太太,她很年輕,給孩子買皮鞋,她對我說:‘喂,老大娘,你怎麽,纍了吧?呶,給你五戈比,給自己買個白麵包……’你知道嗎,我接下了那五戈比……”
  
  “奶奶,你還是先休息休息一會,你今天怎麽這樣喘不上氣來呢?”男主人忽然特別關切地說。
  
  大傢全都望着老大娘,見她霎時臉色大變,雙唇發白。她也望着大傢,但兩眼有點失神。
  
  “呶,我想……給孩子們買點蜜糖餅幹……五個戈比……”
  
  她又停了說話,又喘了一口氣。大傢忽然都沉默起來,這樣差不多過了五秒鐘。
  
  “怎麽啦,奶奶?”男主人對她彎子說。
  
  但是老大娘沒有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又有五秒鐘久。老大娘的臉色似乎變得更白,臉龐似乎也顯得更加消瘦了。兩眼呆呆地不動,嘴角上凝固着一絲絲微笑;她直愣愣地瞅着,似乎沒有了視覺。
  
  “快去請牧師來!……”那個客人忽然從後面急急地小聲說。
  
  “對……不……是不是來不及了……”男主人嘟噥說。
  
  “奶奶呀,奶奶?”理發匠的妻子呼喊着老大娘,頓時驚慌起來;但是奶奶一動也不動,衹是腦袋歪斜着,擱在桌子上的那衹右手裏握着那五戈比,而左手還停放在約六歲的最大的外曾孫米沙的肩膀上。米沙一動不動地站着,睜着一雙驚恐的大眼凝望着外曾祖母。
  
  “她走了!”男主人嘆息一聲,一字一頓地鄭重地說,並在自己身上輕輕地畫着十字。
  
  “瞧!我看她真的不行了,”客人斷斷續續無限感慨地說;
  
  他萬分驚訝地環視所有在場的人。
  
  “哎,天哪!你看現在怎麽辦呢?馬卡雷奇。是不是把她送到那裏去?”女主人心急如火、不知所措地唧唧喳喳地說。
  
  “那裏是什麽地方啊?”男主人不急不慢地說,“喪事我們就在這兒辦吧,難道你不是她的親屬?應當去報個喪。”
  
  “啊,一百零四歲!”客人沒有走,他愈來愈受感動,甚至慚愧得臉紅起來。
  
  “是啊,最近幾年她連性命都不顧了,”男主人莊重地說。
  
  他感到非常自豪,於是一邊尋找帽子,一邊取下大衣來。
  
  “可不是,剛纔她還喜笑顔開、很開心嘛!你瞧,她手裏還拿着那五戈比!還說要買蜜糖餅幹,啊呀呀,咱們的老大娘!”
  
  “呶,我們是不是走吧?彼得·斯捷潘內奇,”男主人打斷客人的話說。於是倆人往外走去。對這位老人的去世,人們自然沒有哭泣。一百零四歲了,“無疾而終並且無所羞愧”。女主人上鄰居傢去求助,他們幾乎是高興地聽了這消息就馬上跑了來,嘆息着,喊叫着。不用說,第一件事是把茶炊生好。孩子們驚異地躲到角落裏,遠遠地望着去世的外曾祖母。不論活多久,米沙都會記得他的外曾祖母,記得她死時把一隻手忘在了他的肩上。而待他去世時,世上就不會有人記起和知道,曾經有過這麽一位老大娘活了一百零四歲。她為什麽活着,怎樣活着,——也沒有人知道了。為什麽要記住呢,要知道,反正都是一樣的嘛。千百萬的人也都是這麽離開的:無聲無息地活着,無聲無息地死去。這些百歲老人也許衹有在臨終時,仿佛纔有點動人而平常的東西,甚至重大而無奇的東西,因為迄今為止,一百歲纔給人一點點驚奇的東西。願上帝保佑善良百姓的生與死吧!
  
  然而,這不過是垂手可得沒有一定情節的描述罷了。說實在的,你盡可以從一個月前聽到的故事中,說點更引人入勝的東西。怎樣着手呢?說的或者恰好不是那件事,或者與那件事本身無關的,或者“不全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最終依然會留下一些衹是最沒有情節的東西……
  ——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筆記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準備,動身去上班時,阿格拉菲娜走進我的房裏。她是我雇傭的廚娘,兼管傢務和洗衣。
  
  使我吃驚的是,她居然與我聊起天來了。
  
  她本來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一嚮寡言少語,除了每天說一兩句準備什麽飯菜之類的話外,五六年來,幾乎沒說過任何別的話,至少我沒聽到過。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開口說話了,“您該把小間租出去。”
  
  “哪一個小間?”
  
  “就是廚房旁邊那個小間,誰都知道嘛。”
  
  “為什麽?”
  
  “為什麽!為了讓人住進來嘛,這還不清楚嗎?”
  
  “有誰來租呢?”
  
  “誰來租!住戶來租嘛,這還不清楚?”
  
  “我的媽呀,那裏連張床都放不下,擠得要命。誰能到那裏去住呢?”
  
  “幹嗎在那裏住呀!衹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戶上。”
  
  “哪個窗戶?”
  
  “不就是那扇窗戶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廳裏的那扇窗戶。他可以在那兒坐啦、縫衣服啦,或者做別的事情。他還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什麽都有。”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我會給他做吃的東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準備收他三個銀盧布……”
  
  最後,我作了長時間的努力,纔打聽到,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服了阿格拉菲娜,或者說是慫恿她讓他住進廚房,當搭夥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腦子想到的事,那是非辦成不可的。否則,我知道,她是不會讓我安寧的。要是有什麽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就開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而且這種悶悶不樂的狀態,可以持續兩三星期之久。這時,飯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內衣換洗記不清,地板也擦不幹淨,總而言之,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不快。我早就發現,這個言語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麽决定,因為她並沒有自己的主見。但是,如果她簡單的頭腦裏偶然形成了一個什麽類似思想的東西,你就得照她的辦,否則,在好長的時間裏,她會在精神上感到痛苦萬分。所以,雖然我最愛安靜,還是立即表示同意。
  
  “他起碼總得有個證明吧,比如說護照或者別的什麽?”
  
  “那還用說!當然有啦。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答應過給三個盧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簡單樸素的單身住宅裏,出現了一位新房客。不過,我並不生氣,甚至暗暗地感到高興。一般地說,我是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簡直像個遁世的隱士。我幾乎沒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來我過着這種生活,當然也就習慣於離群索居了。但是,十年,十五年以後,或許更加深居簡出,還是同這個阿格拉菲娜在一起,還是住在這套單身住宅裏,當然,那前景一定會相當暗淡!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老實平和的人作伴,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阿格拉菲娜沒有撒謊。我的房客是一位飽經風霜的人。從護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其實不看護照,僅憑他的臉龐,我就一眼看出來了。這一點看出來很容易。我的房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在他們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們相處很好。但是,最好的一點是: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有時愛講他一生中的各種遭遇。由於我的生活總是枯燥乏味,有這麽一位講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給我講了一則這樣的故事,給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但是,這則故事到底是怎麽講起來的呢?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留在住宅裏: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頭辦事去了。突然我聽到第二間房裏有響聲,走進來一個人,我覺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一看,前廳裏確實站着一個陌生人,他個子矮小,雖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卻衹穿一件單薄的常禮服。
  
  “你有什麽事?”
  
  “我找公務員亞歷山大羅夫,他住在這裏嗎?”
  
  “沒有這樣的人,老弟,再見吧!”
  
  “守院子的人怎麽說他在這兒呢?”來訪者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朝門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飯以後,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正在給我試穿一件經他改過的常禮服時,又有一個什麽人走進了前廳。我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
  
  昨天來過的那位先生居然當着我的面,大搖大擺地從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夾在腋下,隨後就從屋裏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着,驚奇得直張着大口,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保護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跟着跑去追趕那個騙子,十分鐘後他回來時氣喘籲籲,兩手空空。那個人已經走得無蹤無影!
  
  “咳,真不走運,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好在外套還留給了我們!要不然那就更糟糕了,好一個騙子!”
  
  但是,這發生的一切卻使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大為震驚,我望着他的模樣,甚至把被竊一事都給忘了。他怎麽也恢復不了常態,時不時地丟下手中正在幹着的活計,一次又一次地講述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說他當時正站在那裏,就在他的眼前兩步遠的地方,被人拿走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而且這事幹得那麽快,叫你怎麽也捉不住那個偷衣的傢夥。後來他坐下來繼續幹活,但過了一會兒又把活放下,如此反復多次。最後,我看見他去找守院子的人,責備他不負責任,竟然讓自己管轄的院子裏出這種事。回來後又開始駡格拉菲娜。後來他又坐下來幹活,但還自言自語,嘟噥了好久,說這事是怎麽發生的,說他當時站在這兒,我站在那裏,就在眼皮底下,兩步遠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等等。總而言之,雖然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很會幹活,卻是一個樂於助人的細心人。
  
  “你我都受騙上當了,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晚上我對他說道,同時給他遞過去一杯茶,因為寂寞無聊,希望他再講一次大衣失竊的故事。這故事由於多次重複,再加上講述者非常動情,已經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們都被愚弄了!簡直連旁觀者也感到惱火、生氣,雖然丟失的不是我的衣服。所以,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麽壞東西比小偷更壞了。有的人雖然也好占別人的便宜,但這個傢夥卻偷你的勞動、你勞動時流出的汗水,你的時光……真可惡,呸!我說都不想說了,一說就氣!先生,您對自己的財物被偷怎麽不可惜呢?”
  
  “對,怎麽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是東西燒掉,也比小偷偷去強嘛!眼看着小偷作案真氣人,真不願意!”
  
  “誰願意看到這種場面呢?當然,小偷與小偷,也不一樣……先生,我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我碰到過一個誠實的小偷。”
  
  “怎麽能碰到誠實的小偷呢?難道小偷也有誠實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先生,這確是事實!哪個小偷誠實呢,也不可能有誠實的小偷。我想說的衹是:他為人似乎誠實,但卻行竊。簡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麽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先生,這事發生在兩年前。當時,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找到差事,還是住在老地方,於是結識了一個窮愁潦倒的人。他是個寄生蟲,既好酒,又貪色,以前在什麽地方當過差,但因為終日酗酒,早就被開除出去了。他就是這麽一個不體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麽衣服!有時你會這麽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沒有穿襯衫呢?不論什麽東西一到手,就全喝光。不過,他並不惹是生非。性格隨和,善良親切,從不求人施捨,老是羞慚滿面。唉,你看到他那可憐的模樣,就巴不得給他送上一杯!我就是這樣同他認識的,也可以說,是他纏上了我……這對我來說,倒也無所謂。可他是個什麽人啊!像條小狗一樣纏着你,你走到哪裏,他跟到哪裏。而我們僅僅是一面之交,真是個窩囊廢!首先是要求過夜,沒法子,答應他了。我發現他身份證也有,人也不錯!後來,也就是第二天,又讓他進來過了一夜。第三天一來,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來過了一夜。我想,好啦,他算是纏上我了:要給他吃,讓他喝,還得留他過夜。一個窮光蛋,還得養上一個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纏我一樣,纏住過一個小職員,經常上他傢,和他一起吃喝。後來那職員成了酒鬼,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氣死了。而這個人叫葉麥裏亞,葉麥裏亞·伊裏奇。我想呀,想呀,反復琢磨:我拿他怎麽辦呢?把他趕走吧,良心上過不去,怪可憐的!我的天哪,這個窮愁潦倒的人,確實可憐!他不言不語,老是在一旁坐着,衹是像條小狗一樣,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以把人糟蹋成什麽樣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給我走開吧葉麥裏亞努什卡,快走!你在我這裏沒什麽事可做;你找錯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斷炊了,我怎麽能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面包來養活你呢?我坐着又想:我怎麽對他說這些話?他聽了以後又會怎麽辦呢?唔,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一聽到我的話,就會久久地望着我,就會久久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什麽話也聽不明白,後來聽懂了,他就從窗戶上爬下來,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現在我纔發現那是一個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經穿了不少孔眼的紅包袱,天知道他往裏面塞了些什麽,他時時處處都把它帶在身邊,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讓人看到他穿得既體面,又暖和,而且一個洞眼也看不見(好一個文雅的人啊!),然後把房門打開,流着眼淚,走到樓梯口。咳,這個人還沒有完全墮落……怪可憐的!這時我又想:我自己的處境又怎麽樣呢!我暗自思量:你等一等,葉麥裏亞努什卡,你在我這裏吃喝的時間不久了,我不久就會搬走,你就找不着我了。不,先生,我們會相見的。亞歷山大·菲裏莫諾維奇老爺(他已成故人,願他進入天國)當時就說過:我對你非常滿意,阿斯塔菲,我們都會從鄉下回來的,我們不會忘記你,又會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傢傢裏當過管傢,老爺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們把他老人傢一送走,我就帶上自己的積蓄,一點點錢,我想安安靜靜過些日子,於是就去找一個老太婆,在她傢裏租下一個小小的屋角。她也衹有一個屋角是沒住人的。她當時也是在什麽地方給人傢當保姆,現在可闊起來了,一個人過日子,經常可以領點養老金。我心想,現在再見吧,葉麥裏亞努什卡,我的親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麽樣?我晚上回傢(我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葉麥裏亞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隻箱子上,花格子包袱放在身旁,穿着那件舊大衣坐着,等我回來……為瞭解悶,他還嚮房東老太太藉了一本宗教書,正倒着頭拿着呢。我們到底又見着了!我的兩手垂了下來。我想,咳,沒法子,為什麽最初不把他趕走呢?於是我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帶身份證沒有,葉麥裏亞?’
  
  “先生,我這時就坐下來,開始思考:他,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會給我製造許多麻煩嗎?考慮的結果是:出點麻煩也沒多大關係。我想,他飯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給他一塊面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還得加點佐料,這就得買根蔥。中午當然也得給他面包和蔥。晚上也得給他蔥和葛瓦斯飲料,如果他想吃,還得給點面包。要是弄點什麽湯的話,我們兩個就會吃得飽飽的了。我東西吃得不太多,大傢知道,一個喝酒的人,是不吃什麽東西的。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會緻我於死地的,不過,先生,我腦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個想法,而且這個想法老是纏着我。如果葉麥裏亞就是這樣走掉,那我一輩子都不會有高興的日子過。於是我决定當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免遭悲慘的死亡,我要讓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葉麥裏亞,你就留下來,不過你在我這裏呆着,一定要聽我的吩咐!’
  
  “我還想過:我現在就着手教他學會幹點什麽,當然不能搞突然襲擊,讓他馬上開始。讓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這段時間註意觀察,得找他能幹的工作,不過,葉麥裏亞,你得發現自己的能力。因為,先生,一個人幹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於是我暗暗地對他進行考察。我發現,他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葉麥裏亞努什卡!先生,我起先從說好話開始:我對他說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葉麥裏亞·伊裏奇,你該看看你自己這副模樣,好好振作起來纔行。
  
  “‘玩夠啦!你看看吧,你一身破破爛爛,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諒我不客氣地說一句,簡直可以當篩子用啦,實在不好看嘛!總該要講點面子吧!’我的葉麥裏亞努什卡,低着腦袋坐着,聽我數落他。有什麽辦法呢,先生!他已經落到了那個田地:被酒醉得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一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你說東他答西,你說黃瓜他答豆子!他一直聽着我說他,聽了好久,後來就長嘆了一聲。”
  
  “‘我問你,葉麥裏亞·伊裏奇,你為什麽嘆氣?’
  
  “‘我是這樣的,沒什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請您放心!今天有兩個鄉下婦女在街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無意之中一個把另一個的一筐紅苕臺子碰倒了。’
  
  “‘唔,後來呢?’”
  
  “‘另一個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還用腳踩了一下。’
  
  “‘那又怎麽樣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沒怎麽樣,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過這麽說說而已。’
  
  “沒怎麽樣,不過這麽說說而已!我心想,唉!葉麥裏亞,葉麥留什卡呀!你又是遊遊蕩蕩,又是酗酒,把腦袋全給搞昏啦!……”
  
  “‘有個老爺不知是在豌豆街還是花園街,不小心把一張鈔票掉在地上。有個農民見了,說:這是我的福氣好。可是另一個農民這時也看見了,他說:這是我的福氣!我比你先看見……’”
  
  “‘唔,葉麥裏亞·伊裏奇!’
  
  “‘隨後兩個農民就打起來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一個走過來,撿起那張票子,把它交還給老爺,他還威脅說要將那兩個農民送去坐牢。’
  
  “‘呶,那又有什麽呢?這有什麽重大意義嗎,葉麥裏亞努什卡?……’”
  
  “‘我倒沒有什麽。圍觀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唉!葉麥裏亞努什卡!圍觀的人算得了什麽呢!一個銅板你就把自己的靈魂給出賣了。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麽嗎,葉麥裏亞·伊裏奇?’
  
  “‘說什麽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找個什麽活幹幹,真的得找找。我已經對你說過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憐可憐你自己吧!’
  
  “‘我有什麽活可幹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麽活幹好,而且誰也不會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之所以被開除,葉麥裏亞,就是因為你好喝酒!’
  
  “‘可是今天有人把店夥計弗拉斯叫到賬房裏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為什麽叫他去的,葉麥裏亞努什卡?’
  
  “‘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這就是說那裏需要,所以纔叫他去羅……’
  
  “‘唉,’我心裏想道,‘我們兩個都要倒黴了,葉麥裏亞努什卡!因為我們有罪過,上帝一定會懲罰我們的!’唉,你對這種人有什麽辦法呢,先生?
  
  “不過,這小子可狡猾呢!他聽着聽着,後來就厭煩了。剛剛看到我在生氣,抓起那件破大衣就開溜,溜得無蹤無影!白天在外面遊蕩,傍晚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誰給他喝的,酒錢是從哪兒拿的,衹有上帝知道!這可不是我的錯!……
  
  “‘不,’我說,‘葉麥裏亞,你非把老命送掉不可!別喝啦,你聽見嗎,別再喝啦!下一次如果再醉着回來,你就在樓梯上睡覺吧,我决不放你進屋裏來!……’
  
  “聽完我的囑咐,我的葉麥裏亞在傢坐了一天,兩天,到第三天,他又溜了。我左等右等,還是不見他回來。應該說,是我把他嚇破了膽,於是我開始可憐起他來了。我對他有什麽辦法呢!我想,是我把他嚇跑的。唉,現在他這個苦命人走到哪裏去了呢?我的主呀,他大概會失蹤的!到了深夜,他還沒回來。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過道裏一看,原來他住在過道裏。腦袋放在小臺階上,躺着,冷得全身都快凍僵了。
  
  ‘你怎麽啦,葉麥裏亞?願上帝與你在一起!你到哪裏去了?’
  
  ‘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前些天您生氣,心情不好,要我睡在過道裏,所以我沒敢進房裏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睡在這過道裏……’
  
  “我真是又氣惱,對他又可憐!
  
  “我說,‘葉麥裏亞,你隨便找個活幹不是很好嗎,何必在這兒擦樓梯呢!……’
  
  “‘我找得到什麽活兒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我又怒火上身了!),‘你這個倒黴的傢夥,那怕是,那怕是學學裁縫手藝也好嘛。你看你的大衣破成了什麽樣子!全是窟窿且不說,你還拿它擦樓梯!你拿顆針,把那些窟窿補起來也好嘛,面子上總會好看一點吧。唉,你這個酒鬼!’
  
  “你說怎麽着,先生!他真的拿起了一顆針,其實我是說着玩的,可他不好意思,便拿起針來了。他披上破大衣,開始穿針引綫。我望着他,不用說,他兩眼紅腫,幾乎快要流膿了。雙手顫抖不已,穿呀,穿呀,總是穿不進針眼。他一會兒咬咬綫頭,一會兒又搓搓,穿來穿去,還是不行!於是他放下針綫,直勾勾地望着我……
  
  “‘喂,葉麥裏亞,你饒了我吧!要是當着衆人的面,那就太丟人啦!其實我衹是和你開個玩笑,隨便責備你兩句罷了……快別作孽啦,願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就這麽坐着,別幹丟人現眼的事,別再在樓梯上過夜,別再丟我的臉啦!……’
  
  “‘那我到底幹什麽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酒醉醺醺,什麽用也沒有!……衹是讓您,我的……恩人,白操心了……’
  
  “這時,他發青的嘴唇突然抖動起來,一顆淚珠滾到他灰白的面頰上,挂在他那沒有颳去的鬍子上面,開始抖動,我的葉麥裏亞突然放聲大哭,接着就淚如泉涌……天啦!簡直像是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坎上。
  
  “‘唉,你還是個多情善感的人呢,這一點我可根本沒有想到!不過,誰又能想到,誰又能猜到呢?……我想,不,葉麥裏亞,如果我完全不管你,你會像一團破布,被人拋棄掉!……’
  
  “哎,先生,這事說來話還長呢!其實這是小事一樁,空洞無聊,不值一談。先生,你大概會說,你為它連兩個破銅板都不會給,我可不同,如果有錢,我會拿出許多許多的,為的是希望這種事不再重演!先生,我以前有過一條褲,真該死,褲子很好,蘭色的,帶格子,是一個地主讓給我的,他常來這裏,本來是他訂做,後來他不要了,說太小,所以這條褲子就落到了我的手裏。我心想,這可是件珍貴的東西啊!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大概可以賣整整五個盧布,如果不賣,我拿來可以給彼得堡的老爺們改做兩條襯褲,剩下的布還可以給我做一件坎肩。對於我們的窮兄弟來說,這一切可是來得正好!而葉麥裏亞努什卡當時正是嚴峻、憂鬱的時刻。我看他一天不喝,第二天也沒喝,第三天也是滴酒不沾,完全失去了精神,所以顯出一副很可憐的樣子,悶悶不樂地坐着。我心想,你小子要不是沒錢,要不就是真的聽從了別人的勸告,自己走上了改邪歸正的路。先生,事情正是如此,當時正好碰上一個大節日,我去參加徹夜祈禱,回來時發現我的葉麥裏亞坐在小窗口上醉醺醺的,身子一搖一晃。哎,我心想:你小子還是這樣!我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去開箱子,打開一看,那條好褲子不見了……我東尋西找,還是蹤影全無!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還是沒有,使得我心煩意亂!我跑去找老太婆,先是駡了她一通,但後來覺得駡錯了。卻根本沒有想到葉麥裏亞會偷,雖然有證據證明他醉醺醺地坐在那裏!‘不,’老太婆說道,‘先生,願上帝與你同在,我要褲子幹什麽?我能穿得出去嗎?前不久我的一條裙子,還被你的一個好兄弟拿走了呢……對了,就是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她是這麽說着。我說‘誰在這兒,誰來過?’她說:‘先生,沒有任何人來過。我一直呆在這裏。葉麥裏亞·伊裏奇出去過一趟,後來又回來了。你瞧,他在坐着呢!你問問他去。’我說:‘葉麥裏亞,你沒拿我的那條新褲子吧,你還記得吧,就是給地主訂做的那一條羅?’他說:‘沒有,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也就是說,我沒拿。’
  
  “這就是怪事了!於是我又開始尋找,找來找去,還是沒有!葉麥裏亞呢,照樣坐在那裏,身子一搖一晃地。我就蹲在他面前,對着箱子,突然用一隻眼睛斜了他一眼……嘿,我想,眼看着我的心快在胸腔裏燃燒起來啦,臉也紅起來了。突然,葉麥裏亞也看了看我。
  
  “‘不,’他說道。‘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拿您的褲子……您可能以為是我拿了,可是我沒拿,先生。’
  
  “‘那它又跑到哪裏去了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不,’他說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根本沒有見過。’
  
  “‘這麽說,葉麥裏亞·伊裏奇,褲子自己會跑羅?’
  
  “‘也許是這樣吧,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就這麽聽他把話說完,然後站起來,走到窗前,點上油燈,坐下來縫製衣服。我正在給住在我們樓下的一位公務員改做坎肩。可我自己憂火如焚,胸口悶得慌。要是我把挂衣櫃裏的全部衣服拿來生爐子,心裏一定會輕鬆得多。現在葉麥裏亞發覺我真的怒火中燒了。先生,一個人作了壞事,大概他老早就會預感到災難的到來,如同天上的飛鳥在大雷雨前的表現一樣。
  
  “‘是這樣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葉麥裏亞努什卡開口說道(他細小的聲音在發抖)‘今天醫士安季普·普羅霍雷奇同前些日子死去的馬車夫的老婆結婚了……’
  
  “我望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惡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葉麥裏亞明白了我的眼神。我發現他站起身來,走到床前,開始在床邊搜摸什麽。我在等着看。他摸了好久,同時不停地叨念:‘沒有就是沒有,這鬼東西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我等着他還幹什麽。我看到他跪着往床底下爬去。最後我忍不住了,說道:
  
  “‘葉麥裏亞·伊裏奇,您幹嗎跪在地下爬呀?’
  
  “‘看看有沒有褲子,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是想看看它是否掉在裏面。’
  
  “我說:‘先生(我一氣開始對他以“您”相稱了),您何必為一個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窮漢費心勞神,白白地磨破您的膝蓋呢!’
  
  “‘這是哪裏的話,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有什麽,先生……也許,找一找就會找到呢。’
  
  “‘唔!……’我說:‘你聽聽吧,葉麥裏亞·伊裏奇!’
  
  “他說:‘聽什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難道不是你從我這裏把它偷去的?你是小偷,你是騙子,我好好地待你,你竟如此對我!’也就是說,他跪在我面前,在地下爬來爬去,使我非常氣憤。
  
  “‘不,先生……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可他自己還是趴在床底下,躺了好久,後來爬出來了。我一看:他臉色慘白,像塊白床單。他稍稍站起身來,坐在我身邊的窗戶上,就這麽坐了十來分鐘之久。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我的跟前,樣子非常可怕,如同發生在現在一樣。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的褲子我沒拿……’
  
  “他渾身顫抖,用抖動的手指指着胸脯,他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抖動,先生,使我自己都有點膽怯了,身子好像和窗戶長在一起了。
  
  “我說:‘好吧,葉麥裏亞·伊裏奇,就照您說的,請原諒!就算我是個蠢人,錯怪了您。至於褲子嘛,丟了就丟了,沒有褲子我們也能活。我們有雙手,謝天謝地,可是偷竊我們不幹……就是嚮別的窮哥兒們,我們也不伸手,我們自己可以掙錢餬口……’
  
  “我發現他聽完我的話後,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後來就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一整晚,一動也不動地坐着。就是我睡覺去了,葉麥裏亞仍然坐在原地不動。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來一看,他還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彎着身子,蓋着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沒到床上去睡覺。先生,從這時起,我就不喜歡他了,或者說,在最初的幾天,我就開始恨他了。打個比方說吧,這就像我親生的兒子偷了我的東西,使我傷心極了。我心想:‘哎呀,葉麥裏亞,葉麥裏亞!’先生,打這以後,葉麥裏亞大概一連兩個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是說他喝得暈頭暈腦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纔回來。兩個星期裏,我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也就是說,很可能他當時內心痛苦極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折磨自己。後來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麽都喝光了,於是又坐在窗戶上。我記得,他一連默默地坐了三晝夜,後來我看見他在哭!先生,這就是說,他是坐在那裏哭呢!他簡直像是一口枯井,好像察覺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淚。先生,看到一個大人,而且還是像葉麥裏亞這樣的老人,傷心落淚,心情確實沉重。
  
  “我說:‘你怎麽啦,葉麥裏亞?’
  
  “他渾身哆嗦,我也身子抖了一下。從那時候起,我是第一次對他說話。
  
  “‘沒什麽……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願上帝同你在一起,葉麥裏亞,讓一切過去算了。你為什麽像衹貓頭鷹一樣老是坐着呢?’我開始對他可憐起來了。
  
  “‘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是為那個事傷心。我想找個什麽活幹,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找個什麽活呢,葉麥裏亞·伊裏奇?’
  
  “‘隨便什麽工作都行。也許我找一個像以前一樣的差事幹幹。我已經去求過菲多謝·伊凡內奇了……我惹您生氣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也許會找到一個差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到時候我就報答您,加倍交還我的伙食費。’
  
  “‘算了吧,葉麥裏亞,算了。即使過去有那麽點過錯,也過去了。真該死!讓我們照老樣生活下去吧!’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也許還有點……,不過,您的褲子我確實沒拿……’
  
  “‘算了,就照你說的吧,願上帝與你同在,葉麥裏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現在已經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這裏了,請您原諒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願上帝與你在一起,葉麥裏亞·伊裏奇,是誰生你的氣,趕你走呢,是我不是?’
  
  “‘不,我再住在您這裏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最好是走……’
  
  “他真是生氣了,所以老是叨念着那件事。我望着他,他真的站起身來,把他的破大衣往肩上一披。
  
  “‘你這是打算到哪裏去呢,葉麥裏亞·伊裏奇?你聽着,你是怎麽啦?你到哪裏去呢’
  
  “‘不,您我再見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別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來)。我要離開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現在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與過去有什麽不同?還是那個樣子嘛!可你卻像個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個人會倒黴吃虧的,葉麥裏亞·伊裏奇。’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以後出門,別忘了給箱子上鎖。我現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現在一見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在我們共同生活中我給您添的一切麻煩,請您原諒!’
  
  “先生,你想怎麽着?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會回來,可是沒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沒回來。我嚇慌了,整天發愁:不吃、不喝、不睡覺。這人真把我攪亂了!第四天我出去找,我尋遍了各個茶樓酒館,四處張望、打聽,都毫無所得,葉麥裏亞努什卡消失不見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拋下你那勝利的頭顱?也許你酒醉醺醺,死在別人的籬笆之下,現在像一塊朽木,橫躺在那裏。’我回到傢裏,已經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處尋找。我埋怨我自己,為什麽當時讓一個蠢人自行離我而去。可是我發現:第三天(恰恰是節日)天剛亮,房門就吱吱作響,我定睛一看,是葉麥裏亞進來了。他臉色發青,頭髮上全是髒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脫下破大衣,面對着我坐在箱子上,望着我。我高興起來,但心裏的痛苦卻比以前更厲害了。先生,事情就是這樣。說老實話,如果我犯了這樣的錯誤,我要說,我寧肯像條狗一樣死去,也不願活着回來!然而葉麥裏亞卻回來了!當然羅,看到一個人處境如此,心情是很沉重的。於是我開始親切地安慰他。我說,‘好啦,葉麥裏亞努什卡,我高興你回來。要是你再晚一點回來,我今天又要到酒館裏找你去了。你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沒吃吧?老兄,這裏還剩下一點昨天沒喝完的湯,是牛肉燉的,不是清湯。瞧,這裏還有蔥和面包。我說吃吧,這些東西對身體不是沒有用的。’
  
  “於是我端給了他。哎呀,我發現他那胃口真好,一個人三整天沒吃沒喝,吃起來真能狼吞虎咽。這就是說,是饑餓把他趕到我這裏來的。我望着他心腸軟了,一般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酒店跑一趟,打點酒來,讓他解解悶,掏點心裏話。‘算啦!我對你不再有怨恨了,葉麥裏努什卡!我打來了酒。我說,葉麥裏亞·伊裏奇,讓我們為節日幹杯吧。你想喝嗎?這酒不賴。’
  
  “他伸出一隻手來,顯出一副很想喝的樣子,手已經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來,稍稍等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邊送,酒灑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邊,但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麽啦,葉麥裏亞努什卡?’
  
  “‘沒什麽,我那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不喝還是怎麽的?’
  
  “‘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是打算徹底戒酒,還是衹有今天不喝呢,葉麥裏亞努什卡?’
  
  “他默默不語。我發現,一分鐘以後,他把頭枕到了手上。
  
  “‘你怎麽啦,是不是病了,葉麥裏亞?’
  
  “‘是的,我覺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確實不好:他頭髮燒,渾身打顫,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身邊守了一天。到夜裏他情況更壞。我給他把剋瓦斯飲料裏拌了點油和蔥,還加上一點面包。我說:‘你吃下去,一定會好些的!’他連連搖頭。他說:‘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菲·伊萬內奇’。我又給他準備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壞了,但他一點也沒好轉。我心想,這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醫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亞金老爺傢幹活那會兒就認識一個醫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這兒。他給我治過病。醫生來了,看了看他說:‘不,情況確實不妙,沒必要找我了。隨便給他點藥粉吃吃吧。’我沒給他吃藥粉。我心想是醫生隨便說的,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臺上,手裏拿着沒幹完的活計。老太婆在生爐子。我們都沒說話。先生,我的心卻在為他這個放蕩的人難過,似乎我將要埋葬我親生的兒子。我知道,葉麥裏亞現在正望着我,打從大清早起,我就看見他硬撐着,想對我說什麽,看得出來,他又不敢說。最後,我望了他一眼,發現這個可憐人的眼睛裏,流露出滿心的愁苦,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可是發現我在看他的時候,他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來。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什麽事,葉麥裏亞努什卡?’
  
  “‘比方說,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去賣,人傢會出很多錢嗎,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不知道,也許會賣得起價錢吧。大概能賣三盧布,葉麥裏亞·伊裏奇。’
  
  “要是真的拿到市場上去賣的話,不但人傢一個子不給,還會當着你的面,笑掉大牙呢!這樣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拿來賣!剛纔我那麽說,不過是我瞭解這個人的脾性,隨便說說,安慰安慰他罷了。
  
  “‘可我覺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那件大衣三個銀盧布是賣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既然是呢子的,怎麽衹值三個盧布呢?’
  
  “我說:‘不知道,葉麥裏亞·伊裏奇;既然你想拿去賣,那就拿去吧,當然,起碼也得賣三盧布纔行。’
  
  “葉麥裏亞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問:‘什麽事呀,葉麥裏亞努什卡?’
  
  “‘您把我的大衣賣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這麽躺着行,可大衣是呢子做的,頂值錢的,您也用得着。’
  
  “先生,這時我心如刀絞,痛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發現他臨終前的痛苦,已經到來。我們又默默不語了。這樣默默地過了一小時。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着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我說:‘您要不要喝點水呀,葉麥裏亞·伊裏奇?’
  
  “‘給點吧,願上帝和您在一起,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給他送上一杯水,他喝了。
  
  “他說:‘謝謝,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還要不要別的什麽,葉麥裏亞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麽也不要了,可是我……’
  
  “‘什麽事?’
  
  “‘這個……’
  
  “‘這個什麽呀,葉麥裏亞努什卡?’
  
  “‘那條……褲子……當時是我從您這裏拿去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算啦!上帝會饒恕你的’葉麥裏亞努什卡,你的命好苦啊!你安息吧……’先生,說着說着,我的心裏也難受極了,淚水不住地從眼睛裏往外涌出。我轉身背過去好一會。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轉身一看,葉麥裏亞還想對我說什麽,他稍稍擡起身子,使盡力氣,嘴唇翕動着……突然他滿臉緋紅,望着我……我忽然又看到:他的臉色又變白了,越變越白,煞那間,就完全失去了血色,他頭嚮後一仰,籲了一口氣,於是馬上就把靈魂交給了上帝……”
  已經十六歲。在這個年齡上,我的行為舉動還是像一個孩子。那是從西貢回國,同中國情人分別以後,乘夜車,從波爾多開出的列車,在1930年。我是和我一傢人在一起,我的兩個哥哥,還有我母親。在三等車有八個坐位單間車廂時,我想另外還有兩、三個人,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坐在我的對面,他在看我。他大概有三十歲。那應該是在夏季。我一直是穿着在殖民地時穿的淺色裙衫,光腳穿一雙涼鞋。我沒有睡。那個男人問起我家庭情況,於是我就講殖民地生活,下雨,炎熱,遊廊,與法國的不同之處,去森林遠足,我還要通過這一學年學士學位考試這一類事,無非火車上成了慣例的那種閑談,這是衹要把自己的故事,傢裏的事照直說就是了。後來,突然發現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哥哥車一開出波爾多很快就睡着了。我說話聲音很低,不要吵醒他們。如果他們聽到我講傢裏的事,他們會吼叫、威脅我不許開口。輕聲和那個男人談話,車廂裏另外那三、四個人也睡去了。這樣就衹有那個男人和我醒着沒有睡。就這樣,突然一下,開始了,就在同一時刻,轉眼之間,千真萬確,而且方式粗野。在那個時候,這類事是决不說的,特別是在那種場合,這一來我們也就不可能繼續談話了。彼此也不可能再看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被擊倒了。是我,大概說必須睡一睡明天一早到巴黎不要太疲勞。他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他把燈關了。在他和我之間有一點空隙。我伸直躺在長椅上,把腿攀起,合上眼。我聽見他打開車廂門。他出去了,回來拿着車上的一條蓋被,他把被蓋在我身上,我張開眼睛,對他笑笑,說謝謝。他說:“夜裏火車上他們把暖氣關掉,早晨很冷。”我就睡了。我被他伸到我腿上熱熱軟軟的手受弄醒,他的手輕輕把我的腿分開,試着往我身上伸來,我微微張開眼睛。我看見他在看車廂裏的人,他在註意察看,他害怕。我把我的身體一點點慢慢往他那邊伸過去。我把我的腳抵在他的身上。我把腳給他。他抓住我的腳。我閉着眼睛順應着他的動作。開始動得很慢,後來越來越慢;始終是剋製着,最後達到快感,不動了,要是他叫出聲來,那就無法忍受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除了火車震動響聲以外別無動靜。車開得更快了,響聲震耳欲聾。隨後火車聲又低下來,變得又可以忍受了。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手顯得驚慌不定,依然熱熱的,它害怕,我拿它我在我的手裏。後來我又放開,隨它怎麽動。
  
  列車響聲又震響起來。他的手縮回,有很長一段時間躲開我,後來我就不知道了,我一定是睡着了。
  
  它又來了。
  
  它撫摩全身,撫摩,腹,腰下,帶有欲望再升溫情激起那種情味。有時它突然又停下來。它摸到那個地方,在發抖,像是要嚙咬,滾燙滾燙。然後,又開始移動。它給自己設置一種理智,又溫柔又知理,讓自己親切可愛地嚮這個孩子告別。在手的周圍,是火車的喧鬧聲。在火車四周,一片黑夜。在火車的喧聲之中,是車上通道中沉寂。火車停站,把人吵醒。他在夜裏下車。到了巴黎,我張開眼睛一看,他的位子空在那裏。
  『譯者按:英國近代著名小說傢毛姆於1920年遊歷中國,並乘舢板千裏迢迢逆長江而上,到重慶拜訪當時中國最大的儒傢辜鴻銘。在1922年所著的<<中國遊記>>一書中,毛姆以“哲學家”為題記載了他和這位哲學家的會面。』
  
  真想象不出這麽大的一座城市會出現在這麽偏遠的一個地方。當夕陽西下的時侯,登上城門上遠遠望去,你可以看到喜馬拉亞那白雪皚皚的山脈。這是一座人口衆多的城市,你衹有走在城墻上纔不會覺得擁擠;這是一座占地廣阔的城市,你就是走得再快,繞城走上一圈也要花上三個小時。距這座城市方園一千公裏以內見不到一條鐵路,順城而下的河流很淺,衹有載重很輕的船衹纔可以通行。坐舢板從楊子江下遊到達這裏要花上五天的時間。在這種環境裏有時你難免會捫心自問:我們日常生活中所依賴的火車和蒸氣船是不是生存所必不可少的?在這裏,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生於斯,長於斯,老死於斯;在這裏,數以百萬計的人們創造著財富,創造著藝術,創造著思想。
  
  而且在這裏還住著一位著名的哲學家,前去拜會這位哲學家是我這次可算是艱苦跋涉的旅途的目的之一。他是中國最大的儒學權威。據說他的英文和德文說得都很流利。他曾做過皇太後著名總督之一的秘書多年,但是現在已經退休。然而,在一年四季,每周固定的日子裏,他的門總是嚮那些渴求知識的人們打開著。他有一群,但人數並不是很多。他的學生們大都喜歡他那簡樸的住宅和他對外國大學奢侈的建築及野蠻人實用科學的深刻批判:同他談論這些題目衹會遭到嘲諷。通過這些傳聞我斷定他是一位滿有個性的人。
  
  當我表示想去拜會這位著名的紳士時,我的主人馬上答應這我安排這次會面;可是很多天過去了,我還沒有得到一點消息。我終於忍不住嚮主人詢問,他聳了聳肩,說道:“我早就派人送了張便條給他,讓他到這裏來一趟。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來。他這個人很不通情理。”
  
  我不認為用如此傲慢的態度去接近一個哲學家是合適的;他不理會這樣隨隨便便的呼召絲毫沒有使我感到意外。我用我能夠找到的最謙卑的言辭寫了封信給他,嚮他詢問是否可以允許我拜訪他。信送出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就接到了他的回信,約好第二天上午十點見面。
  
  我是坐著轎子去的。前去拜訪他的路似乎很長。我們穿過的街道有的擁擠不堪,有的卻不見人影。最後我們來到了一條寂靜、空曠的街道,在一面長長的白色墻壁上有一扇小門,轎夫在那裏把我放了下來。一個轎夫前去叩門,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門上的監視孔打開了,我們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在嚮外張望。經過簡短的交涉,我得到了進去的許可。一位衣著破舊、面色蒼白而又乾枯的年輕人示意我跟著他進去。我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一個僕人還是這位哲學家的第子。我穿過一個破舊的院子,被領著進入了一個又低又長的房間。房間裏僅有幾件簡單的傢具:一張美國式的帶蓋的桌子,幾把黑檀木做的椅子和兩張茶几。靠墻擺著的是書架,書架上擺滿子各種各樣的書籍:毫無疑問,最多的是中國書籍,但也有許多英文、法文和德文的哲學與科學書籍。此外還有數以百計尚未裝訂的學術書籍雜志。在書架與書架的空格處,挂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法條幅,我猜想條幅上寫的定是孔子的語錄。地上沒有地毯。這是一間陰冷、沒有裝飾、十分不舒服的房間。桌子上一隻長長的花瓶裏所插的黃色菊花是這個毫無格調的房間裏的唯一點綴。
  
  我坐在這個房間裏等了一會兒,那位領我進來的年輕人擺上來一壺茶、兩衹茶杯和一包弗吉尼亞産的香煙。他剛出去,那位哲學家跟著就進來了。我馬上站起來對他給我這個機會拜訪他表示感謝。他指給我一把椅子,給我倒上了一杯茶。
  
  “你想來見我真使我感到三生有幸,”他說,“你們英國人衹與苦力和買辦打交道;所以你們認為中國人衹有兩種:不是苦力定是買辦。”
  
  我想表示。但是我還沒有弄明白他講這番話的真正意圖。他靠在椅子裏,用嘲弄的目光看著我。
  
  “你們認為衹要隨便召喚我們就得隨叫隨到。”
  
  這時我纔弄明白他對我朋友以那種方式與他聯絡仍耿耿與懷。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衹得隨口說了幾句恭維的話。
  
  他是一位老人,個子很高,留著一條灰色的細長辨子,大而明亮的眼睛下面已長出很重的眼袋。他的牙齒已參差不齊,也不再潔白。他出奇的瘦,兩衹手又細又小,蒼白沒有血色,看起來象鷹爪。我聽說他抽大煙。他身穿一件破舊的黑色長袍,頭戴一頂黑色的帽子,長袍和帽子都是穿了很多年,業已褪色。一條長褲在腳裸處紮了起來。他在觀察我。他還沒有搞清楚應該用什麽方式待我,你可以看出他保持著一種警戒的態度。而我則可以說是有備而來的,我清楚地知道應該如何同哲學家打交道。在那些關心靈界諸事的人們心目中,哲學家擁有至榮的地位。我們自己的哲學家本傑明。迪斯纍裏早就講過應該把哲人奉為神明。我說了很多恭維的話。我註意到他開始有些放鬆下來。他坐在那裏象準備好讓人傢拍照一樣擺好了姿式,等到聽到快門的響聲後立即放鬆下來恢復了原本的樣子。他指給我看他的著作。
  
  “你知道我是在柏林拿的哲學博士,”他說,“那兒以後我又在牛津大學做過一段時間的研究。但是英國人對哲學實在是沒有很大的胃口,如果你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
  
  雖然他是用略表歉意的語調來發表這些評論的,但是很明顯一點點不同的表示都會引起他的不悅。
  
  “可是我們也有過對人類社會思想界多少産生過影響的哲學家呀,”我提醒道。
  
  “你是說休謨和柏剋萊?可是我在牛津的時侯那裏的哲學家們更為關心的並不是哲學問題,而是如何才能不冒犯他們的神學同事。如果他們思考所得出的邏輯結果可能會危及他們在大學社會裏的地位的話,他們寧願放棄。”
  
  “您研究過當代哲學在美國的發展嗎?”我問道。
  
  “你是說實用主義?實用主義是那些相信不可信之物的人們的最後避難所。比起美國的哲學來,我還是更喜歡他們的石油。”
  
  他的評論很是尖酸刻薄。我們又坐了下來喝了一杯茶。他開始滔滔不絶地講了起來。他說著一口多少有些拘泥形式但卻是道地的英語,時不時地夾雜著一些德文。如些看來,他這個性格頑固,難以被影響的人還是被德國影響了。德國人的行為方式以及德國人的勤奮刻苦在他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當一位勤奮的德國教授在一份著名的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關於這位哲學家的著作的論文時,他也看到了德國人哲學的敏銳。
  
  “我發表過二十本著作,”他說,“而這是整個歐洲出版界對我的成果所施予的唯一關註。”
  
  但是他研究西方哲學的唯一目地就是為了佐證他的一貫觀點:即儒傢學說已經囊括了所有的智慧。他對儒傢哲學深信不疑。儒傢哲學已經滿足了他所有的精神需求,這就使得所有的西方學問變得毫無價值可言。我對這一點十分感興趣,因為它證明了我的一個觀點:哲學與其說是關於邏輯的學說還不如說是關於性情的學說:哲學家所信仰的並不是證據,而是他們自己的性情;他們相信自己的本能,本能認為是對的就是正確的,他們的哲學思考不過就是使已經確定下來的“真理”合理化而已。孔子學說所以能夠深深地植根於中國人當中,不過是因為它解釋並表達了中國人的性情而已。其它學派則沒有做到這一點。
  
  我的主人點燃了一支煙。開始時他講話的聲音很細,也顯得很疲憊無力;可是隨著他對所講的題目性趣增大,他的聲音也變得宏亮起來。他滿有地講著。此時的哲學家已不再有那哲人特有的寧靜。他成了一個善辯者和鬥士。他對當代關於自由主義的呼聲深惡痛决。對他來講社會是一個團體,而家庭則是這個團體的根基。他捍衛古老的中國,古老的學說,傳統的帝製,和孔教嚴格的教條。當他談到那些剛剛從國外大學學成歸來的人們用他們滿是褻瀆的雙手在無情在撕毀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時,他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眼裏充滿了悲憤。
  
  “可是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麽嗎?”他憤憤地說道,“你們有什麽理由認為你們的東西就比我們的好?你們在藝術或文學上超過了我們嗎?我們的思想傢沒有你們的博大精深嗎?我們的文明不如你們的完整,全面,優秀嗎?當你們還在居山洞,穿獸皮,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時,我們就已經是文明開化的民族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曾進行過人類歷史上空前絶後的實驗?我們曾尋求用智慧,而不是武力來治理這個偉大的國傢。而且在許多個世紀裏我們是成功了的。可是你們白種人為什麽瞧不起我們黃種人?需要我來告訴你嗎?就是因為你們發明了機關槍。這是你們的優勢。我們是一個不設防的民族,你們可以靠武力把我們這個種族滅絶。我們的哲學家曾有過用法律和秩序治理國傢的夢想,你們卻用槍炮把這一夢想打得粉碎。現在你們又來嚮我們的青年人傳輸你們的經驗。你們將你們的發明強加給我們。可是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們是一個對機械有著天賦的民族嗎?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擁有四萬萬世界上最講實效,最為勤奮的人們嗎?難道你們真的認為我們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學會你們的技術嗎?當黃種人也可以製造出同樣精良的槍炮並迎面嚮你們開火時,你們白種人還會剩下什麽優勢嗎?你們求助於機關槍,可是到最終你們將在槍口下接受審判。”
  
  就是這時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一個小女孩悄悄地走進來,偎依在老人的身旁。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老人告訴我這是他最小的女兒。老人把女兒攬在懷裏,邊與她輕聲談話邊親吻她。小女孩穿著一件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剛剛長及腳裸,一條長長的辨子墜在腦後。小女孩是有辛亥的當天出生的。那場成功地廢黜了皇帝。
  
  “我想她的出生預示了一個新時代春天的到來,”他說,“她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秋天裏的最後一隻花朵。”
  
  從他書桌的抽屜裏老人拿出一些零用錢遞給小女孩,打發她出去了。
  
  “你看我留著一條辨子,”他把一邊用手縷著辨子,一邊說道,”它是一個象徵。我是古老中國的最後一個代表。“
  
  接著他用更為平和的語調同我談起很久以前的哲學家。那時他們同周遊列國,嚮可以教化的人們宣傳自己的學說。各國的國王很是善待他們,或是邀請他們出將入相,或是任命他們主治一方。他學識淵博,談鋒犀利,講起他這個國傢的歷史事件來繪聲繪色,娓娓動聽。我禁不住想他是一個悲劇性人物: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治理這個國傢,可是卻不再有皇帝能夠任用他;他覺得自己才高八鬥,有能力施教誨之責,他渴望人們會成群地追隨他,更渴望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他們,可是前來聽講的卻寥寥無幾,而且還都是些窮睏潦倒,食不果腹,呆頭笨腦的鄉下人。
  
  有那麽一二刻直覺告訴我該是告辭的時侯了,可是他卻沒有要我走的意思。最後我不得不嚮他告辭。我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
  
  “你來拜訪中國的最後一個哲學家,我該送你點什麽留作記念纔是。可是我是一個窮人,我不知道送點什麽值得你接受的東西。”
  
  我連忙說什麽都不用送,這次拜訪的記憶本身就是最好的記念。他笑了。
  
  “在這個墮落的年代裏,人們的記憶都變得短暫了,我還是應該送給你一件有形的東西。我想送給你一本我的拙作,可是你又不能讀中文。”
  
  他帶著睏惑但友善的神情望著我。突然間我有了一個主意。
  
  “能不能給我一份您的書法作品?”我問道。
  
  “你喜歡書法作品?”他笑了。“我年輕時侯的書法在人們的眼裏還遠不是一無是處呢。”
  
  他在書桌邊坐了下來,他拿出一張宣紙,展放在桌上。他在硯臺上滴了幾滴水,拿起墨在上面研好了墨,然後便拿起筆開始寫了起來。我站在一旁邊看他寫字,邊想著關於他的一些不大風光的傳聞。據傳這位老先生,無論何時衹要手頭積攢一點錢,總是要揮霍在煙花巷裏。他的大兒子是這個城市裏一個頗有身份的人。對其父的行為感到惱火,覺得受了屈辱,若不是由於這種父子關係的存在,他早就會對這種浪當行為大張撻伐了。在我看來,這種不檢點的行為對於其子來說是一件滿難於啓齒的醜事,但是對於研究人類本性的學者們來說則是一件需以平常心來對待的事情。哲學家們個個都極善於在研究中闡明自己的理論,並根據別人的生活經驗得出結論;可是在我看來,哲學們若能夠親身經歷人生的各種事情,他們所寫的著作會更有價值。對於我自己,我是能以寬容的心來對待這位老人背地裏所過的放蕩生活。或許他衹是在尋求去闡述人類幻想裏最不可思義的事情。
  
  他寫完了。為了使墨能盡快些幹涸他撒了些灰在紙上面,然後伸手遞給我。
  
  “你寫的什麽?”我問道。
  
  我看到他的眼裏飄過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
  
  “我冒昧送給你自己作的兩首小詩。”
  
  “我不知道您還是一位詩人。”
  
  “當中國還是一個未開化的民族的時候,”他挖苦道,“所有受過教育的人就能夠寫出優美的詩句了。”
  
  我拿起紙來看了看上面的中國字。唯一能看明白的就是上面的字是相當有序地排列著的。
  
  “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下上面寫的是什麽?”
  
  “對不起,我不能,”他回答道,“你不能指望我背叛自己。還是請你的英國朋友幫這個忙吧。那些自以為瞭解中國的人實際上什麽也不瞭解,但我想你至少會找到人嚮你解釋一下這兩首詩的大概意思。”
  
  我嚮他道了別,他則非常客氣地一直送我上轎。後來我有機會遇到一位從事漢學研究的朋友,我請他把這兩道詩翻譯了出來。我不得不承認,每當我讀到這兩首詩,就不免想起和那位哲學家的會面。
  
  第一首詩
  
  當初你不愛我
  
  你的聲音是那麽甜美
  
  你的眼裏充滿了笑意
  
  你的雙手纖細溫柔
  
  後來你愛上了我
  
  你的聲音變得苦澀
  
  你的眼裏充滿了淚水
  
  你的雙手僵硬乾涸
  
  這是多麽的令人悲傷
  
  因為愛使你變得
  
  不再可愛
  
  第二首詩
  
  我曾乞求歲月匆匆
  
  帶走你明亮的雙眼
  
  你如桃花般嬌嫩的皮膚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氣
  
  那樣我就可以獨自愛你
  
  你也會在乎我的愛
  
  歲月真的匆匆過了
  
  帶走了你明亮的眼睛
  
  你如桃花般嬌嫩的皮膚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氣
  
  可是我卻不再愛你
  
  也不再在乎你的愛
  《九三年》是雨果晚年的重要作品,這是他的最後一部小說。他在《笑面人》(一八六九)的序中說過,他還要寫兩部續集:《君主政治》和《九三年》。前者始終沒有寫成,後者寫於一八七二年十二月至一八七三年六月,一八七四年出版。這時,雨果已經流亡歸來;他在芒什海峽的澤西島和蓋爾內西島度過了漫長的十九年,始終采取與倒行逆施的拿破侖三世誓不兩立的態度,直到第二帝國崩潰,他纔凱旋般返回巴黎。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要面對普法戰爭的悲慘戰禍和巴黎公社社員的浴血鬥爭,眼前的現實給他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再一次激發了他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回顧歷史,法國大革命的史實給了他啓發,他有心通過大革命時期旺代地區保王黨人的叛亂,闡發自己的思想。這個念頭早在一八六二年底至一八六三年初已經出現,如今寫作時機成熟了。雨果在緻友人的信中說:“天主會給我生命和力量,完成我的敵人稱之為龐大得出奇的巨大計劃嗎?我年邁了一點,不能移動這些大山,而且是多麽高聳的大山啊!《九三年》就是這樣一座大山!”顯而易見,在雨果的心目中,《九三年》分量很重,他輕易不肯動筆,因而醖釀的時間有十多年之久。雨果在寫作之前閱讀了盡可能多的材料,做了充分的瞭解歷史背景的工作。關於大革命時期布列塔尼地區的叛亂,他看了皮伊纔伯爵的《回憶錄》(一八0三-一八0七),杜什曼·德斯波的《關於朱安黨叛亂起源的通信》(一八二五),從中藉用了人物、名字、方言土語、服裝和生活方式的細節,還有各個事件。關於救國委員會的活動,他參閱了加拉、戈伊埃、蘭蓋、賽納爾等人的回憶錄。關於國民公會,他參閱了《日通報》匯編。他研讀了米什萊、路易·布朗、梯也爾、博南的著作;博南的《法國大革命史》保留了一條書簽,上寫:“一七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關鍵局勢。”這一天成為小說的出發點。他還使用過拉馬丁的《吉倫特黨史》,阿梅爾的《羅伯斯比爾史》和他的朋友剋拉爾蒂著述的《最後幾個山嶽黨人史實》,另外,賽巴斯蒂安·梅爾西埃的《新巴黎》給他提供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國生活和堡壘建築的寶貴材料。雨果並沒有讓這一大堆材料所左右,而是駕馭這些材料,創作出一部生動而緊張的歷史小說。應該說,雨果對法國大革命並不陌生,他生於一八0二年,父親是拿破侖手下的一個將軍,而母親持有保王黨觀點。雨果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經歷了大革命的變遷。對於這場人類歷史上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他有切身的感受。不過這時雨果早已改變了早年的保王派觀點,他從四十年代末開始已成為共和派,他是以資産階級共和派的眼光去看待這場革命的。雨果不想寫作一部通俗的歷史小說,他不滿足於描寫法國大革命的一般進程,而是想總結出某些歷史經驗。《九三年》這部歷史小說的切入角度是獨具慧眼的。雨果選取了大革命鬥爭最激烈的年代作為小說的背景。一七九三年是大革命處於生死存亡的一年:在巴黎,雅各賓派取代了吉倫特黨,登上了歷史舞臺;面對着得到國外反法聯盟支持的保王黨發動的叛亂,以及蠢蠢欲動的各種敵人,雅各賓黨實行革命的專政和恐怖政策,毫不留情地鎮壓敢於反抗的敵對分子;派出共和軍前往旺代等地,平定叛亂,終於使共和國轉危為安,鞏固了大革命的成果。雨果在小說中指出:“九三年是歐洲對法蘭西的戰爭,又是法蘭西對巴黎的戰爭。革命怎樣呢?那是法蘭西戰勝歐洲,巴黎戰勝法蘭西。這就是九三年這個恐怖的時刻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它比本世紀的其餘時刻更偉大。”他又說:“九三年是一個緊張的年頭。風暴在這時期達到了最猛烈最壯觀的程度。”以這一年發生的事件來描寫大革命,確實能充分反映人類歷史中最徹底的一次反封建的資産階級革命。
    雨果尊重歷史,如實地展現了革命與反革命鬥爭的殘酷性,描寫出這場鬥爭激烈而壯偉的場面。在小說中,保王黨叛軍平均每天槍殺三十個藍軍,縱火焚燒城市,把所有的居民活活燒死在傢裏。他們的領袖提出“殺掉,燒掉,絶不饒恕”。保王主義在一些落後地區,如布列塔尼擁有廣泛的基礎,農民盲目地跟着領主走。他們愚昧無知,例如農婦米歇爾·弗萊夏既不知道自己是法國人,又分不清革命和反革命;她的丈夫為貴族賣命,斷送了性命;乞丐泰爾馬什明知政府懸賞六萬法郎,捉拿叛軍首領朗特納剋,卻把他隱藏起來,幫助他逃走。農民的落後是貴族發動叛亂的基礎,小說真實地反映了這種社會狀況。面對貴族殘忍的燒殺,共和軍以牙還牙;絶不寬大敵人。在雅各賓派內部,三巨頭--羅伯斯比爾、丹東、馬拉,雖然政見有分歧,但都一致同意采取強有力的手段。他們選中主張“恐怖必須用恐怖來還擊”的西穆爾丹為特派代表,頒布用極刑來對待放走敵人的嚴厲法令。因為要保存革命成果,就不得不用暴力來對付暴力。
    其次,雨果正確評價了雅各賓黨專政時期實行的一係列政策。他把國民公會喻為釀酒桶,桶裏“雖然沸騰着恐怖,也醖釀着進步”。國民公會宣佈了信仰自由,認為貧窮應受尊敬,殘疾應受尊敬,母親和兒童也應受尊敬;盲人和聾啞人成為受國傢監護的人;譴責販賣黑奴的罪惡行為;廢除了奴隸制度;頒布了義務教育製;創立了工藝陳列館和博物院;統一了法典和度量衡;創辦了電報、老年人救濟院、醫院;創建了氣象局、研究院。這一切措施都放射出燦爛的思想光芒,造福於人民。大革命所進行的乃是啓蒙思想傢的理想,是以先進的資産階級文明代替愚昧落後的封建體製。至今,上述各項措施繼續起着良好作用,並普及到世界各國。
    對法國大革命和九三年的階級生死搏鬥的正確描寫,是這部小說的基本價值所在。雨果捍衛法國大革命,包括雅各賓派一係列正確政策的立場,鮮明地表現了他的民主主義思想,體現出真知灼見。《九三年》以雄渾的筆觸真實地再現了十八世紀末的法國歷史面貌,是描繪法國大革命的一部史詩。不過,對於雅各賓派的所作所為,雨果並沒有完全加以肯定。雅各賓派為什麽會失敗?人們有各種各樣的看法,雨果也進行了哲理的沉思。在他看來,儘管一方面是刀光劍影,以暴力對付暴力,但另一方面,應有仁慈,要以人道對人道或非人道。他認為,雅各賓派濫殺無辜,沒有實行人道主義政策,以致垮臺。這一沉思表現在小說結尾。人們歷來對這個結尾爭論不休,難以得出結論,小說的魅力卻很大程度來自於此。從藝術上看,《九三年》的結尾是出人意外的,同時寫得扣人心弦。叛軍首領、布列塔尼親王朗特納剋被圍困在圖爾格城堡,他要求以被他劫走、作為人質的三個小孩來交換,請藍軍司令官戈萬放了他,戈萬斷然拒絶。可是朗特納剋得到別人幫助,從地道逃了出來。突然他聽到三個孩子的母親痛苦的喊聲:三個孩子快要被大火吞沒了。朗特納剋毅然折回來,冒着危險,救出三個小孩,他自己則落到共和軍手裏。戈萬震驚於朗特納剋捨己救人的人道主義精神,思想激烈鬥爭,認為應以人道對待人道,便放走了郎特納剋。特派代表西穆爾丹是戈萬小時的老師,他不顧廣大共和軍戰士的哀求,堅决執行“任何軍事領袖如果放走一名捕獲的叛軍便要處以死刑”的法令,鐵面無情地主張送戈萬上斷頭臺。就在戈萬人頭落地的一剎那,他也開槍自殺。
    西穆爾丹、戈萬和朗特納剋是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他們之間的糾葛從政治觀點的敵對,轉化而為是否實施人道主義的衝突。雨果認為:“慈悲心是人類共同生活的殘餘,一切人心裏都有,連心腸最硬的人也有。”朗特納剋的情況就是這樣,“那個母親的喊聲喚醒他內心的過時的慈悲心,”“他已經走入黑暗之中,再退回到光明裏來。在造成罪行之後,他又自動破壞了那罪行。”對此,戈萬在沉思時發現,“一個英雄從這個惡魔身上跳了出來”,朗特納剋不再是殺人者,而是救人者;不再是惡魔,這個拿着屠刀的人變成了“光明的天使”;他贖回了種種野蠻行為,救了自己的靈魂,變成無罪的人。
   小說這種戲劇性的變化像異峰突起,使矛盾達到白熱化。如何處置與評價朗特納剋和戈萬的行為,構成了人物之間的衝突,也引起讀者不同的看法。毫無疑義,與其說是戈萬在沉思,不如說這是雨果的想法。倘若朗特納剋是個一般的保王黨人或一般的叛軍指揮官,他捨身去救三個處在大火包圍中的小孩,那麽這還是可以想像的。令人費解的是,朗特納剋是個異常冷酷的人,他出現時曾經毫不憐憫地槍殺藍軍中隨軍的女人,正是他劫走了三個尚不懂事的孩子,作為嚮共和軍要挾的人質,也正是他要放火燒死他們,準備同歸於盡。試問,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內心怎麽還能容納得下人道主義思想?他怎麽會在一時之間改變本性,産生人道主義?雨果並沒有描繪在這一瞬間,他內心的思想活動,因而讀者也無從理解這一行動的可信性。不能不說,雨果沒有拿出充分的依據去證明這個惡貫滿盈的人(或者說惡魔)是怎麽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所以,朗特納剋返回去救三個孩子的行動,衹是對作者的“慈悲心連心腸最硬的人也有”這一觀點十分概念化的圖解。
    至於戈萬,他的行動倒是描寫得有根有據的。雨果早有交代,說他在打仗時很堅強,可是過後很軟弱;他待人慈悲為懷,寬恕敵人,保護修女,營救貴族的妻女,釋放俘虜,給教士自由。他的寬大不是無原則的,他曾對西穆爾丹說,他赦免了戰敗後被俘獲的三百個農民,因為這些農民是無知的,但他不會赦免朗特納剋,因為朗特納剋罪大惡極,即使是他的叔祖也罷。法蘭西纔是他的兄長,而朗特納剋是祖國的叛徒。他和朗特納剋誓不兩立,衹能你死我活。然而,他又有一些想法,與他的司令官身份很不相稱。例如,他認為路易十六是一隻被投到獅子堆裏的羊,他想逃命和防衛是很自然的,雖然他一有可能便會咬人。最主要的是,他認為“恐怖政治會報害革命的名譽”,推翻帝製不是要用斷頭臺來代替它,“打掉王冠,但是要保護人頭。革命是和諧,不是恐怖……‘恕’字在我看來是人類語言中最美的一個字……在打仗的時候,我們必須做我們的敵人的敵人,勝利以後,我們就要做他們的兄弟。”這些話為他後來的行動按下了伏筆,雖然是雨果的觀點,但與人物的思想是融合在一起的。
    戈萬的行動同雨果對雅各賓派的看法有關,雨果對雅各賓黨的恐怖政治是頗有微詞的。在他的筆下,雅各賓黨三巨頭狂熱多於理智,衹知鎮壓,不懂仁政,語言充滿火藥味,渾身散發出平民的粗俗氣息。他們所執行的恐怖政治在一定條件下起了作用,但同時也包含着弊病。戈萬認為對舊世界是要開刀的,然而外科醫生需要冷靜,而不是激烈,“恐怖政治會損害革命的名譽”。共和國不需要一個“怕人的外表”。從這種觀點出發,戈萬放走朗特納剋是順理成章的。應該說,雨果在小說裏發表的見解既非全對,亦非全錯。對於保王黨人的武裝叛亂和殘忍屠殺平民的行為,革命政權衹有以眼還眼,這樣才能保存自身。但也無可諱言,雅各賓黨矯枉過正,存在濫殺現象,這就是為什麽雅各賓黨的專政維持不了多久,連羅伯斯比爾也上了斷頭臺的原因。據馬迪厄的《法國革命史》考證,一七九四年,當局嫌斷頭機行刑太慢,便輔之以炮轟、集體槍斃、沉船,一次就處死幾百人。因此,雨果提出勝利後應實施寬大政策,是針對革命政權的極端政策而發的,具有合理、正確的因素。但戈萬之所以放走朗特納剋,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敵人也能實行人道主義,共和軍就不能實行人道主義嗎?這裏,雨果走嚮了另一個極端。他的觀點集中表現為這句話:“在絶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絶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雨果將革命和人道主義割裂開來是錯誤的。革命與人道主義可以統一,而且應該統一起來。就拿資産階級革命來說,這是對罪惡的、不人道的封建制度的清算,而代之以更人道的社會制度;自由、平等、博愛,就是以人道主義為基礎的,比起封建主義的人身依附關係。貴族特權、森嚴的等級制度要前進一大步。然而,在有敵對階級存在的社會中,尤其在尚未取得最終勝利的緊急關頭,不可能也不應該實行寬大無邊的、絶對的人道主義,否則就是對人民實行不人道。以朗特納剋來說,就算他果真救出三個孩子,自己束手就擒,對於革命的一方來說,完全可以根據他的情況作出合理的符合人民利益的判决,而不一定非要處以極刑。當然,共和軍不會這樣處理。但是,放走了他,後果會怎樣呢?他必然與革命政府為敵,再次糾集叛軍,攻打共和軍,屠殺無辜的百姓,犯下非人道的罪行。從效果來說,戈萬放走朗特納剋的行動,對人民來說,是不符合人道原則的。以上分析說明,無論雅各賓黨,還是雨果本人,都未能處理好革命與人道的關係問題。西穆爾丹是作為戈萬的對立面而出現的,雖然他也是一個革命者。小說中,他是革命政府的化身。儘管早先他是教士,但他愛憎分明,他能用嘴去吸一個病人喉部的膿瘡,可他决“不會給國王幹這件事”。他認識到革命的敵人是舊社會,“革命對這個敵人是毫不仁慈的”。然而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沒有人看見他流過眼淚,他自認為不會犯錯誤,別人無可指摘。他既正直又可怕。他雖然崇高,“可是這種崇高和人是隔絶的,是在懸崖峭壁上的崇高,是灰色的、不親近人的崇高;他的崇高的周圍被懸崖峭壁包圍着。”他忠於雅各賓黨的信條和各項恐怖政策,他嚮委任於他的國民公會保證:“假如那委托給我的共和黨領袖走錯了一步,我也要判處他死刑。”他屢次警告戈萬:“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仁慈可能成為賣國的一種形式。”他的誓言和警告都成了事實。在判處戈萬死刑之後,他再一次同戈萬交鋒。戈萬縱橫捭闔,暢談他的理想,西穆爾丹無言以對,敗退下來。他承認戈萬的話有道理,但是他不可能改變自己的觀點,內心處於不可剋服的矛盾之中。“他有着像箭一樣的盲目的準確性,衹對準目標一直飛去。在革命中沒有什麽比直綫更可怕的了。西穆爾丹一往直前,這就註定了他的不幸。”他親手處死了自己“精神上的兒子”和學生、他的戰友,最後在痛苦與惶惑中開槍自盡。通過他的悲劇,雨果批判了衹講暴力,不講人道,衹知盲目執行,不會靈活處置的革命者。西穆爾丹是有代表意義的、相當真實的一個形象。
    作為浪漫派的領袖,雨果的浪漫手法在《九三年》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雨果的一個重要的浪漫手法是將無生命或非人的事物,描繪得如同有生命的物體一樣神奇、動人心魄、令人驚嘆。小說開篇對戰艦上大炮的描寫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在這艘名為巨劍號的軍艦上,一尊二十四斤重彈的大炮從炮座上滑脫了,它變成了一頭怪物,它在艦上滾來滾去,旋轉,衝撞,擊破,殺害,殲滅,又像握城錘在任性地撞擊城墻:“這是物質獲得了自由,也可以說這是永恆的奴隸找到了復仇的機會;一切仿佛是隱藏在我們所謂無生命的物體裏的那種惡性突然爆發了出來;它那樣子像是發了脾氣,正在進行一種古怪的神秘的報復;再也沒有比這種無生物的憤怒更無情的了。這個瘋狂的龐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靈巧,斧子的堅硬,波浪的突然,閃電的迅速,墳墓的癡聾。它重一萬磅,卻像小孩的皮球似的彈跳起來。……暴風可以停止,臺風會吹過去,斷掉的桅可以換一根,一個漏洞可以堵上,火災可以撲滅;可是對這衹龐大的青銅獸怎麽辦呢?”這門大炮完全解除了軍艦的戰鬥力。雨果豐富的想像力將這個場面描繪得令人嘆為觀止。就是在這樣一個悲壯的場面中,朗特納剋出現了,顯出他的嚴厲、冷峻和剛毅。這個陰慘慘的、色彩神秘的開場給小說定下了悲劇的調子。雨果就以這樣的筆法,營造出殘酷的、命運捉摸不定的氣氛,具有濃郁的浪漫色彩。雨果認為這種浪漫手法同樣能達到真實,他在小說中說:‘流史有真實性,傳奇也有真實性。傳奇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在性質上是不同的。傳奇的真實是在虛構中去反映現實。”浪漫手法與寫實手法是殊途同歸。
    衆所周知,雨果是運用對照手法的大師。他在《剋倫威爾·序》中曾經指出:“醜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着優美,五怪藏在崇高背後,美與惡共存,光明與黑暗相伴。”這條準則始終指導着雨果的創作。《九三年》同樣運用對照手法,不過,這部小說不像《巴黎聖母院》那樣運用人物形體的對照或形體與、心靈的對照。小說三個主要人物的對照表現在思想上:朗特納剋性格殘酷無情,頑固不化,具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定,也具有成為領袖的威嚴和果敢。他心中並無一絲人道感情,衹是在最後才人性復現。西穆爾丹同樣堅定不移,朗特納剋堅信保王主義,他則堅信共和主義,特別是堅信恐怖政治。他反對實施仁慈,不相信人道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應該說,他比朗特納剋的心腸更硬,對維護自己的信念更加一絲不苟。這兩個人物都受到雨果的批判。戈萬既有實行革命的堅定性,又有面對復雜現實的靈活性。他是雨果心目中人道主義的化身:他為了人道主義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三個人物思想上的對照與矛盾,有力地推動了情節的發展。
    雨果的小說技巧在《九三年》中達到了更成熟的地步。小說情節的進展異常緊湊,看不到多少閑筆和題外話,不像《巴黎聖母院》和《悲慘世界》那樣,常常出現大段的議論或枝蔓的情節。作者的議論融合到人物的思想中,成為塑造人物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是更高明的手法。從結構上說,小說環環相扣,一步步推嚮高潮。高潮以三個小孩的遭遇為核心,以三個主要人物的思想交鋒為衝突,寫得緊張而動人心弦。這部小說雖然篇幅不大,卻堪與捲帙浩繁的歷史小說相媲美,成為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Ninety-Three (Quatrevingt-treize) is the last novel by the French writer Victor Hugo. Published in 1874, shortly after the bloody upheaval of the Paris Commune, the novel concerns the Revolt in the Vendée and Chouannerie — the counter-revolutionary revolts in 1793 dur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It is divided into three parts, but not chronologically; each part tells a different story, offering a different view of historical general events.
  
  Plot
  
  The action mainly takes place in western France, and in Paris, and to a lesser extent at sea off the Channel Islands, where Hugo latterly lived.
  
  The year is 1793. In Brittany during the Royalist insurrection of the Chouannerie, a troop of “Blues” (soldiers of the French Republic) encounter Michelle Fléchard, a peasant woman, and her three young children, who are fleeing from the conflict. She explains that her husband and parents have been killed. The troop’s commander, Sergeant Radoub, convinces them to look after the family.
  
  Meanwhile, at sea, a group of Royalist “Whites” are planning to land the Marquis de Lantenac, a Breton aristocrat whose leadership could transform the fortunes of the rebellion. Their corvette is spotted by ships of the Republic. Lantenac slips away in a boat with one supporter, and the corvette distracts the Republican ships by provoking a battle it cannot win. The corvette is destroyed, but Lantenac lands safely in Brittany.
  
  Lantenac is hunted by the Blues, but is protected by a local beggar, to whom he gave alms in the past. He meets up with his supporters, and they immediately launch an attack on the Blues. Part of the troop with the family is captured. Lantenac orders them all to be shot, including Michelle. He takes the children with him as hostages. The beggar finds the bodies, and discovers that Michelle is still alive. He nurses her back to health.
  
  Lantenac’s ruthless methods have turned the revolt into a major threat to the Republic. In Paris, Danton, Robespierre and Marat argue about the threat, while also sniping at each other. They promulgate a decree that all rebels and anyone who helps them will be executed. Cimourdain, a committed revolutionary and former priest, is deputed to carry out their orders in Brittany. He is also told to keep an eye on Gauvain, the commander of the Republican troops there, who is related to Lantenac and thought to be too lenient to rebels. Unknown to the revolutionary leaders, Cimourdain was Gauvain’s childhood tutor, and thinks of him as a son.
  
  Lantenac has taken control of Dol-de-Bretagne, in order to secure a landing place for British troops to be sent to support the Royalists. Gauvain launches a surprise attack and uses deception to dislodge and disperse them. Forced to retreat, Lantenac is constantly kept from the coast by Gauvain. With British troops unavailable his supporters melt away. Eventually he and a last few fanatical followers are trapped in his castle.
  
  Meanwhile Michelle has recovered and goes in search of her children. She wanders aimlessly, but eventually hears that they are being held hostage in Lantenac’s castle. At the castle Sergeant Radoub, fighting with the besiegers, spots the children. He persuades Gauvain to let him lead an assault. He manages to break through the defences and kill several rebels, but Lantenac and a few survivors escape through a secret passage after setting fire to the building. As the fire takes hold, Michelle arrives, and sees that her children are trapped. Her hysterical cries of despair are heard by Lantenac. Struck with guilt, he returns through the passage to the castle and rescues the children, helped by Radoub. He then gives himself up.
  
  Gauvain knows that Cimourdain will guillotine Lantenac after a show trial. He visits him in prison, where Lantenac expresses his uncompromising conservative vision of society ordered by hierarchy, deference and duty. Gauvain insists that humane values transcend tradition. To prove it, he allows Lantenac to escape and then gives himself up to the tribunal that was convened to try him. Gauvain is tried for treason. The tribunal comprises Cimourdain, Radoub and Gauvain’s deputy, Guéchamp. Radoub votes to acquit, but the others vote to condemn Gauvain to be executed. Visited by Cimourdain in prison, Gauvain outlines his own libertarian vision of a future society with minimal government, no taxes, technological progress and sexual equality. The following morning he is executed by guillotine. At the same moment, Cimourdain shoots himself.
  Writing and reception
  
  Hugo makes clear where he himself stands—in favor of the revolutionaries—in several explicit comments and remarks made by the omniscient narrator. Nevertheless, the Royalist counter-revolutionaries are in no way villainous or despicable. Quite the contrary: Republicans and Royalists alike are depicted as idealistic and high-minded, completely devoted to their respective antagonistic causes (though, to be sure, ready to perform sundry cruel and ruthless acts perceived as necessary in the ongoing titanic struggle). Among the considerable cast of characters, there is hardly any on either side depicted as opportunistic, mercenary or cynical.
  
  However, while being fair to both Republicans and Monarchists, Hugo has been criticized for his portrayal of the Bretons, whom he describes as "savages" and as speaking "a dead language". A sympathetic portrait is however made of Michelle Flechard, the young Breton mother, who is originally loyal to the king, but is "adopted" by a revolutionary battalion. Her children are later saved by the French royalist leader. Michelle Flechard is a classical "civilian caught between parties".
  
  The former priest who is considered by some to be the novel's villain, Cimourdain, purportedly "made a deep impression on a young Georgian seminarian named Dzhugashvili, who was confined to his cell for reading Ninety-Three and later changed his name to Stalin", according to a biographer of Hugo.
  
  Ayn Rand greatly praised this book (and Hugo's writing in general), acknowledged it as a source of inspiration, and even wrote an introduction to one of its English-language editions. Its influence can be especially discernible in the passages describing the Russian Civil War in Rand's "We the Living"—where, highly uncharacteristic for this staunchly anti-Communist writer, "Reds" as well as "Whites" are given the courage of their convictions and presented as courageous and heroic.
  《紅星照耀中國》是一部文筆優美的紀實性很強的報道性作品,被譽為研究中國革命的“經典的百科全書”。堪稱“紅色經典”中的經典。作者真實記錄了自1936年6月至10月在我國西北革命根據地進行實地采訪的所見所聞,嚮全世界真實報道了中國和中國工農紅軍以及許多紅軍領袖、紅軍將領的情況。毛澤東和周恩來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作傢社此次出版的紀念珍藏版匯集1937年英文初版、1938年中譯本初版、1939年英文修訂版三個早期不同版本中的珍貴圖片。
  安妮日記
  作者:安妮.弗蘭剋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44章
  第45章
  第46章
  第47章
  第48章
  第49章
  第50章
  這部書,圖文並茂,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人類歷史上幾十類死刑行刑的方式和無數行刑的事件和細節,可謂聞所未聞,更見所未見,比任何一本光用文字記敘的圖書都更能撼動人心。作者是一位嚴肅的人類史學家,編撰這部書的目的絶不是為了給人以驚駭,更不是衹為了迎合人們淺薄的好奇心。其可貴之處,在於以非凡的努力按集到一係列十分罕見的珍貴實證,係統地演示人類如何窮極想像力和創造力去翻新死刑形式之歷史沿革,引發讀者作一些深入的思考。
從“史學革命”到“挖祖墳”

丁抒 Ding Shu
  一九四九年中共執政後,“為無産階級政治服務”漸成歷史學家的使命。特別由於毛澤東“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的說法之引導,以“階級鬥爭”涵蓋一切、解釋一切的傾嚮日漸泛濫,對中國幾千年歷史一概否定、對農民起義一概推崇成了社會公論。經過始於一九五八年的“史學革命”,古代政治傢、思想傢、軍事傢甚至科學家、文學家,不是被說成是“統治階級的代言人”,就是被定為“封建王朝的御用工具”,衹剩下扯旗造反、上山落草的,纔是英雄。正如毛澤東所說:“梁山的好漢都是些不甘受壓榨,敢於反抗的英雄。那時的梁山雖然沒有産生馬列主義,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基本上是符合馬列主義的。”(1)於是,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史書上有名有姓的,除開陳勝、吳廣、黃巢等幾個造反想當皇帝沒有當成,以及李自成、洪秀全等過了幾天皇帝癮又被趕下臺的“農民起義領袖”是中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之外,中國歷史上幾乎沒剩下幾個好人。
  
  在大躍進引發大饑荒、無數人餓死後的一九六一、六二兩年間,毛澤東稍事收斂,沒搞政治運動,也不再言必稱“階級鬥爭”。那是他執政二十七年間舉國政治形勢最為寬鬆的兩年,也是後來所說的“牛鬼蛇神紛紛出籠”的兩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北京大學教授翦伯贊乘此機會發表了一係列文章,意在扭轉那種把中國歷史說得一團漆黑的傾嚮。其主要觀點為:“不能因為進行階級教育,就對自己的歷史采取虛無主義的態度,把自己的歷史寫成蒼白無色,好象衹是一堆罪惡的垃圾。”(2)“有些同志把全部中國古代史說成了漆黑一團,說成是一堆垃圾,說成是罪惡堆積。”“地主階級的統治比奴隸主的統治總要好些……不能因為它們是剝削制度就一律駡倒。”(3)“在我國歷史上,每一個時代或每一個王朝,都有一些傑出的歷史人物,……其中有些是帝王將相。我們應該以有這些傑出的歷史人物而感到自豪。”(4)“有些同志簡單用階級成份作為評論歷史人物的標準。很多歷史人物之所以被否定,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出身於地主階級。……好象不如此,就會喪失階級立場。”(5)
  
  可是好景不長,三千萬人餓死的慘劇剛結束,毛澤東剛緩過勁,就又鼓吹起“階級鬥爭”來。從一九六三年起,政治形勢又趨嚴峻。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氛圍裏,後來在文化革命中成為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重要成員的關鋒和戚本禹,分別寫了題為《在歷史研究中運用階級觀點和歷史主義問題》和《評李秀成自述》的文章,不點名地批判翦伯贊,掀起了第二場“史學革命”。
  
  忠王李秀成是太平天國後期的主要人物、職掌軍政大權的將領。在其放棄天京(南京)的方策不被天王洪秀全采納後,他决心死守殉國。被清軍俘獲處死前,他寫了一篇《自述》,記載本人參加太平天國活動的經過。鑒於天朝已覆亡,為免部屬被屠戮,他說了些稱頌曾國藩、曾國荃兄弟的話,希望他們收降部衆,“不計是王是將,不計何處之人,求停刀勿殺,赦其死罪,給票給資,放其他行。”戚本禹據以指李是叛徒,“認賊作父”。
  
  李秀成既是叛徒,蘇州拙政園門口高懸的“太平天國忠王府”的明牌和大廳裏描繪李秀成召集軍事會議情景的畫也就成了為叛徒樹碑立傳的標記而被摘掉。(6)
  
  對這種“一律駡倒”的“史學革命”,許多學者持反對意見。一九六三年九月中旬,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召集部分學者開會。會上北京市委書記鄧拓說:戚本禹“文章的基調是錯誤的。不能這樣否定法,這樣否定,歷史上的人都沒有可以肯定的了。”(7)翦伯贊則認為,李秀成的自述是“八天之中匆匆寫成的,不能由此推斷他的一生革命都是假的。”他說戚本禹的文章“給自己的祖宗抹了黑,打倒了自己的祖宗。……如果把李秀成說成是叛徒,那麽,全部中國歷史必須重寫。”(8)
  
  戚本禹的文章發表後,話劇《李秀成》的演出本已停止。會後,中宣部下指示《李秀成》照舊演出,十月一日國慶演出了三場。戚本禹見形勢不利,正惶惶不安打算寫檢討,江青召見了他。原來江青將他的文章介紹給了毛澤東。毛讀了《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影印本,批了幾行字:“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晚節不忠,不足為訓。”(9)江青打了氣,戚本禹又振作起來,繼續寫他的革命文章。
  
  這“史學革命”,其實就是文化革命的先聲。在“把帝王將相統統趕下歷史舞臺”的口號下,除開幾位農民起義的首領,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足跡的人物幾乎都成了反動派。比如王陽明(公元1472-1528)是歷史上有一席之地的學者。他在世時曾委托江西崇義縣縣丞建了一所文廟。一五一八年建成後,屢經修建,成一組古建築群,占地闊二十九丈,長四十丈。王死後,後人為紀念他在文廟東側建的王文成公祠也已有了四百年的歷史。幾百年來,王陽明一直是當地人的驕傲。但他巡撫江南時曾鎮壓過福建、江西的農民起義,是為“反動派”,文廟和王文成公祠兩組建築包括王陽明的塑像,全部在一九六四年被當局平毀無遺。(10)
  
  這“史學革命”的一大成果是:“許多大學取消了歷史專業,一些師範學院的歷史係被並入其他科係。綜合大學幸存下來的歷史係,學生所學的也衹剩下兩個“四史”:即中共黨史、國際共(産主義)運(動)史、農民戰爭史、帝國主義侵華史;(貧、下中農)傢史、(人民公社)社史、村史和廠史。”(11)
  
  這“史學革命”的另一成果是否定“清官”的存在。中國歷史上,除了大廈將傾的王朝末年,肆無忌憚地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吏總是少數。兩袖清風的官員代代都有。晉代廣州刺史吳隱之,任內粗茶淡飯,離職回京時不帶土特産。船出廣州,發現妻子帶了一斤沉香,立即投入江中。後人將他投沉香處命名為沉香浦。宋代的包公更是一個傢喻戶曉的清官。明代於謙,以兵部侍郎巡撫河南,還京時不持一物。人傳其詩:“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明朝回族官員海瑞一生做了不少好事,其中帶着棺材上朝,對皇帝直言面諫的事跡最為人稱道。清朝更不乏清官。詩、書、畫“三絶”的鄭板橋是一個,大學者段玉裁也是一個。段氏告病辭官,從四川巫山取水路回故鄉江蘇金壇,帶回七十二個箱子,除了書還是書。他死後,兒子不得不變賣傢産纔將其《說文解字註》刊刻問世。一八三八年,林則徐離京赴粵查禁鴉片,行前通知沿途各州、縣,“所有尖宿公館,衹用傢常飯菜,不必備辦整桌酒席……至隨身丁弁人夫,不許暗受分毫站規門包等項。需索者則須扭稟,私送者定行特參。言出法隨,各宜檁遵勿違。”(12)林的清廉,共産黨裏大概衹有彭德懷能比。
  
  但是毛澤東卻認為林則徐既是清廷的官員,就屬剝削階級成員:“鴉片戰爭,就群衆來說,是階級鬥爭,對林則徐來說,是中國剝削者對外國剝削者的鬥爭。”(13)用這“階級觀點”一套,貪官污吏是剝削者,林則徐也是“剝削者”,清官貪官沒有區別。
  
  於是,奉“毛澤東思想”為臯圭的學者在《人民日報》發表長篇文章,論證“酷吏”和“清官”“都是地主階級國傢的機件,都是農民階級的死對頭。”“一些封建地主階級的官吏在‘緩和’階級矛盾方面作出一些努力,是為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衹能有利於封建統治階級。”“而封建統治存在一天,農民就一天不能翻身。”“‘緩和階級矛盾’,就是維護人吃人的制度的同義語。”(14)清官打着為民除害的旗號,剪豪梁、除貪官,使社會的階級矛盾得以緩和,麻痹人民的鬥志,所以更具欺騙性。“清官比貪官更壞”的說法也油然而生。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文化革命的序幕拉開。歷史學家吳晗是首批祭品。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持的就是上述論調:“海瑞是地主階級利益忠心的保衛者。這是海瑞的階級本質,是海瑞全部行動的出發點和歸宿。”(15)
  
  吳晗在《論海瑞》中所說本是歷史事實:“海瑞在當時,是得到人民愛戴,為人民所歌頌的。……他得到廣大人民的稱譽、贊揚,被畫像禮拜,被謳歌傳頌,死後送葬的百裏不絶。他的事跡……一直到今天,還流傳在廣大人民中。”(16)可是《人民日報》發表的調查報告,將海瑞在江西興國任知縣時做的幾件事全部否定:修壩種樹,是“為自己沽名釣譽”;丈量田畝,“是為了減輕地主階級的負擔”;墾荒移民,目的是“把農民進一步束縛在土地上……為地主勞動,不致於把他們‘逼上梁山’。”他蕩平山寨、誘殺緑林大王,所以是“一個陰險、狡猾、偽善的,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一九四五年時的國民黨政府的縣長修過一條馬路,命名為“海瑞路”,這也成了海瑞是個“反動派”的佐證。“海瑞是地主階級的代表,是地主階級壓迫、剝削農民的幫兇,是鎮壓農民革命的劊子手。這就是歷史上的真海瑞。”文章的結論則如其標題所言:《歷史的真實宣告了“清官”論的破産》。(17)
  
  一九六五年鼕,中共中央主辦的《紅旗》雜志發表戚本禹的文章《為革命而研究歷史》。該文毫無學術氣味,用“天下烏鴉一般黑”和“剝削和掠奪是地主階級的本性”打倒一切,可是卻大獲毛澤東青睞,兩次稱贊戚本禹,說“戚本禹的文章(指《為革命而研究歷史》)寫得好”,“現在的權威是誰?是姚文元、戚本禹、尹達……要年紀小的、學問少的、立場穩的、有政治經驗的堅定的人來接班。”(18)
  
  戚本禹學問雖少,口氣卻不小。一九六六年春,他的《翦伯贊同志的歷史觀點應當批判》在中共中央辦的《紅旗》雜志刊登,宣稱要“堅持用階級鬥爭的觀點來批判和改寫全部歷史”。(19)此時,文化革命之火尚未燎原,但政治嗅覺特別靈敏的已經徑自行動起來。古城太原的新任市委書記三把火,第一把是砸廟宇。全市一百九十處廟宇古跡,除十幾處可保留外,通通毀掉。他一聲令下,一百多處古跡在一天之內全部毀掉。山西省博物館館長聞訊趕到芳林寺,衹撿回一包泥塑人頭。屬國務院文物保護單位的晉祠的牌匾和塑像砸爛後,作傢慕湘與山西省副省長鄭林聞訊趕去,衹從廚房柴薪堆裏救出一座明代雕刻的全身貼金的臺駘(流經山西的主要河流汾水之神)。(20)
  
  英裔學者戴乃迭(中國學者楊憲益的夫人,二人是《紅樓夢》的英譯者)奉命將《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譯成英文。她見《紀要》將中外文化遺産全部一棍子打倒,翻譯完畢交稿時,夾進了一個條子:“你們要挖自己祖先的祖墳,你們挖去。你們不能挖外國人祖先的墳墓。”(21)的確,洋鬼子暫時還不能橫掃,中國大地的祖墳卻任由我們挖。
  
  中共自執政起,眼中就不再有祖先。司馬遷《史記》載,中國獨特的方塊漢字為黃帝史官倉頡所造。倉頡墓在山東壽光縣,歷代都作修葺。可是中共壽光縣當局卻認為它“解放”了壽光,那是開天闢地的偉績,倉頡何足道哉。他們在倉頡墓院內建了個“解放壽光紀念亭”,將倉頡墓院改成了不倫不類的“烈士陵園”。一九六○年“烈士陵園”遷出,墓院被挪作它用,完全平毀。刻有“倉頡之墓”的石碑不可尋。(22)山西舜帝陵自一九五二年起就被改成了一所中學,墓塚挂上了大喇叭。漢武帝四次祭祀、在那裏寫下名篇《秋風辭》的山西萬榮縣後土廟,也破天荒地被中學占用。一九五八年毛澤東指揮“全民煉鋼”,扒毀無數古跡之餘,又說不應讓死人占活人的地,倡議平墳,各地毀壞的古墓不知凡幾。譬如山東益都縣歷史上出過宋代王曾之和明代趙秉忠兩名宰相,兩人的墓均在一九五八年被拆毀。
  
  如果說一九五八年的刨古墳還多少有點經濟動機的話,一九六六年的“挖祖墳”運動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以革命的名義對民族文化的大掃蕩。
  
  當年五月毛澤東提出“一切牛鬼蛇神”(23)的新名詞後,其助手、新成立的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心領神會,口授《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於六月一日發佈全國。大規模清洗的號角就此吹響,比以往歷次運動更殺氣騰騰的風暴在地平綫上升騰。上海復旦大學名教授周予同痛心疾首地說:“五千年祖國優秀文化從此將被淹沒了!”(24)
  
  十幾年來“為無産階級政治服務”的教育,成果是自幼起被灌輸“階級鬥爭觀點”的一代人。一九六六年時的大學生、中學生,對歷史的一星半點知識,不外乎“革命”和“反革命”,“進步”和“反動”,“工農兵”和“帝王將相”。他們砸祖墳的根據僅是一本《毛主席語錄》。正如當年十一月北京師範大學紅衛兵女頭頭譚厚蘭等在山東麯阜砸孔子墳前,就孔府、孔廟、孔林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事,給國務院的“抗議信”中所說:“毛主席說:‘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因此,所謂文物,也衹能是階級鬥爭的産物。”“毛主席諄諄教導我們:‘這類反動文化是替帝國主義封建階級服務的,是應該被打倒的東西。不把這種東西打倒,什麽新文化都是建立不起來的。……它們之間的鬥爭是生死鬥爭。’”(25)
  
  這批文化革命的闖將,唯一的專長便是貼階級標簽。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舊世界”的口號激勵下,他們把與歷史人物有關的文物全都當成了“文化革命”的目標,成為毀壞民族文物的尖兵、挖祖墳的主力軍。
  
  這是中國歷史上文物損失最嚴重的一次。這片古老的土地有過洪水,有過地震,有過天火,有過兵燹。可是無一能與“文化革命”同日而語。在一個層層控製了社會的黨的號令下,全國同時展開的大清掃,其毀壞力之大,破壞之徹底,使兩千年來任何一場兵燹都不可與之相比,幾十場兵燹加起來也不能破壞得那樣徹底。讓我們由遠及近,從中華民族的始祖說起罷。
  
  中國人一嚮自稱“炎黃子孫”。據史料記載,炎帝神農氏是我國上古時代姜姓部落首領,晚年巡視天下時在今湖南酃縣病逝。公元九六七年,宋人在酃縣鹿元坡建殿奉祀炎帝,自此香火不斷。中共執政後五年,主殿被焚,未再修復。文革初,“炎帝陵被全部破壞。”(26)
  
  四千年前,大禹帶領人民治水,“三過傢門而不入”。但他是夏朝的第一任君主,名列帝王將相,在橫掃之列。於是浙江紹興會稽山的大禹廟被拆毀,高大的大禹塑像被砸爛,頭顱齊頸部截斷,放在平板車上遊街示衆。(一九八一年修復)(27)
  
  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在山東麯阜安息了兩千四百多年,碰到史無前例的毛澤東時代,竟也成為清算對象。十月間,已成中央文革大員的戚本禹通過《紅旗》雜志負責人林傑指使北京師範大學紅衛兵頭領譚厚蘭去山東麯阜“造孔傢店的反”,因為孔子是“萬世師表”,刨孔子墳的歷史使命理應由未來的教師們承包。
  
  十一月十日,譚厚蘭一行二百多人到麯阜,與麯阜師範學院聯合成立“討孔聯絡站”。砸孔墳前,他們請示了戚本禹,戚又請示陳伯達。十二日,陳批示“孔墳可以挖掉。”(28)他們便砸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查封孔府,掃蕩了孔子及其後裔安息的孔林。
  
  下面是麯阜師範學院“毛澤東思想紅衛兵討孔戰士”的實錄:“由紅衛兵和貧、下中農組成的突擊隊,帶着深仇大恨到了孔林。他們掄起鐝頭、揮舞鐵鍁,狠刨孔老二及其龜子龜孫們的墳墓。經過兩天的緊張戰鬥,孔老二的墳墓被鏟平,‘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大碑被砸得粉碎!孔老二的七十六代孫令貽的墳墓被掘開了……孔林解放了……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獲得新生了!”(29)
  
  周予同教授專治經學,因為尊孔而被千裏迢迢解押到山東麯阜,被逼着親自動手挖孔子的墳墓。當孔子的塑像被拉着遊街時,周予同、高贊非等參加過一九六二年“孔子討論會”的學者被拖在後面,為孔子“送葬”。
  
  十一月二十八、二十九日連續兩天,十萬人聚集麯阜召開“徹底搗毀孔傢店大會”。大會嚮毛澤東發去“致敬電”,“匯報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敬愛的毛主席:我們造反了!我們造反了!孔老二的泥胎被我們拉了出來,‘萬世師表’的大匾被我們摘了下來。……孔老二的墳墓被我們鏟平了,封建帝王歌功頌德的廟碑被我們砸碎了,孔廟中的泥胎偶像被我們搗毀了……”(30)
  
  孔府、孔廟、孔林,共計有一千多塊石碑被砸斷或推倒,燒毀、毀壞文物六千多件,十萬多册書籍被燒毀或被當做廢紙處理,五千多株古鬆柏被伐,二千多座墳墓被盜掘。文革後國傢花費了三十多萬元,纔收回一部分為盜墓者私藏的金銀財寶。(31)
  
  毛澤東對那個“致敬電”雖未置詞,但他後來說過“我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32)的話,寫過“孔子名高實秕糠”的詩句。“毛主席語錄”是紅衛兵行動的依據,毛澤東思想給他們掘墳的膽量,這是毫無疑問的。由於戚本禹稱贊譚厚蘭們“造反造得很好!”(33)掘墳風迅速傳遍全國。除了挖不着的,凡史籍中挂了個名字的人,差不多都在一九六六年被掘了墳。
  
  秦朝末年,西楚霸王項羽(公元前232-前202)與劉邦逐鹿中原,項羽被劉邦圍在垓下(今安徽靈壁縣東南)。四面楚歌中,虞姬自刎。項羽突圍至和縣烏江畔自盡。劉邦成王,不以為敗者項羽成寇,降旨在烏江畔項羽自刎處修築有九十九間半屋(因沒當成皇帝,不配享屋百間)的霸王廟。虞姬死處亦建了虞姬廟和虞姬墓。香火延續兩千年至今日,霸王、虞姬不幸成為反動派,“橫掃”之後,廟、墓皆被砸成一片廢墟。文革後去霸王廟的憑吊者,見到的衹是半埋在土裏半露在地上的石獅子。
  
  西漢時,北方匈奴遊牧民族頻頻入侵、劫掠我中原農業地區,我人民生命財産時在鐵蹄威脅之下。青年大將霍去病(公元前140-前117)屢次領兵擊退入侵者,為國傢北方疆土幾百年安定和平奠定了基礎。漢武帝要為他營建府第時他的回答“匈奴未滅,何以傢為”,兩千年來一直是為保衛民族生存而獻身的英雄的座右銘。他二十四歲病故後,霍陵香火鼎盛,千年不絶。老百姓以為到他墓前燒香,疾病就會霍然而去。要說這是迷信,與霍大將軍並不相幹。可是在橫掃一切的風暴中,霍陵也遭了殃。香燭、簽筒被打爛之外,霍去病的塑像也毀於一旦。
  
  東漢名醫張仲景(生卒不詳)的《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是中醫經典。近兩千年來一直受國人景仰。他老傢河南南陽有個建於明代的“醫聖祠”。如今醫生也算牛鬼蛇神,“醫聖祠”的房屋被破壞,張的塑像被搗毀,墓亭、石碑被砸爛,“張仲景紀念館”的展覽品也被洗劫一空。隨後,好象“醫聖祠”已不復存在,當局將祠院所屬的大片土地也占用、瓜分了。
  
  本來,對歷史上自己家乡出的名人,老輩們一嚮視為榮耀;相傳諸葛亮(公元181-234)“躬耕於南陽”,對於這“南陽”是在河南南陽還是湖北襄樊,河南人和湖北人一直在爭。但共産黨思想灌輸下成長的年輕人,卻衹知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頭子,官吏是皇帝的走卒。“諸葛亮有什麽了不起,他是個地主份子。”這是中央文革小組辦公室主任閻長貴的名言。(34)於是,已建成一千多年的河南南陽“諸葛草廬”(又名武侯祠)就成了紅衛兵的革命目標。“‘千古人竜’、‘漢昭烈皇帝三顧處’、‘文韜武略’三道石坊及人物塑像、祠存明成化年間塑造的十八尊琉璃羅漢全部搗毀,殿宇飾物砸掉,珍藏的清康熙《竜崗志》、《忠武志》木刻文版焚燒……”(35)這是“武侯祠”有史以來的第三次破壞,第一次是元初蒙古鐵騎入侵時毀於兵燹,第二次是抗戰末期(一九四五年三月)國軍駐守武侯祠,在激戰中被前去攻打的日軍炮火擊毀部分建築(五十年代修復)。這第三次破壞卻是我們中國人自己幹的。
  
  “天漢遙遙指劍關,逢人先問定軍山。”公元二一九年,劉備在漢中定軍山(今陝西勉縣)斬曹操大將夏侯淵,遂自立為漢中王。十五年後,諸葛亮病篤,臨死遺命:“葬漢中定軍山,因山為墳,塚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需器物。”其亮節高風不輸當今中共“偉大的無産階級革命傢”。可是,坐落在峰頂的“古定軍山”石碑,也因諸葛亮是個“地主份子”而被砸毀。(36)
  
  書聖王羲之(303?-379)死了近一千六百年,從未有一個中國人想到去砸他的墓。他雖是山東人,晚年稱病棄官後卻長住今浙江嵊縣金庭鄉。他的舊居金庭觀、後人祭祀他的祠堂以及墓廬一直被仰慕他的四方人士修葺維護,完好地保存至今。如今文化要革命,嵊縣子孫認為王羲之曾任右軍將軍,也是反動派,將王墓及占地二十畝的金庭觀幾乎全部平毀,祗剩下右軍祠前幾株千年古柏陪伴書聖失去了居所的亡魂。(37)(一九八五年,王墓重修。)
  
  紅色風暴颳到西藏高原,成果更大。這裏遍地是“四舊”,到處都是革命對象。藏王鬆贊幹布(617-650)定都拉薩,創文字、立官製,迎娶唐文成公主(?-680),並引入中原先進技術文化。他死後,文成公主親自主持塑造他們二人的塑像,安放覺拉寺。一九五六年四月西藏自治區籌委會成立,陳毅副總理率中央代表團前往祝賀時,曾參觀該寺並囑咐寺內喇嘛好生守護。但如今講階級成份,鬆贊幹布是大農奴主,文成公主是大地主頭子的女兒,都是大壞蛋。於是那對已有一千二百年歷史的塑像就被砸了。
  
  “清官”已被批臭,包公(999-1062)當然逃不脫。一千年來,合肥人代代保護、年年祭掃的“包青天”墓,也毀於一旦。不過,“破四舊”的人們辛辛苦苦將石砌的地宮拆穿,卻什麽也沒掘到。原來公元一一二九年金兵南侵時曾破壞包氏陵園,以後重修包墓時誤把包夫人墓當成了包公墓。唯有守墓人把包墓的真實所在記在心裏,以口相傳了八百年。直到文革結束,一位七十多歲的守墓人說出真相,考古學家們纔找到了包墓。(38)
  
  八百年前的民族英雄嶽飛(1103-1142)雖為昏君、姦臣所害,但他曾經鎮壓過江西農民的起義,所以也是牛鬼蛇神。嶽飛老傢河南湯陰縣幾百年來香火不曾斷過的嶽廟,如今自然是頭號掃蕩對象。接受了毛澤東思想的湯陰縣中學生,不以嶽飛為榮,反以為恥。他們開到嶽廟,將嶽飛等人的塑像、銅像,秦檜等“五姦黨”的鐵跪像,連同歷代傳下的碑刻“橫掃”殆盡。(39)
  
  當年嶽飛父子在杭州風波亭被害,所以歷來的杭州人也視嶽飛為家乡的英雄。當今的杭州革命青年也要革命,也把嶽飛當做階級敵人,不僅砸了嶽廟,連嶽飛的墳也刨了個底朝天。(一九七九年重修)(題外話:一九七三年筆者從嶽廟後面的破墻溜進去,對滿是荒草的嶽墳的墳坑舉起像機時,管園子的工人大聲製止:“同志,不準照像!”)
  
  成吉思汗(1162-1227)建立蒙古國,西侵歐陸,塗毒生靈,與中國本不相幹。他死時,國號並不叫“元”,中國更不是那帝國的一部分。他是英雄是罪人,都與中國無關。紅衛兵衹知道阿拉騰甘得利草原上的內蒙古人民每年祭祀成吉思汗,不曉得中共也曾奉為“中華民族英雄”,一九四○年在延安公祭成吉思汗時,曾將他的像懸挂在中央,馬、恩、列、斯、毛的像反而挂在兩旁。既然成吉思汗也是帝王將相,便將他的陵園砸了個稀爛。
  
  明太祖朱元璋(1592-1549)本是江蘇人,因幼時隨父逃荒到安徽鳳陽,遂自認為鳳陽人,並在鳳陽建了皇城。明末陝西人李自成殺到鳳陽,燒了皇城,掘了朱氏祖墳。但他衹有大刀長矛,破壞得不夠幹淨。毛澤東時代有拖拉機,可以把巨大的皇陵石碑拉倒;有炸藥,可以把石人石馬炸得缺胳膊少腿;皇城也拆得一幹二淨。(40)這纔算徹底革了朱皇帝的命。
  
  海瑞(1514-1587)早被《人民日報》批倒批臭。紅衛兵不遠千裏趕到海南島的天涯海角,砸掉他的墳,挖出他的遺骨遊街示衆,算是完成了革命任務。
  
  明朝一代名相張居正(1525-1582),任內改革吏治,推行“一條鞭法”,應是湖北江陵人氏的光榮。如今江陵的紅衛兵衹認革命不認祖宗,砸毀了他的墓。
  
  明末抗清英雄、兵部尚書袁崇煥(1584-1630)被中了離間計的崇禎帝以通敵罪冤殺、棄屍於北京城南菜市口。他的一位佘姓部屬冒死收殮其屍骨,並囑後人世代為其守墓。十四年後,明朝覆亡,清軍入關。清高宗乾隆修明史,袁案昭雪,而那位佘姓將官的後人繼續為袁守墓,並代代相囑,一傳就是十五代。一九五二年,葉恭綽、柳亞子、李濟深、章世釗給毛澤東寫信,要求對北京城內的袁崇煥墓加以保護。那時毛澤東曾批復“應予保護”(41),但如今一切牛鬼蛇神都得橫掃,袁氏也不例外。他的墳被夷成了平地。
  
  一六四四年李自成入京,崇楨朱由檢吊死煤山(今北京景山),福王朱由嵩在南京稱帝,號弘光,御史何騰蛟(1592-1649)總督河南等五省軍務。清軍漁人得利,俘獲弘光。隆武在福州登基,何總理軍政,集明軍及李自成餘部,繼續抵抗清軍。隆武被俘處死後,何又輔佐永歷帝抗清。一六四七年,清軍打到貴州,攻陷何的老傢黎平,將何氏傢族四十餘人押往漢陽為人質,企圖脅迫何投降。何答以“為天下者不顧其傢,為名節者不顧其身。”兩年後,何被俘,回答勸降者:“吾頭可斷,心可剖,欲降不能!”並於即日起絶食。清人知其不屈,遂令何自縊。二十六年後,清廷表彰何氏“忠誠”,將其遺骸遷至黎平故裏安葬,並為他建了祠。彈指三百年過去,頭腦裏滿是毛主席語錄的黎平中學生,不僅將山裏古廟中的佛像掃了個一幹二淨,而且把黎平人最引以為榮的何騰蛟的墓給挖了。(42)
  
  中國文學巨著《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1510-1581)的誕生地在江蘇淮安縣河下鎮打銅巷。他的故居不大,三進院落,南為客廳,中為書齋,北為臥室。幾百年來,曾有無數景仰他的人來此憑吊此故居和他的墓。可是現在《西遊記》成為“封、資、修”(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裏的“封”,吳氏故居也就“被毀為一片廢墟”(43)了。(一九八二年修復)
  
  山東人蒲鬆齡(1630-1715)留下的《聊齋志異》五百篇,衹講神鬼狐仙,不講階級鬥爭,足證其反動透頂。可惜紅衛兵掘開他的墳纔明白,教書匠蒲鬆齡真窮,墓裏除了手中一管旱煙筒、頭下一迭書外,衹有四枚私章。他們對蒲氏私章不屑一顧,棄之於野。虧得一位旁觀者有心收藏,如今成了國傢一級文物。(44)
  
  安徽全椒縣是《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1701-1754)的故鄉。《儒林外史》專為“反動封建文人”樹碑立傳,作者吳敬梓也屬反動文人。建於一九五九年的吳敬梓紀念館是“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綫的産物”,也被革了命。(45)當來客嚮該縣革委會主任打聽吳敬梓舊居的情況時,那主任竟瞪着眼睛反問道:“吳敬梓?吳敬梓是哪個公社的?”
  
  山東堂邑(今聊城)人武訓(1838-1896),早年喪父,以行乞事母,母死後繼續行乞,終生以興辦義學、教育鄉民為己任。當地人把武訓視作驕傲,他的事跡婦孺皆知,有口皆碑。但他不想革命,衹想教育救國,毛澤東登臺不久就發動批判運動,將他駡得一錢不值,並派江青領隊,興師動衆地到堂邑武訓老傢調查,宣佈武訓是個“殘酷剝削農民,甘作封建統治階級孝子賢孫的大地主和大流氓”。在那之後長大的中學生,除聽說武訓是個“反動派”外,對他一無所知。冠縣中學紅衛兵在老師帶領下,砸開他的墓,掘出其遺骨,擡去遊街,當衆批判後焚燒成灰,算是徹底打倒了武訓。(46)
  
  清朝末代丞相張之洞(1837-1909)生前用慈禧太後賞賜的錢在家乡河北南皮縣辦了一所中學。如今該中學的紅衛兵在批鬥張之洞的後代、焚燒張傢書畫之餘,又决定刨張氏的墳。他們手執皮帶,驅使“黑五類”刨開了張氏的墳。不料,張是個清官,墓裏沒一點珍寶,遂命令“黑五類”將張氏夫婦尚未腐爛的屍體吊在樹上。張氏後人不敢收屍,任屍體吊在樹上月餘,直到被狗吃掉。(47)
  
  北京郊區的恩濟莊埋有清朝三千多名太監,其中以同治、光緒兩朝的宮廷大總管李蓮英的墓最為豪華、壯觀。附近小學校的校長和老師被學生趕去,鑿開墓穴,革了他的命。但老師們費了幾天才鑿開的墓穴裏,衹有頭骨,不見屍骸,衣袍內滿是珠寶。歷史學家從此又添了個疑案。(48)
  
  各地在“破四舊”中還有許多主人不甚出名因而不廣為知曉的古墳被砸毀。例如河南安陽縣明趙簡王朱高燧的墓被挖毀。黑竜江黑河縣有座“將軍墳”,“因為屬於‘帝王將相’,也遭到嚴重的破壞。”(49)不在此一一贅舉。
  
  走入二十世紀,中國人所熟悉的近代人物,大致也成了文化革命的犧牲。
  
  一八九八年“戊戍變法”的主角康有為(1858-1927)後來主張君主立憲,反對用革命推翻清朝,所以是個“保皇派”。一位年輕的中學老師領着一幫初中生以“讓保皇派頭子出來示衆”為由,刨開康氏墓,將他的遺骨拴上繩子拖着遊街示衆。革命小將們一邊拖着骨頭遊街一邊還鞭撻那骨頭,好象相信康氏靈魂附着在骨頭上似的。遊完街,康氏的頭顱被送進“青島市造反有理展覽會”,標簽上寫道:“中國最大的保皇派康有為的狗頭”。展覽結束,康氏顱骨無人過問,幸得展覽館的美術工作者王集欽悄悄收進木箱,文革後重修康墓時,方得將康氏顱骨收殮安葬。(50)遠在杭州的三潭印月,碑亭裏那副“如此園林,四洲遊遍未曾見”的對聯是康有為撰寫的,也同時被砸爛。
  
  一九○九年建成的京綏鐵路(北京至張傢口)是中國第一條由中國工程師主持建造的鐵路。其主持人詹天佑(1861-1919)去世後,中華工程師學會與京綏鐵路同人在該鐵路穿越八達嶺的青竜橋車站為他建了個銅像。幾十年來,從北京來訪八達嶺的遊人到此下車,莫不瞻仰詹氏銅像。但詹氏十一歲赴美留學,二十歲歸來,顯然屬於毛主席劃定的“資産階級知識份子”。北京鐵道學院的紅衛兵覺得找不到他的墓,砸他的銅像也好。他們扛着紅旗,舉着《毛主席語錄》,沿着詹氏建造的鐵路而來,砸掉當時政府總統徐世昌頒的碑文,拉倒詹氏的銅像,打翻在地,算是革完了他的命。
  
  在詹公的銅像凄冷地躺在青竜橋車站上時,遠在南方的廣東,另一位不為很多國人所知的鐵路修築者的銅像也成了革命對象。工程師陳宜禧在花甲之年從美國回到家乡後,發起倡議集資修築民辦新寧鐵路。他投入變賣全部傢産所得的六萬兩白銀,並得到海外華僑鼎力支持,經十四年努力,終於建成三百裏鐵路。後人紀念他,鑄了個銅像。他十足是個資本傢,怎配樹碑立傳?紅衛兵開到,將銅像整個毀了。
  
  一九一一年春,林覺民、喻培倫等參加廣州黃花崗起義,受傷被捕,從容就義。清朝覆亡後,國民黨人在黃花崗建烈士陵園,以七十二塊巨石組成石旌,以紀念起義中犧牲的七十二位烈士。四九年中共執政後,衹砸了石旌頂部的國民黨黨徽。現在不同了,國民黨的烈士就是我們的敵人。陵園內凡有關國民黨的標記全被鏟除,石刻的紀念碑文也被斫得滅痕處處,無法卒讀。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中華民國”是國民黨的,當然反動。南京的革命便從新街口廣場的孫中山銅像開始。紅衛兵在銅像上張貼“勒令”,限南京市委於二十四小時內拆除。市委嚮國務院請示後,連夜拆除銅像。但拆遷過程中又有人要求就地銷毀,不讓遷走。市委書記聲明按周恩來指示辦事、遷移至市郊中山陵保存,纔得以運走密藏。九月一日周恩來對北京紅衛兵代表講話,說孫中山“一九二四年和我們合作……南京的同學一定要搞掉孫中山的銅像,這不好。地方不合適換個地方嘛!……他有對的有錯誤的,因為他是資産階級革命傢。他的夫人從合作後,從來沒有投降蔣介石……到她傢貼大字報不合適。有人說她生活資産階級化,她本來就是資産階級革命者嘛!她兄弟三人、姐妹三人,就出了一個革命的鳳凰,不能因為妹妹是蔣介石的老婆就打倒她……”(51)
  
  宋慶齡因而無恙,但她父母是資本傢,還是牛鬼蛇神,他們在上海的墓被砸。宋慶齡請廖仲凱的女兒廖夢醒把情況告訴周恩來夫人鄧穎超後,周指示重修,上海不得不遵命重修宋氏墓園。但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耍了個小動作,新立墓碑時沒照原來的墓碑重刻。原來的碑上刻有立碑的宋氏子女、包括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名字,而新墓碑上除宋慶齡外全部被革了命。除宋氏陵墓外,整個公墓的土地都被翻耕,成了農田。
  
  孫中山不久,握有兵權的袁世凱逼孫讓位,自己當了總統。後來又復闢帝製,給自己加冕,在國人一片反對聲中當過六十天短命皇帝。他死後歸葬老傢河南安陽。因為是反動派的頭子,他墓前的石人石馬被推倒,墓則被炸壞。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在武昌首舉義旗,率隊攻打清政府湖廣總督衙門的吳兆麟,是辛亥革命元勳。一九三八年武漢淪陷時,他因病滯留在漢,被日本人發現,逼迫他出任偽軍總司令。吳堅不允諾,被日寇軟禁,病情加重,於一九四二年去世。一九四八年,國民政府在武昌卓刀泉為他舉行了公葬。如今墓被砸開,破土曝屍,衹因他是國民黨。(今已重修的吳墓在武昌首義公園。)
  
  辛亥炮響時在上海響應起事,奠定東南大局的李平書(1853-1927)病故後,滬各界人士集資鑄其銅像。日本侵占上海前夕,市民恐日寇破壞銅像,曾將其深埋地下,抗戰勝利後方掘出重立。一九六六年,銅像被橫掃,不久作為廢銅爛鐵賣給廢品回收店,轉而送進了上海冶煉廠。
  
  浙江奉化縣溪口鎮蔣介石舊居,蔣氏生母的墓被上海的大學生領導的寧波中學生掘開,其遺骸和墓碑都被丟進了樹林。(52)
  
  抗日戰爭中為國捐軀的國民政府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上將,當年總部設在湖北南漳縣。如今南漳縣張公祠的張氏衣冠塚和為紀念他而立的三個亭子均被破壞。廣西貴縣,“石達開紀念館和桂東南抗日起義烈士碑被嚴重破壞。”(53)
  
  抗日戰爭初期,國民政府在南京紫金山麓興建“航空烈士公墓”,將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時犧牲的三十多飛行員烈士的遺骸隆重安葬入土。但後來日寇占領南京,在大屠殺的同時還搗毀“航空烈士公墓”,揚棄未及入土的烈士的遺骸。一九四六年春,國民政府舉行公祭、公葬,將八年抗戰中犧牲於全國各地的一百多空軍烈士,以及為中國抗戰獻身的一位美國教官、四名蘇聯飛行員遷葬於此。一九六六年八月,毛主席的紅衛兵開到公墓,根據“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最高指示,將烈士墓徹底搗毀。他們幹得比當年日本人還徹底。烈士的骸骨全部被丟棄失散,以至後來重修時所有的墳都成了衣冠塚。(54)
  
  原國民黨師長張輝瓚一九三一年在江西被紅軍生俘後處死,遺體後被運回家乡湖南,埋在長沙嶽麓山。蔣介石題墓碑“魂兮歸來”。中共執政後在墓前釘一木板,寫明其反動經歷。但紅衛兵認為張某太反動,留作反面教材也不妥,砸爛了他的墓。
  
  和張學良一起發動西安事變的原西北軍首領楊虎城將軍,雖因此被國民黨處决,仍是紅衛兵眼中的“國民黨反動派”,墓及墓碑都砸毀。(55)
  
  一九三七年上海淪陷時,外國租界的法院仍執行中國政府的職權。法院刑庭庭長鬱曼陀堅不與日本占領軍和漢姦政權合作,多次接到附子彈的恐嚇信後仍堅守崗位,終於在一九三九年底被暗殺。抗戰勝利後,在他的家乡浙江富陽縣建立了“鬱曼陀先生血衣塚”。一九五二年,中央人民政府嚮其傢屬頒發了有毛澤東簽名的“烈屬證”。現在,血衣塚被蕩平,碑石砸斷後不知去嚮。
  
  國民黨軍人戴安瀾將軍一九四二年三月率兵赴緬甸,與英、緬軍協同對日作戰,曾救出英軍一個戰車團,五月間戰死時僅三十八歲。同年十二月他的遺體運回中國時,毛澤東送了輓詩,周恩來送輓詞“黃埔之英,民族之雄”,中共領導的八路軍朱德、彭德懷兩位正副總司令合送了輓聯。一九四七年,國民政府將他的遺骸自貴州遷葬安徽蕪湖市郊,與其家乡無為縣隔長江相望。一九五六年中共更追認他為“革命烈士”,可纔過了十年,戴氏墓園就被砸了。(56)
  
  杭州人文薈萃,也是衆多歷史人物的的長眠地。如今“大革文化命”,埋在杭州的歷史人物的墓幾乎都被砸爛平毀。傳誦千古的詠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作者,宋代詩人林和靖(967-1028)的墓就在被毀之列。公元一四四九年,外族入侵,明英宗親徵被俘,大臣於謙(1398-1457)擁立景帝,主持抗敵,勝利迎還英宗。後英宗復闢,於謙被誣陷謀反處死,歸葬老傢杭州。他一嚮被視為忠烈英雄,如今卻因他曾鎮壓過農民起義,也被刨了墳。除此之外,清末革命傢章太炎、先烈徐錫麟、秋瑾,乃至“楊乃武與小白菜”冤案中的楊乃武的墓,都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聲中作了犧牲。(57)
  
  資本傢的命不可不革。福建華僑富商陳嘉庚(公元1874-1961)回故鄉廈門辦學數十載,出資辦了小學、中學、師範、水産、航海、農林、商科諸學校,統稱“集美學校”,國人稱是當代武訓。他早年曾參加同盟會,以巨款支援孫中山革命;三十年代又積極募捐支援國內抗戰。但他是個資本傢,他辦的學校是社會主義中國的“獨立王國”。校園被關閉,校産被瓜分。陳氏族親近千人被強迫遷居閩西山區。他的墓及紀念碑石雕均被砸。(58)
  
  地主份子更逃不脫。前任國傢主席楊尚昆的祖父楊定九是四川潼南縣的大地主。一九五八年全國平墳時,他的墓受楊尚昆蔭庇而逃過一劫。一九六六年初,楊被毛澤東定為“反黨分子”,不再是“中央首長”。他那地主祖父的墳也就被家乡的紅衛兵挖開平毀了。紅衛兵戰績輝煌,掘出了“金銀器皿四十七件,珍珠玉器七百三十二件。”(59)
  
  近代“反動文人”的墓都在被砸之列。二十年代詩人徐志摩,一九三一年因飛機失事死去,埋在老傢浙江海寧縣東山麓,因其盛名,徐墓一度是當地名勝之一。中共進城後,徐即被指為“鴛鴦蝴蝶派”、反動文人,著作悉予封存。如今墓園當然被革了命。一九八二年重修徐墓,費時月餘纔在一塊荒地裏找到已被砸斷了的墓碑。(60)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蔣介石要發表一個《告全國國民書》,讓軍委政治部的郭沫若起草,三天內交捲。郭把這事交給了名畫傢傅抱石。所以,全國人民讀到的那份蔣介石“抗戰文告”,其實出自傅抱石之手:“地無分南北東西,人無分男女老幼,一致團结起來抗戰……”。(61)傅氏一九六五年病逝南京。一年後,他的墓被紅衛兵徹底掃蕩。
  
  幾年前去世的名畫傢齊白石是湖南人,葬在北京西郊湖南公墓。江青對紅衛兵咒駡他之後,公墓附近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學生用鎬頭、鐵鍬砸毀了他的墓。但死於五十年代的名畫傢徐悲鴻並未被批判攻擊,他的墓是紅衛兵在情況不明的混亂中連帶着砸毀的。周恩來說是“被壞人搗毀”,(62)實在是冤枉了紅衛兵。
  
  上海作傢靳以死於一九五九年,安葬在萬國公墓。為肅清其流毒,紅衛兵刨開他的墳,拋撒其骨殖,算是完成了革命任務。靳以有幸,骨殖被一位不知名的有心人收集起,送到公墓保存了下來。同為上海作傢的巴金嘆道:“可是我哥哥李林的墓給鏟平後,什麽都沒有了。”(63)
  
  毛澤東在《五·一六通知》中親自加了一段話:“高舉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産階級反動立場……”(64)六月七日主管農業的副總理譚震林傳達政治局會議精神時說:“我們農口(即農、林、牧、漁業各部門,丁註)有許多單位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要掃除他們的毒害。……大傢都要積極投入這個鬥爭。”(65)農口的“反動學術權威”便成橫掃對象。原蘇北農學院院長馮煥文一生從事畜牧學、果樹栽培研究,著述三十餘種。一九五八年去世後,歸葬老傢江蘇宜興。今被追認為“反動學術權威”而慘遭掘墳、砸碑、焚屍之災。(66)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的一位死去不久的副所長,命運與馮煥文一樣。他的骨灰被從八寶山公墓取出,當着許多學者的面,砸碎後澆上汽油焚燒。
  
  中共早期領導人、原北京大學學生領袖高君宇(1896-1925),生前與女作傢石評梅熱戀。一九二八年石氏病逝後,朋友按其遺願,將二人合葬於京郊陶然亭。五十年代初,中共興建陶然亭公園,遷建高、石之合葬墓。紅衛兵認為那有違無産階級革命精神,一舉砸毀。(一九八四年重修)
  
  一九三四年十月,江西的中共紅軍突圍長徵前,曾做過中共中央總書記的“下臺幹部”瞿秋白(1899-1935)要求和中央一道行動。可是當時他已在黨內被排斥。中央局大多數人不同意帶他走。黨的負責人張聞天孤掌難鳴,衹好看着他留下。(67)次年二月,瞿秋白在福建被俘。蔣介石曾派人勸降,被瞿嚴詞拒絶。但他有感於黨內鬥爭之殘酷,情緒不高。他集唐人詩句書寫了一闋《浣溪沙》贈送獄中的軍醫:“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枉拋心力作英雄。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68)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他寫了一篇長文《多餘的話》,動機是“趁這餘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後的最坦白的話。”他剖析自己道:“我自己忖度着,象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産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我本衹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後還是‘文人積習未除’的。”(69)六月十八日,他用俄文唱着《國際歌》,走到一塊草地,說“此地很好”,然後面對行刑者的槍口就義。
  
  一九六四年毛澤東與周恩來等談話時,提及瞿秋白,說:“《多餘的話》我看不下去,以後宣傳革命烈士不要宣傳瞿秋白了,要多多宣傳方志敏。”(70)言外之意,瞿氏是個“叛徒”。北京西郊八寶山革命公墓內瞿秋白的墓碑,本是周恩來親筆題寫的。毛澤東既給瞿氏定性,他便跟風轉嚮,在政治局作報告說瞿秋白出身於大官僚資産階級,晚年叛變了革命。紅衛兵得知周恩來報告的內容,便到八寶山公墓砸了瞿氏墓碑。周趕緊表態:“碑上有我的題字。我當時認識不清。”“我們應當嚮青年歷史學家戚本禹學習……”(71)
  
  第二年五月,北京政法學院的紅衛兵再登八寶山,並嚮全國告示:他們“怒砸大叛徒瞿秋白的狗墓”,“把瞿秋白的臭骨扔出了八寶山”。(72)
  
  至此,中國歷史名人的墓差不多全被掃了一遍。但這時在毛澤東眼裏已不再有利用價值的紅衛兵漸失鬥志,沒勁再革古人的命。砸墳運動也就打上了休止符。
  
  殮屍造墳本是“四舊”。可十年後毛澤東死去,中共卻把他的僵屍供奉在首都的中心天安門廣場,占據了原來廣場上僅有的一塊供人休閑的緑地。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滑稽的歷史諷刺嗎?
  
          註 釋
  (1) 喜民著《魂係中南海》第92頁。
  (2)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光明日報》。
  (3)《江海學刊》一九六二年六月號。
  (4)同(2)。
  (5)同(3)。
  (6)《鐘山》雜志一九八四年第二期第一三四頁。
  (7)一九六七年七月中國人民大學新人大公社宣傳部刊印的《舊北京市委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罪行錄》第七十八頁。
  (8)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日《新北大》報。
  (9)戴知賢《山雨欲來風滿樓--六十年代的大批判》第一六六頁;一九六八年清華大學《學習資料》(續一)第三一○頁。
  (10)一九八九年版《崇義縣志》第五一一頁。
  (11)摘自《四川師院學報》一九八○年第四期。括弧內為引者所加。
  (12)轉引自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九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13)一九五七年四月三十日約集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談話記錄,一九六八年清華大學《學習資料》(1957~1961)第五十頁。
  (14)一九六六年五月八日《人民日報》。
  (15)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文匯報》。
  (16)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人民日報》。
  (17)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
  (18)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杭州會議上的講話和一九六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與康生等同志的談話,一九六八年清華大學《學習資料》(1962~1967)第二○四、二二七頁。
  (19)《紅旗》一九六六年第四期,戚本禹、林傑、閻長貴的文章。
  (20)《鐘山》一九八四年第六期第七十七頁。
  (21)《文匯》月刊一九八二年第六期第九頁。
  (22)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
  (23)一九六八年清華大學刊印的《學習資料》(續一)第三六九頁。
  (24)《歷史在這裏沉思(1966~1976年記實)》第二捲第12頁。
  (25)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討孔戰報》。
  (26)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七日《光明日報》。
  (27)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六日美洲《世界日報》。
  (28)一九八六年群衆出版社《歷史的審判》(續集)第二十二頁;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日戚本禹在故宮的講話摘要,一九六六年北京化工學院等聯合匯編的《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參考資料》(以下簡稱北化《參考資料》)第四册第12-9、12-10頁。
  (29)同(25)。
  (30)同上。
  (31)《新觀察》一九八四年第十八期第十二頁。
  (32)一九七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對埃及副總統的談話,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第四七○頁。
  (33)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日戚本禹在故宮的講話摘要,北化《參考資料》第四册第12-9頁。
  (34)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七日閻長貴接見郵電科學院兩派代表的談話,北化《參考資料》第四册第12-42頁。
  (35)一九八九年版《南陽市志》第731頁。
  (36)一九八九年版《勉縣志》第628頁。
  (37)一九八九年版《嵊縣志》第461,463頁。
  (38)一九九二年六月一日至五日北美《世界日報》。
  (39)一九八七年版《湯陰縣志》第三十七頁。
  (40)《時代的報告》一九八三年第三期第十八頁。
  (41)《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三集第四四八頁。
  (42)一九八九年版《黎平縣志》第38頁。
  (43)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七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44)《人民文學》一九八八年第三期第一一六頁。
  (45)《文匯》月刊一九八六年第十二期第六十頁。
  (46)袁永鬆、王均偉編著《左傾二十年(1957~1976)》第二八六頁。
  (47)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六日美洲《世界日報》。
  (48)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美洲《世界日報》。
  (49)一九九○年版《安陽縣志》第八十九頁;《黑竜江四十年》第376頁。(50)江蘇《樂園》雜志一九八六年第六期。
  (51)北化《參考資料》第三册第9-3頁。
  (52)一九九六年二月六日美洲《世界日報》。
  (53)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一日美洲《世界周刊》;《廣西文革大事年表》第七頁。
  (54)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美洲《世界日報》。
  (55)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人民日報》。
  (56)《了望》周刊一九八四年第四十二期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頁。
  (57)一九九一年三月四日美洲《世界日報》。
  (58)香港《鏡報》月刊一九八八年第三期第六十頁。
  (59)一九六七年十月國際關係學院革命委員會批楊戰鬥隊編印的《三反分子楊尚昆的罪惡家庭及反動言論摘編》第一至二頁。
  (60)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今晚報》。
  (61)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一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62)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中共黨史資料》第四十六集第130頁。
  (63)巴金《隨想錄》第一集。
  (64)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十年後的評說—“文化大革命”史論集》第三十四頁。
  (65)一九六七年三月北京大學《新北大》編印的《打倒資産階級反攻倒算的急先鋒--譚震林》第六十三頁。
  (66)一九九○年版《宜興縣志》第八四二頁。
  (67)《黨史研究》一九八三年第三期第二十五頁。
  (68)一九六七年十月北京政法學院《討瞿戰報》編輯部編印的《討瞿》第一○一頁。
  (69)《黨史研究》一九八○年第三期第二十頁。
  (70)一九六四年毛澤東在人民大會堂與周恩來等的談話,一九六七年十月北京政法學院《討瞿戰報》編輯部編印的《討瞿》第三頁。
  (71)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周恩來接見中國科學院雙方代表的談話。
  (72)同(70),第一二八頁。
“文革”中的北京市公安局

蔡明忠 Cai Mingzhong
  1966年5月,隨着對北京市委的公開批判,公安部部長謝富治派出了由44人組成的華北局、公安部聯合工作組,進駐北京市公安局奪權。一個月以後,工作組的人數竟增加到313人。
  
  6月5日.在北京體育館召開的5000名公安幹警大會上,新上任的市委副書記吳德宣佈了北京市公安局新領導班子的名單,同時宣佈對前任局長馮基平、現任局長邢相生以及其他領導成員呂展、閔步瀛、閻塘隔離審查,張烈、李一平停職反省。謝富治在講話中說:“對一些反黨分子、壞人撤銷職務、停職反省,我們早有這個希望,今天終於實現了!”
  
  1967年2月11日,北京市公安局由軍隊接管,實行軍事管製。軍管會派軍代表接管各處、分(縣)局及基層科、隊、所。
  
  1967年3月24日,軍代表進駐公安局剛滿一個月的時間,軍管會的二號人物劉傳新就對市公安局作出了徹底否定的結論:“市公安局文化大革命前是個地地道道的黑窩子。一批黑幫長期為非作歹,作惡多端,在政治上與毛主席相對抗,千方百計反對毛澤東思想,實行資産階級專政,企圖資本主義復闢。”幾個月以後,在謝富治的授意下,軍管會先後炮製了《關於北京市公安局問題的匯報提綱》和《關於徹底改造舊北京市公安局的若幹問題》兩個材料,誣陷公安局“是彭真、劉仁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實行資産階級專政的工具”,“10名正副局長、117名正副處長、分(縣)局長都是特務、叛徒、三反分子”,“全局有1000多壞人”。
  
  緊接着,劉傳新指使專案人員從市公安局的偵察案捲中搜集各級領導的審查批示,編寫了題為《關於羅瑞卿、劉仁、馮基平、邢相生等一夥反革命集團裏通外國的情況報告》,誣陷羅瑞卿、劉仁、馮基平、邢相生、焦昆、張烈、閔步瀛等31名領導幹部“裏通外國”,是“供給敵人情報的批準人”。之後,又組織起從300多人逐漸增加到2000多人的班子,用一年多的時間,清查了全局各類主要檔案77萬餘捲,零散材料105萬件,列出所謂“出賣情報”的材料8623件,“叛徒、特務、反革命綫索”材料153374件,並將其中85344件編印成122册,轉發全國29個省、市、自治區進行追查,嚴重失密,造成極其嚴重的惡果。專案組還在另一份《關於馮基平、邢相生、閔步瀛、張烈、焦昆為首的現行反革命集團內幕》的材料中,將馮基平定為“特務分子”,邢相生定為“特務嫌疑”,閔步瀛定為“京津鐵路局督察室特務”,焦昆定為“CC特務”,張烈定為“叛徒嫌疑”。更為滑稽的是,劉傳新一夥竟然輕信曾在汪偽時期充任開封六路軍中將副司令、遠東國際民主聯盟中央總局常務理事兼機要理事的宋××的謊言,認定從中央到地方有39名領導幹部參加過日偽“遠東國際民主聯盟”特務組織,還有教授、幹部、職工等300餘人是日偽“華北興亞民主同盟”的潛伏特務。這份假材料轉發全國各地後,僅在北京、天津、秦皇島、大同受此案牽連的就有105人,其中91人長期背着“特務嫌疑”的黑鍋,3人被逼迫而自殺身死。
  
  在康生、謝富治的親自授意下,劉傳新等人還捏造了北京市公安局“與帝、修、反特務勾結進行間諜特務活動的大量罪證”:“包庇、放走叛徒、特務、反革命1227人”,“放走帝、蔣重大特務間諜109名”,“送給美蔣特務機關和英、日、緬、印等國傢各種核心機密情報1349項”,“供給敵人機密情報5689件”……一句話,北京市公安局“早已成了敵人的特務機關”!歷任公安局長羅瑞卿、馮基平、邢相生以及其他主要領導成員都是“裏通外國、罪大惡極的壞人”!
  
  康生、謝富治等陰謀傢對劉傳新提供的材料如獲至寶。康生在劉傳新的匯報材料上批示:“這對彭真、羅瑞卿、徐子榮、凌雲、劉仁、馮基平等人的反革命活動是有力的證據。”謝富治則煽動說:“公安機關如果不徹底改變,不把舊機器徹底打碎,要轉變過來是睏難的。”
  
  1968年8月17日,劉傳新在北京體育館召開的8000人“控訴批判大會”上,宣佈對馮基平、邢相生等24名公安局領導幹部“逮捕法辦”。
  
  8月23日,劉傳新將814名公安幹警定為“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集中到良鄉關押審查。
  
  8月29日,劉傳新將劉少奇、賀竜、葉劍英、彭真、李井泉、譚震林等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傢的子女70人關進市局少管所,強令他們揭發其父母的“罪行”。
  
  一陣“大拆大卸”之後,劉傳新得意洋洋地發表了聳人聽聞的講話:“軍管會把成千上萬的叛徒、特務、頑固不化的走資派、賣國賊、各種牛鬼蛇神揪了出來!”“公安局有問題的,定了1080人,還有459人待定案處理。”
  
  風雨飄搖。北京市的無産階級專政機構的根基在一陣陣腥風血雨中抖動、搖晃……
  
  毛澤東主席有所察覺。
  
  周恩來總理憂心如焚。
  
  早在1967年12月,毛主席對劉傳新上報的誣陷材料就提出過質疑;“10個局長都是壞的?處長都是壞的?1000多人都是壞的?資産階級專政,我們還能蹲得住嗎?”周恩來一針見血地斥責謝富治、劉傳新的行動“是剜心戰術”。
  
  然而,劉傳新自恃有後臺為他撐腰,極力想維護他在公安局奪權後所竊取的統治地位,他不僅對毛主席的告誡置若罔聞,而且對周恩來的指示極為反感。在市公安局傳達、貫徹第15次全國公安會議精神時,劉傳新繼續堅持說前17年的公安工作執行的是一條“又粗、又黑、又深、又長的黑綫”,“有人想藉一分為二恢復老一套”。
  
  為了討得主子的歡心,劉傳新按照“四人幫”的旨意,把社會上流傳江青等人的醜聞當作“反動謠言”來追查。僅從1975年底到1976年初,公安局共追查出所謂“謠言”1000多起,涉及數萬人,其中不少人遭到拘留和審查。
  
  劉傳新的這一係列表演,加深了“四人幫”對他的信任。他有幸作為親信提前從“四人幫”那裏領到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旨意,所以他的“批鄧”口號也比社會上早喊出了兩個多月。還在鄧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間,劉傳新便在市委常委會上以《“多綱論”的反動實質》為題發言,指名道姓地攻擊鄧小平“一朝權在手,就來搞復闢”。緊接着,他又先後三次在市公安局的幹部會議上藉題發揮,宣稱鄧小平“糾集了一個右傾翻案集團”,鄧小平是“社會上地富反壞右、新老反革命、資産階級嚮黨進攻的組織者、策劃者、煽動者”,是“地主資産階級的總代表”,是“全國資産階級的活聖母”。
  
  1976年1月8日,敬愛的周總理與世長辭的噩耗使億萬中國人民悲痛欲絶。但是,與人民為敵的“四人幫”卻欣喜若狂。他們為了壓製群衆對周總理的無限哀思,竟下達了不準戴黑紗、不準戴白花、不準設靈堂,不準開追悼會、不準寫悼念文章等一道道禁令。還在為周總理治喪期間,他們便別有用心地炮製出了陰陽怪氣的文章《大辯論帶來大變化》,強姦民意,蹂躪黨心。緊接着,又公開把“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矛頭,直指剛剛着手撥亂反正、整頓國民經濟的鄧小平同志。
  
  “四人幫”及其爪牙的卑劣伎倆,激起了首都人民的強烈義憤。4月2日,北京出現了第一支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4月4日是清明節,又恰逢星期天,天安門廣場的示威活動出現了更為壯烈的場面。就在這天,“四人幫”下達了鎮壓的指令。於是,他們在公安部門的黨羽親自帶人到天安門廣場偷記汽車牌號,拍照詩詞,還派人在歷史博物館樓上用長焦鏡頭進行錄像偵察。公安局長劉傳新特地佈置“把車輛準備好,拘留所、收容所做好準備”。
  
  子夜時分,一隊隊民兵開進廣場,紀念碑東西兩側穿棉大衣的人群漸漸拉開了陣勢。廣場東側突然殺出一彪人馬,迅猛地衝嚮紀念碑,等候多時的民兵和警察趁機一齊撲了上去,幾個朗誦詩文的人很快被抓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幾名警察衝嚮那個正在朗誦《請收下》的青年時,他們一邊不無揶揄地叫喊:“收下吧,收下吧,把你也收下!”一邊瘋狂地揪下那個青年,把他扔進警車裏。
  
  緊接着,200輛卡車開進廣場,2000多個花圈被洗劫一空。
  
  第二天凌晨,北京市公安局下屬各處的幹部和群衆緊急集合,接受處領導傳達市局的命令:根據上級指示,清明節已過,悼念活動已經結束。昨天夜間,天安門廣場的花圈已全部搬走。大傢現在到廣場去的任務,是勸阻群衆不要再送花圈,不要再搞悼念活動,各自回本單位抓革命、促生産……
  
  人們沒有被嚇退。9點以後,廣場上至少群集有十幾萬人,他們高喊“還我花圈,還我戰友”,推翻市公安局的廣播車,點燃了“聯合指揮部”的汽車。
  
  就在天安門廣場熱血沸騰的時刻,“四人幫”及其爪牙也在策劃“反擊”。
  
  他們在中山公園成立了新的民兵指揮點,在28中學設立了公安局的西部指揮部。出動民兵5萬人,警察3千人、衛戍部隊5個營,分別駐紮在中山公園、午門、勞動人民文化宮、歷史博物館、28中學、空軍招待所等處待命。
  
  晚8點左右,臨時設在歷史博物館內的“聯合指揮部”通過電話落實各路隊伍的集合情況。
  
  9點29分,“聯合指揮部”下達了鎮壓的命令。待命已久的警察、民兵、部隊一齊出動,包圍了天安門廣場。廣場西側的數百名警察,首先衝到紀念碑附近,包圍了集中在紀念碑前的群衆。一時間,木棒、皮帶雨點般地落在手無寸鐵的群衆頭上、身上。紀念碑周圍,呼喊聲、怒駡聲、追打聲、慘叫聲混成一片。
  
  一陣腥風血雨的鎮壓之後,200多名被抓的群衆一個個被推進吉普車,開往關押的地方。
  
  在劉傳新的指使下,清明節期間公安局在天安門廣場上偷記的115輛小汽車的號碼,涉及到中央、國傢機關、部隊等80多個單位,全部受到追查,一直追查到葉劍英、劉伯承等同志身上。公安局還搜集了天安門廣場的詩詞原件583份,強迫群衆交出的詩詞抄件6.6萬多份,照片10.8萬多張。從這些材料中,選出重點600餘件,總計立案追查的1984件,先後拘捕與天安門事件有關的群衆388人。在公安局內部,幹警受到拘捕、隔離審查的15人,受到各種方式追查的多達600餘人。全市在“雙追”中涉及的群衆數以萬計,副部長和軍級以上的幹部被觸及的近30名,包括葉劍英、鄧小平、徐嚮前、鬍耀邦、廖承志、餘秋裏等同志。
  
  劉傳新因為“雙追”有功,頗受“四人幫”的賞識,江青誇奬他“幹得好”。
  
  在毛主席病重期間,“四人幫”加緊纂黨奪權的部署,劉傳新也及時地製定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應急方案》。他曾多次提出要註意“手中掌握一部分權力的黨內走資派”,要警惕“能調動車、馬、炮的人搞武裝暴亂”。毛主席逝世後,劉傳新立即按《應急方案》部署,在公安局組織了3300多人的機動力量,準備槍支2400多支,棍棒1050根,機動車270輛,還有大批電臺、報話機等通訊器材,並繪製了作戰用的城區坐標圖,真可謂磨刀霍霍,隨時準備對人民實行法西斯專政。
  
  積怨的火山總有一天要爆發。1976年10月的一聲霹靂,炸開了中國上空漫天的雲霧。
  
  1977年初,隨着社會上要求把被“四人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的呼聲日益高漲,北京市公安局的大樓裏也爆出了公開嚮劉傳新宣戰的火花。在紀念周總理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裏,有人貼出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大字報,公開點名劉傳新是在北京市公安局內一手遮天的“慶父”,強烈要求清算劉傳新充當“四人幫”的劊子手屠殺人民群衆的罪行。
  
  1977年1月27日,經北京市委批準,劉傳新被免去市公安局長的職務,接受審查。
  
  一貫神氣十足的劉傳新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現出了政治賭棍滿盤皆輸後的原形。他毫不隱晦地發出了傷感:“我這輩子也算值了,什麽樣的場面都見過了,什麽樣的高級飯店都吃遍了……”
  
  的確,在“四人幫”的庇護下,劉傳新曾風光多時,不可一世。他在北京市公安局大權獨攬,每句話都落地有聲,誰敢說個“不”字,輕則受到批判,不予重用,重則下放、勞改,甚至被關進監牢。他還利用手中的職權,長期將北京市公安局某處級機關內的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幹部拉在身邊,經常陪伴他出入高級飯店和其他場合。
  
  劉傳新在接受審查期間,神經十分脆弱。5月18日,當他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第二天要召開“批判劉傳新大會”的通知時,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5月19日上午,北京市公安局的全體幹警都聚集在北京體育館內。人們不時地嚮主席臺方向翹首觀望,一個小時過去了,大會仍然沒有開始的跡象。人們坐不住了,互相詢問。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令人驚愕的消息:劉傳新自殺了!
  
  1977年7月,經黨中央批準,劉堅夫出任北京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公安局長。9月,原北京市公安局局長邢相生出任黨委副書記、副局長。11月,國務院、中央軍委發出《關於在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工作的軍隊幹部調回部隊的通知》,軍管會時期留下的793名軍隊幹部全部撤離北京市公安局。
  
  從此,北京市公安局結束了十年動亂的歷史。
  
  〖摘自《書摘》1996年第1期,原載《傳紀文學》〗
紅衛兵檔案
吳過 Wu Guo閱讀
  全景式《紅衛兵檔案》
  內容提要
  《紅衛兵檔案》是一部全景式作品,全書共26萬字。
  1966年,人類歷史上的一幕大悲劇拉開了帷幕──這就是至今提起來依然讓人寒心涼齒的“文革”浩劫。“文革”是紅衛兵的宗教和陷阱。
  當年,他們衹有十七八歲,盲目地捲入“文革”,把自己的一切狂熱地奉獻給了某種宗教般的信仰。誰知道這批聖徒們所朝拜的聖殿卻是血與火
  的煉獄,紅衛兵們親眼目睹了一幅幅驚心動魄的歷史圖畫,在摧殘社會的同時,他們自己的靈魂也一次次經受着鞭撻、拷打和撕裂。內科每一個
  紅衛兵都是從“文革”浩劫中爬着出來的。他們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目光中流露出的半是哀怨、半是不屈,象一組雕塑群,象徵着永恆的苦
  難與風流。
  《紅衛兵檔案》一書敘述了紅衛兵運動的全過程。該書從一群紅衛兵的發起者們着手寫起,以翔實的資料、悲涼的文字,寫出了整個紅衛兵
  運動的誕生、成長以及消亡的歷史。
  *寫在前面*
  第一章:風起雲涌
  1—1、出事了!
  地火在運行
  烏托邦的理想
  山雨欲來風滿樓
  1—2、紅衛兵出世
  紅衛兵的發起者們
  狼煙四起
  北京大學爆炸了
  1—3、“消防隊”緊急出動
  劉少奇决定派工作組
  事物正在起變化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毛澤東說:“統統驅逐之”
  “炮打司令部”
  1—4、紅海洋
  進攻!再進攻!
  神聖大檢閱
  幾個紅衛兵的回顧與反思
  第二章:大串連與破四舊
  2—1、大串連
  北京發出了總動員令
  北上,南下,西進,東徵……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揪出黑後臺
  2—2、破四舊
  紅禍彌漫
  砸!砸他個稀巴爛!
  一張紅衛兵的通令
  “紅色恐怖萬歲!”
  鍍金的天空飄滿死者彎麯的倒影……
  
  
  
  
  第三章:慘痛的歷史圖像
  3—1、紅衛兵運動的走嚮
  大分化!大動蕩!大組合!
  “炮打九級司令部!”
  成立了紅衛兵糾察隊
  3—2、“血統論”與《出身論》
  “鬼見愁”對聯
  “血統論”的驍將譚力夫
  一個帶血的聲音在吶喊
  3—3、老紅衛兵失寵
  “聯動”誕生前後
  “紅衛兵監獄”
  痛苦的涅磐
  
  
  
  
  第四章:動蕩的中南海
  4—1、共和國主席一傢的沉淪
  劉少奇痛苦不堪
  “智擒王光美”
  清華園30萬人的批鬥會
  劉少奇的滅頂之禍
  4—2、炮打“無産階級司令部”
  十二月黑風
  中央黨校“失火”
  
  第五章:天下大亂
  5—1、“7?20事件”
  毛澤東南巡
  “反革命兵變”真相
  “揪軍內一小撮”
  5—2、武鬥遍及全國城鄉
  全國武鬥掠影
  廣西武鬥日志摘錄
  
  第六章:蓋棺難定論
  6—1、“5?16兵團”始末
  “炮轟周恩來!”
  文革波及海外
  周恩來與毛澤東的一次密談
  揪“5?16”風靡全國
  6—2、紅衛兵的祭日
  紅衛兵運動的兩次浪潮
  清華園百日大血戰
  毛澤東一錘定音
  尾 聲
  附錄:主要參考書目文獻
當代歸國留學生

陳雅妮 Chen Yani
  這是一群幸運又不那麽幸運的中國人。作為勇敢的先行者,他們趕上了國傢大發展的年代,趕上了求纔若渴的用人之秋。他們因而有了更多的選擇,更多的機會。他們當中許多人被待為上賓和委以重任,許多人捷足先登地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但又因為是少數先行者,他們的影響還非常有限,還會有麯高和寡的孤獨。
  他們必須做一番艱苦的拓荒,甚至冒着有種無收的風險。
  這是一群奮鬥着的中國人。無論在國外還是國內,“奮鬥”二字對他們來說都是沉甸甸的。
  在國外,他們無所依傍,唯有奮鬥,一天不奮鬥,他們就可能淪落到社會最低層。帶着這種嚴酷的生活加倍強化了的奮鬥的天性,他們選擇了比轎車、洋房更為博大的奮鬥目標,追隨着一個多世紀以來以實業、以科技、以革命報國的幾代留學生的足跡,以自己的方式融入整個民族奮鬥的史詩。
  歷史將會記住這些奮鬥者,這些以青春作伴,在九十年代踏着歸國的潮頭、以涓涓之流推涌着祖國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當代中國留學生。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十年的旅日生涯,使她渾身透着一種日本式的教養。第一次見面,她穿了一身大紅的絨綫套裝,淡妝的臉上帶着矜持的微笑,雙手前垂,微微鞠了一躬,這便是在日本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回上海創辦玉壘環境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的馮坤範。
  我到過她的公司,很有幾分悲壯的色彩。三年了,公司不僅沒有利潤,每年數萬元人民幣的開銷全靠馮坤範在日本的奬學金支撐。包括公司最初的投入,三年來馮坤範已花去了三千餘萬日元(約280萬元人民幣)。她在日本的學業還沒有最後結束,公司的日常工作由兩位副經理打理,她自己則在日本的衝繩和中國的上海之間飛來飛去。兩位副總經理一位是她的表妹馮小姐,一位是她丈夫在農場插隊時的插兄張久蔚。出於對她的支持,儘管步履維艱仍在勉力維持。張先生比較樂觀,說我們是志同道合,捨命陪君子。馮小姐看不到公司的前途,不禁抱怨:她何必急着回來爭這口氣?
  張先生安排我們在一傢紅茶坊見面。
  馮坤範說張久蔚已經是她的第六任副總經理,前面五位都辭了職,說不定不要到明年此時,他也會離我而去。她笑着看了一眼張久蔚,我發現她的眼裏閃着淚光。此後的談話中,她常常會笑着,卻淚光閃閃。
  十年多前馮坤範是上海中山醫院一個護士。二十來歲是精力旺盛的年齡,小提琴、國畫、電影配音、談心所,什麽都學,還自學了日語和中醫。不知是哪一天,她突然留心起病房的病人,特別是患白血病的孩子。他們一個個被送進來,又一個個因不治而擡出去。看着不堪喪子之痛的父母,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一下子知道了自己該幹點什麽。
  1988年她和丈夫錢小明雙雙自費到日本留學。她執意要學醫,準備了半年就以在上海讀夜大的基礎考上了日本紅十字醫學院。在日本毫無根基,經濟來源顯然難以支持兩個人同時求學,更何況馮坤範上的是學費昂貴的醫學院校。丈夫錢小明默默放棄了自己喜愛的金融管理專業,找了一份建築工地的苦工,為的是每天有一萬日元的收入。馮坤範當然不能靠在丈夫身上,自己也要打工掙錢。從此刻起,馮坤範就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極為艱難的道路。她在嚮我回憶這段經歷時甚至說:如果我當時不選擇出國,也許這輩子要輕鬆得多。
  在日本,不少窮睏的女性都去酒吧做陪酒女,因為這類工種比較省力,來錢快,但是往往要付出代價。就馮坤範的性格,她無論如何也不去做這份工作的,這樣,她就不得不千方百計多打幾份掙錢不多的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每天的課餘時間連打三份工。她在酒吧托兒所看孩子。這些孩子的媽媽深夜還在酒吧陪酒,孩子就寄放在酒吧外面的這個臨時托兒所裏。她夜夜陪着這些陪酒女的孩子,體味着在日本做一個女人的艱難。
  三年,她讀完了醫學學士學位,又考上了日本國立琉球大學醫學研究科,攻讀“環境生態免疫”的碩士和博士學位。此後便是漫長的七年學程。
  在這裏她有了足夠支持學業的奬學金,但讓她缺乏思想準備的是,在沉重的課業負擔之外,她還必須體驗中國女人在日本求學的艱難和屈辱。
  她就讀的專業有一位傲慢的日本人,38歲就當上了教授,自恃甚高,尤其看不起中國女生。
  他經常晚上喝酒,每次喝酒都讓中國女生陪着,趁着酒興撒野,還滿嘴污言穢語,說“女人不就是一匹任人騎的馬嗎?”。他有恃無恐,因為這些中國女生的命運就拿在他的手上,每年的奬學金都需要有他的簽字和評語。記不清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馮坤範被動地保護着自己,心中有說不出的壓抑。這些苦楚她也不能嚮丈夫訴說,他的負擔已經夠重,一切衹能自己默默承受。過去愛唱愛笑的她變得不願說話,精神極度憂鬱。每每得不到排解時,她便獨自駕車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把車開到海邊,嚮着大海痛哭一場。
  帶着這樣的精神壓力,馮坤範咬牙進行着自己的學業,經常通宵達旦地守在實驗室,三歲的女兒帶在自己身邊,睏了,就讓她和衣睡在實驗室的沙發上……
  1998年3月,馮坤範終於出色地完成了需經十二個國傢的醫學教授聯合審批的博士論文,戴上了日本琉球大學的醫學博士帽。在日本學醫不易,女性學醫更難,苦讀十年學成女博士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煎熬。她的學成引起了琉球大學的重視,校方“國際人才交流協會”三次提出請她留校工作並邀請她一傢三口“歸化”日本籍,但均被馮坤範婉拒。
  為了輓留馮坤範,日方提出將她的留學簽證從3月25日延長到9月,給她留出時間在日本各地觀光——也是一種無聲的輓留。這一從不給予中國留學生的厚待,卻被馮坤範拒絶了。
  她不是不知道歸化日本籍有多少人求之不得,也深知留在琉球大學的職位意味着收入的豐厚和生活的穩定。但十年的日本求學生涯,使馮坤範飽受了精神上的壓抑和痛苦,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將成為“日本人”這個事實。當時,丈夫錢小明已開辦了一傢經營大理石的公司,並拿到了經營簽證。馮坤範把快要到期的留學簽證轉成了傢屬簽證,徹底放棄了留校和入籍的機會。
  此時,她早已在上海創辦了自己的“玉壘”公司。玉壘,取意冰清玉潔的志嚮,取意寧為玉碎的剛烈和執着。它的誕生,是一個更加令人肅然起敬的故事。
  馮坤範在報考研究生時,就開始改變了自己的學科方向。她在醫學領域鑽研得越深,就越追根溯源地開始關註環境問題。許多疾病的高發,都與環境息息相關。她放棄了繼續攻讀臨床醫學這個被認為最有職業保障的專業,而轉嚮環境免疫學。
  直接導致她創辦環保企業的,卻是兩次與專業無關的刺激。在一次研究生的聚會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的導師當衆讓她把剩下來的食品帶回去明天吃。在日本,熟食是從來不過夜的,日本人也是絶對不吃過期食品的。馮坤範很禮貌地謝絶了。這位導師卻不依不饒藉題發揮地說:“上海黃浦江、蘇州河那麽髒,你們不也喝了嗎?你們上海人有特殊的免疫力,不會生病的。”
  馮坤範雖有滿腔憤怒卻無言以對!
  還有一次,她陪同導師到上海訪問。那位傲慢的日本導師提出要去錢小明的傢。
  當時上海的城市改造剛剛起步,還有許多破舊的街區。錢小明的傢就住在盧灣區一條小弄堂裏。出於禮貌,馮坤範難以拒絶。導師仿佛尋找什麽似的一個勁地往前走,一進弄堂迎面而來的就是臭氣陣陣的垃圾桶和小便池。導師沒有說話,卻早已是滿臉鄙夷。
  馮坤範下了决心,這輩子就做一件事:親身投入上海的水源和環境治理。
  這成了她在日本留學後幾年的一個情結。她成天想的就是尋找日本最好的環保技術和産品,把它帶到中國去。經過反復檢索、考察,找到了一種已經在日本廣泛使用、被認為是最好的環保生物製品——“東江放綫菌”。
  “東江放綫菌”是日本一位叫東江幸信的生物學家開發的一種微生物技術,廣泛用於水處理、垃圾處理、糞便處理、油污處理等環境工程,因為在海灣戰爭期間成功地處理了波斯灣的大面積石油污染而名聲大振。它用於垃圾處理,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有機垃圾“消化”為水和二氧化碳,用於河流治理,可以迅速“吞噬”淤積在河底的有機污泥。
  用於飼料添加和糞便處理,既可以做到畜糞的“零排放”,又可以消除惡臭改善養殖環境……
  當時還是碩士研究生的馮坤範去拜望了這位東江先生,提出希望將東江先生的微生物技術引進到中國。她提到了她的母親河黃浦江,提到了原本美麗卻因為工業污染變得黑臭不堪的蘇州河,提到了她今生的願望和志嚮……一嚮對中國友好的東江先生被這位中國姑娘打動了,同意用最低廉的價格嚮馮坤範出讓十種微生物産品在中國的銷售權。開價是1500萬日元。這的確是最低的價格了。兩年後,香港一傢公司意欲買斷東江菌在香港的代理權,東江先生代理商的開價是3億日元!但這1500萬日元對於一個靠奬學金和打工收入維持生計的中國留學生來說,足夠把天捅一個窟隆!
  錢小明先生也是一個有強烈情緒的人,如同當年自己退學成全妻子上學一樣,此次他也毫不猶豫地將七、八年的辛苦積蓄傾囊相助。加上馮坤範的奬學金,加上親朋好友的幫忙,馮坤範湊足了這筆巨款,千金一擲地和東江先生成交了。
  1500萬日元,相當一百多萬元人民幣,馮坤範把自己的身傢和未來全部押上了。
  她必須紮紮實實地走好每一步。她的“玉壘”設在上海農學院,第一筆“業務”就是治理農學院門前的一條污水河。她非常清楚,這種高科技的、在普通人看來過於神奇的微生物産品,非通過實例難以讓人信服。
  僅僅一個來月,這條180米長的河段由黑變緑、由緑變清,與未經治理的河段形成鮮明的對照。一時間,報紙、電臺、電視臺爭相報道,市政府、市人大環保方面的官員紛紛親臨視察。馮坤範成了新聞人物,玉壘成為頗有知名度的留學生企業。
  不喜歡熱鬧的馮坤範也開始熱衷於這種宣傳,她太懂得環保這種特殊的産業多麽有賴於人們的環境意識和政府的推動力,多麽需要藉助媒體來提高公衆的信任感。好幾次,衹要有領導出面,哪怕她遠在東京,哪怕她手中的事情再緊急,她也會立即買上往返機票,飛赴上海。
  這對她來說無論時間還是金錢都絶不輕鬆,但她得珍惜這個稱得上紅紅火火的開端。
  然而,最初的熱鬧過去,玉壘並未能進入良性運轉。漫長的三年,馮坤範和她的同仁們記不清做了多少次應用性實驗,開過多少次現場推廣會,進行過多少次有始無終的洽淡。為了讓權威部門對東江菌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她們甚至邀請東江老先生到上海講學,邀請上海方面的有關人士去日本衝繩考察……該做的工作他們都做了,該得到的重視和關心似乎也應有盡有。然而東江菌的推廣至今仍停留在周而復始的實驗上,除了玉壘自己沒完沒了地投入實驗費用以外,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買主。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障礙在哪裏?
  有一個很直接的原因,那就是當年給玉壘以實質性承諾的一位副市長已調離了上海,幾位經手玉壘的項目、並專程去日本考察的主任處長大部分已經退休!也就是說,玉壘所有的前期宣傳工作都因為這些實權人物的離任而化為烏有,他們滿心指望的政府推動已經投報無門!
  當然,玉壘不順利也還可以找出一些其他的原因,如玉壘作為一個民營小企業,科研經費和貸款都沒有渠道,市場資信度也大受影響。公司衹能用低薪聘用親戚朋友,他(她)們憑着一腔熱情與馮坤範同甘共苦,赤手空拳,四出遊說,既沒有足夠的公關費用,更沒有可資提高信任度的社會背景。一些公司看中他們的技術,卻看不起他們的公司……
  馮坤範承認她的公司太小,要想在市場上站住腳還得假以時日;她也承認她的工作對象首先看中的是經濟效益,要想說服他們關心環境、而且拿出錢來治理環境確非易事;她還知道一些政府的環保項目首先會考慮一些大的研究單位而不會看重她這樣一個小小的留學生企業;有些實權部門寧可相信一個有錢的外國人,卻不肯相信一個窮留學生,哪怕是拿到博士學位的留學生……這些,雖然是她回國以前始料不及,但她能面對現實。
  讓她怎麽也想不通的是,那幾位讓她傾盡心力、給過她莫大希望的實權人士,怎麽能就這樣輕飄飄地一走了之,不留任何痕跡?而玉壘公司的命運怎麽不是取决於它的價值而是取决於幾個人?
  馮坤範衹能接受張先生和馮小姐對她的評價和分析。他們說她太不功利,太不世俗,想法也過於簡單,簡直就是唐吉訶德式的熱情和勇敢。十年學府苦讀,社會全然不知。對人對事太單純,太透明,有時也太偏激,邊緣切割得太清楚,非此即彼,沒有模糊學。
  她說她知道現在要做成一件事公關很重要,但自己回到上海整個一個小老太婆,張先生帶她出去開“洋暈”,她衹覺得眼花繚亂,不會跳舞,不會卡拉ok,連上餐館吃飯點菜都不會。她適應了國外綫條簡單的生活和思維,她也說不清自己是進步了還是落伍了。
  說到這裏,她又是那副含淚帶笑的表情。她說:“或許隨着時間推移情形會有所改變,但時間太長了,我怕我會失去了耐心。今年我博士學業完成後奬學金就沒有了,公?”
  駒僖膊荒蕓?”
  我來維持了。最近東江先生將技術賣給了船井公司,船井公司又在和一傢香港公司談代理權的問題。我擔心香港這傢公司一旦談成,他們憑藉雄厚的經濟實力和經營能力,有可能很快打進內地市場,這樣我的心血真的就完全白費了。真到了這一天,我衹能把公司拆掉。錢我看得很淡,大不了權當這麽多錢都丟進了黃浦江。我對自己做了這麽一件事不後悔,不管成與不成都不後悔。因為這是我想要做的、喜歡做的事情,而且我為此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一位新華社記者以《不要讓報國的學子涼了心》為題,將馮坤範的情況寫成內部材料,受到當時國務委員宋健的重視,把材料批到了國傢環保局。馮坤範的事業出現了轉機。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不知應該說是他選擇了生活,還是生活選擇了他。同是留日博士,陳剛走的簡直是一條超理想狀態的“緑色通道”。他1997年8月28日回國,9月1日到上海浦東新機場指揮部上班。步入辦公室,一紙《任命書》赫然在目:“任命陳剛同志自1997年9月1日起擔任浦東國際機場指揮部副總工程師。”
  這個任命連陳剛自己也沒有料到。
  浦東是長江的“竜頭”。浦東國際機場,則是帶動這個竜頭起飛的雙翼。
  機場候機樓的主體設計就是一隻巨大無朋的白色海鳥。整個機場占地32平方公裏,相當於解放初整個上海城區的面積。以其特定的地位,這個機場可能是本世紀末中國在建的規模最大的國際航空港,首期投資高達130億元人民幣。
  陳剛的副總工程師職務意味着什麽呢?機場130億元的投資中,三分之一是設備和材料的投資,光是外匯採購部分的金額就是400億日元。陳剛便是全部設備的引進、採購、製造、安裝等龐大組織工作的第一協調人,由他直接嚮工程總指揮負責。
  而陳剛,此時不過是一個剛剛回國、年僅35歲的“毛頭小子”!
  電話裏就聽出一股青春勃發、血氣方剛的氣息,一見面,果然年輕,似乎未脫學生氣。說到他的來竜去脈,他用了一個很調皮也很學生氣的比喻,他說:我曾經是個“偽軍”,或者說是偽軍中的“地下工作者”。
  陳剛1987年去日本留學,就讀於日本橫濱國立大學,學習海洋船舶學。碩士讀完後又讀博士,1993年博士畢業,由日本文部省提供機會,又做了一年博士後。以後在日本的一傢大公司就職,一方面積纍工作經驗,一方面選擇了自己的方向。
  1996年,浦東國際機場開始啓動。這是一個日元貸款項目,按照慣例,應由日本政府提供技術援助,派遺日本的工程技術人員參與合作設計。機會不期而至。這年5月,陳剛所在的公司受日本政府的委托組織專傢團前往浦東,陳剛是上海人,很自然地成了這個專傢團的成員之一。“日軍”中的中國人,陳剛便有了一個“偽軍”的身份。
  其實,更“偽”的是,從打進入這個專傢團,陳剛就開始謀劃着離開它,謀劃着真正以主人的身份正式投入浦東機場的建設。當時的工作是與中方合作設計機場的飛行區。
  整整一年又三個月的時間,陳剛在工作中充分顯示着自己的才華和敬業精神,同時和中方負責人建立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信任。當下,他就嚮吳祥明總指揮——一位非常有决斷又愛纔若渴的將軍似的人物——表達了嚮往回國參加機場建設的志願。
  然而,真正到了轉變身份“投奔八路”時,下决心卻非易事。
  陳剛夫婦雙雙赴日,在日本已有了十個年頭。妻子是工程碩士,先於陳剛畢業,在日本的土木設計公司搞橋梁設計,雖然纔三十出頭,卻參與設計過十多座橋梁,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工程師。陳剛在公司的前程也是很明朗的。離開日本,意味着放棄多年奮鬥的基礎和十多萬美元的年薪!
  然而陳剛就是陳剛,他的人生經歷决定了他的思想和他的選擇。他一嚮非常幸運,好機會都趕上了。文革以後的第一屆經過考試進入重點高中,又順利地考入上海交通大學,大學入黨,畢業留校,23歲成為全院最年輕的係黨總支副書記。然後又是出國留學,拿政府奬學金,甚至沒吃過打工的苦頭。他的人生與中國改革開放的軌跡完全重疊,自認是最直接、最充分的受惠者。日本對高學歷的人才在入籍上網開一面,陳剛的機會唾手可得,但是他連想也沒有想過。反哺,回報,這是他最基本的準則。
  到日本後,他和他的朋友們一直關註着中國改革和發展,大量閱讀着、慷慨激昂地交流着各類有關中國動態的資料。他讀到美國一傢著名新聞周刊發表的文章,說“看到現在的中國令人想起一百年以前德國的崛起,現在輪到中國崛起了”。
  這類歷史性的預言一次次地在他心裏點燃着一種激情。八十年代初,他是在“振興中華”、“從我做起”的氛圍中進入青年時代的,至今想起這些口號他還會熱血奔涌。他想,他陳剛不能做果實的坐享其成者,他不能想象這個偉大的歷史進程中沒有他陳剛的參與。而且,作為一個工程師,在日本固然可以做一些技術工作,但不可能有這麽大的工程給自己做。有的工程師一輩子也不一定能等到像浦東新機場這樣輝煌的工程,和這相比,十幾萬美元算什麽!
  使陳剛嚮往浦東新機場工地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知遇之恩。儘管他並不知道吳總指揮會在他成為機場指揮部職工的第一天就委以重任,但憑他對留學生的那份理解就讓陳剛動容。
  吳總說:對留學生來說,生活待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最大限度施展才華的舞臺。因為留學生若是奔物質享受就不會回到國內來!
  拿着不到日本十分之一、甚至都說不清具體數目的工薪,陳剛卻強烈地感到一種當傢做主的豪邁和忘我工作的快感。和他相處不過兩個多小時,我也受到了這種風風火火的情緒感染。
  他一邊啃着因為不及去飯堂吃飯、讓設備處的小劉給他拿來的花捲,一邊和幾位早已等在辦公室的客戶打招呼:“不禮貌了,因為早飯也沒有吃,衹好邊吃邊談了。”十分鐘以後。他又拿起電話,用日語和對方談了好一陣子。原來他明天要去東京出差,卻剛發現多次出國的簽證已經到期,必須找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先生通融。然後他說去處理兩件事,讓我等他一同乘車去市區,他必須親自去拿簽證。我問他明天要去東京,今天就不回浦東了吧?
  他說不行,辦公室還有好幾件工作沒處理完,而且晚上還有一個700萬美元的合同要簽。東京也是明天去後天回,去看一套2000萬美元的關鍵設備。他說:為了這套設備,我們的工作已經做得很細了,對方的設備也非常好,但還要最後去看一次。就我一個去,去了最後拍板。你看,吳總真敢用人,也不怕外商收買我。
  吳總真敢用人。陳剛為此再次成為讓多少同齡人羨慕的幸運者。為機場設備引進的第一份合同,舉行了一個隆重的簽字儀式,吳總主簽,他是做為技術負責人輔簽。自此以後,吳總就放手了,把簽署合同的職責全權授予了陳剛。“副總工程師陳剛”的簽名,意味着獨立地對幾百上千萬美元的購貨合同負責。當然,這種負責是建立在一個非常完善的運行體係上的,所有的前期工作都是嚴密而規範的。但是他得對各個關節點有充分的把握,他必須非常老練、周全、胸有成竹。
  然而,在所有談判對手眼中這位有决斷權的年輕人,在此之前並沒有搞過工程,甚至也不是學工程或學設備出身!吳總對他鐘愛與信任,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作為優秀高級人才的綜合素質的直覺。
  設備副總工程師的工作頭緒讓人聽起來頭皮發麻。
  造空港就像造一座城市,城市有的設備機場幾乎都得有,而機場有的設備城市卻不一定有。
  如燈光係統,導航係統,航站樓,行李寄運係統,能源中心,冷通設備,供電設備……光是電梯,候機樓的加上工程配套用的要突破兩百五十部!
  和製造商打交道,大傢都在算計,這就要看你維護國傢和業主利益的洞察力,要有強硬的製裁措施。但這又必須非常慎重,稍有差錯他就要投訴你。投訴就得調查,這倒不是面子問題,而是時間賠不起。上海市政府要求1999年底第一架飛機要在新空港起飛。像這樣的大型機場的建設,國外一般都要七、八年,國內花個五、六年時間也是正常的。但陳剛他們衹有四年不到的時間。搞工程的人都知道,土建可以拼出來,設備卻是趕不出來的,弄不好就拉整個工程的後腿。
  設備造出來就要按期到貨,按期安裝。不能貨到了在碼頭上躺着吧,這得付多少倉儲費!而吳總要求的是無倉儲管理,什麽時候需要安裝時什麽時候到貨,安裝單位把設備直接運到工地。這在我國的建設史上也是少有的。陳剛這兒都是白領,沒有扛活的,沒有吊車,沒有工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合同管理得天衣無縫,稍有脫節就撂在那兒了。
  所有這些是一個極其龐大而嚴密的“係統工程”。於是,海洋船舶係的陳剛就有了優勢。造船就是造一座應有盡有而且能在海上流動的城市。而船舶工程、海洋工程根本就是係統工程。感謝這種專業長期以來建立的一種係統工程的概念和思維方式,陳剛如魚得水。他的工作主要是組織協調,他擔任黨總支副書記和大學教師的經歷又幫了他的大忙。他的工作對象大多是日商。十年的日本生涯,對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對他們在什麽情況會做出什麽判斷,陳剛基本有數。當然有很多新的東西要熟悉,如設備本身、市場變化等,這樣大型設備的採購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挑戰。陳剛渴望挑戰,惟其挑戰,更能激發人的智慧、潛能和創造欲。
  最大的挑戰是日元貸款的採購招標。設定的什麽樣的條件大有講究,太寬,不良廠商可能入圍;太嚴,入圍的廠商太少,價錢會擡得很高。要確保多少傢廠商入圍,不同的項目也有不同的尺度,真是大費周折。合同和評標報告要經貨款方審批。這裏面常常會涉及非常微妙和復雜的利益關係,往往表面是卡在這裏,而骨子裏問題卻出在那裏,明裏暗裏的周旋,完全是鬥智鬥勇。
  在談判最緊張的時候,陳剛的位置在前綫指揮部的“掩體”裏,通過協調各路大軍的專傢——土木工程師、電氣工程師、機械工程師、軟件工程師、控製工程師、建築師——掌握着談判的節奏,控製着談判的局面:這件事可以讓步,那件事要逼到底,這件事交給商務談,那件事情必須先把技術方案敲死……除非有重大問題嚮總指揮報告,大部分問題就由陳剛現場决斷。陳剛一般不在談判桌上出現,在外方眼裏他是有决策權的,直接面對談判對手就沒有了迴旋餘地。而一旦在談判桌上出現,就是嚮對方施加壓力,就是拍板。
  1997年4月,機場設備的第一批合同即將簽署。指揮部計劃搞一個隆重的簽字儀式,一方面為機場作宣傳,一方面出於外交配合上的考慮,給日方拋一個綉球。當時有一個大項目的技術問題還沒有談下來,對方是日本的三菱電梯公司。這個技術問題有一定的難度,三菱總部的决策已拖延了一個多月,談判也延宕了一個多月。指揮部决定逼他一下。於是,陳剛親自出陣。
  陳剛對三菱的談判代表說:第一批合同的儀式馬上就要舉行。這個儀式要請日本的總領事出場,所有相關的日商代表也要出席,還要邀請上海、日本的媒介。三菱能不能成為這次俱樂部活動的嘉賓,就取决於你了。上海是中國的門戶,浦東是上海的門戶,機場是浦東的門戶,電梯又是機場的門戶。這個合作對我們雙方的意義都是不言而喻的。明天敲定所有的技術方案,你們幹不幹。
  三菱當然要幹,而且確實也把價格定很低了。但從價格和技術性能比上還沒有達到中方的要求,必須再作讓步。陳剛瞭解,這樣的較量是很殘酷的,對當事人心理壓力極大,按日本人的性格若談不下來自殺的也有。於是他控製好分寸,既擺出步步進逼的態勢,也和對方共同尋找出路。
  三菱代表說,你們監控係統的技術要求太高。陳剛說,你這不是真正的原因。都說要看日本最好的電梯到新宿去看,到橫浜的地標大廈去看,那可都是三菱的電梯。你們的技術水平我瞭解,我們這個電梯你做得了。如果說自動扶梯和人行過道的監控係統有問題,我給你一個解决辦法。日本關西機場的監控係統不亞於我這個要求,是日本的富士達做的,他做得很成功。我倒不是想傷你三菱的自尊心,如果你認為你的不如他,可以嚮他買。
  三菱代表不得不說,技術方案可以接受,工期無法完成。陳剛說,這是托詞,你們加班加點地幹,幹得出來,無非是加班費。日本的法定加班費比工資高25%,說到底是成本問題。這樣吧,我可以幫助你解决成本問題。你去找上海三菱幫忙。上海三菱有非常優秀的軟件工程師,他們可以做出不亞於日本的軟件。軟件成本就是人工成本,你知道,我們目前經濟能力有限,工程師的工資水平還很低,你找上海三菱做,既可以滿足技術要求,又可以滿足合同金額的要求。
  三菱的代表沉吟不語。上海三菱是中方控股,他猶豫着要不要把這部分業務分出去。陳剛繞了一個彎子:當然,你如果實在不幹,我可以在日本給你找兩傢軟件公司。你是要找富士通還是找ntt,我有很多同學就在這些公司工作。我可以去跟他們聯繫。
  陳剛拿準了三菱代表的心理,他絶不會到日本去找富士通,ntt,雖然上海三菱是中方控股,但畢竟還是三菱。果然對方再也無話可說,接受了陳剛的方案。陳剛一石三鳥,既解决了技術問題,又打破了談判僵局,還為上海三菱攬到一筆大業務。
  人們會說,花錢還不容易嗎?採購還不容易嗎?給你錢讓你去買東西,這不是太自在了嗎?而且,誰不知道搞工程招標,搞設備採購是一個肥差呢?陳剛太明白人們的這種心理了。廠商成天圍着轉,對自己視若神明,不就是因為自己揮筆就是錢嗎?
  花錢苦呀,真苦。有錢去扛一臺電視機回傢這很容易,說現在給你錢到商店去買兩千臺電視機回來,做得到嗎?你還得給他訂貨,進行商務談判,能不能便宜,特殊要求能否滿足,怎麽到貨,問題就來了,和個人消費完全是兩碼事。更何況國際金融貸款,看上去是日元,用的卻是中國老百姓的錢,若幹年後是要用子孫後代的錢來償還的!
  在國外,留學生們習慣了規範化、法律化的行事方式,對國內的人事關係、腐敗的社會風氣常有微詞。陳剛沒想到自己一回來就成了掌管如此重要權限的官員,他感到責任之外的另一份沉重。
  他想起了和吳總指揮的一次爭論。吳總是剛卸任的上海市建委主任,主管過很多大型工程。一次陳剛和他一起去北京,在飛機上聊起城市交通問題。陳剛書生意氣,說上海的交通出路在於消滅自行車。他頭頭是道地分析:道路就像一根管道,自行車就像流動的水,速度慢占用的空間就大,所以自行車絶對不適合特大型城市的大型交通。吳總說你說的那些理論我全懂,但我必須更正你的一個說法,消滅自行車不是出路,而是結果。要消滅自行車首先要發展軌道交通,要造地鐵。但造地鐵容易嗎?一公裏六億元人民幣!
  陳剛思考着這場爭論的深意:要批判一件事容易,但僅僅提出問題是不負責任的。
  作為一個工程師或研究工程問題的學者,你對社會的貢獻不僅在於發現問題,而且在於解决問題。你的言論必須是建設性而不是批判性的。
  眼下的建設性就是要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淨化自己的工作環境。指揮部有關廉政的規定,在他這兒成了鐵的紀律:全過程控製,不接受廠商任何形式的宴請。
  一個捨棄十幾萬美元年薪奔事業而來的人,在這方面的素質是一種天賦。
  十幾萬美元年薪,陳剛的妻子占了一半,但她卻遠沒有陳剛那麽如意。她回本校教書,海外六年工程師的實績打了水漂,中級職稱還要重新來過,衹能拿不足千元的助教工資。學校搞學術研討會,她臨時被拉去擔任日語翻譯,不僅翻得貼切,技術問題還能討論。係主任說不知道撿了一個寶。但事後卻依舊棄之不用……懷着對妻子的歉疚,陳剛更加感念浦東新機場指揮部和吳總對他的知遇之恩。在中國的人才還遠不能依靠市場找到自己的位置時,碰上一位什麽樣的上司,有時往往能决定你的一生。
  但願飄泊海外的學子,都能遇上他們人生道路上的“吳總”。
  
  新一代實業興國夢
  
  張啓華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動員太太回國來了。整整三年的苦熬,他的捷華通訊電子有限公司已經像模像樣地在上海立起來了,而且顯示的前景不錯。他倒不是要太太回來幫他,她早就有言在先,决不給他“打工”。他衹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太太也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就像當年人傢不遺餘力地幫助自己一樣。
  當年他决定衹身回來創業時,是為了他的一個夢想,嚴格地說,是他張啓華的夢想。他和妻子按照西方人的方式,相互約定,尊重對方的想法。妻子不責怪他貿然辭去了在加拿大一傢跨國公司任技術主管的工作,他也不強求妻子和他一道回國創業。再說,當時他的事業從零開始,他也不能要求傢人共同來承擔風險。
  權當兩地分居吧。衹是沒想到一分就這麽久遠。張啓華呆在上海的時間越拉越長,開始是一次三個月,以後便是六個月,九個月……一傢兩國,每月電話費開銷就是五、六百美元……妻子在加拿大管理一傢超市,一傢人的生活全靠她的這份收入。事實上,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張啓華還不得不讓妻子做自己的經濟後援。
  但他已經顧不得了,他的這個“捷華”夢已經做得太久太久了。
  啓華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父母都是新中國的第一代海軍。幾十年來轉戰在祖國的萬裏海疆,三個孩子都出生在海港軍營,一個在連雲港,一個在青島,張啓華出生在威海,那個擁有承載着民族光榮和民族恥辱的劉公島的威海。跟着父母在軍營中度過童年和少年,“國傢”是他幼小心靈中的第一個崇高的名詞;父母一直給他們灌輸知識報國的思想,使他從小就崇拜科學家,一部《第二次握手》是他少年時代最傾心的作品,常常讀得熱淚盈眶。
  循着他那些科學家偶像們的人生軌跡,八十年代中期,他大學畢業不久,便懷揣着幾十美元和一個並不很明晰、卻無形中推擁着他的夢,去海外求學。1990年在加拿大蒙特利爾的麥吉爾大學拿到了工程碩士的學位。
  在海外,他每天必讀四張報紙:《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日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同時在互聯網上與朋友交流着國內的情況和信息。九十年代初,“科教興國”、“科技産業化”、“信息産業化”的詞句頻頻出現在報端,他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暗示,他的夢想越來越清晰。
  九十年代初,正趕上加拿大經濟蕭條,房地産不景氣,正是購置不動産的好時機。在加的親友紛紛籌劃買房産,而已經擁有了加拿大永久居留權的張啓華夫婦卻不見動靜。他要辦一件大事,傢裏的資金要隨時可以動用。
  1991年,張啓華在蒙特裏爾註册了一傢叫“j.h.”的通訊技術公司,着手開發一種語言信息綜合處理係統。這是一種把程控電話與計算機軟件技術聯結起來的係統,又稱“智能電話”,可以大大提高電話的使用效率,如提供24小時電話自動轉接,如跨地區跟蹤,將留言自動送達主人預選的電話機……當時這種産品在加拿大已經有相當的普及率,但張啓華還是花了兩年多時間和差不多四十萬美元的開發投資,因為他不僅要搞出自己的産品——他把它命名為“泰立”,還要準備各種語言的版本,尤其是絶對漢化的中文版本。
  1993年,張啓華的大事終於啓動了。他要把他的“泰立”推到中國去。他做過市場調查,這類産品在北美國傢使用率達60%,歐洲達40%,日本達20%,港臺達15%,而中國內地基本上是空白。雖然這個技術在北美國傢也算是比較先進的,在中國可能有一定的超前量,但張啓華從國內對於信息産業的重視,從這幾年尋呼機、移動電話的神速發展,認準了“泰立”的潛在市場。
  九十年代初不少先期回國的留學生選擇貿易中介或投資咨詢的方式進入,因為這種行當衹需要關係和頭腦,不需要太大的投資。萬一不成功,抽身折返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也有一些選擇做外商代表,憑藉他們既瞭解中國文化,又瞭解外國慣例的優勢,幫助外商在國內建點,在沒有風險的前提下為自己積纍資本和管理經驗。這些或許都是進入中國市場比較便捷安全的途徑。
  張啓華的心很急,他不想繞彎子,甚至還有一些偏激和自負。他說,他不想在中國再給外國老闆打工,他覺得這樣做很尷尬,因為從職業道德上講必須代表外方老闆利益。更重要的是他不甘心老是屈就在人傢的天下。華人有聰明才智,為什麽做實業成功的不多,是不是衹配給別人打工?張啓華要試一試自己的能力。他要建一個廠,要辦一個實體型的公司,要把國際上通行的技術開發模式、市場模式、公司模式帶到中國去。他沒想給自己留後路,他對太太說:“不成功,就算重新來過。”辦加拿大的永久性居留權,也不是為了留一條後路,而是更加方便跟蹤國外高新技術的發展。高新技術生命周期很短,若不是隨時可以出國,他擔心自己對新技術發展的感受會變得遲鈍。
  張啓華做的是幾代海外華人實業救國興國之夢——“j.h.”,就是“捷華”的英文縮寫。
  捷,快捷,捷報,大捷,從在加拿大註册“j.h.”始,他就為他的公司、為他的中華賦予了這種悠悠赤子的祈祝。
  張啓華從來不掩飾他的中華情結,他說,愛國絶不是狹隘、保守和虛偽的情感。不愛自己國傢的人,走到哪裏也會被人看不起。相反,那些民族英雄,往往在人格上受到對手的欽佩。在加拿大的傢中,他和妻子絶不講英語和法語,也讓孩子跟着他們講中國話。
  他擔心孩子從小受西方的教育,日後會徒有中國人的面孔。當然,他也很欣賞西方的教育,孩子上學很輕鬆,課程涉獵卻十分廣泛,像環保、人文科學、自然科學,連張啓華自己也感到新鮮。
  課餘活動很豐富,冰球、棒球,野營……但孩子畢竟是黃皮膚,他必須認識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傢。
  第一次他帶孩子回上海,外公外婆特意粉刷房子,裝上新的熱水器。沒想到孩子一進傢門就嚷:“外公傢怎麽這麽破?”張啓華正色地告訴他:“你的媽媽就是在這裏長大的,這裏就是你的傢。”孩子在加拿大居住的蒙特利爾市纔百萬人口,國慶遊行時街上也不過七、八萬人。第一次帶他逛上海的馬路,見人群熙來攘去,他大驚失色:“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張啓華說:“這樣不好嗎?熱熱鬧鬧,每天都在過節。”孩子對自己的傢太陌生了。
  張啓華每年暑假都讓孩子在上海過一兩個月,一方面補習中文,一方面認識自己?”
  募遙煜ぷ?”
  己的國傢和城市。
  張啓華的身上明顯地有着幾代海外華人的印記,但作為新一代的實業傢,比起他們的先輩,優勢和劣勢同樣鮮明。老一代華僑不少是富豪、富紳。早年為了謀生,他們漂流海外,靠開餐館、開洗衣店起傢,省吃儉用,勤儉持傢,用一輩子的血汗積起一份傢業。他們與當地社會相對隔離,依舊生活在地道的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氛圍中。新一代移民走的另外一條路。他們一般在國內讀完大學,文化水平的起點高,出國的目的不再是謀生而是要開闊眼界,學習更多的東西。他們不再滿足於在華人圈子裏按舊的軌道生活,而是千方百計地融入當地社會,自覺地接受非中國文化的熏染,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很大程度上西化。他們頭腦裏現代的東西很多,在知道時代占有頭腦的優勢,但經濟實力卻遠不如老一代華僑雄厚。
  “捷華”要啓動了。在移往中國之前,張啓華已經為它投入了近四十萬美金,幾乎是傾其所有了。註册新公司最多能再湊個七、八萬美元。就在此時,張啓華得到一個信息,上海鼓勵留學生回國創業,創辦了好幾處留學生園區。而且他們看出新一代留學生資金不雄厚,因此註册資金的起點衹有一萬美元(後為二萬五千美元)。張啓華心領神會:一萬美元能幹什麽事?這是一個信號,一個拋給海外學子的綉球:衹要你帶回技術,衹要你有心幹事,不在乎你有多少錢。
  於是,上海捷華通訊電子有限公司成為首傢在嘉定留學生創業園區落戶的留學生企業,張啓華開始了比地道的中國企業傢要艱難得多的創業。
  為了節省公司的開支,創業初期的三年,張啓華在離嘉定城5公裏的農村租用了一間農民房,用作自己的生活起居。這三年,張啓華足足把自己的生活往回拉了二十年。沒有電話,沒有傢用電器,更沒有專車。每天騎五公裏自行車上下班,還創造了連吃五個月速泡面的紀錄!公司的員工想不到他們身為洋碩士的總經理能吃這樣的苦。他卻釋然: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不見得出了國就變成貴族了。
  要在市場上新推一個産品談何容易?張啓華從在報上寫科普推介文章開始,讓大傢認識泰立。公司十七名員工,全是在上海招聘的大學生。張啓華讓他們去一傢一傢電話總機造訪。他給員工們的信念是,衹要我們對自己産品有信心,市場一年不接受,兩年、三年總要接受。做一個企業要熬得住,大傢認識了這個産品,就有我們的一席之地。
  這時,一位朋友告訴張啓華,有傢美國公司在上海開了一個同類産品的公司,並不成功。張啓華一驚,立即前去探訪。他發現它起點不高,而且一個致命的缺陷是沒有漢化,沒有區別中國人和外國人用電話的習慣。這反而顯出了捷華得天獨厚的優勢:和所有留學生的企業一樣,它比純粹的外國人企業要更加瞭解中國的國情和中國人的使用習慣。泰立不僅是文化的,而且是中英雙語係統,不僅具有留言追蹤功能,而且能追蹤中國人幾乎人手一機的尋呼機,不僅可以自動轉接,同時也與人工兼容。中國的許多企業雖然不吝嗇人力,但雙休日是一個機遇,電話值班員可以按例休息;還有一個能讓用戶動心的是,電話服務準確到位,能改善公司的對外形象……用中國人的心理和習慣指導着産品的開發和推介,終於,“泰立”智能電話走進了上海莘鬆高速公路指揮部,走進了上海石化股份公司……市場接受的難關基本上闖過來了。
  國內有一個意識很不利於“泰立”的生存,那就是對知識産品即軟件價值的認同。他曾聽說上海市內環綫監控係統,業主單位買硬件可以出價一千萬元,但軟件卻衹出到6千元,衹有千分之零點六。而泰立的軟件開發成本占到總成本的一半以上!按照這樣懸殊的概念,張啓華的工作毫無意義。但是,一次與客戶的洽談卻使他大喜過望:客戶談到這套軟件的價格,認為他可以到三萬元。雖然實際價值比這要高,國內的進步要比他想象的快得多。他分明聽見知識經濟的春水已經在堅冰下湍流。
  張啓華的“捷華”跨過重重路障,終於迅捷地壯大起來。“泰立”三年中派生出四個係列,1995年銷售額60萬元,1997年400萬元。這年春天,第七屆國際通訊展在北京舉行,張啓華把“泰立”帶到了國際性的大展臺上,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除獲得次年數百萬元的加工訂單以外,竟有幾傢海外的大公司嚮張啓華表示合作或收購捷華的意嚮。
  這些大公司的鼻子很靈。在當今國際市場,這種電話與計算機的結合(cti)是一門正在興起的技術和行當,股票行情看漲!張啓華並不打算出讓他的捷華,但他想知道上海捷華在這些公司的眼裏價值多少。一傢加拿大的大公司說他正準備進入中國市場,打算投?”
  ?”500萬美元,如果捷華同意合作,公司資産可以作價15%。500萬的15%是75萬美元,615萬元人民幣,這就是說,張啓華當年8萬美元的投資,至少已經增值了近十倍!
  張啓華不知怎麽突然想到剛出國的時候,他靠奬學金度日,當時想如果有5千美元就夠了,現在早已不是這個數了,他卻沒有任何滿足感。他經常做夢,夢見他成為這個行當領頭的中堅企業,夢見一提起“泰立”像大哥大的摩托羅拉,盡人皆知……那種欣慰是一億元的身傢都換不來的。下一個世紀是環太平洋世紀,無論對生産商還是發展商,在中國這個市場得到承認,這纔是夢寐以求的。
  張啓華的企業在國內出了名,登了報。太太來電話開玩笑說,搞得像真的一樣,人傢還不曉得你靠老婆養活!他想到應該回去一趟了。他怠慢傢人太久了。有一次,孩子衹身從加拿大來上海,他竟抽不開身去機場,衹得讓公司的同事代勞,兒子一肚子的委麯。
  就像每次回加拿大一樣,他的傢裏又圍滿了親朋好友,有些還從紐約趕來。與其說他們想知道捷華的發展,還不如說想從啓華的身上獲得一些對國內情況的真實感受。張啓華很客觀,也很動情。他說,在國內,生活的舒適性肯定是不及這裏的,但人的一輩子總還是要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情。“葉落歸根,不一定要葉落時纔歸根吧!”
  
  精神的自由飛翔是從希望到希望
  
  最早讓我對蘇珊和宋學孟發生興趣的,是他(她)們那年近乎異想天開的計劃——開發長興島。那是個著名的桔鄉,又是上海一片難得的淨水淨土淨天。
  他們頗有眼力地要在那裏搞一個8平方公裏的大型石沙旅遊渡假區,請了十二個國傢的旅遊專傢來考察,規劃書都作好了。而且,聽說他們把各自在澳洲積攢的錢一分不剩地從銀行裏取了出來,足足嚮這個未來的旅遊區投進了500萬元人民幣,弄到連房租和電話費都付不出的地步。
  何止是理想主義,簡直就是浪漫得可以。但是當我終於找到兩位的蹤跡時,他們的公司已經更名為“世華國際金融顧問有限公司”,並遷離了原先在淮海路的辦公大樓。從旅遊跳到了國際金融,又是匪夷所思!我帶着強烈的好奇心,叩開了地處外灘的光明大廈22層“世華”公司的大門。
  這一天是周日,辦公室裏有幾位年輕人正在考試,蘇珊說總經理宋學孟出差了,她正利用假日招聘公司職員。我掃了一眼寬大敞亮的寫字間,說你們能租到這樣的辦公樓真是很有氣派。說到辦公樓,蘇珊一下來了興致,她把我領到高大的玻璃窗前,俯瞰大上海最繁華的外灘,比劃着環繞大樓的黃浦江,抑製不住的得意。她說:有一年我到上海,從外白渡橋上一眼就看到了這座大樓,這是外灘唯一的現代化高層建築。當時就想,有朝一日,我要在這座大樓裏辦一間我自己的公司。一個意外的機會果然讓我們如願以償。這間辦公室是最好的,三面環窗,視野極開闊。國外的大公司很講究這一點,寧願辦公條件差一點,但窗外一定要有風景。
  這種議論似乎有點玄妙,我猜測她可能是因為事業受挫,開始寄情於某種神秘的力量。我有意繞開長興島,問起她世華公司的業務。沒想到她開宗明義,說他們之所以轉嚮,源頭就是長興島。
  長興島的開發是一個很好的項目,但是它需要的資金是5億美金。這麽巨大的投資衹有依靠國際融資。當時這項工作已經啓動,但是因為內外的環境因素沒有成功。長興島一時擱淺,他們也曾傷心:國內最缺的不是好的項目,而是開發項目的資金,是獲得這種資金的渠道和手段。痛定思痛,他們索性單刀直入,轉嚮金融服務,操起他們在國外學習過的投資銀行專業。
  我打開了一本深藍色的文件夾,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美國資本市場是世界上規模最大、最開放的資本市場,它隨時對每一個具有良好經營業績、管理能力,有心在美國市場上融資成為國際性企業的公司敞開大門。即便如此,如何進入美國資本市場,怎樣在美國資本市場上融到企業發展所需求的資金呢?這就是我們的業務。
  “公司董事長程萬琦先生,世界華人聯合會主席。出生於金融世傢,為當代香港金融傢、社會活動傢。
  “公司執行總經理宋學孟先生,副研究員。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和悉尼溫莎金融學院,金融問題專傢。
  “公司有員工20人。主要業務骨幹由畢業於國外高等學府、又具有相當海外工作經驗的歸國留學人員組成。他們不但熟悉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深諳中國現行體製和經濟發展的脈絡,而且他們熟知國際資本市場的運作程度和國際慣例。”
  從一片荒島到國際金融市場,從最具體的開發到最抽象的運作,從追求自然浪漫到躋身現代經濟最前沿的領域,這兩位可真是天馬行空,敢想敢為。
  他們都是頗有人生閱歷的中年人。宋學孟在北大荒度過了他的青年時代,以生活的豐厚饋贈而走上了文學的道路,曾以作傢和記者的身份在震驚全國的大興安嶺火災現場轉輾采訪過40天,出國前曾任《東北文學》副主編。蘇珊在軍營中長大,當過通訊兵,受過極嚴格的軍事訓練,以後以中山大學中文係的學歷從事記者職業,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地采訪。兩人都是在九十年代初纔各自留學到了澳洲,因為是文人而志趣相投,在澳洲合辦過一傢名為《雪梨書屋》的華文出版社。
  兩個文化人半路出傢地幹起了金融,而且自立門戶地開展海外融資業務,仍然讓我難在二者中找到某種聯繫。就在第二次造訪世華公司見到總經理宋學孟,他作了一番獨到的闡繹——金融是現代經濟最敏感的中樞神經,是經濟的核心。從這裏頭可以看到每個部位的反應,包括政治上的牽動,非常有意思。尤其是投資銀行這個專業,和文學創作有一種血脈的相通。
  第一它非常浪漫。貨幣把實物抽象化了,股票又把貨幣虛擬化了,三個投資銀行傢坐在一起,一杯咖啡,一杯清茶就决定一個企業的命運。第二它極具設計性和創造性。這有點像貝聿銘蓋中銀大廈,對選址的地形,對使用的材料,對周圍的環境和背景都要作出充分和具有想象力的思考,才能有現在這個獨特的設計。資本如何運作,很多時候是出於對企業的判斷,對於相關知識的掌握,對這個産業的瞭解和理解,這需要一種悟性,一種文化的天賦。
  中國文化與國際資本運作,在這裏形成一種絶妙的組合。就在宋總經理辦公室裏,半墻精裝大部頭的國際金融書刊旁邊,挂着一幅行書的《冶光寺彌勒檻聯》:
  “笑古笑今笑東笑西笑南笑北笑來笑去笑自己原本無知無識觀事觀物觀天觀地觀日觀月觀上觀下觀他人總是有高有低”。運籌金錢,卻虛懷若𠔌;生殺予奪,卻笑觀世界。
  蘇珊的思維似乎更跳躍,更感性。她說:我也沒有想到我們能幹這麽大的事情。
  自從出了國門就覺得世界小了,在唐人街上就能碰到自己的中國同學和戰友。在美國直接給總統寫信也不算什麽。世界不過就是這麽回事。
  她特別感慨於她親身經歷過的一次美國坎培拉市政廳的聚會。那是一些事業成功者每年介紹自己成功之道的場所。這些人無論經歷、教育、智商,各方面並不高多少,為什麽他們能成功而中國人就不行呢?中國人不是沒有能力,而是缺少某種教育。美國人從小就被灌輸一種意識:我在20歲時要擁有什麽?在30歲時應該達到什麽水平?貪欲固然不好,但成功的欲望是生命的奮鬥之源。有時候最荒唐和最輕率的希望會導致非凡的成功。
  她說過去我們曾經豪情萬丈,壯懷激烈。當然那裏面有太多的政治色彩。但現在呢,又太低調、太現實了。中國人不妨有一些“天降大任捨我其誰”的豪邁之氣。
  這種太潑墨似的寫意真是淋漓盡致,但資本運作本身卻是極其嚴謹、繁復甚至枯燥的。在這裏,浪漫與豪情衹能是思想和智慧的催化劑,真正的事業還要一步一步地走,一筆一筆業務地做。
  宋總、蘇副總,還有他們用嚴格得讓一些博士和碩士也交了白捲的考試招進來的那些專業人員,他們其實是很辛苦、很勞累的。他們的項目分佈在遼寧、四川、山東、海南、浙江,他們十多個人成年纍月地東走西奔,成年纍月呆在基層企業,與成千上萬的數據、摞起來像小山似的報表打交道。
  他們是在做一個巨大的無形工程,他們要開通一條渠道,一條讓中國企業通嚮國際資本市場的渠道。中國的資金短缺就像幹旱的土地,而美國的資本市場卻澇得發愁。美國一個老人基金會就有2740億美金尋求投資。一個擁有6萬億美元的基金,早把中國列為第一位的投資國。美國嚮國際開放的證券交易所有十傢,金融品種更是達百種之多。但這中間千重萬復。最初始的,它需要用國際通行的會計準則和投資者看得懂的標準,對中國的企業進行梳理和表述。我在世華見過一套他們做成的資料,光是財務可行性報告,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千一百多頁,其中包括未來十年的資金流量表。
  事情的復雜性還遠不止於此。
  他們眼下正在做一個項目,是鞍山市政府提供的一傢鎂礦公司。這是一傢農民?”
  窗斕南繒蚱?”
  業。雖然它有很多的利潤,但拿到國際市場上,它的賣點在哪裏?用什麽去打動投資者的心?
  專傢們扒拉了一個多月,一、二、三幾個亮點,讓公司的領導層自己也琢磨了半天:它擁有資源的開採權,不受礦石價格波動的影響;它控製了高品位的資源,為産品升擋提供了原料優勢;它五個管理人員加在一起有一百年這個行當的管理經驗,大大超過了國際資本市場要求年限。
  光有這個概念遠遠不夠,還要讓它在管理上拔高。這項工作極其浩繁,該建帳的建帳,該折舊的折舊,該抵銷的抵銷,帳目做了一尺多厚。光是清理它的傢當,六個人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還要調整企業的機構設置,培訓電腦財務人員,銷售人員,等於一次全方位的企業素質升級!
  連鞍山市體改委的同志都看不懂了:從來沒有一個社會性的機構為企業做這麽多基礎工作!但世華清楚,國際資本市場的錢是不好拿的,任何一項工作不到位,都將前功盡弃。而且,融資還僅僅是找到“血源”,要讓企業真正健康起來,他們的責任還沒有完。
  為了這,他們衹要接手包裝一個企業,他們就要成為這個企業的常年財務顧問,一直對這個企業跟蹤下去,直至它真正強壯起來。
  中國的企業不是太需要這樣的顧問了嗎?宋學孟和蘇珊簡直就是一鎬挖到了一個大泉眼:四川省拿出了三百多傢化工企業請他們策劃、包裝;遼寧省則劃出一百億國有資産請他們運作。目前他們手頭正在運作的是七個大項目,涉及的資産已是數以十億計了。
  在國際上,操作這種資本運作的企業,它自己的資本增值常常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神話。
  美國投資銀行界有一個經典的例子:美國俄亥俄州發大水,把一個城市衝跑了。
  美國政府為了救災,組織了一個救災委員會到全國進行募捐。但募捐情況不好。這時有一位投資銀行傢出面了,他請了一些城市規劃專傢,對這個城市進行重新規劃,完整地作出一大本可行性報告,然後把規劃搞成電影,搞成模型,花了幾百萬元。他靠這些資料發行災區債券,不到一個月,把一個城市的資金、幾百億美金全部募集到手,然後開始建設這個城市。按照這個規劃,十年還本付息,還本以後的概念是什麽?這個投資銀行傢贏得了一個城市——這個城市的産權是他的了!
  宋、蘇的世華當然沒有如此大的手筆。這個行業在中國還衹是一個初生的幼芽。
  他們慘淡經營,公司從去年八月開始運轉,當年獲利三百萬元,1998年的利潤計劃是一千萬元。而他們是一個不到二十人的小公司!
  對他們來說,發財從來就不是目的。對於幹投資銀行這一行的人來說,錢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錢,而是一種運作的工具,是一種金融商品。對於宋、蘇來說,資本積纍帶給他們的是選擇這個行當的自信,意味着他們可以在這個領域裏真正為國傢做一些事。蘇珊那股浪漫勁兒又上來了。她說,彼得大帝擁有整個歐洲大地,但他臨死時囑人在他的棺材上掏了兩個洞,把手從洞裏伸出,掌心朝天,表示他是兩手空空離開這個世界。
  由於出國,他們感到自己比出國前更像個純粹中國人了。這不單是個感情問題,而是非常理性地認識了這個民族。對許多過去會怒形於色的事情,現在反而能用客觀的心態去理解。美國在經濟起飛的初期,因為鐵路賺錢,投資商一轟而上都搞鐵路,造成鐵路過剩,最後衹得把鐵路拆掉。連這樣的荒唐事也幹過!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人口這麽多,地區間差異那麽大,文化背景這麽復雜,走一些彎路是很正常的。
  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艾倫.格林斯潘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連他都認為,料理十三億人的吃喝拉撒需要重量級天才。宋學孟和蘇珊由衷地感到,中國共産黨應該說是相當成功的。
  對一些輕飄飄的議論、指責他們很反感:“這些人為什麽不問問,自己都為中國做了什麽?“東南亞的金融風波,使他們更為自己的選擇而驕傲。資本運營是一場不見硝煙卻充滿血腥的戰爭。東南亞的幾個受到衝擊的國傢等於是在前面給他們趟了地雷,讓中國得以更好地選擇自己的開放之路。但是這場戰爭畢竟已經打到傢門口來了,我們不能連對手是怎麽回事都茫然無知!
  他們重新製訂了公司的發展計劃,既有更穩健的一面,也有更積極的一面。他們正着手在華爾街籌辦分公司。他們希望今後在美國的業務可以直接由自己在華爾街的分公司來運作。而且,全世界的資金市場華爾街占了67%,作為投資銀行不進華爾街,等於主權國傢不進聯合國!
  在宋學孟的書架上,有一本很重要的書,就是英國最大的壟斷資本集團的傢族史——《摩根集團》。這本書的扉頁上這樣寫道:“銀行傢在其業務經營中必然要表現出超乎人性的傳統的體面。而終身從事這種活動卻使他們成為最為浪漫並且最不現實的人。”
  在宋和蘇這裏,我看到了一種人類精神的自由飛翔,它不是從快樂到快樂,而是從希望到希望。
  
  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命運的締造者
  
  蘇琬女士四十多歲的生活中,有三件引為自豪的事情。一件是初中沒畢業,卻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東北師範學院;第二件是不懂英文,而且囊中羞澀,卻衹身闖進美國,拿到了美國的心理學、教育學碩士學位;第三件就是她目前正在進行的一項事業——以美國太平洋研究院中國部主任和上海蒂比爾國際咨詢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在中國推廣美國心理學教授路.泰斯的《對卓越的投資》教程。
  這天,她身着淺駝色西服套裙,莊重而高雅。在已經佈置好的蒂比爾“《對卓越的投資》高級研究會”會場上,她仔細查看一遍放相機和幻燈機,整理好講義,靜靜地等待她的學員。三十多名學員都是丹麥英特爾食品上海公司的白領。此前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學習。在課前每個人半分鐘的口述自我小結中,他們顯得興趣盎然,各有所得,“潛能”、“信念”、“修養”等心理學術語應用嫻熟。
  電視展幕上出現了路.泰斯教授。課程最精采的部分——教授的講演開始了。他娓娓道來,雋語連珠,把個哲學和心理學課程講得輕鬆幽默,不時地引起會心的笑聲。上海著名男演員野芒流暢而富有磁性的配音,更增加了講演的感染力……
  路.泰斯是國際上知名的教育傢、演說傢和作傢,被稱為“以戲劇風格來闡繹現代心理學概念”的人。他創立的《對卓越的投資》教程和他的太平洋研究院,以傳授實用心理技巧、提高個人和組織效力而在全世界享有盛譽,迄今已發展到使用11種語言,推廣到四十多個國傢,每年進入太平洋研究院及其分支機構接受培訓的達二百萬人。在它的培養對象中,有像福特、豐田這樣著名企業的高層管理人員,也有教育傢、管教人員、軍人、牧師、行政官員、政治傢、甚至包括諾貝爾奬的獲得者和國傢領導人。在美國《財富》雜志評選出的500傢最成功的企業中,70%的公司是太平洋研究院的客戶。
  蘇琬與路.泰斯的緣分,是出於蘇琬對於路.泰斯這套學說的領悟與共鳴,還是路.泰斯的哲學恰好契合了蘇琬的人生道路?
  1991年夏天,蘇琬懷揣着俄亥俄州州立大學心理學碩士的文憑開始求職。這又是一位不安分的女性。當時她已經成傢,進入了一個美國的中産階級家庭。她或許可以找一份公司職員的工作平穩安逸地度日。但她不。由於閱歷和年齡,她覺得自己具備了相當的理解能力,又由於中國的文化背景和美國的知識結構,她冥冥中總覺得有一項事業在等待着她。
  先生欣賞他的想法,給了她一個建議:有一個幫助人們提高心理素質的課程很被稱道,說不定對你有用。
  這種短期培訓的方式在美國很流行,有些版本的錄像帶在街上就能買到。蘇琬一看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讓人們認識自己的能力,從而最大限度地去開發自己的潛能,這是一個多麽具有誘惑力和挑戰性的命題啊。有一位哲人曾經斷言:“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說,每一個人,即使他是做出了輝煌創造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利用他自己的大腦潛能還不到百億分之一。”
  美國富爾頓大學甚至要讓人相信這樣一個事實:“編撰二十世紀歷史的時候,可以這樣寫:
  我們最大的悲劇不是恐怖的地震,不是連年的戰爭,甚至不是原子彈投嚮日本廣島,而是:千千萬萬的人們生活着然後死去,卻從未意識到存在於他們身體的巨大潛力。如此衆多的吾輩,尚未經歷足月的心理發育,卻已經衰老和死亡。”
  蘇琬太欣賞這種觀點了。她潛意識裏的很多東西突然喚醒她回憶自己一生的道路,大凡成功便都是遵循着某種邏輯:衹要下决心做的事都能做成;對自己能力的評估比自己的實際能力更重要。她是三十多歲纔想到出國留學的,當時她既不懂外語,專業又沒有優勢,還是女性,論條件幾乎沒有可能。她辦成簽證的時候,衹剩了70元錢,嚮朋友借錢買機票上了飛機。
  在美國最初的日子,為了掙學費,她聖誕夜還騎着車送外賣。一次摔在雪地上,大街上空無一人,連拉一把的援手都沒有。她沒有沮喪,爬起來推着車往回走,15分鐘的路程,足足走了兩小時。她能走到了今天,這使她相信她有能力締造自己的命運。
  有一個意象對她的刺激很深:馬戲團的大象從小被繩子係住了腿,一直到長成了大象,它從來不想到能掙脫腿上的繩子,它不認為自己能掙脫它。從小的束縛使它形成了自己能力的錯誤的概念。她想起在中國的一些朋友和親人,他們的能力不比自己低,但太多的人仍然受到這種無形的心理束縛。這些年她跑遍了四大洲,到過很多國傢。她覺得中國人與其他國傢人相比,除了膚色不同以外,相同的地方比不同的地方多。要說有什麽距離,就是這種心靈的解放。二十一世紀是一個開發人類潛能的世紀。她看清了是什麽工作在召喚着她。
  蘇琬鼓足勇氣撥通了太平洋研究院國際部總裁賈剋.菲特勒的電話,嚮他陳述了自己的想法:把《對卓越的投資》推介到中國去。她談到了自己對這個教程的理解和它對中國的意義,她說並不打算做太平洋研究院的雇員,而是以合作夥伴的身份,雙方建立一個承諾。總裁先生欣賞她的領悟力,也贊賞她開拓中國市場的想法。按例,購買教程的版權需要100萬美金。總裁先生給了她一個特例:在沒有盈利以前免費提供。
  滿心喜悅的蘇琬,卻沒想到她將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一百萬字的教材,十多種錄像資料,全部要由她自己翻譯成中文。熟話說,聽話聽音,她的英語聽力還沒有純熟到這種程度,同樣一句話,別人笑,她卻莫名其妙,她理解不了,更加無法把路.泰斯那精采的講演從錄像中直接筆譯下來。她衹能請人先把錄音整理出來,再逐字逐句的筆譯為中文。更吃勁的是,因為她與太平洋研究院不是雇傭關係,對方沒有報酬給她,一切要自掏腰包,包括她自己還得接受太平洋研究院嚴格的“輔導員”培訓。什麽時候能有回報,則是遙遙無期。
  這種睏窘倒讓她覺得這件事非她莫屬了。她目前面包問題無虞,尚有一定的經濟支持。換了別人是無論如何等不及的。
  整整三年艱苦奮鬥,全套中文版的《對卓越的投資》問世了。蘇婉在每一册教材的扉頁上寫上了這樣一段話:
  “今天,整個世界都面臨着巨大的變化。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企業、每個團體、每個國傢都需要適應這種變化。中國曾嚮全世界顯示過自己卓越的創造天才,有過幾千年領先的文明歷史。如果我們今天也能擺脫自己的心理障礙,發揚中國人的優秀傳統,中國仍然可以走在世界的最前列。我相信《對卓越的投資》能為大傢提供這種變化的哲學、氣候、工具和先導。所以我决定把翻譯傳播這一課程作為我最好的禮物獻給撫育過我成長的祖國,獻給在我睏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的親朋好友,獻給海內外的中國同胞。”
  1993年的中國是什麽樣的社會心態?經商,炒股,搞房地産賺大錢……對卓越的投資?
  卓越是什麽?能有多少回報?蘇琬的副業似乎是雲中仙子,沒有知音,衹能懸在空中。她依靠親友小打小鬧地辦了一些班。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國傢人事部的幹部聽說了蘇琬的培訓班。他聽了一個階段的課程,大感興趣,這不是和他們培養企業幹部、培養跨世紀人才的工作完全吻合嗎?1993年的中國,是個到處都需要人才、人人都尋求成功的年代。蘇琬的《對卓越的投資》彈動了社會最響的那根弦。在人事部人事與人才科學研究所的支持下,蘇琬的培訓班一下子升格為全國範圍的人才培訓班。首期兩個公共班。培訓一批大企業的人事部經理,大獲成功。這些經理們散開去,蘇琬的名字和她的教程在許多地方傳播開來,她始料不及地擁有了衆多知音:四通,大衆,莊臣,中信,at&t,……國傢安全局的官員聞訊前來查詢,檢查課程內容,蘇琬請他們聽課,竟也成了她的知音和朋友。
  似乎越是素質高、越是有活力的公司,越能與她産生共鳴。深圳華為技術有限公司領導層全部是二十多歲高學歷的年輕人,他們領導着2700人的高科技企業,生竜活虎,每天的課程總是欲罷不能。而四通公司,則一氣連續辦了四個班。教程中有一個“跳出舒適區”的概念,激勵人們戰勝安於現狀的心理狀態,開掘新的自我,迎接新的挑戰。這一理念竟幫助上海大衆出租車公司順利地完成了一次中層幹部的大調整。
  天津市第二中學的校長劉玉嶺已經是第五次前來聽課了。他覺得每一次都有新的發現,新的收穫。他把這種以現代認知心理學為基礎的教程於他的育人工作,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境界。
  他在學校創造了一門“學法課”,啓發學生“自我談話”,這種談話有一個原則,就是一定不能對自己講消極的話,必須是給自己一個正面的“斷言”,哪怕自己一時還沒做到這樣的人。比如斷言“我是一個有計劃、有成效、遇到事情有辦法的人”,天天對自己講,彈過去,再彈回來,反復提高自我形象,並按這個形象敞開,吸收相關的信息,使這種圖象內化,産生能量,創造性地符合這個形象。這種自我談話讓許多自卑的同學變得自信,羞怯的同學變得大方……
  蘇琬忙起來了。好幾位像劉校長這樣高水準的學員成了她的助手,她聘請他們為美國太平洋研究院中國部的輔導員、研究員或高級輔導員,其中便有國傢人事部人事與人才研究所的副所長宋桂選教授。蘇琬的蒂比爾公司也開始運轉起來。
  按國內的費用標準,“對卓越的投資”培訓價格不菲。蒂比爾公司和衆多經營性公司一樣,出賣的是一種商品,一種價格昂貴的商品。出賣衣服讓你裝扮自己,出賣食物讓你得到營養。而蒂比爾的這種商品是讓你的頭腦發生某種變化,讓你的潛能潛力得到發揮,讓普通人走嚮成功,讓卓越的人更加卓越。
  但事實上蘇琬離收回投資、獲得回報還相去甚遠。她深感在國內知音難求,她的定價遠遠低於美國的定價,也大大低於太平洋研究院在東南亞國傢的定價。按照這樣的收費,有時一期培訓班僅夠蘇琬一張飛美國的機票。
  她的小女兒衹有三歲,有兩次孩子過生日她都不在身邊。聽到女兒在電話裏的哭鬧,她就要問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
  蘇琬讀過一本書,叫《尋找意義》,書中有一段文字描寫一群關在集中營等死的猶太人,仍在關心需要安慰的人,還把自己的面包分給他人。書中的一句話讓她刻骨銘心:
  “人類最後一個自由是選擇自己的態度。”她欣賞這種人生的哲學。路.泰斯的教程中也有一個“幸福”的原則。人的幸福是有層次的,動機越有深度,幸福的層次越深,生活質量也就越高。如果把她的事業定位在一個“錢”字上,她是不會有幸福感的。
  1994年8月5日,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會議廳,太平洋研究院一年一度的國際研究會議在這裏舉行。中國部主任蘇琬作了十分鐘發言,她談到她在中國的知音,談到大洋彼岸那些朋友對路.泰斯獨到的領悟,談到她為自己國傢的付出和她的幸福感。當她發言完畢,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了:來自60多個國傢的400多名代表全體起立熱烈鼓掌。三天的國際會議中,全場自動起立為發言者鼓掌僅有兩次,一次是為一位美國的將軍,這另一次,就是為來自中國的蘇琬。
  蘇琬熱淚盈眶。她不止為太平洋研究院的專傢們對自己工作的贊賞而欣慰,更為她作為一個中國人而感到一種極大的報償。她有過另一次熱淚盈眶。那是在1991年,她和丈夫一起去音樂廳聽交響樂。那天正值美國獨立節,指揮在開場之前要求全場聽衆起立唱美國國歌。頓時,幾千名互不相識的人化為一體,雄壯的國歌在交響樂的伴奏下響徹整個豪華的三層樓音樂大廳。她是那片人海中唯一的中國人。她深深地被這種人類莊嚴的氣氛、民族團结的精神以及國歌特有的音樂效果感染了。她情不自禁地問自己:“我是誰?我的國歌在哪裏?!”……
  身在異國他鄉的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失落。今天她終於被作為一位中國的成功女性得到認同,她的失落得到了補償,她的傷感中有了一種全新的充實。一種為自己國傢盡力的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了她的全身。
  
  永遠別忘記你為什麽而歸
  
  我在浦東張江高科技園區副總經理辦公室見到鬍釒宏亮,這是在我所有接觸的留學生中最不像留學生的一位。他的裝束,他的做派,他的言談,仍然完完全全是中國式的。
  在他的大辦公桌旁,人們通常在豪華辦公室可見的“老闆椅”被擱置在一旁,換上了一把中國式硬木直背靠椅,他似乎連這一點都依舊保留着他學生時代的習慣。
  他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國外,德國、美國、加拿大……工作了學習,學習了工作,期間還在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工作了三年。就在他結束領館工作回國復命時,組織上還要把他派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這一次他講了“價錢”,他的老母親已經七十多歲,衹有他這一個兒子,他得伺俸她老人傢多病的晚年。
  其實更讓他焦慮的是他自己已近天命之年,他有一腔報效祖國的宏願,再不回國就來不及了。他覺得他這麽多年就像一塊浸飽了水份的毛巾,希望回到祖國能把它絞幹了,滋潤一塊生他養他的土地。誰能把他“絞”幹了,他就投奔誰,感激誰。他最怕的就是把他擱在一邊“捂”着,讓“毛巾”裏的水發幹、發臭。
  和他談話會讓你心中回蕩起一股浩然之氣。他的骨子裏保留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忠義的色彩,也濃縮着衆多海外學子的情懷。他不衹是一位老資格的中國留學生,而且還在海外和國傢教育部門做過很長時間的留學生工作。他可以說是改革開放後中國留學生政策的見證人。
  十多年中,鬍釒宏亮已經是三度回國了。三度回國的經歷,簡直就是一部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留學生的回歸史。
  他是1981年第一批由國傢選派的出國留學人員。學習期滿,他和所有留學人員一樣,義無反顧地準時回國,而且把當時國內還非常稀罕的電器大件全數上交。那時國傢還很窮,出國人員也不多,他認為這樣很應該,很正常。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和原單位很融洽,沒有矛盾。
  八十年代後期,國傢開始成批嚮國外派遣留學生,待遇也提高了。當他再次出國又回國,情況有了很大變化。他們這批留學人員似乎又鍍金又發財,差距與國內的同事明顯拉開。那時的中國人對於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還缺乏承受能力,幸運兒立時變成了衆矢之的。他原來所在的實驗室、研究組,都沒有了他的位置。他說,這麽大一套設備呀,我做的實驗還不行嗎!就是不行,做實驗也不缺我。他曾經是這些部門的負責人。越是負責人越不好安排。這一次,他竟然無所事事地在實驗室忍受了一年冷板凳!
  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烙印。在他後來被調到國傢教委負責留學生工作時,他便深深理解為什麽有些留學生回來後又會“二進宮”——這種冷遇不是人人都忍得下去的!
  第三次回國是在1996年。從八十年代後期,出國已經不是一種特權和恩賜,衹要有决心又有經濟能力,誰都可以走出國門。留學生回國的環境大為改善了,隊伍也日益龐大起來。?br>歡?畢竟有了不同的閱歷,要重新融入這個環境也並非易事。
  對留學生來說,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和諧地適應中國的現實。他們在國外習慣了那種簡單的條理,老闆,雇員,工資,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金錢、法律,辦事很講效率。中國雖然也在走嚮市場化,法製化,但尚處在艱難的蛻變過程,事情顯然就要復雜得多。
  因為這,造成衆多歸國留學生的不同際遇。一位應聘到上海做了處長的留學生,對這種無形的不和諧缺乏心理準備,在回國第4年時寫詩抒懷:“四載遠辭黃鶴樓,江輪入海任沉浮。機關茶道品難盡,熱土文章寫還休。但看群樓擁地起,誰憐經緯自空投。
  暫將浩氣存胸臆,終將長風蕩晚秋。”滿紙失落與不甘。
  第三次回到國內的鬍釒宏亮,工作舞臺不錯:新區。一張白紙,又定位在高科技的層次上,使他的專業和工作經歷大有施展的天地。他竭盡全力地拓展他的工作局面,卻也時時感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和諧。他急着幹事,人們卻往往從另一個角度把問題搞得很細膩,把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變得遙不可及。
  有了前兩次回國經歷的心理基礎,鬍釒宏亮絶不為這種不快灰心沮喪。他有他的一整套哲學。
  中國的老話是入鄉隨俗。很多人習慣了自我為中心,他們不願意入俗,入不了俗,認為人傢太俗,這就把自己陷入不倫不類。中國還是發展中國傢,窮睏是個基本現象。像西方發達國傢那樣,什麽事情用錢,用法律解决,實際上就是這樣它也沒解决好,何況中國還這麽窮。留學人員要在中國的大地上做一點事情,必須要入俗,重新入俗。不要有這種奢想,我來改變環境。改造社會不是一個單獨的行為,一個人改造不了社會。衹有和周圍的人徹底融在一起,然後纔有可能用優秀的東西滲透到環境中去。
  鬍釒宏亮很看重哲學這個東西,他覺得這是一個人心理素質的最高境界。
  一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之所以高級,就是他的悟性比較好,悟性好就是哲學好,哲學好就是人生觀世界觀要透徹,這很要緊。有些人你看他怎麽那麽着急,情緒怎麽那麽波動,好事弄弄就弄壞了。這裏面內因是主要的,就是悟性不夠,哲學功夫不到傢。
  曾經有公司看中鬍釒宏亮經歷豐富、國內外朋友從多的“無形資産”,開價25萬年薪聘他。衹可惜這傢公司識他的身價卻太不識他心氣。
  他說,他到退休還有十年工作可幹,他絶不會把自己這十年最寶貴、最具含金量的精力交給外國老闆而去換取什麽高薪。一個人如果基本生活無憂的話,個人的物質追求就沒有什麽意義了。人的消費是有限的,不能說有錢一天吃十頓飯,睡十尺大床。他學了那麽多,見識了那麽多,又經歷了那麽多,現在是把這一切還給社會的時候了。他的追求就是在這最後工作的十年,為培養自己一生的國傢幹成一些事情,在生他養他的大地上留下一些痕跡,寫下自己的人生答捲。
  說到底,留學生要熬得住,不論遇到什麽不平、什麽折騰、什麽不快都能熬得住,最重要的是要想清楚自己是為什麽回來,而且永遠記住自己為什麽要回來。
  張江是上海浦東起步較晚的一個開發區,加之對引進項目的技術要求高,遠不如陸傢嘴?br>⒔?橋那樣紅火,偌大開發區的土地正襢露着胸懷等待着世界各國的投資者光顧。
  鬍釒宏亮使勁絞着自己這塊大毛巾。他到浦東張江高科技園區一年,一周七天、一天十幾個小時,接待、介紹、談判、簽約,恨不能一口吃成一個大胖子。他和美國san公司談java的引進;與美國奧羅浦公司合作開辦遠程教育、軟件學院和網絡數據庫,創辦奧羅浦的研究開發中心;和邁剋馬肯公司談創建浦東軟件園和信息中心先行區,和貝爾談帶有革命性的英芙羅網絡操作係統,與美國第二大軟件公司談全方位的合作……每個項目都是億字號的大投資。他辦公室訪客不斷,電話鈴聲此伏彼起,人氣大旺。他千方百計利用他在國外工作的“無形資産”,一手拽着美國大公司的衣襟,一手拉着國內同行的手,就想着能盡快地站到國外同行的肩膀上去。
  他的胃口很大。他說中國十二億人口,將來軟件的天下就是中國的。但必須有正確的策略,那就是在軟件産業上要跟美國全方位高水平地合作。要快一點站到美國人的肩上去再往前走。你今天不跟他合作,你就永遠超不過他,中國的高科技産業就永遠跟不上世界發展的潮流。
  他把美國的工作效率引入到他的工作環境。去年五月份開始籌建“浦東java應用研究開發中心”——一個由張江高科技園區開發公司與美國sunmicrosystems公司攜手建立的國內java計算技術的權威機構——他自己任中心主任,帶着兩位博士一共九個人,連同布綫、安裝、調試,僅僅兩個月建成了國內同類中心第一流的水平。sun公司對這種效率大加贊賞,當即無償提供兩個工作平臺和五十多萬美元資助。1997年末,張江中層幹部評價本年度的工作實績,三十九人投票,唯一獲得全票的項目就是java中心。
  鬍釒宏亮還想在張江校高等教育——這是高科技産業的原動力。他知道,著名的硅𠔌就是依托斯坦福大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惠普計算機就是在大學旁邊的一個汽車庫裏做起來的。那些斯坦福的學子畢業後,就在學校周圍辦起自己的公司,他們在大學進進出出。科研教學,人員培訓,做做實驗又研討研討,方便得很。張江就缺少這樣一個氛圍,一個輸送人才的基地。
  鬍釒宏亮想到了自己的母校——中國科技大學,他們也想走清華大學在深圳辦高級研究院的路子,在沿海開辦自己的窗口。這對張江真是天賜良機。鬍釒宏[ht5”ss”亮立即有了一個動議,由浦東出錢建校捨,中科大出人、出頭腦、出設備、出牌子,建中國科技大學浦東高級研究院。有了這樣一個高等研究院,不僅教育基地解决了,還會激勵其他高等院校為浦東的發展做些事情。人就是這樣,誰也不來幹,人傢不當你一回事,窮鄉僻壤,路途遙遠。有一傢來,尤其是層次高、牌子響的第一傢,馬上會引起連鎖反應。
  鬍釒宏亮還是浦東引資領導小組組長。引資先要引人,他想到了海外一大批已經和正在成纔的留學生。
  新年伊始,鬍釒宏亮和浦東新區人事部門的同志奔赴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為浦東第一個海外留學生工作站——美國普林斯頓浦東信息咨詢公司揭牌。這也是鬍宏亮的一個創意。
  在海外建站過去國傢教委也有過,但所費不菲,買樓派人,每年光維持的費用就不下幾十萬美元。其實,海外留學生有很多專業性的組織,在當地留學生中很有影響和號召力。
  如中國留美學者經濟學會,政治國際關係學會,歷史學會,商學會,還有社會學、新聞學、能源、信息和圖書館等專業性網絡。這些學術團體被稱為“中國留美學者的歷史創造”。為什麽不藉助這個強有力的網絡,來聯繫海外留學生呢?
  於是就産生了這樣一種模式:在留學人員集中的地區,以優秀的留學人員組織為主體,加上領事館的配合,建立一種既服務、雙經營的咨詢公司,為留學生和國內的人才機構搭起一座橋梁。
  普林斯頓毗領四個州,紐約、新澤西,賓西法利亞,是美國醫療、生物醫藥、微電子信息最集中的地區,有一個四州華人科技協會,有一批非常能幹又熱心的留學生。鬍釒宏亮親自去張羅,組織,第一個咨詢公司應運而生。接下來就是波斯頓,硅𠔌……這種模式一鋪開就不止是建一個點,而是建起一個人才的網絡。
  從吸引留學生回國,鬍釒宏亮又想到了一個機製的問題。留學人員的課題通常不會很大,但很有意義。他們最缺的是資金,常常會有一些很好的項目因為資金問題,連第一步也邁不出去。這裏缺少一個重要的機製,那就是“風險投資”。
  其實美國一些公司在創辦之初也沒有錢,他們為什麽能發展呢?這就是“風險投資機製”的功力。有那麽一批風險投資集團,他們投十個項目也許有七個八個是失敗的,但衹要有一個成功,他的風險就釋放了。一個項目最多投4、5百萬美元,一個成功的項目上市,股票就可能是十倍二十倍的增值,他收回來的就是幾千萬、上億美元。因此他不怕失敗,能承擔這個風險。美國就是靠這個機製,幫助成千上萬傢中小型高科技企業起步,從而成就了硅𠔌,成就了一大批世界級的計算機巨頭。
  鬍釒宏亮到處鼓吹風險投資機製,在浦東獲得了一大批贊同者,而且也確有財團在躍躍欲試。鬍釒宏亮希望在自己在職期間能促成這樣一個機製,這也可能是對他的那些留學生朋友最大的幫助。其實,受惠的又何止是留學生呢?
  鬍釒宏亮的想法太多了,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太龐大了。他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地工作。有些東西他也許想得有些超前,有些理想化,但是先進國傢早已是這樣做了,不迎頭趕上去,中國將如何迎戰未來世紀的競爭?
  鬍釒宏亮發現上海的領導、浦東的領導絶對的棒,眼光、思維方式非常現代,處理問題也非常務實。他們當中大多數人自己就是從國外回來的留學生。但是在基層他總感到有一種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孤掌難鳴。他真希望那些優秀的留學生能大量地充實到一些重要的技術部門和行政部門,衹有這樣的人多起來了,而且用他們的成就來說明問題,形成一個潮流,就能真正幫助我們的國傢。
  鬍宏亮在java中心有一位叫張建峰的助手,他至今對他懷着一種深深的歉疚。以張建峰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又在復旦大學做博士後的學歷,以他在法國著名跨國公司埃爾夫工作的經歷,他一度是好幾傢外國大公司爭相邀聘的對象。美國惠爾浦上海公司甚至開出了十七萬元的年薪。但鬍釒宏亮硬是把張建峰留在了張江。他給不出什麽高薪,也做不出什麽許諾,他衹是用那一個一個具有跨世紀意義的高科技項目,嚮他展示在張江工作的前途。
  張建峰就是讓這樣一個極富誘惑力的格局留在了張江。他再也沒有左顧右盼,並全身心地投入java中心十分艱苦的創建工作,發揮了重要的骨幹作用。僅有一次,他很歉意地嚮鬍總述說了一點生活安排的難處。因為儘管浦東人事部門已經非常努力,卻一時未能找到合適的單位,因而他的愛人已經在傢“待業”了將近一年……
  鬍釒宏亮心裏直發熱,多麽好的年輕人啊,他真怕對他有什麽閃失而辜負了他的一片赤誠。他說,這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你盡可以發牢騷。(春節後張建峰特意打電話告訴我,他的愛人已經安排好了,工作很如意。)他想起過去參加人大政協會,每年都有很多提案,質詢花那麽多錢送留學生出國,到底有什麽意義?二十年留學浪潮是還是非?
  讓更多的中國人去瞭解世界,去親歷世界經濟和科技發展的實踐,這種人才的培養,是光靠國內教育所難以完成的飛躍。到今天,七十年代出國的成纔了,八十年代的快成纔了,九十年代的正在培養。這些人當中的精華能不能為我所用,便是檢驗我們學生政策成功與失敗的試金石。
  鬍釒宏亮看好當今中國對海外學子的吸引力。市場經濟本身就構成留學生回國活動的大舞臺,自由,寬鬆,你有能力你就闖。如果再有一些如風險投資這樣的機製,那麽搞高新技術的留學人員就能更方便地進入新興的、機會最多的、發展最快的這個——中國市場。
  
  青春作伴好還鄉
  
  這樣的故事還可以再往下寫,更精采、更輝煌的故事也正在演繹之中。在上海,這支八十年代出洋、又在八十年代後期和九十年代回到上海的“新移民”已超過16000人之衆,占到這個階段全國各地回國人員的六分之一;而如侯鳥似飛去飛回或心嚮往之卻正在等侯時機的更是難以數計。在科研所大學政府機關,在大公司大企業大醫院,在文藝界司法界學術界,在開發區重點建設工地近郊農村的現代化園藝場,在留學生創業園區或繁華地帶的寫字樓,已經到處可見他們的身影或他們的公司。有時隨便談到一個知名度很高的企業,不期然會得知,這是一批留學生辦起來的……
  春江水暖鴨先知。人才的流動,留學生的走嚮,有時會折射出某種世界經濟的態勢。有資料分析,如果說冷戰時期東西方是在全面對抗、相互封鎖的條件下角逐的話,那麽後冷戰時期的一個重要特點則是在相互依存、跨國流動條件下的競爭。其中人力資本的流動和國際化,則反映出世界各國對高層次人才的激烈競爭。從發展中國傢出去的留學生,大多是已經有了較高學歷和工作經驗的科技人員,是已經成熟衹待收穫的人才。歐美等國之所以對各國留學生采取寬容的態度,網開一面,並給予居留權或就業權,就是看中了這筆巨大的人才資源。有統計說,僅留學生一項,美國就可以以每年12至14萬人的速度,用各國優秀的專業技術人才持續地為自己補充高級人力資源的新鮮血液。
  但是,由於競爭的激烈性和各自優勢的此消彼長,人才流動的趨勢並非一成不變。近年來,一個動嚮引起了人們的註意——亞洲新興工業化國傢和地區開始出現了人才回流的端倪?
  臺灣地區自九十年代以來每年回歸的人數超過了6千人。當今個人電腦和集成電路的主要生産基地之一的臺灣新竹科技園區,園內193傢公司中,有81傢為海外學人所創,園內雇傭的5萬人中,有半數是從海外歸來的學者。
  香港移民局統計,1991年至1995年五年間,香港每年專業人員遷居他國2萬人,但嚮外來專業人員發出的就業簽證卻有4萬。換言之,近五年來香港專業人員流出入相抵有不下10萬的“入超”。
  印度近年來的人才“東流熱”則提供了另一類引人註目的例子。據美國國際教育協會研究報告,印度留美學生數連續三年呈下降趨勢。許多印度留學生開始選擇到日本、澳大利亞和中國留學,然後前往泰國、新加坡、印尼和香港等地工作。……
  九十年代,中國的發展似乎是一個神話,上海更是神話中的神話。1996年,前聯合國秘書長加利到上海訪問,稱“上海是當今世界最富活力的城市之一。”這是一個極精確的評價,它並非指上海現有的繁華水平——離真正的發達與先進,它還有着相當長的距離——而是就其發展的空間和潛力以及目前所處的發展階段:1997年上海的人均國內生産總值突破3000美元,達到新興工業國傢的水平;到本世紀末這個顯示地區綜合經濟實力的數據將達到5000美元,初步進入中等發達水平。
  從3000美元到5000美元,這裏面包涵着多少資金投入,多少技術含量,多少就業和發展的機會?
  歌德說:“任何有活力的事物都會構成它自己的氛圍。”活力會産生一種磁場。上海每年吸引前來尋求發展和投資的人何止數百萬?這裏面,自然也包括從來就不甘平庸的海外新移民。
  一位留學人員吐露這樣一種心聲:移民是為了發展,回歸也是為了發展。
  已經出國的人不會僅僅為了愛國而回國,或是為了緑卡而留在他鄉。真正吸引留學人員回國的,不是別的,而是發展的機會。
  當代留學生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留學浪潮,是伴隨着中國的振興、也意味着中國的更加振興。這批以留學生為主體的新移民近20年來達到70萬人,其中留學生(包括他們傢屬)有40萬人。他們具有較高的知識結構,又親身感受了世界科技、經濟和文化的高速發展,他們當中一些人已經在許多學科領域裏嶄露頭角,有的甚至創造了躋身世界前列的輝煌業績。
  這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最有價值的是,這當中的優秀人物,通過對世界的闖蕩,對中國更加忠誠和熱愛,心更加純。他們對國傢忠心耿耿的勁頭,恰恰是在國外十幾年錘煉出來的。他們真正的知己知彼,他們把國外的長短看得很透,也思考着中國的路應該怎樣走。溝通世界,他的品牌足夠。這些人應該說是中華民族的精英,是我們未來的棟梁。
  上海的領導人對當代留學生的價值有着充分的估價,也非常瞭解上海集聚這批人才的獨特優勢,因此他們聲稱要建立適應上海二十一世紀發展的“人才高地”,並把它作為一個大的戰略在加緊實施。而吸引海外留學人員參與上海的建設,便是這個戰略中的重要一環。
  在一次小範圍的座談會上,上海的高層領導人透露:他們考慮今後上海的趨勢是城市戶籍人口減少,機動人口增加,而增加部分就是國內外知名的企業傢、文化人,高層次、高學歷的科技人才和留學生。上海的大門要嚮這些人敞開,讓他們進得來出得去。
  就像在美國,幹得好留下來,呆不下去走也順理成章。國際化大都市就是要有這樣的胸襟氣度。
  在八十年代初期,上海,其實是中國許多地方都曾經幹過這樣的傻事,留學人員要回國定居,必須把護照或緑卡上交。一條死板的政策,使多少留學生望而卻步,又把多少有心報國的優秀人才拒之門外!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出國歷盡坎坷,回國也並非輕而易舉:每個人都有他們自身的情況,都面臨着種種復雜的因素。他們在國外缺少精神依托,但有一分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基業;舉目無親的固然孤獨,但回國也難免沒有不被接受的睏窘;尋找發展機會不易,不能不考虎留下後路……一位已經回國的留學生說:“不要怪他們患得患失,我也整整猶豫了一年。畢竟對國內的情況已經陌生,而捨棄的又是許多人孜孜以求而不得的東西。”
  他們的這種心態終於得到了理解。歷史偉人鄧小平在那次著名的南方視察中對留學生有一段殷切而隨和的談話:
  “希望所有出國學習的人回來。不管他們過去的政治態度怎麽樣,都可以回來,回來以後妥善安排。這個政策不能變。告訴他們,要做出貢獻,還是回國好。”
  根據這樣的基調,國傢教委對留學生政策作了重大調整,明確“來去自由”,“回國服務和為國服務並重”。簡單單的幾個字,對留學生來說就像解决香港問題的“一國兩製”,解開了一個大結。
  於是,留學生可以從容地、務實地做出選擇。到了該回來的時候,多回來走走,多交交朋友,多做一些探討,盡量尋找一個比較和諧的結合點。一時沒有適當的位置,也可以保留在國外的工作,定期回來講學、交流或做一些短期的工作。有了在國外居留權的,也盡可以拿着緑卡在中國的大地上辦廠開業。中國大地就是留學生的傢,讓他們在一個寬鬆和愉快的環境下,以更加成熟和理性的心態,面對自己的國傢和事業。
  而更多的先行者,或許早已體會過這樣的人世滄桑。美國是美國人的,美國用人是要講實效的。二十來歲年輕力壯,三十歲正當年華,最棒的時候,你可能處處逢源,倍受青睞。
  但到了四、五十歲,在某些崗位上你的腦力、體力都逐漸走嚮衰老,頭上的“玻璃屋頂”就離得很近了。一些更高的位置,你看得見,卻到不了。葉落歸根,真正到了葉黃枝枯的時候,你就錯過了枝繁葉茂的大好風景。更何況,美國是老年人的地獄。本國的老年人尚且視為地獄,遑論他鄉異客?
  寫到這裏,中國唐代著名詩聖杜甫的詩行涌嚮筆端:
  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藉用杜老先生一生詩作中感情最奔放、節奏最明快的這一首,寄語海外的親人和年輕的朋友——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嚮洛陽。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分享尼剋鬆
  燙手的權利
  平庸與卓越
  尼剋鬆巔峰
  碰碰運氣
  總統的脾氣
  “廚房辯論”和“沉默的多數”
  大傢都以為他完了
  引言
  第一章 頭腦、愛心和膽量
  第二章 1992年總統選舉
  第三章 尼剋鬆的第三屆任期
一個外交特使的回憶
楊公素 Yang Gongsu閱讀
  自序
  第一章 遙遠大巴山
  第二章 風聲雨聲讀書聲
  第三章 烽火晉東南
  第四章 “身在曹營心在漢”
  第五章 當一個共産黨員不容易
  第六章 外事工作之始
  第七章 進軍西藏
  第八章 睦鄰外交談判
  第九章 中印邊界問題
  第十章 尼赫魯眼中的西藏
  第十一章 中印官員會晤
  第十二章 我所知道的達賴喇嘛
  第十三章 繁忙的亞洲司
  第十四章 在劫難逃:文革中的中國外交
  第十五章 “旅遊外交”
  第十六章 三任大使,三種經歷
  第十七章 重返燕園總結外交工作
  序
  《往事悠悠》自序
  人生的啓蒙老師
  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
  朦朧的秘密
  兩年沒見到張藝謀
  第一次收到張藝謀的信
  他的小屋成了我最嚮往的地方
  踏上了上山下鄉的徵程
  我當上了戶主
  “鍋淨飽”笑論芭蕾
  愛情史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我傢的成份不好”
  “大春”打破了僵局
  從小白狗到大黃狗
  水是那樣的甜
  插隊生活結束了
  張藝謀的傢世
  21分的郵票
  他簡直就像故事中的長笛手
  他愛上了攝影
  我又一次放棄了上學的機會
  地震成全了我倆的姻緣
  投考電影學院
  我做了一件大事
  我不知不覺失去了自己
  十年還鄉泥濘路
  短暫的幸福時光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女兒出世
  他越來越自信
  三色氣球
  在甘傢口的日子裏
  他的才華被大傢認可了
  發現《紅高粱》
  看過《老井》樣片之後
  希望我理解他的一切心理
  一封信引起了我的註意
  我一夜沒有合眼
  我眼中的一切都成了虛幻
  時間會證實一切
  引子 雕花婚床
  第一章 三次離婚浪潮
  第二章 高天上流雲
  第三章 真實的謊言
  第四章 金幣的兩面
  第五章 婚姻:消費與“剋隆”
  第六章 萍聚
  第七章 找不回的世界
  第八章 一個人的車站
  第九章 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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