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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的故事

李國文 Li Guowen
  丁丁,姓丁名丁,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據我的閱人經驗來評估,他在知青一代人裏面,是個很不錯的青年。然而,不
  知為什麽,好多人一談到他,當面也罷,背後也罷,總是搖頭者多。一個人,能夠
  被人指着眼睛鼻子說他的是或不是,倘非很遜,就是他有任人評頭品足的雅量。衝
  這一點虛懷若𠔌,我認為丁丁非同小可。
  
   你知道你口碑不佳嗎?”我們兩個本不甚見外,加之他的稟性坦直,故而敢這
  樣問他。
  
   “我又不聾不瞎,不癡不傻。”
  
   他不是不聰明的人,不過,不作出伶俐的樣子罷了。我從學術角度同他探討,
  “為什麽?”因為他不至於如此。
  
   “隨人傢便羅!”他說,“第一,人傢怎麽看,是人傢的事;第二,我自己怎
  麽做,是我自己的事。”然後,邁着他那種特別結實的列兵步伐,走了開去。咯咯
  咯,像砸夯。我後來觀察到,這小子走路,腳後跟先着地,所以,總弄得樓板不同
  凡響。
  
   不過,我挺“待見”他。這是北京話,含有一點敬重的意思。一個人,好,不
  得意忘形;壞,不怨天尤人;富,不張牙舞爪;窮,不垂頭喪氣。他就像一個在隊
  列裏行進的士兵,一步一步走着自己的成功的或者失敗的路,讓我佩服。老實說,
  我並不贊同他的某些做法,想法,看法,以及活法,但他說,每個人的角色一半是
  天定的,沒法改變的,但另一半,是自己决定的,便不可能和別人一樣。你過你的,
  我過我的,各人自便,最好不過的了。
  
   想想,也是這麽一個道理。這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嘛?他說得更絶,我這
  片葉子,幹嘛要和人傢一模一樣呢?衝這句話,你便懂得丁丁一半。
  
   丁丁有時賞臉到我這兒來,無什麽特別的目的。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這
  很好,無需我放下筆來陪着。他在我書房裏像主人一樣地東翻西看,也不管我的臉
  色是贊同,還是反對。他就這樣自信。若找到什麽好書或新雜志,值得看,就自己
  倒茶,或者自己抽煙,仰臥在沙發上閱讀。看夠了,站起來,咚咚咚地離開。
  
   他走後,老伴就開窗放煙。莫合煙,自己抽得香,別人聞起來就奧,好一會,
  也放不幹淨。“這個丁丁--”我老伴發表她的觀點,“太自以為是。”
  
   “難道對你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就好嘛?”我不大喜歡一些裝孫子的年輕人,
  因為一旦幫助他到了羽毛豐滿以後,就要把你當他的孫子。丁丁不,始終如一,不
  鹹不淡,不近不遠。
  
   有一次,我忽發奇想;“丁丁,令尊給閣下起名字時,大概衹是想到你上小學
  時容易書寫的一面,卻絶對沒有考慮到名字會對人的性格,所産生的微妙影響。”
  
   “至於那麽嚴重吧?”這是他的口頭語,也是他對於整個世界的態度。
  
   我聲明,當然這是不可靠的感覺。不過,對他說深說淺都無關係,無需顧忌,
  他不像時下文壇一些想當領袖的年輕人那樣過敏,也不像一些神經兮兮的女作傢那
  樣小心眼,總把別人看成很礙他事的絆腳石,甚至假想敵,其實,大路朝天,各走
  一邊,地盤大得很的。丁丁不太喜歡把事情嚴重起來看,他認為,凡沒有一拳頭打
  在我臉上者,不必疑神見鬼,先在心裏築起一道防綫。所以,我對他說話放心。
  “因為,你這個‘丁’字,馬上讓人想起伐木丁丁的‘丁’,敲打鐵釘的‘釘’,
  叮住不放的‘叮’,很可怕!”
  
   我也說不出很具體的道理,衹有意會,不能言傳,好像這個“丁”字成了他性
  格的象徵。後來,他那不是妻子的妻子楊菲爾瑪,認為我的直覺有道理。太棒了,
  她說,叫他了甲、丁乙、丁丙都不像他,衹有這個丁丁,最合乎他這個認死理的傢
  夥了。
  
   所以,楊菲爾瑪有時索性叫他“死了”。在她嘴裏,這可以是愛稱,也可以是
  衊稱,視其情緒而定。
  
   楊菲爾瑪,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他第一次說要帶位女朋友來我傢,還以為
  他從外國拐回一個洋妞呢?一見面,她自我介紹,說我應該有些認識她,是我朋友
  的朋友的女兒。她是比較早的國旅或者是中旅拿派司的很能幹的導遊,陪同外國人
  到中國來玩。後來,她自己單挑一個旅遊公司,組織中國人到外國去玩,越做越大
  發,現在,說她是旅遊界的大亨,或者投資界的巨頭,不算過譽之詞。
  
   “老爺子,這是一個能幹人吃飽飯的時代。活得不好,別怪黨和政府,怪自己
  無能。”
  
   不用說,她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寵兒。
  
   據我朋友講,她原來的名字叫楊淑珍。後來,到派出所一查,北京市,僅城區
  裏至少有一千位同名同姓同音的婦女。太俗了。於是,她要求改成時派一點的楊陽。
  這位小姐是個路路通的人物,派出所哪在話下,所長善意地提醒她。這名字至少被
  兩千個男人和女人擁有。於是,當場來了靈感,她用了現在這個楊菲爾瑪。
  
   我估計,全中國也許就衹有她一個人叫這樣的怪名。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誰
  要第一面見到她,和聽到這個名字,便永遠也不會忘記。衝她設計出這個不中不西
  的楊菲爾瑪,她和丁丁維持目前這種比妻子自由些,比女友親密些的情人關係,就
  覺得她是個很有作為的女人。“這樣好,來去自由。”她說。
  
   楊菲爾瑪頭一次踏進我傢的門檻,見面禮是一箱XO。
  
   丁丁從車的後背箱裏拿出來,很吃力地放在我的客廳裏。我不是受寵若驚,而
  是嚇了一跳:“幹嗎?”
  
   “這是老姐的一點意思!”
  
   送洋酒是時下的一種風尚,一般都是一瓶,送兩瓶者少。後來,我纔知道,這
  是楊菲爾瑪的手法,和她的名字一樣,一下子就給你留下一個絶對是刻骨銘心的第
  一印象。
  
   “厲害--”我服了。
  
   丁丁說:“幸虧你不抽煙,要不她會送你一件。”
  
   “一件是多少?”
  
   “五十條吧!”
  
   我一聽,差點沒嚇死。
  
   他們不怎麽避諱我目前兩人維持的AA製的同居關係,雖然她很有錢,但二一添
  作五,絶對公平負擔。小姐告訴我太太說,這樣誰不覺得欠誰的狀態更好些。太纍
  的愛情,和太麻麻煩煩的婚姻,挺耽誤事,還挺浪費精神。更難得的是,她說,這
  兩年同居下來,我們兩個還算磨合得不錯。
  
   我老伴說:“磨合這個詞,我老在汽車的後窗上看到。”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個需要磨合的過程,不行,就得換零件了。”她
  說。
  
   我們大傢都笑了。你不能不服氣楊菲爾瑪的想象力。
  
   我初初認識丁丁的時候,他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在新街口禮堂聽過我的課。我
  之所以馬上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戴了一頂孔乙己的氈帽。現在,北京
  幾乎沒人戴那玩意,至於孔乙己的家乡,有沒有人戴,我不敢肯定。反正,在中國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像他這樣年紀輕輕的,戴氈帽頭的,大概就他一位。
  從那以後,我見他一直戴到今天,大概還帶到日本,帶到美國。我問過他,為什麽
  要這樣打扮?
  
   他說不為什麽,然後,反問我,為什麽一定要為什麽?他又接着問:犯法嘛?
  不犯法。我礙着你什麽了嘛?不礙你的事,那麽,你有什麽必要管我頭上戴什麽呢?
  
   我無言以答。
  
   楊菲爾瑪說,別理他,他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他如果想做什麽,就一定
  要做成什麽。反之,他如果不想做什麽,你拿刀逼着,他也不上轎,這氈帽頭就是
  一例。
  
   她是在日本認識這個丁丁的,而且,一下子把自己交給了他。
  
   不過,丁丁說她其實並不浪漫,她是個做大事的女人。對於愛情,婚姻,家庭,
  性生活,不會太投人的。她是個事業上具有攻擊型的女人。他承認,他被她的性格
  所吸引。
  
   那時,她剛開始帶中國的有錢人到外國去度假。在箱根,一個錢多得不知怎麽
  花的燒包,說是受不了旅館裏溫泉浴池的硫磺味,要求換個地方。這種國外旅遊,
  日程都是安排死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傢,為他一人單獨服務。那時,丁丁給
  她打工,說,“你把他交給我吧!她有些不放心,“行嘛,年輕人!”她比了丁大
  兩歲,所以,他叫她老姐。他說“你衹有這條道好走。”楊菲爾瑪無奈,由他帶走
  這位刁鑽的暴發戶。她領着其他人轉了一圈日本列島回來,這位嫌硫磺味的旅遊團
  成員很高興地歸隊了。她問丁丁,你用什麽法子讓他眼貼的?丁丁說,完成任務就
  行了,何必盤根問底。她又去問那個暴發戶。那傢夥倒也坦率,這個丁丁,把我帶
  到東京,在新宿的紅燈區吧,我們走散了。甭提那個倒黴了,挨了接別說,還弄到
  警察局,大丟人了。後來,丁丁找到我,把我帶到四國島的今治港,住的是沒有那
  硫磺味的溫泉賓館,整整在海上釣了三天魚,別提那個開心了,這錢花得太值了。
  她的結論是:日本人真精,可日本魚真傻。
  
   她終於還是從下了嘴裏掏出了實話。他說:“是我雇了兩個日本人小流氓,新
  宿街頭有的是這樣的人渣,花上五千日元,把這個暴發戶好好修理一頓。然後,弄
  他到今治釣魚去。”
  
   “你怎麽知道他有這一好?”
  
   “他每從魚具店門前走過的時候,腳步總要放慢。”
  
   我對楊菲爾瑪說,這就是丁丁想當作傢,學會了觀察人的結果。
  
   “得了吧,老爺子,文學不怎麽偉大,衹有生活讓人聰明。”她的話,我不愛
  聽,但卻是事實。
  
   那次講課前,有個文學界朋友的聚會,隨後飯局,主人殷勤,勸吃勸喝。結果,
  上了講臺,血液都跑到胃裏去幫助消化了,腦袋裏呈空白狀態。我也不曉得怎麽結
  束那堂課的,主持者不滿意,臉嘟嚕着,聽課者也失望,掌聲稀落。他是比較個別
  的一個聽衆,站在禮堂中間,給我拍巴掌。他認為我講得好,而且絶不是為了安慰
  失落的我。他說他曾經遞上來一個條子,我回答,一個人當作傢好,還是當評論傢
  好?這絶對是個傻問題,我想我不會答復的。他告訴我,我回答了,就三個字,都
  不好。“有什麽比講實話還好的呢?”他說。
  
   我不相信我會說得那樣直率,不過從那以後,凡有講演,我一定空腹。
  
   但他千真萬確,由於我這“都不好”三個字,打消了當作傢或者評論傢的念頭,
  放棄了還差一年就畢業的中文係,跑到日本去了。這期間還到過美國,後來還到過
  澳大利亞,因為他有一張與毛利首領人物合影的照片。他的氈帽與土著的服飾,很
  般配。等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一邊打工,一邊留學,從日本和美國拿到學位,學成
  回國了。他來看我,並謝謝我幾年前的三個字,弄得我很尷尬。作為我那番話的報
  答,送了我一套日本男人穿的寬大和服。當時,我並未把它放在心上,便隨意接受
  了,不如那一箱XO,造成的震撼力強。後來,高田有司,丁丁的日本朋友,到中國
  來,他招待,我作陪。在長富宮,為了好玩特地穿起這件日本袍赴宴。楊菲爾瑪恭
  維我,說,老爺子挺像《紅燈記》裏的鳩山。從高田的話裏,纔知道丁丁的禮品,
  非同小可,第一,真貨,第二,名牌,第三,價值不菲,至少得打兩三個月的工纔
  能買到。日本,凡機器能生産的都便宜,凡手工製作的都絶對不便宜。
  
   我埋怨他瞎花錢,何必呢?出門在外,生活不易。
  
   “至於那麽嚴重嘛!”他一邊給我倒月本清酒,一邊說。我也就不客氣了,這
  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觀念,把什麽事都看得不那麽重,而丁丁,尤甚。
  
   由於脫口而出的三字經,竟改變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我多少覺得抱歉。倒不
  是怕中國少了一個作傢,或一個評論傢,那沒準倒是好事。而是因此使他成為了後
  來這種不良不莠的樣子,我覺得有責任。所以,他回國後不久,我把他介紹給我一
  個當官的朋友,也算是一位新上升的權貴吧,在他主管的國營公司裏,搞日文翻譯。
  楊菲爾瑪,早年經常帶日本團逛中國,以後又帶中國人逛日本;也是半個日本通。
  她說丁丁的日語,一級棒。
  
   一開始,他對謀職不怎麽積極,說“第一、我還沒有玩夠,第二。我目前還能
  活,第三、我還沒有想好幹什麽。”
  
   “第四--”楊菲爾瑪接着說;“我想,他應該進入政壇!”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你有什麽更好的安排嘛?”我問她。
  
   她說;“當然有。”
  
   一了丁是當官的料嘛?”我懷疑。
  
   她說:“他這種性格不適宜當小官,他不是隨着別人的意志轉的蹦蹦車,而是
  那種能讓別人按他的意志轉的推土機。”
  
   我嚇了一跳。
  
   “這張牌怎麽打,我還沒有想得太好,看運作的情況再定了。”楊菲爾瑪那對
  眼睛,不漂亮,但神采奕奕,總在洞穿人似地琢磨你。誰第一眼看到她,馬上會産
  生被她大卸八塊的感覺,哪塊剁餡,哪塊紅燒。她一下子就把你能夠利用的部位,
  都弄清楚了。了不得,我老伴等她走後評論,是個人物,丁丁鬥不過她。我說,也
  未必,丁丁不是容易剃的腦袋。這位很難說是個美女,最好的評價,是不醜而已的
  楊菲爾瑪,有一股勁。用氣功的話說,帶功,用物理學的術語形容,具有磁場,把
  丁丁拿住了。其實,丁丁不愛聽人擺.布,對她的興趣從經濟領域往政治層面轉移,
  要讓他走仕途,當大官,竟然沒有表示異議。看來,一物降一物。這話不錯。
  
   我估計丁丁在日本,掙了一點錢,不多,也不會少,還能買得起一輛吉普車代
  步,就比我強得多。但看見刷卡的時候,不像小姐那樣滿不在乎。“你會坐吃山空
  的,何況你們的調費采用AA製,老弟!。”我說。。
  
   “到時候再說。”他說,他一嚮把生計啊,錢財啊,前途啊,工作啊,不看得
  那麽重。實際上,這小子還未定性,夫子曰:“三十而立”,他都往四十奔了。作
  為忘年交,不得不再三曉喻:“還是去捧這個鐵飯碗吧!”
  
   他去了,純粹是為了給我面子。過了月把,我打電話問我那位朋友,“徐總,
  這個丁丁在你的機關裏表現如何?”
  
   “你介紹的人,有錯?”他很滿意,我也就放心了。
  
   又過了些日了,見到徐總,他試探地問起我來,你完全瞭解你介紹的這個年輕
  人嘛?
  
   我嚇一跳,不知這小子闖了什麽禍;
  
   “很能幹,很賣力,但大傢弄不但,他幹嘛要把一戶的翻譯任務,在一個月裏
  急急忙忙趕了出來,然後就不知下落,為什麽?”
  
   那位技術官僚,一張颳得鐵青的瞼看着我,希望從我這兒得到解釋。我能告訴
  他什麽呢?
  
   顯然,丁丁被該死的垃圾引走了。
  
   這也是命運的事了,人生就像一棵樹,人就像一個小螞蟻在這棵樹上爬,誰也
  無法把握自己爬到哪裏,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拐了個彎,便在一個樹權上一直走下
  去,而回不了頭。我衹好對徐總解釋;年輕人啊,吊兒浪當,任性而為,我也拿他
  沒法。徐總是在美國進修過的,見過世面,有點器度,和正經八百的政府官員,還
  不盡相同。一個上千人的部門,別說少一個,就是少一百,不也照常運轉?笑笑,
  也就不再追問了。
  
   丁丁在東京,有機會結識了一位日本朋友,就是那晚在長富宮一塊喝得昏天黑
  地的高田有司。我結識的日本人不多,但奇怪好像所有與我打過交道的鬼子,都饞
  酒,都愛耍酒瘋。那天,我真佩服楊菲爾瑪,不知這位小姐用什麽辦法,把我們三
  個醉成一灘泥的男人,弄到各自的住處,還不影響她工作。
  
   她是個極能幹,極聰明,或者說她極有手腕,甚至極其冷酷的女人,這評語是
  一點也不過分的。她反對別人恭維她是女強人。她討厭這個詞。她說,影視上的女
  強人,都是準備隨時賣肉的貨色,給我提鞋我還嫌埋汰呢!至於處理幾個醉鬼,還
  不是旅遊業手到擒來的本事,打去一個電話,弄來一輛急救車,花一點錢,就全拉
  走了。“那時,是凌晨三點,長安街上,你們三位在唱《拉網小調》,好來勁!”
  
   楊菲爾瑪一邊料理醉鬼,一邊還利用時差,與西亞她公司辦事處的下屬談業務。
  就在我回到傢裏,被我老伴數落的時候,她把歐洲某地她的一間代理店雇傭的當地
  經理人,炒了魷魚。我老伴說,她訓起人來,像一頭兇猛的母獅。媽拉巴子的村話,
  都像衝鋒槍似地掃射。但關掉手機,又像可愛的小姐了。對不起了,師母、是我的
  錯,把老爺子灌醉了。看來,你還得給他喝一點酒,他才能醒過來,並且頭疼得不
  會那麽厲害。她溫溫柔柔地對我老伴說。
  
   我不相信我會如此失態,竟然醉得要用酒來解酒。看來,人老以後,最可怕的
  自我感覺失靈癥,開始降臨了。一旦失去檢點自己的能力,便難免要發生失態和出
  洋相的笑話了。這個北海道的日本人,起先很矜持,三杯酒下肚後,原形畢露,比
  我們更加暴露無遺。這時說他是學者,鬼都不信。他說他在溫泉浴場打過工。然後
  用手帕裹住額頭,學浴室小廝擦洗澡桶的樣子。他還說他是一傢小酒館老闆娘的秘
  密情人,每次風流以後,總可以吃到可口的壽司,還有兩千日元的路費。那位太太,
  最叫他沉醉的是刺青,也就是文身了。他很機密地告訴我們,你們簡直猜不到刺在
  什麽部位,刺的什麽花紋,他要我們回答。活見鬼,純粹是酒喝多了,這種謎讓人
  怎麽猜,何況還有小姐在座。不過,稍微想象一下,無非陰部或者臀部,於是也就
  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見我們反應不太熱烈。便說了,是在後背上刺了愛神邱比特
  的箭和一顆心。看起來,這就是小地方人的少見多怪了。不過這番酒後鬍言,倒也
  令人瞭解到高田未發達時,在他家乡求生的卑微狀況。
  
   以後,他就從北海道到東京謀生,成了和丁丁同租一幢廉價屋的房客。
  
   因為兩個人年紀相仿,性格也有些相通,就熟悉起來。這個日本人,別出心裁,
  寫了一部關於東京垃圾的書,在什麽雜志上連載過,很受歡迎。後來由於這部專著,
  丁了忘了是哪座大學,或者還是什麽研究部門,居然禮聘他去做客座教授,專門從
  事都市垃圾的研究。還給他配了助手,還給他裝備起實驗室,還給他一筆數字不小
  的撥款。“媽的,這日本國,財大氣粗--”有錢人對錢特別敏感,楊菲爾瑪發表
  感想。“中國不會有這好事。”從此,發達了的高田就和丁丁分手,搬到像樣的地
  方去住了。
  
   我可以推測,像丁丁這樣的呆子(說得好聽些,叫做執着,說得實際些,就是
  比較地缺心眼或者二百五),還會不被這個日本人抓大頭?可能在高田有司發跡的
  早期,像三孫子一樣當垃圾蟲的辛苦階段,多少幫過忙,效過力,於是在丁丁回國
  去辭行的時候,高田突然慷慨起來,授權他將其著作翻譯成中文,允許在中國大陸
  地區出版發行。
  
   丁丁問我,能不能聯繫一傢肯接受他譯稿的出版社。就從這兒開始,這衹小螞
  蟻離開楊菲爾瑪要他當官的樹權,爬上了另外一個樹權,走上他人生的另一條路。
  
   他的日文很棒,但他的中文是不是一樣的棒,我有點懷疑。雖然他想當作傢,
  但插隊的時候,連中學也未念完,對於漢語的把握,是不是那麽得心應手,我有些
  信心不足。楊菲爾瑪很認真地說,你對於丁丁的瞭解,太過於表面。她認為死丁特
  別值得贊許的地方,就是不達目標,死不休止的勁頭。你如果讓他造原子彈,他如
  果答應了,當真了,我相信他能扔一個給你看看的。
  
   “這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小姐!”
  
   她說她手下雇有數百員工,凡中層以上的骨幹,都得她來口試决定錄用,截至
  目前為止,百分之百的看準,法蘭剋福那個被刷的代理店主管,就是未經我過目的
  一個。“我說丁丁行,就是準行。如果,他當初要寫小說,老爺子,不但你沒戲,
  那些爛蒜,全斃!”她回首問他:“是不是呀?丁丁!”
  
   我以為這傢夥起碼要謙虛一些,但他不怕大風問了舌頭,堂而皇之地默認:
  “或許吧?如果我當初真打算幹的話。”
  
   楊菲爾瑪說:“看--”
  
   這就衹好一笑了之,誰讓上帝給年輕人這種傻狂的資本呢!但言歸正傳,我還
  是要問一下:“丁丁,你不到公司上班,是意味着請假,還是辭職不幹了呢?”
  
   他好像早知道我有此一問,“這位徐總也太上了,你不是說他在美國普林斯頓
  進修過,他該懂得什麽叫效率?我完成了全年的工作量,還用得着天天坐在辦公室
  看電針指針跳格子玩麽?”
  
   “可這是中國,老弟,入鄉隨俗呀!”
  
   “我把這部書拿給他看過,他也認為,垃圾是工業社會的産物,愈發達的國傢,
  垃圾的拋棄量也愈大,是一種社會公害,是一種人類自身造成的災難。那麽,我把
  它翻譯出來,有什麽不好?”
  
   “可人傢是跨國公司,不是環保局,也不是環衛局。”
  
   他理直氣壯:“我沒有耽誤工作,再說,環保是每個人的事。”
  
   我明白,與他爭也無益,這個死丁,他不是不會認錯,而是他不相信自己會錯,
  衹好嘆氣;“那個日本鬼子把你坑了!”
  
   那天在長富宮,還沒有被日本清酒將理智完全麻醉以前,我看着矮桌對面坐着
  的這兩個年輕人,性格上的差別,非常明顯,一個是認準了一件事,就大大咧咧,
  不顧一切地走下去。一個是精明機靈,走一步看一步,不時調整自己。一個是我既
  然請你客,就不能讓你覺得我寒磣,表現出中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一個總
  在琢磨主人如此盛情,是不是藴涵着需要付出更高回報的可能性,而心存日本人的
  鬼聰明。
  
   我在餐桌上講,做學問,有時出冷門,也是製勝之道。你不得不膺服在這個人
  人都碰到,天天要産生的垃圾上,這位日本鬼子稱得上十二萬分的聰明,還虧他下
  力氣寫出偌大一部資料齊備,印刷精美的書來。“敬佩,敬佩!”這是我的真心話,
  不完全因為那部書有一公斤重。因為在座的丁丁和楊菲爾瑪都通日語,所以,我的
  話高田絶對領會。我問他:“高田君,你從你們扔的垃圾;來觀察國民性的弱點,
  別出蹊徑,做出這一篇絶妙的垃圾文章,最初的靈感是從何得來的呢?”
  
   他先是離席站起來嚮我鞠躬,感謝我的誇奬。但回答我的問題,卻故意撲朔迷
  離,不着邊際。“日本是發達國傢,東京是世界大都市,自然,垃圾也是個大問題。”
  其實這個鬼子,也是精明過頭了些。他應該瞭解,冷門,作為特例,衹可一,而不
  可再,更不能三,你占了先籌,後來人怎麽努力,也難免被人譏作東施效顰的。更
  何況,敝國的垃圾比起貴國的垃圾,至少有五十年的差距,即使想模仿你,也寫不
  出這麽一大本書的。
  
   丁丁就是中國人的寬厚了,他代他說,高四君花了整整好幾年,簡直是水滴石
  穿的功夫,春夏秋鼕,從不間斷,每天零點起,隨着一輛垃圾車,逐街逐巷,挨門
  挨戶,在人們還沒有醒來之前,把城市的排泄物收聚起來,拉到郊區的垃圾處理場
  去。有的還送去填海造地,那就走得更遠。他就在那裏,在這些垃圾還未送進焚化
  爐,或倒進大海裏,逐一的翻檢,予以登記,照相,然後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廉價
  宿舍裏,整理資料,輸入電腦。從銀座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到正派人不涉足的紅燈
  區,從國會大廈,官員私邪,到商社大樓,富豪公館,從平民居所,學生宿舍,到
  小商小販,魚市菜市,無處不留下高田的足跡。因為東京住着各式各樣的人,所以
  也就産生各式各樣的垃圾,憑這股堅韌的毅力,寫出了一部垃圾的皇皇巨著。
  
   “好了不起啊!”我們嚮他敬酒。
  
   他也一個勁地站起來嚮我們鞠躬,並且一疊聲地“阿裏嘎朵”表示感謝。
  
   出冷門,在文學中也是過好的一招。不過,世界如此之大,作傢多如過江之鯽,
  獨具慧眼,領先一步,又是談何容易的事啊?敬這位垃圾才子一杯酒是完全應該的。
  也許高田那時從北海道到東京,土頭土腦闖天下的時候,丁丁還在新街口禮堂聽我
  的文學講座呢!所以丁丁自然講不了當初他怎麽萌生出這最早的創作靈感,而高田
  又諱莫如深,寫書的緣起也就衹好付之閑如了。
  
   現在的日本人,和我兒時在上海虹口所看到的東洋人,和青少年期間逃難蘇北
  時所見到的皇軍,到底不大相同了,變得特別的精明。他到中國來,後來知道,不
  是特為逛故宮和爬長城來的。高田君想把他在日本途着的便宜,在中國再重複一次。
  所以,這個不留仁丹鬍,不帶戰鬥帽的鬼子,不光跟我玩心眼,跟他的朋友,甚至
  是幫過他忙的朋友也玩心眼。
  
   高田不給我答案,使我瞼上挂不住,楊菲爾瑪看出來了。她雖然賺日本遊客的
  錢,但並不喜歡他們,正如日本商人點頭哈腰,一個勁地“哈依哈依”,其實心裏
  怎麽想你們這些支那人,說出來你會吐血。她是什麽角色?她能在旅遊業界出人頭
  地,臍身諸強,能在蕭條的時候挺住,並從銀行貸出款來,能在國際旅遊業的年鑒
  裏,有她楊菲爾瑪的芳名,甚至能夠弄個把世界上都知名的政要,來給她剪彩的非
  凡之輩,調理這個高田,還不是手到拈來的事,也沒看她怎麽費力,和他碰了幾杯
  酒後,這位鬼子的謹慎,謙遜,禮貌統統扔進東京灣裏去了。
  
   於是,喝到最後丁丁還是那個德行,挨宰到底,絶不孫子,四個人至少刷掉他
  兩三千元,盤子碟子倒端上來百十來件,但基本沒有吃到什麽東西,這就是日本菜
  的特點了。而高田有司,這位據他自己說,昭和多少年還拿到過文部省一個什麽奬
  的垃圾學者,漸漸地不那麽拘束,漸漸地有些放肆。顯然,他想起了北海道$11路
  市的那間小酒館,想起那位文身的老闆娘了。他說她的丈夫到齒舞,色丹島附近打
  魚,一走好多天,那是好寂寞好孤單的。於是,捉住了坐在我旁邊的楊菲爾瑪那纖
  纖細手,問:9你們住在北京的居民,是不是也輕視外地來的本國同胞?”
  
   楊菲爾瑪對於這類愛捉住她手的色迷迷的遊客,有很多辦法讓對方不能如願。
  或是給他敬酒,或是請他挾菜,或是建議他鬆一鬆領帶,或是求他點煙。每次得到
  一親芳澤的機會,總是不出五秒鐘,又得放手。這位小姐,我眼了。
  
   “東京人很驕傲的,尤其在地鐵裏,對那些搞不清該搭哪條綫的外鄉人,很卑
  視的。”
  
   “我們這裏,也有那麽一點點對外地人的自大情緒。譬如北京人,在有皇帝的
  日子裏,東城西城的貴族,就瞧不上南城北城的平民。譬如上海人,至今上衹角的
  女孩子,不願嫁給下衹角的男人。”楊菲爾瑪的旅遊係統,所舉辦的什麽星馬泰十
  日遊,港澳一周遊,主要對象就是上海那些手裏開始有些積纍的小開,洋房買不起,
  花個幾千塊,上萬塊,陪新娘子到芭提雅看一回人妖表演,還是敢掏腰包的。所以,
  她對上海不陌生。不過,這些太中國色彩的引證,我不知道怎麽用日文講給日本人
  聽?
  
   丁丁說;“這就是人的可憐之處,在紐約你說你是住在曼哈頓,你說你是住在
  哈萊姆,人傢對你的眼神是不一樣的。讓我來跟高四講--”
  
   這回,他明白了,憤然拍起桌子來,自然是酒的力量:“憑什麽?大都市的人
  有什麽值得神氣活現的?可就是他們,一年扔掉的垃圾,是整個日本垃圾總量的四
  分之三。我為什麽要寫這部書,就是要他們丟人。”然後,駡了一通連丁丁都翻不
  出來的可能是北海道漁民的土話,接着又要去捉楊菲爾瑪的手,可每次都因為酒喝
  得太多,動作失靈,等好容易伸過桌來,她將酒壺或面巾塞在他的手中。
  
   雖然高因賭咒發管地說,我不會告訴你們寫這部書的動機,絶不會,永遠不會,
  打死我也不說。結果,他不打自招。喝醉了的日本人,耍比不喝醉的日本人,更可
  愛些。
  
   於是,不光高田,不光丁丁,連我也醉得不知所云了。楊菲爾瑪後來告訴我,
  老爺子,你竟然對那位垃圾學者,說出了《水滸傳》裏孫二娘的話,“饒你姦似鬼,
  喝了老娘洗腳水。”
  
   憤怒出詩人,這是一點也不假的。
  
   受到都市擠兌的這個外鄉人,提起筆來戳穿文明人的大量拋棄排泄物的行為,
  本來應該寫得多一點憤懣,多一點激情纔是。但是,高田不喝酒的時候,就過於清
  醒,和過於計算了,不免寫得太穩當,太專業了一些。好幾傢出版社一聽選題,雖
  然馬上感到濃烈的興趣,可當真地閱讀了譯出的部分章節,真要投入,不免遲疑不
  决。因為,垃圾這東酉,終究上不得臺盤,值得當回事嗎?更何況,富裕型國傢的
  垃圾,和溫飽型國傢的垃圾,不完全是一回事,隔靴搔癢,估計中國讀者不一定感
  興趣。所以,談判下來,面有難色。我對丁丁說明底細以後,這個年輕人倒也爽快,
  沒關係,我先寫一部關於中國垃圾的通俗小册子,讓他們覺得這個選題的價值所在,
  我再翻譯不遲。這樣,他就從那樹權越爬越遠,簡直沒有回頭的路了。
  
   當時,我大概犯了老人的感覺失靈癥,不曾註意到身邊小姐的臉色,覺得這小
  子生出高田式個人奮鬥的想法,也不錯,便投了他的贊成票;“好哇!”
  
   丁丁把手中的莫合煙掐滅,證實地叮問了一句:“老先生,你不反對?”
  
   “我想,這是件對社會,對你個人,都說得上是有益的事情。”
  
   他很高興,對他的老姐說:“你看,你說在中國不會有人支持我,放着好生生
  的路不走,去幹這種賠錢賺吃喝的傻事,這不有了第一個。”
  
   聽到這裏,我馬上失悔了,因為楊菲爾瑪剛纔嚮我使過眼色,我不該匆忙表這
  個態,看來,這就是討嫌了。事後她埋怨我,你當年一句話,他上了日本。現在,
  你老爺子火上加油,他該更來神了。他這個人,就怕當真,你也不是不知道。
  
   “至於那麽嚴重麽?”我用丁丁的口頭禪,回答她。
  
   “他是死丁,你該瞭解他。”那張臉,馬上連最後一點笑容也消失了。據我朋
  友講,她早先起步當導遊的時候,能夠在那麽多漂亮的競爭者中,以其並不出衆的
  姿容,獲得親善小姐的稱號,可見她的和藹溫馨的笑容,是很贏得遊客贊許的。
  來,她成了老闆,而且是越做越大的老闆,分支機構遍布沿海各省,直到東南亞,
  日本歐美,就不大見着那芳馨可愛的微笑了。永遠一副說笑不笑,說不笑又笑的標
  準面孔。你不覺得她多麽親近,也不覺得她多麽疏遠,我真佩眼她面部表情保持恆
  溫的本事。哪怕她不景氣的那兩年,被人傢擠壓到傾傢蕩産,差一點要自殺的時候,
  哪怕後來,她翻過身來,又把別的對手逼到角落裏,非跳樓不可的時候,她那張
  “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臉,永遠是那張不冷又不熱的標準面孔。現在她完全用不着
  采用這副面孔,來對付這位不算合法丈夫,也不算普通朋友的丁丁:“你要是想玩
  玩票,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當真投入,我覺得好像不怎麽行。死了,我認為做什
  麽事,三思而後行,特別算一算回報率,也許就不那麽衝動了。”
  
   丁丁有種本事,不想聽的話,他可以充耳不聞。但這一次,他反應了:“我絶
  不是腦袋一熱才幹什麽的。”
  
   “我希望你不要打亂我的計劃,因為你知道我在想辦法活動,把你弄到一個相
  當重要的中央機關,那纔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
  
   這個年輕人馬上表現出來對前途等等題目,不感興趣。他說他崇尚現實,不想
  得那麽遙遠浪漫,像他走路一樣,走一步,是一步。衹有幼兒園孩子,纔想將來長
  大了要當海軍,要當警察,那是可愛的童話。他認為:高田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高田在日本的成功,我也能在中國獲得。
  
   “回報率要看你怎麽個算法!”
  
   他的話擲地有聲。我本來應該給他鼓掌的,但一看小姐的面孔,便衹有緘默了。
  她太瞭解丁丁,是個強按牛頭不喝水的犟種,衹好退一步海闊天空了。丁丁,我支
  持你譯這部垃圾的書,老爺子找不到出版社,我掏錢買書號給你出。小姐勸喻這個
  死了;這十幾年來,我是把這個世界不能說看透,至少我明白,如果需要做有價值
  的事,而且這樣會使你活得更滋潤的話,我也不反對。如果你去寫書,當垃圾蟲,
  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高,而回報率極低的話,那就不值得了。這麽辦,當着老爺子,
  把話說死,玩一把,然後收心。
  
   “至於那麽嚴重麽?”
  
   “又來了,丁丁,你別太任性,別做大頭夢啦!”楊菲爾瑪警告他。
  
   這個不管你怎麽看,怎麽說,也要戴氈帽的傢夥,是聽邪的主嘛?“那也讓我
  先做做這夢看看--”
  
   事情就從這兒起了變化,他把那個來旅遊的高四有司扔給了楊菲爾瑪,理由還
  挺充分,誰讓你是搞這一行的大腕人物呢?然後一拍屁股消失了。過了若幹時日以
  後,小姐忽然給我打電話,纔知道徐總對我所說丁丁失蹤的事情不假。這倒也不意
  外,他說了要去做他的夢,自然是必去的。但如果按楊菲爾瑪說的,玩得差不多,
  應該收兵了呀!從楊菲爾瑪嘴裏聽到,這小子一發而不可收拾。成天泡在垃圾山裏,
  小螞蟻走得可是太遠了。
  
   “老爺子,死了跟你聯絡過嗎?北京有許多垃圾山。”
  
   真是滑稽,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他的太太呀!怎麽問起我來?”
  
   我很佩服現代年輕人的不在乎,“我什麽時候是他的太太呀!衹能算一半或四
  分之三的妻子。”
  
   “不是前不久--我記得他從我那兒一甩袖子,咚咚咚地走掉的呀!”
  
   “這一猛子紮下去,再沒見他的影,反正,北京市最近沒有發現過無名屍體,
  估計他活着是沒問題的,但這個人在哪兒呢?我在找他!”
  
   她一張嘴,什麽死不死的,讓人聽了怪不舒眼。我不想批評這位小姐,就說
  “丁丁也太不像話,吭個聲總是應該的嘛!”
  
   “這就是他的風格啦!”
  
   “什麽事害得你必須找到丁丁?”
  
   “我正在按我的計劃目標前進,第一步,他得盡快到徐總那兒報到。”
  
   “哪個徐總?”我以為她說的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就是你的老朋友嘛!”
  
   我印象裏衹是為了謀職,曾經帶着丁丁去見過徐總,當時,她並沒有陪同,因
  為她認為我是多此一舉。既然丁丁不好事負我的一番好意,她也就沒有駁我的面子。
  她說按她的綱領把丁丁安插到她要讓他去的那個重要部門,是個早晚能成的事情,
  衹要打通關節就行,按她的邏輯。這世界上沒有用金錢買不來的一切。怎麽她對徐
  總産生興趣?這就透着蹊蹺,一,彼此不認識,二,她瞧不上那樣的技術部門,不
  是决策中樞,我不禁發愣,摸不清她走的一步什麽棋。楊菲爾瑪是個人精,她感覺
  出我的詫異,連忙解釋:“前幾天在一次飛往香港的飛機上碰見的,而且緊挨着座
  位--”
  
   “真是無巧不成書。”
  
   這女人,好了得。儘管我是個蹩腳的作傢,我也能想象在那個幾千米的高空,
  這個不漂亮但有股磁場吸力的女人,怎樣用她囅然一笑,把身邊的在普林斯頓留過
  學的老總,弄得五迷三道,她如果想要把誰擺平的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應該承
  認,這個楊菲爾瑪是女中之傑,傑就傑在她不是面孔或身體,而是靠她的頭腦和技
  巧,來贏得對方的絶對信任。若是她想讓你為她做些什麽的時候,不致使你覺得她
  欠你什麽,而是你很樂意地為她效勞,是一種朋友之間無須討價還價的義務,這實
  在是了不起的本領。
  
   “他其實我是應該認識的,徐總說他和我也有過一面之緣。”
  
   我不禁問她:“你到底認識多少個部長一級的朋友?”
  
   “你應該反過來說,還有多少重要的人物,不認識楊菲爾瑪?”
  
   “小姐,真有你的。”
  
   “生活,其實很像一面篩子,能留存下來的,都是體積超過網眼,也就我們所
  謂的龐然大物了。但這樣的人,在社會中是少數,大部分個頭小的,都存着被篩落
  的危險,但是,也沒有關係,衹要你聰明,你能幹,你或是吞掉小的變成大的,或
  是和個兒大的聯結在一起,就永遠篩不下去。”
  
   她還說:“有些女人,光漂亮,沒頭腦,有些女人,有頭腦,可不漂亮,她很
  坦率,我屬於後者。可我懂得該用什麽最佳手段,來應付哪怕是最難對付的對手。
  你知道我經常出人旅遊飯店,我經常見到那些賣笑的摩登女郎,我總對她們說,傻
  女孩啊,你如果很容易地就脫掉你身上最後一件衣服,然後呢,就再沒有什麽可賣
  出好價錢的東西了。衹有靠頭腦的女人,那天地纔永遠寬廣。”
  
   我可以肯定,絶不是喝過洋墨水的徐總一定要找到了丁,而是這位女中之傑讓
  他生發出找到丁丁的願望。她沒有這個把人玩得團團轉的本事,也沒法是那個衹有
  一百多個會員的鄉村俱樂部裏,說出話來別人不敢小視的人物了,。就憑這張衹能
  算不醜的瞼,擁有俱樂部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請在美國也見過世面的徐總,到那
  裏體驗一下貴族和富豪的生活,我的這位朋友會拒絶嗎?於是,她的什麽要求,也
  就自然不會被拒絶了。
  
   她說,徐總的意思,想讓丁丁負責他們公司的信息中心。雖然她用不屑的口氣
  說給我聽,那僅不過是一個處級單位。但是,老爺子啊,在官場的運作中,階梯是
  要一步一步爬上去。沒有處級這個臺階,她就無法使丁丁在下一步,按她的計劃,
  過渡到某個非常重要的部門,獲得局級的差使。當然,要做,也不是絶對不行,那
  肯定要費點口舌,不如這樣水到渠成的好。
  
   若是從達爾文“物競天擇”的進化論角度看,生活有點類似勝者為王,敗者出
  局的拳擊運動。那麽,楊菲爾瑪就稱得上是拳王一流的重炮手,沒有她打不倒的對
  手,沒有她達不到的目標,我從心裏替那位忘年交着急。這個死丁啊,你可以不在
  乎具體安排,卻不能不珍惜這樣一個關心你的女人呀?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實在不
  像話了!
  
   我認為,從現實主義角度考慮,丁丁似乎不應該拒絶這樣的安排。
  
   “在飛機上,我發現你的老朋友,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而且答應,可以批
  準在他的部門,試點一下美國很流行的彈性工作製。”
  
   那天徐總對我談起丁丁的不辭而別,口氣絶不是贊美的,很強調他們是相當於
  政府一個部的大公司,言下之意,倘非看我的面子,很可能要按公務員條例來處置
  的。但現在,不僅寬容,還在重用,徐總的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使我想起楊菲爾
  瑪曾經發出過阿基米德式的狂言,要是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把地球撬起來。
  
   我與這個楊菲爾瑪的父母,有過一面之交,因為我原來也在鐵路上工作過,是
  朋友的朋友,多少知道這一對奉公守法的鐵路局員工。兩口子退休的時候,各捧回
  來一塊榮譽奬狀。楊菲爾瑪告訴我,她父母所以獲此殊榮,就因為查了考勤表,這
  兩位一輩子。未遲到,未早退,也未清過假,衝這一點敬業精神,就可瞭解是怎樣
  地謹小慎微,剋盡厥職的人了。於是,當我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我一直懷疑,楊
  菲爾瑪究竟是不是他們的親生骨肉?一點不像。半點也不像。她父母生怕樹葉子打
  破頭,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她卻想把地球當陀蠃來轉。在她眼裏,我們所有這些
  人,都是棋盤上由她驅使的棋子而已。
  
   “他怎麽也得在公司裏露一下面。”她這纔想到要找丁丁的。
  
   當她把她的打算,怎樣安排丁丁在九五規劃的頭兩年,要連跨三大步,由處而
  局而部的包裝計劃毫不保密地告訴我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年過六旬的我,並不是
  很堅強的經得起誘惑的人。我眼紅了,我嫉妒了,我痛恨我為什麽不年輕三十歲或
  四十歲,把這個女人從丁丁手中奪過來。她豈止是賢內助呢,簡直是靠山,是礦藏,
  是寶庫,得到了她,等於是芝麻開門,等於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然而,“多情應
  笑我早生華發”,早過了做美夢的年代。但是,那個中了高四有司毒的小夥子,竟
  去揭騰什麽垃圾,這不是捧着金飯碗討飯嘛?如果此刻他在我眼前的話,我會揪着
  他的耳朵,教訓他:“你這個死丁啊?放着金晃晃的皇冠不戴,偏戴你那氈帽頭,
  難道你是神經病麽?”
  
   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個杳如黃鶴的丁丁呢?
  
   失蹤的這段時間裏,丁丁曾經浮出一次水面,我沒有當回事。早知道,我就用
  繩子綁住他,不讓他一去無音訊了。
  
   因為,他那種秉性,我太瞭解,讓他放下他感興趣的事回去上班,他也許會送
  上一紙辭呈。還不如讓他玩夠了,再幹正經。他在我沙發上照例朝天躺着,再不是
  他那不太好聞的莫合煙氣,而是散發出爛西瓜,和餿西紅柿的很糟糕的味道。不用
  分說,便曉得他是從哪裏來的了。
  
   “還要去那兒?”我想他也玩夠了。
  
   “當然--”
  
   我潑他的冷水:“老弟,我以前被勞動改造洗面革心時,曾經罰掃垃圾,處理
  污穢,以示懲戒,對此稍有研究。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會過日子的民族,剋勤剋
  儉,絶不敢暴殄天物。一塊布,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後,還要刷上漿
  糊,貼在門板上待它幹了以後,再一針一綫納成千層底鞋,讓它在腳下一點點磨成
  粉末,可見物盡其用的徹底性。衹有絶對不能再度利用的廢物,纔戀戀不捨地扔掉。
  所以,哪怕燒過的煤球,也要篩出煤核後,餘下的灰燼纔鏟進垃圾桶。文革期間,
  最多的垃圾,就是那些大字報了,也有人專撿這些賣給廢品收購站,而不無小補的。
  再早一點,三年災荒時期,連菜幫子都不扔的,大傢都處於人比黃花瘦的境況之下,
  垃圾桶也就空空如也了。雖然如今日子好過多多,不少人傢搬進新居,慶賀喬遷之
  喜。但是,到這些人傢的曬臺看看,無不裝得滿滿的。而這些東西,十之八七都不
  會再派什麽用場了。然而决不會拋棄。”
  
   他反駁我:“你去看看吧!勤儉的中國人越來越少,浪費的中國人越來越多,
  而胡亂糟蹋人類自身生存環境的中國人,就更是可怕。如果從現在起不關心垃圾問
  題,我一點也不是危言聳聽,中國會成為一個大垃圾箱。”
  
   這番話,有點宣傳品的味道,但聽他說得這樣激動,我相信他是真誠的。這小
  子不玩虛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立刻心涼半截,這小子一認真,便不可救藥,
  看來,中毒太深了。衹是說了一聲,徐總那兒要有個交待纔好。
  
   他說沒有問題,開革就開革吧,吃了老伴給他做的四個荷包蛋,喝下兩大碗面
  條,跟我大談特談垃圾經。“老先生,你從我身上。是不是聞到了夏天快要過去,
  秋天已經來臨的氣息了呀!”他苦笑:“這就是垃圾的四季,讓你領教領教!”
  
   “謝謝啦,你走了以後,我必須灑一瓶花露水,才能去掉這股惡心味。”
  
   “整個城市在垃圾的包圍之中,將來一直堆到你傢門口,堆到你鼻子底下,你
  怎麽辦?”
  
   “那大題目,就不是你我能做的文章啦!”我當時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能再
  鼓勵他在垃圾裏奮鬥,而耽誤了他的前程。我固然不瞭解楊菲爾瑪非把他送到那樣
  重要崗位擔任要職,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但她並不是把他往火海裏推,總是好意這
  一點上,我得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幹嘛非要當高田有司,出垃圾風頭呢?
  
   這個年輕人心裏有什麽,臉上馬上有什麽,他對我大失望了,在地板上咚咚咚
  地走着。他說,“沒想到你老人傢也這樣勸阻我!”
  
   他嚮來是個不大認真的人,也一直是個很少把問題看得嚴重的人,這種發生在
  他身上的不知是好,還是壞的變化,使我說話不得不更慎重。那張楊菲爾瑪的臉,
  我是記得牢牢的。她不贊成他熱衷垃圾,而是要讓他走仕途發達之路。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勸他適可而止。“你不能力輓狂瀾。”
  
   “要人人都這樣想,這垃圾早晚不把大傢活埋了嘛?”了丁在我書房裏,很激
  動。”總得要有人站出來,不能都縮着脖子,裝着看不見。”
  
   “想不到,你現在比高田還高田--”
  
   “我和高田不一樣,他把垃圾當作手段,達到他的目的,我沒有其它目的,我
  的目的就是垃圾。”
  
   我看他有點走火入魔了。
  
   “你簡直想象不到,人這種動物是多麽不負責任,在消耗掉地球的大部分資源
  的同時,又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知道宇航員在太空中最大的苦惱是什麽嗎?
  就是他們必須生存在自己糞便的臭氣中。人類也會有一天,衹好生活在自己製造的
  垃圾堆裏。”他從沙發一躍而起,你老人傢不要老關在屋子裏寫小說了,我先陪你
  到垃圾長城去觀光吧!”
  
   “謝啦,你身上的氣味,我已經領教了。”
  
   “不到長城非好漢,你要不到垃圾長城,你絶不會坐臥不安的。”他警告着。
  
   後來,楊菲爾瑪陪着高田有司一塊到我傢來,要我為他的《東京垃的研究》一
  書寫一篇序,因為她計劃為這本書在中國問世,開一次新聞發佈會,我也弄不清楚
  鬼子是一直沒有走,還是從日本又來了?更弄不清楚這本書是出版社打算接受,還
  是她有辦法來滿足丁丁的願望。總之,這一切,對她來講,輕而易舉,小事一樁。
  着來,這位小姐說話算話,玩玩是可以的,那就讓你丁丁玩個夠,然後,收心,走
  我為你安排好的路。
  
   既然我答應寫序,就不能不和高四談談垃圾問題,他證實了丁丁的一席話半點
  也不過份,城市的排泄物,是城市的災難,幾乎所有人口超過一百萬以上的城市,
  都能看到這種被垃圾包圍的嚇人景象。在直升飛機上,最能看清這種場面了。因為
  他後來成了垃圾學者,還被科學廳的一個什麽排泄物課,聘為顧問,就可以擺譜,
  要求自衛隊弄一架直升機來,到天上去兜兜風了。你不由得不嘆服,外國人衹要認
  真起來,能把雞毛當令箭,絶對把事當事辦,不怕小題大作。而我們,對不起,完
  全有可能把令箭當雞毛,大題小作,無論什麽都可以稀裏馬虎,而不當一回事的鬍
  弄過去。
  
   待楊菲爾瑪拉着我找丁丁,到三傢店去一趟,纔相信垃圾成災不是誇大其辭,
  這也是我一心要寫這篇垃圾故事的緣起。雖然不免牽強附會,為明公所搖頭,但我
  親眼看到丁丁,以及和丁丁差不多的年輕人,甚至還有些女孩子,一頭紮到城市垃
  圾這個難題中的熱忱,我姑且垃圾一回,即使貽人笑柄,又何妨呢?我們每個人都
  是地球村的公民,如果置若罔聞下去,等到垃圾埋住脖子,那時,誰也救不了誰啦!
  
   丁丁繼續教育我,老先生,你坐在傢裏,不知道堆積如山的垃圾,會帶來怎樣
  的災難?恩格斯說過,原始人是無意識的使他們的排泄物,起到肥沃土地的作用。
  而現代人,同樣也是由於無意識地製造出無數垃圾,最終將人類自己埋葬。他搖頭,
  他認為我不應該無所謂,不應該和常人無區別,他不喜歡我的冷漠態度,他簡直朝
  我吼了:“你是作傢,作傢應該吶喊!”
  
   我謝謝他對作傢的高看,但我也註意到他在說出“吶喊”這兩個字時的臉色和
  手勢,帶有一點宗教傳道士的狂熱。雖然,我還是懷疑,唱高調對這些年輕人來講,
  不是一件難事。但是碰上丁丁這種悲劇色彩的性格,他一旦執着幹什麽,進入了角
  色,大概輕易退不出來的。於是,我設想他的後果:或者成就事業,或者狗屁不是,
  或者一意孤行,或者把自己前途毀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就這樣把一個最好的當官
  機遇,錯過了。如果,換上丁甲、丁乙、丁丙,經我們苦口婆心的開導,都不會認
  死理到底,就這個丁丁,像那個從北海道到東京的高田一樣,一頭紮進郊區的垃圾
  山裏,不但不出來,而且找不到了。
  
   我們當然沒法按那位日本國垃圾貴族的話,租一架直升飛機從高空發現丁丁。
  高田君這個建議,透出日本人的聰明,我們常說小鬼子的鬼,有時是並無貶意的,
  因為他們總是能夠琢磨出更出色,更高明的點子。譬如茶是從中國傳去東瀛的,可
  經他們一喝,成了茶道;譬如半導體是美國發明的,可日本用以製造的電器産品,
  卻把整個世界覆蓋。他說,那是最佳的找到他的辦法,衹要發現垃圾堆上有個戴氈
  帽的傢夥,就降落下來,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大傢轟然叫絶,這當然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不是首都,而是別的城市,法力
  無邊的楊菲爾瑪說她有門路做到這一點,雖說直升機,波音747她都經常租來作包機
  的。但在首善之區,她衹好用她的私傢車,載着我到北京市郊區的各個垃圾處理場
  去,尋找那個馬上要當處長,很快要當局長,不久要當部長的丁丁。
  
   我欽佩年輕人認準了一門的堅定性,女的偏要男的按部就班走她規定的當官之
  路,男的偏要投入女的絶對反對的垃圾事業,兩口子在不宣而戰,看誰拗得過誰?
  我早說過的,如果讓我投票,我是庸俗的現實主義者,有這樣的好事等着丁丁,卻
  去和垃圾打交道,那多少是荒唐的選擇。
  
   但是,那個戴氈帽頭的傢夥,要會算這筆賬的話,也就不是死瞭瞭。
  
   垃圾,北京人讀“拉基(la ji)”,上海話讀作“拉西(la xi)”,我到過寶
  島,那裏卻讀作“勒色(le se)”。那天,我問過這個身上有股垃圾氣味的年輕人:
  “丁丁,到底哪個讀音正確?你現在是中國的垃圾專傢了!”
  
   這個傢夥,他要不高興你,且不會馬上改變看法呢!“無論怎麽念,它總是垃
  圾,還用得着咬文嚼字麽?其實,你有那工夫,還不如把這兩份報紙上的材料,原
  封不動地寫到你的作品裏去呢!告訴那些衹看小說,不看世界的讀者。”說着,就
  塞給我,同時遞過來我的老花眼鏡。“你看看,就知道城市垃圾的危機,多麽嚴重
  了。”
  
   如果他早生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想他很可能在武昌參加辛亥革命。打倒韃
  虜,也可能到非洲大湖地區去做傳教士,給黑人部落灌輸現代文明。他就是這種認
  準了,就執迷不悟,拋頭顱灑熱血,就咚咚咚把路走到底的人,我不大覺得楊菲爾
  瑪有多少辦法使他回心轉意。
  
   他把報紙攤開,“請--”我拿他沒辦法,衹好硬着頭皮看下去。
  
   第一張是美國的《華盛頓郵報》,當然譯成中文的,上面寫道:
  
   晨曦微露,天空一片深藍,東方地平綫上金光燦爛,這是美國的又一天,對美
  國垃圾行業來說,意味着又一堆55萬噸重的垃圾出現在地平綫上。
  
   美國家庭每年倒掉的垃圾,總共有2億噸。美國人生産的垃圾,按人頭算幾乎是
  德國和日本的兩倍,其成分:快餐包裝物占總數的0.5%,一次性尿布為1%,大頭
  是紙張,約占35%,庭院廢棄物占20%,廢金屬占8%,玻璃和木料,各占7%,其
  餘為5%。
  
   美國全年為處理垃圾,要花掉近300億美元,能回收的錢,極其有限。僅以蒙哥
  馬利縣為例,每年處理後垃圾,賣出去可值100萬美元,但投入處理的費用為1000萬
  美元。”
  
   第二張是我國的《北京青年報》:
  
   “我國每年産生的生活垃圾已達到1.46億噸,而且以每年9%的速度遞增。由
  於資金、技術、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我國城市垃圾無害化的處理僅為2.3%,剩
  下的97%的城市生活垃圾衹得運往城郊長年露天堆放。到今天,全國歷年垃圾的堆
  存量,已高達60多億噸,致使200多座城市陷入垃圾的包圍之中。
  
   填埋是目前我國各大中城市垃圾處理的主要方式。1噸垃圾從收集、運輸到填埋,
  全部處理費用達95元,相當於一袋面粉的價格。
  
   看到這裏,我問他:一怎麽樣呢?”
  
   “你把它寫進你的小說裏去,喚醒世人啊!”
  
   “丁丁,你也曾經是文學愛好者。該知道小說和宣傳品的差別。”
  
   “我就想要你把垃圾寫到小說裏去。”他見我反應不熱烈,便問;“垃圾進不
  了小說?”
  
   “至少我不曾見過。”
  
   他笑了:“現在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住小說裏塞啊?”
  
   “那和垃圾是兩回事。”
  
   他反唇相譏:“得啦,老先生,你的同行們寫的那些破玩意,比垃圾還垃圾呢!
  想我不客氣地說,有些作品,甚至連垃圾也比不上,衹不過是臭氣衝天的一通狗屁
  罷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丁丁!”
  
   “我說錯了嘛,屈有什麽用?垃圾至少還有回收價值。”他說,“1公斤的垃圾,
  相當於0.2公斤煤所産生的熱量,你知道嘛!你收集100公斤廢塑料,就能回收90公
  斤汽油!”
  
   “又來了,又來了,求求你,咱們不談垃圾,行不行,換個話題?”那爛西瓜
  和餿西紅柿的氣味,已經讓我頭疼的了。
  
   這個認死理的傢夥瞪着我,“你可是支持過我,要我去寫垃圾的通俗小册子的
  哦!”
  
   天哪,看來,我信口一說的話,竟使他走火入魔,成了一個垃圾蟲了。
  
   楊菲爾瑪很客氣,很禮貌地邀請我,去尋找這個失蹤的丁丁。正因為她那難得
  的笑容,一點哀的美敦的危機情緒,也沒有看出來。倘不是我遲鈍,便是她太令人
  莫測高深了。她讓我說服了丁去當這個處級單位的頭,“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嚮我解釋;“那是一環套一環的運作過程,路都給丁丁鋪墊好了,他不上套是沒
  有道理的。”
  
   我贊嘆她作妻子的努力:“你也不容易,為他!”
  
   “有什麽辦法,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愛吧!”
  
   我不大喜歡聽她這種把感情不當一回事的語言,便扯到別處去:“如今辦事之
  難,可想而知。”
  
   “倒也不見得,看什麽人辦!”她說得很輕鬆,因為這世界上沒有她打不開的
  門。不過,她又說:“如果我感到值得,如果他覺得領情,那是另外一口事了。”
  
   這女人,你不佩服也不行,她讓我對丁丁說,三年內達不到預定目標,她可以
  補償他的全部損失,而且他能接她的要求,用這種正常的手段,贏得一切的話,她
  也會讓他得到需要的一切。雖然,她承認在商品社會裏,用不那麽光彩,不那麽幹
  淨的辦法並不稀奇。但這一次,她要做到毫無挑剔之處,把丁丁最後送到那樣關鍵
  部門站穩腳跟。因此,除了好名聲,好出身外,從正經八百的途徑上來這一點很重
  要。所以,她認為,這個丁丁不跟她配合,躲着她似地找不着,更不可理解。
  
   “也許他不想當官。”
  
   “不是他想不想當,說白了吧,朝中有人,那是大不一樣的呀!我需要他當,
  我們需要他當。”
  
   我既不是捧她,也不是損她。“要說在政界混,你更適合,這是實話。”
  
   她笑了說:“我可不行,我已經名聲不佳了,因為我手頭經營投資的項目太多,
  無一不是是非之地。衝我平均每年要打幾十起官司,這形象也好不了。我衹栽培別
  人替我當官,為我說話。所以,休看我經常上法庭,十起官司,至少有八起穩操勝
  券。”
  
   我聽說過,即使那敗的兩起,她也能使贏傢最終比輸掉還要慘,因為,她有人,
  有錢,有的是辦法,讓人傢付出更高的代價。
  
   她否認:“沒有那事,適當的營業虧損是企業的正常行為,我不要求全贏。”
  
   我說:“我是從一個被撤職的涉外飯店經理那裏聽來的。他對你的結論是什麽,
  千萬別惹那個女人!”
  
   楊菲爾瑪搖着頭。“所有失敗者,都拼命原諒自己,而怪罪別人。他沒有告訴
  你,他跪下來求我高擡貴手吧?這樣的人也算是男人?”
  
   “你可沒有手下留情。”
  
   “不,對鼻涕蟲原諒,其實是助長他的軟弱,越這樣,越狠狠治他。”她的結
  論是,“這年頭,好男人太少”。然後話又轉到丁丁身上:“這,你就明白我能和
  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了,他是個很特別的漢子。”
  
   我想這是真話,丁丁和他同齡人不大相同的地方,便是他的這個特別。譬如,
  他到澳大利亞去,心血來潮,給毛利族的一位頭領,開了半年車,而且是無償服務。
  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誰到澳大利亞不是為了掙錢或者圖張緑卡呢?他最反對人傢
  問他為什麽。他說,不為什麽,也可以去為什麽的。逼急了,他纔說,不過想學學
  毛利人語言。楊菲爾瑪是生意人,腦筋一動,說好,我們以後可以發展這種旅遊業。
  他說,你別指望我,我不會幹的。她問他,那你為什麽學?這豈不是白學了麽?
  
   我也想知道答案,望着他。
  
   結果他說:“我不過是測驗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就是這麽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領受痛苦,嘗試快樂的人物,不怎麽好改變
  的。所以,她衹好找到我,要我陪着她去找他。她說,者爺子,我不希望把事情鬧
  僵。更不希望出現他跳,他反抗,他掉頭不顧的局面,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不至於吧!”那時,我不知道她在北京四周已經找了一圈。
  
   “他是個想幹什麽,絶對要幹成什麽的人,毛利語都學會了,全世界一共有多
  少用這種語言的人啊!他一旦認為必要,就會咚咚咚走下去,不回頭。”
  
   “看來,你識貨,他的優點和缺點全表現在這上面。”
  
   “所以,他的堅持性,加上我的靈活性,在這個世界上,便是無敵搭檔。”
  
   我承認,確實是最佳配合。
  
   “可惜,他不明白我需要他。所以,求你嚮他剴切地談一談,曉以利害,但願
  他能聽得進去。”
  
   誰讓我支持那傢夥呢,即然惹下了禍,衹好陪着小姐往郊區奔波。秋天,本是
  北京最好的旅遊季節,但我們不是去香山看紅葉,而是跑垃圾山,實在不是好差使。
  
   車開出城外,便放開速度,看了一眼指針,很快一百邁,衹聽車輪擦地的刷刷
  聲,車體平穩地嚮西山疾馳而去。我不由得贊美她的開車技術,和她的這輛漂亮的
  車。
  
   她笑着伸出四個手指,嚮我示意。
  
   “夠意思,四十萬。”我記得丁丁想買過夏利的,纔八九萬,後來因為單雙日
  行駛,又轉手了,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那我這個無車階級就更沒法提了。
  一部長篇小說的稿費,甚至買不來一隻汽車輪胎啊!
  
   “不”,她告訴我,“這是我換過的第四輛車。”
  
   她說對她們這些擁有鄉村俱樂部會員證的經理層面的人來說,財富的象徵不在
  你擁有車,而是你能不能換新車?你老是開那輛車,和老是穿那件時裝一樣,是很
  跌身份,很栽面子的。“車子是一種身份的標志,經常換車是一種財富的衡量尺度。
  不過話說回來,有的人一下坐上奔馳600,那衹能說明是個暴發戶。”
  
   “你這樣一次次換車,該花多少錢啊?”我不由得羨慕。
  
   “這筆賬,你就算不過來了。實際上,這輛百分之六十的車價,是我上一輛車
  脫手的錢。我衹不過花了百分之四十,就坐上輛更豪華的車了,很划算的呀!”
  
   我琢磨好一會,也不知道是她不會算賬,還是我不會?也許,富人和窮人的價
  值觀是不相同的。算了,轎車與我的距離如此遙遠,管她覺得便宜也好,吃虧也好,
  不與她理論了。這就如同一位下崗女工,生活無着,衣食犯愁,還去關心魚翅的燒
  法,鮑魚是否新鮮,是不是有點魔癥?
  
   車行駛了一段路程以後,那股丁丁曾經帶到我傢去的爛西瓜,餿西紅柿的氣味,
  從車窗外吹過來,便知道目的不遠了。
  
   然後,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現在眼前。說實在的,誰要第
  一眼見到這種場面,不驚呆了纔怪。使人駭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數量,而是它像
  一個怪物似的在展示無限膨脹着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楊菲爾瑪眼急手快,趕緊剎車的話,不撞着那些在垃圾上覓食的豬狗
  雞羊,也會碰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小孩子。那些用油毛氈,用塑料布,用水泥袋
  紙搭在垃圾山四周的棚戶,幾乎是一個集鎮。頃刻間,垃圾堆彎腰撿東西的人直起
  身來,都用驚訝的目光打量着這輛閃着紅寶石光亮的車,和車裏坐着的這位小姐。
  而我則更驚訝地註視着眼前這片密密麻麻,依賴垃圾為生的人群。
  
   我看楊菲爾瑪的那穿戴,和那雙高跟鞋,便說:“小姐,你就在車裏坐着吧,
  我下去打聽。”
  
   “不--”她先下了車,無所謂地踩着遍地垃圾,嚮山上的人群走過去。那是
  一條在垃圾上壓出來的坑坑窪窪的斜坡路。老實說,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氣不噤鼻
  子爬上好幾十米高的山頂,我得朝她舉大拇指。她連眉頭也不皺,一副不在話下的
  模樣走上去,讓我佩服。我說,“楊菲爾瑪,我一點也不表揚你,原來瞭瞭嚮我介
  紹,你是一點一滴打下的天下,我還不大相信,看來你真是個敢打敢拼的實幹傢呢!”
  
   她急於找到丁丁,對我的恭維沒有反映,而是嚮人打聽,“我們要找一個戴着
  氈帽頭的年輕人,誰知道?”高田出的這個從帽子找人的點子,還挺靈光。幾乎沒
  有一個人不認識他的,看來丁丁在這裏,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氈帽,而是覺得他
  不可理解,一個開着車來的撿垃圾的人,神經肯定有毛病。然而問到他此刻在哪兒,
  誰也不可能給個準確的答案。有的說他來過,有的說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說,沒
  準他出事了吧?他也不窮!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來撿什麽垃圾呀!
  
   我聽丁丁說過,每個垃圾山都是幾個垃圾部落搶來奪去的地盤,會為幾塊錢的
  可回收垃圾,打得頭破血流。我對楊菲爾瑪耳語,是不是有可能被這些人誤會了,
  以為他對大傢的生計構成什麽威脅,而對他怎麽樣了?
  
   “不可能--”她斷然反對。“丁丁是誰?他連加裏曼丹叢林都去旅遊過的,
  還碰上過遊擊隊呢!”
  
   她從提包裏掏出一沓鈔票,朝着人群搖晃,馬上有許多人撲過來。我埋怨她,
  “你這是幹什麽?你也不怕他們把你吃了?”
  
   “我來過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聽路,一上車就開到這裏。
  
   她對圍住的大人小孩說;“看這回誰能把他找來,錢就是他的,我們在下面公
  路上等着。”看起來,還是錢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裏的扒子,夾子,簍子,口
  袋,飛也似的嚮四處跑去。
  
   “走吧,老爺子,咱們回車上去吧,他會出現的。”
  
   我一邊走,一邊問她:“你怎麽肯定丁丁在這裏?”
  
   “他已經把北京市各個垃圾場都走了一圈,要在這裏重點研究了。這-個禮拜,
  害得我跟着他的腳印走,說真的,我也煩了,我的耐性也快到頭了,他要麽跟我回
  去,要麽,他就留在這裏,從此分手。”
  
   話說到接近最後通碟的程度,我纔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與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說話,是很勞神的。
  
   她問我:“其實,丁丁衹不過算是一個窮光蛋。”
  
   這種說法,不免太誇張了些。“也許在你那個鄉村俱樂部裏,有個幾萬塊錢,
  大概是不算錢的。”
  
   她又問我:“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讀書,後來又跑到美國,讀書打工,學位是
  拿到了,但並不等於擁有什麽真正的學問。”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還賣包子,他們倒有學問,但不
  管用。相反,那些當官的,發財的,並沒有多大學問,可大傢買他們的賬。”
  
   接着,她提出來一個新的問題考我:“你是作傢,你經常描寫人物,你幫我評
  價一下,你的朋友丁丁,稱得上是個小白臉嗎?”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這麽大一個圈子,想說明什麽?
  
   這時,丁丁的吉普車從山頂搖搖晃晃地出現了,車上車下,車前車後,是一大
  幫想得到五百元賞金的人群,浩浩蕩蕩衝下來,這酉部片式的鏡頭,逗得車裏的這
  位小姐忍不住笑。她說:“看見沒有,衹有他幹得出來!”
  
   於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個問題,事情發展到快要决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
  亂插嘴的了。後來,丁丁告訴我,類似的斯芬剋斯式的問題:你一文不名,你學問
  一般,你人不出衆。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經經地對他宣佈過的。楊菲爾瑪的思路,已
  經像大人物那樣充滿絶對的自信,金口玉言,說什麽,是什麽,別人衹有無庸置疑
  的份了。而且,她在給你提出問題的同時,事實上的標準答案,也給你準備好了。
  
   看樣子,丁丁衹好這樣回答:我其實沒有什麽,不過是你可以選擇的許多合作
  對象中的一個,但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這也等於說,我丁丁應該感到榮幸,因此,
  我衹有來不及接受的義務,哪有敢於拒絶你楊菲爾瑪的權利。
  
   於是,就在離開三傢店不遠,快到石景山的那個叫作衙門口的地方,在她那輛
  漂亮的車和丁丁那輛老爺吉普之間,當着我面問他:“或是你回到你的垃圾堆去?
  或是你跟我進城馬上到徐總那兒去報到?”我以為那個死丁會蹶屁股,調轉頭,腳
  跟着地,咚咚咚拂袖而回的,沒想到,他的那句口頭禪又來了,“至於那麽嚴重麽?”
  
   幸虧楊菲爾瑪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否則,她該不知怎麽折騰呢?一直到丁丁
  這群人馬,伴着一路飛揚的垃圾和塵土,從山頂剎不住閘地到了車前,她纔慢慢地
  開了車門走出來。
  
   丁丁在車上站起來,戴着那頂氈帽,說笑不笑,說不笑也笑,他不傻,知道有
  臺好戲等着他唱;而拼命要找到他的楊菲爾瑪,倒沉住氣了,朝他看着,說惱不惱,
  說不惱又惱,但她絶不會發作,哪怕馬上送你上斷頭臺,也是那副標準面孔。這時
  候,圍過來的群衆,都朝她伸出手來,聲稱是自己找到的,要得到那筆賞金。而丁
  丁說,別聽他們鬍扯,根本是我看見你的車,放下手頭的事,馬上開着吉普過來的。
  他再三強調,這京西三傢店方位的垃圾山,方圓好幾公裏,是北京市不算第一,也
  算第二的垃圾堆放場。從山那邊翻過來,是有段路程的。
  
   她不理他,走嚮大傢:“我嚮來說話算話--”於是,衹見她手一揚,那些鈔
  票就飛上了天空,然後,拂拂揚揚飄落下來。接着,垃圾山下,便是爭來搶去的場
  面。說實在的,瘋狂撿錢的,打成了一團,頂多令人覺得可悲,而灑錢的人,那種
  錢多得燒包的狂妄,就叫人感到厭惡了。但過後丁丁說我還不夠瞭解楊菲爾瑪,
  “她每一分錢都花在有用的地方,這是她的手法。下次她來這裏,如果她高興,要
  是想讓我吃頓苦頭,衹消一個眼色,這些人就會蜂擁而上,為她賣命,而把我砸扁
  的。”
  
   就在這些搶錢的群衆,把我們兩個人在吉普車旁邊推來搡去的時候,小姐自己
  坐進車裏,連招呼也不打,一溜煙地開走了。
  
   “咦,這個人,怎麽回事?”我怔住了。
  
   丁丁也摘下那氈帽頭,摸着腦袋,看着那輛紅寶石似閃亮的汽車,疾馳而去。
  
   好一個楊菲爾瑪,我不得不承認是個能做大事的女人!如果說她圖謀得周到,
  還不算什麽了不起。那麽,她下得去手,做得出來,就讓人吃驚。而且,她為達到
  一個目的,不擇手段的這份狠絶,就有點叫人心寒了。天啊,敢情她拉我來,是把
  我當作釣餌,硬逼着丁丁必須送我回去,因為。即使丁丁一百個不樂意,也不能把
  我撇在離市區三四十公裏的垃圾場不管呀!
  
   “走吧!”他扶我上了他的車。
  
   “其實,她這樣做,並不是壞意。”我還是希望這兩口子把目前的關係維係下
  去。也許上了年紀的人,就比較珍惜哪怕是將就的穩定了,即或是勉強的安寧,也
  要比鬧得天翻地覆,彼此傷害以後痛苦的分手好。
  
   丁丁笑了笑,“不至於那麽嚴重的。”然後,他開着這輛像喝多了老酒的吉普
  車,有意地繞這個垃圾山一周,讓我欣賞一下本世紀最後二十年間,人類不自覺地
  用排泄物築起的垃圾長城。而且,我還有幸在垃圾山下,碰上幾位來自城內的類似
  丁丁這樣全身心投入環境保護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有的還是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
  真令人肅然起敬。也許丁丁給高田有司當過幾天助手,對東京市垃圾的處理有些感
  性認識,看得出他和這些人顯然很愉快地合作着。
  
   然後,我們就揮別環保一族,打道回府。一路上,聽他嚮我介紹關於垃圾的危
  害性,那些三條腿的蛤蟆,兩個腦袋的蛇,都是大自然被污染的結果呀,接着批判
  我那種無所謂的態度,然後回到他那永恆的主題上,你是作傢,你要吶喊。
  
   他像傳教士那樣開導我,首先,必須教育居民懂得,垃圾必須分類;其次,讓
  居民懂得,扔垃圾必須繳納一定費用;再其次,要在居民小區裏消化掉垃圾,盡量
  不製造污染。一個有着20萬人口的住宅區,每天要産生240噸垃圾,通過焚燒,可以
  獲得2880噸50C以上的熱水,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嘛!
  
   “哦,天,你能不能暫時不談垃圾?”
  
   他挺頑固,“正是要在垃圾堆上談垃圾,你纔會有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哀嘆,也許是我真的落伍了,怎麽現在年輕人,這樣不可理喻的偏執呢?
  那個楊菲爾瑪,偏要造就一個政客,一步一步進人重要崗位,成為她那個鄉村俱樂
  部裏中産階級的代理人,不達目的,誓不休止。這個丁丁,憂天之所憂,當然不是
  壞事,但也用不着放着好好的差使不幹。弄得本不是老婆的情人都跟他張目翻臉,
  破釜沉舟。我奇怪,生活必須這樣劍拔弩張嗎?為什麽不能平心靜氣,想一個即使
  不能兩全其美,但也不必非此即彼,趨於極端,誰也不能讓一步的局面嘛?
  
   這時候,石景山就在前面不遠處,煉鋼廠的煙霧和那股鐵星氣撲面而來,我們
  看到了前面路上一輛紅豔豔的車,在夕陽的餘暉裏,耀眼的亮。
  
   “楊菲爾瑪?”
  
   “是她!”丁丁說。
  
   她的車要開起來,這輛吉普是休想趕上的,顯然不是我們這臺老爺車出現奇跡,
  而是她有意開慢了在等我們。這時,我想也許楊菲爾瑪終究是女性,心軟,讓步了,
  這意味着轉機。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釣手,一會兒把上釣的魚拉緊,一會兒
  又鬆了綫溜魚,還不知她怎麽算計丁丁呢?當我們快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倒先把車
  停在了路邊。見她下了車,走到車前,把車蓋打開。我們開到她的車旁,果然,開
  鍋了。
  
   我鬍塗了,這副標準面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說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過於天衣
  無縫,讓人不信;如果說是巧合,那也巧得太厲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
  時候,果真拋錨了。
  
   不管怎麽,這是一次契機。於是,我出來打圓場,因為我從心底裏感覺,這兩
  口子有點天作之合的意味,不願意他們拆散分開。“修車,自然是你丁丁義不容辭
  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後退,這使我很高興,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說在澳大利亞,給
  毛利土著頭領無償開車的時候,也是先從幫他修車開始結識的。他在日本給高田有
  司幫忙,也是從垃圾堆裏,找了輛破車拆拆換換幹起來的。
  
   “別說廢話,小心修吧!”
  
   “對於免費眼務,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錢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兩口子私底下的交談,便走到路的另一邊溜達。因為吉普車顛得我
  渾身骨頭生疼,正想活動活動。不過,站在遠處看他倆,忍不住感慨,同是兩輛車,
  同是兩個人,無論在精神上,在氣勢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氣味上,是多麽不同的
  兩個天地呀!我聽不出她說些什麽,雖然仍是張標準面孔,但她的每句話,也不得
  不聽。反過來,他偶爾擡起頭來說兩句,她就似心不在焉地朝別處觀望。
  
   那個彎腰修車的死丁,有幾個動作,譬如莫名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兩口莫合
  煙又呸地吐掉,我估計他未必很痛快。不過,他能忍住,我覺得這兩口子在朝好的
  方向發展。
  
   這時,我走到附近的一個招手停車的公共汽車站,我發現那是一個古怪的站名:
  衙門口。
  
   “你們兩個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嘛?”我打斷他們談話,招呼着,也是怕丁丁上
  來那股彆扭勁,又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回去慢慢解决吧!我始終相信,要
  是沒有深仇大恨的話,大傢謙讓一些,沒有談不攏的事情。
  
   他們兩個人一看這個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來,因為一對夫妻,要到衙門口
  談問題,那肯定不會是好事了。於是,楊菲爾瑪請我上她的車,然後對丁丁說:
  “你可以掉頭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進城,何去何從,悉聽君便了。”
  
   一路上,我總琢磨衙門口這站名,對這兩位不是什麽好兆頭,可回頭看,那輛
  老爺吉普一直尾隨着嚮城裏開來,我覺得也許是多慮了。
  
   車子一直開到他們居住的花園別墅的門廊下,她下了車,第一件事,便是把腳
  上的高跟鞋脫下來,交給開門出來的阿姨,讓她扔進垃圾桶裏去。然後,回過頭來,
  對跳下吉普的丁丁說,那聲音是親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頭,最好也脫下來扔
  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許,在你看來,我也應該扔進垃圾桶。”
  
   她笑着說:“至少,暫時不會,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謝啦!老姐!”
  
   “也是暫時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們兩個人開始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愛更重要的呢?愛,
  即使一點點,也不容易。
  
   我現在終於體會到日本人的厲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來,楊菲爾瑪是這個時代春風得意的寵兒,
  而丁丁,則是下一個時代纔有可能成為叱咤風雲的人物。所以選擇了她,而不是他
  的老朋友,這一點,希望我能諒解。這不是他的原話,是通過翻譯,嘀哩嘟嚕說了
  半天,我纔明白了他這番意思的。我並沒有對他的現實主義産生什麽反感。這是很
  自然的,他要想在中國也撈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無疑義,他不能指望得到丁
  丁的任何幫助,衹能依靠這位有極強活動能力的楊菲爾瑪。
  
   然而,他的話使我悟到時代與人的關係,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代吃香,什麽
  樣的人,在什麽時代倒黴,是有一定的對應規律。不過,老伴潑我冷水:“得了吧,
  像丁丁這樣認死理,不開竊,給個棒槌就認真的主,不論哪個時代,都註定要碰壁
  的。”
  
   我不那麽悲觀,腳踏實地的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不一定要等到下一個
  時代,就會成為社會的主流力量。“他怎麽不靈活,怎麽不圓通。”我為丁丁辯解:
  “他能跟楊菲爾瑪進城來;就表明他懂得魚和熊掌可以兼得的道理。按照我理解的
  他,那個一條道走到黑,不見黃河心不死的傢夥,本來會掉頭不顧,回到那座垃圾
  山,做他想做的事。可他沒有,開着老爺車一直在後面跟着。”
  
   “那--”老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對那個抽莫合煙的小子,不感興趣!”
  
   “我在琢磨,跟回來的了丁,還是早先那個丁丁嘛?”
  
   “哦,天啊!”我為我那忘年交的朋友感到尷尬:“死了到底,你看不上,不
  做死了,你還是看不上,真是難做人啊!”
  
   “不是這個意思,算了算了,跟你也說不清楚。你還是看看小姐打發人送來的
  請柬吧!”
  
   我不禁詫異,怎麽明天九點在長城飯店,就開《東京垃圾的研究》中文版翻譯
  出版的新聞發佈會啦?
  
   “有什麽不妥嗎?”老伴看我神色有異,連忙走過來問我。
  
   我讓她仔細端詳這張請柬,上面印有中英日三國文字,想必是早有準備。為什
  麽不能事先給我打聲招呼?一路上,她有空吹噓她換了第四次的豪華轎車,順便說
  一聲明天開會,有什麽關係呢?再說,托我為這部中文版寫的序,我還沒有動筆呢?
  
   “你是不是覺得其中有那一絲陰謀的氣味?那個楊菲爾瑪可是一個人精。”
  
   “不下不,”我不否認有過一瞬間的懷疑,但我想到昨晚分手的場面,馬上否
  决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可能,不可能……”於是,我把這條綫索聯結起來了,
  正像她說過的那樣,是一個兩口子的磨合過程。她為什麽一定死乞白賴地要把丁丁
  找回來呢,我明白了,就是要讓他在明天的會場上,得到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阿!
  事情從這本講垃圾的書開始,那麽最好的結束,莫過於在這本書的翻譯出版上畫一
  個圓滿的句號,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這真是一個鐵娘子,鐵女人,或者是鐵小
  姐,她說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你不是要做這個夢嘛?我就讓你實現這個夢。於是,
  磨合好了的這兩口子,聯袂嚮觀衆招手,我似乎看到了一出喜劇落幕時皆大歡喜的
  場面。
  
   第二天,當我走進會場的時候,絶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長幼威集,群賢畢至
  的盛會。這是用不着替她犯愁的事,她認識半個北京城裏的頭面人物,另半個北京
  城裏的頭面人物,她雖然不認識,但認識她。因此,我一看簽名簿,便曉得該來的
  幾乎都來捧場了。
  
   我先看到那個北海道釗路市一間小酒館老闆娘的情人,準確地說,是他先看到
  了我,便拉了一個日本留學生過來同我攀談。很顯然,在這麽多出版界,新聞界,
  文化界,以及政要,首長,官員,和環保方面的人士中間,他受寵若驚的同時,又
  感到惶恐和孤獨。他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像溺水人撈着一根稻草似地握住我手不放,
  使我想起少年時代逃難的經驗。我不曉得為什麽當時的上海人,稱呼日本侵略軍為
  “蘿蔔頭”,是不是因為外強中幹的緣故?說他們一旦落單的時候,是很膽怯的,
  很沒有武士道精神的。但衹要有三個以上的皇軍結群,便一定獸性發作,姦淫燒殺,
  三光政策,來了精神。你就看那些國會議員便知道了,衹要三兩個人一起哄,肯定
  就會有人跳出來大放厥詞,否認南京大屠殺,否認慰安婦,否認侵略戰爭,跑去靖
  國神社朝拜東條英機山本五十六。
  
   這位義務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日文當然不會錯,但中文實在“鴉鴉烏”,好
  容易纔弄懂他已經把這本書,包括發行港、澳、臺東南亞的簡繁字體的中文版權,
  交給楊菲爾瑪,而且,還答應她,將為她開辦生態旅遊,緑色旅遊,中日青年環保
  度假營的活動。並且在路綫設計,在科學論證方面,提供咨詢。他特地申明,這都
  是無償服務。我想,她為你舉辦了你一生也不曾有過的出足風頭的活動,她為你搞
  到那麽多比你在日本要好聽得多的頭銜,那她不從你身上收回全部投資,也就不是
  令好多同行敬畏的楊菲爾瑪了。
  
   他請我諒解,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她是這個時代的寵兒,而丁丁君,對
  不起,也許下一個世紀
  
   “那麽這位生不逢時的年輕人呢?”
  
   “他來了,剛纔還在這裏,我們爭論垃圾的集中處理問題。咦,不是在那邊嗎?”
  朝他手指的方向,在大廳的另側,我發現了丁丁站在那裏。他也看到了我,便伸出
  了手嚮我示意。大廳裏熙熙攘攘,盡是些衣冠楚楚,珠光寶氣的與會者,我想,很
  可能楊菲爾瑪把她鄉村俱樂部裏的豪富,都拉來助興了吧?因為這些非文化界的來
  賓,每張面孔都很陌生,但他們好像和丁丁有一面之緣,很可能因為他是他們寄予
  期望的明日之星吧?由於要不斷地打招呼,他想往我這邊靠攏,竟一時擠不過來。
  看他的表情,大概楊菲爾瑪尚未把謎底嚮他揭曉,仍舊蒙在鼓裏,所以,本不應是
  局外人的他,卻無所事事,就有點不自在了。“渾小子,這是給你開的會呀!高回
  風光,你更有面子啊!一會兒,等着瞧熱鬧吧!”我真羨慕他有這樣一個賢內助,
  雖然是加引號的妻子,在法律上衹能算是事實婚姻,她能安排得如此妥貼,老弟你
  不費舉手之勞,便坐享其成,這種幸福,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得到的。
  
   我為他高興。
  
   這時,小樂隊奏起歡迎麯,主賓從休息室裏相繼走出來,雞尾酒會本來是比較
  隨便的,不那麽官方色彩的應酬,但中國人仍舊習慣把那些生活篩子篩不下去的有
  體積,有分量的大個兒人物,尊讓到顯著位置,他們端着酒杯,也好像早演習過似
  地站到應該站的地方。哈!我從這排有頭有臉的人物中,發現了我的老朋友徐總,
  但他並沒有註意到人群中的我。當我聽到楊菲爾瑪介紹幾個主辦單位的名稱,其中
  也有徐總那個大公司時,我反而覺得他要是不來湊這個熱鬧,不出席這次酒會,不
  和楊菲爾瑪站得這樣靠近,倒有點不正常了。
  
   我註意到那條很具青春氣息的領帶,顯得格外瀟灑。
  
   下面,自然是那位日本垃圾才子的鏡頭了。日本人穿西服,優點是幾乎挑不出
  毛病,但也很難看出着裝的個性特點,高田君則尤其中規中矩,應該把丁丁送我的
  那套和服藉給他穿纔是。
  
   我不知道,為什麽不由翻譯這本書的丁丁來傳達他的感激之情,而由那個日本
  留學生,結結巴巴地轉述他的寫書過程?高日本想得到他在日本一炮打響的結果,
  就非常滿足的了。沒有料到這個楊菲爾瑪,在這麽大的會議廳裏,開這麽隆重盛大
  的特別高規格的招待會,連給他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的舌頭都打結了,生怕出岔子,
  而高田也有些失態,其實他沒有喝酒,卻像是醉了似的,前言不搭後語。因為即使
  他在東京紅了以後,成了人物,頂多也就與什麽排泄物課的課長打打交道而已,楊
  菲爾瑪為他搬來了這麽多官方,半官方的人士,那些顯赫的頭銜令他感到眩暈。
  
   也許這是一個外交禮儀,纔找他本國人作翻譯的吧?我衹能這樣理解。
  
   本來,高田在清醒的時候,很精明,在喝多了的時候,很本色,現在,他這種
  不醉似醉,倒弄得不尷不尬,裏外不是他了。我看楊菲爾瑪也不耐煩聽這套味同嚼
  蠟的作者緻詞了。便對身邊的徐總耳語,隨即見他移步後退,嚮他們主賓的休息室
  走回去。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為那位小姐辦什麽事,她有這種本事,用她的眼神,
  用她的臉色,甚至用嘴角的表情,完全用不着語言,去讓別人做什麽。她確實是高
  田所贊譽的那種時代的驕子,她不但主持着會議,還關照着會場的每個角落的每個
  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來往的,不來往的,都用她那帶氣功,帶磁場的眼睛,一
  一地招呼着。
  
   這時,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頭,不是別人,正是徐總。為了不
  幹擾別人,聽高田講城市垃圾的分類,我們退到大廳後邊。他直接了當地替楊菲爾
  瑪嚮我道歉:“就如長城的城磚上,有許多人願意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樣,一件稍為
  像點樣子的事情,必須有些人,想把自己與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的榮耀,聯繫在一起。”
  
   “你這話太沒頭沒腦。”
  
   “我衹是原樣傳達楊小姐的話。”
  
   “你們剛纔在談論我?”
  
   “是的。她很抱歉,因為一位環保界的前輩,認為這本書的中文版,要作序的
  話,非他莫屬。對這樣的自告奮勇的人,簡直是沒有什麽辦法擋駕的,所以
  
   我正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本來,讓我寫,就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你真的不介意?我跟楊小姐說過,我瞭解你,大人大量,纔不會放在心上。”
  
   “那你倒用不着恭維我。其實,她那次帶高回來找我,我說過的,最合適為高
  田這本書寫序的,衹有一個人,那就是丁丁。”
  
   也許因為大傢正在鼓掌,而結束演講的高四,又一個勁地致谢。地道的日本式
  九十度還要多些的鞠躬,不可能像雞啄米那麽痛快,每一次能拖到一分鐘之久,我
  估計徐總沒有聽見,其實他受人之托,是在.琢磨措辭,該怎樣對我講。甚至當主
  持的楊菲爾瑪宣佈請譯者講話的時候,我發現走到麥剋風前的,不是丁丁,而是一
  位我不認識的人士,我還在繼續為情況的突變作合理的解釋,也許考慮到翻譯的質
  量,纔找到更高明的外文所的專傢吧?可徐總在我耳邊那句顯然是字斟句酌的話,
  我這纔聽出不協和音來。
  
   “老先生,最好勸勸你的那位忘年交,不要沉湎在空想的社會主義,或者烏托
  邦裏啦!”
  
   “怎麽回事?徐總!”
  
   “他應該到我公司去報到,而不是熱衷於搞什麽小區垃圾的綜合利用。你再好
  的想法,你不切合實際,你就永遠是不能實現的夢。不錯,國傢現在為每噸垃圾付
  出95元人民幣,拉到郊區堆放在那裏,但不可能把這錢交給你,在小區建燃燒垃圾
  的鍋爐,那就會使一大批人失業,也使那些掏垃圾的老鄉丟掉飯碗。然後,就算你
  建成焚燒爐,你嚮居民收他們的每噸10元或20元的倒垃圾費,再要收他們用的熱水
  費,看他們打不打破你的腦袋。再說,你控製住回收的紙張,玻璃,廢金屬,那些
  收破爛的人,指什麽吃?我弄不懂這個丁丁是怎麽啦?一門心思在垃圾上?”
  
   我明白了,他從衙門口開着他的吉普車跟進城來,原來衹是為了他的垃圾集中
  小區處理計劃,也就是成立“吃垃圾”的新興企業。“那他肯定是動員楊菲爾瑪投
  資了?”
   “哪還用說,這位小姐說,幾乎磨了一晚上嘴皮子。”
  
   怪不得丁丁誇楊菲爾瑪做期貨交易,特別富於遠見,敢情要她解囊相助。看來
  他還是一個不變的丁丁,是我老伴印象裏那個不折不撓,走起路來咚咚咚響的丁丁
  了。“不消說,小姐拒絶了?”
  
   徐總笑了:“正因為她知道遠景投資的風險性太大,沒有絶對把握,她不會把
  錢往水裏扔的。”
  
   “那怎麽辦呢?”我想知道結果,雖然這個會開了,恐怕還衹是個序幕吧?”
  
   “四個字,回頭是岸。”
  
   “否則呢?”
  
   他沒有回答,但招待會結束以後,在長城飯店門口的東三環大路上,那個以垃
  圾為目的,想營造一個幹淨世界的丁丁,和那個以垃圾為手段的日本朋友握別,和
  那個等待他去報到上任的徐總握別,和那個加引號的,不漂亮但絶對是神采飛揚的
  妻子握別,自然也是與為他鋪排的那條通往殿堂的路握別……然後,走到我跟前,
  說:“我就不必和你握手了。”
  
   “為什麽?”
  
   “我想很可能一兩天裏,要把一些沒處放的東西,先存在你那兒,還會見面的
  呀!”接着他跳上了那輛老爺吉普,朝北駛去。不用說,這是去三傢店方向最佳路
  綫。大傢都站在路邊不出聲地望着,一直到他消失在無數的車流裏,人們仍舊在沉
  默着。
  
   我就更不想再責備這個死瞭瞭。同時,我也不想埋怨在場的其它人,每個人都
  有其這樣做的道理,都有其可以理解的緣由,都有其不能以簡單的得失成敗來衡量
  的標準,也許,這正是生活的復雜之處。於是,我想起我朋友的朋友,那鐵路員工
  夫婦的女兒楊菲爾瑪說過的話,人和人之間,是需要一個磨合過程的。對汽車來講,
  行駛若幹公裏以後,車後邊的那塊挂着的磨合牌子便可以摘掉了。但對人來講,這
  種磨合過程,說不定有時是需要付出一生一世的事情。
  
   那有什麽法子呢?人總得活下去,總得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頭髮的功能

李國文 Li Guowen
  中國人要是提起頭髮這檔子事,簡直等於是一部“白發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或“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的傷心史。
  
   魯迅先生在《吶喊》裏,寫過一篇《頭髮的故事》,講清末民初在東京留學時
  剪辮的風波,作一個中國人,會為頭頂上這些無關宏旨的毛發,演繹出如許麻煩的
  故事來,先生不禁感慨係之地說:“老兄,你可知道頭髮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
  傢,古往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這一席話,道出了中國人“頭髮觀”的一份深刻體會。
  
   要說起頭髮的功能,我懷疑,人體的這一部分,還有其生理性的功能嗎?早在
  冰河期,我們的老祖宗,的確是要靠厚厚的頭髮來給腦袋保暖防寒的。到了冷兵器
  時代,在面對面的交手戰時,處在襲來的武器和即將命中的頭顱之間,頭髮還稍稍
  能夠起到一些緩衝作用。所以,那位知識水平並不甚高的上帝,在造人時,能設計
  出類似保護傘的頭髮,使脆弱的腦袋瓜子得以躲閃突如其來的攻擊,也還是了不起
  的。
  
   到後來,人類發明了盔甲,頭髮就可有可無了;到後來,人類發明了火藥,武
  器運行的速度加快,頭髮的防範的作用更不存在。上帝給人類造出來的頭髮,便也
  如他老人傢給我們造的闌尾一樣,逐漸蛻化為無用纍贅之物,剪去或者留下,已經
  到了悉聽君便的階段。所以,頭髮的功能,自從人類的祖先,走出了茹毛飲血的與
  動物無甚差異的原初社會,生理的功能便消失殆盡,衹剩下一些心理的精神的社會
  的功能了。沒頭髮又如何?君不見和尚、尼姑、阿兵哥,腦袋都剃得光光的,照樣
  過得很好;西方世界裏有一位女模特,別出心裁,將一頭秀發剪掉,颳一個光溜溜
  的禿頭,甚至更具吸引力呢!
  
   但是,中國人一談頭髮,便不能不勾起往事。我不知道外國人有沒有為頭髮吃
  過毫無價值的苦,更不知道西方社會有沒有這樣一個歷史階段,統治者給全國的男
  性公民發出一份考卷:你是要頭髮,還是要頭?如果你要頭髮,你就得付出頭,如
  果你覺得掉了頭,吃什麽也不香了,那你就衹好讓人傢將你的頭髮剃掉,這就是發
  生於十五世紀中葉,滿清入關,在中國大地上的一道充滿血腥味的選擇題。
  
   若是外國人,斷不會傻到放棄腦袋而保全頭髮的,道理很簡單,皮之不存,毛
  將焉附?但中國人不,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剋,寧可掉我頭,不可剪我發,表現
  出選擇死亡的勇敢。外國人被包圍了,打不贏也走不脫,會毫不猶豫地放下武器,
  舉白旗投降,沒有二話。中國人則不,一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最後一個人,最後
  一顆子彈。關雲長在土山降了曹操,是他一生的污點,張飛為此要殺掉這位兄長。
  外國人看重生命的價值,第一位是個人,第二位纔是其它什麽。中國人則是把國、
  把傢、把個人,聯在一起考慮問題的,頭髮雖小,卻關乎忠君報國、氣節大義之事。
  於是,把腦袋伸出去,砍吧!“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滿地滾的都是血淋淋
  的不肯剃發的明朝腦袋,那場面,夠恐怖!
  
   但外國人,也有他們自己的偏執,一言不合,誓不共天,必要拼個你死我活,
  方肯罷休。最近剛紀念過的普希金就是一個例子,這位意氣用事的詩人,一聽有位
  近衛軍軍官諷刺他,說閣下戴的緑帽子,可是聖彼得堡今年鼕天最流行的樣式咧!
  這還了得,詩人馬上怒發衝冠,於是,為這句帶有污辱意味的話,下帖子挑戰,要
  求决鬥。我想,中國人碰上這樣的場面,絶對表現出比普希金高得多的涵養。哪怕
  有人赤裸裸道出烏龜三八緑帽子緑頭巾之類的話語,也不會大發雷霆,發指髭裂的。
  這也許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了,中國人講大是大非,“匈奴未滅,何以傢為”,
  傢都不要了,老婆算什麽,至於有關個人的一切,那就更是小事了。“小不忍則亂
  大謀”,你說你的,我裝聽不見,然後王顧左右而言它,甚至還會嘟噥,聽喇喇蛄
  叫喚還不種地呢!
  
   八十年代,那時還叫蘇聯,我有幸光顧過列寧格勒,在古色古香的涅瓦大街上,
  有一傢門面不大的咖啡館,主人邀我們進去,因為詩人是在這兒喝了咖啡纔去郊外
  决鬥的。我們當然要嘗嘗普希金喝過的最後之咖啡,其味絶香,絶苦,絶提神,也
  絶興奮。也許,我是中國人的緣故,我想,我若是普希金,即使受到咖啡國的刺激,
  也决不采取這等决鬥的做法。普希金夠種,所以,他的詩永遠燃燒着讀者的心。他
  喝完了杯中最後一口黑咖啡,站起來,走出門去。幾個鐘頭以後,在郊外林中雪地
  裏,“砰”地一聲槍響,詩人為他的名譽而倒下了。
  
   中國人,尤其知識分子,大話可以說得非常響亮,但身體力行,就不是人人能
  做到這樣慷慨激烈的。從1957年到1979年的22年間,我所受到的屈辱,足夠普希金
  去决鬥一百次,也足夠死一百次,甚至還要多。哪怕一條蠕蟲,一個跳蚤,也要騎
  到頭上來拉屎撒尿,以泄其卑鄙的私欲,但我不也衹有選擇苟活,像島皮狗一樣趴
  在地下任人踐踏嘛,絶無拔出槍來要求一决雌雄的勇氣。也許正因為這份怯懦,中
  國作傢自殺率極低,為了一口鳥氣决鬥而死的,從未有過。缺乏激情,或許這也是
  中國很少産生大師級作傢的原因,真是沒有辦法的事。中國人,尤其文人的軟弱劣
  根性從封建社會起,就已經被統治者收拾得毫無骨氣可言。沒有骨氣,激情何來?
  
   滿清政府看準了這一點,1644年,剛進山海關,就頒布了一道“(上艹下雉)
  令”,因人心不服,曾暫緩執行。到了1645年,攻下江南,南明亡竄,政權穩固,
  重申此令:凡清軍所到之處,限十日內盡弃明朝衣冠,皆以滿族習俗剃發。遵依者
  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道命之寇。凡違反“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十字方針者,
  一律處死。於是,一個帝國消亡,一個王朝開始,最倒黴的老百姓,每個人都得面
  臨這樣一個選擇:是當順民,伸出腦袋被人剃,是當逆民,神着脖子被人砍,是當
  遺民,逃到深山老林。中國人為頭髮的這種功能,煞費苦心,傷透腦筋,不知如何
  是好,在世界範圍內也是絶無僅有的獨一份。
  
   所以,魯迅先生纔有那樣的感嘆!
  
   我小時聽我祖母講古,我想,她也是聽她的祖母,一代一代傳述下來的,說剃
  頭的為什麽可以敲堂鑼,穿街過巷,吆喝生意,這是大清皇帝授與他的特殊權力。
  一般情況下,農村衹有在重大事件發生時,纔可篩鑼的。剃頭師傅的鑼雖小些,
  說也有權將居民召集起來,查看有沒有留發不剃,尚未蓄辮的。所以,剃頭的把那
  塊蕩刀布視為聖器,因為那上面貼有十字方針的聖旨,曾經神氣活現一陣的。如同
  “文革”期間,紅衛兵給五類分子剃陰陽頭一樣,也是殺氣騰騰,不可一世的。中
  國人的頭髮最可憐,永遠是勝利者的刀下物,好在風光不多久,小將們就下鄉當知
  青,衹能在地頭上曬太陽時,回味那按住腦袋強製剃頭的快活和威風了。
  
   後來,我到了北京,見鬍同裏的流動理發師,是用一支類似鋼琴音叉的大型鑷
  子,招徠顧客。那發出來的“錚”的一聲,在幽靜的小鬍同裏傳得很遠很遠,竟能
  生出頗為回腸蕩氣的餘韻,衹有詩意,再無三百年前那留發留頭的生死之虞了,可
  見時光是消磨個人和民族傷痛的最佳方劑。見此與我家乡調異的場面,我便懷疑許
  多神乎其神的傳說,其實都是無稽之談,不過人云亦云罷了。
  
   但明末清初的中國人之視發如命,是與聖人的提倡分不開的,《孝經‘開宗明
  義》裏這樣教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其實,帝國天
  下要改朝換代,王侯將相要改換門庭,知識分子要改弦易轍,既得利益者有可能喪
  失一切,因此,他們對新政權進行抵製是一種本能。我弄不明白,老百姓跟着瞎起
  哄個什麽勁呢?誰來當皇上,您也是被統治的草芥之民。即使您為了明朝的頭髮,
  而被清朝割下腦袋,那吊死在煤山的朱由檢,會發給你一個碗大的義民奬章嗎?
  逗了!
  
   所以,還是文人聰明,怎麽使自己擺脫這種窘境,既全了名節,又保了頭顱者,
  莫過於一代名妓柳如是愛上的文壇領袖錢謙益了。黃卓越先生編《閑雅小品集觀》,
  為其小傳:“牧齋二十八歲,以命世之才,登進士第,即捲人世海浮沉。列名於東
  林,諂事於馬士英,降順清廷,進退無據,涉降頻遭。因而於己,感喟最多,於人,
  則爭議最劇。時而想立身朝廷,時而又附庸風雅,內心流連於行用與居藏之間,直
  到晚歲,纔窺破世情而遁入風月與禪林之中,牧齋之一生,反映了一最典型的士大
  夫文人的襟抱。”
  
   相比之下,被陳寅恪譽為“罕見之獨立女子”的柳如是,生和死都那麽光明磊
  落,要比他在歷史上站得更直。崇禎自縊消息傳到江南,她勸錢謙益,作為大明政
  壇精英,海內文章領袖,江南世傢子弟,風流隊中人物,至此國破傢亡之際,也就
  惟欠一死了。雖不能殺身成仁,抗敵禦寇,但以死殉節,不貳大明,應該是你我能
  做的事情。大概錢收齋也真的被這位美人說動了心,於是,泛舟湖上,投水就義。
  誰知到了要閉上眼睛往湖裏跳的時候,這位詩人可不是義無返顧的普希金,甚至也
  比不上義無再辱的王國維,更甭說跳太平湖的老捨先生。他伸手探了探湖水,忽然
  縮了回來,嘆了口氣,說了聲,河東君,這湖水可是冰涼冰涼的呀,怎麽禁受得住
  啊!沒想到,這位“如花之美女”卻毫不動搖,雖深閨弱質,但性子剛烈,全不管
  這些,縱身一躍,跳人水中。
  
   女人要是癡情起來,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幸好,她的那一頭青絲,被人綰住,
  這倒是頭髮意想不到的功能了。被救了起來的柳如是,對這位聲稱螻蟻尚且貪生的
  錢才子,又能說些什麽呢?表面上節義,骨子裏怕死,在慷慨與葡且之間,作了這
  種愧對紅顔的選擇,她也衹能欲哭無淚了。無恥之尤周作人,作了漢姦,至今還有
  一幫逐臭之徒,尾隨陰魂,鼓吹不停呢!錢謙益雖為貳臣,並未認賊作父,像周作
  人那樣做一條東洋哈巴狗,我們就更不應該深責了。
  
   據說,清初三大思想傢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衹有後一位船山老人至死不
  剃頭。而他能夠蓄發不剃,堅持到底,因為他隱遁湘西鄉下四十年,伏身瑤洞,與
  世隔絶。錢牧齋是那種“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主兒,這位江南大才子,沒有聲色繁
  華,沒有履舄交錯,沒有功名利祿,沒有鹵簿鼓吹,讓他在山林裏餐風露宿,是一
  天也過不下去的。而且,豫王多鐸的大駕到了南京,他這個寫過降書的南明禮部尚
  書,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面呈,難道要他頂着明朝衣冠,去進謁這位接管大員?
  
   清人史忄享的《慟餘雜記》,記錄下錢謙益怎樣剃掉頭髮當順民的過程。“豫
  王下江南,下令剃頭,衆皆洶洶。錢收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
  頭也。須臾,則髡辮而人矣!”顧全了臉面,渡過了難關,這個頭皮癢的理由,雖
  屬掩耳盜鈴,但也足以搪塞過去,至少不那麽尷尬得厲害,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小聰
  明與小動作,令人搖頭的地方了。
  
   寫到這裏,不禁為那位將自己的書齋名之曰“寒柳堂”,以表達隔代思慕之情
  的盲翁陳寅恪,跌足三嘆。老人在風雨如磐的歲月裏,獨坐嶺南那座大學校園裏的
  書齋燈前,於冥冥之中,與三百年前的江南豔技,作靈魂之交流時,不得不愛屋及
  烏,連錢牧齋也高看一眼。不過,清代的乾隆不那麽寬容,他有一首給錢牧齋“蓋
  棺論定”的五律,倒是很不給面子的。“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
  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是孟八郎。”據說,他曾
  下令史館的詞臣們,將錢謙益列人《貳臣傳》的乙編,理由是他幾乎無法與同屬貳
  臣的洪承疇相提並論,以此類推,那麽,投降東江、為虎作悵的周作人先生,不曉
  得在乾隆眼裏如何看,也許連貳臣傳的丙編都進不去的。
  
   頭髮剃了,錢謙益他就堂而皇之地應清廷召攬,到北京充修《明史》的副總裁
  去了。不過,衹待了半年,也許想念情人的緣故,買舟南下,隨後不復出仕。從王
  應奎《柳南隨筆》中所載的一則軼聞,看出錢謙益特別欣賞柳如是那一頭秀發,對
  女性而言,頭髮的功能,既是美的象徵,也是性的誘惑,更是愛的基礎。我們能夠
  想象得見,柳如是必定為一位秀發如雲,烏黑亮麗,面如傅粉,明眸皓齒的美人。
  “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築一精捨居之,而額之日‘我聞室’,以柳字如是,取
  《金剛經》,‘如是我聞’之義也。一日,坐室中,目註如是,如是問曰:‘公鬍
  我愛?’曰:‘愛汝之黑者發,而白者面耳。然則汝鬍我愛?’柳曰:‘即愛公之
  白者發,而黑者面也。’侍婢皆為匿笑。”
  
   而在《新唐書·列女傳·賈直言妻董》這則故事中,頭髮的功能還能起到愛情
  永在,矢志不渝的誓言作用呢!“直言坐享,貶嶺南,以妻少,乃訣曰:‘生死不
  可期,吾去,可亟嫁,無須(守)也。’妻不答,引繩束發,封以帛,使直言署,
  曰:‘非君手不解。’直言貶二十年乃還,署帛宛然,乃湯沐,發墮無餘。”從這
  位束發封帛的女子身上,我們懂得蘇武詩所寫:“結發為夫妻,思愛兩不疑”中
  “結發”二字的意義。也許從那時開始,頭髮的功能,更多的表現在精神方面了。
  
   在中國詩人中,稍後於錢謙益的納蘭性德,是最多、也是最善於描寫女性美發
  的一位,在他的詩詞中,時見這樣的佳句:“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
  時,團圓照鬢絲。”“晶簾一片傷心白,雲勇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
  西。”“錦端初捲蟬雲繞,卻待要,起來還早。”“睡起惺忪強自支,緑傾蟬鬢下
  簾時,夜來愁損小腰肢。”“鳳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寶釵攏各兩分心,定緣何事濕蘭襟”,“小暈紅潮,斜溜鬟心衹鳳翹”,“曾記
  鬢邊落下,半床涼月惺忪,舊歡如在夢魂中。”
  
   這位貴公子,衹活了三十一歲,在他青春的視野中,自然充滿了美麗。雖然曾
  經以惆悵的筆調寫過:“正是冷雨秋槐,鬢絲憔悴”,“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
  蕭未遇”,但這衹不過淡淡的憂愁罷了。要說寫得好,還是那位大成功,也大失敗,
  曾經登峰造極,也曾充軍夜郎,不知伊於鬍底的李白,衹一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
  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便把歲月流逝,韶華不再的事實,概括無遺,而千古傳
  誦。
  
   曹丕在《與吳質書》內感慨過:“意志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
  頭。”他貴為帝王,也是很怕白頭的,頭髮的這個提示功能,恐怕最令男人女人,
  尤其是當官的男人女人痛苦的了。當然也有看穿了的,渾不在乎,白就由它自去,
  老也由它老去,金填在《不下帶編》捲五舉一例:“前人詠白發詩多矣,明有女冠
  朱桂英一絶最佳:‘白發新添數百莖,幾番拔盡白還生,不如不拔由他白,那得功
  夫與白爭。’此渾然有道氣語也。”
  
   她之所以能夠瀟灑而又輕鬆地看待頭頂上的華發,因為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出傢
  人的緣故。如果她活到現代,怕也未必能做到這份豁達。寺廟裏有處級和尚、科級
  和尚之說,那麽,尼庵裏也不可能沒有處級尼姑、科級尼姑之分。一到有了級別、
  待遇、福利、享受的種種不同,這些本屬無差別境界的佛門弟子,也會覺得頭上的
  白發礙事的。
  
   更何況我們這些碌碌塵世中人,肉眼凡胎,生活在物質世界之中,人世之心又
  怎能不濃呢?雖然高調要唱,清高要裝,但面臨諸如提拔、升職、調任、晉級等等
  關鍵時刻,對着的你面談的領導同志,就會覺得自己頭頂上那白花花的一片,有礙
  觀瞻了。當然,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現象,從唐人劉禹錫的詩:“近來時世輕先輩,
  好染髭須事後生”,我們就知道,使白發變黑,使頭頂年輕化起來,是古已有之的
  事情。
  
   明代的陸容在《菽國雜記》裏,說得更詳細些:“陸展染白發以媚妾,寇準促
  白須以求相;皆溺於所欲而不順其自然者也。然張華《博物志》有染白須法,唐、
  來人有銀白詩,是知此風其來遠矣。然今之媚妾者蓋鮮,大抵皆聽選及戀職者耳。
  吏部前粘壁有染白須發藥,修補門牙法,觀此可知矣。”
  
   讀到這裏,不禁為我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驕傲。於是我忽發奇想,既然
  誰都有頭髮,誰都要變白,而且,世世代代都會有“聽選及戀職者”在迫切需要
  將白發染黑,看來,這是一項永遠不敗的買賣。那麽,何不以張華之方,造烏發之
  精,創中華專利,賺全世界當官者之錢呢,說不定要比“著書衹為稻粱謀”地賺幾
  文辛苦錢,更是生財之道呢!
  
   但願美夢成真!
鼕天裏的春天
李國文 Li Guowen閱讀
  《鼕天裏的春天》是當代著名作傢李國文的代表作,獲第一屆茅盾文學奬。《鼕天裏的春天》以某大型軍工動力廠黨委書記兼廠長於而竜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遊擊根據地查找暗殺自己妻子蘆花的兇手為綫索,通過對他回故鄉三天之中的經歷、見聞、聯想、回憶等的敘述,概括了近四十年間的社會生活內容。《鼕天裏的春天》結構獨特,情節麯折、細節豐富生動,具有令人蕩氣回腸的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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