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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就像愛生命
王小波 Wang Xiaobo閱讀
  “……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暗,天上的雲彩白得好像一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那張相片上一樣。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醜的傢夥,渙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歡幻想。後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王小波作品係列 時代三部麯
  
  “時代三部麯”表面上是王小波作品的合集,每部之間似乎沒有什麽聯繫,但其實是有一個邏輯順序的。這個邏輯順序就是:《黃金時代》中的小說寫現實世界;《白銀時代》中的小說寫未來世界;《青銅世界》寫的故事都發生在過去。
王小波雜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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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一個自由人文主義者王小波終其一生思考着並快樂着,用雜文以獨有的調侃似的筆調完成了對自由與理性的反思與書寫。由李銀河編選的王小波雜文集展示給我們的正是一座巍然屹立於戲謔的笑容和令人會心而戰慄的幽默之後的智性的迷宮。
  王小波全集第一捲:思維的樂趣
  對於以思維為樂趣的人而言,王小波無疑是他們最喜歡的作傢之一。在王小波去世後的這些年,他的作品得以陸續出版和廣泛註意,使越來越多的讀者體驗到了他那獨特、有趣而思辯的文字。
我的精神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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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波全集第二捲:我的精神傢園
  對於以思維為樂趣的人而言,王小波無疑是他們最喜歡的作傢之一。在王小波去世後的這些年,他的作品得以陸續出版和廣泛註意,使越來越多的讀者體驗到了他那獨特、有趣而思辯的文字。
  王小波全集第三捲:萬壽寺
  
  《萬壽寺》中的主人公在一步步追尋自己失去的記憶,憑着口袋裏的工作證,出院後“我”回萬壽寺上班,變成自己以前寫的小說手稿的讀者,而手稿上寫的是紅綫和薛嵩的故事
  王小波全集第四捲:紅拂夜奔
  
  這本書的有趣在於王小波以現代人的眼光去觀照歷史,又以歷史文化原型來建構現代小說的結構,讓人讀時會心會趣,讀後會大聲喝彩“太霸道了!”
  王小波全集第五捲:尋找無雙
  
  《尋找無雙》的無數段都是這樣開頭:王仙客到長安城裏找無雙……雖然每一次的遭遇各不相同,但恰如卡夫卡的名言:每個障礙都能擊倒我——每個睏難都能挫敗王仙客。所有的形象都是王仙客或者宣陽坊諸君子的回憶或者想像,其實我們始終沒有看到真正的無雙
沉默的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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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裏,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决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衆場合什麽都不說,到了私下裏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麽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麽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歷了嚴酷的時期(),後來纔發現,這是中國人的通病。竜應臺女士就大發感慨,問中國人為什麽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一種文化之內,往往有一種交流信息的獨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語言,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文化可以傳播,等等。這才能叫作文化。
  
  沉默有自己的語言。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註意。此後他會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夠不夠做他媽。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裏的氣放掉。幹這件事時,當然要註意別被車主看見。
  
  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帶時更睏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着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麽多,因為我不想編沉默的辭典。
  
  一種文化必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沉默也是有的。戈爾巴喬夫說過這樣的話:有一件事是公開的秘密,假如你想給自己蓋個小房子,就得給主管官員些賄賂,再到國傢的工地上偷點建築材料。這樣的事幹得說不得,屬於沉默;再加上講這些話時,戈氏是蘇共總書記,所以當然語驚四座。還有一點要補充的,那就是:屬於沉默的事用話講了出來,總是這麽怪怪的。
  
  沉默也可以傳播。在某些年代裏,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樣四下漫延着。把這叫作傳播,多少有點過甚其辭,但也不離大譜。在沉默的年代裏,人們也在傳播小道消息,這件事破壞了沉默的完整性。好在這種話語我們衹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說,比方說,公共厠所。最起碼在追查謠言時,我們是這樣交待的:這話我是在厠所裏聽說的!這樣小道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艱巨的囈語,不值得認真對待。另外,公厠雖然也是公共場合,但我有種強烈的欲望,要把它排除在外,因為它太髒了。
  
  我屬於沉默的大多數。從我懂事的年齡,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於一個神聖的時代,多麽幸福;而且肩負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聖使命,等等;在甜蜜之餘也有一點懷疑:這麽多美事怎麽都叫我趕上了。再說,含蓄是我們的傢教。
  
  在三年睏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裏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衝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傢吃大魚大肉了!結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麽幸福、多麽神聖時,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裏老在想着: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麽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聖職責。對於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麽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傢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智者千慮尚且難免一失,何況當年我衹是個小孩子。我就沒想到這些奇妙的話語衹是說給自己聽的,而且不準備當真去解放誰。總而言之,傢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與沉默的大多數相反,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場合喋喋不休。我覺得他們是少數人,可能有人會不同意。如福科先生所言,話語即權力。當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了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可以想見,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開始時,我十四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份同學忽然變成了紅五類,另一部份則成了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當然,這紅和黑的說法並不是我們發明出來,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起的。照我看來,紅的同學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處,這是值得祝賀的。黑的同學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我不等對他們一一表示祝賀和同情,一些紅的同學就把腦袋颳光,束上了大皮帶,站在校門口,問每一個想進來的人:你什麽出身?他們對同班同學問得格外仔細,一聽到他們報出不好的出身,就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狗崽子!”當然,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變成了紅五類的狂喜,但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學在大庭廣衆下變成狗崽子,未免也太過份。這使我以為,使用話語權是人前顯貴,而且總都是為了好的目的。現在看來,我當年以為的未必對,但也未必全錯。
  
  話語有一個神聖的使命,就是想要證明說話者本身與衆不同,是蕓蕓衆生中的嬌嬌者。現在常聽說的一種說法是: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傑出的文化,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聰明。對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種反調,我也不想當人民公敵。我還持十幾歲時的態度:假設這些都是實情,我們不妨把這些保藏在內心處不說,“悶茲蜜”。這些話講出來是不好的,正如在時,你可以因自己是紅五類而沾沾自喜,但不要到人前去顯貴,更不要說別人是狗崽子。根除了此類話語,我們這裏的話就會少很多,但也未嘗不是好事。
  
  現在我要說的是另一個題目: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暑期佈置的讀書作業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鬥爭的讀物,其中充滿了處决、拷打和虐殺。
  
  看完以後,心裏充滿了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要變成個性了。總而言之,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我就想像不出現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麽還會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習,還會在沉默中學習。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
  
  現在我就在發掘沉默,但不是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來發掘。這篇東西大體屬於文學的範疇,所謂文學就是:先把文章寫到好看,別的就管他媽的。現在我來說明自己為什麽人性尚存。文化剛開始時,我住在一所大學裏。有一天,我從校外回來,遇上一大夥人,正在嚮校門口行進。走在前面的是一夥大學生,彼此爭論不休,而且嗓門很大;當然是在用時髦話語爭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導,還經常提到“十六條”。所謂十六條,是中央頒布的展開文化的十六條規定,其中有一條叫作“要文鬥、不要武鬥”,製定出來就是供大傢違反之用。在那些爭論的人之中,有一個人居於中心地位。但他雙唇緊閉,一聲不吭,唇邊似有血跡。在場的大學生有一半在追問他,要他開口說話,另一半則在維護他,不讓他說話。文化裏到處都有兩派之爭,這是個具體的例子。至於隊伍的後半部分,是一幫像我這麽大的男孩子,一個個也是雙唇緊閉,一聲不吭,但唇邊沒有血跡,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面。有幾個大學生想把他們攔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攔住,他們就從側面繞過去,但保持着一聲不吭的態度。這件事相當古怪,因為我們院裏的孩子相當的厲害,不但敢吵敢駡,而且動起手來,大學生還未必是個兒,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實。我立刻投身其中,問他們出了什麽事,怪的是這些孩子都不理我,繼續雙唇緊閉,兩眼發直,顯出一種堅忍的態度,繼續嚮前行進──這情形好像他們發了一種集體性的癔癥。
  
  有關癔癥,我們知道,有一種一聲不吭,衹顧揚塵舞蹈;另一種喋喋不休,就不大揚塵舞蹈。不管哪一種,心裏想的和表現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隊時,村裏有幾個婦女有癔癥,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說法,她其實是個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說成立,這位丈夫就是個獸姦犯)吵吵鬧鬧,以狐狸的名義要求吃肉。但肉割來以後,她要求把肉煮熟,並以大蒜佐餐。很顯然,這不合乎狐狸的飲食習慣。所以,實際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至於文化,有幾分像場集體性的癔癥,大傢鬧的和心裏想的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我說的那些大學裏的男孩子其實沒有犯癔癥。後來,我揪住了一個和我很熟的孩子,問出了這件事的始末:原來,在大學生宿舍的盥洗室裏,有兩個學生在洗臉時相遇,為各自不同的觀點爭辯起來。爭着爭着,就打了起來。其中一位受了傷,已被送到醫院。另一位沒受傷,理所當然地成了打人兇手,就是走在隊伍前列的那一位。這一大夥人在理論上是前往某個機構(叫作校革委還是籌委會,我已經不記得了)講理,實際上是在校園裏做無目標的布朗運動。
  
  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綫索:被打傷的學生血肉模糊,有一隻耳朵(是左耳還是右耳已經記不得,但我肯定是兩者之一)的一部份不見了,在現場也沒有找到。根據一種安加莎·剋裏斯蒂式的推理,這塊耳朵不會在別的地方,衹能在打人的學生嘴裏,假如他還沒把它吃下去的話;因為此君不但脾氣暴燥,急了的時候還會咬人,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我急於交待這件事的要點,忽略了一些細節,比方說,受傷的學生曾經慘叫了一聲,別人就聞聲而來,使打人者沒有機會把耳朵吐出來藏起來,等等。總之,此君現在衹有兩個選擇,或是在大庭廣衆之中把耳朵吐出來,證明自己的品行惡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聽到這些話,馬上就加入了尾隨的行列,雙唇緊閉,牙關緊咬,並且感覺到自己嘴裏仿佛含了一塊鹹鹹的東西。
  
  現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到那件事的結局;因為天晚了,回傢太晚會有麻煩 但我的確關心着這件事的進展,幾乎失眠。這件事的結局是別人告訴我的:最後,那個咬人的學生把耳朵吐了出來,並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會怎麽看,反正當時我覺得如釋重負:不管怎麽說,人性尚且存在。同類不會相食,也不會把別人的一部份吞下去。當然,這件事可能會說明一些別的東西:比方說,咬掉的耳朵塊太大,咬人的學生嗓子眼太細,但這些可能性我都不願意考慮。我說到這件事,是想說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學到了一點東西,而這些東西是好的。這是我選擇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從話語中,你很少能學到人性,從沉默中卻能。假如還想學得更多,那就要繼續一聲不吭。
  
  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麽,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後就會有些好處。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衹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參加了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
  
  另一種機會是當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學生幹部,學生幹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願地放棄了。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願放棄的,他們會認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為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我說我是自願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
  
  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我所知,那個圈子裏常常犯着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當知青。除了穿着比較乾淨、皮膚比較白晰之外,當地人怎麽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臺面上的人,必須用臺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當然是一個誤會,但並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後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後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裏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幹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爭辯。終於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了;但這個人决不是我。那位老鄉决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纔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鬥私批修啦!後來我們回傢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當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衹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舉這個例子,絶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衹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當睏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話語圈子裏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衹是為了醜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還有一些人會說,我們這些熟練掌握了話語的人在嘲笑貧下中農,這是個卑劣的行為。說實在的,那些話我雖耳熟,但讓我把它當衆講出口來,那情形不見得比該老鄉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樸實無華,說起話來,不要這樣繞嘴,這樣古怪,這樣讓人害怕。這也是我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中國人有句古話:敬惜字紙。這話有古今兩種通俗變體:古代人們說,用印了字的紙擦屁股要瞎眼睛;現代有種近似科學的說法:用有油墨的紙擦屁股會生痔瘡。其實,真正要敬惜的根本就不是紙,而是字。文字神聖。我沒聽到外國有類似的說法,他們那裏神聖的東西都與上帝有關。人間的事物要想神聖,必須經過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間代理機構的認可。聽說,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來祝聖。相比之下,中國人就不需要這個手續。衹要讀點書,識點字,就可以寫文章。寫來寫去,自祝自聖。這件事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達到神聖的手續甚為簡便,壞處是寫什麽都要帶點“聖”氣,就喪失了平常心。我現在在寫字,寫什麽才能不褻瀆我神聖的筆,真是個艱巨的問題。古代和近代有兩種方法可以壯我的膽。古代的方法是,文章要從夫子曰開始。近代的方法是從“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開始。這兩種方法我都不擬采用。其結果必然是:這篇文字和我以往任何一篇文字一樣,沒有絲毫的神聖性。
  
  我們所知道、並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級:一種心知肚明,但既不可說也不可寫,另一種可說不可寫,我寫小說,有時就寫出些漢語拼音來。最後一種是可以寫出來的。
  
  當然,說得出的必做得出,寫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說得出;此理甚明。人們對最後這類信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在這方面我有一個例子:我在雲南插隊時,有一陣是記工員。隊裏的人感覺不舒服不想上工,就給我寫張假條。有一天,隊裏有個小夥子感覺屁股疼,不想上工。他可以用第一種方式通知我,到我屋裏來,指指屁股,再苦苦臉,我就會明白。用第二種方法也甚簡便。不幸他用了第三種方式。我收到那張條子,看到上面寫着“疼”,就照記下來。後來這件事就傳揚開來,隊裏的人還說,他得了楊梅大瘡,否則不會疼在那個部位上。因此他找到我,還威脅說要殺掉我。經過核實原始憑據,發現他想按書面語言,寫成臀部疼,不幸寫成了“電布疼”,除此之外,還寫得十分歪歪斜斜。以致我除了認做疼,別無他法。其實呢,假如他寫屁股疼,我想他是能寫出的;此人既不是疼,也不是屁股疼,而是得了痔瘡;不過這一點已經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人們對於書面話語的崇敬之情。假如這種話語不僅是寫了出來,而且還印了出來,那它簡直就是神聖的了。但不管怎麽說罷,我希望人們在說話和寫文章時,要有點平常心。屁股疼就說屁股疼,不要寫電布疼。至於我自己,絲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種話語是神聖的。缺少了這種虔誠,也就不配來說話。
  
  我所說的一切全都過去了。似乎沒有必要保持沉默了。如前所述,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
  
  我還不致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我們的話語圈從五十年代起,就沒說過正常的話:既鼓吹過畝産三十萬噸鋼,也炸過精神原子彈。說得不好聽,它是座聲名狼籍的瘋人院。如今我投身其中,衹能有兩種可能:一是它正常了,二是我瘋掉了,兩者必居其一。我當然想要弄個明白,但我無法驗證自己瘋沒瘋。在這方面有個例子:當年裏根先生以七十以上的高齡競選總統,有人問他:假如你當總統以後老糊塗了怎麽辦?裏根先生答道:沒有問題。假如我老糊塗了,一定交權給副總統。然後人傢又問:你老糊塗了以後,怎能知道自己老糊塗了?他就無言以對。這個例子對我也適用:假如我瘋掉了,一定以為自己沒有瘋。我覺得話語圈子比我容易驗證一些。
  
  假如你相信我的說法,沉默的大多數比較謙虛、比較樸直、不那麽假正經,而且有較健全的人性。如果反過來,說那少數說話的人有很多毛病,那也是不對的。不過他們的確有缺少平常心的毛病。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後,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於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於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於這最後一種。
  
  對我來說,這是青少年時代養成的習慣,是一種難改的積習。小時候我貧嘴聊舌,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後就開始沉默寡言。當然,這不意味着我不會說話──在私下裏我說的話比任何人都不少──這衹意味着我放棄了權力。不說話的人不僅沒有權力,而且會被人看做不存在,因為人們不會知道你。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
  
  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現在我負有雙重任務,要嚮保持沉默的人說明,現在我為什麽要進入話語的圈子;又要嚮在話語圈子裏的人說明,我當初為什麽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能在兩面都不落好。照我看來,頭一個問題比較容易回答。我發現在沉默的人中間,有些話永遠說不出來。照我看,這件事是很不對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說些話。當然,話語的圈子裏自然有它的邏輯,和我這種邏輯有些距離。雖然大傢心知肚明,但我還要說一句,話語圈子裏的人有作傢、社會科學工作者,還有些別的人。出於對最後一些人的尊重,就不說他們是誰了──其實他們是這個圈子的主宰。我曾經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那時我想,社會科學的任務之一,就是發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這種立場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不過,我還是想做這件事。
  
  第二個問題是:我當初為什麽要保持沉默。這個問題難回答,是因為它涉及到一係列復雜的感覺。一個人决定了不說話,他的理由在話語圈子裏就是說不清的。但是,我當初面對的話語圈和現在的話語圈已經不是一個了──雖然它們有一脈相承之處。
  
  在今天的話語圈裏,也許我能說明當初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後的話語圈裏,人們又能說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說明總是要滯後於沉默。倘若你問,我是不是依然部份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問──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决定了要說說昨天的事。但是要慢慢地說。
  
  七八年前,我在海外留學,遇上一位老一輩的華人教授。聊天的時候他問:你們把太太叫作“愛人”──那麽,把lover叫做什麽?我呆了一下說道:叫作“第三者”罷。他朝我哈哈大笑了一陣,使我感覺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回去狠狠想了一下,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兒、拉邊套的、亂搞男女關係的傢夥、破鞋或者野漢子,越想越歪。人傢問的是我們所愛的人應該稱作什麽,我竟答不上來。倘若說大陸上全體中國人就衹愛老婆或老公,別人一概不愛,那又透着虛偽。最後我衹能承認:這個稱呼在話語裏是沒有的,我們衹是心知肚明,除了老婆和老公,我們還愛過別人。以我自己為例,我老婆還沒有和我結婚時,我就開始愛她。此時她衹是我的女朋友。根據話語的邏輯,我該從領到了結婚證那一刻開始愛她,既不能遲,也不能早。不過我很懷疑誰控製自己感情的能力有這麽老到。由此可以得到兩個推論:其一,完全按照話語的邏輯來生存,實在是睏難得很。其二:創造話語的人是一批假正經。沿着第一個推理前進,會遇上一堆老話。越是睏難,越是要上;存天理滅人欲嘛──那些陳糠爛𠔌子太多了,不提也罷。讓我們沿着第二條道路前進:“愛人”這個字眼讓我們想到什麽?做愛。這是個外來語,從make love硬譯而來。本土的詞兒最常用有兩個,一個太粗,根本不能寫。另外一個叫作“敦倫”。這個詞兒實在有意思。假如有人說,他總是以敦厚人倫的虔敬心情來幹這件事,我倒想要認識他,因為他將是我所認識的最不要臉的假正經。為了捍衛這種神聖性,做愛纔被叫作“敦倫”。
  
  現在可以說說我當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時至今日,哪怕你藉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說自己厭惡神聖。我衹敢說我厭惡自己說自己神聖,而且這也是實情。
  
  在一個科幻故事裏,有個科學家造了一個機器人,各方面都和人一樣,甚至和人一樣的聰明,但還不像人。因為缺少自豪感,或者說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這位科學家就給該機器人裝上了一條男根。我很懷疑科學家的想法是正確的。照我看來,他衹消給機器人裝上一個程序,讓他到處去對別人說:我們機器人是世界上最優越的物種,就和人是一樣的了。
  
  但是要把這種經歷作為教學方法來推廣是不合適的。特別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來教給大傢人性的道理,因為要是咬人耳的話,被咬的人很疼,咬豬耳的話,效果又太差。所以,需要有文學和社會科學。我也要擠入那個話語圈,雖然這個時而激昂、時而消沉,時而狂吠不止、時而一聲不吭的圈子,在過去幾十年裏從來就沒教給人一點好的東西,但我還要擠進去。
  王小波無疑是當代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傢之一。1997年4月11日,正值他創作巔峰之時卻因心髒病突發英年早逝,留給讀者無盡的惋惜和懷念。然而,他提供的文本的價值不僅沒有因他的離去而失色,反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愈亦顯現。他創造的文學與美,像一束強光,透過時間的阻隔,啓迪了廣大青年的心靈。 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衹有這個東西,纔真正歸你所有。其餘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轉眼間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裏去了。
我的陰陽兩界
王小波 Wang Xiaobo閱讀
  《我的陰陽兩界》之前看過,感覺也不錯,並沒有深究。這次又看了一遍,結合其內容談一下我對這篇文章的看法。
  
    《我的陰陽兩界》在王小波的所有小說中算是一篇比較異類的。既不同於《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具有非常強烈鮮明的個人風格及時代特徵,也不是《紅拂夜奔》《尋找無雙》這類騙稿費的唐人故事,也不是《戰福》《這是真的》之類早期不大成熟的作品。從寫作手法上看,《我的陰陽兩界》已經非常成熟,而從形式上看,卻是一篇不折不扣的象徵主義作品。王小波所有成書的小說中,這種純粹的象徵主義作品僅此一篇。而同其他象徵主義小說大傢比起來,《我的陰陽兩界》也算不上絶對出色,差不多可以算是王小波在象徵主義方向的一次嘗試或者練筆,內容嚴謹規範近乎於死板,我更願意相信是一次練筆。
  
    小說從一個陽萎者的角度出發,將陽萎時期作為自己的“陰”,將脫離陽萎作為自己的“陽”。故事即是主人公從“陰”到“陽”的過程。拿生殖器說事,在象徵主義裏已經是說爛了的主題,毫不新鮮了。大傢熟知的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裏查泰萊先生的性無能,《瘋狂的石頭》裏包世宏的前列腺問題,泛濫成災了。陽萎這疾病的確有很強的象徵作用,當陽萎者是非主人公的時候,陽萎能象徵對主人公欲望的壓製,如前者查泰萊先生的陽萎;當陽萎者是主人公的時候,陽萎的內涵就更豐富了,可以象徵人在社會面前及誘惑面前及什麽什麽面前的無力。《我的陰陽兩界》即是如此,看多都嫌惡心了,一點創新都沒有。要不是整篇文章太典型,太標準,《我的陰陽兩界》很難說有什麽過人的地方。
  
    像王小波大部分小說一樣,主人公的名字是王二(王小波是父母的次子)。在“陰”的部分,醫院的技術工人王二,陽萎若幹年,有人幫人他治病卻不見效。王二住在醫院的地下室裏,陰暗齷齪的地方,在醫院也沒有什麽地位,其人本身就和一根陽萎的生殖器一樣,個子很大,卻軟得要命。突然出現了一個漂亮年輕的姑娘小孫要幫他治病,而且是那種夫妻治療方法。現實生活中當然出現不了這種事,不過這是象徵主義小說,小孫象徵一種突然出現的因素,要改變這種已經持續多年的既成事實。於是故事裏,年輕漂亮的小孫開始和四十多歲陽萎的王二談起戀愛,王二還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傻子纔會不願意,等我四十歲開始陽萎的時候歡迎想在治療陽萎領域有所建樹的二十歲漂亮姑娘和我談戀愛)。這場愛情理所當然地遭到了醫院領導及醫生們的嘲笑和反對,甚至連雜工們也參與其中。小孫在“陰” 的時期裏,還是以一種比較軟弱的姿態出現的,但是比王二要堅决得多。她堅定地繼續着,準備在治療陽萎領域大展身手,從治療王二開始。於是王二開始受“帝王將相”的刺激。
  
    在“陰”和“陽”之間的部分,有一點模糊,大量夾雜了關於李先生的內容。劉先生這類人物形象常常在王小波的小說中出現,典型的有《似水流年》裏癡傻的劉先生。《我的陰陽兩界》裏的李先生精通西夏文,還會契丹、女真文。抽狗屁煙,窮得可怕,卻和一個風騷的女人搞在了一起(五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沒陽萎)。這段文字連同煮尿的那一段,是整篇小說裏最有王小波特色的部分,這個李先生的形象已經成了王小波的商標。至於這段的象徵意義,我還是不明白,也許根本沒有吧……
  
    最關鍵的第三段,也就是“陽”的這段,故事真正有意思起來。小孫和王二要結婚,領導不批,原因是住房問題,裏邊出現了一段悖論,是這樣的,王二是和小孫結婚後就夠了分房子的條件,這是別人不能容忍的。於是領導讓康復科主任來馬大夫傳話,將這個問題告訴了王二,有了這麽一段對話:
  
    “所以我對馬大夫說話用上了對領導說話的口吻:既然我們是為房子結婚,就別分我們房子了。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夠了條件怎麽能不分哪。於是我就說,那就分我們房子罷。他又說,這也不成。你們想要房子就有房子,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想要房子的不能讓他得房子,沒想要的倒會得房子,這纔符合辯證法。假如批了你們的結婚,領導上會落入違反了辯證法的睏境。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批準。我對馬大夫說,其實我們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們都綁起來上電刑。”
  
    這是整篇小說中最大的牽涉到具體的社會壓力的部分,其他的包括分避孕套的部分就不細說了。總而言之壓力非常巨大,王二一如既往地軟下來,小孫還是得迎上去,甚至還和王二在那間陋室同居起來,否則象徵主義就繼續不下去了。有一天,食堂的廚師開了一句被人開了無數遍,老套的嘲笑王二和小孫的玩笑,小孫就發作了。柿子當然要撿軟的捏,小孫的發作不用說是既帶有運氣成分趕上了廚師,也可以說是有意識要來這麽一下。小孫把王二從地下室召喚出來要揍那個廚師。王二雖然軟,塊頭還是很大的。可以說是這一次殺一儆百,大大地震懾了所有人,從而正式進入了王二“陽”的階段。王二再也不是原來的王二了,小孫讓王二找回了在前妻那裏丟掉的做男人的感覺。某天夜裏,在小孫的刺激下,王二終於不再陽萎,重新挺了起來。這時候有一個問題出現,小孫原來謊稱自己不是處女,可是在和王二做愛之後現出原形,處女膜破裂了,血肉模糊。小孫去把自己的“帝王將相”給其他婦科醫生看,於是所有人都知道王二硬起來了。在小孫的帶領下,王二走進了“陽”的階段。這時候小孫說的是什麽呢:
  
    “笨蛋。申請結婚,要房子呀。有房子不要,便宜他們嗎?”
  
    純潔美麗的小孫露出本性了。領導、小孫和其他人皆大歡喜,小孫被調到科研組治陽萎,他們也得到了新房子,王二也成了所謂“中年業務骨幹”。而真正“陽”的人似乎衹有小孫,有王二給他洗褲衩,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好了,地位也高了。王二則進入了另一種形式的“陰”,也就是被女權主義者小孫所控製,洗褲衩便是在小孫面前的另一種無力。故事的結尾是這樣:
  
    “我就是這樣倒黴,前半輩子陽萎,後半輩子娶了女權主義者為妻。但是我沒有兩次陽萎的打算。我認命了。”
  
    陰陽兩界,可以說是一種輪回宿命一般的東西,從陰到陽再到陰。“陰陽兩界”的說法被王小波之後的人無數次引用,聽來已經成為不新鮮了。從影響來看也就是這樣。以上,就是我對本文的解讀。
  王小波
  
  第001章
  第002章
  第003章
  第004章
  第005章
  第006章
  王小波
  上篇:我的舅舅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下篇:我自己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革命時代的愛情
王小波 Wang Xiaobo閱讀
  序
  這是一本關於性愛的書。性愛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動,但自發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時候是不許可的,這就使事情變得非常的復雜。舉例言之,頤和園在我傢北面,假如沒有北這個方向的話,我就衹好嚮南走,越過南極和北極,行程四萬余公裏到達那裏。我要說的是:人們的確可以牽強附會地解釋一切,包括性愛在內。故而性愛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作者 93/7/16
  
  有關這本書:
  王二1993年夏天四十二歲,在一個研究所裏做研究工 作。在作者的作品裏,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輕時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和其 他王二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插過隊,是個身材矮小,身體結實,發很重的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夕陽照耀下的楊樹,樹上的葉子忽然從金黃變成火紅,天空也變成了墨水似的暗藍色。我的心情變得好起來。我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邊去。那棵楊樹的葉子都變成了紅綢子似的火焰,在樹枝上輕盈地飄動。從太陽上流出很多金色的河流,在暗暗的天頂上流動。大街上的燈忽然全亮了,一串串發光的氣球浮在空中。我心情愉快,騎上自行車到立交橋下去找我的女朋友。
  她站在那兒等我,穿着一件發紫光的連衣裙,頭上有一團微微發紅的月白色光輝。那一點紅色是着急的顔色。我跳下自行車說:“你有點着急了吧,其實時候還不到。”
  她沒說話,頭上的光又有點發緑。我說:“為什麽不好意思?這兒很黑,別人看不到我們。”
  她頭上的光飄忽不定起來。我說:“什麽事使你不耐煩了呢?”
  她斬釘截鐵地說:“你!你什麽都知道,像上帝一樣,真討厭!”
  我不說話了,轉過頭去看那些騎車的人。他們魚貫穿過橋下黑影,拖着五顔六色的光尾巴,好像魚缸裏的熱帶魚在遊動。忽然她又來捅我,說:“咱們到外面走走吧,你把見到的事情說給我聽。”我們就一起到橋上去。因為剛纔我說她不好意思,這時她就輓着我的胳膊,其實鱢得從頭到腳都罩在緑光裏。我說:“你真好看,像翡翠雕成的一樣。”
  她大吃一驚:“怎麽啦?”
  “你害羞呢?”
  她一把摔開我的胳膊說:“跟你在一起連害羞都害不成,真要命。你看,那個人真可怕!”
  對面走過一個人,臉腮上一邊蹲了一隻晶瑩碧緑的大癩蛤蟆。我問她那人怎麽啦,她說他滿臉都是大疙瘩。我說不是疙瘩,是一對蛤蟆在上面安息。她說真有意思。後來一個大胖子騎車走過,肚子好像開了鍋似的亂響,這是因為他天天都和老婆吵架。過了一會,開過一輛紅旗車,裏面坐了一個男扮女裝的老處女,威嚴得像個將軍,皺紋像地震後的裂紋,大腿像筷子,陰毛又粗又長,像鋼劍一樣閃閃發光。我把見過的事情告訴她,不過沒告訴她我在首長的小肚子上看見一豪豬。她笑個不停,還說要我把這些事寫到我的詩集裏去。
  我有一本詩集,寫的都是我在這種時刻的所見所聞。除了她,我沒敢給任何人看,生怕被送到精神病院裏去,但是她看了以後就愛上了我。我們早就在辦事處登記結婚了,可是還保持着純潔的關係。我老想把她帶到我那兒去,那天我也說:“晚上到我那兒吧!”
  “不,我今天不喜歡。”
  “可是你什麽時候喜歡呢!”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把臉湊過來說:“你真的這麽着忙嗎?”我吻了她一下,剎時間天昏地暗,好像整個世界都倒了個兒,原來在左邊的全換到右邊去了。我前邊站了一個男人,我自己倒穿起了連衣裙,後腳跟下好像長了一對豬蹄,而且頭重腳輕得直要往前栽倒。我驚叫一生,聲氣輕微。
  等我驚魂稍定,就對自己很不滿意。我的肩膀渾圓,胸前肥嘟嘟的,身材又變得那麽矮小,尤其是腳下好像踩着高蹺,簡直要把腳筋綳斷。於是我尖聲尖氣地叫起來:“這是怎麽了?”
  那個男人說:“我也不知道,不知怎麽就換過來了。嘿,這可真有意思。”
  原來那個男人前十秒鐘還是我呢,現在就成了她了。我說:“有什麽意思!這可糟透了!還能換過來嗎?”
  她的聲音充滿了幸災樂禍:“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氣急敗壞地說:“這太可怕了!這種情況要持續很久嗎?”
  “誰知道呢?也許會這麽一直持續下去,我當個老頭終此一生呢。我覺得這也不要緊,你我反正也到了這個程度了,還分什麽彼此呢!”
  我急得直跺腳,高跟鞋發出蹄子般的聲音。我說:“我可不幹!我不幹!這叫什麽事呀!”
  “小聲點!你嚷嚷什麽呀。這事又不是我做主。這兒不好說話,咱們到你傢去吧。”
  我不走,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不行,咱倆得說清楚了。要是暫時的,我還可以替你支撐着,久了我可不幹。”
  “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準呢。你的衣服全是一股怪味,皮鞋還夾腳呢。我也討厭當個男人,當兩天新鮮新鮮還可以。咱們回傢吧。”
  我和她一起往回走,她推着自行車。我走起路來很費勁,不光高跟鞋彆扭,裙子還絆腿。身體也不大聽我使喚,走了一百多步,走出我一頭大汗來。我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想喘喘氣,她就怪聲怪氣地說:“你就這麽往地下坐呀!”
  “我纍了!”
  “喲,我的裙子可是全新的,尼竜針織的呢!快起來,好好撣撣土!”
  我勉強站起來,滿懷仇恨地瞪了她一眼。為了表示對她的蔑視,我沒有撣土,又往前走了。走了幾步,高跟鞋穿着太憋氣,就把它脫下來提在手裏。走了一段,我還是不能滿意,就說:“你怎麽長這麽小的腳!雖說個兒小,這腳也小得不成比例。你就用這種蹄子走路嗎?”
  她哼了一聲:“不要怨天尤人,拿出點男子氣概來!”
  男子氣概從那兒來呢,我頭上長滿了長頭髮,真是氣悶非常,渾身上下都不得勁。我們摸着黑走進我的房子,坐在我為結婚買來的雙人床上,好半天沒有開燈。後來她說:“你的腳真臭!我要去洗一洗。”
  我說:“你去吧!”
  她走到那間厠所兼洗澡間裏去了,在那兒嘩啦嘩啦的濺了半天水。我躺在床上直發傻。後來她回來了,光着膀子,小聲說:“真把我嚇壞了,嘿嘿,你在外邊顯得像個好人似的,脫下衣服一看,一副強盜相。你也去洗洗吧,涼快。”
  我到洗澡間裏照照鏡子,真不成個體統。脫下衣服一照鏡子,我差一點昏死過去。乖乖,她長得真是漂亮,可惜不會給我帶來什麽好處。我洗了洗,把衣服又都穿上,把燈關上,又到床上去。她在黑地裏摸到我,說:“怎麽樣,還滿意吧,咱長得比你帥多了。”
  我帶着哭腔說:“帥,帥。他媽的,但願今天晚上能換回來,要不明天怎麽見人。”
  “嘿,我覺得還挺帶勁。明天去打個電話,說咱們歇三天婚假。”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三天以後呢?”
  “這倒有點討厭。這樣吧,我上你的班,你上我的班,怎麽樣?我討厭上男厠所,不過事到臨頭也衹好這麽辦了。”
  我反對這樣。我主張上公安局投誠,或者上法院自首,請政府來解决這個問題。她哈哈大笑:“誰管你這事兒!去了無非是叫人看個笑話。”
  她這話也不無道理。我想了又想,什麽好辦法也想不出來。可是她心滿意足地躺下了,還說:“有問題明日再說,今天先睡覺。”
  我也睏得要命,但是不喜歡和她睡一個床。我說:“咱們可說好了,躺下誰也別鬍來。”她說:“怎麽叫鬍來,我還不會呢。”於是我就放心和她並頭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叫她給兩個工作單位打電話,叫我們歇婚假。她回來後說:“請假照準了。今天咱們幹什麽?奧,你去到我宿舍把我的箱子拿來。”
  我說:“你的東西,你去拿。”
  “瞎說!我這個樣子能拿得出來嗎?你愛去不去,反正拿來是你用。”
  我坐在床上,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來。她走過來,拍我的肩膀說:“這纔像個女人。看你這樣子我都喜歡了。你去吧,沒事兒。”
  我被逼無奈,衹好我去拿東西。走到街上,我怕露了馬腳,衹好做出女人樣,扭扭捏捏的走路。路上的男人都築麯綫畢露的連衣裙太糟糕,真不如做件大襟褂子,再把頭髮盤得和老太太一樣。
  她宿舍裏沒人,我像賊一樣溜進去,把箱子提了出來。回到傢裏,衹見她還比手劃腳的拿保險刀颳鬍子,鬍子沒剃下來,倒把眉毛颳下來不少。我大喝一聲:“別糟踐我的眉毛!你應該這樣颳”……。她學會之後很高興,就打開箱子,傳授我那些破爛的用法,真是叫人惡心到極點。
  變成女人之後,我變得千刁萬惡,上午一小時就和她吵了十一架。我覺得屋裏佈置得不好,讓她移動一下,她不樂意,我就嘟噥個不停。後來又去做午飯,她買的菜,我嫌貴嫌老。她買了一瓶四塊錢的葡萄酒,我一聽價錢就聲嘶力竭地怪叫起來,她衹好用兩個枕頭把耳朵捂住。我對一切都感到不滿,在廚房裏摔摔打打,打碎了兩三個碟子。她開頭極力忍受,後來忍無可忍,就厲聲喝斥我。我立刻火冒三丈,想衝出去把她揪翻,誰知力不從心,反被她按倒在沙發上。
  她不懷好意地冷笑着說:“你別胡闹了,否則我就打你的屁股!”
  我咬牙切齒地說:“放我起來!”
  她在我屁股上輕輕打了一下,我立刻尖叫起來:“救命呀!打人了!”她馬上鬆了手,拿到一邊去,臉上滿是不屑之色:“至於的嗎?就打了那麽一下。”我坐起來,嚎哭着說:“好哇!纔結婚第一天就打人,這日子可怎麽過……”我又嘟噥了一陣,可是她不理我,我也就不說什麽了。
  吃過晚飯,她提議出去走走。可我寧願待在傢裏。我們看了會電視,然後我就去洗澡,準備睡覺。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的身體十分討厭。在那婀娜多姿的麯綫裏包含着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豐滿的乳房和修長的大腿都很使我反感。長着這樣的東西衹能引起好色之徒的卑鄙感情,所以我應該盡可能少出門。
  要當一個女人,應該遠離淫穢。我希望臉上爬滿皺紋,乳房下垂,肚子上的肉搭拉下來,這纔是新中國婦女應有的形象。招引男人的眼目的,一定是個婊子。我覺得我現在這個形象和婊子就差不多。
  當我們兩個一起躺在床上時,她告訴我:“你今天的表現比較像個女人了。照這樣下去,三四天後你就能適應女人生活,可以去上班,不至於露馬腳了。”
  我聽了以後很高興,可是她又說:“你的情緒可和我過去不一樣,顯得像個老太太。不過在婦聯工作這樣很合適。”
  我告訴她,她的表現很像個男人。我們倆談得投機起來。她推心置腹地告訴我:她很想“鬍來”一下。我堅决拒絶了。可是過了一會,我又想到她可能會起意到外邊也去鬍來,這就太糟糕了。我就告訴她,可以和我“鬍來”,但是不準和別的女人亂搞,她答應了。我告訴她“鬍來”的方法,她就爬到我身上來,摸摸索索地很讓人討厭。忽然我覺得奇痛難忍,就殺豬也似的哀號一聲,把她嚇得連動都不敢動,過了好半天才說:“我下來了。”可我在黑地裏哭了好久,想着不報她弄傷我之仇誓不為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又變成了原來的形象。她躺在我身邊,瞪大眼睛,顯然已經醒了很久了。她還是那個漂亮女人,從任何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好妻子。我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然後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做什麽夢?”
  “我昨天好像是個男人。”
  我認為她說得對,但是這不能改變現狀。我伸手把她抱在懷裏,她羞得滿臉通紅,但是表現得還算老實。後來她起了床,站在床前說:“這麽變來變去可受不了,現在我真不知該站在男人的立場上還是該站在女人的立場上了。”
  這話說得不錯。男人和女人之間天然不和,她們偶爾願意和男人在一起,而後就開始折騰起來,嚮男人發泄仇恨。到現在為止,我們夫妻和睦,可我始終防着她一手。
  註:原稿無題,標題係編者所
  有一個地方,那裏的天總是藍澄澄,和暖的太陽總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條江,江水永遠是那麽藍,那麽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氣。江岸的山就像路邊的挺拔的白楊樹,不高,但是秀麗,上面沒有高大的森林,但永遠是郁郁葱葱;山並不是綿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獨立的、陡峭的,立在那裏,用幽暗的陰影俯視着江水,好像是和這條江結下了不解之緣的親密伴侶。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邊的沙灘上,你就會看見:江水怎樣從陡峭的石峰後面涌出來,浩浩蕩蕩地朝你奔過來。你會看見,遠處的山峰怎樣在波浪上嚮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紋。你會看見,不知名的白鳥在山後陰涼的江面上,靜靜地翺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過,讓你羨慕不止,後悔沒有生而為一隻這樣的白鳥。你在江邊上靜靜地坐久了,習慣了江水拍擊的沙沙聲,你又會聽見,山水之間,聽得見隱隱的歌聲: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奇妙異常的歌聲。這不像人的歌喉發出的,也聽不出歌詞,但好像是有歌詞,又好像是有人唱。這個好地方的名字和這地方一樣的美妙:陽朔。這條江的名字也和這條江一樣可愛:灕江。
  人們說,這地方有過一位歌聲極為美妙的人。從她之後,江面上就永遠留下了隱約可聞的歌聲。可是關於這位歌仙的事跡,就衹留下了和這歌聲一樣靠不住的傳說。我知道,這全是扯淡。因為它們全是一些皆大歡喜的鬍說。一切喜歡都不可能長久,衹有不堪回首的記憶,纔被人屢屢提起,難於忘懷。如果說,這歌聲在江上久久不去,那麽它一定因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這位歌仙的一切事跡,孩子們,為了你們,我一切都知道。
  人們說,這位歌仙叫劉三姐,我對這一點沒有什麽不同意見。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陽朔白沙鎮東頭的小土樓裏。那時的白沙鎮和現在沒什麽大兩樣:滿鎮的垂柳在街道到處灑下緑蔭。劉三姐十八歲之後,遠近的人們纔開始知道她,那麽我們的故事就從她十八歲談起。
  我們的劉三姐長得可怕萬分,遠遠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個烏龜立了起來,等你一走近,就發現她的臉皮黑裏透紫,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紅的結膜。臉很圓,頭很大,臉皮打着皺,像個幹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後,我就是鐵石心腸,也不忍在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這麽一筆:不過添不添也無所謂了,她的額頭正中,因為潰爛凹下去一大塊,大小和形狀都像一隻立着的眼睛。儘管三姐愛幹淨,一天要用冷開水洗上十來次,那裏總是有殘留的黃膿。
  劉三姐容貌就是專門這麽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別善良,樂於助人,慷慨,溫存,而且勤勞。鎮上無論哪個青年穿着髒衣服,破鞋子,她看見都要難受:為什麽人們這麽襤褸呢!她會把衣服要來給你洗好、補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劉三姐了。她總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無論誰有求於她,總是盡力為之。一點不小心眼,給人傢辦事從來沒忘記過。她也願意把飯讓給餓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飯的話;不過沒有一個要飯的接過她的飯,原因不必再說。
  劉三姐有一個優美的歌喉,又響亮又圓潤。她最愛唱給她弟弟聽,哪怕一天唱一萬遍也很高興。她弟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小的時候那麽依戀她。劉三姐以弟弟為自豪,簡直願意為他死一萬次(如果可能的話),不過她弟弟劉老四漸漸地長大了,越來越發現劉三姐像鬼怪一樣醜陋。居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劉三姐照例把盤子裏的幾塊臘肉夾到劉老四的碗裏,而劉老四像發現幾衹癩蛤蟆蹲在碗裏一樣,皺着眉頭,敏捷、快速地夾起來擲回三姐碗裏。三姐兒眼裏含着淚水把飯吃下去,跑到江邊坐了半天。
  她們傢還有劉大姐、劉二姐、劉老頭、劉老婆幾名成員。大姐二姐也是屬於醜陋一類的女人,不過不像三姐那麽惡心。大姐二姐好像因為長得比三姐強些吧,總是裝神弄鬼地做些小動作,好像三姐是一條蛇一樣。劉老頭劉老婆昏聵得要命,哪裏知道兒女們搞什麽鬼。
  過了不久,劉三姐發現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頓飯後總是搶着洗碗。當時劉三姐並沒有懷疑到那方面去。又過了不久,她又發現,她們刷碗時總把她的碗揀出來等她自己刷,並且頓頓飯都讓她用那個碗。劉三姐暗暗落淚,但也無可奈何。後來,從大姐開始,都不大和她說話了,和她說話時也半閉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劉老四也慢慢這樣做了。再後來,劉傢的兒女們和三姐一起呆在傢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傢他們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傢不回來。
  夏天到了,天氣天天熱起來。年輕人們晚上在傢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來越多地響起了歌聲。終於到了那一天,傳說中牛郎織女要在天上相會的日子;那天下午,地裏一個未婚的年輕人都沒有了,衹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輕人都在傢裏睡大覺。
  到傍晚時分,大群青年男女們站在村西頭,眼巴巴地看見太陽下山,漸漸地沉入山後了。等到最後一小塊光輝奪目的發光體也在天際消失,他們就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然後四散回傢吃飯。
  劉老頭傢裏,四個兒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飯吞下去。不等到屋裏完全暗下去,他們就一齊把碗扔下,出了大門。劉老頭把大門當一聲關死,落了閘,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劉三姐出門就和姐姐弟弟分開了,她沿着大路出村,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等到她摸着黑沿着一條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時,暗藍色天空上已經布滿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時多了五六倍。就在頭頂上,一條浩浩的白氣,正蜿蜒地朝遠方流去。劉三姐爬上山頂,看看四周,幾個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話裏的獨眼巨人。可是無需害怕,那不過是些山而已。這裏的山晚上都是這個樣子。
  你也許要問,鎮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來幹什麽呢?原來照例有這麽個風俗,每年的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們都到野外來對歌。其實是為了談戀愛,並不是對繆司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劉三姐在山頂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側耳一聽,遠處到處響起了歌聲。難道這裏就沒有人嗎?不對。對面山上明明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劉三姐吸了一口氣,準備唱了。可是唱不出來。四下裏太靜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響,小河裏水聲好像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見鬼,好像到處都有人!弄得人心煩意亂,不知準備唱給誰聽的。
  劉三姐又吸了一口氣,甚至閉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衝出了喉嚨;那麽響,好像五臟六腑都在唱,連劉三姐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三姐唱畢一麯,聽一聽四周,鴉雀無聲。怎麽了?對面山上沒有人嗎?還說自己唱得太糟?
  過了一會,對面山上飛起一個歌聲:好一個熱情奔放的男高音。不過,儘管歌兒聽起來很美,歌詞可是很傖俗,大意無非是:對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來一定很好看,因為你的歌兒唱得太好了。
  劉三姐臉紅了,原來她參加這種活動還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鼕,很是能幫助撕破臉皮。她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興你的稱贊,但是當不起你那些頌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
  對面靜了一會,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遊,無意之間遇良友。小弟傢裏雖然窮,三十畝地一頭牛。三間瓦房門南開,門前江水迎客來。屋後有座大青山,不缺米來不缺柴。對面大姐你是誰,請你報個姓名來。”
  劉三姐心裏怦怦直跳。她聽着對面熱情奔放的歌聲,心裏早已傾慕上了。她生來就不願意挑挑揀揀,無論吃飯、穿衣,還是眼前這件事情。於是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劉三姐……”纔唱了一句,就被對面一聲鬼叫打斷了:“哎呀,我的媽也!饒命吧!”這一夜,劉三姐再沒有找到對歌的人,開了一夜獨唱音樂會。
  天亮之後,劉三姐回傢吃早飯,看見大姐二姐在飯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心裏更覺得酸楚無比。
  從此之後,劉三姐越來越覺得在傢裏呆着沒意思,終於搬到鎮東面一個沒人傢的土樓上去了。在那裏,她白天在下面種種菜園,天還沒黑就關門上樓,絶少見人,心情也寧靜了許多。不知不覺額頭上數年不愈的膿瘡也好了。當然,她决不是陶淵明,所以有時她在樓上看見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心裏還說免不了愁悶一番。她喜歡和人們往來,甚至可以說她喜歡每一個人。無論老人小孩,她都覺得有可愛之處。可是她再不願出去和別人見面了,尤其一想到別人見到她那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她就難受。一方面是自疚,覺得惹得別人討厭,另一方面就不消說了。
  就這樣,她就自願地關在這活棺材裏,就是真正厭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煩的時候,何況劉三姐!到了明月臨窗,獨坐許久又不思睡的時候,不免就要唱上幾段。當然了,劉三姐不是李青蓮,儘管唱得好,歌詞也免不了俗套,唱來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詞兒就是海倫、剋利奧佩屈拉之流也擔當不起。
  有一天半夜,劉三姐又被無名的煩悶從夢裏喚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來坐着。土樓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亞於大櫃中間,也懶得去開窗,就那麽坐着唱起來。哪知道聲音忒大了點,五裏之外也聽得見。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還不亮就有趕集的從鎮東頭過。先是有幾個挑柴的站住走不動了,然後又是一幫趕騾子的,到了那裏,騾子也停住腳,鞭子也趕不動。後來,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順着聲音摸去,把劉三姐的土樓圍了個水泄不通。誰也不敢咳嗽一聲,連驢都竪着耳朵聽着。劉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聽衆的頭髮都濕透了。
  那一夜,劉三姐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唱得那麽好。她越唱越高,聽的人衹覺得耳朵裏有根銀絲在抖動,好像把一切都為忘了。直到她興盡之後,人們纔開始回味歌詞,都覺得樓上住的一定是仙女無疑,於是又鴉雀無聲的等着一睹為快。誰知一頭毛驢聽了這美妙的歌喉之後,自己也想一試,於是也高叫起來:“歐啊!歐歐啊……”馬上就挨了旁邊一頭騾子幾蹄子,嘴也被一條大漢捏住了。可是已經遲了,歌仙已經被驚動了,板窗後響起了啓梢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五六百雙眼睛(騾馬的在內)一齊盯住窗口……
  砰的一聲,窗子開了。下面猛地爆發出一聲吶喊:“妖怪來了!”人們轉頭就跑,騾馬溜繮撞倒人不計其數,剎時間跑了個精光。衹剩一頭毛驢拴在樹上,主人跑了,它在那裏沒命地四下亂踢,弄得塵土飛揚。
  劉三姐楞在那兒了。她不知道下面怎麽聚了那麽多人,可是有一點很清楚,他們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嚇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個心碎腸斷。猛然間聽見下面一個聲音在叫她:“三姐兒!三姐兒!”
  劉三姐擡起頭,擦擦眼裏的淚,衹看見下面一個人扶着柳樹站着,頭頂上斑禿得一塊一塊的,臉好像一個葫蘆,下面肥上面瘦。一個酒糟鼻子,少說也有二斤,比雞冠子還紅。短短的黃眉毛,一雙小眼睛。唱得東歪西倒,衣服照得見人,口齒不清地對她喊:“三,三姐兒!他們嫌你醜,我我我不怕!咱們醜醜醜對醜,倒是一對!你別不樂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劉三姐認出此人名叫陸癩子,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兼無賴,聽他這一說,心裏更酸。砰地關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個夠。
  從此之後,劉三姐在這個土樓上也呆不住了。她從傢裏逃到這個土樓上,可是無端的羞辱也從傢裏追了來。可是她有什麽過錯呢?就是因為生得醜嗎?可是不管怎麽說,人總不能給自己選擇一種面容吧!再說劉三姐也沒有邀請人們到土樓底下來看她呀!
  劉三姐現在每天清晨就爬起來,到江邊的石山上找一個樹叢遮蔽的地方坐起來,看着早晨的濃霧怎樣慢慢地從江面上浮起來,露出下面暗藍色的江水。直到太陽出來,人們回傢吃飯的時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幹完了園子裏的活,又來到老地方,看着夕陽的光輝怎樣在天邊創造輝煌的奇跡。等到西天衹剩下一點暗紫色的光輝,江面衹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時候,打漁人劃着小竹筏從江上掠過,都在筏子上點起了燈籠。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燈影,映出了筏邊上蹲着的一排排漁鷹,好像是披着簑衣的小個子漁夫。
  打漁的人們有福了,因為他們早晚間從白沙東山邊過的時候,都能聽見劉三姐美妙的歌聲。說來也怪,三姐的歌裏永遠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總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緑水,灕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樣。
  下遊三十裏的地方有一個興坪鎮,有一個興坪的青年漁夫阿牛有次來到這裏,馬上就被三姐的歌聲迷住了。以後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見阿牛駕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紮成的,窄得嚇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時,輕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歡從江心浪花飛濺的暗礁上衝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裏,八衹漁鷹一下子都不見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們就在下面老遠的地方浮出來,嘴裏常叼着大魚。這時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強盜似的打一聲唿哨,可是劉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裏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纔活過來一樣。
  每當劉三姐唱起歌來的時候,阿牛就仰起頭來靜聽,手裏的長槳左一下右一下輕輕地劃着,筏頭頂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動不動就好像下了錨一樣。
  有時阿牛也劃到山底下,仰着頭對着上面唱上一段。這時劉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見他烏黑的頭髮,熱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長着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從來也沒有過傷心的事情,不管什麽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劉三姐心裏覺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是神仙!衹要阿牛把臉轉嚮她這邊,她就立刻把頭縮到樹叢裏,隔着枝葉偷看。不管阿牛多麽熱情地唱着邀請她出來對歌的歌麯,她從來不敢答一個字。直到阿牛看看沒有希望,聳聳肩膀,打着槳順流而下時,她纔敢探出頭來看看他的背影。這時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淚。
  自從阿牛常到白沙之後,劉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每天從江邊回來,劉三姐心裏都難過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槳在山下的時候,劉三姐提心吊膽往樹叢後面縮,弄得大汗淋漓。最讓人傷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沒有一次不是從贊美劉三姐的歌聲唱到贊美她的容貌,那些話聽起來就像刀子一樣往心裏紮。
  可是劉三姐又沒法不到江邊去,到了江邊又沒法不唱歌。有次劉三姐决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於是阿牛以為劉三姐沒來,心神恍惚地差點撞在石頭上,把劉三姐嚇出了一頭冷汗。再說她也很願意聽阿牛豪放、熱情的歌聲。更何況劉三姐的境況又是那麽可憐,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看成過一個人。阿牛現在又是那麽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稱頌婦女最高級形容詞來呼喚她。可是他哪裏知道這些話都是劉三姐最難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個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閃耀在江面上,黑緑的山峰上,灕江水對着天空露出了蔚藍的笑臉。劉三姐又坐在老地方,聽着阿牛的歌聲,心裏絶頂辛酸。
  “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何不出來見面?你看看老實的阿牛,為了你流連難返。如果你永遠不出來,我也情願在這裏。我是阿牛、阿牛、阿牛,為了你流連難返。”
  劉三姐再也聽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聽見阿牛嘆了一口氣,看見他懶洋洋地抄起長槳,將要順流而下。她心裏怦怦亂跳,覺得淚水在吊眼角裏發燙。猛然間,她的歌聲衝出了喉嚨,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樣:“我是興坪劉三姐,長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見了劉三姐,今後再也不會來,阿牛哥,阿牛哥,”……劉三姐忽然發現她泣不成聲了。
  阿牛忽然沉默下去了。他低着頭用長槳輕輕地撥着水面。劉三姐感到胸中有什麽東西破裂了,一陣劇疼之後,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來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對劉三姐其人有些耳聞吧!可是他沉思之後,毅然地擡起頭來說:“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們,慢說你還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傢裏來!現在你站出來吧!”
  現在輪到劉三姐躊躇不定了,她决不願把那面醜臉給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斬釘截鐵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於是劉三姐覺得心好像被兩頭牛撕開了;她既不敢探出頭去,又不敢拒絶阿牛,心裏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後一幕的開場鑼鼓已經敲響,她還要躲到哪去!啊,但願她這輩子沒活過!最後,阿牛聽見劉三姐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憑江水把他送到下遊去。他不能相信,那麽美妙的聲音會從一張醜臉下發出來!可是就算她醜又怎麽樣?他無限地神往江上那個美妙的聲音,就是那聲音,好像命運的繩索一樣把他往那座山峰邊上拉。不管怎麽樣,她也不會把他嚇倒。對不對,漁鷹們?
  漁鷹們在細長脖子上會意地轉轉腦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們並不反對!她一定是個好人,不會餓着它們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陽的金光沿着江面射來,在阿牛身上畫出了很多細微的漣漪。對!他做得對!劉三姐是個悲傷的好人,她一定會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說,怎見得人傢就像傳聞的那麽醜?阿牛難道沒見過那些好事之徒,怎麽糟蹋人嗎?怎麽能想象,一個惡心的醜八怪能有一個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劉三姐有一點醜,但是决不會惡心人,更不是像人們說得那麽傖俗不堪!他阿牛纔不相信那些人們的審美能力呢!對了,也許幹脆劉三姐根本不醜?或者更幹脆一點,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經見過一個受人稱贊的美人,長了一個恬不知恥的大臉,臉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個蛆一樣亂扭,表情呆滯,像頭豬!他們那些人哪,不可信!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來,把筏子劃得像飛一樣從江上掠過。
  劉三姐直等到阿牛去遠纔想到要離開。兩腿發軟,要用手扶着石頭才能站起來。她看看四周,真想幹嚎一通,然後一頭撞在石頭上。啊呀天哪,你幹嗎這麽作弄人!阿牛看見我一定也會嚇個半死,然後逃走!老天爺,你為什麽要我碰上好人?跟壞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哪裏還敢上這兒來?我要永遠看不見阿牛了,這個罪讓我怎麽受哇!
  劉三姐走下山崗,心裏叫失望咬嚙得很難過。她纔有了一點快慰,不不,審美快慰,簡直是受苦!可是以後連這種苦也吃不上了。也許該找把刀把臉皮削下來?不成,要得膿毒敗血癥的。怎麽辦?
  劉三姐猛的站住了。現在,附近的竹林,村莊都沉入淡墨一樣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還在那邊山頂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來。頭頂的天空上,還飄着幾片白雲。可是好像雲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幾顆亮星已經在那裏閃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測,直通嚮渺渺的,更偉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輝煌。在那裏,最高、最遠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麽?
  劉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這時也覺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類的悲切,真正內在的悲切,都應該朝它訴說。
  劉三姐不信上帝。她心裏想到人們說的長鬍子的玉皇大帝,就覺得可笑,以為不可能有。但是現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為人信的悲切會有什麽偉大的、超自然的東西知道。會有這種東西,否則世界與個蟻窩有什麽兩樣!
  她靜靜地跪着,內心無言朝上蒼呼籲。可是時間靜靜地過去,四周黑下來了。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劉三姐站起來,默默朝傢走去。說也奇怪,她的內心現在寧靜得像一潭死水一樣。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靜,心裏漸漸開始喜悅地覺得到,身上有點異樣了。胸口在發熱!一股熱氣慢慢地朝臉上升來,臉馬上燙得炙手。上帝!上帝!劉三姐走回土樓躺在床上,渾身發燙,好像發了熱病一樣。
  她偷偷伸出手來,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細膩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頭髮也比較滋潤了。劉三姐躺了半夜,不斷有新的發現,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劉三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劉三姐爬起來洗臉,很想找個鏡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來倒是有兩個鏡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連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裏感到很輕快。但是過了一小會,心裏又開始狐疑了。憑良心說,她根本不相信世界會出現奇跡,因為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奇跡。但是她現在寧可相信有這種可能。“有這種可能嗎?有的,但是為什麽以前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而且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有這種可能?咳,因為以前沒有想到過應該嚮上蒼請求啊!我多傻!”劉三姐堅决地把以前的自己當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當成聰明人。於是感到信心百倍。為了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腳步,心裏什麽也不想了。等她爬上小山,從樹叢後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經等在下面了。阿牛早就聽見了山上的腳步聲,擡起頭來大聲說:“劉三姐,早上好哇!”山上也傳來劉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這是又一個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霧正在散去。太陽的光芒溫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邊拍濺。四下沒有一個人,江上沒有一隻船。衹有阿牛的小竹排,頂着江水飄着。阿牛擡起頭,八衹漁鷹也側着腦袋,十衹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見一個什麽樣的人呢?臉一定比較的黑,嘴也許相當大。但是一定充滿生氣,清秀,但是不會妖豔。當然也許不算漂亮,但是絶對不可能那麽惡心人。
  阿牛正在心裏描繪劉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閃耀的山頂,一叢小樹後面,伸出一張破爛茄子似的鬼臉來,而且因為內心緊張顯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翹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馬上,江上響起了落水聲,八衹漁鷹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結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帶嚮下遊。
  中午時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搖頭,已經不會說話了。在他身邊站着八衹漁鷹,也在不住地搖頭。以後,他的搖頭瘋再也沒有好。二十年後,人們還能看見他帶着八衹也有搖頭瘋的漁鷹在江上打漁。那時候,陽朔比現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時分,江面上幾個搖搖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當時這景叫白沙搖頭,最有名不過了。可惜現在已經絶了此景。
  此後,人們再也沒看見劉三姐。最初,人們在江面上能聽見令人絶倒的悲泣,久後聲音漸漸小了,變得隱約可聞,也不再像悲泣,衹像遊絲一縷的歌聲,一直響了三百年!其間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尋找那失去蹤跡的歌仙。他們爬上江兩岸的山頂,衹看見群山如林,灕江像一條白色的長纓從無際雲邊來,又到無際雲邊去。頂上藍天如海,四下白雲如壁。歌仙
  有一個地方,那裏的天總是藍澄澄,和暖的太陽總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條江,江水永遠是那麽藍,那麽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氣。江岸的山就像路邊的挺拔的白楊樹,不高,但是秀麗,上面沒有高大的森林,但永遠是郁郁葱葱;山並不是綿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獨立的、陡峭的,立在那裏,用幽暗的陰影俯視着江水,好像是和這條江結下了不解之緣的親密伴侶。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邊的沙灘上,你就會看見:江水怎樣從陡峭的石峰後面涌出來,浩浩蕩蕩地朝你奔過來。你會看見,遠處的山峰怎樣在波浪上嚮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紋。你會看見,不知名的白鳥在山後陰涼的江面上,靜靜地翺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過,讓你羨慕不止,後悔沒有生而為一隻這樣的白鳥。你在江邊上靜靜地坐久了,習慣了江水拍擊的沙沙聲,你又會聽見,山水之間,聽得見隱隱的歌聲: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奇妙異常的歌聲。這不像人的歌喉發出的,也聽不出歌詞,但好像是有歌詞,又好像是有人唱。這個好地方的名字和這地方一樣的美妙:陽朔。這條江的名字也和這條江一樣可愛:灕江。
  人們說,這地方有過一位歌聲極為美妙的人。從她之後,江面上就永遠留下了隱約可聞的歌聲。可是關於這位歌仙的事跡,就衹留下了和這歌聲一樣靠不住的傳說。我知道,這全是扯淡。因為它們全是一些皆大歡喜的鬍說。一切喜歡都不可能長久,衹有不堪回首的記憶,纔被人屢屢提起,難於忘懷。如果說,這歌聲在江上久久不去,那麽它一定因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這位歌仙的一切事跡,孩子們,為了你們,我一切都知道。
  人們說,這位歌仙叫劉三姐,我對這一點沒有什麽不同意見。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陽朔白沙鎮東頭的小土樓裏。那時的白沙鎮和現在沒什麽大兩樣:滿鎮的垂柳在街道到處灑下緑蔭。劉三姐十八歲之後,遠近的人們纔開始知道她,那麽我們的故事就從她十八歲談起。
  我們的劉三姐長得可怕萬分,遠遠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個烏龜立了起來,等你一走近,就發現她的臉皮黑裏透紫,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紅的結膜。臉很圓,頭很大,臉皮打着皺,像個幹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後,我就是鐵石心腸,也不忍在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這麽一筆:不過添不添也無所謂了,她的額頭正中,因為潰爛凹下去一大塊,大小和形狀都像一隻立着的眼睛。儘管三姐愛幹淨,一天要用冷開水洗上十來次,那裏總是有殘留的黃膿。
  劉三姐容貌就是專門這麽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別善良,樂於助人,慷慨,溫存,而且勤勞。鎮上無論哪個青年穿着髒衣服,破鞋子,她看見都要難受:為什麽人們這麽襤褸呢!她會把衣服要來給你洗好、補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劉三姐了。她總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無論誰有求於她,總是盡力為之。一點不小心眼,給人傢辦事從來沒忘記過。她也願意把飯讓給餓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飯的話;不過沒有一個要飯的接過她的飯,原因不必再說。
  劉三姐有一個優美的歌喉,又響亮又圓潤。她最愛唱給她弟弟聽,哪怕一天唱一萬遍也很高興。她弟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小的時候那麽依戀她。劉三姐以弟弟為自豪,簡直願意為他死一萬次(如果可能的話),不過她弟弟劉老四漸漸地長大了,越來越發現劉三姐像鬼怪一樣醜陋。居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劉三姐照例把盤子裏的幾塊臘肉夾到劉老四的碗裏,而劉老四像發現幾衹癩蛤蟆蹲在碗裏一樣,皺着眉頭,敏捷、快速地夾起來擲回三姐碗裏。三姐兒眼裏含着淚水把飯吃下去,跑到江邊坐了半天。
  她們傢還有劉大姐、劉二姐、劉老頭、劉老婆幾名成員。大姐二姐也是屬於醜陋一類的女人,不過不像三姐那麽惡心。大姐二姐好像因為長得比三姐強些吧,總是裝神弄鬼地做些小動作,好像三姐是一條蛇一樣。劉老頭劉老婆昏聵得要命,哪裏知道兒女們搞什麽鬼。
  過了不久,劉三姐發現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頓飯後總是搶着洗碗。當時劉三姐並沒有懷疑到那方面去。又過了不久,她又發現,她們刷碗時總把她的碗揀出來等她自己刷,並且頓頓飯都讓她用那個碗。劉三姐暗暗落淚,但也無可奈何。後來,從大姐開始,都不大和她說話了,和她說話時也半閉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劉老四也慢慢這樣做了。再後來,劉傢的兒女們和三姐一起呆在傢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傢他們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傢不回來。
  夏天到了,天氣天天熱起來。年輕人們晚上在傢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來越多地響起了歌聲。終於到了那一天,傳說中牛郎織女要在天上相會的日子;那天下午,地裏一個未婚的年輕人都沒有了,衹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輕人都在傢裏睡大覺。
  到傍晚時分,大群青年男女們站在村西頭,眼巴巴地看見太陽下山,漸漸地沉入山後了。等到最後一小塊光輝奪目的發光體也在天際消失,他們就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然後四散回傢吃飯。
  劉老頭傢裏,四個兒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飯吞下去。不等到屋裏完全暗下去,他們就一齊把碗扔下,出了大門。劉老頭把大門當一聲關死,落了閘,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劉三姐出門就和姐姐弟弟分開了,她沿着大路出村,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等到她摸着黑沿着一條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時,暗藍色天空上已經布滿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時多了五六倍。就在頭頂上,一條浩浩的白氣,正蜿蜒地朝遠方流去。劉三姐爬上山頂,看看四周,幾個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話裏的獨眼巨人。可是無需害怕,那不過是些山而已。這裏的山晚上都是這個樣子。
  你也許要問,鎮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來幹什麽呢?原來照例有這麽個風俗,每年的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們都到野外來對歌。其實是為了談戀愛,並不是對繆司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劉三姐在山頂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側耳一聽,遠處到處響起了歌聲。難道這裏就沒有人嗎?不對。對面山上明明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劉三姐吸了一口氣,準備唱了。可是唱不出來。四下裏太靜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響,小河裏水聲好像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見鬼,好像到處都有人!弄得人心煩意亂,不知準備唱給誰聽的。
  劉三姐又吸了一口氣,甚至閉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衝出了喉嚨;那麽響,好像五臟六腑都在唱,連劉三姐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三姐唱畢一麯,聽一聽四周,鴉雀無聲。怎麽了?對面山上沒有人嗎?還說自己唱得太糟?
  過了一會,對面山上飛起一個歌聲:好一個熱情奔放的男高音。不過,儘管歌兒聽起來很美,歌詞可是很傖俗,大意無非是:對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來一定很好看,因為你的歌兒唱得太好了。
  劉三姐臉紅了,原來她參加這種活動還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鼕,很是能幫助撕破臉皮。她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興你的稱贊,但是當不起你那些頌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
  對面靜了一會,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遊,無意之間遇良友。小弟傢裏雖然窮,三十畝地一頭牛。三間瓦房門南開,門前江水迎客來。屋後有座大青山,不缺米來不缺柴。對面大姐你是誰,請你報個姓名來。”
  劉三姐心裏怦怦直跳。她聽着對面熱情奔放的歌聲,心裏早已傾慕上了。她生來就不願意挑挑揀揀,無論吃飯、穿衣,還是眼前這件事情。於是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劉三姐……”纔唱了一句,就被對面一聲鬼叫打斷了:“哎呀,我的媽也!饒命吧!”這一夜,劉三姐再沒有找到對歌的人,開了一夜獨唱音樂會。
  天亮之後,劉三姐回傢吃早飯,看見大姐二姐在飯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心裏更覺得酸楚無比。
  從此之後,劉三姐越來越覺得在傢裏呆着沒意思,終於搬到鎮東面一個沒人傢的土樓上去了。在那裏,她白天在下面種種菜園,天還沒黑就關門上樓,絶少見人,心情也寧靜了許多。不知不覺額頭上數年不愈的膿瘡也好了。當然,她决不是陶淵明,所以有時她在樓上看見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心裏還說免不了愁悶一番。她喜歡和人們往來,甚至可以說她喜歡每一個人。無論老人小孩,她都覺得有可愛之處。可是她再不願出去和別人見面了,尤其一想到別人見到她那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她就難受。一方面是自疚,覺得惹得別人討厭,另一方面就不消說了。
  就這樣,她就自願地關在這活棺材裏,就是真正厭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煩的時候,何況劉三姐!到了明月臨窗,獨坐許久又不思睡的時候,不免就要唱上幾段。當然了,劉三姐不是李青蓮,儘管唱得好,歌詞也免不了俗套,唱來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詞兒就是海倫、剋利奧佩屈拉之流也擔當不起。
  有一天半夜,劉三姐又被無名的煩悶從夢裏喚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來坐着。土樓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亞於大櫃中間,也懶得去開窗,就那麽坐着唱起來。哪知道聲音忒大了點,五裏之外也聽得見。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還不亮就有趕集的從鎮東頭過。先是有幾個挑柴的站住走不動了,然後又是一幫趕騾子的,到了那裏,騾子也停住腳,鞭子也趕不動。後來,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順着聲音摸去,把劉三姐的土樓圍了個水泄不通。誰也不敢咳嗽一聲,連驢都竪着耳朵聽着。劉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聽衆的頭髮都濕透了。
  那一夜,劉三姐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唱得那麽好。她越唱越高,聽的人衹覺得耳朵裏有根銀絲在抖動,好像把一切都為忘了。直到她興盡之後,人們纔開始回味歌詞,都覺得樓上住的一定是仙女無疑,於是又鴉雀無聲的等着一睹為快。誰知一頭毛驢聽了這美妙的歌喉之後,自己也想一試,於是也高叫起來:“歐啊!歐歐啊……”馬上就挨了旁邊一頭騾子幾蹄子,嘴也被一條大漢捏住了。可是已經遲了,歌仙已經被驚動了,板窗後響起了啓梢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五六百雙眼睛(騾馬的在內)一齊盯住窗口……
  砰的一聲,窗子開了。下面猛地爆發出一聲吶喊:“妖怪來了!”人們轉頭就跑,騾馬溜繮撞倒人不計其數,剎時間跑了個精光。衹剩一頭毛驢拴在樹上,主人跑了,它在那裏沒命地四下亂踢,弄得塵土飛揚。
  劉三姐楞在那兒了。她不知道下面怎麽聚了那麽多人,可是有一點很清楚,他們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嚇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個心碎腸斷。猛然間聽見下面一個聲音在叫她:“三姐兒!三姐兒!”
  劉三姐擡起頭,擦擦眼裏的淚,衹看見下面一個人扶着柳樹站着,頭頂上斑禿得一塊一塊的,臉好像一個葫蘆,下面肥上面瘦。一個酒糟鼻子,少說也有二斤,比雞冠子還紅。短短的黃眉毛,一雙小眼睛。唱得東歪西倒,衣服照得見人,口齒不清地對她喊:“三,三姐兒!他們嫌你醜,我我我不怕!咱們醜醜醜對醜,倒是一對!你別不樂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劉三姐認出此人名叫陸癩子,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兼無賴,聽他這一說,心裏更酸。砰地關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個夠。
  從此之後,劉三姐在這個土樓上也呆不住了。她從傢裏逃到這個土樓上,可是無端的羞辱也從傢裏追了來。可是她有什麽過錯呢?就是因為生得醜嗎?可是不管怎麽說,人總不能給自己選擇一種面容吧!再說劉三姐也沒有邀請人們到土樓底下來看她呀!
  劉三姐現在每天清晨就爬起來,到江邊的石山上找一個樹叢遮蔽的地方坐起來,看着早晨的濃霧怎樣慢慢地從江面上浮起來,露出下面暗藍色的江水。直到太陽出來,人們回傢吃飯的時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幹完了園子裏的活,又來到老地方,看着夕陽的光輝怎樣在天邊創造輝煌的奇跡。等到西天衹剩下一點暗紫色的光輝,江面衹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時候,打漁人劃着小竹筏從江上掠過,都在筏子上點起了燈籠。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燈影,映出了筏邊上蹲着的一排排漁鷹,好像是披着簑衣的小個子漁夫。
  打漁的人們有福了,因為他們早晚間從白沙東山邊過的時候,都能聽見劉三姐美妙的歌聲。說來也怪,三姐的歌裏永遠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總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緑水,灕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樣。
  下遊三十裏的地方有一個興坪鎮,有一個興坪的青年漁夫阿牛有次來到這裏,馬上就被三姐的歌聲迷住了。以後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見阿牛駕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紮成的,窄得嚇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時,輕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歡從江心浪花飛濺的暗礁上衝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裏,八衹漁鷹一下子都不見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們就在下面老遠的地方浮出來,嘴裏常叼着大魚。這時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強盜似的打一聲唿哨,可是劉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裏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纔活過來一樣。
  每當劉三姐唱起歌來的時候,阿牛就仰起頭來靜聽,手裏的長槳左一下右一下輕輕地劃着,筏頭頂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動不動就好像下了錨一樣。
  有時阿牛也劃到山底下,仰着頭對着上面唱上一段。這時劉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見他烏黑的頭髮,熱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長着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從來也沒有過傷心的事情,不管什麽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劉三姐心裏覺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是神仙!衹要阿牛把臉轉嚮她這邊,她就立刻把頭縮到樹叢裏,隔着枝葉偷看。不管阿牛多麽熱情地唱着邀請她出來對歌的歌麯,她從來不敢答一個字。直到阿牛看看沒有希望,聳聳肩膀,打着槳順流而下時,她纔敢探出頭來看看他的背影。這時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淚。
  自從阿牛常到白沙之後,劉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每天從江邊回來,劉三姐心裏都難過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槳在山下的時候,劉三姐提心吊膽往樹叢後面縮,弄得大汗淋漓。最讓人傷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沒有一次不是從贊美劉三姐的歌聲唱到贊美她的容貌,那些話聽起來就像刀子一樣往心裏紮。
  可是劉三姐又沒法不到江邊去,到了江邊又沒法不唱歌。有次劉三姐决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於是阿牛以為劉三姐沒來,心神恍惚地差點撞在石頭上,把劉三姐嚇出了一頭冷汗。再說她也很願意聽阿牛豪放、熱情的歌聲。更何況劉三姐的境況又是那麽可憐,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看成過一個人。阿牛現在又是那麽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稱頌婦女最高級形容詞來呼喚她。可是他哪裏知道這些話都是劉三姐最難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個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閃耀在江面上,黑緑的山峰上,灕江水對着天空露出了蔚藍的笑臉。劉三姐又坐在老地方,聽着阿牛的歌聲,心裏絶頂辛酸。
  “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何不出來見面?你看看老實的阿牛,為了你流連難返。如果你永遠不出來,我也情願在這裏。我是阿牛、阿牛、阿牛,為了你流連難返。”
  劉三姐再也聽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聽見阿牛嘆了一口氣,看見他懶洋洋地抄起長槳,將要順流而下。她心裏怦怦亂跳,覺得淚水在吊眼角裏發燙。猛然間,她的歌聲衝出了喉嚨,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樣:“我是興坪劉三姐,長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見了劉三姐,今後再也不會來,阿牛哥,阿牛哥,”……劉三姐忽然發現她泣不成聲了。
  阿牛忽然沉默下去了。他低着頭用長槳輕輕地撥着水面。劉三姐感到胸中有什麽東西破裂了,一陣劇疼之後,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來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對劉三姐其人有些耳聞吧!可是他沉思之後,毅然地擡起頭來說:“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們,慢說你還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傢裏來!現在你站出來吧!”
  現在輪到劉三姐躊躇不定了,她决不願把那面醜臉給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斬釘截鐵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於是劉三姐覺得心好像被兩頭牛撕開了;她既不敢探出頭去,又不敢拒絶阿牛,心裏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後一幕的開場鑼鼓已經敲響,她還要躲到哪去!啊,但願她這輩子沒活過!最後,阿牛聽見劉三姐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憑江水把他送到下遊去。他不能相信,那麽美妙的聲音會從一張醜臉下發出來!可是就算她醜又怎麽樣?他無限地神往江上那個美妙的聲音,就是那聲音,好像命運的繩索一樣把他往那座山峰邊上拉。不管怎麽樣,她也不會把他嚇倒。對不對,漁鷹們?
  漁鷹們在細長脖子上會意地轉轉腦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們並不反對!她一定是個好人,不會餓着它們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陽的金光沿着江面射來,在阿牛身上畫出了很多細微的漣漪。對!他做得對!劉三姐是個悲傷的好人,她一定會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說,怎見得人傢就像傳聞的那麽醜?阿牛難道沒見過那些好事之徒,怎麽糟蹋人嗎?怎麽能想象,一個惡心的醜八怪能有一個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劉三姐有一點醜,但是决不會惡心人,更不是像人們說得那麽傖俗不堪!他阿牛纔不相信那些人們的審美能力呢!對了,也許幹脆劉三姐根本不醜?或者更幹脆一點,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經見過一個受人稱贊的美人,長了一個恬不知恥的大臉,臉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個蛆一樣亂扭,表情呆滯,像頭豬!他們那些人哪,不可信!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來,把筏子劃得像飛一樣從江上掠過。
  劉三姐直等到阿牛去遠纔想到要離開。兩腿發軟,要用手扶着石頭才能站起來。她看看四周,真想幹嚎一通,然後一頭撞在石頭上。啊呀天哪,你幹嗎這麽作弄人!阿牛看見我一定也會嚇個半死,然後逃走!老天爺,你為什麽要我碰上好人?跟壞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哪裏還敢上這兒來?我要永遠看不見阿牛了,這個罪讓我怎麽受哇!
  劉三姐走下山崗,心裏叫失望咬嚙得很難過。她纔有了一點快慰,不不,審美快慰,簡直是受苦!可是以後連這種苦也吃不上了。也許該找把刀把臉皮削下來?不成,要得膿毒敗血癥的。怎麽辦?
  劉三姐猛的站住了。現在,附近的竹林,村莊都沉入淡墨一樣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還在那邊山頂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來。頭頂的天空上,還飄着幾片白雲。可是好像雲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幾顆亮星已經在那裏閃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測,直通嚮渺渺的,更偉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輝煌。在那裏,最高、最遠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麽?
  劉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這時也覺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類的悲切,真正內在的悲切,都應該朝它訴說。
  劉三姐不信上帝。她心裏想到人們說的長鬍子的玉皇大帝,就覺得可笑,以為不可能有。但是現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為人信的悲切會有什麽偉大的、超自然的東西知道。會有這種東西,否則世界與個蟻窩有什麽兩樣!
  她靜靜地跪着,內心無言朝上蒼呼籲。可是時間靜靜地過去,四周黑下來了。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劉三姐站起來,默默朝傢走去。說也奇怪,她的內心現在寧靜得像一潭死水一樣。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靜,心裏漸漸開始喜悅地覺得到,身上有點異樣了。胸口在發熱!一股熱氣慢慢地朝臉上升來,臉馬上燙得炙手。上帝!上帝!劉三姐走回土樓躺在床上,渾身發燙,好像發了熱病一樣。
  她偷偷伸出手來,摸摸自己的臉,好像細膩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頭髮也比較滋潤了。劉三姐躺了半夜,不斷有新的發現,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劉三姐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劉三姐爬起來洗臉,很想找個鏡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來倒是有兩個鏡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連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裏感到很輕快。但是過了一小會,心裏又開始狐疑了。憑良心說,她根本不相信世界會出現奇跡,因為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奇跡。但是她現在寧可相信有這種可能。“有這種可能嗎?有的,但是為什麽以前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而且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有這種可能?咳,因為以前沒有想到過應該嚮上蒼請求啊!我多傻!”劉三姐堅决地把以前的自己當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當成聰明人。於是感到信心百倍。為了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腳步,心裏什麽也不想了。等她爬上小山,從樹叢後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經等在下面了。阿牛早就聽見了山上的腳步聲,擡起頭來大聲說:“劉三姐,早上好哇!”山上也傳來劉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這是又一個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霧正在散去。太陽的光芒溫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邊拍濺。四下沒有一個人,江上沒有一隻船。衹有阿牛的小竹排,頂着江水飄着。阿牛擡起頭,八衹漁鷹也側着腦袋,十衹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見一個什麽樣的人呢?臉一定比較的黑,嘴也許相當大。但是一定充滿生氣,清秀,但是不會妖豔。當然也許不算漂亮,但是絶對不可能那麽惡心人。
  阿牛正在心裏描繪劉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閃耀的山頂,一叢小樹後面,伸出一張破爛茄子似的鬼臉來,而且因為內心緊張顯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翹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馬上,江上響起了落水聲,八衹漁鷹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結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帶嚮下遊。
  中午時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搖頭,已經不會說話了。在他身邊站着八衹漁鷹,也在不住地搖頭。以後,他的搖頭瘋再也沒有好。二十年後,人們還能看見他帶着八衹也有搖頭瘋的漁鷹在江上打漁。那時候,陽朔比現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時分,江面上幾個搖搖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當時這景叫白沙搖頭,最有名不過了。可惜現在已經絶了此景。
  此後,人們再也沒看見劉三姐。最初,人們在江面上能聽見令人絶倒的悲泣,久後聲音漸漸小了,變得隱約可聞,也不再像悲泣,衹像遊絲一縷的歌聲,一直響了三百年!其間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尋找那失去蹤跡的歌仙。他們爬上江兩岸的山頂,衹看見群山如林,灕江像一條白色的長纓從無際雲邊來,又到無際雲邊去。頂上藍天如海,四下白雲如壁。
  來吧,孩子,讓我們一起升到高空,來看看腳下的大地吧。
  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翠緑的山巒顯出琉璃瓦的光澤,藍色的大河在它們中間像一條條巨蟒般緩緩的爬動。偶而,群山中的湖泊猛然發出鏡子般的閃光。
  在陸地的盡頭,大海蔚藍色的波濤中間,有一條狹長的陸地,好像大陸朝海洋的胸膛(手稿破損,缺一字。──錄入者註)出去的一條手臂。這一塊金黃色的土地呀,多少黃昏,多少夜晚,我就在那裏獨步徘徊,想念着你們。
  你看到了嗎?那墨緑色的一叢,那裏是一片高大的楊樹和槐樹。他們的葉片正在陽光下懶洋洋的耳語。在它的遮蔽下,有一個很大的村莊,我給你們講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戰福
  在緑蔭遮蔽下的石溝,有一條大路伸過村子,一頭從村南的山崗上直瀉下來,另一端從村北一座大石橋上爬過去,直指嚮遠方。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這條路上就擠得水泄不通。手推小車的人們嘴裏怪叫着,讓人們讓開,有人手挎着籃子,走走停停地看着路旁的小攤,結果就被小車撞在屁股上。人來人往,都從道中的小車兩旁擠過,就像海中的大浪躲避礁石,結果踏碎了放在地上的煙葉或者雞蛋,擺攤的人就絶望地伸手去抓犯罪的腳,然後爆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尖叫。集市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喧嘩,你絶不可能從中聽出什麽來。這地方聾子也不會什麽也聽不見,不聾的人也會變成聾子,什麽也聽不見。
  人們都擁擠在供銷社和飯館的門前,剛賣的幾個錢就急着把它花了去。凡是趕集的人,都要走過這兩個大門,都在櫃臺前擁擠過,可是都在這兩個門之一的前面,看見過一個傷風敗俗的傢夥。不管什麽時候,人們總是看見,他穿着一件對襟紅絨衣,髒得就像在柏油裏泡過一樣。扣子全掉光了,他就用一塊破布攔腰係住。再加上一隻袖子全爛光了,露着烏黑的膀子,使他活像一個西藏農奴。由於又髒又亂的頭髮長過了耳朵,所以對於他的性別,誰也得不出明確的概念。一條露着膝蓋的破褲子大概原來就是黑的,否則也要變黑。這條褲子所以還成為褲子,就因為它衹是褲襠下後面開了花。如果前面也破得那麽厲害,就要喪失一件褲子的主要作用了。他全身的皮膚上大概積有半釐米厚的污泥,手背和腳背上更厚一些。在摩爾人一樣黑的臉上,濃重的眉毛下,一雙呆滯的眼睛,看着人們上空大概十米的地方。
  這就是石溝村的戰福子,大概姓初。每隔五天,他準要站在那個地方,成為石溝逢集的一個重要標志,就像那一天集上會有很多的人,很多待買的東西一樣,使人不能忘懷。所以有一天,在那個地方,站的不是戰福,而變成了一條毛片斑駁的黑狗時,人們就感到吃驚,想要明白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
  在弄明這件事情之前,我先要說明,戰福子是男的。
  當初,他爹在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像個人樣。也就是說,衣服常常比較幹淨,腳上比現在多了雙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條黑褲子比現在像樣的多。頭髮經常理,隔三五天還洗洗臉。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別就不太多了。
  當初,他爹在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像個人樣。也就是說,衣服常常比較幹淨,腳上比現在多了雙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條黑褲子比現在像樣的多。頭髮經常理,隔三五天還洗臉。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別就不太多了。
  他爹六一年死了,給他留下了兩間搖搖晃晃的破草房,快空的糧囤和一個分遺産的哥哥。他媽死的很早。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東西太少,他有什麽理由去埋怨一個因為要把飯留給兒子們吃,結果得了水腫病,躺在冷炕上的父親呢?而且,就是在彌留之際,父親還把頭從戰福手上的粥碗前扭開,說是不管用了,留着你們吃吧。對於這樣一個父親,戰福子除了後悔平日爭吃的和哥打架之外,還能有什麽呢?
  第二年光景好了,可是父親已不可能再活。哥哥的歲數已經不小,必須蓋幾間新房子了。戰福已經十六歲,在生産隊也算一個六分勞動力。每天晚上下工之後,乘着天黑前一點微光,人們總能看見這哥倆在從山上往下推石頭,給未來的房子打基礎。蓋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頭呢。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頭和磚瓦,永遠是戰福子一人去。因為他在生産隊裏掙六分,其實幹起活來,不比哥哥差多少。
  就因為這哥倆拼命的幹活,所以傢裏亂成了一鍋粥。戰福的衣着那時就和現在有點像了。他們有時早上不吃飯,有時中午不吃飯,有時一天衹吃一頓飯。即使吃飯,也不刷鍋。炕席破了,碎了,成了片片了。被子破了,黑了,成了球了。衣服破了,從來不補。哥哥為了漂亮,總是穿新的,戰福子以白的為滿足。他倒很識大體,知道哥哥要討媳婦了,不能穿得太糟糕。
  他們房子蓋成了,就在舊房子的旁邊,兩幢房子合留一個院子。新房子石頭砌到腰綫,新式的門窗,青瓦的頂,在當時的膠東農村,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築。
  戰福和他哥哥一起搬了進去。沒用多久,這間房子就和過去的草房一樣,弄得豬都不願意進去。直到新嫂子過了門,傢裏烏七八糟的情況纔好轉。原來戰福的哥哥二來子的老婆最愛整潔。可是戰福仍然舊習不改。二來子的老婆就讓二來子和戰福子分傢,叫戰福搬到小屋去住。終於,因為生活有人照顧而美得要命的戰福子,終於發現了嫂子經常給他臉色看,而且把他脫下的髒衣服毫不客氣地團起來扔到炕洞裏。戰福魯鈍得毫無覺悟,結果有一天嫂子毫不客氣講出來,讓他搬出去!理由是她不能侍候兩個人,再說戰福子已經大了,不能總住哥嫂傢裏。
  戰福看着兇神惡煞般的嫂子和不敢置一辭的哥哥,驚得瞠目結舌,氣得口眼歪斜。結果還是乖乖地搬了出去。
  據人們議論,二來子把戰福子攆出去,是為了免得將來戰福子要蓋房子有很多麻煩和花銷。據此我看,二來子不一定想把戰福攆走,他們弟兄感情倒不壞。問題還在他老婆身上。不過二來子也不是什麽好傢夥,看着老婆把兄弟趕走不說話,分明也是怕給戰福子蓋房。我覺得二來子畢竟還是有情可原:誰要是像他那麽樣在人傢下工後沒夜拉黑地推過石頭,拉過石灰,就會同情拉車的牲口的苦處了。吃過那種苦頭的人殺了他也不願意再吃。
  從此,戰福開始三天兩頭不出工,那身打扮也越來越不成樣。言語和行為也開始慌悖起來,也絶少和人們來往。秋天不知道往傢弄燒的,春天不知道往自留地裏種菜,其實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也不懂這些。他開始偷東西,於是又常挨打,結果越來越不像個人。
  就這麽過了十年,他就成了現在這麽個樣子:三分人,七分鬼。最近三年他共出了二十天工,好在隊裏因為他是孤兒救濟點,哥哥還有點良心,有時送點飯給他。不然,他早就餓死了。平時,他到處遊手好閑。每逢趕集,他就像個傻子一樣的站在那裏。
  可是最糟糕的是他又不瘋不傻,想想他過的日子,真叫別人也心裏難受。
  有一天,西北來的狂風在大道上掀起滾滾的黃沙。風和路邊的楊樹在空中爭奪樹葉,金黃色的葉片像大雪一樣飄落下來。一陣勁風吹過,一團落葉就像旋風前的紙錢灰一樣跳起來狂舞,仿佛要把人撞倒。大路上空無一人,就連狗們也被飛沙趕回傢去了。
  可是戰福不願意回傢。那兩間破敗的小屋,那個破敗的巢穴,就是戰福子也不願意在裏面呆着。他在供銷社裏走來走去,煞有介事地看着櫃臺裏的商品,一隻手在襯衣裏捉拿那些成群地亂爬的虱子。石溝的供銷社相當的不小,從東到西頭足有三十多米,平時站在櫃臺後面的售貨員也有十五六個。不過我要說,他們之中有幾個很夠槍斃的資格。上午九點鐘上班,十一點他們就把當天的帳結清了,錢點好了,下午誰來買東西,他就有本事不賣給你。你叫他拿什麽來看看,叫三遍,他把頭轉過去,再叫幾遍,他又把頭轉過來,厚顔無恥對你瞪大眼睛,好像他是一頭驢似的。其中有一個女的叫小蘇,如果殺人不償命,準有人來活剝她的皮。看起來,很樸實可愛的樣子,讓人有些好感,其實,是個最無恥的騷娘們。
  這一天,供銷社總共也沒有幾人來光顧。天漸漸的黑了,櫃臺後面那些沒人味的東西幹幹地坐了一天,無聊得要發瘋。有人伸懶腰,有人雙手扶着櫃子,扭着腰,樣子惡心得嚇死人。小蘇打呵欠,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像鼻孔裏進了煙末子。她看看手錶,又看看窗外,居然很盼着有人來買東西。因為他們這些人之間再也談不出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買東西,就是不是熟人,說不上話,也可以散散心。
  可是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沒有什麽人來。衹有戰福在屋子走來走去,好像一個鬼一樣瞪着大眼到處看。
  小蘇眼睛猛的一亮,看出戰福可以拿來散心解悶,她叫:“戰福子,過來!”
  戰福猛的站住了,身上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誰叫他?是小蘇嗎?怎麽會是小蘇?
  戰福扭過頭來,卻看見小蘇在對他招手,而且滿臉堆着笑。
  戰福子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好像一條野狗走嚮手裏拿着肉片的人。他不知小蘇要和他說什麽。也許他不知不覺中冒犯她了?總之,這類人對他總不會有什麽好意的。但她臉上明明堆着笑。
  等他走到櫃臺前面,小蘇就肉聲說道:“戰福子,你為什麽這麽髒啊?”
  戰福子臉變紫了。並不是因為臉紅的怎麽厲害,也就是一般的紅法。不過他臉上固有的污黑和紅色一經混合,就是紫的。對了,他為什麽這麽髒呀?
  “真的,戰福子,你要是把臉洗幹淨,頭髮理一理,還是很颯利的呢!”
  供銷社裏響起了一片笑聲。戰福的腦子裏也在嗡嗡地響。賣書本文具的小馬(他也很夠槍斃的資格)也走過來湊趣:“戰福子,回去把臉洗幹淨,頭髮理一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
  小蘇猛的像惡狗一樣瞪起眼睛:“小馬,你想放個什麽屁?”
  “嗯?怎麽是放屁?你心裏想說的不好說,我替你說就是放屁?戰福子,你福氣不小啊!我們這位蘇小姐看上你啦!”
  “哈哈哈!!!”供銷社裏全體人中豬狗笑得前仰後合。小蘇老着臉皮說:“笑什麽,人傢也是個人!”
  “哈哈哈!!!”全部人中豬狗又一次狂笑。小馬摸着肚子,揉着眼淚說:“對,對,是個人!戰福子,回傢收拾收拾,蘇小姐歲數不小了,也該出門子了!”
  那些傢夥笑得幾乎斷氣。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但是還是恬不知恥地說:“怎麽啦?你比人傢強嗎?”“呃呀,口氣挺硬,你真要跟他?”“真跟他怎麽樣?”“我買一對暖瓶送你……們!”“哈!哈!”“我要笑死啦!”人中豬狗們說,“讓我歇口氣吧!”
  小馬喘着氣說:“哎呀,小蘇,你真是'颳不知恬'!”供銷社裏又一次響起了笑聲,可是笑的人少多了。這裏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太少。
  戰福子在笑聲中逃離了供銷社。那些突然的哄笑聲像鞭子一樣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風用飛揚的沙土迎接他,飛舞的落葉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傢裏。他推開虛掩着的院門,一頭鑽進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小屋裏,躺在炕上,心裏難過得要發狂。他想到在供銷社裏的無端羞辱,又想到自己這些狗一樣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絞一樣痛。這倒是不多見的。平時,戰福的腦子總是麻木的,不歡喜,也不沮喪。沒有熱情,也沒有追念往事火一樣的懊悔。他不嚮命運抱怨什麽,當然也不會為什麽暗自慶幸。不分析,也不判斷。沒有幻想,也沒有對往事甜蜜的沉緬。他的腦子是一片真空。
  戰福子腦海裏的翻騰平息下來了。衹有往事在頭腦裏無聲的重演。嫂子猙獰的面孔,然後是他的破狗窩。懶洋洋、無所作為的感覺。糧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傢菜園裏偷菜。鼕天夜裏到人傢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門咣當一聲響,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戰福擡起頭來,屋裏黑了。肚子有點鈍鈍的痛,是一天沒吃飯了。缸裏隊上纔送了三十斤玉米來,可是要吃還得去磨。唉,再忍一頓吧!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抱在懷裏,便昏然入夢了。
  清晨的涼氣透過撕破的窗戶紙,把戰福子從夢鄉喚起。他從炕上坐起來,環顧着四周,第一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看吧,鍋臺上長起了青草,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屋裏也是灰蒙蒙的,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當然了,如果是平常,戰福一定是熟視無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麽鬼附了體,戰福“覺今是而昨非”,居然覺得以往的日子實在過得太惡心了。是什麽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說不上來,當時戰福子也說不上來。
  戰福子越身下炕,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下的灰土。然後掃了掃窗臺,又把窗戶紙通通撕下來。他鏟去鍋臺上的青草,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然後又把缸裏擔滿了清水。看一看屋裏,仍然有破敗的景象,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裏。然後巡視一下屋裏,覺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
  這時,他的腦子裏開始迷惑不解地想:“我要幹什麽?難道是要像別人一樣的生活嗎?”其實那最後的半句話根本就沒在他腦子裏出現,是我加上的。戰福子想到一半就恐懼地停住了。因為他是這樣的一種人,絲毫也不想振作起來,把衣服洗一洗,把鍋刷一刷。至於跟大傢到地裏去幹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頭皮發炸。就是最勤勞的農民,就不過是靠了日復一日不斷的勞作,把好安逸的念頭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時,也是老大的不願意。就那麽日復一日地幹活,除了吃和睡什麽也不想,然後再死掉?難怪戰福子不樂意呢!
  不過,誰說什麽也不想?這不是污衊農民嗎!就連戰福子也想過蓋個房子,娶個老婆呢!衹不過現在沒了過分希望罷了。戰福子現在在炕上坐着,可真是什麽也沒想。猛然,他的腦子裏一亮,似乎覺得置身於青堂瓦捨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頂棚,水泥的地。院子裏,密密地長滿了高大的楊樹,枝葉茂盛,就是烈日當空的時候,院子裏也衹有清涼的、葉片的緑光。
  啊美哉!戰福理想的房屋!地面沒有骯髒的泥土,衹有雕琢後的條石砌成的地面,被夏日的暴雨衝刷得清清爽爽。
  清涼的泉水環繞着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圍是高大的磚墻。這偉大的房子上空會有喧鬧的噪音嗎?絶沒有!那會打擾了戰福先生神聖的睡眠。
  吃什麽?偷來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鬍說!他想吃罐頭。長這麽大還沒嘗過罐頭味呢。罐頭供銷社的貨架上就有。可是怎麽能拿來?有人坐在前面看着那些罐頭呢。吃不着了嗎?看着罐頭的是誰?坐在那裏的人是小蘇哇。小蘇滿面微笑,嚮他招手……
  戰福子渾身發熱,推開門就奔了出去,滿腦子都是輝煌的房屋,罐頭的美味,微笑的小蘇,冷不妨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身邊響起了一個無比可怕的聲音:“瞎了?奔你娘的喪!”
  戰福子戰戰兢兢地擡頭一看,他嫂子正雙手叉腰,兇剎一般的瞪着大眼看他。戰福今天發現,嫂子居然那麽可憎;發黃的頭髮拉裏拉塌地爬在頭上,粗糙的面孔,黑裏透灰。木樁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總的印象是:下賤,不值一文。
  戰福子平時就恨他嫂子,不過還有幾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從牙縫裏說出兩個字:“醜相”,就他自己也很覺得驚奇。但是,他從這兩個字裏又發覺自己很英勇,偉大。
  於是,又盯着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來子嫂氣得發了楞,馬上又氣勢磅礴地反擊回來:“王八蛋!你不要臉!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國也沒有你這樣的第二個!死不了也活不成,丟中國人的臉!”
  戰福被折服了,屁滾尿流地逃到街上去。二來子嫂念過小學呢。如今又常常去學習,胸中很有一點全局觀念,駡起人來,學校的老師都害怕,何況戰福子。
  二來子嫂的大駡居然命中了戰福子的要害,使他像一條挨了打一樣氣餒自卑。他垂頭喪氣地走,不覺走到供銷社裏。
  供銷社大概衹有八九個顧客,售貨員倒有十七八個。小馬第一個看見了戰福子,發出一聲歡呼來迎接他的到來:“啊呀!小蘇的姑爺來了!”“哈哈哈!”豬狗們發出一片狂笑。
  顧客們大為驚奇:“怎麽了,出了什麽事?”豬狗們笑着把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宣傳出去,為了開心,為了顯示自己多麽有幽默感。其中小馬的聲音最響亮:“昨天,昨天下午(他笑得喘不過氣來),戰福到供銷社來,我們的蘇小姐一看,那個含情脈脈呀,我可學不來……”
  小蘇慌了,昨天衹不過是為了騷滴滴地開個玩笑,誰知道今天鬧成這個樣子;而且要在全公社傳揚開了,就這可不好!她像獅子狗一樣地跳了起來反擊:“小馬,你颳不知恬,你颳不知恬!”
  可是她的挖苦真是屁用沒有。在場的大傢都是喜歡獵取無聊新聞的人中豬狗,所以全都支棱起耳朵聽小馬的述說:……我要送一對暖壺給他們,小蘇替戰福嫌少!”“哈哈!”“哈哈!”“小馬,你大概是撒謊吧?”全體售貨員一起作證說:“是真的!”
  “哈哈哈!”公社副書記樂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大肚子。“嘻嘻嘻”,文教助理員從牙縫裏姦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學校的孫老師擡頭看着天花板,嘴發出單調的傻笑,好像一頭苯驢;其它人也在怪笑,都要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裏,得到前所未有的歡樂。這個笑話對他們多寶貴呀!他們對遇到的一切人講,然後又可以在笑聲裏大大地快樂。“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小蘇已經癱倒在櫃臺上了。人們看看她,又看看戰福黑紫色的鬼臉,又是一場狂笑。
  小蘇招招手,把戰福子叫過來,對他說,聲音是意想不到的溫柔。“戰福子,你這兩天別到供銷社來,啊?”
  別人也許會奇怪,小蘇為什麽對戰福這麽和氣。原來是戰福個兒很矮,臉又太黑,看不出是多少歲。所以,小蘇就從他的個兒上來判斷他衹有十三四歲。因為她到石溝纔一年,所以也沒人告訴過她戰福子二十八了。所以她要哄着戰福子,要他別來。要是她知道戰福歲數那麽大,就絶不會幹這種傻事。
  好,戰福子離開供銷社回傢去了,渾身發熱,十年來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幹,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還要蓋三間,不,四間大瓦房。為了他的幸福,為了吃不完的罐頭。(說來可笑,他以為買罐頭的人可以把罐頭隨便拿回傢去。)晚上,人們收工回傢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山上的石頭坑裏起石頭。(石溝的石頭很好打,用鐵棍一撬就可以弄到大塊的上好石料)。裝在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車上。當人們走近的時候,十分吃驚地看見,那是戰福子!
  戰福子滿頭是汗,勉勉強強把三五百斤石頭推到傢的時候,已經天黑了。他做了一鍋難吃無比的玉米麵餅子,把肚子塞飽,就躺在他那破炕上。想着白天在供銷社的情景,心頭火熱。他以為,小蘇對他很有意思,但是當着那麽多的人,不好意思。可是他就沒想想,人傢是個什麽樣的人,以及為什麽會看上他等等。
  他躺在那裏,“愈思而愈有味焉”。於是猛然從炕上跳起,找隊裏要蓋房子的地皮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村都傳遍了戰福找大隊書記要蓋房子的地基的新聞。這又是一個笑話。書記問戰福,你怎麽想起要蓋房子了?他答之曰:要成傢立業!何其可笑乃爾!
  這個新聞和小蘇在供銷社鬧笑話的新聞一匯合,馬上又産生了一種謠傳。以致有人找到在山上打石頭的戰福子問他是不是看上了供銷社的小蘇,問得戰福子心花怒放。他覺得村子都傳開了,當然是好事將成,竟然直認不諱。
  好傢夥,不等天黑戰福下山,這個笑話轟動了全村的街頭巷尾!供銷社裏的豬狗們逼着小蘇買糖,二來子不巧這時去供銷社打醬油,立刻被一片“小蘇,你大伯子來啦”的喊聲鱢了出來。等到天黑,戰福回來的時候,剛到門口,就被二來子攔住了。
  他們兩人一起到戰福的小屋裏坐下。二來子問:“兄弟,你是要蓋房子嗎?”“是呀”。“蓋房好哇。你這房子是好另蓋了。當哥哥的能幫你點麽?”“不用了哥呀。嫂子能同意嗎?”“咳,不幫錢物也能幫把力呀。”“好哇哥。少不了去麻煩你。”
  二來子站起身來要走,猛然又回過頭來:“戰福子,有個話不好問你。你是看上了供銷社的蘇了嗎?”
  戰福默然不語。不過顯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兄弟,不是當哥的給你潑涼水,你快死了這個心吧。人傢是什麽人,咱是什麽人?給人傢提鞋都嫌你手指頭粗……”二來子絮叨了好一陣,看看兄弟沒有悔悟的樣子,嘆着氣走了。
  第三天早上,當戰福子推起小車要上山,剛出門就碰上了隔壁的大李子。大李子嬉皮笑臉地對戰福子說:“戰福子,你的福氣到了!供銷社的小蘇叫你去呢!她在宿舍等你。”戰福扔下小車楞住了。大李子又說:“哎,還不快去?北邊第二排靠西第二個門!”
  戰福撒腿就跑,一氣直跑小蘇門前,站在那裏呆住了。他既不敢推開房門(小蘇在他心目裏雖不是高不可攀,也還有某種神聖的味道)也不敢走開一步。倒是湊巧,站了不到半個鐘點門就開了。小蘇好像要出門,一看見戰福子,就喝了一聲:“進來!”
  戰福像一隻狗一樣進了門,門就砰一聲關上了,好像還插死了。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腦子發木,扭頭一看……
  小蘇呲牙咧嘴,臉色鐵青,面上的肌肉猙獰地扭成可怕的一團,毛發倒竪,眉毛倒立着,好像一個鬼一樣立在那裏。
  戰福的心頭不再幸福地發癢了。可是腦子還是木着。
  小蘇發出可怕的聲音:“戰福子,我問你,你在外面鬍說了一些什麽?你鬍呲亂冒!
  啊!你不要臉!你說什麽!你媽個+的,你蓋你的房,把我扯進去幹嗎?你說呀!”
  蘇小姐看戰福呆着,拿出一根針,一下子在他臉上紮進多半截。
  “戰福子,你啞巴了!喂!我告訴你(一針紮在胸膛上),不準你再去亂說,聽見沒有……”
  小蘇開始訓誡戰福子,一邊說一邊用針在他身上亂刺。戰福既不答辯,也不回避,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像一塊木頭。在我看來,蘇小姐這時的行為比較冒險。
  好了,過了兩個鐘點,蘇小姐的訓導結束了,戰福臉上也有十來處冒出了血珠,身上更不用說。可是戰福還是木着,也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對蘇小姐的訓誡聽進了一句。
  可是蘇小姐已經疲倦,手也酸得厲害,於是開開門,把他推了出去。
  後來,有人看見他默默地走過街頭,又有人看見他在村外的河邊上走,一面撕着衣服,一邊狗一樣嘶叫着。再以後,就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了。衹有河邊找到過他的破衣服,還有就是石溝村多了一條沒主的黑狗,全身斑禿,瘦得皮包骨頭。每逢趕集,就站在戰福站過的地方。沒有人看見它吃過東西,也沒有人看見它天黑後在哪裏。它從來也不走進供銷社的大門。過了幾個月,人們發現它死在二來子的院子裏。
  據說二來子因此哭了一場,打了一次老婆,以後關於這條狗,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麽可講的了。
  
  (此為他在山東鄉下寫的小說)
  玄宗在世最後幾年,行路不太平。那年頭出門在外的人無不在身上懷有兵刃。雖然如此,見到路邊躺着喂烏鴉的死人,還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沒有要緊的大事,誰也不出門,大路上因此空空蕩蕩。有一天,一個書生騎着駿馬,押着車仗,在關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時候正值夏日,在馬上極目四望,來路上沒有行人,去路上也沒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農夫,衹有遠處地平綫上空氣翻滾,好像無色的火焰。車輪吱吱響,好像在腦子裏碾過。書生在馬背上顛簸,衹覺得熱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個人聊聊就好了。書生不想和車夫談話,因為他們言語粗鄙,也不想和轎車裏的女人談話,因為她們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個行人,哪怕是遊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爐匠也好。可是從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誰也沒遇上。直到夕陽西下,天氣轉涼時,纔遇上一個和尚。
  和尚騎着騾子,護送着一隊車仗。轎車裏傳出女人的笑語,板車上滿載箱籠。雖然書生盼望一個談伴,這一位他可不喜歡。第一,和尚太無恥,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連腦後都堆滿了一顫一顫的肥肉。因為和尚不留頭髮,這一點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來這麽一個人,不是晦氣麽?等到彼此通過姓名,書生就出言相譏,存心要和尚難堪:
  “大師,經過十年戰亂,不僅是中原殘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澆灕。我聽說有些尼姑招贅男人過活,還聽說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門清淨地裏晾滿了尿布,真不成體統!”
  和尚雖然肥胖,但卻一點也不喘,說起話來底氣充足,聲如驢鳴:“相公說的是!現在的僧寺尼庵,算什麽佛門清靜?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來,直勾勾地目不轉睛。老衲要出門雲遊,傢眷放在寺裏就不能放心,衹得帶了同行。這世道真沒了體統!”
  書生想:這和尚恁地沒廉恥!我不要他同行。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前面是個市鎮。書生說:“大師要住宿嗎?這裏有好大客棧,正好住宿!”
  “依相公說,我們就住宿。”
  “大師宿下,我們乘晚涼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說,我們再行一程!”
  “大師要宿,我們便行。大師要行時,我們就宿。”
  “相公,正好要說話,怎麽撇了開?相公要宿,我們也宿,相公要行,我們也行!”
  書生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真想駡他一聲。但是沒有駡,衹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車馬行過市集,走上山道,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滿月升起來,又大又圓,又黃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顯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樹,好像是黑紙剪成。西邊天上一抹微光中的雲,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魚。馬蹄聲在黑暗中響着,一聲聲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禿頭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發癢。書生真想撲過去在上面咬一口。當然,這種事幹不得。和尚要問: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幹什麽?書生又想:撿塊石頭開了他的瓢兒也能止癢。這種事也幹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聽了他的話,書生心裏癢得更厲害。和尚在談女人,誰能想象佛門子弟會說出這種話來?
  和尚說:安南的女子嬌小玲瓏,性情溫柔,擁在膝上別有一番情趣;鮮卑女子高大白淨,秀頸修長,最適於在榻上玉體橫陳;東瀛的少女深諳禮節,舉止得體,用做侍婢再合適也沒有;西域的蠻女熱情如火,性欲旺盛,傢裏有一個就夠,萬不能有兩個。談到中國女人,和尚認為三湘女子溫柔,巴蜀女子多才,隴西的女子忠誠,關中的女子適合當老婆。天下衹有燕趙的老婆最要不得,因為完全是母老虎。聽到最後一句話,書生有點上火,因為他老婆是河北人。於是他接口說道,現在的女人都不成體統,遇上誰就和誰過,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頭上有毛沒毛。關於這一點,和尚說不能怪女人。這些年來先是安史之亂,後來又邊亂紛紛。天下男了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卻還得嫁人。所以,嫁個和尚也不錯。聽了這種話,書生差點笑出來,這個和尚有趣得緊啦!
  和尚說,談女人無趣,不如來談騎射。書生聽了心裏又發癢——出傢人談談擊鼓撞鐘、敲木魚念經也罷,他偏要談跑馬射箭!不過這是書生心愛的話題,雖然對着一個和尚,他也禁不住發言道:習射的人多數都以為騎烈馬,輓強弓,用長箭,百步穿楊,這就是射得好啦。其實這樣的射藝連品都沒有。真正會射的人,把射箭當一種藝術來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拓木的長弓,巴蜀的長箭,乘樺木的輕舟,攜善鳧的黃犬,雖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領略秋日的高天,天頂的勁風,滿弓欲發時志在萬裏的一點情趣。隆鼕到大漠上射雕,要用強勁的角弓、北地的鳴鏑,乘口外的良馬,攜鮮卑傢奴,體會怒馬強弓射猛禽時一股衝天的怒意。春日到嶺上射鳥雉,用白木的軟弓,蘆葦的輕箭,射來揮灑自如,不用一點力氣,渾如吟詩作賦,體會春日遠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間射鳥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帶一個垂發的小童提盒相隨。在林間射小鳥兒是一樁精細的工作,需要耳目並用,射時又要全神貫註,不得有絲毫的偏差,睏倦時在林間小酌。這樣射法纔叫做射呢。
  和尚說,看來相公對於射藝很有心得,可稱是一位行傢。不過在老僧看來,依照天時地利的不同,選擇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點雕琢的痕跡。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比如老僧在靜室裏參禪,飛蠅擾人,就隨手取緑豆為丸彈之,百不失一,這就略得射藝的意思。夏夜蚊聲可厭,信手撅下竹簾一條,綳上頭髮以鬆針射之,衹聽嗡嗡聲一一終止,這就算稍窺射藝之奧妙。跳蚤擾人時,老僧以席衊為弓,以蠶絲為弦,用鬍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殺,母跳蚤渴望愛情,就從靜室裏搬出去。貧僧的射法還不能說是精妙,射藝極善者以氣息吹動豹尾上的秋毫,去射擊陽光中飛舞的微塵,到了這一步,才能叫爐火純青。
  書生聽了這些話,把臉都憋紫了。他想:幸虧是在深山裏說話,沒人聽見,否則有人聽了去,一定要說這是兩個牛皮精在比着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射雁、射雕、射雉、射雀,全是真事兒,不比這禿驢射蒼蠅、射蚊子、射跳蚤,純是信口鬍吹。別的不要說,捉個跳蚤來,怎麽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會說話,自稱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縱然如此,你還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說了實話,因此你衹能去查它的戶籍——這又是糟糕,跳蚤的戶口本人怎能看見?就算能看見;人也不識跳蚤文。所以衹好再提一個跳蚤當翻譯。你怎麽能相信這樣的翻譯?跳蚤這種東西專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壯,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這樣的牛皮,也不怕閃了舌頭!想到這些事,書生心裏更是奇癢難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禿頭上開兩個黑窟窿,但是他又想,這種事兒可幹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邊看見,難免要責怪於我。
  書生擡頭一看,發現已經走到深山裏。和尚哈哈大笑,說走夜路有人談話,真真是有趣。我們不如叫傢眷車仗先行,自己在後面深談。書生點點頭,心裏說:這樣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沒人看見正好揍你。於是他們站在路邊,讓車輛到前面去。
  此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山裏一片銀色世界。坡上吹着輕輕的風,又幹淨,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滿山的樹葉都在閃亮,在某些地方晃動。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動。書生想,這真是個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別幹什麽不雅的事情。等到心裏的奇癢平息,他就隨和尚走去,繼續談到很多事情。
  和尚說,談過了騎射,我們來談劍術。這也是書生心愛的話題,所以他就搶先發言道:百煉的精鋼,最後化為纏指之柔。他有柄這種鋼打製的寶劍,薄如蟬翼,劈風無聲。不用時,這劍可以束在腰裏為帶,用時拿在手裏,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去時變幻不定。倘若此時此劍在我手裏,我衹消輕輕一揮,不知不覺之間上人的腦袋就滾到地上啃泥巴,那時您老人傢衹覺得天旋地轉,臉皮在地上蹭得生痛,還想不到是自己的腦袋掉下地了呢。書生說完這些話縱聲大笑,心裏可有點不踏實。確實有這麽一把劍,不過不全是他的。這是他傢的傳世之寶,他爸爸還沒死,這劍不能說是他的。這回出山,身邊也沒有這柄劍,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來,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過這不要緊,可以請和尚到傢裏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說書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藉這個碴兒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頭青疙瘩不算完。
  書生盤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卻不來質疑。他說像這樣的劍衹能說是凡品,雖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剝下一縷竹皮,提在指間就是一柄好劍。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揮,那蟲子猶不知死,還在飛。飛出一丈多遠,忽然分成兩半掉下來。倘若老僧手中有這麽一柄劍,衹消輕輕一揮、相公不知不覺之中就着了和尚的道兒。你還不知道,高高興興走回傢去。到晚間更衣,要與夫人同入羅紹帳時,纔發現已被老僧去了勢。說完了和尚哈哈大笑,書生卻氣壞了,心說:
  “你這老賊禿!我不來殺你,已經是十分好了,你倒來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那和尚又說下去:
  “當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絶不會閹了你。老僧這等劍術,在劍客裏也衹算一般。有一位大盜以北海的雲母為刀,那東西不在正午陽光下誰也看不見,砍起人來,就如人頭自己往地下滾,真是好看!還有一位劍客以極細的銀絲為劍,劍既無形,劍客的手法又快到無影。不知不覺一劍刺在你左胸,別住了心髒不能跳動。登時你胸悶氣短,又請郎中,又灌湯藥,越治越不靈。此時劍客先生站在一邊看熱鬧,要是他老人傢心情好,上前把劍拔去,你還能活。萬一他輸了錢,你就死吧,到死還以為是自己得了心絞痛!”
  書生聽了這番話,心裏又是一片麻癢。這賊禿吹得真是沒譜了。試問雲母極脆,何以為刀?銀絲極柔,又何以為劍?倘若雲母、銀絲都殺得了人,用一根頭髮就能把人腦袋勒了去。試問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嗎?原來女蝸造人是這麽一個過程:她老人傢補天之餘,在海邊煮了一大鍋豆漿,用海水一點,點出一鍋豆腐來,這就是咱們的老祖宗。女媧娘娘不簡單,一隻鍋裏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兩塊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個小豆腐?真他媽豈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閻羅大帝坐在冥羅地府,主管人的福祿生死,原來是兩傢合資開了個豆腐坊。好,太好了!書生悄悄落到後面去,偷手取出彈弓,照和尚腦後一彈彈去。
  書生的彈弓鐵胎裹漆,要是沒學過射箭,任憑你有多大蠻力也拉不開。他的彈丸是安南銅鑄成,拿在手裏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腳砸腫。這一彈要是打在和尚的腦袋上,勢必貫腦而出。書生想到和尚正在誇誇其談,冷不防嘴裏鑽出個大銅丸,勢必要大吃一驚。要是彈丸從眼眶裏鑽出去,和尚覺得臉上掉下東西,隨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這種事兒衹要沒落到自己身上,誰都覺得有趣。書生覺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來。
  誰知那和尚吹得高興,搖頭晃腦,那一彈就從他耳邊偏過去。書生一看沒打中,不禁暗暗心驚。他的準頭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個小酒盅,如今打這麽大一顆禿頭,怎麽會打不中?那和尚怎麽早不晃頭,晚不晃頭,偏等他發彈時晃頭?莫非這禿頭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實本領?書生收起弓,趕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風:
  “上人,可聽見什麽聲音?”
  “噢,一個大屎剋螂飛過去,嗡的一聲!”
  書生想: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麽長的,彈丸飛過是什麽聲音,屎剋螂飛過是什麽聲音?他又覺得這和尚怪可憐的,嘴裏談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後有人暗算,卻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兒擦耳根子過去,他還以為是屎剋螂!讓他想去吧,不值當為他說嘴就把他打死。兩人又並肩而行,談到各種武功,說到拳腳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說法,就如騎射劍術,都是書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根本無法想象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顆大禿頭白森森、亮灼灼,讓人看了一發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此時的月亮比剛纔又亮了些。書生心裏在大笑,滿山的玉樹銀花仿佛在他身邊飛舞。心裏想笑,嘴上卻不能笑,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這位禿大爺談些悲哀的題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禿腦殼。於是他說: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現在山有山賊,水有水寇。有些賊殺了人往道邊上一扔,那是積德的。有的賊殺法新奇,傷天害理。昨天我們過漢水,車夫見水色青青,就下去鳧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見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個個翻着白眼兒,腳下墜着大鐵球,鼻子嘴唇都被魚啃了去,那模樣真是嚇死人!我還聽說溫州有個土賊專門要把人按在醬缸裏淹死,日後挖出來,腌得像醬黃瓜,渾身都是皺。還有人把活人挂到熏坊裏熏死,屍首和臘肉一般無二,差點兒當豬賣了出去。現在的人哪,殺人都殺出幽默感來了!”
  和尚說:“這些小賊的行徑,有什麽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幾位水寇,夜裏把客商用迷香熏過去,灌上一肚子鉛沙,再把肚皮縫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衹覺得身軀沉重,拼老命纔站得住。在艙裏走兩步,衹聽肚子裏稀裏嘩啦,就驚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兒啦。還有幾位山賊,捉到客人就分筋錯骨大動手術,把雙手擰成麻花別在腦後,再把兩條腿擰得一條朝前一條朝後。然後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顛三倒四行不直,最後摔到山澗裏。像這樣殺人,纔叫有幽默感。”
  書生想:這和尚有痰氣。和你說正經事兒,你衹當是鬍扯。看來有必要深談下去,才能激發你的危機感。於是他說:“如今敢出門走路的人也都不簡單。這年頭兒,出遠門兒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沒個三頭六臂誰敢出來?所以你看到個走鄉的貨郎,他可能在腰裏挂着鐵流星。看到個挑腳的力夫,他袖裏可能有袖箭。就是個賣笑的娼妓,懷裏還可能有短劍哪!人身上有了傢夥,膽就粗,氣就壯,在酒樓和陌生人飲酒,一語不合就互揮老拳,手上還戴着帶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與人爭路,氣不憤時就掄起檀木棍,打出腦子來就往山洞一扔。衹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鐵蒺藜拽你,躲得過躲不過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說話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別人發了火,你的腦袋就不安穩。”
  和尚說:“這樣的行路人也衹算些膽小鬼,見到發狠的主兒,衹能夾屁而逃,衹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你看和尚我,手無寸鐵,坦蕩蕩走遍天下,隨身衹有一根撒尿的肉棍兒,誰敢來動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聲,能震得別人耳朵裏流湯。跺跺腳,對面的人就立腳不穩。山賊水寇、見了我都叫爺爺;響馬強盜在我面前,連咳嗽都不敢高聲。所以我走起路來,興高采烈,這樣出門纔有興致。小心?小心幹什麽?”
  書生一聽,心裏更麻癢難忍。強盜響馬見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嗎?我讀遍了藥書沒見有這麽一條,禿和尚,性寒平,鎮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須炮製,效力如神。是藥王爺爺寫漏了,還是你來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麽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開診所,讓普天下的三期肺癆,哮喘癥,氣管炎,肺氣腫的病號排着隊去看你的禿腦袋。吹牛皮不上稅,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賊的虧,就憑你一個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來這麽舒心。強盜大約是覺得搶和尚晦氣,所以放過了你,不過我卻放你不過!
  書生又偷偷落後,拿出弓來。他心裏暗暗禱告說:“和尚和尚,你到陰間別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這一彈就把你腦袋打開花,不痛不癢!讓你猛一睜眼就換了世界,這也就對得起你啦!”祝禱完畢,他咬緊牙一彈朝和尚打去,這就如案頭上砍西瓜,絶無砍不着的道理。
  書生發彈的時候,和尚剛好走到陰影裏。轉眼之間他又從陰影裏走出來,閃光的禿頭還是安然無恙。書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放這一彈時格外的小心手穩,絶無脫靶的可能。看來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領。他把弓收起來,打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說的全是實話,射蚊子射跳蚤實有其事,雲母刀、銀絲劍也是真的。和尚確實是止咳丸,也確實有人認識跳蚤文。女蝸娘娘確實在海邊點了一鍋豆腐,藥書上也確實寫着禿和尚寒平。這都是從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結論!書生這麽一想心裏馬上亂糟糟。擡頭一看前面,書生又禁不住驚叫一聲:
  “大師,我們走迷了!”
  “迷什麽?沒有迷!”
  書生想:這不對。要是不迷路,早該走出山區。可是前面山勢更險峻!何況車輛也不見了,這要不是走錯路,除非我真的長了一腦子豆腐渣!他說:
  “大師,我們的車輛也不見了!”
  “相公,這是去我傢的路,老僧一世也沒見過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請相公到寒寺盤桓幾天,寶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現在已經到傢了,我和相公走一條遠路,意在聆聽高論。”
  書生想,這更是豈有此理!誰要到你傢去?我的傢眷和行李怎麽會到了你傢?你請我到你傢去做客,我答應了嗎?這個禿驢我還是要打死他?女蝸娘娘點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雖然書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領。忽然天上飛過一片黑雲,把月亮遮了個嚴絲合縫。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都勒馬不行。和尚還在喋喋不休。書生拿出弓來,朝黑地裏發聲的地方打一串連環彈,這回就是神出鬼沒的黃鼠狼,也逃不開黑暗中襲來的彈雨。最後一彈剛出手,書生就鼓掌大笑起來。
  忽然和尚一聲暴喝:“深山無人,相公這麽一驚一乍,可是要嚇死老僧?”書生大吃一驚,連忙把弓收起。過了一會,烏雲過去,書生看到和尚安全無恙,兩個人重新上路。
  書生心裏還在發癢,他真不樂意世界上有和尚這個人。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戶口本,人是豆腐做的。這些事一想癢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沒法相信。但是同樣沒法相信的事兒已經發生了。今晚用彈子打鬥大一個禿腦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衹顧想這些心事,忽聽和尚說:
  “相公,你的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書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馬瘸了都不知道。於是他下馬去,把四個蹄子全看遍,蹄鐵全是好好的。這卻怪,蹄不漏,馬怎會瘸?牽着馬走幾步,發現它根本不瘸。馬既然不瘸,和尚怎麽說它瘸?再擡頭一看,和尚也不見了,書生真的大吃一驚,覺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馬嚮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裏路,總算追上了和尚。書生長出一口氣,兩個人並繮行起來,他可沒看見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烏雲。兩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談。
  書生忽然想到:和尚沒說過跳蚤有戶口本,也沒說過人是豆腐做的。他衹說能識別跳蚤的牝牡,雲母銀絲也能殺人。既然他沒有這麽說,我怎麽會這麽想:這件事細究起來可有趣啦!原來是我非要這麽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現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麽辦好?相信跳蚤有戶口本,還是相信自己一腦子豆腐渣?他衹顧想心事,就沒看到月兒西墜,東方破曉,林間展鳥瞅瞅,山𠔌裏起了霧氣。他也沒看到這條路走也走不完,原來是和尚領着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領進一個山凹,這裏有一輛轎車,車夫在轅上打瞌睡。
  車夫聽見馬蹄響擡頭一看,見到這一增一儒,嚇得直翻白眼,這一夜他經過不少驚嚇,嚇得再不敢說話。和尚說:“相公,寶眷都在這裏,我到傢去吩咐酒宴,一會兒就回來接你。”
  書生到轎車前撩開簾子一看,老婆丫環在裏面正在熟睡。這些人可享福啦,車一進山就睡着,到現在還沒有醒。回頭再看和尚,他已經去遠了,書生又縱馬追上去,這回和尚十分不耐煩。
  “相公,傢眷已經還給你,你還跟着我待怎地!”
  書生說:“大師,我們還是同行。書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嚮大師一訴心麯。”
  於是這兩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漸漸走到山頂上去。終於旭日東升,陽光普照,書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
  “大師,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書生說:‘大師,小生自幼習武,會些彈術劍法。別人說話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腦袋打開花,叫他說不下去。現在我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時候下棋,每到要輸時我就把刀拔出來往棋盤上一插,於是長勝不敗,結果到現在還是一把屎棋。聽人說話也如此,倘若大師說得不對我胃口就把您打殺,怎能夠增加見識。比方說,大師若說生薑是樹生的果子,我衹能說,您說得不對,卻不能把大師打死。因為打不死時,我就太難堪了。大師現在活着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相信生薑是樹上生的?所以殺人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殺人。”
  和尚說:“相公,老僧自小習些武藝,專在山道上幹沒本的生意。和尚雖然搶劫,卻不殺人,我專揀相公這樣的人同行。你說東,我說西,你說雞生蛋,我說蛋生雞。說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幾手把你嚇跑,傢眷行李就都歸我了。現在我想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來說。你打我一彈打不着,兩彈打不着,最後打我一串連環彈,你還是不逃走,此時我就太難堪了。你現在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腦袋拍到腔子裏?這不好,因為我已經搶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實在太兇殘。難道我就因此把行李還你?這也不好,因為你已經打了我十七八彈,還是我招着你打的。不搶你的東西,我來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搶劫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搶劫。”
  這一僧一儒互訴心麯以後,就一起到和尚傢裏去。和尚要招待書生,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
  入選《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當代文壇“最美的收穫”。
  
   《白銀時代》是《時代三部麯》之二。 這是由一組虛擬時空的作品構成的長篇。這組作品寫的是本世紀長大而活到下世紀的知識分子,在跨世紀的生存過程中,回憶他們的上輩、描述他們的上輩、描述他們自己的人生。與其說這是對未來世界的預測,不如說是現代生活的寓言,是反烏托邦故事。主人公生活的未來世界不僅不比現在更好,反而變本加厲地發展了現代生活中的荒謬。知識分子作為個體的人,被拋入日益滑稽的境地裏。作者用兩套敘述,在一套敘述中,他描寫蹲派出所、挨鞭刑的畫傢、小說傢,以及他們不同尋常的愛情;另一套敘述,則描寫他自己作為未來的史學家,因為處世要遵循治史原則而犯下種種“錯誤”,最後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身分,成了沒有任何欲望的“正常人”。這兩套敘述時時交叉、重合。在所謂的寫實與虛構的衝突裏,作者創造出任由他穿插、反諷、調侃和遊戲性分析的情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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