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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段苦澀的回憶,是一段不能忘懷的歷史。在早已經逝去的灰色年代,曾有幾千萬生竜活虎的青少年,把自己的青春投放在凋敝無望的農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道自己準確的社會定位。這就是"知識青年"。拿現在的眼光看,加於他們身上的"知識青年"這個稱號,是非常可疑的。因為他們在幾乎小學剛畢業後不久,就中斷了學業。等於剛剛脫盲,何來"知識"一說?他們完全是童心未泯的一群少年。他們有着如同今天的"80"一樣的頑皮、反叛和探究姿態。可是,歲月的灰塵太過厚重,把他們完全掩埋了。以往的所謂"知青文學",衹是演繹了某種偽理想主義的概念,而歷史的真實則被輕易地蓋住。
  青春血淚史:血色黃昏
  
  這是一篇血和淚凝成的文字,是一部用青春和生命記下的歷史。作者用大膽潑辣的筆觸,成功地塑違了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主人公林鬍的形象:他偏執、多疑、暴戾、好鬥,卻又剛毅、倔強、不媚、不俗、嫉惡如仇1968年,他步行到內蒙古草原,自願紮根邊疆。
老知青們的故事

劉琪 Liu Qi
  1970年我被下放到黑竜江省呼瑪縣農村的一個生産大隊插隊,與蘇聯隔江相望,不僅對岸的哨所,軍營,車輛人員走動看的清清楚楚,順風的時候連對岸的人說話也能聽見。到這裏來插隊也是自己自願報名的結果。當時雖說是“一片紅”,中學畢業生都要去農村,我不選軍墾農場或離上海近的安徽,江西的重要原因便是衹有黑竜江省呼瑪縣是真正的“反修前綫”,和蘇聯衹有一江之隔,1969年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後,我的一些朋友們已經去那裏插隊,他們用白樺樹皮寫的充滿激情的來信也使我蠢蠢欲動,想到那邊去扛槍打仗,保衛祖國。中蘇邊境上的八年的土插隊生活留下了不少令人難忘的故事和奇聞逸事,中蘇兩國的邊境衝突的餘波,文化大革命後期的國內政治風雲的變幻,作為一個普通知青的我都有過體驗,因為和許多以知青為題材的小說還有些不同,現在挖掘出來與衆位正在洋插隊的朋友們共享。信不信由你,也不要對號入座,如有巧合,純屬偶然。
  
  一,吳八老島的衝突
  
  一談到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很多人都知道烏蘇裏江上的珍寶島,其實同時在黑竜江上還有個吳八老島,也是中蘇激烈衝突的一個熱點,衹是沒有發展到大規模的軍事衝突的程度罷了。我插隊的察哈彥離吳八老島衹有百裏多地,因此剛到那裏,老知青和老鄉們便給我們講了一些圍繞着這個島中蘇衝突的故事。當時有首叫“手握一桿鋼槍”的歌麯最初就是從這裏唱出的,後來被編進一本叫《革命歌麯》的書時,則把“我守衛在吳八老島上”改成“我守衛在祖國的邊防綫上”。
  吳八老島位於黑竜江省呼瑪縣鷗浦三閤村境內黑竜江主航道中國一側,理所當然是中國的領土。島上雖說沒有金礦和石油,但是在中蘇友好的蜜月時期,蘇方人員經常上島打草砍伐樹木,中方也不加以阻撓。好比是鄰居偶爾用一下你的東西,在關係好的時候你根本不會在乎。這就給蘇方在以後視吳八老島為蘇聯領土留下了隱患。我所在的生産隊附近的一個小島也是因為過去默認蘇方人員上島打草砍樹後來引起了糾紛。
  中蘇關係交惡以後,據說蘇聯軍人從1968年夏天首先開始在島上挑起衝突,不準中國邊民上島。記得當年中國的一部紀錄片上曾經有過蘇聯軍人在島上把中國漁民趕得四處亂跑的場面。新華社還專門發過幾張照片以揭露“新沙皇”在吳八老島地區的侵略行為,一張是全副武裝的蘇軍在一名校官兩名尉官的指揮下,站在島上用長棍阻擋在小船上的我邊民上岸;一張是我邊民坐在島上休息,頭頂上有一架直蘇軍直升飛機在盤旋。(有興趣的朋友衹要翻一下1969年3月至6月的人民日報大概就能找到這些照片。)聽當地人講,當時蘇聯軍人身材高大,訓練有素,執槍持棒,而中國的邊民當然也算是民兵赤手空拳,開始因為聽從上級的命令,要有理,有利,有節,不準打對方人員,不許未經批準隨便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所以民兵衹有挨打受氣的份,沒有還手的權利,吃了很多虧。和報紙上所說的我方總是大嬴傢完全不同。有一次,有位民兵見到自己的好友被幾名蘇聯軍人打得頭破血流,怒氣衝天,實在忍無可忍,從船上抄起一根船漿,衝上島去,一下子把一名蘇軍士兵打得昏死過去,結果回來還受了批評處份。1968年鼕天(?)蘇軍開始阻擋中國的客車在吳八老島外側主航道上行駛(黑竜江夏天行船,鼕天冰雪封江,大江便是天然的公路),中國人當然要據理力爭,不肯從吳八老島內側行駛,因為這樣一來無疑是承認蘇聯對吳八老島的領土要求。於是雙方人員便在江面上發生對峙和衝突,從吵吵鬧鬧到推推碰碰,乃至大打出手。最初中國人老吃虧,給蘇聯軍人打得頭破血流,無招架之力。蘇軍一名中尉常是現場指揮,據說棉手套裏藏有鐵器,有一回一巴掌就把我方的一名人員打昏過去,從此留下腦震蕩後遺癥。他打過人後,馬上回到蘇軍人員保護圈中,趾高氣揚,令我方人員恨之入骨又無可奈何。久之,我方的上級也覺得老是挨打有損士氣,如此如此調遣一番。
  不久又有一輛我方的汽車在吳八老島外側江面上受阻,車上下來的我方人員與蘇軍開始爭吵,當然都是老百姓裝束(一般來講,解放軍是不準參加這種鬥毆的,衹能在岸邊觀望保護,據說是怕被蘇軍抓去,查明身份,引起直接的軍事衝突)。蘇軍中尉於是指揮手下人員揮舞大棒大打出手,中國人員也如以往一樣被追的如鳥獸四處散開,他正得意之時,忽然有幾位似作逃避狀的中國老百姓一下子都奔到了他的面前,中尉還沒有出手便被一個中國人狠命地摔倒在地,另外幾名中國人上去又是接着幾下猛打,還有人拿起從蘇軍手裏搶來的大棒對準他的腿部和腰部猛擊,一切都發生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等其他蘇軍士兵跑過來時,這幾位中國人頻頻出手,把衝上來的蘇軍一個個摔倒在地,不慌不忙地跑回到中國人員中去了。據說當時蘇軍士兵都給鎮住了,因為過去蘇軍在和中國老百姓的衝突中一嚮是占上風,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國老百姓有如此高強的本事,不知中國是否是把特殊部隊的軍人改裝派上來動真格的,加之現場指揮被中國人打昏在地,所以沒有人再敢衝上來繼續鬥毆,衹好灰溜溜地擡着不省人事的中尉回到蘇方一側去了。中國汽車順利地從島外側的主航道上通過。從此以後,好長一段時期,這一段江面上的衝突少了許多。
  事後據稱,這次特意要從吳八老島外側江面上通過的中國汽車上的那幾位出手不凡的老百姓是專門從省內各處調來的摔跤和柔道運動員,上級給他們的指示是不和蘇軍士兵糾纏,專打那位經常出面指揮打中國人的蘇軍中尉,這叫擒賊先擒王;還給他們放蘇聯軍人無理毆打我國邊境居民的紀錄片,看各種照片,激起運動員的民族恨,幸好上級最後還沒有忘記提醒他們當時中央三申五令的“三有”(有理,有利,有節)“十六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對蘇鬥爭方針,决不允許打出人命來,這就使蘇軍中尉在這幾位彪形大漢的痛打之下不至於喪命。那位蘇軍中尉從此再也沒在吳八老島上出現過。但據人說,他又在珍寶島上多次指揮蘇軍人員嚮我方挑釁,最後在1969年3月2日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中被我軍擊斃。記得在當時的新華社記者內部報導中出現的瘸腿上尉便是此公。這也許是命中註定吧。閻王老子要找你,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1969年3月2日,15日在珍寶島上發生中蘇邊境大規模的武裝衝突,蘇軍出動了坦剋和重炮,炮火把我縱深的公路打了個稀八爛,運輸車輛完全不能通行。但我軍靠人海戰術,把彈藥運上了前綫。最後把珍寶島牢牢控製在手中,總算讓蘇聯人吃了一回虧。一輛蘇軍最新穎的t-72型坦剋也被擊毀在中國境內的次航道上,蘇軍幾次反攻想把它拖回蘇聯境內未逞,無可奈何用重炮對其猛轟,最後將周圍冰塊炸碎,坦剋殘骸落入黑竜江中。被中國潛水員拖上岸,送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內展覽。
  此後,在吳八老島對岸的蘇軍也許怕與我軍發生直接衝突,加上黑竜江已經開化,上島的進退也不容易,改用直升飛機在島上盤旋,耀武揚威。但從5月12日起,經常用輕重機槍嚮島上射擊,威脅我方上島生産人員的生命安全,有時子彈也飛到三閤村來,氣焰十分囂張。上級領導要求三合站的邊防部隊和民兵迅速組成聯合巡邏隊,上島行使主權。當時已有知青來三合站插隊,得此消息,紛紛寫血書要求上島。經上級再三考慮,最後决定知青,民兵都不上島,改由解放軍邊防部隊官兵五人組成巡邏隊上島。出發前,開了軍民誓師大會,群情激昂,巡邏官兵的代表也發言表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决走出國威和軍威來,走完全部的巡邏路綫,完全是敢死隊的氣慨,令人敬佩。
  1969年5月15日下午1時許,五名官兵身穿嶄新的緑軍裝昂首闊步登上了吳八老島。最初的五分鐘,對岸的蘇軍也進入了戒備狀態,但沒有象往常那樣開槍警告。因為中國軍隊自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後,還沒有在白天如此大模大樣上島巡邏過,我方岸邊站着和隱蔽着的知青,民兵和軍人都為之興高采烈,還有人高呼“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之類的口號,不過馬上被人喝令不準出聲。誰知忽然對岸山上蘇軍隱蔽點中終於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槍聲,開始蘇軍還衹是往空中開槍,見我軍巡邏官兵還是一付大無畏的樣子在島上行走,便用機槍嚮對準吳八老島上巡邏隊必走的一塊平地掃射,子彈越射越低,可以說把我軍巡邏隊前進的道路完全封鎖住了。我軍巡邏隊隊員也不再昂首闊步了,開始藉着島上的小樹灌木叢之類的隱蔽物來保護自己繼續前進,後來在那塊平地前不得不止步而隱蔽起來。岸邊的中方軍民看到巡邏隊受阻於蘇軍的槍林彈雨,紛紛要求上級下令開槍還擊,保護我巡邏隊執行正常的巡邏任務。誰知現場總指揮,好像是一位團長說上級有命令,决不能把一顆子彈射到蘇聯領土上,這是絶對不準違反的軍令。眼看巡邏隊官兵在蘇軍的機槍子彈的威脅下進不得,有生命危險,又退不得,大概怕丟中國人的臉,違背自己的誓言,再說當時我巡邏隊也沒配備對話器之類的通訊裝備,那怕上級要他們馬上撤退也無法知曉。十幾分鐘後,岸上的我方軍民看到巡邏隊在一片槍聲中開始匍伏前進,爬爬停停,不一會兒,前四名隊員已通過封鎖綫,進入一片小樹林,但是最後的一名隊員稍稍貓腰爬了幾步,一個踉跚挺了下腰就趴下再也不動彈了,很明顯他是中彈犧牲了。岸上我方軍民不禁義憤填膺,有人號啕大哭,再次請求還擊。那位團長也熱淚盈眶,他說我也有槍有炮,跟你們一樣想打,但沒上級的命令,我是一顆子彈都不能放的,軍區已下令停止一切軍事行動。
  見打死了中國邊防軍,對過蘇軍也許是怕惹出更大的麻煩來,輕·重機槍也停止了掃射。夜幕降臨後,中彈犧牲的巡邏隊員的遺體被安放在知青的大食堂裏供大傢瞻仰,一些女知青哭得死去活來,這是知青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的真正的烈士。後來又在公社所在地十八站公路邊為這位死去的戰士建了個陵園,樹了個十來米高的大碑,往來汽車上的人衹需擡頭便可看到上面刻着“反修戰士任寶林烈士之墓”十來個大字。
  烈士算是壯烈犧牲了,但後來給我們知青搞軍訓時,邊防軍的楊排長總把任寶林通過封鎖綫時沒有象其他隊員那樣采取低姿匍伏前進而采取貓腰高姿匍伏前進而犧牲的事例作為一個教訓,告誡我們在戰場上要學會保護自己,千萬不要逞英雄,丟掉性命。楊排長還說,他聽孫玉國(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鬥英雄,時任邊防軍連長,曾在中共九大上作事跡報告,後官至瀋陽軍區副司令,1976年被免職。)的報告講,在珍寶島的戰鬥中,有位後來被稱為英雄的戰士模仿電影中的戰鬥英雄,一下跳出戰壕,背靠在大樹上端着衝鋒槍對着蘇軍橫掃一陣而被打死的。他說不怕死不是要你去白白送死,將來一旦和蘇修打仗的時候,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些血的教訓,技術不過硬,思想再好也是要被打死的。別看一個小軍人,說話也挺有道道的。1975年,政治謠言四起,據人傳說,葉劍英元帥在批判林彪不註重軍事訓練專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思想教育的危害時,也舉了這個關於背靠大樹的珍寶島英雄的例子,他憤慨地說:“當兵的當然要不怕死,但精神挂帥搞得戰士連保護自己消滅敵人這最基本的軍事常識也不知道,這不是拿他們的生命開玩笑嗎。”
  
  二、虛驚一場
  
  中蘇武裝衝突後,中國的報紙上天天強調蘇修亡我之心不死,要防備蘇修的突然襲擊。我們到生産隊不久,上級便把我們知青武裝起來了。雖說不是人人有槍,但比起文革時一個諷刺上海造反派頭目的政治笑話中上海民兵的人均武器數量來講,要多得多。
  當時那個笑話講,有一位造反派頭目對下面的民兵說:“經上級批準,决定發給大傢槍。一人一條槍(停頓,臺下熱烈鼓掌歡呼),是不可能的(臺下情緒有點低落)。經我嚮上級反映,兩人一條槍(停頓,臺下鼓掌),也是不可能的(臺下情緒更為低落)。最後决定,三人一條槍(停頓,臺下沒有鼓掌)是可能的(臺下有人開始鼓掌),不過暫時發的還是木頭槍。”
  我們知青民兵的武器當然是真槍實彈,雖然名義上也是三人一條槍,但總有幾十個男女知青輪流在外面搞副業,伐木修路,花名册上陸續來到的三批共兩百多名男女知青全在生産隊的時候連一天都沒有,所以一人一條槍甚至兩條槍的時候還是很多的。我們的半自動和自動步槍,衝鋒槍,輕機槍的樣式和邊防部隊的差不多,衹是裝備到我們手中的時間要比邊防部隊晚兩三年,知青民兵連長也沒有手槍可帶,但比起當年的土八路和志願軍的戰士來講要強得多,我們知青也心滿意足了。當時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男孩女孩幾乎都喜歡拿把槍拍照留念,至今許多人還保存着當年騎馬握槍威風凜凜的照片。
  不過相比之下,對岸蘇軍兵營裏有百來號人,他們的具體武器裝備不太清楚,好像有一輛裝甲運兵車,三輛吉普車,五輛卡車,有一架軍用直升飛機幾乎每天都來,偶爾故意抄近路侵入我領空,從我們頭上低飛過。乃至今天,我一聽到直升飛機低空飛行的嘈鬧聲就感到煩躁不安。每當天氣晴朗的時候,還不時看到對過藍天上噴氣式戰鬥機飛過的痕跡。黑竜江通航時,蘇聯的船衹來往不絶,蘇軍配備的高速巡邏艦艇也經常神氣活現地在江面上遊戈。蘇聯邊境綫上的居民點很少,軍營哨所很多。凡我居民居住點對岸必有蘇軍哨所兵營。他們三天兩頭搞實彈射擊,那機槍的三長二短的點射打得十分熟練。對報紙上說的蘇修在我邊境陳兵百萬,這時纔有體會。
  當時有一條毛主席語錄,叫“我們不但要有強大的正規軍,我們還要大辦民兵師。”插隊知青組成的武裝民兵顯然是正規邊防軍的最大輔助力量。最初邊防部隊派了一個排長和兩名戰士來為我們搞軍訓,練刺殺學打槍。有一回為了模擬炸蘇聯坦剋,讓個知青把土炸藥包綁在一棵和人脖子差不多的白樺樹上點燃,一聲巨響,白樺樹頓時被炸成兩段,有一段從空中直嚮在幾十米以外觀摩的我們飛來,大夥兒衹得四下逃避,結果剛好落在一位雙手捂着耳朵跑的慢些的男生身邊兩米遠的地方,險些弄出人命來。
  把知青編為武裝民兵,是要我們自己來保衛自己,守衛邊疆。蘇軍在我生産隊周圍三面的對岸山嶺上建了三個十來米高的了望哨所,位於半島尖上我生産隊人員的所有活動大概被他們看的一清二楚。生産大隊背後方圓幾十裏都是密密的大森林,無人居住,離公路有一百數十裏,離最近的其他居民點也有五十五裏地。我正規部隊布署在離邊境很遠的地方,邊防軍衹是在公社所在地纔有,人數也少得可憐,一年中巡邏到我們生産隊衹有幾次,如果在這裏和老毛子(東北人對蘇聯人的俗稱)一旦打起來,等到七十裏外的邊防軍來救援,我們早就完蛋了。當時的戰略方針是一旦蘇軍大舉入侵,我軍大步後撤,關起門來打狗,把侵略者消滅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儘管大傢都明白蘇軍無論是在武器裝備上還是在軍事技術上都要比我們強得多,那時年輕氣盛,熱血沸騰,絲毫無恐懼之心。鋼槍在手,還想欲欲一試。
  但一到那裏,上級就嚮我們宣佈幾條紀律,第一,不準把槍口朝着蘇聯方向射擊,即使在我境內發現特務和小股入侵蘇軍也不例外,要防止子彈飛到蘇聯領土上。第二,不準嚮入侵我領空的蘇聯飛機(主要是直升飛機)開槍,除非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讓它掉在我國境內。1970年鼕天,我們要到隊裏附近江上在主航道我方一側的察哈彥島上砍柳木桿子,男女知青紛紛要求上島,甚至於還有人寫血書請戰。鑒於過去蘇聯人也去該島打過草,並派過巡邏隊趕我方老鄉下島,上級命令不準帶槍上島,遇見蘇聯邊防軍上島,岸邊的擔任武裝保護的民兵不準開槍,上島的人除據理力爭外,必要時主動撤回。那天上島的知青與其說是怕蘇軍入侵,不如說是希望蘇軍來和我們吵架,讓我們有個表現自己英雄行為的機會,有人還偷偷地帶上了自製匕首。結果是蘇聯人當天根本沒來,讓知青們大失所望。直到1978年我考上大學和生産隊告別時,每年我們都平安無事地上島好多次,也沒有發生過蘇軍上島的事件,蘇聯方面實際上承認了察哈彥島的主權屬於中國,而我們也不再興師動衆派人保護了。當時邊境上的我方軍民基本上是秉承高層領導的旨意,不在邊境嚮蘇聯挑釁。尤其是中國總理周恩來同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北京機場進行了當時稱為“坦率的會談”後,雙方都有所讓步和剋製。上級又給我們下達了任何情況下不準在邊境綫二公裏之內開槍打獵和實彈射擊的命令,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可能引發武裝衝突的萌芽。
  因為插隊知青人數是當地男女老少總數的一倍,所以晚上站崗巡邏的任務也由知青全包。每晚六人,三人一組,上半夜崗(九點到一點)多是女孩子,下半夜崗(一點到五點)則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全是義務,沒有工分報酬,白天還要出工勞動。人少時一個月中要輪到二三回。尤其是在鼕天,冰雪封江或形勢緊張時,還要加崗巡邏。
  每次巡邏要從村裏到生産隊周圍的田地裏,樹林子,江邊繞好幾圈,我們常在晚上零下幾十度的寒冷氣候下,趴在江邊的柳毛叢裏,用一個自備的十六倍的望遠鏡監視對岸蘇軍兵營的動靜。此望遠鏡是中波遠洋海運公司的某船長給他插隊的兒子的送行禮物,帶到隊裏後便成了大傢的公用品。
  我們當時把蘇聯當做敵人,時刻要防備對方襲擊,剛去的時候,晚上單人在村裏行走也經常提心吊膽,不敢靠着路邊。有一天,一個女知青在江邊地裏放豬,忽然看到有一條船靠了岸,下來了幾個彪形大漢嚮她走來,嚇得她扔下豬群就往村裏跑,大叫蘇聯人上岸了。大夥兒拿上槍趕去一看,纔知道原來是我們中國航標艇的船員在修理岸邊的航標燈。其實對岸的蘇軍大概也弄不明白中國邊境的農村裏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多穿草緑色服裝的年輕人,也是戒備深嚴。
  1970年6月,我們剛領到槍不久,一天晚上一點多忽然被對岸蘇軍的機槍聲和我村莊裏的緊急集合的鐘聲(一根挂在知青食堂屋檐下的鋼管)叫醒。五分鐘後,全體民兵在食堂前的空地上集合了。給我們講話的是負責我們軍訓的邊防軍楊排長(我老把他看成是一部叫“冰山上的來客”電影中的足智多謀的楊排長),他神情嚴肅地告訴大傢,剛纔發現有特務潛入我境內,上級要我們兵分兩路馬上進行搜索,在他講話的同時,村子後面的樹林和對岸蘇軍兵營的上空同時升起兩顆緑色信號彈,不一會兒,在村子邊上的泡子(小湖)邊也響起了幾聲衝鋒槍響,大概是巡邏的人發現敵情了,這時誰都認為這已不是一場訓練了,剛纔還是昏頭昏腦,走路搖搖晃晃的我們都從夢中清醒過來了,心情十分緊張也有幾分激動。
  楊排長帶着我們一部份知青迅速嚮泡子方向奔去,剛到泡子邊,他大喝一聲“臥倒”,幾十個人這時刷地一下馬上伏在地上,衹見一下光亮,隨後便是一聲巨響,一顆手榴彈在水中炸開。然後大傢又在命令下小心翼翼地沿泡子兩邊嚮前搜索。一分鐘後,對岸蘇軍兵營裏也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和車輛的急駛聲。楊排長臉色大變,馬上下令原地待命。我們也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場緊急集合的演習。不久由另一名邊防軍戰士帶領的一路人馬派人來報告,對岸蘇軍已經乘軍車進入江邊戰壕,不過不象是要對我們發動攻擊,好像是在防備我們進攻。楊排長聽完來人報告後,宣佈演習結束,除民兵連排長留下繼續監視對岸蘇軍動靜外,其餘人馬上解散回宿舍睡覺,但不準脫衣服。事後楊排長雖然挨了上級的批評,但他對我們知青的集合速度之快演習之認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這次夜間緊急集合雖然事先已通知上級,上級也贊成要讓我們這些從上海來的知青經受一下鍛煉,但對具體的演習計劃則未加過問。打槍扔手榴彈都是楊排長精心的策劃,想不到正巧那晚又有蘇軍的實彈射擊和信號彈四起作渲染陪襯,結果弄假成真,讓我們知青和對岸的蘇軍都虛驚了一場,差點兒真的鬧出武裝衝突來。由此看來,雙方處於極端的對抗和敵對的情況下,惶恐不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感到是大敵來臨,一觸即發。一些武裝衝突大概就是起源於這些偶然的突發因素吧。
  (來日本後,遇見一些臺灣來的男留學生,他們大學畢業後都有服兵役的義務,三人中有一人要抽到去金門島經受鍛煉的簽,在那裏也經歷過防備共軍突然襲擊的演習。)
  在邊境上呆的時間長了,敵情觀念淡薄了,警惕性也降低了。晚上站崗巡邏轉個一圈便跑到隊部的大熱炕上去睡覺了,值勤日記上記的都是平安無事。因為中蘇大規模軍事衝突的危險性已消失,1972年以後,上級也許是察覺到每天晚上要那麽多的人受罪也過於緊張,不再要求我們知青民兵每晚站崗巡邏了。
  1973年鼕天,知青民兵連長在公社開完會搭隊裏的拖拉機大爬犁回隊,途中拖拉機出故障,修了老半天也沒動彈,他讓拖拉機手們繼續修理,自己一個人從大江上走了幾十裏地回生産隊叫人送零件去。他則在隊裏召開民兵大會,傳達上級的最新指示,說最近在內地抓住一個蘇聯武裝特務(原是中國的叛逃者),據說就是在我們隊對岸的蘇軍兵營裏過夜,一大早在我生産隊上遊附近三十裏地潛伏入境的,上級要求我隊的民兵提高警惕等等。未等他傳達完上級指示,便有一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告在我生産隊下遊附近的江面上,發現有一串從對岸走過來的腳印。我和連長跟來人一起騎馬跑到了事發地點,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月光照耀下的江面上,果然有一串腳印從江中好像是主航道蘇聯一側筆直地延伸過來,在岸上的馬車道邊消失了,看樣子是幾小時前發生的事件。不一會兒,先前在下遊拋錨的拖拉機大爬犁也轟隆轟隆地開到了這裏,於此同時,對岸蘇聯一側江面上也出現了五個撐滑雪板穿白色服裝的全副武裝的蘇軍巡邏兵。拖拉機手們告訴我們,這幾個蘇聯兵從傍晚開始就一直在對岸監視和尾隨他們前進。回到隊裏,又有人報告對岸蘇軍兵營裏汽車往來不絶,九點多時直升飛機也來過了。這是從來也沒有碰到過的事,一切發生的都是這樣的奇怪,看來確實有大事要發生了。因為此時生産隊的大多數知青和男勞動力都已陸續出發去林區伐木了,大傢頓時緊張起來。給公社打電話,公社說邊防軍和縣裏負責人要早上才能趕到,要我們保持鎮靜。那些個男人出外伐木的小媳婦們害怕的拉帶着孩子們幾傢住在一起,生怕武裝特務溜進村來把她們殺了。所有的在隊知青,包括第二天白天要到公社修水庫的六個男女知青這一晚上都沒有睡覺,在冰天雪地裏拿着槍放暗哨和巡邏。
  第二天白天,去公社修水庫的六個知青和兩個老鄉出發了,因拖拉機還沒修好,這七十多裏地,他們衹能步行了。不一會兒,邊防軍和縣革委副主任兼外辦主任也分坐兩輛吉普車從山路來到我隊,在連長和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陪同下到出事現場分析情況。蘇軍的幾個雪地巡邏兵也站在對岸岸邊嚴密地註視着我們這十來個人的動靜。氣氛有些緊張。
  外辦主任自然是經驗豐富,先讓邊防軍回到岸上的吉普車裏去,自己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腳印後,馬上就問這兩天你們生産隊裏有沒有人從江上走過。連長回答,我昨天才從江上走回來。主任接二連三地又問了連長幾個問題,隨後不準我們保護,一個人往江中心走去,這裏的人都為他提心吊膽。誰知他回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竟讓連長大吃一驚,“我看這從對岸走過來的蘇修特務大概就是你。”
  原來黑竜江在這裏有個大拐彎,從公社回生産隊,或者從生産隊到公社,順着江中的主航道走的是弓弦,江中央的雪道又平坦,要比沿着岸邊走弓背既快又省力,知青們腦子活膽子大,自以為衹要自己與前後兩個航標燈柱保持三點成一綫,就不會越境走過主航道。連長走的便是這條近道,他看到岸邊有我隊的拉柴火的馬車經過,就從江中筆直地回到岸邊,坐上馬車回隊了。因為這一帶的主航道離蘇聯岸邊特別近,離我方岸邊比較遠,連長的這一長串腳印看起來好像是對岸有人走過來似的。而當他聽人講有特務越境,加之對岸蘇軍活動異常,一時警惕性高漲,未能冷靜地想一想其他的可能性,便馬上嚮上級匯報,結果引出了一次讓全縣軍民虛驚一場的鬧劇。
  外辦主任把連長一頓好訓,便坐吉普車從山路回縣裏了。他心情十分愉快,要不是自己經驗豐富,還不知全縣軍民要折騰多長時間。
  下午他在辦公室嚮各級領導通報了所謂蘇聯特務入境事件的真相,建議取消已發佈到全縣各生産隊及各交通要道的檢查站的三級戰備的指示。就在他快下班的時候,有人嚮他報告,縣城對岸蘇聯邊防哨所打出要求緊急會晤的旗號。心裏一震,不知又發生了什麽重大邊境事件。
  
  三,外交辭令和中蘇往來
  
  俗話說“邊境無小事,事事連國際”。根據中蘇兩國的協議,雙方衹是在幾個口岸有定期和不定期的邊防和外交會晤,大至邊境衝突和犯罪者的引渡,小至溺死者死屍漂入對岸、牛馬誤入他界,都是談判的話題。我縣各生産隊,公社管轄地帶發生的邊境事件都必須報縣,由縣外事辦公室會同邊防統一和對岸蘇聯邊防直接交涉,不準下面自行交涉。
  1970年代我縣的首席談判代表是縣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兼外事辦公室主任,具體姓名已想不起來了,衹記得最後一個字是“泰”,與當時我公社黨委副書記遲仁泰(一度官至地區黨委副書記,1980年代降為漠河林業局黨委書記,在震驚中外的大興安嶺地區火災中,當機立斷,用有綫廣播大叫大傢逃命,及時指揮群衆在大火到來前轉移而出名),某公社黨委書記孫國泰三人並稱為呼瑪縣能把死人說活的三泰鐵嘴。
  泰主任原是學俄語出身的大學生,在1968年一次圍繞吳八老島邊境糾紛的中蘇會晤中妙語驚人,嶄露頭角。當時蘇軍侵入我方領土,毆打我邊境漁民,鐵證如山,常被我方指責的啞口無言。蘇方自知理虧,一直想找點材料來反駁我方。有一次蘇軍又與我邊民在吳八老島發生衝突,打來打去,一名蘇軍和我漁民同時掉入島外側的江中,我漁民入水後當然是如魚得水,得心應手,抓住蘇軍不放,灌了他一肚子水,這一切都被蘇軍拍成照片,在雙方會晤中作為中國人員故意毆打蘇聯邊防人員的鐵證嚮中方提出強烈抗議。當時的我方首席代表見此一疊照片,便知被蘇方抓到了把柄,還未想出強辯的句子來,時任翻譯的泰主任指着其中的一張照片對蘇方說,這不明明是我國漁民在奮不顧身地救護你們落水士兵麽,怎麽會是我國漁民在毆打你們士兵呢。雙方談判的代表湊過頭來一看,照片上果然是一個中國漁民在水裏抓住腦袋搭拉着蘇軍士兵的後領子的形像,我方首席代表也以照片上背景是蘇聯,指責蘇軍侵略我神聖領土的行為,迫使蘇方表示這是令人十分遺憾的誤會事件。泰主任於是官運亨通。
  上次講到泰主任剛處理完一起所謂的蘇聯特務入境事件,回到縣城後又接報告說對岸蘇聯邊防哨所挂出三面紅旗,這是要求緊急會晤的旗號。不知又發生了什麽重大邊境事件。當時兩岸沒有國際電話直通,約定有事要臨時會晤,就在各自的了望塔上挂旗,旗子的多少和情況的緊急程度有關,三面紅旗表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進行會晤,屬於發生了最緊急的事件。縣裏的老百姓衹要一看到雙方了望塔上升旗,便馬上知道要有中蘇邊防人員會晤了。(北京中南海和莫斯科的剋林姆林宮之間有直通電話,1969年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後,蘇聯領導人柯西金曾啓動過這條多年未使用過的熱綫,要求和周恩來總理通話,中南海的年輕的女接綫員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不僅一口拒絶,還義正詞嚴地批判了“蘇聯修正主義者”一通。周恩來聽了匯報後,嚴厲地批評了女接綫員的未經請示的輕率舉動,文革期的中蘇高層唯一一次會談直到越南鬍志明死後纔得以尋機在北京機場實行。)
  晚上八時多,泰主任接到了一個從縣公安局轉來的電話,說是我察哈彥生産大隊的六名知青今天中午誤入蘇聯境內,被蘇軍巡邏車和巡邏隊發現追趕,幸好知青及時跑回我境內,沒有一個人員被抓住,蘇軍也沒有開槍。
  事件是這樣發生的。我隊的二名男知青,四名女知青以及二名當地老鄉早上出發步行去下遊的公社修水庫,走的是纔冰凍三尺的江道。走到大江的一個拐彎處,老鄉們膽子小,衹敢順着我岸邊走遠路,知青們膽子大,不聽老鄉勸阻,順着江中主航道走直綫,自以為衹要自己與前後兩個航標燈柱保持三點成一綫,走在我方島的內側,無論如何也不會越境。當時我們知青雖說已二十歲,在生産隊裏男女生之間還是一本正經的,也不太說話。走在大江中間,開始也許是有些陌生,不言不語,倒是四名女孩首先打破僵局,問東問西,不一會兒大傢也邊走邊聊上天了。特別是走在有汽車壓過的地方,非常舒坦,大夥兒說今年的江道咋會這樣好走,不會走到老毛子的車道上去吧。領頭的男孩自信地說,不會的,我一直看着前面的航標。忽然,有一女孩叫了起來,前面來汽車了。果然在遠處出現了一個移動的飛快的黑點,開始大傢還以為這是縣裏派來調查特務潛入情況的官員的車,沒有在意,繼續聊天,走了幾步,覺得有些不對頭,回頭一看,我方岸邊走的那二位老鄉已停下來,揮着手不知叫喊什麽,後面很遠處有幾個蘇聯人滑着雪橇飛也似地朝這兒趕來。“糟糕,我看漏了一個航標燈,我們走到蘇聯的島邊上來了。”領頭的男孩發現自己犯了個重大錯誤。那個小黑點也迅速地變大,大傢發現它就是熟悉的那輛蘇軍巡邏車。車子在六名知青的前面一百米左右停留下來,走出三名蘇軍,一名軍官和一名拿槍的蘇軍士兵小心翼翼地朝這裏走來,還有一名站在車身邊作掩護,拿槍作瞄準狀。而六名知青雖然不是手無寸鐵,但能夠護身的衹有男孩們的兩把自製匕首。當時不執行巡邏任務時,槍是絶對不準帶出生産隊的。知青們深知被蘇軍抓住的後果,一時也慌亂起來。
  眼看前面蘇軍已逼近,後面追兵也快趕到,三十六計,逃為上計。六個人趕緊嚮我方一側的岸邊跑。誰知在這大江的轉彎處,水流比較急,冰結得不厚,加上又處於風口,冰面上的雪也被吹走了,走在上面,不僅可以聽見冰的裂開聲,還可以看見冰下奔騰的江水。儘管後面的蘇軍用生硬的中國話大叫“站住”,儘管在江中的冰面上有人還滑了一跤,哥們妹們還是大膽地往前走,不回頭。十分鐘後和岸邊的老鄉匯合後,看見對岸已有十多個蘇軍聚在一起了。真是好玄,要是被抓住,可倒上大黴了。
  1968年鼕天,1969年夏天,蘇軍在黑竜江,烏蘇裏江一帶以埋伏和強行綁架的手段,在我國境內江面和屬於我國領土的島嶼上抓走我邊民數十人。有位分配在某公社當獸醫的大學畢業生和兩名老鄉在江面上行走時,忽然四周雪地裏冒出幾個蘇軍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被蘇軍打傷打昏塞進一輛從對岸急駛過來的軍車裏,送到蘇軍兵營裏分別受審。獸醫拒絶回答任何問題,因為在大學裏學過俄語,所以不斷用俄語大駡蘇聯人,結果挨了頓臭打,鬧的兵營裏人人都能聽見。老鄉們避重就輕,在關於中國邊防軍情況的訊問中,一問三不知。不過蘇軍從老鄉的口裏也得知,抓來的那個會說俄語的青年並不是中國的軍人和公安人員,衹是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畢業生而已。晚上,三人被關在同一房間裏,凍得嗦嗦發抖,衹有受了傷的獸醫的床上有一條毛毯,三人衹好擠坐在這張床上渡過了第一夜,後來在獸醫的據理力爭下,第二天開始生活待遇有了改善。我方發現人員失蹤後,一查下來,找到了蘇軍越境抓人的證據,便在談判中嚮蘇聯方面提出抗議,蘇軍不得不把這三名綁架來的中國老百姓歸還中方。回來後,三人又受到自己人的不停審查,要他們檢討一下有否變節行為。逼極了,老鄉們嚮領導反映,蘇軍對獸醫特別照顧,我們的床上什麽也沒有,為什麽他床上有一條毯子,為什麽他用俄語和蘇聯人一講,蘇聯人就改善我們的待遇,我們不知道他告訴了蘇聯人什麽情報。於是獸醫便被懷疑有變節行為,調離出邊境地區,預備黨員資格也被取消。所以當地人都說,要是被老毛子抓走放回來,哪怕是跳進黑竜江,也一輩子洗不乾淨。
  蘇軍在對岸和知青們並行走了十幾裏地後,見我方也無進一步的行動,就回去了。知青們原先和老鄉約好互相保密,不把今天越境的事說出去,免得自找麻煩。在公社吃過晚飯,聽人講昨天發生的蘇聯特務入境事件其實是連長的腳印引起的誤會,心裏也慌亂起來,衹好一齊去公社派出所自首,供述自己今天中午誤入蘇聯境內的事實。派出所長趕緊嚮縣公安局匯報,於是縣外辦的泰主任對明天蘇聯方面可能提出的抗議有了對付的準備,不過他也沒忘記提醒我公社的領導不要處份那六名知青,因為他們已主動投案自首了。
  第二天在黑竜江中心的會晤中,蘇方人員首先嚮我方提出強烈抗議,指責我穿軍服的武裝人員六人(知青們穿戴的是統一購買的遠看分不清男女的草緑色棉衣褲和帽子,每人還斜背個小書包,看起來都象背了手槍似的),在岸邊人員的掩護下,昨天中午幾點幾分至幾點幾分,侵入蘇聯境內縱深幾百米,長達三公裏,進行有計劃的偵察活動,蓄意挑起事端(蘇軍的了望哨所早就發現了他們的行蹤,把時間記錄在案)。蘇方向我方提供了一組照片,要求泰主任對此作出明確解釋。泰主任當然胸有成竹,應答如流,他說,“你方所指稱的武裝入侵事件,是毫無根據的污衊。據我所知,中國邊防部隊昨天在這一帶並沒有任何巡邏活動。中國方面絶不會也絶不允許任何人在黑竜江上故意挑起事端。關於照片上人員的真實身分,我建議雙方都進行一下詳細的調查。如果真是我國居民誤入你方境內,那我表示遺憾。黑竜江鼕天江面上的溫度實在太低了,我個人希望下星期的定期會晤能在我方溫暖的小屋內舉行,就此事件交換各自的看法。”蘇聯方面也知這是外交辭令,想到下次又可美餐一頓,大飽口福,也就不再繼續追究和抗議了。
  當時我們那一帶的中蘇交涉,鼕天是雙方談判人員各坐車輛開到江中,下車站着會談;夏天是一方人員坐小艇到對方岸邊,上岸後在專設的小屋內進行會談,這次你來,下次我去。後來中蘇關係的火藥味漸漸淡下來,每次在小屋的會談結束後都要宴請對方。中方人員不習慣蘇聯的黑面包,蘇方人員又特別喜歡中國的料理,不僅味道好,吃不完還可以帶回國去。他們老是強調自己一方食物水果不足,對中方的盛情宴請贊不絶口,評論一番。我方人員也覺察到對方的用意,為了給談判創造些良好氣氛,我方談判代表總是建議下次談判在我方境內舉行。蘇軍談判人員開始還有些警惕性,後來實在抵擋不住中國食物和茅臺酒的誘惑,大多同意雙方會晤在中方境內舉行,甚至轉彎抹角地指定下次食譜,烤乳豬便是蘇方談判人員最喜歡吃的一道菜。中方談判人員把這些事當笑話告訴了知青們,用來貶低蘇聯修正主義的物資貧睏,炫耀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於是我第一次知道剛生下來不幾天吃奶的小乳豬烤一下便可成為名菜,也知道蘇聯人確實愛喝烈性白酒。
  六名知青可以說是開我們知青的出國風氣之先,無意中在蘇聯領土上走了一趟。其中某人後來作為官方代表團一員在1990年代首次正式出訪俄羅斯,他對一個談判對手說,這是我第二次來到你們國傢的國土上,對方開始沒有明白過來,後來聽完解釋哈哈大笑起來了。
  其實我們那兒當時四十歲以上的土生土長的老鄉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初期都有過出國打工淘金的經歷,當時也不要護照,幾個人湊成一夥就過境了,蘇聯人也眼開眼閉,正好來了一夥苦力,無所謂合法違法。淘金者回國後必要經過中國境內一個叫金山的地方,日本人在那裏設了檢查站和控製着許多妓院,十八裏崗子的地名反映了那裏曾有過妓院、商店和住傢聯成一片的繁華景象(後來被一場大火燒盡),淘金者辛苦淘來的一點點沙金又被“野雞”很快淘去,最後落入日本人的腰包。1950年代老鄉們也出過一次國。黑竜江上遊森林着火,和蘇聯商量後,上級組織了一批人過江,在蘇聯坐上火車,繞道到現場,迅速撲滅了山火。可是在1960年代末期和1970年代,兩國關係惡化,中蘇邊境上根本沒有正常的交往,我們衹能在江邊和船上觀望蘇聯。
  在我們的眼裏,蘇聯的公路交通,水上船舶,機械化程度都比我們發達。蘇聯沿江各兵營,居民點之間都有公路相連,夏天還有雙體流綫型客船在江上來回行駛。而我們這邊,黑竜江通航時,衹有兩衹客船在對開行駛,一大一小,大的叫“東方紅十七號”,燒煤和木頭,尾部上有一個象水車大轉輪似的推進裝置,小的是蠃旋漿推進的。客船一個航班是半個月,其不便可想而知。(據人講,現在實行經濟核算後,因客船虧本,黑竜江上的國營客運業務已停航,也無私人經營從漠河到黑河這一段的客輪航運事業。)中國沿江一些公社的所在地都無公路相通,夏天一下雨,林間砍出來的簡易道路連北京越野吉普車都不敢跑。就連從縣城到最近的火車站塔河的唯一一條正式公路也是坑坑窪窪,破舊不堪。有一年坐長途客車去火車站,車子一個顛簸(其實時速不過是六十來碼),一聲巨響,原來是後排我邊上的一個女知青彈起來,腦袋把車廂頂上的三合板撞了個大窟窿,幸虧是鼕天,頭上戴的大棉帽起了保護作用。司機若無其事,照樣把車開得飛快,大概是司空見慣了。
  當時蘇聯老百姓的生活,在我們的眼裏怎麽也不象中國報紙上宣傳的那樣“蘇修”已內外交睏,窮途沒落。黑河對過的海蘭泡又叫布拉戈申維剋晚上燈火通明。(來日本後從電視裏看到,現在那兒已成了俄羅斯遠東最大的中俄貿易交流的中心,中國的倒爺們在那裏大發其財。)對岸沿江的一兩個居民點的房子上都有電視天綫,夏天蘇聯女人穿的裙子(布拉吉)色彩非常漂亮,她們在江邊洗衣服時經常唱着歌,男人們則坐在屋前喝着什麽東西,一點也沒有貧窮的樣子。而我國這邊,連縣城也三天兩頭要停電點蠟燭和煤油燈。對我們知青的睏惑,老鄉們的解釋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是中國自鄧小平搞改革開放後,邊境居民生活大有改善,連我呆過的那個生産隊裏也傢傢有了電視機。倒是對岸老大哥那邊老百姓日子過得不舒暢,一些俄羅斯漂亮姑娘不得不到中國東北來打工掙錢,讓一些中國人過了把當闊老的癮。這在當年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大概蘇聯當局衹陳兵百萬對付中國就夠了,大概中蘇兩國人民有着天然的友好感情,夏天我們坐船經過蘇聯村莊時,不僅看不到有背槍的蘇聯老百姓,那兒的男女老百姓都主動嚮我們揮手致意,一開始中國人大多反應冷淡,不敢主動招手,深怕引禍上身,落個有親修傾嚮、立場不穩的罪名。1971年林彪事件以後,邊境上形勢反而有所緩和。中蘇兩國的民間客貨輪在江中交會時,或者白天經過對方村莊時,都互相鳴笛致意。上級也告訴我們知青,要主動嚮對方民船和老百姓表示友好,對方先招手和鳴笛時,一定要回禮。
  1970年代初中蘇兩國在意識形態和國傢利益上有過激烈的對抗和衝突,人民日報上甚至有鼓動蘇聯人民再搞一次十月革命的語句。但在兩國邊境上,利益和事件又驅使中蘇兩國要合作解决一些問題。我記憶中有一年倒開江,上遊的江水夾着冰塊奔騰而下,下遊江面還冰凍三尺,形成一道道屏障,江水便嚮沿江的村莊和田地漫延,兩國的房屋財産都受到巨大損失。中蘇兩國人員不得不在高層次進行商討,共同防止災害的擴大化。最後决定由蘇方派出直升飛機,放下蘇聯工兵,在江面的冰上安置炸藥,把冰屏障炸開,讓上遊下來的江水和冰塊通過。中國方面破例允許執行爆破任務的蘇聯直升飛機在江面作盤旋時,可進入中國沿江領空×公裏和在中國領土上緊急迫降。當時各生産隊都接到命令,發現執行爆破任務的蘇聯直升飛機進入我領空或者在我境內降落時,除馬上報告上級繼續監視外,不準采取任何不友好的行動。
  
  四叛逃者和特務
  
  文革期間,中國這邊有一些人夏天遊泳,劃小船渡過黑竜江,鼕天則直接從江上進入蘇聯境內,那時當然不會是為打工掙錢非法過境,所以中國當局稱他們為叛逃者。
  叛逃者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在國內受到政治迫害,走投無路跑過江去的一些黨政幹部和普通老百姓。這在文革初期較多。有些人過去就和蘇聯人有交往或有親戚血緣關係。其中有幾個人被蘇聯派回來後,馬上就投案自首,某人還得到“寬大處理”,再任某公社黨委副書記,大傢說他可能是假叛逃。
  因經濟問題,男女問題受到審查,或其它刑事犯罪活動而逃入蘇聯。我生産隊裏有一個會計受到口頭審查的第二天,便遊泳跑到了對岸蘇聯兵營裏去了。林彪事件發生後,周恩來把林彪兒子搞的一份“五七一工程計劃”作為林彪一夥武裝政變的罪證發至全國進行批判,該計劃指責毛澤東(b-52)把國傢經濟搞亂,知識青年下放農村是變相失業,五七幹校是變相勞改。周批判林彪的“形左實右”,實際上是暗暗地開始糾正毛的文革的錯誤。毛澤東也批發了給李慶霖的信,不得不對下放農村的知青遭遇表示關心。各地開始追查迫害女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壞人。我所在生産大隊的黨支部書記的弟弟也因強姦過當地的一個弱智女孩、還調戲過上海女知青(不過是摸了幾下女知青胸部和屁股),趕上了風頭,在全隊大會上由派出所長當場給他戴上手銬送到縣城判了八年徒刑。我隊上遊某公社的派出所長是有婦之夫,又把一女知青肚子搞大,還未查到他頭上,就帶着那個女知青從鼕天的江面上走過去了。
  知青中也有跑過江去的。我縣某公社一個上海知青在叛逃前,為帶點見面禮給蘇聯人,學着小人書上八路軍武工隊打日本鬼子偽軍的方式,趁大傢出工下地之際,到民兵連的武器庫把十幾支自動步槍和衝鋒槍的槍拴全部卸下,被正好走進來的一個知青排長發現。這個叛逃者喪心病狂開槍把那個知青打死扔進屋內菜窖,自己則從容不迫地帶着一堆槍拴和二支衝鋒槍跑過了江,聲稱打死了一個中國共産黨幹部,為蘇聯立了大功。蘇聯軍人問他為什麽要到蘇聯來,他大言不慚地說:“你們的生活過的比我們好。聽說你們已經變成修正主義了,想吃什麽有什麽,想玩女人有女人。”還沒有等他明白過來,蘇軍已大怒,痛打了他一頓後,把他和蘇聯的一幫刑事罪犯關在一起,強迫從事重體力勞動。一年多後,中方向蘇聯要求送還另一刑事犯時,蘇聯人便把他蒙上眼塞進汽車在江面上送還給中國。回國後,等待着他的當然是死刑。槍斃前,他的臨終要求是喝牛奶吃蛋糕。
  在叛逃者中肯定也會有幾個身分暴露了的蘇聯剋格勃(kgb)的長期潛伏特務。我所在的生産隊的原黨支部副書記兼生産大隊隊長可能就是因為被我們“高度警惕”的知青發現後纔不得不跑過江去的。
  知青們站崗巡邏是為了防備蘇軍的突然襲擊,特務的潛入和內姦的外逃,在當時的局勢下,不可避免地會發現許多可疑現象。有時走着走着,在你附近幾米遠的地方會突然“砰”的一聲飛起一顆信號彈,對岸蘇軍的兵營和哨所裏也會同時升起幾顆不同顔色的信號彈。常常一晚上就能碰上好多回。最初知青們都很緊張,以為不是有特務便是蘇軍要有什麽行動。搞了幾次數十人的秘密的八面埋伏,一見包圍圈中有信號彈升起,馬上縮小包圍圈,企圖當場將與對岸聯繫的特務活捉,但每一次都是枉費心機,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找到。雖然後來上級有通報,說在某村包圍的結果,發現在雪地上有一小塊火藥燒過的痕跡,據有關方面分析信號彈是自動引發的裝置,是“蘇修”用來幹擾我方軍民正常生活的手段,今後不必再勞民傷財搞埋伏了。儘管至今我還沒有搞明白這些個自動信號彈是如何被放置在我方境內的,但我相信這必是蘇聯人的傑作。
  我們幾百號知青來到生産隊後,除了保衛邊疆外,更多的是要接受所謂的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開荒種地,勞動生産。那年秋天,開荒時在林子裏挖出了一個鐵盒,裏面有幾十發用油紙包好的蘇製手槍子彈,馬上報告了隊裏和上級領導,包括那個和空軍司令吳法憲同姓同名的大隊長。上級當然要派人來“清理階級隊伍”,深挖“蘇修特務”。把隊裏幾個壞份子(給日本鬼子跑過腿,當過偽警察,土匪的人)批鬥一番,把所有可懷疑的人都查了一遍後,誰都不承認子彈是自己的東西,衹好不瞭瞭之。後來知青又在江邊柳毛叢裏發現有吃剩下的蘇聯面包時,更確信在我們生産隊裏有“蘇修潛伏特務”,晚上巡邏放哨時警惕性就更高了。我們發現身為大隊長的吳法憲雖然身先士卒,鼕天還經常住在江邊生産隊的打麥場附近的小窩棚內搭個鋪睡覺,看守場院上的麥子和黃豆,但有一兩次我們也躲進小窩棚取暖時,他卻不在,回來後又唬我們說是去外面方便了一下。零下幾十度,哪有人能在野地裏光着屁股蹲個一小時的?幾個知青開始對他産生了懷疑,但也沒對當地任何領導講。有一天深夜換崗時,上一班崗的女知青嚮下一班崗的男知青反映,剛纔發現吳大隊長鬼鬼祟祟地從江邊回來,手裏還拿着個桶,上去一詢問,大隊長說拿了點新麥子回傢做饅頭,女知青批評他偷生産隊的財産,他說我一會兒就送回去,便急衝衝地回傢了。男知青們問女知青翻過那個桶的麥子沒有,說不定他和蘇聯人剛接過頭,裏面藏着手槍和電臺呢。女知青說我們怎麽能搜貧下中農的身呢。商量後,三個男知青們便去江邊巡邏,順便檢查一下那個小窩棚;三個女知青則埋伏在大隊長傢周圍監視動靜。大約一個小時後,大隊長從傢裏出來了,馬上就發現有人在尾隨跟蹤他,不一會兒就把那三個女知青甩掉了。男女知青們匯合後,在村裏和江邊兜了兩圈,也沒見到大隊長蹤影,敲開大隊長的傢,他人也不在。等到聽見對岸蘇軍兵營裏有汽車動靜時,知青們纔醒悟到大隊長可能是拋下妻小跑過江去了。跑到江邊一看,果然有一行腳印直往對岸行去。天亮以後,對岸蘇聯兵營裏來了一架直升飛機,把吳大隊長接走了。大多數老鄉不相信吳大隊長是特務,認為知青小題大作,為一桶麥子把個人給嚇過江去了。當然也有老鄉說,吳大隊長常常是自告奮勇每年鼕天一個人晚上看守場院,有時無意中也講過蘇聯人的牛奶好喝,生活比咱們好,說不定給蘇聯人綁架過放回來或者自己早就經常偷越國境喝牛奶吃面包了,露出來的蛛絲馬跡還是有的,但誰也不敢揭發。知青們則後悔莫及,一個活生生的特務在自己眼皮下溜走了,衹怪自己太年輕,經驗不足,我們知青下鄉插隊時大多才十六、七歲。據一些跑過江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又回到中國的人講,他們在蘇聯時曾經見到過我生産隊的那個吳法憲,他好像成了蘇聯剋格勃的官員,專門管理並審問抓來和逃過來的中國人。
  叛逃者過江後,一些重大刑事犯罪分子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常在幾個月甚至於幾年後被遣送回中國。我生産隊一個貧下中農的十五歲的小孩被他爹打了一下耳光,一賭氣就遊過江去了。傢裏找尋了一陣,沒見蹤影,還以為在森林裏迷路給熊瞎子吃掉了。想不到一個月後,蘇聯人主動在定期會晤把這小孩交還給中方人員,倒讓他父母大吃一驚。有些跑過去的人衹想政治避難,不願搞背叛祖國的活動,蘇聯人便把他們集中在某一集體農莊生活勞動,每月還給點零花錢。蘇聯情報機關還對一些中國叛逃者進行短期特務訓練,讓他們多次潛回中國收集情報,廣種薄收,同時也是對這些人進行考驗。
  有年鼕天,公社接到下遊黑河縣公安局的電話,說我公社有個上海知青在途中生重病被送進黑河縣醫院,請火速派人來領回。公社領導大吃一驚,此知青早在一年前就辦妥手續回父親老傢浙江了,怎麽還會在黑竜江?經審問纔知道,他去年離開公社後根本就沒去浙江,而是悄悄地從江上跑到蘇聯去了,蘇聯人見他所持邊境居民身份證還在有效期內,便讓他去東北某市取份情報,他取完情報想再從黑河附近走過江回蘇聯時,晚上在旅館因發高燒昏迷不醒,被人送進醫院,並根據他身上居民證和我公社聯繫後纔真相大白。此人當時被判了十年刑。
  1974年1月15日,蘇聯駐中國大使館兩名外交官,在北京與一個派遣回來的中國叛逃者接頭,從事與外交官身份不符的間諜情報活動時被中國方面當場抓獲,隨後又和其它三名來接應的蘇聯使館人員一起被驅逐出境。中國報刊上曾對此事有過詳細報導,甚至還有現場電影記錄。其實那是蘇聯情報官員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落入中國反間諜部門圈套的結果。
  後來纔聽說,這個叫李洪樞的人於1967年在新疆叛逃,被蘇聯剋格勃多次派遣回中國,毫無失誤,深得蘇方信任。這次在中國東北大慶油田一個指定地點取到重要情報後,他想從我們下遊黑河縣附近的江上走回蘇聯,便買了從北安到黑河的第二天的客車票。其實中國公安人員早已跟蹤上他了,準備放長綫吊大魚,抓和他接頭的人,一舉破獲一個間諜網。第二天,推遲出發的客車裏坐的許多老百姓裝束的男男女女都是公安人員,沿途還有不少公安人員偽裝上下旅客,但他毫無察覺。到了黑河,公安人員發現根本不會有人和他接頭,,便把他暗中逮捕了。當時被蘇聯派回來取情報的人,都是到一個指定地點拿有人早就放好的情報,一般不和其它潛伏人員碰頭,這樣可避免長期隱蔽的間諜暴露。李被抓後便想戴罪立功,供認他有個電波發射器,曾被告知必要時可用它和蘇聯大使館直接聯繫。北京高層便策劃了讓蘇聯外交間諜出醜的計劃。當時世界上不少國傢都在驅逐蘇聯外交間諜,中國當然不甘落後。誰知這計劃差點兒因一個偶發事件而泡湯,黑竜江省的公安方面已把李洪樞和上月另外一個被抓住的派遣特務的消息通報到下面的縣級公安局去了,在這同時,我縣某公社的派出所所長又帶了一個上海女知青跑到蘇聯去了。北京方面幾次給我縣直接來電話追問那叛逃的所長是否知道這個通報,在確認那所長最近根本不可能聽到這個通報時,北京方面便放心地讓李洪樞和蘇聯駐中國大使館暗中聯絡,約定在北京近郊的一座橋下碰頭。
  當時人民日報的報導說,從蘇聯大使館開出的一輛小汽車在一座橋上放下兩人便開走了,下來的倆人是套着中國老百姓棉襖的蘇聯外交官,他們在橋下見到李洪樞後,拍拍他的肩,用“阿麟”的愛稱叫喚他。交接完情報後,中國軍民馬上從四處冒出來。兩名蘇聯外交官在李洪樞的帶領下,企圖逃出包圍圈未逞,被當場抓獲。過了一會,那輛小汽車又開回來接人,也被中國方面截下來,人贓具在,鐵證如山,這五名蘇聯外交官被驅逐出境。人民日報當然不會講李已被捕過,這是個擺好的圈套,等着蘇聯人鑽。但從報紙上我們還是可以找到破綻,第一是報紙上講蘇聯使館的汽車從一出門就始終處在中國人的監視下。第二是透露了接頭地點四處都有電影攝像機監視。蘇聯外交官被李洪樞帶得四處亂逃的狼狽形像都被拍了下來,公佈於世,想賴也賴不掉。
  蘇聯方面受此大辱,也咽不下這口氣,當然要尋機馬上報復。四天之後,1月19日,中國駐蘇聯大使館的一個關姓工作人員坐國際列車回國時,途中被蘇聯邊境衛生檢疫人員叫下車,和一批旅客呆在一個房間裏等待檢查,有名蘇聯女旅客硬塞給關一本畫報,邊上具有高度警惕性的蘇聯旅客便一擁而上,將關扭送到警察那裏。畫報裏據說有重要情報,於是關則作為從事間諜活動的外交官受到蘇方審訊,最後也被驅逐出境。
  
  五、奔喪
  
  1976年9月9日下午4時多,我從生産大隊的辦公室路過,衹見小宋慌慌張張地從裏面走出來,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毛主席今天逝世了”。“聽誰說的?”,“剛纔我給公社衛生站打電話時,沒人接,衹有哀樂,把我嚇壞了,再一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播毛主席逝世的訃告,我聽了二遍了”。那時我們隊裏和公社聯繫靠的是一部不知道什麽年代造的手搖電話機,電話綫路是用普通鐵絲連接的,常和公社廣播站的廣播綫串音。
  毛主席自1971年林彪外逃事件後,精神上受刺激太深,生了大病,這是我們早就從一個參加過陳毅追悼大會的老幹部那裏聽說過。1976年5月,自毛會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後,中央下達文件宣佈毛主席今後不再接見外國客人時,我們就知道他身體確實是不行了。當時有個知青在北京外交部某官員傢看到一份美國的《時代周刊》,上面刊登的評論文章分析毛在四月三十日會見新西蘭總理馬爾登的照片和講話時,說毛患了帕金森綜合癥,兩腿行動不便,說話時流口水,吐語不清,連翻譯冀朝鑄都好幾次聽不明白,湊在毛的耳朵邊再三詢問,外國人預言毛活不過今年。那時候知青們還沒有公開說毛要死了的膽子,回來後,這件事衹在幾個好朋友中傳過。倒是貧下中農們心直口快,有一天看到雨後太陽周圍有兩道彩虹,聯想到在吉林的掉下的大隕石,唐山發生的大地震,嘴無遮攔地說:“這青紅兩劍是殺皇上的,那三國演義開頭便講天崩地裂,我看毛主席身體有危險。”現在,這一切預言都成了事實。
  我們倆正說着,小邱也神色緊張地走了過來,他小聲地對我們講:“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剛纔聽老毛子臺講,老人傢過去了。不知是真是假,你們千萬不要再傳給別人聽。這兩天公社派出所的小魏正在查我們知青傳謠言的事。”
  1月8日,周總理逝世,鄧小平念完悼詞後就不再在公開場合上露面了,四·五清明節天安門反革命事件後,鄧被正式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報紙上對黨內那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的不點名批判也轉為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公開政治運動。我所在的生産隊裏的知青都是從上海徐匯區康平路一帶來的,宋慶齡、毛澤東的前夫人賀子珍以及文革前華東局、上海市的黨政領導,各局主要幹部,一些愛國民主人士,高級知識分子和文藝界著名演員的住宅都集中在此地區。特別是1972年後,周恩來幾次陪同美國尼剋鬆總統、日本田中角榮首相等外國領導人到上海,親自開了幾串名單,點名要見一些老幹部和著名人士,雖然後來並沒有接見他們,但很多知青的父母和親戚卻得以從幹校、監獄回傢或者重新工作,生活和政治待遇都有了改善。因為父母們和北京及各地的老上級、老戰友、老部下、老朋友們都有聯繫,消息十分靈通,我隊的知青們受此影響,對政治開始感興趣,對中央內部的路綫鬥爭十分敏感,並互相傳播一些對後來稱之為“四人幫”的江青、張春橋不利的內幕消息。譬如周恩來故意把美國記者寫的《紅都女皇》呈遞給毛看,毛對江青嚮外國人透露毛當年追求自己的詳情大為憤怒,乃說出趕出政治局、從此分道揚鏢的氣話來。這些消息大多是擁護周恩來、鄧小平的老幹部們私下裏故意透露出來的國傢機密,雖說傳到我們這裏已有點添油加醋,但很多後來都被證實確有其事。毛對電影《創業》的批示,毛對鄧小平的評價等等,當時中央文件還沒有下達到縣團級時,我們知青就早已知道,弄的縣裏來的幹部也經常要從我們這裏先聽為快。那回縣組織部長在我隊蹲點,聽小白講北京十裏長街送總理遺體去八寶山火化的動人經歷,也和我們一起感動得熱淚盈眶,回縣城後把我們隊的知青的政治熱情大大誇奬了一番。至於陳毅夫人張茜編的《陳毅詩詞》油印本,廣東李一哲的大字報,偽造的“周總理遺囑”,天安門四·五事件詩詞在我隊都有傳抄。我們生産隊的知青作為全縣、全公社“政治謠言”的傳播中心出了名,運動一來,縣裏不得不裝模作樣命令公社派人到我隊來追查。公社派出所的小魏接到了一個想入黨的知青的密告,晚上在我們幾個傳播“政治謠言”的知青宿舍外面偷聽大傢的議論,白天乘我們下地幹活,溜進宿舍偷看我們的筆記本,把我們的言行搞的一清二楚,搜羅了不少罪證,於是便寫了報告準備如實上報,建議逮捕幾個知青。我們開始還蒙在鼓裏,一點都不知道大禍臨頭。幸虧公社派來的陶副書記和我們一樣對江青、張春橋也無好感,對中央發動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有抵觸情緒,他看到小魏的報告後,馬上威嚇小魏,“你吃了豹子膽了?要抓知青進巴籬子(監獄)?你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幾級幹部嗎?連省軍區的副司令前些日子視察縣邊防時,還特意讓邊防捎信和吃的東西給他們。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知道知青傳播過什麽政治謠言。你要真敢把這報告遞上去,咱們倆的關係也算完了。到時候你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吧。”在陶副書記的暗中保護和警告下,我們在政治學習時,公開議論也變得收斂了,並註意防備知青內部的告密者。
  哪知道說曹操曹操到,就在我們三人議論毛死後天下會大亂時,小魏象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忽然在我們後面發話,“出什麽事了,你們那樣緊張。”我們定了定神,告訴他聽到中央臺廣播毛主席逝世了。他大吃一驚,趕緊說要去通知陶副書記,佈置追悼大會。我們提醒他,不要忘記把小學校廣場上的國旗降一半表示哀悼之意。周總理逝世時,我們知青要大隊的程書記降半旗,程書記說打開國以來,咱們從來就沒有降過半旗,還把我們訓一頓,“這國旗是你們隨便可以降下來的嗎,對過老毛子還以為我們要投降呢。”我們知青衹好自發地在食堂裏進行追悼,把報紙上的周總理遺相剪下放在鏡框裏一直挂到毛逝世那天。
  9日晚上,生産隊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知青們當時擔心的是毛死後中國會不會打仗,自己還能不能調回上海。1972年以後,周恩來開始落實政策,知青們各顯神通,陸續以各種方式返城和走後門調走,我隊花名册上的二百個知青衹剩下幾十個人馬了。但1976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妖風時,報紙上又不停地刊登各地知青上山下鄉大會給毛主席的致敬信,返城又要變成泡影。老鄉們和知青不同,他們對周恩來的死無動於衷,對毛澤東的死則哭的死去活來,好像天真的要塌下來了。我對站在身邊的賀南南說,“我已經决定去北京參加追悼活動,明天大早船下來時便出發。方大竜和宋一平也正好要去北京。中央說11日到17日在大會堂瞻仰主席遺容,18日在天安門開追悼大會。周總理骨灰撒掉了,毛主席遺體大概也要火化。你也和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這種大事將來是再也看不到了。”賀的父親是個抗戰前參加地下黨的知識分子幹部,據說在延安中央警衛團裏當過毛主席的小秘書,文革前在廣東省委委員、宣傳部副部長任內病逝。賀南南的上層關係很多,她帶到黑竜江來的一條黃軍毯便是擔任過內務部長的曾山送給她父母的結婚禮物。我想在北京到人民大會堂裏瞻仰主席遺容,肯定少不了她的幫忙。賀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
  10日夜裏十點,我們坐了十二小時的船,到達縣城,在縣郵電局的一個朋友宿舍裏大傢聊了整整一個晚上。從郵電局的朋友那裏知道中央現在嚴格控製各地人員進京,賀南南便給前幾天去了哈爾濱的袁燕妮拍了個電報。袁燕妮已辦妥了回上海的手續,準備住在她爸爸的老戰友--省軍區曹司令的傢玩上半個月,聽說省軍區新上任的王副司令派邊防捎信來,讓賀有空趕快去哈爾濱見他,袁臨行前給賀南南留下了一個住址和司令夫人的名字。王副司令的信裏沒有電話號碼,他的通訊地址是哈爾濱××信箱,那時冠以××信箱的大多是軍事保密單位,不會接收民用電報。無可奈何,賀衹好嚮袁燕妮留下的臨時住址拍了下列內容的電文,“哈爾濱xx路××號××轉袁燕妮,我和王、宋、方四人坐12日晚×次到哈,望接。代買13日赴京車票,告王副。”心想有了省軍區正副司令這雙重保險,去北京的車票應該絶對沒問題。
  11日早上六點半,我們坐上當天唯一一班開往塔河火車站的客車出發。誰知客車開出不到五百米,便在縣公安局門口被人攔住了。車門打開後,二個帶手槍的警察在外面站着,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走上車來,大聲喊着:“這車裏有沒有去北京的察哈彥青年?”。車廂裏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以為要抓人了。坐在後排的我們四人不得不站立起來,色厲內荏地回答,“我們就是,找我們有什麽事?”。那幹部語氣頓時緩和下來,“你們昨晚住哪裏了,讓我們好找。我是縣委辦公室主任。請你們馬上跟我下車。你們知不知道中央有文件,要大傢堅守崗位,不要都到北京參加毛主席的悼念活動。你們的汽車票縣委給退,來回的船票錢縣裏給報銷。”一聽是這事,我們異口同聲回答,“我們是回上海,請過假了,這事縣委管不着。”那幹部也不強迫我們回隊,下車時關心地對我們說:“現在火車很擠,你們如果要到北京去,恐怕連火車票也買不到。”我們馬上得意洋洋地回他一句,“這事就不用您操心了。”他瞪了我們一眼,泱泱不樂地下了車。(十月,我回隊後,有人問我,你們四人到北京去是否在縣城裏被警察關起來過?這纔知道,我們的奔喪活動曾在縣裏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毛死後,整個邊境地區進入一級戰備戒嚴狀態,據說是為了防備蘇聯搞突然襲擊。縣委聽說有幾個察哈彥的上海知青坐船來縣城要去北京奔喪,馬上下令要勸阻我們的無組織行動,誰知查詢了縣城所有的旅館和招待所的旅客住宿名單,都沒有發現我們的行蹤。幸好縣委辦公室主任靈機一動,起了個大早,讓縣公安局的警察攔住了客車,纔算找到了我們。而我們不聽勸告的舉動被同車的旅客傳播開來,變成了一個故事。據稱縣委接到報告有四個上海知青要叛國投修,派出公安人員在全縣各路口和旅店到處搜查,終於在開往塔河的客車上發現了這四個人,打起來後,知青挺厲害,把警察也給打傷了,結果抓住審訊後纔知道搞誤會了。)
  12日晚十一時許,晚點的列車到達哈爾濱站,還沒等我們開口問車票的事,在站臺上接我們的袁燕妮便告訴賀南南,“你的電報闖禍了。司令發火了,去北京的火車票買不成了。”原來司令夫人接到門口警衛遞上的電報,馬上把袁燕妮找來,狠狠地訓了她一頓,“你還有沒有革命警惕性?誰讓你把我們傢的地址告訴別人。這周圍的人原先誰都不知道這裏住的是誰,那個送電報的人騎個摩托車在門口一叫我的名字,還有什麽密可保。要是讓壞人知道,派人來暗殺你曹伯伯怎麽辦。現在階級鬥爭那麽復雜,毛主席逝世了,我們傢附近住的那個老右派,高興得喝酒包餃子,派出所已經把他關起來了。”眼看托司令買票要落空,袁衹好按電報要求詢問王副司令的電話號碼,×阿姨更是大發雷霆,“你還有完沒完,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王副司令為什麽自己不告訴他們,不也是要對外保密麽。他們既然認識王副司令,就告訴他們去××路省軍區大門口找,那是原先哈軍工的地方,不保密,一問誰都知道。還有,晚上你自己要回來,給門口警衛班挂電話,讓他們派車去接你。但不準你把亂七八糟的朋友帶到這裏來住,我們傢不是你們縣城的大馬車店。你願意和他們在外面住也行。”
  出站後去售票處一看,裏面人山人海,三天內經過北京的車票早已售完,買三天後的車票還要單位證明,等退票看來也無希望。夜深了,公共汽車早已停開,那年代也無出租車可叫,賀南南和袁燕妮衹好步行去××路省軍區直接找王副司令,聽人說,衹有半個小時的路。我們則在車站廣場前等待。過了有二個半小時左右,正在我們等得心急火燎,不耐煩時,一輛小汽車在我們面前停下,車門打開,跳下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嚮我們走來,再一看,賀南南坐在車裏得意地招手讓我們快上車。
  上車後纔知道,賀南南她們走錯了路,好在毛主席逝世,街上到處有解放軍和民兵站崗巡邏,一路上也不害怕,後來她們走到省新造的電視臺門口,嚮人打聽路時,看到兩個女孩深更半夜要找省軍區副司令,當兵的起了懷疑,把她們請進警衛室,來了個穿便衣的幹部,嚴肅地要她們出示身份證明,還問她們和王副司令是什麽關係。賀說從沒見過王副司令,但他是我爸爸的老戰友。看到賀拿出了王副司令的親筆信後,那幹部頓時熱情起來,說你們挺幸運,撞到我手下來了,我是省公安廳負責保衛電視臺的內勤,我可以通過特殊綫路,幫你們找人。他在五分鐘內把電話接到了王副司令的臥室。王副司令剛要睡覺,聽說老戰友的女兒賀南南和幾個朋友還在大街上流浪,馬上派警衛員開上那輛蘇製吉斯專用車來到了電視臺。先把袁燕妮送回曹司令傢,又來接我們去省軍區招待所住宿。
  等到把我們一切安排妥當,警衛員小李便把下榻在二樓的王副司令叫醒。王副司令倒是一點也沒有架子,他詢問了我們在邊境插隊的情況,看我們對政治那麽感興趣,便善意地勸導我們,他的有些含義深刻的話令我至今回味不己。“國傢的政治本來不應該需要人人都來關心。工人做工,農民種地,學生念書,解放軍保衛邊疆,大傢搞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纔會安定團结。大傢都不務正業,來關心政治,結果衹會亂七八糟。你們年輕人還是要多學點東西,爭取被推薦上大學,將來纔會對國傢有點貢獻。中央的方針如果還要像你們這樣的小娃娃來擔心,那不是出問題了嗎?你們應該相信黨中央,相信我們這些黨的老幹部。”他讓小李把招待所負責管車票的幹部馬上找來,當面囑咐那人一定要買到這兩天去北京的火車票。還沒從夢中清醒過來的那個幹部盯着宋一平衣服上的破口子直發呆,怎麽也弄不明白王副司令為什麽在凌晨三點會為這幾個滿身土氣的知青興師動衆,把整個軍區招待所服務人員鬧的不得安寧。
  15日清晨,經過兩晚一個白天,我們終於到達北京。當時因唐山地震,山海關至天津一段綫路不通,火車從赤峰、承德繞道行駛。車廂裏擠得水泄不通,上厠所都要從人頭上跨過去,快趕上紅衛兵大串聯那陣了。我們男孩子晚上纍極了,便輪着睡在椅子底下,早上起來身上潮呼呼的,大概是坐在過道上那大嫂懷裏吃奶孩子撒的尿吧。車上的老百姓似乎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樂趣,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上下下,並不像我們那樣因為領袖的逝世而對中國的前途有所擔憂。也有人發牢騷,說去年萬裏當鐵道部長搞整頓時,火車通行萬裏,秩序也挺好,今年一批鄧,這火車又不正點了,還亂七八糟,連開水也沒有了。
  到了北京,賀南南便到景山後街王副司令北京的傢裏住宿,我們各人到自己的親友傢安排好行李後,下午便到那兒集中,王副司令關照兒子想法開後門讓我們去人民大會堂瞻仰主席遺體。賀從書房裏拿出一大堆大參考讓我們看,看到有些外國評論員認為江青可能會接任中共中央主席一職,大傢紛紛表示不可能。記得在隊裏時,我講起住在我傢附近湖南路上的毛主席前夫人賀子珍很孤獨,一年到頭呆在屋裏,也很少有人來看她,形同軟禁。賀告訴我,她聽一個紅軍女幹部講過,毛主席對自己和賀離婚和江青結婚也有後悔之意。延安時期,那個女幹部的丈夫和一個大城市來的女學生好上了要和她離婚,女幹部不依不饒,到主席那兒告狀,要求處份丈夫的受資産階級思想影響的錯誤,毛聽任她哭泣一番後,好半天才吐出下面一番話,“我不是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嗎?你讓我怎麽處份他呢?”。女紅軍楞了一下,轉身邊走,痛快地離了婚,從此再也沒嫁人,衹領養了幾個烈士子弟在傢。當時中央許多領導都反對毛主席和江青結婚,為此政治局在周恩來主持下作出决議,江青作為主席的生活秘書,不能在公開場合用主席夫人的名義從事政治活動。(在我的記憶中,江青第一次以主席夫人名義在報紙上出現是文革前1965年主席接見從美國歸來的前國民黨代總統李宗仁的時候。文革開始後,江青一直代表毛主席,支持造反派,打倒了不少老幹部。1974年以後,她似乎不太在公開場合代表毛主席嚮大傢問好了,據說毛主席已不和她住一起了。)賀把女紅軍的故事講過後,方大竜也說,他聽文藝界的人講,江青過去和上海的一些演員關係很好,前兩年,有個曾和江青一起想投奔延安的著名的男演員一直沒有得到解放,別人要他交代在新疆的叛變問題,他始終不認罪,逼極了,便大叫“江青同志瞭解我”,弄得當時上海市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衹好托人傳話給他,江青同志很關心你的問題,答應衹要你不再把自己的問題和她聯在一起,端正態度,馬上放你回傢。
  晚上,我們又應宋一平在北京住所的主人郵電部副部長李xx的邀請,到那裏去吃飯。宋一平的父親是個老勞動模範,那年當工宣隊時保護了落難的老幹部李xx。四屆人大後,李xx當上了副部長,不忘當年的救命恩人,問宋一平父親有什麽事需要幫忙,老工人要求不高,說我兒子二十多了,還在農村插隊,這樣下去連媳婦都找不到,你能否給開個後門,調回上海咱不想,在當地給他安排個工作就行。這次宋來北京就是準備談工作的事的。李副部長聽說宋還有幾個插隊的朋友一起來京悼念毛主席,便讓我們一起去談談。李副部長深情地回憶延安時期在主席身邊工作的情景,他說,那年延安大整風抓知識分子出身的國民黨特務,我們搞電臺通訊的人員差不多個個都受到審查,搞得大傢情緒很不穩定,最後沒辦法,衹好托我們的王諍部長嚮主席反映情況,他過去是國民黨軍官,但參加紅軍後一直受主席信任。主席知道後,便在春節時到我們工作地點來拜年,把我們都解放了。
  在這非常時期的北京,充滿着悲傷、不滿、緊張、恐怖的氣氛。人們對領袖毛澤東的去世,心情自然是悲傷的,但對挂着主席夫人頭銜江青和她的政治夥伴張春橋則心存不滿,因為國傢今後前途未可預知,大傢都有些緊張。當時四.五事件的餘波未盡,加上毛的去世,衹要你在公開場合中發表些不合時宜的言論,就會被人匯報上去,當作現行反革命被追查。某部有個人在學習會上散布內部新聞,中央决定保存毛主席遺體,已把毛主席遺體中的心肝肺都挖了出來,因為越南的鬍志明遺體比蘇聯的列寧遺體要保存的好,還請了越南專傢來幫忙。那知道被人反映上去,變成污衊毛主席沒有心肝,公安局馬上派警察來把他拷走了。我們在景山後街王副司令傢那個小四合院裏聊天的當天晚上,就有戶籍警上門調查白天是否有人來此聚會過,說如果有外地來客住這裏,你們傢也應該和普通居民一樣申報臨時戶口等等。王副司令的兒子說,直打他們傢搬到這兒,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都沒有上門查過戶口,這會兒政治形勢一緊張,準是隔壁院子裏那個居委會老太太聽見你們在說什麽事告的狀。當時人們互相告誡,說話要小心,提防有人打你小報告,在緊張之外又增添了幾分恐怖感。我們在方大竜親戚傢看他表哥抄的四.五清明天安門詩詞時,那個靠買冰棍為生的老奶奶馬上端個小凳子坐到廂房前的院子裏,看到有人進出,便大聲喊叫:“大媽,您上街道開會啊。小五子他爹,今個下班咋那麽早啊?”。提醒我們在屋裏說話的人把聲音放小點。老奶奶解嘲地說:“快解放那年,大竜他表姑和一幫學生到這裏來開會,我坐在大門口給她們放哨,提防國民黨警察和便衣特務就行了。現在無産階級專政真厲害,連幾十年的老街坊鄰居都要提防”。
  當然私下直言不諱的人還是有的。當時在北京遇到的一些在文革初期挨整,後來被周恩來、鄧小平解放重用的老知識分子和老幹部,都認為毛主席死後,中國局勢肯定會朝着周恩來提出的四個現代化方向發展,不得人心的江青等人失去了支持,肯定會下臺。有個老教授對我說,“我就不相信那些老幹部會違背民心,聽任江青再鬍作非為。張愛萍(中國核武器發展的主要負責人,後任國防部部長)去年復出後,就講過文化大革命好,好個屁,好得我兩條腿變成了三條腿,多了根拐棍。”嚇得他老伴直埋怨他苦還沒受夠。
  我們到北京來奔喪的目的之一,是想到人民大會堂瞻仰毛主席的遺體。我們知道,毛和中央一些領導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一份倡議書上簽過名,表示死後要火化,周恩來帶頭把骨灰都撒了,中央大概不會違背毛主席意願,讓他睡水晶棺材吧。來到北京後,離17日嚮遺體告別儀式結束衹有三個白天了。王副司令的兒子倒是挺有辦法的,16日兩次在中央機關爭取到了兩個臨時名額,但打電話回來,因賀南南不在傢,衹好又讓給別人。兩個女孩事後知道錯過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後悔得大哭了一場。18日,北京百萬人在天安門廣場舉行追悼大會,我們五人則在李副部長傢站着收看實況,當時他傢的21寸進口大彩電在普通老百姓傢是沒有的。中央的大多數領導人都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江青穿一套黑色的喪服,還是挺會打扮自己的。年初中央一號紅頭文件說有病離職的軍委副主席葉劍英也精神抖擻地出席了。看到華國鋒用手指沾着口水翻悼詞時(晚上電視臺再放的實況錄像已把這個有損領袖形像的鏡頭刪去),大傢互相看了一下,誰也沒吱聲又低下了頭。說句老實話,他雖然是黨中央第一副主席兼國務院總理,但大傢明白他顯然是作為老幹部和江青兩派中間的折衷人物被毛主席臨終前推薦指定的,並不是理想的接班人。自林彪事件以後,毛主席洞察一切的神話已經消失,毛開創了新中國,固然是偉大,但他也有糊塗的時候,把林彪、王洪文作為接班人培養明顯是個錯誤,臨終前還支持江青、張春橋他們搞不得人心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當時我們認為這是毛主席不能容忍周恩來、鄧小平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舉動。毛在1970年對來訪的美國記者斯諾說,他一生辦了兩件大事,一是把蔣介石趕到一個小島上去了,一是搞了文化大革命。但兩者都沒有辦完。聽到華國鋒講要繼承毛主席遺志,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我們暗暗地想,這樣的政策還能持續多久。在我接觸到的那些老幹部、老教授和普通的市民中,似乎誰都認為,毛主席死後,鄧小平再次復出的希望並不渺茫。
  19日,我們五人在天安門廣場合影,背景裏有偉大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的橫幅標語。28日,因國慶到來,北京遵循往年慣例,要趕外地來人回原地,五人也就此分手。袁、方倆人回上海,宋一平則由李副部長的夫人陪着上哈爾濱省郵電總局落實到我縣漠河郵電所工作的事。衹有賀南南還沒下决心開後門調走,便和我一起回黑竜江生産隊。回去的路上,火車經過了被大地震摧毀成一片廢墟的唐山,那種慘景讓人看了終生難忘。火車進入大興安嶺後,這裏已經下過雪了。有位外國詩人說過,“鼕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通過這次奔喪,我感到了民心所嚮,看到了國傢的前途希望的曙光。
  10月15日以後,除了美英日蘇的電臺廣播了江青等四人幫被抓的消息外,北京的朋友們的報喜信件和各種內幕報導也紛至沓來。他們告訴我們,你們的插隊生活就要結束了,中央馬上就會着手解决全國的知青問題。10月22日,北京百萬人在天安門廣場集會遊行,歡慶粉碎四人幫的勝利。又過了幾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了貝多芬的第五命運交響麯。作為一個普通的知青,我親身感受到了這場歷史巨變的發生,我和人民一起經歷了喜怒哀樂,我相信人民的力量是偉大的,這就是國傢的命運,任何想阻擋歷史潮流前進的人必將被釘在恥辱柱上。我再看到江青在電視上公開露面時,她已經是作為犯人受審了。
  
  六面對死神(上)
  
  受當時政治宣傳的影響,來黑竜江邊境農村插隊的知識青年有不少是自願報名的,他們渴望在邊境的艱苦鍛煉和血汗洗禮中,讓自己也成為和父輩那樣的英雄人物。哪裏的活最艱苦,哪裏的任務最危險,他們就自告奮勇地衝在前面,他們的許多人逐漸取代了當地老鄉,成為生産勞動和保衛邊疆的最有生氣的主力軍。當地的領導也樂意把最艱苦的任務譬如修路,蓋橋,建水庫等等交給知青去完成,而死神就在此時嚮知青們悄悄地走來。知青們不僅在黑竜江省留下了豐碩的勞動果實,有時在那裏也會留下鮮血甚至生命。就拿1970年在呼中的原始森林裏修那條戰備公路來講,就有三四個十七八歲的知青被炸山飛來的石頭打得腦袋開花,被砍倒的大樹壓得血肉模糊,長眠在林中。當時大傢衹想趕進度,比速度,也不重視安全保護,加之一切合理的規章制度都被打破,上級衹是給各個生産隊派任務,就是崩山炸石頭這種人命關天的活也是聽任各隊自行其事,整個工地現場缺乏統籌管理,險象橫生。點火之後,大傢就數炮的響聲來判定是否有啞炮,如果這時其他生産隊人員也在崩山的話,爆炸聲此起彼伏,就有可能數錯。你認為自己隊的炮全響過了,其實還有沒響過的炮,等你一走進工作現場,最後一炮剛好炸響,大小石頭如雨點般似地撲天蓋地飛來,你又忘記戴好安全帽,那就慘了,輕者傷筋斷骨,重者一命嗚呼。有時其他生産隊崩山的石頭也會飛到我們躲避的安全地帶,這可謂是飛來橫禍。我隊有位知青,從小彈的一手好鋼琴,文革前在市裏的少年鋼琴比賽中還得過名次,剛去修路工地第三天,就被一顆飛來的小石子打斷了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1973年落實知青政策時雖說是以此傷較早地病退回到上海,但再也無法重續他成名成傢的舊夢。
  現在的年輕人來到國外,雖然也有各種非正常傷亡,車禍,疾病,自殺等等,但那時有些知青的非正常傷亡有時更帶有一種英雄主義和悲劇的成份。
  還在1969年的時候,上海的報紙上就宣傳過一個在黑竜江插隊的叫金訓華的上海知青,他原是上海中學紅衛兵代表大會的委員,本來可以留在上海工礦,自己卻主動報名去邊疆,號稱“一生交給黨安排”,結果在黑竜江倒開江發大水的時候,為了撈回隊裏幾根漂走的圓木,跳下水去而被白白淹死。這種現在看來毫無價值的犧牲,當時卻被當局大肆渲染成為一種英雄行為,要大傢學習。那個時代在黑竜江鍛煉過的許多知青,在潛意識中或許確實存在著一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先人後己,不怕苦,不怕死,一旦有需要,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們公社有一個知青,有年鼕天和大傢坐卡車去林區伐木,卡車翻到路邊,把他摔昏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同志們怎麽樣了”,和報紙電影中英雄的口氣如出一輒,周圍的人調侃他,“怎麽樣了?還是喝苞米碴子粥”,把他弄得好尷尬。其實他不一定是裝的,現在的人很難理解這點。我隊有位知青回滬頂替父親,在遠洋輪上當了海員,八十年代有次在海上,機艙裏兩次發生火事,他勇敢地衝入火中,關掉了閥門,雖說受了燒傷,卻為撲滅火事立了大功。誰知回來後,有位局領導在找他談話時,不懷好意地問他,人都是自私的,為什麽別人不敢衝上去,衹有你不怕死,你有沒有什麽個人動機。因為一時找不到火事的發生原因,他竟被懷疑了好長時間,直到三個月後部裏的調查組下來排除了他縱火的可能性,搞清了事故真相,他纔被恢復了原來的二管輪的職務,得到通報表揚。
  在我八年的插隊生活中,兩個熟悉的朋友在死神的微笑面前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在我心中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1971年底,我去金山大隊玩,那裏有不少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就已經熟悉的朋友們,其中就有許元,在傢是老五,父母和大傢都管他叫小五子,時間長了大名倒沒人叫了。小五子的父親原是山西五臺山一帶的小石匠,十五歲時和二哥一齊給地主幹活時,一隊紅軍路過他們村,宣傳員們說,日本鬼子占領了東北,窮苦的弟兄們,趕快參加紅軍吧,紅軍是要打日本鬼子的,是幫窮人打天下的隊伍,趕走日本鬼子,打下天下,你們大傢就有田耕,有飯吃,還可以到城裏去做官。二哥一聽,想想與其天天給人幹活還吃不飽飯,不如去當兵闖一闖,反正傢裏有大哥孝敬老娘。於是便扔下手裏的工具,帶著弟弟隨着村裏的幾個青年加入了紅軍,後來又變成了八路軍。小五子爸爸參軍時年紀小,個子也不高,在部隊裏當了個小號兵,還沒打幾仗,二哥便被打死了,他大腿上也吃了顆日本子彈,還生了一身癩皮瘡,送進部隊醫院。院長看他長得聰明伶俐,便把他留下當了勤務員,於是小五子爸爸便一直在部隊醫院工作,和院裏的女護士結了婚。後來轉到華東野戰軍,是華野第一支坦剋部隊醫院的創始人之一。1949年進了上海後,在衛生局當了副局長,有一年回山西老傢給老娘掃墓時,纔知道村裏出來跟着共産黨打天下的二十來個人,衹有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還當上了官,其餘人都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戰死了。不禁感慨萬分,老拿這事教育我們這些小孩不要忘本,還把四個兒子都送去當了兵。
  1969年中蘇邊境武裝衝突爆發,小五子中學畢業面臨上山下鄉,小五子媽想讓小五子留在上海,還在五七幹校等待“解放”的他爸卻說,怕什麽,小五子就是和蘇聯人打仗打死,咱們還有四個兒子呢。於是他找到學校革委會的領導,要求讓小五子去邊疆最前綫去插隊。我們開玩笑說,小五子是被他父親分配到呼瑪來的。他大哥在哈軍工畢業後去了海軍工作,71年秋天寄來一首水調歌頭詞,“清光一萬裏,雲港蔽星舟。閱盡秋色,燈火圈圓唯神州。列寧故土淪陷,紅河子孫離散,問君知幾秋?倍思手足親,何己醉溫柔?濤聲息,風行疾,披瑩霜,躍步飛升,欲攀天纜操天舟,登峰槍挑紙虎,下海纓縛叛蝤,佳節共環球。有血便無淚,斷頭不低頭”。小五子也回了幾首詩,我還記得其中好幾句,“遠瞻蘆蕩軍,白發欺黃忠,更兼兄弟輩,縱橫皆英雄。依呀黃口兒,猶唱紅燈頌。隨徵已三載,帳前無寸功。未繼登山止,得展壁輝宏。吾亦將門子,何獨怯青峰。千文能奮筆,點謀不存胸。白食千傢米,赭顔顧江東,思絶衝冠起,提酒掩倥惚”。但是中蘇邊境儘管緊張,在我們知青去後,並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武裝衝突,小五子那種“炮火起處獻忠魂”的豪言壯語衹能變成“改觀改魂清己垢”的實際行動,在生産勞動中表現得十分積極,幹活從不肯落在別人後面。有次當地的老鄉對我們一部份知青和他們拿一樣多的工分不滿,提出要比賽割黃豆,看誰割得快。個子矮小的小五子作為男女知青的代表之一,和老鄉中活幹得最好,工分拿得最高的兩個男青年比。割黃豆其實沒有多大技巧,就是看誰有耐力,少直腰就能割得快。開始一小時他和老鄉不相上下,一直衝在割豆隊伍的最前面,因為一條壟有五六裏地長,老鄉也忍受不了彎腰的苦,不時直腰喘口氣,小五子不小心把手指割了個口子,鮮血直流,他毫不吭聲,和幾名男女知青幾乎是一口氣割到頭,又回來接應大傢。老鄉們不服氣,檢查質量時,纔發現小五子割的那條壟上的血有一裏多長,從此對知青幹活口服心服。
  12月26日,是毛澤東的生日,晚上我和大傢吃了麵條,又在小五子他們宿舍裏聊天。因為來插隊的知青人數要比當地老鄉還要多,所以蓋了幾排象兵營那樣的長房子,一排房子裏又有好幾個大房間,門是分別開的。小五子住的那間屋裏有三十來個人,分上下鋪睡,隔壁便是民兵連連部。晚上九點多鐘,小五子打著赤膊,衹穿一條短褲,站在屋子中間的用空汽油桶做的大鐵爐前擦身,一面吹口哨,吹口哨是他的絶招,他能把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全麯從頭到尾吹出來。忽然隔壁連部裏“砰”的一聲槍響,這邊小五子也撲通一聲倒了下去,我們還在發愣,衹見小五子用手捂著肚子,鮮血從他手指縫裏不停地淌出,“我中彈了,快拿個碗給我”,他輕聲地喊著。有人趕快遞上了一個搪瓷碗,小五子著急地搖了搖頭,“不行,這容易感染,我的腸子流出來了,要瓷碗”。大傢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他扶上鋪。這時屋門也被人拉開了,有個當地青年探進頭來看了看,然後又縮了回去,驚慌地喊叫,“李金鎖,你槍走火把青年給打死了”。屋子裏的知青馬上反應過來,好多人衝出屋去抓那個肇事者。我守在小五子身邊,幫著他用碗堵住肚子上的傷口,屋外傳來了幾十個知青的咆哮聲,“李金鎖,你跑到哪裏去了,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看來他們是沒有抓到那個肇事的當地民兵排長。小五子張開眼睛,若無其事地對我笑了笑,輕聲地說,“衹要血止住了,我就沒事,我爸告訴我的。你讓他們別揍金鎖,他肯定是無意的,他平時對咱們知青挺好的”。小五子的臉越來越白,不一會就失去了知覺。隊裏的赤腳醫生來了,給他作了包紮和止血措施,打了強心針,但無濟於事,晚上十一時左右,小五子終於因流血過多而停止了呼吸,離他二十歲生日還差五天。知青們如同受了傷的野獸,一傢一戶地敲門瘋狂地找尋李金鎖,悲憤的喊叫如雷聲在村子上空滾來滾去,李金鎖的父母站在傢門口,不停地嚮我們知青彎腰鞠躬賠禮道歉,老鄉們用驚慌的目光望著我們,誰都否認知道李金鎖的下落。十二時,公社黨委,武裝部,派出所,醫院的人也坐北京吉普從江上趕來了。這時在生産隊領導和當地老鄉的保護下,李金鎖的父母把已經五花大綁起來的兒子交了出來。派出所的警察給跪著的李金鎖戴上手拷,並保護他免受憤怒的知青的痛打。經武裝部的人勘察現場後,我們纔知道,李金鎖擦槍忘了把剛纔巡邏時上膛的子彈退出,所以一扣扳機,子彈穿過泥墻,打在宿舍梁上的木頭硬結上,又反彈到小五子肚子上,造成了小五子的死亡。
  小五子的遺體放在一間空房子裏,八天後,等他媽從上海趕來後,纔下葬在金山大隊附近嚮陽的坡上。小五子媽過去在部隊醫院給不少傷員送過葬,這次面對最疼愛的小兒子的死,表現得非常堅強,沒有哭出聲來。縣委書記問她有什麽要求,她說人死了也不能復活,現在李金鎖還被關在縣拘留所裏,請領導把他放了,也不要給他什麽處份,他們傢就這麽一個勞動力。李金鎖回隊後,接過別人轉交的小五子媽送的毛主席語錄和毛選,感動得泣不成聲,馬上到小五子的墓前連連磕頭。開始幾年,還經常去掃墓,後來知青陸續少了,他也不太去了,好像根本沒發生這回事。1978年夏天,我回黑竜江參加大學考試時,臨行前,小五子的媽媽找到了我,她傷心地對我說,“你們這些好朋友現在都要回來了,就剩我傢小五子一個人留在那裏,你考上大學離開呼瑪時,不要忘記去小五子那裏告個別,托人經常去看看他,我傢小五子是喜歡熱鬧的,他最耐不得寂寞”。我想起小五子臨死前那平靜安祥的神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七面對死神(下)
  
  誰知道,在我和生産隊其他五個知青坐海輪去大連改乘火車回呼瑪時,又經歷了一件悲劇。
  我們六人,五男一女,都是準備回黑竜江參加大學高考的,其中最有希望的當屬舒民安,大傢都叫他阿安。他生在美國,兩歲時隨父母歸國,是文革前上海最好的重點----上海中學的六八屆高中生,還當過中學裏的團支部副書記。
  拿現在人的眼光來看,阿安算是連馬屁都不會拍的正人君子,疾惡如仇,一本正經到了迂腐的程度。可就是這一特點,1975年鼕天他被大傢選舉當了大隊生産委員,帶著一夥老鄉和知青去幫十八站林場倒大木(伐木),這是我們那裏一年中最重要的副業。因為當時國營林場效率不高和機械化水平落後,每年鼕天都要找各個生産隊的農民來幫忙完成國傢計劃任務。倒大木來錢不光要靠大傢伐的木頭立方米多,還要靠送禮打通林場上上下下的關係,譬如你把林場的頭頭給弄順氣了,他會默認你量下來的從伐木場到公路邊木材堆積地的虛假距離而不認真復查,衹要你編個彎彎麯麯的運木路綫,多報個幾百米距離,這樣伐下來的大木每立方米的工錢就會提高,你給林場的檢尺員送煙酒和面粉,他每次都量大木的粗大頭,立方的數量也會無形中增加。阿安到了林場後,打前站的許會計得意洋洋地告訴他,今年林場給我們隊定的每立方米大木的工錢要高於往年,也是各公社中最高的,雖然請林場的武主任喝了三回酒,送掉十斤豆油,一百斤白麵,還是合算。許會計要阿安繼續努力,搞好和林場檢尺員小羅的關係,小羅已經暗示要些面粉和豆油。阿安一聽就來火了,“我生下來就不會這一套,也不想學,現在辦什麽事,都要靠請客送禮,邪氣把正氣都給壓跑了。林場的這批人現在胃口是越來越大了,都是我們自己給喂出來的。我就是不送,他還能把我們給吃了”。小羅開始沒吱聲,半個月後便在檢尺時百般刁難,號稱也是公事公辦,結果挨了知青的幾下硬拳。這下事情可鬧大了,林場方面揚言要核實我們生産隊的運木頭路綫,重新商量給我們的工錢。事關生産隊的收入和每個人的利益,一些原先支持阿安的知青也開始責備他太死板,缺少當幹部的靈活性。阿安無可奈何地隨着許會計帶著禮物一齊嚮小羅賠禮道歉,還請林場的領導喝了酒。在酒桌上,武主任語重心長地對阿安說,“小夥子,好好學著點,別那樣死心眼,學校教你們的那套玩藝在社會上根本行不通。這社會復雜得很,毛主席要你們上山下鄉,不就是要你們在社會這個大學校裏長長見識嗎?哈哈。”阿安當時沒吭聲,倒完大木回到隊裏的第二天,阿安突然嚮黨支部書記提出辭職,從此變得消極起來,經常不出工,躲在宿舍裏看書,寫東西。
  他給正在上海養病的胖子寫信,敘述了他思想變化的痛苦,“我一直很喜歡偉人們欣賞的那些話,在命運的前頭碰得頭破血流决不回頭,走自己的路,讓人傢去說吧。可是這次在大傢尤其是你自認為是同一戰壕的戰友的勸說下,要我見了何等醜惡的事,都要無動於衷,見了卑鄙無恥的小人,也要阿諛奉承。我多年來精心構造的道德馬其諾防綫竟如此輕易地崩潰,而我們一直痛恨的東西倒成了天經地義。不管我能找出多少理由來為自己的屈服辯解,我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軟弱無能。明知是錯誤的東西,還要違背良心去做,這和過去出賣理想,出賣革命當叛徒有何區別。”
  他開始懷疑自己多年來信奉的政治信條和人生準則,“有些政治信條,我們總是憑著激情一廂情願地相信它,而實際上並不明白,任何一種政治原則,拿到社會上總是要打折扣的。我們接受它的方法卻常常是錯的,我們手中的信條未必能替我們解决實際生活中哪怕很小的問題。我們口裏心裏相信的東西和準則,在人生中卻並不如此去做。我們的書生氣非但不能改造別人,而且使講究實際的老百姓和知青對我們嗤之以鼻。我們根本不瞭解大多數人的苦惱和憂慮。理想必須來源於現實,來源於大多數人的生活實踐。我最近心裏時常出現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在力求達到的是不是社會現實的需要。現在報紙宣傳又要知青紮根邊疆農村了,把朱剋傢,柴春澤,翁永曦當做典型。憑我這個懂點馬列主義的哲學基本知識的人來看,上山下鄉運動必然要流産,不會有什麽成果的。可仔細想想,我們現在身體力行努力地去實踐的人生準則卻不被大衆所接受,我們的辛勤勞動最終不過是無用功,為某些政治騙子的蠱惑人心宣傳作點綴,豈不可悲。我現在沒有什麽明確的目標,推薦上大學要輪到我也不知道是哪個猴年馬月的事。但如果一個人平平庸庸地度日,那有什麽意思。”
  阿安對現實政治批判的語調越來越尖銳,1976年四·五清明節天安門事件後,他因為傳播謠言,散布反動言論,收聽敵臺,幾次被來我隊視察工作的公社派出所所長在隊裏的學習大會上點名批判,甚至於被列入要逮捕的知青的黑名單中。他倒是毫不害怕,忍無可忍時還要據理力爭,那刻薄的諷刺幽默,弄得全場人捧腹大笑,把那所長憋得滿臉紅一陣青一陣。舒還指揮知青唱歌,“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搞得全縣的大小領導都知道我們隊知青誰都不怕,連唱歌都會變着法子駡人。
  1977年鼕天,全國實行了文革後的大學入學第一次高考,阿安文科哲學底子很強,記憶力又好,連美國五十個州的全名都能背出,地理考了個99分,總分數也挺高,上海復旦大學曾想收他,由於父親的美國特務嫌疑問題還沒有解决,而阿安的政審材料裏還有收聽美國之音等敵臺,散布反動言論的記錄,黑竜江省招生辦公室提出異議,結果沒能上上學。後來地區革委會曾打電話給他,有意補送他入地區師範學校,阿安一口拒絶了。事後他對其他人說,“我不是賤民,不需要這種特別照顧。我需要的是我本來應該得到的東西,能真正表明我能力和人生價值的結果。文革雖然結束了,到現在還在看家庭出身,不能真正實行擇優錄取,比科舉制度還不如,中國真是沒希望了。聽聽美國之音居然還會影響我上大學,這種罪名還不是秦始皇那個封建時代的産物嗎。讓那個沒上過小學的派出所所長管政審,我們知青是沒有出路了。”這話後來傳到公社派出所所長的耳裏,他氣急敗壞地說:“阿安這小子也太狂妄了,我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還是能管管他這個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衹要我還在所長的崗位上,就不能讓咱們培養無産階級接班人的社會主義大學裏混進他這樣有反動思想的人。”於是阿安和派出所所長的矛盾弄得人人盡知。
  1978年春節,阿安回上海探親,這時他父親的問題雖說還沒有結論,但因為有個美國著名的科學家來華訪問前,嚮中國方面提出要見老朋友--阿安的父親,某領導一個批示,文革時住進舒傢祖傳的那棟小洋房裏兩層樓面的兩戶人傢立即搬出,看來平反落實政策是早晚的事。在區教育局工作的母親為了補償阿安受家庭問題連累而不能上大學的事,托了熟悉的醫生為他辦了有嚴重哮喘病的假證明,要他趕快辦理病退回滬手續,阿安死活不肯,還指責他父母弄虛做假的行為不能為人師表,聲稱我要光明正大地回上海,弄得他父母好傷心。他一反常態,不怎麽參加在上海復習的隊裏知青的聚會,老是一個人悶在傢裏,房間裏堆了些黑格爾的哲學書和新出的內部書籍,根本沒有我們那樣廢寢忘食復習的氣氛。5月底我們幾個知青準備回黑竜江參加7月高考的初試,約他一齊回隊。他讓我們先走,還幽默地說,他要過完兒童節恢復童心後纔走,並托胖子給他買張6月2日去大連的三等艙船票。等到胖子買好船票,告訴他大傢决定推遲一星期出發,和他一齊走,六個人正好湊夠一個三等艙的房間,他說:“這又不是拱豬三缺一,你們何必要等我這個倒黴透頂的人。”
  6月2日下午我們在公平路碼頭上,左等右等還不見阿安的身影,讓送行的朋友給他傢挂電話,他大哥說他早上11點就離開傢了。離3點開船還有20分鐘,阿安被小柏拉着匆匆趕來,小柏大聲嚮我們喊着,“阿安這個傢夥,都快開船了,他還篤悠悠地坐在候船室裏抽煙,要不是我看到,他準誤點不可。你們看,回黑竜江參加考試,他的旅行袋裏除了一條煙,幾件衣服,一本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和一本《中國地圖》外,什麽復習材料也沒有,真是把書都藏到腦子裏去了,就準備回上海讀大學。哪像你們大包小包,恨不得把上海的所有好吃的東西和傢裏的所有復習材料都帶回黑竜江,準備在農村長期作戰。你們在考場上一定要學學他這種鎮靜的本領,祝你們六個人都凱旋歸來。”
  阿安帶着他那癟癟的旅行袋上了船,他臉色不太好看,在甲板上和胖子竊竊私語一番後,回到船艙裏和我們打了兩輪橋牌,拱了幾回豬都保持不敗記錄。隨後他提議大傢還是上甲板上看看海上日落,充份享受一下大自然。落日的餘輝把蔚藍色的東海海面染成一片金黃,阿安望着周圍飛翔的海鷗,聽着我們對這美麗的景色的評價,一直默默無聲,忽然冒出一句話來:“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當那巨大的火球終於落到了地平綫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後,他主動提出請我們大傢吃今天最後的晚餐。大傢都說這次高考,他不會再為家庭問題受連累,肯定能考取他嚮往的復旦大學政治係,不過到時候還要請客。他嘆了一口氣說:“我過去也認為自己出類拔萃,充滿自信,但現在我對自己能否上大學毫無把握。1973年大傢推薦我上大學,誰知冒出個白捲英雄張鐵生,考試成績全部作廢,還是看出身,結果浪費了我們隊的一個名額。去年考試,我成績名列前茅,結果是名落孫山。上面領導說我思想反動不能上大學,知青裏也有人說我好高騖遠不學無術考不上大學。我的任何奮鬥,都一事無成,想一想都會無地自容。但你們還是把我當朋友,光憑這點我就應該請你們吃飯。不過我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所以將來誰考不上大學不要怪我的晦氣連累你們。”胖子馬上打斷他的話,“阿安,老提你那走麥城幹什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考場又不是刑場,今天是你請客喝酒,不要拿你那種悲觀論調來影響大傢情緒。一會兒我們還要一齊復習歷史和政治,不能痛飲三百杯,還是乾杯吧,與爾同銷萬古愁,預祝我們六人個個考上大學,回到上海。”於是我們六人一面喝啤酒,一面高聲背誦李太白的將進酒的長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乾杯。”引得周圍的人都轉過身來看着我們這付搖頭晃腦的得意勁,以為餐廳裏跑進了一夥瘋子。阿安的酒量很大,但衹喝了一杯就不喝了。
  回艙房的路上,阿安拉住一個服務員,問船今天下半夜幾點出東海,那服務員隨意答了一句,大概是三點多吧。我感到奇怪,便問阿安,你打聽這個幹嗎?他答非所問地解釋說:“東海的水是蔚藍的,代表希望,黃海的水是黃的,混沌不清,衹有到了目的地大連,你纔會再看到藍色的大海。過去有人一形容大海,便是藍色的海,其實大海和社會一樣,也有清混之別。”
  回到三等艙裏,躺在鋪上,我們就請阿安出題,讓我們一個一個來回答,答的不全的地方或者是答錯了,就請他補充或糾正。不知不覺地就折騰到了十一點,胖子忍不住了,大叫瞌睡蟲已經襲來,他這一說我也犯睏了,阿安看我們都沒精神了,便說:“那就到此為止吧。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們復習,以後我可沒時間陪你們了。大傢再背一遍高爾基的海燕吧,今晚雖然風平浪靜,但我希望海燕的那種迎着暴風雨而奮鬥的精神將會讓你們個個都考上大學的,我實在是太喜歡海燕了。”那時候我們隊裏許多知青都喜歡瞿秋白翻譯的高爾基的海燕,不僅抄在筆記本上,還能一字不差的從頭背到尾。“在那白茫茫的海面上,飄翔着一隻海燕----”,小小的艙裏又響起了激情的集體朗誦聲。在阿安請求下,我們背了三回。“我來了,我來了”,我也逐漸進入了夢鄉。
  6月3日早上六點半,我睜開眼睛,對過阿安的鋪上沒有人,毯子疊得整整齊齊,而其他四人都已經起來看書了,沒有法子衹好起床去刷牙洗臉。等我從洗臉間回來後,胖子他們也出去了,艙裏就剩下睡在阿安下鋪的小陳那個女孩了。過了一會兒,胖子他們陸續回來了,每個人進艙時都問我看見阿安沒有,快吃早飯了,怎麽還不回來,不知他上哪兒看書去了,還是掉到哪個臭毛坑(厠所)裏了。於是我們四個男的又分頭去找,全船上下都找遍了,也沒見他人影。五個人坐在艙裏正納悶時,胖子說他六點起來時,就沒看見阿安在鋪上,“阿安白天都要睡懶覺,今天怎麽會起哪麽早?奇怪!”小陳有點膽顫心驚地接着說:“我昨晚上失眠睡不着,就一直躺在床鋪上看書,他也一個晚上都在看書寫東西,後來他下鋪看見我還在看書,就對我說,都兩點了,還用功呢,快休息,你這個小病鬼,要註意身體,以後的日子長着呢。說完他就出去了,大概是上厠所吧。我很快就睡着了,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我不清楚。”
  這時,我突然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最後的晚餐”,“最後一次幫你們復習”,“海燕-----我來了,我來了”,我和胖子幾乎是同時衝過去翻開了阿安鋪上的枕頭,舊軍裝上放着一封寫着“胖子等收”字樣的信,“他-----???”,我和胖子實在不願這樣想。信封沒有封口,裏面衹有一張信紙,上面寫着:
  “胖子等:我走了,我去找我的歸宿了。原諒我,原諒我這怯懦,輕率的舉動吧!能否上大學毫無把握,而繼續呆在隊裏,這想一想就會使我發瘋。我沒有勇氣繼續面對現實了。我早有此願,活着如同行屍走肉,不如死了好(阿安在這句話下劃了強調綫)。
  請別告訴我爸媽,通知我哥吧!地址是上海xxxx車間xxx
  別了。祝你們幸運!
  \\\\\\\\\\\\阿安
  78.6.3匆
  又,有可能把我在隊裏的東西和書捎回去。”
  這封信在我們五個人之間傳來傳去,誰都沒有說什麽,房間裏衹有急促的呼吸聲。忽然,小陳哇地一下哭了起來,打破了這凝聚着的空氣。“你們還坐在這裏幹嗎?快叫船停下來,回頭去找”,她便哭便催我們趕快去找船長。船當然是不會開回去找的。船長告訴我們,文革時,跳海自殺的人很多,即使看見有人跳海馬上停船,也幾乎連屍體都找不到,大概是跳下去後立即被吸到船底下去了,當然會遊泳的人,一下子可能死不掉,其實那更痛苦,在海裏掙紮一番後,不是被鯊魚吃掉就是精疲力竭沉入海底。邊上的乘警也說,跳海自殺的人被過路船衹發現救起死裏逃生的事我衹聽到過一次,清晨兩三點時,周圍也沒有其他船衹通過那塊海區,你們還是趕快通知他傢人吧,人死不能復活,你們也不要太悲傷,好好復習功課,考上大學,前途無量。
  我和胖子倚靠在船舷邊,凝目註視着這茫茫的大海,陽光雖然燦爛,但海水並不象天空那樣蔚藍。我力圖擺脫那種想象,能夠在黃埔江上遊幾個來回的阿安心裏高喊着“我來了”,跳下東海時,沒有馬上死去,周圍一片黑暗,除了那遠去的海輪上暗淡的燈火和滿天的星星。哪怕他又有了生的願望,他也衹能一個人在海裏奮鬥,或許他能堅持到東方出現曙光,最後一次望着這已經不屬於他的黎明,終於被希望之海的浪花所吞沒。
  胖子哽咽地對我說:“我實在沒有想到阿安會走上這條路。昨天他上船的時候跟我說,衹要這種政治審查制度存在,他這種反動分子今生今世就進不了大學,而呆在農村苟活一輩子,也實在忍受不住,我勸他把眼光放遠點,不要太悲觀,現在鄧小平上臺了,一切都在變,右派都平反了,那個悼念周總理的四五天安門事件也遲早會平反,到時候你說不定就是英雄,讓那個狗所長嚮你陪禮道歉。他說,其實那所長人也不壞,從沒嚮下面的生産隊要過東西,他也是為他所堅信的真理而奮鬥,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指示,而且忠心耿耿,過去父親被打成美國特務時,我也不是說過要和他劃清楚界限嗎?後來纔明白自己做錯了,後悔莫及。阿安說文革時的冤案平反是早晚的事,但他可能看不到了。”胖子後悔地說:“後來他把話題扯開了,大談關於大海的哲學和美學,又吟了文天祥的過零仃洋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假若我稍稍敏感些,註意些,說不定就能阻擋住阿安的死。”
  我安慰他說:“你不要這樣自責,我們都太遲鈍了或者說是太現實主義了,所以無法理解他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阿安他自己選擇了不苟活偷生的莊嚴的死,馬上就要面對死神,他還無所畏懼,象英雄那樣平靜地要我們朗誦海燕為他送行,這樣的勇氣是誰也攔不住的。我們衹有鼓起生的勇氣,繼續面對這嚴峻的現實,纔會有出路,我始終相信,道路是麯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阿安的追悼儀式是他死後七七四十九天時由朋友們操辦的,由於竜華殯儀館不能為追悼自殺者出藉場地,儀式是在他傢的大客廳裏舉行的,出席者有他小學,中學和插隊時期的朋友六十多人。他的遺象兩邊挂着一付選自他遺詩的對聯:“花落但餘心嚮日,劍埋路有氣千霄。”看到照片上他父母那種欲哭無淚的悲傷樣子,還在黑竜江農村裏復習迎考的我們都掉下了眼淚。當了國際海員的小柏,每次隨船經過東海黃海相連的海域,就是阿安跳海的地方,都要投下一些香煙和罐頭,奠祭我們的好朋友阿安。
  當然也有人無動於衷,那個被阿安認為人還不壞的派出所所長,在我們嚮公社領導匯報阿安的情況時,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話,“舒民安不是要上大學嗎,這回可如願了,上了東海大學。”氣得胖子當場就給了他一記耳光,在場的公社黨委書記拉開了胖子,反過頭來倒把所長訓了一頓。
  1978年6月3日,上海市下達了關於插隊知青都可以病退回滬的文件。10月,我和胖子回到上海念大學,小賀考進了東北師範大學,大學畢業後分配回到上海。小魯和小陳雖然接到了地區師範學校的入學通知書,他們都沒去,而是辦了病退回上海的手續,成為離開生産隊的最後兩名知青。回到上海,他們倆參加了1979年高考,也都進了大學念書。小魯後來對我說,接到地區師範學校的入學通知書時,他曾猶豫不决,看到大傢都走了,極其悲觀失望,甚至於想拉顆手榴彈自殺,但一想到阿安的死給父母朋友帶來的痛苦悲哀,還是選擇了生的道路。
  我插隊的那個公社裏,一千二百多名知青到了1979年走得盡光,衹有小五子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山坡上的墓穴的棺材裏。1978年9月20日,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去金山大隊探望了他,被野草掩沒的墓牌上的字跡早已被多年的雨雪洗刷得看不出來了。我用手一根根地拔掉墓上一米多高的野草,用毛筆把墓牌重寫了一遍,把兩盒牡丹牌香煙和兩瓶鬆花江啤酒放在墓前,自己也點燃了一支煙,猛吸兩口,然後放在墓牌前,隱約中我仿佛感覺到小五子在和我告別,再見,再見,永遠別忘記在黑竜江邊,還有你少年,青年時代的朋友,今後有機會再來看看我,我想你們,我太寂寞了。
中國知青夢

鄧賢 Deng Xian
  僅以此書,祭奠所有在輝煌的噩夢中悄然死滅的青春。——作者題記
  
  一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時,也就是北京那個莊嚴的會議(十一屆三中全會)進入意義重大的主題報告的時候,在雲南邊陲一個地圖上無法查到的叫做橄欖壩的偏僻地方,一個名叫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腆着無比沉重的大肚子,睏難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間小路上。沒有人聲喧嘩,沒有塵土飛揚,衹有一縷深秋的太陽寂寞地穿過樹林,將破碎的光斑灑落在這個即將成為母親的氣喘籲籲的年輕孕婦身上。女知青不時直起腰來,抹一抹額上的汗珠,或者扶住路邊的樹幹歇一歇。她當然不可能知道此刻正在遙遠的北京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這些事情與她和知青未來命運的關係,眼下她衹有一個比任何時候更加強烈的願望,那就是快快趕完這段不算太短的路程,把孩子生到醫院去。
  
  就這樣,當這個已經在上山下鄉道路上跋涉了整整十年的女知青正孕育着自身對於未來的巨大希望,步履維艱地走嚮分場醫院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路即將走到盡頭。因為一個可怕的災難正在前面等着她,死亡的陰影已經張開翅膀。
  
  從任何意義上說,七分場這間衹能遮風擋雨條件簡陋的舊房子都不能被稱作“醫院”,正如那個出身貧農,當過部隊炊事員,高小畢業,被選拔進“紅醫班”深造三個月的成醫生也很難可以被稱為“醫生”一樣。然而,成醫生和他的同事們確確實實在這間從未認真消過毒的大房子裏一直工作了將近十個年頭。
  
  成醫生並沒有對孕婦的到來感到緊張或者驚慌失措。他讓一位對生孩子富有經驗並且熱心的傢屬大嫂做他的幫手,又從容不迫地將所有接生器械一一消毒,然後戴上橡皮手套,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嬰兒的降臨。不料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了,胎兒並沒有馬上出世的意思。事情到了這一步就變得很不公平,因為醫生和患者同樣需要吃飯和休息,需要遵守共同的作息時間。於是醫生在一連看了三次手錶之後,决定立即回傢去吃晚飯。他吩咐傢屬大嫂暫時替他照看産婦,有事到傢裏找他,然後就離開衛生所急匆匆回傢去了。
  
  不幸的事發生了。産婦出現橫位難産的癥狀。此時,成醫生已外出兩個多小時未回來,産房裏衹有傢屬大嫂一個人。不久,一個令所有産科醫生談虎色變的魔鬼——子宮大出血猝然出現。九時四十五分,女知青在送往農場醫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雙亡。十點半鐘以後,終於有人在距場部不太遠的一間低矮的小伙房找到那個爛醉如泥的醫生。
  
  農場醫院的西南角有一間簡陋的停屍房。連日來,這個一嚮被視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為當地輿論註目的熱點中心。聞訊趕來的知青絡繹不絶,將停屍房圍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換上一身草緑色軍裝,頭髮梳得像過節一樣整齊,面部淡淡化了妝,部分掩蓋了年輕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間殘留的痛苦痕跡。那個未及出世便過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與他的母親並排躺在一起。母子倆看上去都不象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來吊唁的知青大多是本農場的同學或戰友,他們有的趕了很遠的山路,個個輓着褲腿,臂戴黑紗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進門就忍不住大放悲聲。人們與其說用眼淚痛悼亡友,不如說同時也為自身的知青命運而悲泣。
  
  醫院的人們長時間沉浸在這種悲痛和壓抑的氣氛之中。……人們互相傳染和彼此激發着長期被壓抑的怒火和不滿。有人籌劃舉行追悼會,要求農場善後處理;更多的人提出必須追究肇事者責任,改善知青待遇和醫療衛生條件,等等。上述提議立即得到多數知青一致響應。於是這種由女知青瘁死引發的不滿情緒迅速演變為針對知青普遍命運的反抗行動。
  
  知青中迅速擴散的敵對情緒使得農場領導深感不安。當天下午,醫院藉口天氣炎熱屍體不宜久留,試圖將屍體轉移掩埋,遭知青阻攔,未果。
  
  十六日,農場保衛部門奉命強行處理屍體。知青不允,雙方發生摩擦。消息傳開,知青嘩然,於是越來越多群情激憤的男女知青從四面八方趕到現場。
  
  衝突一觸即發。
  
  重慶女知青周俐敏是這樣回憶的:“當時並沒有人意識到這件事會鬧大。我們以為,既然徐玲先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無辜的犧牲品,那麽我們要求改善生活待遇和醫療條件,懲治那些草菅人命的醫生,應當也不是無理取鬧。現在說來讓人不敢相信,當了整整十年知青,住的還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喝????水湯。……”
  
  另一位老知青李孝林說:“其實,開始誰也沒有想到同農場領導對抗,因為知青的本意並不是鬧事,鬧事能解决什麽問題呢?……問題在於農場領導采取高壓手段,不是以理服人,而是準備使用武力強行驅散知青,壓製人們的不滿情緒。在這樣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知青纔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二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現在景洪街頭的請願隊伍終於打破了邊疆小城的安謐和寧靜。
  
  十八日上午九點剛過,數以千計的男女知青就從四面八方涌進城來。儘管當地政府事先早有準備,佈置了大批民兵和軍警嚴陣以待,但是大隊知青還是勢不可擋地涌進市區,並且沿着馬路浩浩蕩蕩朝着州委和政府駐地進發。
  
  這是特定時期和特定歷史條件下發生在邊疆的一個起因相當偶然的特殊事件。遊行的知青並無激進的口號,慷慨的陳辭,或是失去理智的暴烈行為。這些來自偉大首都,黃浦江畔和天府之國的曾經意氣風發的紅衛兵小將,如今低垂着他們被亞熱帶烈日烤焦的曾經無比驕傲的頭顱,肩上擡着他們不幸死難的同學和姐妹,邁着沉重遲緩的步伐走嚮未可知的命運前方,去為生者和死者爭取一點做人的基本權利。
  
  與此同時,雲南西雙版納以及臨滄、德宏、紅河、文山等墾區農場均受到橄欖壩事件的波及和影響。短短幾天,版納墾區所屬八大農場均面臨知青情緒失控的嚴重形勢。各農場知青紛紛行動起來,互相聯絡,秘密串聯,一呼百應,煽風點火。或者毋寧說,知青久已壓抑的情緒和願望原本就是一堆危險的幹柴,不用煽風點火也會因為種種原因自動燃起熊熊大火來。
  
  於是有的農場知青發起“萬人簽名運動”,明確將回城要求上書黨中央華主席;有的知青集體通過《回城宣言》,宣稱不惜一切代價實現回城目標;還有的農場已經醖釀知青大罷工,推選出協調行動的領導機構,並起草了有關行動的章程草案,等等。
  
  總之,也許誰也不曾想到,一粒小小的火星,一個女知青不幸猝死的偶然事件就成為引發這場驚天動地的知青大返城風暴的導火索,成為導致十幾萬雲南農場知青乃至全國知青最終走嚮覺醒並且勇敢地反抗自身命運的第一聲驚雷。
  
  十八日中午,請願知青代表嚮州委提出三點要求:⒈懲辦肇事醫生,追究其法律責任。⒉改善農場的醫療衛生條件,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故。⒊給死者開追悼會,追認烈士,優撫死者傢屬。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上三點要求决不能算作過分,甚至有些就事論事和小題大作的意味。因為當請願者以前所未有的勇氣衝破來自自身和社會的重重阻力,山呼海嘯地聚集在當地最高權力機關門前時,他們興師動衆的目的竟然衹是提出三個相當表面和微不足道的膽怯要求,這就難免使人感到驚訝和失望。
  
  然而知青的要求沒有未能得到及時答復。對領導者來說,任何以要挾方式提出的要求都是一種冒犯,因而也是非合理的和難以接受的。換一種角度講,權威本身是領導的一個組成部分,你可以蔑視責任乃至真理,但是你决不能蔑視權威。
  
  事態呈現進一步擴大的趨勢。
  
  二十一日,州委經請示後表態如下:⒈肇事醫生嚴肅處理,追究責任。⒉女知青享受因公死亡待遇,同意開追悼會。⒊進一步落實知青政策,責成農場盡快改善醫衛條件,並統籌解决知青生活中存在的多方面問題。等等。
  
  請願大獲成功。
  
  三
  
  知青請願的大潮很快退去。州委大院和墾區指揮部的人們剛剛來得及喘出一口氣來,他們暗自慶幸事態沒有進一步擴大,慶幸這個小小的麻煩終於成為過去,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炸雷傳來,令人目瞪口呆。
  
  一嚮在州府眼皮底下平靜無事的景洪農場知青宣佈總罷工。當如願以償的請願隊伍陸續離開景洪返回農場的時候,在景洪通往橄欖壩的塵土飛揚的公路上,罷工的人群出現了。他們的人數比橄欖壩知青總數多幾倍,他們擋在路上,兩幅銹漬斑斑的橫標將兩行驚心動魄的大字深深映入每個知青眼底——“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城!”
  
  十二月三日,省、州委有關領導在墾區指揮部會見知青代表。會議室鋪了地毯,茶几上擺了香煙和水果。領導們占據了居中的一排大沙發,兩旁是秘書和部門頭頭,還有工作人員輕手輕腳地斟茶倒開水,這就使得會議室內事先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威懾和壓抑感。知青代表們魚貫進入的時候,都難免有些緊張,擠擠挨挨,縮頭縮腦。也有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點燃香煙來吸,吸得過猛卻大咳起來。
  
  領導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這些年輕人,畢竟沒有見過大場面,他們從一開始就在心理上處於被動和下風地位。如果好言勸撫,有什麽樣的難題不能一個一個解决呢?
  
  “今天有省裏和州委的領導同志,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同大傢,嗯,見見面。你們有什麽想法,嗯,都說說,說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對不對?”
  
  代表遞上一份書寫工整的請願書。一個皮膚白淨的男知青簡要把罷工理由和返城要求復述一遍。
  
  “你們這些要求,是不是能夠代表農場,嗯,墾區廣大知青同志的願望?”
  
  “我想今天各位領導請我們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審查我們的代表資格。我想提請領導註意,我們每個罷工知青都具有代表資格,因為我們的返城要求是共同和一致的。請看,這份有萬人簽名的《罷工宣言》就是證明。”
  
  “我來談點個人看法好不好?你們提出的要求,我看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政策,我們還是要堅持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嘛。但是我們在具體貫徹黨的知識青年政策時,可能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對同志們思想、工作和生活上考慮得不那麽周到,甚至有許多失誤的地方。這些工作上的問題,我可以負責地告訴大傢,我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糾正……”
  
  “不要繞圈子!”“不許回避實質性問題!”
  
  “知識青年同志們,希望大傢保持冷靜。你們應該相信黨,服從黨中央華主席的正確領導……”
  
  “各位領導同志,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你們解答。請問你們傢裏都有幾個子女在鄉下當知青呢?”
  
  “簡直是胡闹!告訴你們,必須無條件復工!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造反派為所欲為的時代!你們知道罷工的後果?你們是在對誰罷工?罷誰的工?……我們决不允許有人蓄意調動知青罷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知青代表全體退場,表示抗議。會議未獲進展。
  
  十二月十日,全國知青工作會議在北京閉幕,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當晚播發會議决議。這個消息猶如一根導火索,把知青中長期壓抑的反抗情緒統統點燃了。從十日起,農場有綫廣播就開始不間斷地從早到晚廣播全國知青會議决議(即《知青工作四十條》),從精神和心理上瓦解罷工知青的防綫。大多數知青對此的反應,先是驚愕,詰問,懷疑,緊接着就爆發出火山一般不可遏止的憤怒和絶望。
  
  因為《四十條》中針對農場的政策衹有一條:“……今後邊疆農場(兵團)知識青年一律按照國營企業職工對待,不再列入國傢政策的照顧範圍。”雲雲。
  
  中央定了政策,希望破滅了。知青就是知青,或者說今後他們連知青都不是,衹是國營農場的“青年職工”。製訂政策的人們也許忘記了二百萬農場知青是怎樣從城市來到邊疆的。如果他們確曾是知青,那麽他們回城的正當願望為什麽遲遲得不到滿足?難道知識青年是一種永久性的職業嗎?如果文件能夠改變知青的真實地位和身分,那麽文件能夠改變知青用青春寫就的長長的歷史歲月嗎?
  
  “操他奶奶!別人四個面嚮,咱們為什麽偏偏不讓轉嚮?……”
  
  “下鄉知青一年招工,兩年轉幹,三年上大學,咱們兵團知青十年再教育幹嗎還不畢業?”
  
  “中央瞭解農場知青的情況嗎?!”
  
  “誰來關心知青的命運?……”
  
  一種被徹底遺棄,被欺騙和玩弄的復雜感情攫住人們的心。許多知青聽完廣播當場嚎啕大哭,頓足捶胸,仿佛被宣判無期徒刑。
  
  要改變知青的命運,就必須以某種主動的方式參與知青政策的修改調整。消極被動沒有出路,原地固守衹能自生自滅。罷工知青面前衹有一個大膽的方案可供選擇,那就是到北京去請願,嚮黨中央和鄧副主席反映邊疆知識青年的真實情況。讓黨和國傢最高當局傾聽來自廣大知青的呼聲和願望,關註和不再忽略普通人們的命運悲劇,讓社會輿論同情和支持知青的正當要求,以促使上山下鄉運動的錯誤早日得到糾正,這就是知青們决心大張旗鼓沸沸揚揚到北京去請願的真正用意和弦外之音。
  
  罷工指揮部全體成員一致同意北上請願,通過《北上請願並緻黨中央、華主席、鄧副主席的一封公開信》。
  
  “……我們的目的是,代表雲南農墾十萬知青嚮黨中央、國務院負責同志當面呈交情願書,並作口頭匯報,反映十年上山下鄉路綫中存在的錯誤和問題。我們的唯一宗旨和使命,是將全體農墾知青的最高心願——大返城的要求轉達給敬愛的華主席、鄧副主席。我們的要求是合理的,是順應黨心民心和歷史潮流的。我們堅信黨中央在瞭解農墾知青真實情況之後是會同情和理解我們這一正當要求的。
  
  ……罷工已經沒有退路,我們的命運如今正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裏。碌碌無為不行,人心渙散不行,垂頭喪氣無所作為更不行!我們必須把罷工鬥爭堅持下去,堅持到北上請願團取得徹底勝利!……
  
  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十二月十四日,州委拒絶知青北上請願的要求。
  
  十五日,省委緊急電告滇南區片有關地、市、州委:“切實做好說服工作,不放一個請願知青到昆明。”
  
  十二月十七日,西雙版納第一批赴京請願團知青代表共一百四十三人離開景洪,沿中、老公路步行北上。十八日,第二批知青代表一百六十人離開思茅徒步北上。省、州委派出工作組沿途勸阻,大批軍警亦出動配合。知青請願團破釜沉舟,誓死北上。十九、二十兩日,各農場先後共有十一批知青代表共計兩千多人出發北上,與工作組發生衝突,被攔在元江、景𠔌和哀牢山一綫。
  
  此後數日,其他墾區罷工知青亦紛紛組織請願團,強行北上。
  
  四
  
  這是乍暖還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尚未吹進冰封的中國大地,各項改革開放的措施還在醖釀胎動之中,因此由來以久的“以階級鬥爭為綱”和“兩個凡是”的陰影好象希臘神話中的那柄達摩剋利斯之劍,時時高懸在罷工知青和一切敢於懷疑反抗極左路綫的人們頭上。沒有人敢於忽略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形式的集體反抗(罷工)都是對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觀動機如何。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發生在滇西門戶瑞麗縣的事件可作為前車之鑒。
  
  那年夏天,洪水泛濫。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卻是現役軍人即將撤離兵團的消息。“你們可以復員,轉業,調動工作,我們為什麽衹能在邊疆當一輩子知青?”另外,近期內將發生裏氏六級地震的消息更使知青們人心浮動。短短幾天,數千名知青涌嚮縣城,在返城要求得不到答復的情況下,開始大批嚮瑞麗江橋和滇緬公路移動。
  
  二十八日凌晨二時,守衛瑞麗江橋的邊防檢查站陳站長接到上級一道措辭嚴厲的命令。上級命令他二十四小時內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大橋,决不讓一個逃亡的知青過橋。但是唯一的限製條件是不許對人群開槍。
  
  七時五十分,晨霧漸漸散去,第一批黑壓壓的知青隊伍出現了。方陣沉默行進。碎石公路上沒有人聲,兩個彼此敵對的方陣迅速縮短距離。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突然橋頭的警報拉響了。方陣繼續前進。“砰砰砰”,士兵對天鳴槍。高音喇叭裏反復宣講政策,瓦解來犯者鬥志。知青們悲壯地輓起手臂,輓得緊緊的,有人帶頭唱起《國際歌》。
  
  訓練有素的軍隊和民兵防綫猶如黑色的岩石始終紋絲不動。堅強的决心和嚴明的紀律性使他們成功地阻擋了知青浪潮的輪番衝擊。就在這時,一隊人數更多來勢更加兇猛的知青方陣出現了。
  
  形勢萬分緊急。對空鳴槍示警無效,三道民兵防綫相繼被衝垮。因為上級有命令死守,所以陳站長在混亂中衹好將最後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大橋入口處,手輓手組成人墻,並喊出“誓與江橋共存亡”的悲壯口號。
  
  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發生在中國西南邊陲的一個氣壯山河和驚心動魄的宏大場面。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和民兵奉命堅守江橋,他們在不得開槍的被動情況下,衹好將自己身體當作障礙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經之路。數以千計歸心似箭的知識青年則冒着危險用身體去撞擊和搖撼這道防綫。
  
  戰鬥持續到中午。知青從附近農場趕來一群水牛,許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騎在牛背上亂踢亂砍,水牛負痛受驚,就翻開四蹄朝江橋狂奔而來。江橋防綫終於抵擋不住氣勢洶洶的牛群的強大衝擊,一時間被衝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傷,還有的竟被拖出十幾米遠。數以千計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浩浩蕩蕩通過江橋,踏上通往中國內地也通往家乡的康莊大道——滇緬公路。洪水决堤了。
  
  知識青年無法無天的舉動終於驚動昆明和北京。雲南省革委會和昆明軍區遵照上級指示,派出大批部隊沿途圍追堵截,說服、動員和強行遣送知識青年回邊疆。同時發動公路沿綫數十萬貧下中農和公社民兵,許以雙倍工分補貼,在千裏滇緬公路上布下一張圍捕逃亡者的天羅地網。省革委會領導指示非常明確:“不許放一人漏網。”
  
  於是短短一周內,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成千上萬的農民手持老式武器:銅炮槍,獵槍,鋤頭,扁擔,男女老少齊上陣,連放牛的孩子也目光炯炯,晝夜監視公路上一切可疑的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現逃亡知青的身影,隨着一聲梆子響,於是我們在《地道戰》《地雷戰》裏見過無數次的壯觀場面就生動地重複再現了:農民高舉大刀長矛,揮舞鋤頭扁擔,亢奮地吶喊着,個個奮不顧身以一當十地衝嚮知青而不是敵人。上級規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奬勵工分若幹,因此貧下中農紛紛煥發出極大的積極性,又有許多人為爭奪俘虜互相動手打得頭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進行了半個多月,各地政府出動數百輛汽車纔將捕獲的知青陸續送回邊疆。僅僅事隔四年之後,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歲末,知青北上請願團會不會遭到與“八.二八”知青同樣難堪的失敗下場呢?
  
  五
  
  罷工指揮部耍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花招,一面大張旗鼓發動知青北上請願,一面悄悄把請願團成員埋伏下來,然後分散繞道往昆明進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一批知青請願團十四人分乘汽車火車抵達昆明。此後數日,分別繞道臨滄、元江、麯靖的請願團成員陸續抵達昆明,並與二十五日正式進駐雲南農墾總局招待所(知青大廈)。此後一周,又有幾支短小精悍的知青小分隊出現在上海、北京、成都、重慶街頭。他們以當時許可的“四大自由”形式嚮家乡的父老兄妹廣泛宣傳知青請願團綱領,呼籲大返城和給出路政策,意在喚起廣大市民和知青傢長的感情共鳴,從而達到配合策應北上請願的目的。
  
  知青開始取得罷工以來第二個回合的主動權。
  
  “同志們,呃,到了昆明,很疲勞,也很辛苦。有什麽意見,或者想法,可以同我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呃,我也很樂意,聽一聽同志們的想法……省委的工作,有的方面,沒有做得,呃,令人十分滿意,比如知青工作,就存在一些,呃,問題……
  
  同志們的心情,我們是理解的。但是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飯,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如果大傢都往北京跑,北京豈不是亂了套?同志們,你們還是要相信各級組織,相信省委,有問題就地解决嘛……民主集中製是我們黨一貫倡導的原則,民主是手段,集中纔是目的嘛。青年同志們,希望你們從抓綱治國的大局出發,不要再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省委認為,你們的行動,不能一錯再錯,你們要盡快返回農場,抓革命,促生産。省委將責成當地黨委研究解决你們提出的合理要求……”
  
  一個知青代表雙手呈上油印的《請願書》和《北上宣言》。
  
  “同志們,不要糾纏細節,要相信黨的知識青年政策嘛。”
  
  “請問領導同志,我們代表十萬農場知青北上請願的要求,省委是否已經轉告黨中央?”
  
  “你們能代表十萬農場知青嗎?或者說你們能代表廣大知識青年的根本願望和利益嗎?”
  
  “我不打算跟您討論代表權問題,我們的目的衹有一個,就是嚮黨中央領導當面反映情況。”
  
  “我要慎重指出,你們的行為是錯誤的。”
  
  “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有權利嚮黨中央反映情況。你們壓製民主的行為纔是百分之百的錯誤。”
  
  “好吧,現在由我嚮同志們傳達一個電話通知。雲南省委辦公廳並轉知青代表請願團,中央原則上不同意你們來北京。希望你們立即返回農場抓革命促生産,並配合當地黨委做好落實知青政策的工作。中共中央辦公廳。”
  
  “……”一片沉默。
  
  “同志們,你們必須立即停止一切不利於安定團结的錯誤行為,無條件回農場去,抓革命促生産,否則你們就要犯更大的錯誤。”
  
  “請領導同志轉告中央,我們肩負雲南邊疆十萬農場知青的重任赴京請願。我們的决心是,不達目的,决不罷休。”
  
  “你去通知版納州委,讓他們查一查這些人的階級出身和他們的背景。”領導同志吩咐秘書。
  
  六
  
  從請願團進駐知青大廈起,大廈內工作人員的身分就悄悄起了變化,各層樓道包括電話總機和收發傳達都處於公安部門的嚴密監控之下。
  
  二十六日,知青代表與有關領導談判破裂後,分批購買硬座火車票,準備以普通旅客的身分前往北京。
  
  當天深夜,知青大廈內所有旅客,包括代表的住房均受到執行任務的聯防隊員多次盤查。旅客睡眠不斷被打擾,怨聲四起。
  
  請願團代表蘭婷尖叫一聲驚醒來,原來是場夢。她看看手錶,六點三刻。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再過三個小時,他們就將登上北京的直達快車。她連忙翻身起床,叫醒其他女同伴,然後做好登車前的準備工作。但是當她把手伸進空蕩蕩的旅行袋時,不禁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原來錢包不見了。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女孩子的錢包,而是一隻裝有知青請願團全部活動經費,包括一萬一千餘元人民幣和車票的軍用挎包。這筆數目巨大的現金都是農場知青們從每月二十六元的微薄工資中一點一滴捐獻出來的,現在錢包不翼而飛,這就等於軍隊斷了糧草。更重要的是,請願團的赴京計劃將因此受挫。
  
  請願團知青無不為之震驚。從巨款失竊的現場來看,蘭婷與三個女知青同住一室,夜裏門窗緊閉,大膽的竊賊是怎樣溜進屋裏來並且不留痕跡地偷走裝有現金車票的挎包的呢?何況知青大廈晝夜有人值班,聯防隊員頻頻查房。更何況竊案不遲不早,偏偏發生在首批請願團成員登車前數小時。
  
  天亮之後,許多公安人員不請自到,偵查巨款失竊案,並以傳訊為名,將全體知青代表暫時扣留在知青大廈內。傳訊一天,了無結果。但公安人員似乎並不着急。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個同情知青的年青警察纔悄悄對他們說:“你們別傻了,還是趕快回去,你們鬧得過政府嗎……錢到時候會還給你們的。”一語道破天機,知青如夢初醒。
  
  下午,另外十幾名企圖分段混車的知青也被值勤人員扣留,並且逐出車站。
  
  請願到了成敗攸關的緊急關頭。請願團負責人關起門來苦思對策。
  
  “為了實現我們北上請願的神聖願望,達到嚮黨中央匯報情況的最終目的,也為我們身後十萬知青戰友的信托,不辱我們的光榮使命,指揮部决定,……”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知青北上請願團近百名代表打着旗幟,義無反顧地踏上鐵路路軌,在昆明火車站以東兩公裏處的一個叫羊角凹的地方集體臥軌示威,致使當日由昆明方向開出的數十對客運和貨運列車受阻。昆明聯接京滬、京廣、隴海幹綫的鐵路大動脈中斷。幾乎與此同時,邊疆罷工知青采取相應行動,強行扣留一些農場領導當做人質。並揚言如果臥軌的代表受到傷害,他們必將以牙還牙。
  
  知青孤註一擲,放出一着“勝負手”。事態再度白熱化。
  
  十二小時過去了。雙方僵持。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工作組勸阻無效。領導親往現場說服無效,任何批評和警告也不起作用。知青們手輓着手,秩序井然地席軌而臥,形成一道城墻般的沉默的血肉路障。
  
  四十八小時過去了。六十小時過去了。貨車受阻。客車受阻。正在秘密調往中越邊境的軍用列車受阻。與此同時,部分邊疆知青開始嚮省城進發,聲援臥軌的知青代表。形勢一觸即發,全國為之震驚。
  
  三天三夜,知青大臥軌的嚴重事態終於驚動了黨中央國務院。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電告雲南,同意知青請願團赴京反映情況,但是人數須限止在三十人以內。
  
  他們贏得了第三個回合的勝利。
  
  七
  
  燈火輝煌的人民大會堂某會議室,中央首長接見雲南知青赴京請願團全體代表。
  
  “……這幾天會見外賓。今天我找你們談一談,會見會見你們這些內賓,交交心嘛。……你們鬧,影響不好,全國農場和農村上千萬知青如果都鬧起來,還怎麽搞建設?你們跑到北京來,我們講了,决不追究你們,但是回去以後要轉過來,首先作自我批評。”
  
  首長在聽取知青代表關於邊疆農場存在的嚴重問題的匯報後指出:“……搞了這麽十幾年,你們本來應該好好上學的,也全給耽誤了。你們也是受害者。(知青鼓掌)這十幾年農墾也被搞亂了,人增加很多,生産沒有增加,橡膠樹還是那些。……你們要把生産搞好,把公共食堂辦好,把豬喂起來,……”
  
  代表反映知青婚姻問題,首長指出:“結婚晚一點有什麽不好?我們從前天天打仗,哪裏顧得上結婚……”
  
  首長最後語重心長地說:“你們是二十一世紀的人,眼光要放大一些,我們把希望寄托於你們。你們的意見,我們負責轉達給黨中央。中央已經派林業部副部長、國傢農墾總局局長到你們那裏去,你們回去後要幫助農場某些幹部轉變作風。”雲雲。
  
  兩周之後,也就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四日,三名知青代表以個人名義致電中央首長,檢討如下:“……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們這一二個月所走的道路,所做的一些事,心中感到內疚和慚愧。特別是在罷工問題上,由於我們年輕,看問題不全面,往往感情用事,……請黨中央原諒我們,相信我們。我們一定在實際工作中改正以前的錯誤。……”
  
  中央首長接見雲南知青代表的談話和知青的檢討電報同時刊登在全國各傢大小報紙的頭版頭條。知青請願團一行三十人終於達到“要求中央領導即相當於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以上級別的首長接見並反映情況”的目的。元月十日,請願團代表分別取道重慶和上海返回雲南。
  
  來勢兇猛的知青大罷工浪潮漸趨平息。
  
  八
  
  一九七九年元月中旬,知青罷工浪潮再度呈現死灰復燃的趨勢。
  
  元月十二日,勐崗農場通過《罷工宣言》和《緻全省農場知青書》,並選舉出罷工領導機構。十三日,農場一萬餘名知青全綫罷工。知青在場部及縣城張貼大字報,公開批駁“知青赴京請願團”的檢討。十四日,罷工知青要求與中央通話,反映罷工知青的五點要求,遭拒絶。十五日,罷工指揮部單方面發出通牒,限農場機關幹部十二小時內全部撤離場部機關,由罷工指揮部進駐接管。十六日,部分罷工知青強行進駐農場機關,接管場部廣播站,電話總機……
  
  與此同時,在勐崗農場帶動下,毗鄰的大小十幾個農場相繼宣佈罷工。勐崗農場成為知青罷工運動“第三次浪潮”的風暴中心。
  
  省委副書記到農場來巡視,被扣下吉普車,驅逐出境。一個冒充中央調查團的省工作團也被驅逐出境。
  
  罷工指揮部决定,即日起罷工升級,並通電中央和省委,如果真正的中央調查團三日內不到勐崗農場並答復知青的請求,勐崗農場知青將進行共和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千人大絶食運動。指揮部决心背水一戰。口號:“不回城,毋寧死!”
  
  元月二十三日晚七時正,通電的最後期限已到,中央調查團依然杳無蹤影。
  
  晚九時,首批參加絶食的男女知青(敢死隊員)共計三百一十一人在場部露天會場集合完畢,經過莊嚴宣誓,然後魚貫進入絶食現場。宣誓的方式很有中國特色,每人一碗酒,歃血為盟,然後齊刷刷跪下,面嚮家乡,右手握拳,誓言鏗鏘。這樣就造就了一種很悲壯很古樸的氣氛,喚起人們“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情緒。
  
  萬餘名知青圍聚在招待所鐵門外為自己的勇士送行,一時間淚飛如雨,哭聲慟地。他們在外面搭起簡易帳蓬或者草寮,點燃篝火,建立宿營地,以便隨時聲援絶食戰友們的行動。
  
  不管怎樣說,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三日晚九時,歷史將記下這個不同尋常的時刻。知青運動終於走到社會和時代發展的十字路口:要麽回城,要麽死亡。决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九
  
  中央委員,農業部副部長兼國傢農墾總局局長,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副組長魯田,此時正率領中央調查團一行五人在滇南邊疆重重疊疊的亞熱帶山林中艱苦跋涉了半個多月。短短十幾天,耳聞目睹,邊疆農場的落後和混亂狀態實在叫人觸目驚心。在大罷工發源地橄欖壩,知青們做了一碗鮮魚湯招待北京來的領導。鮮魚湯衹有湯,沒有魚,味苦澀,腥味撲鼻。原來知青將河溝裏長滿緑苔的卵石取來下鍋熬湯,而連隊長年纍月缺菜,人們一年中至少一半時間要吃這樣的“鮮魚湯”。
  
  在這個農場,人們還讓副部長參觀知青住房。那是一些低矮潮濕的草房,屋頂發黑,漏了許多窟窿,屋裏的墻角和床底下竟然長出一簇簇很神氣的野蘑菇。捫心自問,十年過去了,知識青年的基本生存條件:衣、食、住、行得到應有的保障了嗎?
  
  在滇南某農場,調查團被領入一排草房,赫然看見每間草房裏同時居住着兩對甚至更多的男女知青。該農場知青中未婚同居和非婚懷孕生子者已達知青總數一半以上。但他們决不願意正式結婚,因為這樣就會斷絶了回城之路。
  
  無公路,無電燈,無娛樂,無文化生活。原始的生活好象大山一樣把人們封閉起來,一年看兩次電影,還要步行幾十裏山路。
  
  在勐臘農場,一群知青脫下上衣,裸露出遍布身體的纍纍傷痕,那是兵團時期野蠻專製的終生紀念。統計數字標明,知青中傷、病率高得驚人,有幾個數字已經接近或者達到百分之百,患胃病、腸炎、風濕關節炎等急慢性疾病達百分之百,女知青患痛經、月經不調等婦科疾病接近百分之百。
  
  長期處於饑餓和勞累狀態的男女知青,精神上承受力已經超過極限,於是普遍復歸到一無所有的赤貧狀態,極端荒誕和精神變態的事件層出不窮。
  
  如果說青年是未來,是共和國的寄托和希望,那麽我們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動員了全社會所有的力量,歷時整整十年,牽動城市兩億人口和幾千萬個家庭的命運,難道就是為了發動這樣一場“再教育”運動和製造出整整一代遍體鱗傷的“希望”來嗎?
  
  元月二十五日,一封北京急電送到中央調查團手裏,命他們即刻前往勐崗農場處理知青罷工絶食事件,並隨時通報情況。於是調查團立即掉轉車頭,星夜兼程趕往數百公裏以外那個默默無聞卻異軍突起的勐崗農場。
  
  十
  
  絶食第三天,首批絶食者中有一人因身體虛弱出現休剋,十多人先後發生不同程度的虛脫。然而中央調查團依然沒有消息。指揮部决定,第二批絶食隊伍七百餘人於二十六日晚七時提前進入絶食現場,開始絶食示威。
  
  就在這時,一封北京急電送到罷工指揮部。電文告之:“中央調查團明日到達勐崗農場。切望青年同志保持剋製,不要擴大事態。”
  
  二十六日中午十一時四十五分,剛剛抵達勐崗農場的中央調查團全體人員未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直奔絶食現場看望絶食絶水已達六十多個小時的男女知青。中央調查團領導隔着銹蝕的大鐵門,講了許多勸慰的話。很顯然,知青不需要空洞的安慰而是需要實質性答復,因此鐵門對領導講話毫無反響。後來終於有人從裏面遞出一張紙條,那是一張血書,上面塗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回傢,毋寧死!”
  
  應全體罷工和絶食知青強烈要求,中午十二時半,調查團與知青見面大會在山坡露天會場舉行。
  
  “同志們——,農場的青年職工同志們——”這是一種模式,自上而下的政策模式,與先前那些工作組調查團出於一轍。發難的機會來了。
  
  “我們不是青年職工!”“還我知青!”“打倒官僚主義!”
  
  魯田畢竟沉着。“同志們,我們暫時不要糾纏細節問題好不好?”於是副部長苦口婆心,從全國大局講到知青問題,從罷工危害講到中央首長講話,試圖喚起人們的理智,說服他們服從政策。
  
  “這樣下去不行,得讓他回答實質性問題。”罷工指揮部成員之一吳嚮東睏難地站起來,理了理衣襟,大踏步朝主席臺走去。“北京來的首長同志們,我親愛的知青戰友們,兄弟們,姐妹們——我,吳嚮東,六九年下鄉的北京知青,今天站在這個講臺上,當着我的故鄉北京來的首長和親人說幾句公道話。……在我的發言即將結束之際,為了捍衛一個真正的知識青年,一個有血有肉的大寫的人的尊嚴,也為了拒絶剛纔那個由政府強加給我的‘農場青年職工’的不真實的身分,我决定以最後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抗議。”他從容不迫地轉過身來,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毫不費力地切開自己手腕的動脈血管。
  
  一股指頭粗細的血柱有如噴泉般噴涌而出,濺了四周人們一身。等人們清醒過來,那個勇敢的殉道者已經面帶微笑跌倒在地。男青年的自絶行為無疑點燃人們壓抑已久的反抗怒火,要不是知青糾察隊及時維持秩序,失去理智的知青們一定會把露天會場那個不結實的土戲臺踏成平地。
  
  魯田早己老淚縱橫。作為黨和國傢高級幹部,身負特殊使命的調查團長,他絶對沒有想到,他堅持的知青政策對廣大知青傷害是那樣深,那樣致命,他幾乎産生一種類似劊子手那樣的負罪感。你口口聲聲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麽實踐標準在那裏呢?難道不在知青本身而在於政策嗎?理智的堤壩開始崩潰,良心和正義感漸漸占了上風。
  
  “同志們,青年同志們:我將要慎重地,負責地和全心全意地為了剛纔的話,也為那個不公平的稱呼嚮你們道歉。我在這裏正式嚮你們說一聲,你們——知識青年同志們!……作為個人,我是以兩種身分來看望同志們的。我,魯田,國務院工作人員,對同志們的情況負有瞭解匯報反映的責任。同時,我又是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傢長。……知青同志們,你們是祖國的未來,希望大傢識大體,顧大局,切勿操之過急,趕快恢復進食,愛護身體,我們一定盡快把同志們的實際情況帶回去,嚮黨中央國務院負責同志匯報。”
  
  全場重新陷入沉默。“請領導同志明確表態,我們回城的要求能不能得到答復?”
  
  臺上臺下相持不下。人們的心情重新跌進悲觀失望的深淵。臺上的人愈閃爍其詞,知青們也就愈加證實了那個長久壓抑在心頭上的可怕的預感:他們的命運不僅早已被註定並且不可更改。
  
  一個女知青慢慢站起來。這個來自天府之國的成都姑娘,臉龐消瘦,面色黝黑。她的曾經無比白皙的皮膚早已被亞熱帶烈日無情地灼焦,她的曾經無比健康朝氣蓬勃的年輕身體如今被心髒病時時折磨着,她走路的姿勢看上去似乎有些歪歪倒倒,這是由於長年纍月繁重勞動致使她的右肩比左肩明顯傾斜的緣故。
  
  她終於氣喘籲籲地登上土臺。她突然雙膝發軟,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首長的腳放聲大哭。“伯伯,好伯伯,救救可憐的女兒!……”
  
  撕心裂肺的哀鳴,如閃電,如雷鳴,撕裂長空大地。如羊羔,如雞雛,如一切死之將至的弱小動物。一時間,三萬多名被稱作“祖國未來”的知識青年齊刷刷朝主席臺跪下來,跪在中國古老而蒼涼的紅土地上。石破天驚,哭聲慟地。歷史在這裏定格。
  
  魯田大慟。他淚流滿面,不能自己。臺上臺下哭成一片。面對這個把他當父親的女知青,面對臺下三萬多長跪不起的人群,他感到自己僵硬的雙肩已經承受不住這泰山壓頂般的歷史責任。他扶起痛不欲生的女知青動情地說,“請相信我,會把你們的事情辦好的。我决定,現在就通過電話嚮黨中央請示,反映你們的回城願望和要求。”
  
  知青原地等待决定他們命運的最後裁决。
  
  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知青集體下跪次日凌晨五時許,在經過與北京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通話之後,滿面倦容的中央調查團團長魯田重新走進會場,登上主席臺。
  
  “知識青年同志們——”魯田對着麥剋風嘶啞地說道。靜場。每個人都覺得心髒快要跳出喉嚨。“現在,讓我來負責地回答你們的問題。首先我希望所有絶食的同志立即恢復進水進食,全體知青停止罷工,返回原單位抓革命促生産。因為中央領導同志已經明確表態,——知青同志們,你們的合理要求是應該得到滿足的。”
  
  幾秒鐘後,全場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瘋狂的跺腳。鼓掌。歇斯底裏嚎啕。人們衝進絶食者的鐵門把他們的英雄高高地擡起來,拋嚮空中。
  
  公元一九七九年,歷史不再固執。
  
  十一
  
  潰堤的洪水從雲貴高原洶涌而下。
  
  從雲南邊境通往內地幾乎所有水陸幹綫上,一列列滿載難民般的知青的火車,一輛輛汽車,一艘艘輪船晝夜不停。知青有的兩手空空,吊而郎當,“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有的成雙成對,拖兒帶女;有人歡天喜地,有人步履蹣跚,有人大哭大笑,有人樂極生悲。世界原本是一個大舞臺,十萬知青演員在這裏匆匆上演了一臺精彩紛呈大喜大悲的人生短劇。
  
  從宏觀上看,知青大返城是十年前那場上山下鄉運動的必然重複,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因此知青們打着紅旗上山下鄉,在邊疆埋葬一個雄心勃勃的拓荒夢之後,就丟盔卸甲地踏上重返城市的歸途。
  
  但是我們並不能簡單地判斷,潰逃本身就等於失敗。因為對於知識青年來說,當他們的英雄主義內核被歷史無情地閹割之後,他們就不得不在布滿荊棘與煉獄之火的小路上艱難地尋找和修復自我。本世紀下半葉發生在中國的知青大遷徙運動,是整整一代人對自身也是對本民族的全部文化形態包括生存狀態的一次全面檢索。他們播種青春,收穫苦難和責任,失去口號和旗幟,卻獲得沉甸甸的思想和信心。
  
  公元一九七九年二月之後短短兩三個月中,雲南農場知青返城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至次年,僅餘三千二百餘人,不足原總數的百分之三。
  
  發端于云南國營農場的知青大返城風潮迅速衝擊全國各大墾區。中央和各省市對知青政策網開一面,於是全國知青大返城的運動便在當年春夏之交達到高潮。至此,歷時十年並造就整整一代知青的上山下鄉運動終於宣告結束。
  鼕天是一個懷舊的季節。
  這個詩意的感悟是她在那個早上生發出來的.
  那天是星期日,她醒得很晚。朦朧中發現室內彌漫着一片神秘的清亮。所有的光仿佛是從天上直接照射下來的.昨夜下雪了——童年的經驗立刻告訴了她。衹有下雪的日子,室內纔會有這樣的光亮。
  她想爬起來看看窗外的雪景,又眷戀衹有雪天才能感受到的這溫柔如夢的被窩。她便一邊想象着外面的雪景,一邊緊了緊被角,蜷縮起身子——這些小動作與其說是抵禦寒冷,倒不如說是下意識地重演過去的故事。好些年來,她已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寒冷了。
  寒冷成了一種遙遠又溫馨的回憶。成了閱讀中或屏幕上的一種意境。
  她想起了外婆傢後院中被積雪壓彎的竹林;雪地上被興奮的小狗踏出的一片梅花腳印;那厚厚軟軟的童話般的房頂;一夜間變得單純又美麗的小街;小街上衹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鮮亮又活躍地在那潔白的背景中做着各種雪天的遊戲。還有姨媽傢的壁爐.那是一幢白俄留下的小樓,她長成少女後,常常靠在那壁爐旁讀俄羅斯作傢的小說。讀到那些有關壁爐的文字,便格外陶醉。衹是姨媽傢的壁爐很少有點燃的時候,一年中衹有那麽幾天,如聖誕節,元旦或下大雪的時候,姨媽纔將平日省下的一點木柴小心翼翼地架在壁爐中,省省地燒上那麽一會兒,如同孩子過年放煙花爆竹一般。那時木柴是要計劃的,按戶口本每人每月一斤或兩斤,小小一捆,如買一把小菜般轉回傢來。姨媽的戶口本上衹有她一個人,點煤爐都常常不夠用。但姨媽總能攢下一些來。碰上春季街道上園林工人剪枝,便是姨媽的節日了。一生高貴的姨媽,會立刻換上一身粗衣,和那些街道上的婆婆媽媽一樣,爭着,搶着,遠遠近近一抱又一抱地將那些落滿一鼕灰塵的枝枝椏椏弄回傢中,然後折成一尺來長,一束束捆好,碼在那張很大的床底下,等待寒冷的日子到來。她覺得,在姨媽的眼裏,壁爐是比鋼琴、地毯、意大利式沙發床更有貴族風韻的東西。那時候,她父親正指揮一個大水電站的建設,她母親帶着兩個年幼的弟妹也去了。她在省城讀書,便住進了一直寡居的姨媽傢。姨媽其實是一個革命者,解放前在大學裏就參加了地下黨。姨父是姨媽的上級,解放後派駐國外,後來很神秘地死在那兒了。姨媽傢沒有留下任何關於姨父的痕跡,連一張舊照片都沒有,如同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姨媽也從未對她說起過她一生中唯的那個男人。
  整個青春期中,她在姨媽傢的壁爐旁讀完了姨媽保存的全部世界名著。那主要是俄蘇作傢的作品。因此,在六六年那場大革命到來之前,她已完成了一個女革命者的理想與情操的教育。瓊瑪,薇拉·巴夫洛芙娜,卡捷琳娜,索菲婭,盧森堡……還有那些在鼕天的泥濘中,幸福又自豪地跟隨流放的丈夫運行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當然,還有安娜、鼕妮婭、達吉雅娜這樣一些又高貴又浪漫又富裕又純潔的女性,她們都成為她的青春偶像。
  六六年剛入夏,姨媽便在她的壁爐旁自殺了。壁爐裏是一堆日記、信件、照片的灰燼。壁爐邊是姨媽美麗的屍體。她從此離開了那幢白俄的小樓。那時,她剛剛開始她短暫的職業革命傢生涯。
  這是東京都今年的第一場鼕雪,她在一片異光中,在輕柔舒適的被子裏,半夢半醒之中,回到那些早已遠去的歲月裏。
  丈夫一早就走了。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升遷,幾個朋友去新宿一傢酒店慶賀。這一頓酒,一定要從早上喝到深夜,不醉成一灘泥不回傢。日本男人平日大多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規規矩矩的,但衹要一沾酒,就全然是另一個人了。她沒有成為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倒成了一個“東洋鬼子”的老婆,而且連姓名也改成了地地道道的東洋婆子的姓名,這一點是她做夢也未曾料想到的。丈夫姓小島,她姓林,便叫了小島林子,她從前的名字在這塊異國土地上如煙雲一般消失得無蹤無影。好在原來上大學時,一些朋友也曾叫過她林子,在校刊上,她還以“林子”這個名字發表過幾篇散文,這總算留下了她一點過去的痕跡——或許在更名時,她已有意要留下這最後一點紀念。婚後第三年,丈夫、公公、婆婆讓她加入日本國籍,態度很堅决。這可能與繼承小島傢的巨額遺産有關。那正是八十年代末,她萬念俱灰,痛哭了一場,變成了一個日本女人。雖然她知道,這是許多在日本的大陸人夢寐以求的事。
  今年是抗戰勝利五十周年,大陸上從一開年便說着這個重要的話題。但在日本,卻很少見到這類字眼,衹有中國留學生編的《留學生新聞》、《半月文摘》等發行量很小的華文報紙有一些這類的報道和言論。絶大多數日本人全然沒這麽回事一樣。倒是對五十年前廣島長崎被扔了兩顆原子彈的事作了很多文章,舉行了很多盛大的活動。
  她嫁給小島時已四十出頭,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仿佛在那場革命之後,註定了她不再可能成為革命傢一樣,那場革命中的愛情也註定了她這一輩子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愛情。她現在來想前兩次婚姻已恍若隔世。有幾次甚至連兩個前夫的模樣都怎麽也回憶不起來了,衹留下一些符號性的印象。第一個是一九七六年初夏,在鄉下。那時,她對生活已完全絶望,嫁給他可以說是一種以自虐來尋求快感的行為。那是一個比她大八歲的老知青,大躍進時下鄉的,已做了公社副書記。喜歡穿一身軍衣,那是嚮鄉下當兵的農村青年要來的,那種軍衣緑暈暈的,髒了以後,很像村頭那一坑剛剛漚下的農傢肥。有一段時間,她也喜歡穿軍衣,那是她父親曾穿過的那種洗得泛白的黃軍衣,卡嘰布或斜紋布,高貴又大方,那種感覺很像許多年後的牛仔服,自從看到他穿軍衣之後,她從此不再穿軍衣了。此人貪吃,愛喝酒,喝了酒愛吹牛,不愛洗腳,性活動特別粗暴。為人很猥瑣,特別是見了縣裏的幹部。和他結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第二個是大學同學,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滿腦子學問,但極其索然無味又孤芳自賞的酸人,性能力低下,她稍有一點不馴,他便身心俱萎又火氣十足。他對她的二婚一直耿耿於懷,常常在兩個都十分有興致的時候冷不了提起這個話題。她和第一個丈夫沒有孩子。她很奇怪,那個如種畜一般日日亢奮的男人竟然沒讓她懷上孕。她更奇怪的是,第二任丈夫一年中衹有數得出來的三兩次成功,卻讓她生了一個男孩。連那第二任丈夫自己也常常暗自思忖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這個問題糾纏了好幾年,最後導致分手。因為它折磨他幾年之後,有一次他竟要帶兒子去做親子鑒定。她便說了,不需要做,那孩子是別人的。他這纔如釋重負。
  第三次結婚不久,她和丈夫一起去大阪看望公公婆婆。公公說他年輕時去過中國,甚至到過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還順口說出了幾條老街道的名稱。他說,那是支那戰爭結束的前一年,那時他正在一傢軍工廠做電氣技師,年紀已近三十,滿以為能熬過這場戰爭了,沒想都快結束了,還是把他給徵上了兵。公公一副很儒雅的樣子,鶴發童顔,慈眉善目,說話慢條斯理,沒想到竟是一個鬼子兵。她想,自己的父親怕還和這位皇軍打過仗吧。公公撩起和服寬大的衣抽,指着胳膊上一處稍稍凹陷的疤痕說,這是在那兒留下的。她想,也許在那紛飛的彈雨之中,那顆擊穿了公公胳膊的子彈,恰恰是從父親槍膛中射出的呢。半個世紀之後,這顆子彈冥冥中又將她引到那位中彈者身邊,並讓她成為了他的兒媳婦。這世界真是荒謬莫測又無可奈何。她再也不去接續這類話題。倒是那位老皇軍又說了,聽說你父親也曾是一個軍人,不知他當年在哪個戰場?老皇軍說這些,如同說在哪個學校讀書,在哪兒做生意一樣。她說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後來她瞭解到,在日本,如她公公這般年紀的男人,幾乎都有過當皇軍的經歷,如同大陸上像她這般年紀的人都有過插隊的經歷一樣。
  父親和別的老軍人不一樣,他極少談戰爭經歷。記得一次母親開玩笑說,他一生殺的人,夠在陰間組成一個連的。父親竟對這話惱怒起來。從此母親不再說他殺人的事。不過,她怎麽也想象不出來父親會怎樣殺人。他在傢連雞都不殺。
  一絲涼意從腳頭的被子縫隙中沁進來。這不是寒冷,衹是雪天抽出的一絲絲意韻來刺激一下她的懷舊情緒。像來日本後常喝的一種溫醇的米酒,衹讓你想象到一點後意,便在你嘴裏消失了。
  她已經完全日本化了,連母語也說不利索了。唯有那張床,不是日式的。今天的日本人絶大多數還睡地上。剛來日本那陣子,她極拮据,租了一間小房,傢徒四壁,於是常去揀日本人扔的傢雜。冰箱、彩電、桌椅箱櫃都揀到過,就是沒揀到床,一問纔知道,日本人不怎麽睡床的。結婚時,她堅持嚮丈夫要一張床,並且是中式床。丈夫遷就了她。但另外又佈置了一間日式臥室,說是對付公公婆婆和一些愛挑剔的朋友。這樣,丈夫在醉酒或別的什麽情況下,便可盡情地睡他的榻榻米了。而這張中式床似乎成為她在異國他鄉中的一塊小小的祖國領土,維係着她那一片風情萬種又多災多難的大陸的最後一點聯繫,並讓她在夢鄉裏不時返回故土。
  所有的鼕天,都變作濃濃的鄉愁彌漫在她的四周。來日本十年,從未像今天這樣牽腸挂肚地讓人想念起遠遠阻隔在大海那邊的一切。
  鄉下的鼕天蒼涼又憂鬱。一個男生在雪地裏空曠地唱那首俄羅斯民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路邊……她便會感到溫暖又悲哀,感到心中淌下一片酸澀的淚。有一次她踩着吱吱作響的積雪到堰塘去挑水,她用扁擔去戳開冰層,然後人也和扁擔一起栽了進去,冰水順着她的領口灌進去,沿着她已發育得很好但從來沒有人撫愛過的乳房,流嚮腹部,流嚮大腿,小腿……如一盆滾燙的開水潑灑在身上,灼熱,疼痛,還有一種臨近死亡的恐怖與快感。昏暗中,耳鼓裏響着巨大又古怪的水花聲,讓人覺得正沉入極深極深的海底。她奇怪她竟然很平靜,似乎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個結局。她不記得她是如何爬上坡的,衹知道後來她穿着鎧甲一樣沉重的濕棉衣,挑了兩桶渾濁的冰水回去了。
  知青組衹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那鼕天便孤獨又絶望。一燈如豆的夜裏,西北風虎狼一樣嘯叫。鵝毛大雪猖狂地從瓦縫中衝進屋來,飄飄灑灑落在屋子裏的一切地方,把黑黝黝的屋內裝飾得與野外一樣潔白。雪落在被子上,被子變成了白皚皚的山巒。她如一隻鼕眠的田鼠,緊緊蜷縮在這山巒下面。那是一種透徹肺腑透徹骨髓的寒冷。她覺得自己已經蜷縮成一粒透明又冰涼的玻璃彈珠甚至衹是一個透明又冰涼的靈魂。有一次她在這山巒下面躺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也不上厠所,猶如進入許多年後人們說的那種“氣功態”。就在那昏昏然飄飄然的兩天兩夜中,她一直糾纏在兩個男人之中,這是她一生中刻骨銘心的兩個男人,至此之後,她認為她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男人了。
  今天——以為已將這一切淡忘得幹幹淨淨的二三十年後的今天,在遠離家乡,遠離那間鄉下小屋萬裏之外的東京都的一幢可以說得上是豪華的日式小樓裏,在這寒冷已變成懷舊詩意的雪天,她又記起了在那山巒下的兩天兩夜中她所思想的一切。
  在她姨媽自殺前的一個多月,她已經成為一個職業革命傢了。這是她在姨媽傢的壁爐旁閱讀時冥冥期求了多年的夙願。所以,姨媽的死在當時幾乎未給她的心靈留下什麽衝擊。真正又回到姨媽死亡這件事上來,是幾年之後。那時她自己也經歷了死亡,並將死亡翩來覆去想過了好幾次。她認為那是她一生中最讓人侮痛的事情,無法補救甚至無法言說.她從來沒想到去讀一讀姨媽這本書。這一定是一本讓人迷戀又讓人震撼的書。這本書也和姨媽那些信件日記照片一起灰飛煙滅了,如一個永遠的神秘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夏天,她和班上兩位男生一起成立了全市最早的中學生紅衛兵戰鬥小組。當時世人幾乎都不知道這三個稚嫩新鮮的字眼,更沒有想象到這三個字在數月後竟如原子彈的蘑菇雲一般覆蓋了整個的中國大陸並飄散到法國、美國、日本、香港、非洲及東南亞幾乎所有對政治有興趣的國傢和地區,並在二十世紀的世界史上,甚至可以說是在幾十萬年的人類文明史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跡。六月初的一個夜裏,北京打來一個長途電話,是父親一個戰友的女兒.告訴她,她們成立了一個革命組織,以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消滅一切反對毛主席的人為最高也是唯一宗旨。共産主義事業接班人接班的時候到來了,不再衹是唱唱歌。放下電話,她想也沒想什麽,便直奔學校,到男生宿舍叫出來兩個男生,一個是班長肖,一個是校足球隊前鋒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絲毫不加考慮地選擇了這兩個人作為自己開始職業革命生涯的戰友。他們三個人在學校後山上的樹林裏密謀到半夜。她能告訴鐘和肖的,其實衹有北京那個女孩子在電話中的十幾句話.但在那個時刻已不需要更多的話了。所有這一切,他們已等待了一生。所有這一切,在幾個月來的報紙上電臺上已講敘得足夠清晰。他們不是孩子,而是在一個濃烈的政治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對政治有天然的熱情與敏銳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樹叢裏有蚊子,還彌漫着一片腥熱的暑氣,蛐蛐在令人緊張地叫着。他們莊重地分析着國內國外和校內校外的形勢。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幼稚可。笑.她的革命史知識很清楚地告訴過她,許多傑出的革命傢,特別是女革命傢,都是在與她差不多大小的年紀就開始了革命生涯的。
  第二天清晨,校園的墻報欄裏出現了一篇巨大的《戰鬥宣言》,覆滿了平日六個年級的一長溜版面。《戰鬥宣言》通篇文字激昂尖銳,從國內到國際,從黨內到黨外,從歷史到現實,從國際資産階級到蘇聯修正主義……落款是xx中學紅衛兵小組。在一些平日麻木不仁的人們看來,這篇宣言幾乎有點危言聳聽。在一些出身不好的老師同學看來,那簡直就是一篇殺氣騰騰的檄文。端了碗盆準備去食堂的同學和匆匆趕着上早自習的老師黑壓壓將墻報欄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傢都奇異地沉默着。她和肖、鐘就站在人群中。她有些失望。她覺得不應是這種局面。應該是電影中一張傳單貼上墻後,人們立刻炸了鍋似的沸騰。哪怕是有些反對的聲音也好,這樣她就可以上前爭論,大聲宣揚自己的觀點,爭取更多的人們走上革命道路,一起衝决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反革命局面。這句話是毛主席說的,當時許多人還不知道。她原先也不知道,是北京那個女孩子告訴她的。這就更讓她感到時局的危險,如同化了妝的法西斯分子已經潛入並占領了整個城市一般。她感到一種革命者纔有的孤獨、興奮與豪邁。
  儘管這個“紅衛兵小組”是秘密的,但還是很快被查出來了。老師們認出了是誰的筆跡.這份十幾張紙的“革命宣言”,是他們三個人分頭抄的,連做一個誓死不招供,保衛其他革命戰友的機會都沒有。當時,學校的運動還在校黨支部的領導下進行——像此前的許多次運動一樣,按省市委文件精神,按部就班地進行。她和肖、鐘很快被定為“野心傢反黨小集團”。
  後來的變化,凡是經歷過那場運動的人都會清楚,每個人都在不斷串演革命或反革命的角色,如一出長長的情節跌宕起伏撲朔迷離的電視連續劇。而對她和肖、鐘來說,直到那次“處决”行動,纔算告一段落。
  但在當時的形勢下,憑人們對以往多次運動的經驗,三個風華正茂的學生無疑被判了“死刑”。奇怪的是,她卻一點也沒有絶望。鐘和肖也沒有絶望。他們堅决地認為,這衹是一個戲劇性的開頭。他們相信自己堅定的革命理想與大無畏的獻身精神。他們對共産主義運動充滿了毫無條件的信念。
  在對這個“野心傢反黨小集團”進行全校批判、’各年級批判、高一年級各班批判的計劃進行到第七天時,他們三個人潛逃了。她和肖潛往北京反映情況,瞭解運動進程。鐘躲在這座城市中父親的一個戰友傢,打探學校情況並與他們熱綫聯繫。
  那一段如夢如巨的往事,許多過程,許多細節都如煙雲般消出了,但她和肖潛往北京的經歷卻歷歷在目。躲過追捕(儘管這更多是想象中的),尋求真理,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異性出門長途旅行,在緊張的革命中夾雜着純潔又曖昧的情感(儘管這更多也是想象中的),這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境界。那是個炎熱的初夏,他們沒有辦法像電影中那些地下工作者那樣化妝:戴上大口罩,竪起大衣領,或圍上一條過住半個臉的大圍巾。他們不能坐客車,便爬上了一列貨車。那幾節敞口車廂裝的是黃沙.肖事先打聽到它的發車時間,倆人在夜裏一點鐘爬了上去,兩點多鐘貨車出發了。她事先在街上買了幾斤饅頭,幾塊鹹菜,用父親的軍用水壺油了一滿壺開水,開始了她一生中最富於刺激性的冒險旅行。肖告訴她將沙挖一個坑,好讓人藏得更低一些。因為緊張和激動,很長時間,他們都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們兩人的沙坑相距一米多。這樣,在喧囂的列車行進聲中更不便說話;她突然很渴望靠近肖。下半夜,往北的路上氣溫越來越低,迎面的風像江水的狗流一樣,又順着車廂裏嚮背風的他們吹來。她將饅頭和水遞給肖的時候,肖問她冷不冷,她說冷。肯說,你看我。黑暗中,她看見肖腰以下全埋在黃沙中。肖說,又舒服又曖和,像軟臥包廂。她在肖的身邊坐下,像內一樣也把自己埋起來。車廂晃動中,她的臂膀偶爾會貼上肖的臂膀。這是她長成少女之後,第一次與異性的肉體接觸。儘管這接觸是如此簡單,但她卻猛然感到了身子內部那奇特又劇烈的反應.那覆蓋着他們的黃沙,在地的感覺中變成了一床神秘又溫暖的棉被,這棉被可以讓一個未曾做過新娘的女性生出任何浪漫的想象來。整整一夜,他們倆都沒有再互相靠近。她等待每一個岔道口,每一次轉彎,期求上天讓她的臂膀觸碰一下他的臂膀。每一次這樣的接觸中,肖那堅韌又有彈性的臂膀便將一種難言的刺激傳遞給她全身心。她感到自己兩腿之間灼熱潮濕,小腹如來月經那樣隱隱疼痛,胸脯腫脹得發緊。風很尖利,但她依然能知道自己的臉頰是滾燙緋紅的。許多年後,她有了真正性的經歷,卻發現那些所謂的高潮、快感,遠遠沒有她在那節裝滿黃沙的車廂中所體驗的強烈。她甚至認為,一個女人的興奮與快樂,絶不在於肉體接觸的部位與程度,而在於你對那個肉體的想象與敏感。第一次婚姻的新婚階段,她常常想起列車上的那種感受,以致使她對已經到來的真正性活動非常失望.因為這神秘又暖昧的接觸,她願意在這列車廂上一輩子往前駛去。她既不感到餓,也不感到渴。幾十個小時中,她一點也沒動那些饅頭和水。結果肖幾乎將它們吃光喝光。快到北京的時候,已是第三天的下午。她在享受了一個女人人生中最長久最濃烈的高潮之後,有些疲倦了。她閉上了眼睛。沉浸在一種與革命毫不相幹的意境中。忽然,她感到自己的頭被一塊什麽布蒙住了,並立刻有一股濃重的汗味,直衝進她的鼻孔。她睜開眼,是肖的襯衣。透過襯衣纖維間的縫隙,她隱約看見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車廂那一端走去,他走到角落邊,又緊張地回頭望望,開始小便。她這纔想起來,上車之前,她和肖竟都忘記了這一件對他們來說是最為睏難的事情。在當時的中學生中,有異性同學在場時,連說說這一件事都是極忌諱的。女生間偶爾邀約一起去上厠所,便會悄悄舉起一根食指,邀約者和會意者便若無其事地一前一後地走開。現在,這個男生就在自己前方十幾米的地方,做着這樣一件會讓任何一個高一女生驚心動魄的事情。革命真是一種奇特的力量,它能讓平日許多不可能發生的事,平平常常地發生了。
  到了北京,如同當年的革命青年到了延安.她和肖每日每夜都溶化在一片眼花繚亂與激動亢奮之中。他們四處奔走,像《共産黨宣言》中所說的那樣,憑着《國際歌》的歌聲,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見自己的同志。在這裏,憑着“紅衛兵”三個神奇的字,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見自己崇高又親密的革命戰友。他們去看各種批鬥會,辯論會,一連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地抄錄那些浩如煙海的大字報。他們抄錄了許多毛澤東的講話,還有那後來非常著名的《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一封信》。她一邊抖抖索索地抄着,一邊痛快地淌着眼淚。許多年後,當她在大陸、香港、美國或日本見到許多少女為那些歌星們嚎啕大哭時,她便會想起那個夏天中,自己許多類似的經歷。她曾這樣想過,與其說是哭,不如說是一種青春宣泄。如同半大小狗要撒撥打歡滿地滾一樣。在那早早就變成了身負重任的共産主義接班人的生活中:實在沒有大哭大笑大吵大鬧的機會。那場充滿戲劇性的革命;讓成千上萬的青春男女痛痛快快地扮演了一回痛痛快快的角色。那一次,她在東京一傢最大的迪斯科舞廳,黑壓壓一大片少男少女如同開了鍋一樣在那兒一秒鐘也不停地蹦着,跳着,擠着,撞着,使她一下子想起當年的天安門廣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迪斯科舞會。
  從北京回到學校時,他們已成為了英雄。她和肖、鐘成為學校紅衛兵司令部的當然領袖。不久又成為全市中學生紅衛兵司令部的負責人。那時都叫勤務員。省委在機關大院裏給他們撥了辦公室,配了十幾輛自行車,還有兩輛北京吉普。他們戴着半尺寬的鮮紅袖標,主持過數萬人的音師大會;指揮過全市最著名的租界區掃四舊行動;批鬥過本省的“三傢村”黑幫;還有那次規模巨大的“清剿省圖”行動:成千上萬册書被搬到圖書館前的廣場上,澆上汽油,一支火把扔進去,一股巨大的烈焰“轟”地一聲衝嚮天空。今年夏天,東京一傢中文電視臺為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播出過一部長記錄片。她看着半個多世紀前的納粹青年所做的事和三十年前她所做的事竟那麽的相似。他們也集會,也遊行,也高唱革命歌麯、高呼擁護領袖的口號。他們也打人,也將猶太人的住房、店鋪畫上侮辱性的符號。他們也燒書。甚至,他們的臂膀上也戴着紅袖標。他們的臉上充滿神聖與熱情的稚氣。他們健康、漂亮,絶不是今天街道上所見到的那些小地痞流氓……她想,一九六六年,怎麽沒有人想起來給他們看一看這部片子呢。
  她記得,在那一大片火海裏翻捲的書籍中,她瞥見了幾本她很熟悉的書。一年前,它們還是她的革命導師,現在它們就在離她的腳不遠的地方默默掙紮、變黃、變焦,最後變成一隻衹大大小小的黑蝴蝶飛騰起來,那是一些她那麽傾心熱愛過的人物的槽靈.這一點使她在烈焰升騰的激奮中感到一絲恐慌和難受.但她很快就超越了自己。她已經是一代新人了.她是從它們的廢墟上站立起來的一代新人,如同羅普雷夫、卡捷琳娜、瓊瑪、拉赫美托夫、保爾是從他們那個廢墟上站立起來的新人一樣。
  肖和鐘也是天才的領袖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講比自己更優秀。他們堅設、勇敢、一往無前,具有令人傾倒的犧牲精神和嚴密的組織能力。而且,能極有分寸地控製個人的情感。即便是在今天的日本和美國,也會成為優秀的政客。算一算,他們當時都衹有十七歲。今天十七歲的男孩,在大陸還要媽媽喊起床。在日本呢,正是迷戀名牌眼裝摩托車的年齡。可當時他們——當然還有她——已經和毛澤東主席一起登上了天安門城樓。那天,毛澤東主席戴着和他們一樣的紅抽標,嚮天安門廣場和東西長安街那一片沸騰的海洋揮手。她就站在離毛澤東主席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她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新世紀的峰巔之上,她的整個人溶化在一種光輝燦爛的崇高之中。再往後,當省市的要人也經常參加他們主持的大會,和他們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或派車來接他們去參加一些重要的會議,聽取他們的意見時,她已經覺得這是很普通的事了。
  肖和他們的分歧在那一場猛烈的夏季革命中其實已經初露端倪,但那時她以為衹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的觀點之爭,沒想到後來發展成勢不兩立的生死决戰。最開始的分歧出現在那副著名的對聯上面。那副對聯對今天的少男少女來說是遙遠又可笑,但在當時是無人不知的。可以說,它是中國有對聯這一文字形式以來,最著名也抄貼最多的一副。上聯是:者子英雄兒好漢。下聯是: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天生如此。她認為這是對他們三個“野心傢反黨小集團”的最好證明,是革命後代革命性的天然依據。可是肖卻反對將這副對聯抄貼出去。他說: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馬思列斯,毛澤東周恩來,還有魯迅,都天生的不是好漢,他們的老子都不是英雄。鐘說;他們都已經成為了無産階級的革命領袖革命導師,這副對聯與他們無關。肖說:我父親也不是英雄。她說:你父親不是工人嗎,工人階級怎麽不是英雄?肖說他父親衹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不是英雄。在給資本傢做工的時候也是本本分分的,從來沒有和他們作過鬥爭。要不是解放,他父親的願望也是當一個小資本傢,有一兩臺自己的床子,請上三五個工人。他說這是他父親親自對他講的。
  肖也不贊成打人,不贊成給老師戴高帽子剪陰陽頭挂破鞋高跟鞋。鐘便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綉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的語錄來反駁肖。鐘說:你看看電影裏,土地革命時就給土豪劣紳戴高帽子了。肖說:毛主席就在作文章。他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就是那時寫的。毛主席後來不斷地寫文章,纔有今天的雄文四捲,纔有我們中國的馬列主義……革命中,這樣的爭辯幾乎天天都有。她有時同意肖,有時同意鐘,有時站在鐘一邊,有時站在內一邊。她喜歡這兩個男生,她不願意失去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而神和肖恰恰因為有她的存在,爭論得更認真更激烈,最後總是以她特有的調和而偃旗息鼓。
  在鄉下,有一次她聽見一位從遠方來串門的女同學唱《山植樹》。那悵惘的甜蜜,那憂鬱的幸福,那在兩個男性中不可定奪的徘徊與選擇,讓她聽完以後哭了一場:“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着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裏燈火輝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植樹旁……哦,那茂密的山植樹,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植樹,為何要發愁……”為此,她相信了一個女性是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的。
  那時,她所愛的兩個人,一個正在大牢裏,被判了十八年徒刑。一個拖着一條殘腿,還在警備司令部辦着那遙遙無期的學習班。她自己則是在被關押審查一年多之後,送到這個全是有着各種各樣問題的知青小組來。縣裏和公社都有專人定期到這兒來收他們的思想匯報與思想檢查並進行一番盡情盡興的訓誡。像那些壞脾氣的鄉下人駡牲口一樣。
  那次處决行動也是在鼕天發生的。
  革命是一幕濃烈的戲劇,或者像毛澤東主席講的那樣,是一出威武雄壯的活劇。它將幾百年內也不一定出現的事濃縮在了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中。正如這一年歲末她在日記中寫的那樣;“六個月來,好像一天那樣短暫,一轉眼便過去了。有時,又覺得這六個月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這期間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又不可思議的事……”
  對於她這一派紅衛兵來說,一開場,便獨踞舞臺,排山倒海,叱咤風雲。但一瞬間就將所有的高潮戲演完了。就像季節的溫度。八九月份,進入白熱化階段,一人秋便蕭瑟下來,到了初鼕,竟很寥落了。那時,已出現了許許多多各種牌號的紅衛兵。連幾個月前那些戰戰兢兢的“狗崽子”們也扯起了各自的旗幟。這些五花八門的紅衛兵中,有一支的實力與影響已超過了她的這一派。這一支雅稱“造司”因反對省委,說省委第一書記某次重要講話好個屈而俗稱“屁司”。她這一派雅稱“革司”,因支持省委,說這個講話好得很而被稱為“好司”,對立派也稱其為“糠司”,由清末保皇黨康有為轉化而來。學生們放棄了那些反動學術權威的老頭老太太或叛徒內姦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成年人們,自己互相興致勃勃地幹起來。對於這些青春男女來說,以同齡的夥伴來作自己的對手,似乎更有情趣更有意味,更能激起爭鬥的熱情。
  自從那一次與肖扒貨車進京之後,她又多次去北京。有時和肖一起,有時和鐘一起,有時三人同行。他們再也沒有扒過貨車了。每次都有聯絡員給他們安排得井井有條。有一次與省委的幾位領導一起,還坐上了軟臥。她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切。這便是革命的就力,就像那部講十月革命的蘇聯電影,工人和水兵大大咧咧地踏進華麗的鼕宮,痛快地挑逗那些平日為貴族們享用的裸體雕塑一樣。但北京一次比一次地疏遠了她。到了深秋,北京那最早的一支紅衛兵已開始潰散。原先那個給她打電話的女孩已躲回鄉下老傢去了。她的父親在深秋的寒風中站在某部的“點鬼臺”上,你幾個月前的資本傢一樣挂着黑牌戴着高帽。等她回到自己的城市的時候,發現父母弟妹也從那座大水庫上回來了.父親還是挂着黑牌戴着高帽回來的。那黑牌和高帽就在一進門的走廊上放着,隨時出門隨時帶上。黑牌上赫然寫着七個大字:三反分子林xx。那林xx是倒着寫的,用紅筆打着叉叉。這是幾個月前,她和她的戰友們給學校那些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們用的。這一切,她在北京時已預料到了。她又痛苦,又恐慌,革命不僅僅是浪漫,革命還是殘酷。她一次又一次地強迫自己理解這一切。她想起許多年前母親嚮她講起父親的一件往事:那年,鄉下鬧革命了,成立了農會,還有農會的武裝赤衛隊。父親見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夥子舞刀弄棒,臂上紮一條紅布帶,就嚮那個當赤衛隊長的遠房哥哥說,他要參加。赤衛隊長對他說,你的伯伯是大地主,你去把他的頭提來,我讓你參加。當夜,父親提來了他伯父的頭,參加了赤衛隊。那年他十六歲,差不多正是她現在的年紀。
  那一年的鼕天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初便下了第一場雪。白雪的背景下,整個城市變成一片豔麗的革命海洋。工人起來了,店員起來了,機關幹部城市居民都起來了。遊行的隊伍舉着各種字號的旗幟、橫幅、領袖像,在一條又一條大街上,呼喊着各自的口號。林林總總的革命組織從臨街的窗口伸出自己的旗幟,挂出表達自己觀點的條幅,嚮樓下遊行的隊伍鼓掌或叫駡。高層建築上有人往下撒着花花緑緑的傳單。所有顯眼一點的墻壁都穿上了一層又一層大字報的衣裳。沒有一面商店的玻璃櫥窗還能看得見裏面的商品。傳統的鑼鼓鞭炮和現代的口號以及放着語錄歌的高音喇叭在一條又一條街道上此起彼伏。一堆又一堆的人們在寒風中站在街邊甚至馬路中間激昂地爭辯着一些最具體或最抽象的問題。偶爾開過的幾輛大卡車,押解着各自的批鬥對象匆匆趕往某個大會場……
  在這樣的城市中,她和她的戰友們已不能像夏天那樣,戴着他們的袖標,威嚴而又神聖地走上街頭。他們已成為為數越來越多的群衆組織的攻擊對象。短短幾個月,他們便失去往日人們對他們的那種尊從與敬畏。運動的矛頭已經戲劇性地指嚮了他們,特別是他們的父輩。這是幾個月前,在批鬥黑幫反動學術權威地富反壞右的激情中,在大掃四舊的狂飆中從未想象到的一個轉折。
  一天夜裏,她記得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司令部來人接她去開一個重要會議。她坐的那輛吉普車走了很長的路,最後鑽進一片樹林。有人將她領進樹林深處的一座大院。那是一座外面看來很普通,但裏面卻非常輝煌的大院。在一間不大的會議廳中,她見到了鐘和肖,以及革司司令部的重要成員.一位沒有被介紹身份的首長模樣的人開始講話。他很威嚴,首先命令大傢不能做記錄,一切衹能銘記心中。不許嚮任何人透露這樣一次會議及會議內容。然後他開始講形勢。美帝、蘇修、蔣匪特務,正在準備趁中國文化大革命之機嚮我們進攻。一小撮社會上的階級敵人也勾結黨內的野心傢打着紅旗區紅旗,準備篡黨奪權改變我們國傢的顔色。我們一大批黨的好幹部已列在他們的暗殺黑名單上面。有些已經被謀害或失蹤。為此,我們將實施一個絶密計劃,保護一批我們的革命幹部……接着,他宣讀了一份名單,總共二十多人。這其中大多數人,是大傢都很熟悉的省市領導幹部,他們幾乎已經全部被打倒了。然後,他又再念了一遍,讓大傢一個一個地背下來,經過驗證之後,他掏出火柴。將那份名單燒掉。最後,他嚮大傢講了如何實施這個絶密計劃。他要求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以揪鬥的名義,將這些人弄到手。搶也好,騙也好,綁架也好,總之不要嚮他們講實情。然後,將他們秘密地送往幾個地點。以後的事,就與他們無關了。不論事前事後,都不能泄露任何秘密。違反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處。
  大傢很激動,因為名單上的好些人,就是他們的父輩。
  突然,肖問了一聲:“毛主席知不知道這件事?”
  首長模樣的人說:“是毛澤東思想指導我們做這件事。”
  肖又固執地問了一聲:“我是問毛主席知不知道這件事?”
  首長模樣的人有點憤怒了,他硬硬地說:“這是我們和偉大領袖毛主席之間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她看見肖的臉一下漲紅了。她知道,那是肖在憤怒或激動時的反應,絶不是恐慌或難為情。
  但肖終於沒再說什麽。
  這次行動定在四天以後,也就是毛主席生日這天凌晨一時執行。名曰:“12.26行動”。
  會議結束前,首長模樣的人帶領與會者在毛主席像前宣了誓。
  肖在會議上提出那個問題之後,她突然緊張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一次光榮的使命呢,還是一次可怕的陰謀。幾個月來,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喪失了判斷力,常常處於疲憊與虛無之中。半年前的勇氣與豪情已被瞬息萬變朝秦暮楚的政治動蕩摧毀了。
  從那個神秘的樹林中出來,革司與會的全體成員乘坐一輛民用救護車返回。臨近城郊時,一號勤務員讓司機將車停在一座樹林裏。全體人員下來,到林中部署具體行動方案。一號勤務員是另一所中學的高三學生,據說他父親就是軍隊的一名高級幹部。這是一個極有魄力又極有主見的青年,外表看起來又斯斯文文的,戴一副眼鏡,瘦瘦的臉上從來沒有什麽表增。他講了他的想法:二十四個人,分佈在這個城市的各處,有的人已經在對立派組織的關押與監視之中。其餘的人,也應盡快查明他們的住處及活動規律。然後需要二十四個戰鬥小組分頭同時行動。戰鬥小組和司令部不能直接聯繫,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組織身份。司令部通過下屬兵團的核心分子來指揮這二十四個戰鬥小組。現在在場一共七個人,每人負責三到四個戰鬥小組。
  就在一號勤務員準備分配“劫持”名單時,肖突然說:我退出這次行動。
  她記得很清楚,肖說出這句話後,樹林裏一下子靜得可怕。每個人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如定時炸彈的秒針上一樣“咚咚咚咚”作響。
  過了一會兒,一號冷靜地說:不能退出。
  肖說:革命要靠自覺,不靠強迫。
  一號說:你宣了誓的。
  肖說:我沒有舉手,也沒有宣讀誓詞。
  肖沒有宣誓她是看見了的.當時,她和內在會議室外側,當大傢轉身嚮內側場上的毛主席像宣誓的時候,她和肖就站在了最後。當時她衹是認為肖還在生那個首長的氣。
  一號說:你撒謊。我們每個人都剛剛宣過誓。
  肖說:我從不撒謊,我最痛恨撒謊。這是我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
  一號剎時定住了。黑暗中,他微微轉動了一下眼光,想尋求其他人中對肖是否宜了誓的說法.
  她想了想說:他沒有宣誓,我在他身後。
  一號終於暴怒了,她從未見過一號這樣。一號吼着:那你為什麽要來參加這次會議?是來刺探情報嗎?
  肖說;我是被接來的。來之前我並不知道是一個什麽會議。而且,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會議。
  一號說:你沒長耳朵嗎?你沒聽見這是一次偉大的行動嗎?是我們的軍隊在革命進入無政府狀態時,為輓救保護我們黨一批重要幹部的偉大行動。你不是從頭到尾都在聽嗎!
  肖說:我是從頭到尾在聽,但我沒有聽明白。既然是一次革命行動,為什麽要偷偷摸摸?為什麽不嚮毛主席匯報?連這次行動是哪個部門什麽人組織的都不敢說——況且,這批名單中,究竟誰是革命幹部,誰是其他什麽人,我也不清楚……
  一號怒吼了一聲:你混蛋——你憑什麽這麽仇視我們?
  肖說:污衊謾駡不是戰鬥。革命也不是你們幾個少數人的特權。
  其他的人終於紛紛開口了。有的激烈,有的溫和,有人甚至解下了武裝帶,要揍肖了。
  肖站起來,稍稍退後幾步,但依然很沉靜。肖說,不要來這一套,我早就看不慣這一套了。我們的組織到今天這一步,就壞在這一套上.
  一號說:你給我滾!你這個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江的東西!你這個好了瘡疤忘了痛的東西!沒有這些革命前輩流血犧牲打天下你和你爹還在給資本傢做牛做馬倒尿壺……
  肖說:人民,衹有人民,纔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一號打斷肖,咬牙切齒地說:多麽熟悉的腔調,完全是一派局司的口氣——你是一個內姦!
  肖也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你纔是內姦,是工總,是機會主義分子。我們革司就斷送在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無法無天的人手上!
  她一直緊張地哆嗦着。從道理上,她似乎傾嚮肖;從情感上,她又傾嚮一號。以前那種單純,那種正直,那種熱情,在近幾個月的政治動蕩中已攪成了一鍋粥。為共産主義事業而奮鬥,為解放全人類而獻身的崇高精神與保衛親人的安全,保護自己最切身的利益也攪成了一鍋粥。她沒想到,革命竟是這樣睏難的。這時,她又聽到一號在說:你沒有好下場的。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見風使舵的叛徒!我們現在馬上討論將你永遠開除出革司的問題!
  肖說:不用開除。我現在就退出革司。
  肖說完,摘下袖標,從衣袋裏掏出紅衛兵證,放在她手中。然後朝樹林子外面走去。
  一號愣了一下,猛然喊道:回來——你不能走!可肖頭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
  剛纔大夥還凍得縮成一團,現在一個個內衣都汗濕了。大傢沉默着。又沮喪,又憤怒,又恐慌。
  一號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能讓那個狗崽子走!他會暴露我們的行動計劃的。
  於是有幾個人追出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郊區公路上,什麽也看不到了。
  她說:我去找他。我跟他好好談談。
  一號想了想說:這樣,我們馬上回到剛纔開會的地方,匯報這裏發生的情況。你立刻去找肖。一定要把他找到。你知道他的傢嗎?她說知道。
  一號說:一定要把他穩住。實在不行,把他關押起來,到行動結束以後再說。
  一號讓鐘與她一起去找肖,其餘的人上救護車,返回那個神秘的院子。她說她一個人去,這樣不至於驚擾肖。一號想了想答應了。然後說;你應該知道你這次任務的重要性,這不僅僅涉及到名單上的那些人,還涉及到更多的人,包括軍隊的同志。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想盡一切辦法……包括用你們女生的辦法。
  已是凌晨四時多了。一號說:你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到鐘的傢裏,我們在那兒碰頭。
  雪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嚮城裏走去。
  肖住在老城區的一條老巷中。那次潛逃北京,她到肖傢碰頭。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還有這樣古老又破敗的街巷,還有這樣古老又破敗的宅院。肖告訴她這宅院是清朝一個????官的傢,三進,兩層。就是進大門後,有三個聯通的天井小院。就像三個連通的“回”字。每一個天井都不大,衹有教室的一半,四周都是兩層樓的木壁瓦房。當初衹住這????官一傢,可以想見還是很奢華的。”一百多年以後的今天已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擠了二十多戶人傢。所有的通道都排列着密密匝匝大大小小的煤爐,所有的空間都挂着花花緑緑長長短短的衣褲。肖傢在第三進的二樓。那樓梯一年四季都是黑的,踩上去鬆鬆軟軟吱吱嘎嘎作響,像隨時會掉進什麽地方去似的。肖傢衹有一間房,那間房是他父母住的,兼作客廳、餐廳、洗漱室。肖和他那個讀初中的弟弟則住在暗樓上。這房是斜頂的,所以肖的暗樓便是一個坡形。最低矮的一角就地鋪上被子褥子,最高的一面墻上橫挂着許多木板,成為懸挂式書架。下面有兩張桌子,一張是用包裝木箱搭的,一張是用木板搭的。這使她在電影中看見的工人階級幸福生活的印象受到很大的破壞。
  走進那條迷宮一樣的巷子,天已微亮,灰灰地襯出參參差差的屋頂與山墻的剪彩。什麽地方偶爾傳來吱啞開門的聲音或零星的帶着回響的腳步聲。
  她在黑暗中磕磕碰碰走到第三進那個天井。擡頭一看,肖傢的燈亮着,便摸着了樓梯的扶手上去了。肖的媽媽開了門。看來她也回來不久。肖的父親披衣斜倚在床上抽煙。肖已聽見了她的聲音,從暗樓上探出頭,把她叫了上去。
  暗樓上衹有肖一個人。那張木箱搭的書桌上亮着燈。燈下攤着一本油印册子,一疊稿紙,還有半碗正在冒着熱氣的麵條。她問肖的弟弟呢。肖說又出去串聯去了,幾個月來沒在傢呆幾天,已經跑了大半個中國。
  她坐在書桌邊的凳子上。她看見那疊稿紙上已寫了半頁字,標題是《重讀“五·一六”通知》,副題是“給革司司令部的一封公開信”.
  肖是革司的思想傢,理論傢,筆桿子。革司成立以來,一直擔任宣傳部部長(鐘是作戰保衛部部長,她先是三號勤務員,負責組織發展,父親被撤出來以後,改任特派聯絡員)。肖和她都愛讀書,但肖幾乎不讀什麽小說,而是讀各種能弄到的馬恩列斯毛的原著,和各種政治,哲學,歷史,人物傳記之類的書。她極佩眼他的毅力,那麽艱深抽象的文字,他能狠下心強迫自己一頁一頁硬着頭皮讀下去,還不停地做筆記。
  坐下來了,她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對肖說些什麽話。想了想纔說:你們能不能更冷靜地交換意見呢?現在形勢對我們不利。
  肖說:衹能說對革司不利.從我個人的感情來說,我也不願意這樣。我的戰鬥生活一開始就是和革司連在一起的,我們都為它付出過代價。但現在我以為,目前的形勢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是有利的。人民終於聽見了毛主席的聲音。多年來人民並沒有聽見毛主席真正的聲音,一些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打着紅旗反紅旗,私下執行着他們那一條修正主義的路綫。我們今天的敵人,已主要不是那些被打倒的地主資本傢,而是他們在黨內的代表人物。可能也包括你的父親,可能也包括x x x、 x x x(肖說了幾個省市領導的名字)。這可能很嚴酷,但我們不能不面對現實。要不然,毛主席發動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幹什麽?
  她無法抗拒肖的那種咄咄逼人,那種奇特的魅力。包括肖這個破破爛爛的環境,都讓她激動不已,她每次走進這大院,走進這些社會最底層的又貧睏、又沒有文化的人們中間,便會聯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那些走嚮平民的貴族青年,那些卡捷琳娜那些拉赫美托夫們。這使她幾次生出堅决與父親决裂的念頭。但一看到父親那突然蒼老的面容,那氣憤又委屈的目光,那極力想贏得子女們的理解與親近的神色,一個女兒便戰勝了一個女革命傢。
  他們說話時,肖的母親站在暗樓的小木梯上喊肖。肖探下身子,接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遞給她。她的眼鏡被面的霧氣蒙住了,她便讓憋了很久的眼淚涌出眼眶。
  她很奇怪,肖從頭到尾沒有去說服她該怎麽怎麽樣,似乎認為她是天然應該參與這次行動的。
  吃完後,她擦了擦一直是迷霧朦朧的眼鏡。她問肖:你要公開這次行動嗎?或者你會嚮某個部門匯報這次行動嗎?
  肖說:不知道。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希望毛主席知道這一件事,希望這件事是毛主席戰略部署的一部分。
  她問:那你這封公開信呢?
  肖說:公開信不談這次行動。衹是發表我對革司及當前革命形勢的一些看法。我一直沒有機會把它表達出來。今天衹是一個導火索,和這次行動沒有直接關係。
  她問:對這件事你能永遠保守秘密嗎?
  肖說:不知道。我想衹有一個辦法——直接嚮毛主席匯報這件事。如果是我錯了,我甘願受任何懲罰。
  她問:你怎麽嚮毛主席匯報呢?你能直接將材料遞到毛主席手上嗎?如果不能,又可能會泄露秘密……
  肖說:我要去北京。我要趕在這次行動之前去北京。
  她不能對肖再說什麽了。正如她也不能對自己再說什麽了一樣。她最後說:你還可以和他們再談一次。
  肖說:他們誰也不可能再對我解釋什麽了。
  後來她想過,如果當時肖對她說,和我一起去北京吧,她會答應的。但肖一直沒有要她站在他一邊的表示。或許肖已預感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中午以前,她疲憊不見地趕到鐘傢。鐘傢在軍區大院內,革司落入低潮後,司令部的一些重要碰頭會常在這裏舉行。她進去時,昨夜所有的人已候在那裏。她簡要地說了去肖那兒的情況,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肖要進京的想法說了。在她看來,這應該是一種正常的行為。不是叛賣,不是投機,也不是陰謀詭計。一號聽她說完了,冷冷地說:他要怎麽樣,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為了輓救革命,輓救黨的一批寶貴財富,也為保護我們的軍隊,保證“12.26行動”順利進行,我們决定立即處决肖!
  聽了一號最後這句話,她如同五雷轟頂。她問一號:你說處决……是什麽意思?
  一號說;處决就是處决。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她再看看其他幾個人,都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看來在她到來之前,他們已知道了這個决定。她仿佛自己將被處决一樣恐懼起來。她努力平靜地問:這是誰的决定?
  一號說:這是革命事業的决定。
  她說:不能再有別的方法嗎?你昨天晚上不是說,可以把他關押起來,等行動完成以後再說。
  一號說:這是最新的也是最後的决定。這個决定已不可能改變了。希望你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再聲明一下,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必須無條件地服從“12.26行動”的一切决定。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人被處决。
  她一直在顫慄着,整個人恍恍惚惚,仿佛在一場可怕的夢中。
  商議之後,决定處决行動在當天夜裏執行。為了防止內進京,讓她立刻返回肖傢,表示願意與肖一同進京,然後找理由拖延一天的時間。執行者由鐘擔任。一來他熟悉肖傢的環境,又不會引起內的懷疑。二來他是作戰保衛部部長。因為肖傢那個大院人多眼雜,空間又狹窄,執行的人不宜多。處决的工具用手槍。一號從他的軍用挂包裏掏出一隻布包。他打開布包,裏面是一支鋥亮的手槍。他退出彈區,給鐘看了看,裏面有六粒金燦燦的子彈。一號說:這是一支蘇製六九式手槍,性能很好。散會以後,有一輛車來接你去一個地方試槍。一號說着,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盒子彈說:這是給你試槍用的。近距離射擊,準頭是次要的,主要是習慣摳扳機。任務完成以後到指定地點乘車返回,立即將槍交給我。最後,這件事我們每個人至死都不能說出去。如果發生意外,被人抓住——一號望着鐘,很少有地帶了一些情感地說——你衹能說是你自己的决定。以後的事會有人幫助你的。你如果說了別的什麽,結果反而對你不利。也對大傢不利。一號將彈區推進槍柄,用包布擦了擦槍,抹掉自己的手跡後遞給鐘。
  鐘一直什麽也沒說,他接過那支嶄新的蘇製六九式手槍,又拿過那一小盒子彈,看了看,蓋上盒蓋,然後,將這兩樣東西塞進自己軍用大衣的口袋。她看見鐘的臉上突然有一種蒼老了的神情.在此之前,鐘也組織領導過幾次大的對抗性行動。搶xxx大樓廣播站,衝擊某次批鬥大會,夜襲某大學並綁架了那三個著名的“小三傢村”成員.那時,他總很輕鬆,臉上洋溢着英雄光彩,還常愛在行動之前喝一點啤酒。那時,中學生還很少喝啤酒的。
  一號安排完處决的事情後又說:這次“12.26行動”的名單增加了一些,本來準備分兩批進行。現在,怕夜長夢多,將兩批合在了一起。這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睏難。但我相信我們能剋眼一切睏難,堅决完成任務,哪怕獻出我們的生命。
  她聽見第二批名單中有自己的父親,還有幾個她熟悉的人。
  一號說:這些人經過有關方面的審查,歷史上沒有任何問題,解放後也沒有重大錯誤。他們當中有的人也許是你們的親人,也許是你們父輩的戰友、領導或部下,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我們黨的財寶,是革命的財富。過去,他們是打江山的功臣,今天,他們是輓救我們偉大事業的中堅力量。
  她來日本前夕,正是父親第一次患腦血栓。那時,她一切手續都辦好了,機票也訂好了。她到日本是極偶然的,就像一個盲流隨意扒上一列火車。那時她剛剛離了第二次婚。第二任丈夫和她在一個單位,離婚前巳將她生了一個不是他的孩子的事嚷得出天下都知道了。這話是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她已無意辯解,也無法辯解。因為他還弄到了一份他不能生育的證明。唯一能為自己洗刷的方法就是如他所說的——去作親子鑒定,她也無意為之。一次,在大街上偶爾遇見當年知青組的一個叫莫老爺的男生.當時,因為家庭的歷史問題和自己的現行間題,也被磨掉了幾層皮,二十剛出頭,就像一個小老頭一樣了。一年四季戴一頂破草帽,腰間紮一根草繩。這次見了差點認不出來,頭臉油光水滑,一身挺直面服,連眼光也變得熱情又單純。他說他很忙,但一定要請她吃一餐飯,說着就拉她徑直走嚮最近的一傢大酒店。落座後極內行地點了幾個她聽也沒聽過的萊。他說他現在在日本。他沒有趕上恢復高考後的最後一班車,沮喪之中投奔了日本的一個親戚,現在已加入日本籍,在一傢什麽株式會社做對華貿易。已有了自己的房子小汽車,娶了一個日本籍的華裔姑娘,據說是屬於清皇室葉赫那拉氏傢族的。這次回來,是想定購一批竹木方便筷,順便瞭解一下有什麽合適的投資項目。他又像自得又像自嘲地說,做一個外國人真好,那些原來衹把鼻孔對着你的人,現在像狗一樣用着你轉。聽她說了她的經歷之後,他說,你如果想去日本,我可以幫忙。
  事情就這麽開始了。那幾年去日本很容易。他回日本後給她寄來一份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的經濟保證書,一份東京都某日語學校的表格。幾番信函往來,然後辦護照,辦簽證,將僅剩的一點傢當賣了幾千元人民幣,然後再換成日元.當時,這筆在大陸上夠用兩年的款子,變成一個巨大的日元數目之後,衹夠在日本一個月的吃住。當她惶惶然落在東京羽田機場時,覺得自己像一個將一生都輸得幹幹淨淨的賜徒,走上一條茫然虛空的不歸路。行前,她回傢嚮父母道別,那時父親的病月已得到控製,醫生說,調理得好,會很快恢復的。但她知道,父親永遠不會恢復的。那個馳騁疆場槍林彈雨的父親不會再有了,那意氣風發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父親也不會再有了,衹有一個坐在藤椅上發呆,每天衹有吃藥這一件唯一可做之事的父親了。1976年那次重大的政治變動之後,年近花甲的父親曾雄心勃發——用現今大陸上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來說,就是想再創一次輝煌。他又千起水利建設的老本行,作為全省負責水利建設的最高官員,他依然像當年打仗一樣,收拾了一點行裝,奔赴一個更大的水利工地。沒想到疙疙瘩瘩麯麯拐拐地幹了沒兩年,來了一個文件,讓他休息了。他一生除了工作不會幹別的。不會養花,不會面面寫字,不會聊天,不會打太極拳,不會下棋,也不會寫革命回憶錄.沒有什麽朋友,所以也不會串門。父親的腦血栓是坐在傢裏憋出來的。那天,她和父母都找不到什麽話說。二十年來她已讓父母操夠了心。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獨自咕咕噥噥地說,這一輩子打了很多仗,殺了很多人,後來想一想,衹有跟日本人幹仗這檔子事還值得提一提。往後,這事也不提了……她本想說,日本人民還是好的,日本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今天的日本和從前的日本已經很不一樣了……又發現這些話一點意思也沒有,便埋頭吃飯。母親淚汪汪的,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一些要好生照顧自己,不行就馬上回來,跟日本人打交道要千萬小心,日本人比美國人還壞的話。母親傢裏好幾個人都死在日軍侵華戰爭中,一幢祖上傳下來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燒掉了。後來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回來了,纔驅除了這凄凄切切窩窩囊囊的氣氛。幾個人爭先恐後地嚮她預定着各種日本電器,幫她算着每次回來可以帶幾大件幾小件。
  她到肖傢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一段時間來市內交通基本癱瘓,滿街跑的都是各單位自己揚着各種旗幟、貼着各種標語的卡車。卡車上擠滿情緒激昂或神色莊嚴的人。許多人就站在駕駛室兩邊路板上,像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攻打鼕宮的布爾什維剋一樣。
  肖的母親說肖剛剛睡下,問她有什麽急事沒有。她說肖要去北京,不知道今天走不走。肖的母親說,沒聽內說起去北京的事。正在這時,她聽見肖在暗樓上喊她。肖讓她等一下,他穿好衣服她就上去。肖的母親看了暗樓上一眼,轉身出去了。從肖的母親那憐愛又無奈的眼光中,她似乎看見了對她打擾了兒子睡眠的不悅。她一下恐懼起來,幾個小時以後,這個溫和慈愛的母親就要失去自己的兒子了,而暗樓上的那一個對此一無所知、對她也毫無戒備的小夥子——一個半年來和她日日夜夜戰鬥在一起的戰友,就要在幾聲槍響之後倒在血泊中。她一下黨得自己卑劣又陰險,像電影中誘捕地下工作者的特務,而且是那種叫人惡心的女特務。恐懼”和自責之中,她幾乎要轉身進去。這時,肖已穿好衣服從暗樓上探出身來讓她上去。
  肖問她有什麽事。
  她說;你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參加這次行動?
  肖說:我昨天晚上已經表明了我的觀點,我不會收回我的觀點,除非你們能用事實說眼我。
  她說;如果我求你呢?
  肖有點奇怪地看着她說:你為什麽要求我?.
  她說:我父親也在這次行動的名單中。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直接地說了。
  肖說:昨天宣佈的名單中,好像沒有你父親。
  她說:今天又增加了一批。
  肖想了一會兒說:如果你相信你父親是革命的,那麽就應該讓他接受革命的檢驗,在群衆運動的大風大浪中經受洗禮。你要相信,毛主席黨中央革命群衆不會冤枉一個好幹部。如果你父親確實已走嚮了人民的對立面……你應該和他劃清界綫,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站穩立場。,不能因為私人感情做出對革命不利的事。這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她說:如果這是一次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綫的行動呢?
  他說:我感覺不是。毛主席要每一個領導幹部都到群衆運動的大風大浪中去,是接受考驗,不是逃避,更不是用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去逃避。你如果認為你是正確的,不帶個人私心的,你可以去。我不會去,我的决心已定。
  她絶望了。她明白自己不能說服肖,再這樣論爭下去,自己還會被肖說眼的。她想起一號的話,“不希望有第二個人被處决”。也想起了父親,她實在不忍心看他每天被別人像豬狗一樣拖來拖去,在黑壓壓的批鬥會上,被人駡,被人踹,一整天一整天低頭彎腰地站着。這時,她突然強烈地希望這一場革命,這一場被自己矇矇矓矓中渴望了多年的革命,像一場戲一樣落下幕來。觀衆散去,重新又是從前平靜的一切。她努力想從自己從前的閱讀中找出與自己眼下的處境相同的故事來,讓自己有個學習的榜樣。竟然找不到。唯一有一點相似的,是亞瑟在革命與父親——主教蒙泰裏尼之間的選擇,他最終選擇了革命。但畢竟蒙泰裏尼是個壞人,是個殘忍又虛偽的傢夥,儘管他對亞瑟也有很真實的父愛,但他最後殺害了亞瑟。父親絶不會殺害自己,哪怕她與他作鬥爭,他也不會殺害自己。自己的父親不是壞人,他出生入死打過江山。
  她問:你一定要去北京嗎?
  肖說:要去。
  她問:什麽時候去?
  肖說:晚上。晚上八點鐘有一趟火車。
  她說:我想和你一起去。
  肖有些奇怪,問:為什麽?
  她說:我也想瞭解一下,毛主席黨中央是不是知道這一次行動,同不同意這一次行動。
  肖想了一下說:你最好不去。
  她問:為什麽?
  肖說:如果這次行動是正確的,我會馬上通知你。我從北京給你打長途電話,或拍一個電報,那麽你留在這裏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你對名單上的人要熟悉一些。
  她說:我一定要去呢?
  肖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去吧。
  她從肖的眼睛裏看出一絲溫和與喜悅。
  她說:我還得回傢一下,我們能不能明天一早出發?
  肖說:來不及了。我們得越快越好。我們吃一。點東西,馬上出發。沒有車,我們要走到火車站去。
  她說:不吃飯了,我馬上回去拿點錢,拿幾件換洗衣服。
  肖說:我等你到六點半鐘,你要沒來我就走了。你可以直接去火車站,我在右邊那塊大語錄牌下等你。
  她莫名地興奮起來。她想,肖的提前赴京,會使他躲過這一次處决,她自己也無須承擔什麽責任。如果尚進京後,得知毛主席黨中央是知道並同意這次行動的,他是會認錯的。肖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那樣,他還會回到戰友們身邊。一切的不愉快將過去,這次恐怖的處决也會過去。
  離開肖傢時,她對肖說,她直接去火車站與他會合。如果到時沒見到她,他就先走。
  鼕天天黑得早,五點多鐘,已經一片昏暗了。
  她剛剛走出肖傢那座大院;斜對面公厠裏出來一個人,穿着一件藍色短棉猴,竪起衣領,戴着口罩,走到她跟前悄悄叫了她一聲。她一者是鐘,幾乎要癱軟了。鐘把她帶到公厠旁的一條小巷。鐘間她情況怎麽樣。她囁嚅說,肖今天晚上去北京,沒有辦法留住他。鐘說,好,你可以回去了。
  她站着沒動。
  鐘說:一號想到了這些,讓我提前來了。你可以回去了,這裏再沒有你什麽事了。
  她依然沒動。她終於說了:能不能不這樣做?我覺得,肖的動機是好的。她急急地將剛纔肖對她說的那些說給了鐘聽。
  鐘說:來不及了。這件事不是我們幾個人之間的事,也不是我們司令部內部的事。我原來也沒想到會這樣嚴重。來不及了。你趕快走開,以後的事與你無關了。這樣也好,你可以不在現場。
  寒鼕中,她的牙齒打得“磕磕”直響,渾身像篩糠一樣抖嗦。她說:我們三個人都去北京。我們一起嚮毛主席黨中央匯報這件事。
  鐘說:你怎麽還這樣幼稚、你以為這件事能對北京說麽?如果能說的活,怎麽會弄到非殺人不可的地步?
  她抖嗦得更厲害,半天才問道:你是說,這件事是瞞着……做的?
  鐘說:事到如今,我們都不需要刨根問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鐘的聲調蒼涼又絶望。他又說了一句;北京那個人已經糊塗了,你還沒有看出來?他把我們都逼到了死路上……
  鐘說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讓她趕快離去。她急匆匆地如病魔一般跑了起來。她聽見自己嗓子眼裏發出一陣陣奇怪的嗚咽般的聲音。
  處决的詳細經過,是在以後長達一年多的訊問、審查、揭發、批判中纔全面瞭解到的。其實極簡單。
  她離開之後,鐘决定就在肖傢外面執行處决任務。一是大雜院人多,不易下手,二是怕被人認出。大約六點半鐘(這個時間是她告訴鐘的),肖背了那衹軍用挂包從大院裏走出來。沒想到有一個老頭也跟着出來了.肖站在門口,和那個老頭說了幾句話後,便分別朝巷子的兩端走去。肖走得很快,前面不遠是一傢亮着燈光的小雜貨店,再走出去就是一條熱鬧一點的小街了.鐘已來不及追上去貼近肖,便隔了十多米朝肖開了一槍。肖被擊倒在地。鼕夜裏,槍聲在小巷裏極響。馬上有人從門裏探頭出來看。鐘急忙跑到肖的跟前,對着在地上掙紮的肖的心口又開了一槍。此時,又有好幾傢的人跑出房外來。鐘便在一片驚呼聲中趁亂跑掉了。
  肖被槍擊的第二天一早,全城便刷滿了大標語:“嚴懲殺害我革司勤務員肖xx的兇手”、“為我革司戰友肖xx報仇”、“堅决反擊屁司一小撮階級敵人的反攻倒算”、“血伍要用血來還”、“革司戰士願以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綫”……許多標語上,還用鮮紅的顔色塗上斑斑血跡的形狀。而造司及其他組織則紛紛刷出《嚴正聲明》、《堅决闢謠》,“警惕糠司一小撮發出的武鬥信號”之類的標語大字報。那天果然發生了一些武鬥,特別是她那所中學,被壓抑已久的肖那一派的同學,將本校造司所有的組織砸了個稀爛,兩邊都傷了一些人。
  經過一個漫長的惡夢之夜,第二天早上,在昏昏噩噩中,她聽見大街上廣播車在呼喊為肖報仇的口號,便在被子裏如嘔吐一般地痛哭起來。
  肖沒有死。鐘的第一槍打在他的大腿上,另一槍擊穿了左肺葉,離心髒三四公分。一倒在地,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那時他還清醒着。街坊鄰居聞聲出來,見是肖,趕忙叫來了他的父母。他對父母說,不要離開他,有人要殺他。他沒有說是誰要殺他。以後便昏迷了過去。一直昏迷了一個多星期。他的父母將他送進醫院,醫生立刻為他動了手術。肖的父親從工廠裏叫了幾十名同事,日夜守護者肖的病房,不讓任何人接近肖。
  一號和革司司令部當天夜裏就知道了肖沒有死。一號派人到醫院探聽了消息,得知肖正在搶救之中,人還昏迷着。他一方面將已經準備好的標語口號刷出去,一方面嚮有關方面請示,提前執行“12.26行動”,同時嚴密監視醫院,伺機執行第二次處决。無奈那一幫工人們看守太嚴,沒有機會下手。
  她是第三天才知道肖沒有死的。那天從早上起,她就一直高燒、痙攣、說鬍話,也送進了醫院。鐘來看她時,告訴了她肖沒死。她本木地盯着鐘,覺得自己還是在高燒的夢幻中。鐘以為她沒有聽見,又說了一次肖沒有死。她一下覺得自己清醒多了。同時,她也看見了鐘很古怪很怕人的笑容。鐘後來說行動提前了,就在今天夜裏。因為她病了,就不要她參加了,他們會照顧好她父親的。她和鐘握手道別。她久久地望着鐘,似乎覺得鐘也要離開她了。她和鐘握着的手在’互相告訴,他們都為肖的沒死感到釋然。她嗚嗚地哭了起來。鐘在她哭的時候離開了病房。
  “12.26行動”經過緊張調整,提前了兩天執行。一切順利。名單上總共四十三人,除兩人病重住院,兩人未被搶出,其餘全部“押”往一個秘密地點,但是,他們很快就看見了這次行動——這次付出了那麽大代價的行動——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他們太低估了這次運動的時間與規模,以為躲上三五個月一切便會過去,以為偌大個中國總還有幾處刀槍不人的世外桃源。他們也太低估了這場運動對人的震他與威懾。到了那個秘密保護地後不久,一些被保護者自己提出來要回到群衆運動中去,接受群衆的批判,觸及靈魂,檢查錯誤,改造思想,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綫上來。有些甚至指責那些保護者實際上是將他們進一步推嚮人民的反面,與毛主席黨中央對抗。不久,中央來了文件,要求部隊支持地方左派,參加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緊接着,那些原本以為身在世外桃源中,能如水滸中柴進那般收容各路落難好漢的俠義之士,自己也被打倒或撤換了。
  肖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多天,終於活了過來。但那條腿痛了。他的腿骨被打碎了一截,從此變短了,也變硬了。沒等完全康復,他便躲得不知去嚮。很久以後纔知道,他去了西南一個很偏僻的林場,直到調查這個案子,纔被有關機構多方查找捕了回來。令人不解的是,肖自從被槍擊後,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12.26行動”及自己被害的實情。直到後來在學習班裏自來覆去地誘導威逼纔徹底交待清楚。有一段時間,他成了英雄,有一段時間,他又成了狗屎。後來成了既不是英雄又不是狗屎的受害者,也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犧牲品”。
  鐘是在那一位部隊領導人被撤出來後被捕的。鐘自始至終衹說這次處决是他獨自一人的事,甚至還編出了他和肖是情敵這樣的故事。當時,一號也已被捕,也供出了自己的决策者,但因鐘的堅持,加上一號傢裏上上下下活動,他衹關了一年多便放了,沒有給他什麽政治的或刑事的處理决定。鐘是在市裏成立革命委員會的那一年正式被判刑的。先判了死刑,後來改判十八年。
  她則在對這個案子長達一年多的調查審理中,前前後後進入過許多地方——看守所,監獄,各種隔離式學習班……然後,身心憔悴地到了鄉下。由兩個專案組的人把她押下去的。
  從此,她和肖、鐘——這革命又浪漫的三套馬車再沒有見過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常常在夢中見到他們,惡夢或者美夢。後來便漸漸淡忘了。沒想到,近三十年後這個雪天的早上,她又將這一切清清楚楚地記了起來,比昨天、前天剛經歷的事還記得清楚。她想,這些往事,怕是已刻在骨子裏了,年歲愈大,那刻痕愈清晰。
  她如醉酒一般,被一種濃濃的鄉愁浸潤着。她决定回國一趟。來日本後,從第四年起,她每一兩年也回去一趟。那主要是看看父母弟妹,給父親帶一些日本的藥,給弟妹們帶一些他們期盼的各種物件。當然,還帶一些錢,補貼休息後生活日益窘迫的父母。父母則把這些錢分一些給弟妹們。有一次;她在日本讀到大陸上一些鄉下女孩到特區賣淫,將所賺的錢寄回傢中補貼傢用,她覺得自己也挺像她們的。
  她回去後總是待在傢裏,哪兒也不去,也不見什麽老友熟人,像一個見不得人的潛逃者。
  八十年代末,她嫁給了小島。小島人不錯,起碼比她那兩個前夫強。也比她在大陸上見到的許多男人強。這世界的事顛顛倒倒的,當她和許多女孩在大陸上頭戴軍帽腰紮武裝帶揮拳頓足叱咤風雲的歲月,日本女性正是最溫馴可人的時候,就像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低眉順眼跪在門口迎候丈夫,然後輕柔說一句:“您回來了。”當她和她這一代鐵姑娘們被折騰得灰頭灰腦心力交瘁,一個個都忙着尋一個安全的小窩躲起來的時候,日本女性又史無前例地瘋張起來。所以小島對她說,中國女人溫柔、專一。小島的前妻因為有多次婚外戀情,終於與小島分手。
  就在這個雪天的早上,在那很溫馨的中式床上,她决定了春節回去。日本有許多節日,卻唯獨沒有春節。因此,來日本的十年中,她很少能在春節的時候回傢。給別人打工的時候,沒有假。自己有了公司後,又沒有了空。她不明白,這個和中國同文同種的民族,為什麽沒有把中國最美妙的這個節日學了去.
  一個多月以後,她回到了家乡。
  小島說想和她一起回來,她拒絶了。她倒是想帶兒子回來,兒子又不願意。他說寒假期間已和同學約好去北海道滑雪。和小島結婚的第二年,她將兒子接來日本。在日本的幾年,最折磨人的是思子之苦,為了他,她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富裕與文明對孩子有一種天然的誘惑力。幾年間,兒子已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男孩,對大海彼岸的事情已全然沒有興趣,甚至連中國話也不願講了。這常常刺痛她的心。有一次他的同學來聚會,她對他說個什麽事,他壓低嗓子說,媽媽你不是會說日語嗎?兒子和小島說話的時候比和她說話的時候多。小島沒有孩子,所以很喜歡他,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近兩年來,兒子已不太會說漢語了。那次她正在看一部中國控訴日本侵華罪行的紀錄片,一個衣衫破舊的老農民撩起衣眼,讓記者看他背上一塊深赭色的傷疤。兒子從旁邊過的時候用日語嘀咕了一聲。她聽見了,兒子在說“真是惡心人”.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很想駡他幾句什麽,氣都衝到嗓子跟了,纔發現不知該駡他什麽好。
  父親已是第三次腦血栓了,一邊身子已完全不聽使喚,臉口也有些歪斜,說話嘟嘟噥噥,吃飯滴滴嗒嗒,大使小便都管不住。每次回來她都會傷感地想,這怕是和父親最後一次相聚了。她一直沒有對父親說她加入日本簿的事。
  父親一再生氣地追問她為什麽不帶兒子回來。她搪塞說兒子學校有事。她許諾暑假一定帶兒子回來看他.她想,還是讓父親保留一個記憶中依偎在他膝間,聽他縱橫捭闔的外孫吧。
  幾天後,她和弟弟妹妹一起去看了她們傢原來的住所,三十年前的那一幢蘇式宿舍樓已很破舊了。原來她們一傢住的那一層樓,已住了三兩傢,每一個角落裏都塞滿了雜物,走廊裏放着掃帚和簸箕的地方,她記起來,是父親當年放黑牌高帽的。那時走出沒別的東西,這兩個物件便特別觸目.他們沒有再進到裏屋去,已經有一個婦人用警惕的眼光盯他們了。她和弟妹們出來,在門日照了一張像.
  她又去了一次母校.那所中學已經全變了樣。幾幢兩層的教室變成了一幢很氣派的五層教學樓,衹有操場後面的山坡上的一排平房教師宿舍還是當年的。再往上又新建了幾棟那種方盒式的宿舍樓。食堂是原來的,當年還兼作禮堂用,曾有許多次批鬥會在那兒召開.先是她和她的戰友們鬥別人,後來是別人鬥他們。操場上空空蕩蕩,積滿了被踩得很出的殘雪。她曾在那兒跑過,以過,做廣播體操.那時她紮着兩束豐滿的短辮。操場旁邊的那一洞磚砌的墻報欄還在,貼着一些被雨雪浸濕的慶祝元旦的地報稿。三十年前的那個初夏,她和肖、鐘經過一個激越的不眠之夜寫出的那篇戰鬥宣言,就是貼在這個地方.
  操場旁邊的兩道上,偶爾走過一兩個教師模樣的人,都已不認識了。
  那天下午,她决定到肖傢去.那天是正月初一,她特意選定這個對中國人來說是最隆重的日子去肖傢.她知道,這是她這次回來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冥冥之中糾纏了她許多年的一筆孽債。她尋了許久,尋到了肖傢的那條小巷.那條小巷已被拆掉了大半截,拆掉的地方正在蓋一片樓房,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泥水磚石。肖傢那所大院居然還在,居然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模樣。她匆匆從門口走過去,遠遠地站着,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肖是不是每天還從這個黑乎乎的院門裏進出,肖的父母不知還在不在,如果還在,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印象中,他們那時都已很老相了。站了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朝那個門走去。從那個黃昏之後,她再沒有來過這裏,也沒再見過肖。她不清楚肖對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對她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究竟知道多少。當年,她幾次想去找肖,對肖陳述一切,但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
  她走進那座大院。一切都還是當年的樣子,衹是更暗了一些,更勝了一些。走道上,有些煤爐換成了液化氣爐。她問一個在房門口擇萊的老太太肖傢還在不在這裏住。老太太說消已經不住這裏了,現在是肖的弟弟住這兒,一早他們兩口子帶着孩子走親戚去了。肖現在在一所小學,當了副校長了,去年剛分的房,把他母親也接了去。肖的父親已去世多年。她問是哪個小學,老太太叫來屋裏一個中年女人,那中年女人告訴說是哪個小學。問完後她還是走到第三進天井肖傢的樓下。她擡頭望了望,覺得最後一次爬上肖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她找到了肖的那所小學,又在小學附近的一條小巷找到了肖的新居。
  肖來開的門。他幾乎是一個老人了,頭髮花白了,幹瘦,在傢裏還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襖。他沒認出她。她說了她是誰。肖想了一想,纔猛然記起似的,慌亂地讓她進屋。就在走嚮小客廳的那對沙發的幾步路中,她看見肖的腿瘸得很厲害。這時她纔真切地聽見了三十年前的那兩聲槍響。
  肖待她坐下,又慌亂地去沏茶。肖問她是怎麽尋到這兒來的。她說她去了肖原來那個大院。肖說,那個院子馬上也要拆了。她問肖的母親,肖說母親在屋裏睡着。天冷,母親身體不好,沒有起床。她又問肖的妻子和孩子。肖說他妻子上班去了,妻子在一傢商場做營業員,今天是中班,到夜裏八九點鐘才能回來。有一個孩子,是男孩,十九歲,在讀技校,平日住在學校裏,星期天才回傢。今天是跟幾個同學看一部什麽剛上演的美國片子去了。
  大年初二,肖的傢裏沒有一點年節氣氛。客廳中間有一隻煤爐。但屋裏依然很冷。她說很多年沒有在國內過春節了,覺得不像從前那麽熱鬧。肖說不讓放鞭炮了,又沒興致弄什麽吃的,各傢各戶的人也少了起來,所以比原來冷清多了。
  肖很拘謹地問起她的情況,她簡略說了一下。聽說她在日本有一傢公司,肖一下興奮起來,忙問她的公司做些什麽,然後說自己的學校辦了兩個校辦工廠,他就是負責校辦工廠的副校長。這幾年校辦工廠很不好辦了,沒有好項目,沒有資金,老師們的奬金、福利、住房又都指望着校辦工廠。他很認真地說,她要有條件,有機會,一定關照一下他們。
  她很想和肖談往事。談談那次扒貨車,談談那全市第一張紅衛兵宣言,談談被打成野心傢反黨小集團。甚至談談那次“處决”,和“處决”之後各自的遭遇。但尚卻-直在談他的校辦工廠,談它們幾年前的興旺,談它們這兩年的艱難,然後又詢問起她的公司在中國有沒有投資意嚮。他說他們教委還有一個大公司,如有大的投資項目也可以和教委那個大公司合作。
  後來,她問起了鐘。削很吃驚,說,你沒有跟鐘聯繫過?她說沒有,她跟誰都沒有聯繫過。肖說,聽說鐘現在在南方,生意也做得很大了。八十年代初鐘來找過他一次,那時鐘已出獄一年多,他坐了十二年牢,提前出來了。她問鐘對他說了些什麽。肖說,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事,那些事在當年審查時已翻來覆去折騰了多少遍了,我現在想都不願意再想它,大傢都是受害者,不存在誰對誰錯誰嚮誰道歉的問題。肖說鐘當時還沒有正式工作,準備和離休的父母一道回陝西老傢去。幾年以後,好像是八四年或八五年,在街上碰見過鐘一次,鐘說他已在一傢部隊背景的公司裏面做,父母親也沒有回老傢。肖說最後一次見鐘是前年,在中央電視臺辦的一個體育晚會上,鐘以一個什麽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嚮某足球隊捐款,很大一筆錢,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鐘還講了話,說自己少年時就做足球夢,中學還當過足球隊長,是一個很棒的前鋒,然後足球隊送了鐘一隻全體隊員簽名的足球。
  可以看得出來,肖的生活依然不富裕,傢裏的民設,在她出國前,大陸一般人傢就有了。她突然想給他一點錢,又覺得這樣做有點欺侮人,似乎想輕易地將三十年前的那一筆孽債洗刷掉,但她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麽辦法來表達自己的心境。她惶惶然像做壞事似的幾次將手伸進口袋也沒敢拍出來。後來談起了肖的母親。肖說母親一生為他吃了很多苦,特別是那次事情以後,多少年沒過安神日子。現在剛剛好一點,又落了一身的病,母親沒有正式工作,看病吃藥都得自己掏錢。母親一生儉省要強,大病小病都不願看。入鼕以來一直不好,怕打不過今年的。她到肖傢來之前,最害怕的是見到肖的母親,進門後聽肖說他母親睡着,纔寬鬆一些:現在聽肖這麽一說,便想進屋去看望一下。但肖極力阻攔,說母親眼睛已看不大清楚人了,屋子裏空氣也不好。這時她便將口袋裏的十萬日元拿了出來,說給伯母找個好醫院看看。這筆錢她原本想留給弟妹,在父親有什麽不測時用。肖一看這麽大的數字,一下都驚呆了,連忙推還過去。她說日元面值大,這其實沒多少。肖說不管多少我也不能要你的錢。她說這是我對伯母的一點心意……她說着,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差一點就要像日本人那樣跪下去說一聲實在對不起。正在他們推推扯扯的時候,有人敲門,肖去開了門,門口站了兩個中年男人,忙匆匆地要肖到樓上哪個老師傢去打麻將。肖說傢裏來了客。那兩個人便說我們在樓上等你,快點來。在肖和那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她把那十萬日元壓在茶杯下面,走到門口嚮肖告辭。肖輓留不住,便鎖上門去送她。
  肖一瘸一瘸地下樓,一瘸一瘸跟着她。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麽話好。她知道,身邊這個頭髮花白滿臉滄桑的瘸腿男人,是三十年前那個睿智沉着正直厚道的風華少年演變而來的,但他已經不是那個肖了。不是那個在裝滿黃沙的貨車車廂裏,讓她品嚐到第一次少女春情的肖了,也不是那個讓她肝腸寸斷執意要進京嚮毛主席匯報情況的肖了.她明白了,當年那兩聲槍響,是怎樣地轟毀了一個十七歲少年全部的信念與勇氣,那種戲劇化的革命激情,是如何在那一瞬間化作了久遠的恐懼與絶望。
  她感到一陣蒼涼,我們都太早地消耗掉了自己的熱情與夢幻,因此失去了未來。我們又太快地忘記了過去,因此又失去了歷史。我們孤零零地活在現在,活在眼前。我為我的公司,為我兒子的學業。他為他的校辦工廠,為他老病纏身的母親。
  肖一直把她送到大街上有公共汽車站牌的地方。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本想生出租汽車的,便上了一輛很擁擠的汽車。上車前,肖又對她提起他的校辦工廠,讓她盡可能地關照一下。
  她在第二站便下了車,也沒要出租汽車,朝了一個方向信步走着。
  這個城市也不再是她當年的那個城市了。大街被那些庸俗又時髦的裝飾材料包裹着,像日本電視劇裏六七十年代的那些街景。她很想尋見一兩塊那種厚重古樸、用很漂亮的中國書法刻寫的店鋪匾額,但沒尋到.那一年夏天,她和她的戰友們曾滿懷豪情又滿懷義憤地將它們一塊一塊摘下來,扔到馬路中央的熊熊大火中。許多年,當她在日本,在泰國,在舊金山,菲律賓,甚至在南太平洋一個聞所未聞的小島國上看見這種匾額的時候,纔痛楚地感覺到那一把火燒掉了什麽。而在大陸上,沒等人再去刻寫它們,那些花裏鬍哨的塑料與金屬便鋪天蓋地而來。一切都被很快地遮蓋,一切都被很快地替代,一切都被很快地遺忘。
  突然間,她覺得眼下比在日本更加空落。那時還有許多回憶,許多思緒,許多的悵然與不寧……這些用神的材料在這次回國中一下都被消費完了,像姨媽傢那座壁爐,幾束小小的木柴轟然燒盡之後,衹剩下空洞冰涼的爐膛。從此,那些多年來糾纏自己讓自己酸甜苦辣半夜夢醒轉側難眠的往事,如過年的煙花,放出一陣短暫的光彩之後,剩下一個微溫的殼。再沒有往事了,也沒有了對往事的牽挂。因為往事也被這麽輕易地消費掉了。因一次探訪,因一疊日元,因一次沒有回應的對話。沒有了往事的人才是真正漂零的人。她發現自己也不再是三十年前那個永遠在追尋着什麽,等待着什麽,對從前和未來都充滿激情與愛的自己了。她衹是一個叫小島林子的日本女人,走在東京都的大街上,她和其他的日本女人沒有什麽兩樣。她會在那個島國上漸漸老去,並最後死在那裏,那時也不再有人會真正記挂她.原來,她還曾有失去祖國失去歷史的空虛,惆悵與痛苦,現在連這些也失去了。大傢都在活着,在一個物種繁衍的鏈條上如一個孤零零的鏈環那樣活着。過去的一年,人們都在指責着日本忘記了歷史,她想,我們就記住了歷史了麽?不論是光彩的,恥辱的,卑下的或輝煌的,我們還記得一點麽?歷史如果不在心裏,不在情緒中,不在血肉深處的精髓之中,而僅僅是圖片,是物件,是一段文字或故事,那它是和我們無關的。
  一個叫小島林子的日本女人在這種漫無邊際的玄想中嚮前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她身邊流過。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她在想一些什麽。
  如果你是知青,這部小說將伴你回到那並不遙遠的地方;
  如果你不是知青,這部小說將帶你走進那極其遙遠的地方。
  ——題記
  內容介紹:
  右派分子白基興的女兒白曉梅與工人的兒子李衛東自幼青梅竹馬,1969年響應毛主席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
  再教育”的號召,與同學馬聰明、侯成寶、遊清池、吳蓮英、王莉莉一起,到山區插隊落戶。不久,白基興與兒子白小鬆也被遣送農
  村插隊落戶,和女兒在一起。
  在農村,知青們經歷了種種生活上、思想上、人格上的磨難,付出了艱苦的勞動。他們對上山下鄉運動的認識,也走過了一條從
  狂熱——盲動——懷疑——抵觸——抗爭的道路。但是,由於社會環境的約束,他們的不滿與抗爭衹能是一種極端壓抑下的發泄,無
  力也無奈。真正能夠改變他們命運的衹有回城一條路。
  為了回城,知青們使盡了渾身解數,從拉關係走後門始,繼而補員招工,辦理病退,參加“文革”後恢復的高考,到最後的大返
  城,演繹了一幕幕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悲喜劇。
  本小說以較為生動翔實的一個個故事情節,表現了知青們在各個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況、思想動態以及他們所做的種種努力,並結
  合各個時期的政治背景,使讀者可以從中瞭解上山下鄉的全過程,做一番全景式的鳥瞰。
  那裏並不遙遠
  ——中國知青大寫意
  作者: 鄭德鴻
  電話:0596--2093109
  現住址:福建省漳州
  電子郵箱:zdhong53@126.com
  捲首語
  謹以這部小說獻給那些用青春、汗水和淚水在廣阔的天地裏譜寫出一麯時代悲歌的
  一代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們。
  歷史將永遠記載着這刻骨銘心的一頁。
  往事不堪回首。
  驀然回首,青山永駐,碧水長流。
  序
  楔子
  第一章 山雨欲來
  第二章 長路漫漫
  第三章——山高水清
  第四章 熱血迎春
  第五章 暴風驟雨
  第六章 殊途同歸
  第七章 泥沙俱下
  第八章 路在腳下
  第九章 潛移默化
  第十章 喧賓奪主
  第十一章 山路驚車
  第十二章 冷雨陰風
  第十三章 捷足先登
  第十四章 正打歪着
  第十五章 爪下逃生
  第十六章 毒蟲猛獸
  第十七章 驅雲撥霧
  第十八章 霧濃春曖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第二十章 飛來橫禍
  第二十一章 暗渡陳倉
  第二十二章 進山帶隊
  第二十三章 圓子夢圓
  第二十四章 黎明之前
  第二十五章 最後衝刺
  第二十六章 弄假成真
  尾聲
  後記
  創作花絮
  內容提要
  本書作者和妹妹在文革中(知青時期)的一段流浪旅行經歷,麯折復雜讓人感嘆。一對知青兄妹在嚴峻現實中,既飽經世態炎涼又感受人間的難得真情。命運的陰影始終和他們相伴,同時還有母親的病弱身影和昏濁淚水浸透着那前方的迷茫之路。八十天的流浪生活,給兩個堅韌頑強的青年上了人生重要一課,每個故事每個細節讀來都感人至深。書中另一條綫索着重寫了漂亮女知青紅人生和婚姻的雙重流浪,被男友欺騙又遭生産隊長強姦的紅在走投無路之時,衹有用自己的青春、姿色去尋找和闖蕩一條生路。然而除了在大涼山深處偶遇柏給了她愛與激情之外,那條女人的流浪之路無處不充滿驚險和痛苦。後來成為富婆的紅,依然無奈地在情感和婚姻路上流浪尋找,也許此生再也沒有真情和激情可言了。這是作者第一次用紀實筆法描述自己和親友的親身經歷,其真實性震憾人心,故事性精彩生動,是獨具特色不可多得之作,不僅催人淚下也讓人久久思索。
  開篇
  我和妹妹雅兒無奈踏上了流浪之路
  紅講敘她和初戀情人剛的故事
  雲貴高原上性衝動的蠻子和浪女雪兒失蹤之謎
  花錢埋葬初戀 紅從痛苦中解脫
  南方的緑色、赤色、小偷和巨人
  愛人不見了 人販子來了
  江南的風花雪月引誘虎子表哥和雪兒一日瘋狂
  情感迷網差點毀滅一隻愛翩飛的紅蝶
  精神的流浪到達黃浦江畔時已是盡頭
  流浪的尾聲
  終篇
  跋
吃蜘蛛的人
楊瑞 Yang Rui閱讀
  ——一份關於文革的個人記憶
  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纔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激的。
  
  ——魯迅
  01 北大荒的紀念
  02 老猴子精
  03 奶奶的故事變成了惡夢
  04 奶奶愧對祖先
  05 父親為什麽參加革命?
  06 叔叔是個紙老虎
  07 機關大院
  08 饑饉之年
  09 壞女孩
  10 二姨的名字叫貞
  11 北京一零一中學
  12 夢中的英雄
  13 在風暴中心
  14 紅衛兵不言性
  15 半透明之夜
  16 “壯士一去不復還”
  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18 樹欲靜而風不止
  19 壯士之死:奶奶最後的故事
  20 悔恨
  21 朋友及其它
  22 我的初戀,大錯特錯?
  23 我何所得?我何所失?
  24 尾聲
沒有情節的故事
季羨林 Ji Xianlin閱讀
  有關1957年反右運動專集
  主編:季羨林
  
  建國以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使我國一批又一批優秀的知識分子備受磨難。他們遙遠的呼聲,已成為推動我國社會主義法製和民主進程的偉大動力之一。
  《歲月文叢》廣泛收錄了著名學者、作傢、藝術傢描述自己在政治運動中的種種經歷以及記錄自己探索與思考的佳作,有火有淚,有永不泯滅的良知和對祖國真誠的信念,是史學著作、社會學專著不能替代的寶貴財富。
  本捲為有關1957年反右運動的文章專集。所收錄的近三十篇文章集親歷性與史料性於一體,涵蓋了黨政機關、新聞出版界、文藝界、高校等社會領域,從不同的方面真實地展現了那場致使五十五萬餘人蒙受不白之冤的反右運動,為共和國保留了一段值得永遠藉鑒與反思的歷史。
  一個沒有情節的故事 我參與丁、陳“反黨小集團”案處理經過
  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風反右運動 突然襲擊
  我與我們的時代·祖國(節錄) 往事三章
  命運偶記四題 脫胎換骨
  文人拉車記 “小傢族”冤案二十年
  “二流堂”奇冤大案 兩個平常的作傢在一個不平常的時刻
  歷史需要我們作證 蕭也牧之死
  清河農場 長夜漫漫
  在風口上 “黨天下”與“莫非王土”
  鐵帽壓頂 九死一生(節錄)
  越是崎嶇越坦平 風雨沉舟記
  我在中宣部工作時對周揚的一些瞭解 為馮雪峰帶誣
  在政治大批判漩渦中的馮雪峰 盛世的災難
  回憶母親丁玲 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
  《兄弟》分上、下兩部,講述了江南小鎮兩兄弟李光頭和宋鋼,重新組合成的家庭在文革劫難中的崩潰過程。
  
  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後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於歐洲的中世紀;後一個是現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衆生萬象的時代,更甚於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衹需四十年就經歷了。四百年間的動蕩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之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歷。連接這兩個時代的紐帶就是這兄弟兩人,他們的生活在裂變中裂變,他們的悲喜在爆發中爆發,他們的命運和這兩個時代一樣地天翻地覆,最終他們必須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池莉 Chi Li閱讀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是池莉新近發表的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它以對個體生命的高度尊重。對成長的青春歲月的無限激情。完成了對知青小說、對新市民小說的開拓,表現了池莉對小說觀念及文學觀念的深刻理解。主人公豆芽菜是一個叛逆的姑娘。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主要內容包括:曼短寺、現場、野騾子、朝着鮮花去、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奔跑的火光等等。屬《收穫》50年精選係列·中篇小說捲四。《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再次構造了她熟稔的註重當下體驗的人生模式,將現世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視為世俗人生的一些無法回避同時也是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和基本內容,從中去體驗人生的意味,了悟人生真諦。
  在池莉創作的《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裏,她的這個特色依然很明顯。池莉以她流利的敘述和慣用的寫作手法,講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段歷史和幾個人物的故事。她衹是以從容的筆觸,寫一個年輕的個體生命在那個特殊時代環境裏的真實狀況和成熟過程,寫出了特殊時代環境下的個體體驗,讓我們看到了她用另一種眼光看到的知青生活。
  作品中漂亮活潑的豆芽菜是一個思維敏捷、敢愛敢恨、同時又過於單純的女孩,她的一時心軟,使自己成為一對戀人戀情暴露時的替罪羊,這和她在下鄉時,利用時機巧妙地在臺上嚮幾千人和自己惟一景仰的知青標兵關山,展示自己的青春美麗和與衆不同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但在關山主動嚮她示愛並相處後,豆芽菜卻又棄他而去,毫不猶豫地投嚮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小瓦的懷抱。
  
  故事梗概
  書中講述了往昔歲月中的少男少女們奇異、浪漫的經歷:少女豆芽菜高中畢業後下鄉插隊。她站在小瓦的自行車上玩雜耍;幫隊長鼕瓜和他的戀人阿瓤相會;她投入關山的懷抱,卻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的是小瓦。結果關山和小瓦各自回到北京、上海,豆芽菜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孩。該書封底上寫道:“池莉否認這是自傳體的成長小說”,“池莉說寫完這個故事感覺要飛起來”。
  豆芽菜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就是高中畢業插隊的那一天。一套收了腰翹的國防緑衣服、細瘦的考板褲將她修飾得春風楊柳,她贏得了著名的知青標兵關山和衆人目光的聚焦。當天,老知青絡繹不絶來看望她,篝火熊熊,豆芽菜迎風站在小瓦快速轉圈的自行車上玩雜技。第二天,她就被關了禁閉。同宿舍的知青隊長鼕瓜,央求豆芽菜允許戀人阿瓤在鼕瓜的蚊帳裏坐坐。在一個小雨夾雪的深夜,突擊查房,阿瓤和鼕瓜跪在豆芽菜床前,請求讓阿瓤上豆芽菜的床。他們被辦了學習班。傢人和朋友都不理解,孤獨的豆芽菜的心日夜泣血。半個多月後,豆芽菜景仰的關山,主動嚮豆芽菜敞開了他的懷抱。但很快豆芽菜就一點都不快樂。她終於明白自己愛的是小瓦。關山的死士和小瓦的擁躉展開了一場惡戰,這場聚衆鬥毆據說驚動了中央,結果,關山和小瓦去上海、北京念書了,衹有豆芽菜,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孩。
  
  評論相關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一個讀起來會讓人心緒飄飛的小說名稱。而那段令豆芽菜念念不忘的知青歲月,確實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就跟隨着激動跳躍的啊。一個一直被迫偽裝為乖學生的叛逆青年豆芽菜,主動要求下放到農村中去。在那個所有人細聲細氣放屁的文革年代,她實在是點亮了所有人的眼睛!她穿着收腰的衣服和。
  池莉的作品《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跳出了以往寫文革文章的沉重壓抑,從頭至尾透着調皮幽默,風格在她的小說中獨樹一幟。豆芽菜是個有超前意識的時髦女生,大膽、豪爽、率真、單純。與整個年代的小心壓抑形成鮮明對比。小說沒有所想的那樣將她處理成對命運抗爭的犧牲品,而是讓她在小說中為所欲為。
  小說分兩個人稱敘述,當池莉以第三人稱敘述時,豆芽菜被作者從頭出賣到腳,她的張狂她的虛榮她的不諳世事都得到肯定性的褒奬;當池莉以第一人稱敘述時,仿佛我們就與她同呼吸共命運了,我們躲在一個即使伸手也無法到達對面的暗面。
  
  作者:池莉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阿城代表作《棋王》
  阿城的《棋王》一直被看作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這個以“知青”生活為題材的中篇小說更着重表現的是對傳統文化中理想精神的尋找。小說以遠赴雲南邊境“上山下鄉”的一群“知青”為主人公,勾畫了他們在非常環境裏的人生經歷。主人公王一生是其中的一員。他天性柔弱,面對粗糙喧囂的社會環境,其惟一的“定力”衹能來自自身內部精神的平衡。這是一個典型的“隱於市”的“大隱”之人:既不遠離世俗生活,又不沉溺於俗世環境。在作品中,政治事件和社會矛盾被淡化了,“知青生活”和“文革背景”或許並不是小說中人物生存和活動的全部環境和依據,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傢思想纔真正影響到了王一生們的為人處世乃至精神世界:老莊哲學中的淡泊寧靜、無為而為、身處俗世、不恥世俗的“超脫境界”,或許正是王一生們夢昧以求的人生理想,也是小說所要建立的文化立場。
  阿城在傳統文化中發現的是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賴以生存和繁衍的精神支柱。在阿城看來,文化是人類歷史上遠比階級立場、政治意識更具“歷史連續性”的製約和促進因素。
  而中國傳統文化中特有的鎮定自若、處變不驚的精神氣韻,不僅成就了阿城作品的思想底藴和美學情趣,也被溶解在了阿城的敘述之中。阿城的敘述氣定神閑,平靜如水,或許,衹有這樣的閑靜,才能使阿城看清楚王一生的不放過一顆飯粒的“吃相”,看清楚他“淨是緑筋的瘦腿”,看清楚許多作傢來不及註目的東西。阿城被認為是當代作傢中首先一個從體製文學的虛假激情中後退出來,讓我們重溫傳統文化平和、衝淡、寵辱不驚的脈息的作傢。衹是,阿城本人的過於“平靜如水”,使他在“三王”之後幾乎不再有更重要的創作,以至終於淡出文壇。
  賞析
  小說名為“棋王”,作者確以一支生花妙筆,娓娓道來,把個“棋王”的故事講得意趣橫生,不由你不愛讀。然而,小說在以知青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中所以獨樹一幟則在於,作傢目的不惟不在“以文傳棋”,而在“以棋寫人”;而且以一個與那“史無前例”時代的文化精神頗有些不合轍兒的小人物的故事,在於那時代形成距離的歷史觀照中,展示出實人生、真生命的存在與面目。
  王一生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一個普通人,他整個的生活境遇可以用一個“窮”字來概括,全家生活費每人平均不到十塊錢,為省傢用,他連上公園、看電影等學校活動也取消了。或者由於生活境遇、或者由於性格特質的投和,王一生愛上了象棋,而他的青春生命也由此煥發出光彩。什麽窮、什麽外界幹擾、什麽無資格參賽,即使在“史無前例”的時代,也不能割斷王一生和象棋的關係。在這裏,作者通過人物形象力圖闡釋的,並非人與棋的關係,而是一種平凡而實在的人生態度。當讀者讀到王一生因其“呆”,誤撕某造反團的大字報致使其“大”名沸沸揚揚,本人也被對立的兩派爭來奪去成為“鬥爭”焦點而忽俊不禁對,在那一哂、一笑之間,所包容的是由作品形象感發的具有時代意義的豐富內容,是對那整個畸形時代的嘲諷。阿城審美視角的獨特處在於,當他反思那一時代時,不是沉湎其中,而是超然象外、省察人生,由此,從當時比比皆是,可以說構成一時潮流的“造反”、“討伐”、“反戈一擊”、大字報戰等文化現象中,見出其與歷史、與實人生的悻謬。而這又是巧妙地以王一生這樣一個普通小人物和時代“主導”意識相違拗的人生追求顯示出來的,在鮮明的映襯中,揭示了那一時代被扭麯的文化表層之下,歷史、生命堅實而不可逆轉的進程。王一生的愛棋、下棋,他謙虛、好學、坦誠、剛毅的棋品??持身謹嚴的人品,誠然表現出執着的生命熱力,但作為一個“人”“熱愛生命”並非是一句空話,“生命”也並非空洞的精神口號所能維持和延續,作品中關於王一生對“吃”的感受、看法、包括吃態的描寫,成為作傢刻畫人物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王一生所說“一天不吃、棋路就亂”的話語,樸素地道出了“民以食為天”的真理。如果說人的精神需求往往代表了人所謂“雅”的一面,而衣食物質需求則更多被視為“俗”,那麽這部作品是在“雅”與“俗”的自然統一之中,完成了一個真實的人的形象塑造。然而作品對人物的描寫並不僅僅停留於社會層面,而顯示出超越現實、超越個體存在、對世界人生進行整體把握的努力,作傢對中國古典哲學、對道禪精神的領悟,潛移默化地滲透於人物形象的刻畫之中。在王一生的學棋經歷中,揀爛紙老頭的指點勿庸說是具有决定意義的,那對“氣”與“勢”的了悟,使王一生的棋藝日精,最後力剋群雄、穩操勝券;而王一生身處窮境、逆境、睏境,精神不頽、志氣不衰的人生道路與品格,在那不正常的年代,不也頗具以不變應萬變,以無為而無不為的哲學意味?作者關於王一生棋場鏖戰一段的描寫,尤為突出地顯示了作者創作思維的這一特點:王一生“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散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與其說這是一個神情專註的棋手,勿寧說這是民族文化精神融鑄而成的一個“棋魂”,它遠非某一具體現實人生所能拘囿,而具有與遠古、現在、未來,宇宙人生同在的永恆意藴。《 棋王》不僅立意頗深,而且顯示出將其渾融於感性形象創造、故事情節表現的藝術功力。作者寫知青之憎、棋手之誼,使人感到在那反常的時代,人與人之間難得的理解、真誠和親近。作者寫母子之愛。“無字棋”那一筆輕起重落,形成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撲面而來,使人不能自己。作品表細節,如“吃”,似工筆細刻,使人物體表態心神畢現;寫場面,如“千人觀棋”,則文筆姿肆、縱橫捭闔,以不同人物動態匯成鋪天蓋地的動勢,確實手筆不凡。再加詞句的凝練,用語的詼諧,反嘲的口吻,“靜”與“動”相因相生的筆法,使小說産生了別具一格的審美精緻。概而言之,作品將玄渺的哲學命意和高遠的文化沉思寓於平凡人生的揭示與升華,在故事的敘述中,以樸素的寫實筆法,註之以意、行之以情、凝之以神,形成了阿城小說感人至深又耐人尋味的獨特風格。
荒原的種子
白描 Bai Miao閱讀
  上篇 逃婚
  
  她叫王楊玲。是一對北京知青的私生女兒。
  我總是對自己說心放寬點。
                      ——題記
  “拉練”是軍隊裏一個很重要的訓練節目,這是為了增強下級軍官和士兵的體質及
  加強戰鬥力的一種訓練。在拉練過程中,每個人都會在一種紀律嚴明的壓力下磨勵自己,
  使這支隊伍變得更加團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這支原本衹有七分戰鬥力的隊伍,在拉練
  的鍛煉中會變成一支頑強的有十分戰鬥的隊伍。這便是軍隊裏經常拉練的目的。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何頓 He Dun閱讀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作者: 何頓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革命家庭

荊歌 Jing Ge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跟老爸一起去看演出。每個節目演完,老爸都要很當回事地
  鼓掌。要知道我們沒有鼓掌的習慣,尤其是碰上那些不好不壞的節目,半點鼓掌的
  熱情都沒有。而老爸卻那麽認真地拍手,仿佛聽了什麽重要領導的講話一樣。妹妹
  曾就此問題嚮老爸提出過建議(我們當然不能抗議),建議他不必每個節目的間隙
  都鼓一次掌。妹妹表示,全場衹有我們這個角落響起掌聲,無疑吸引了廣大觀衆的
  註意,這樣使我們感到十分難堪。老爸卻根本不接受這樣的建議,他嚴肅地指出,
  鼓掌是對演員的尊重,同時也反映了我們的修養。我們要做文明觀衆,老爸強調
  說。當演出結束,老爸就會從座位上站起來,長時間地對着舞臺上鼓掌。他仿佛是
  一名首長,給人的感覺是,他很快就要走上臺去,與演職人員一一握手。老爸認真
  地拍着手,直到場內的觀衆差不多都走完了,他纔邁着矯健的步伐出場。我們跟隨
  着老爸,覺得自己像個滑稽的士兵。
  
   我與妹妹曾就此問題達成共識,那就是,我們都决心不再跟老爸一同去看演
  出。要看讓他一個人去看!妹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惡毒。是啊,我接着說,讓他一
  個人去拍手,讓全場觀衆都來欣賞他的文明!可是,到了下一次,我們還是乖乖地
  陪着老爸一同走進劇場。想到老媽的臨終囑托,我們的决心頓時動搖了。
  
   老媽活着的時候,陪伴老爸的工作就由她一人包了。他們不僅一同去觀看演出
  (在劇場裏是不是與老爸一起鼓掌,我們不得而知),而且還保持着黃昏雙雙外出
  散步的習慣。這一習慣,延續了幾十年。晚飯之後,老爸喝幾口茶漱口,他的牙不
  是太好,他因此對報上茶水利齒的觀點深信不疑。在老爸漱口的同時,老媽已經把
  抵禦夜涼的外套準備好了。於是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彼此間沒有一句話,他們不做
  出呼朋引伴的姿態。但他們顯然是心照不宣的,他們像是同去參加一個秘密的集
  會,在我們的眼裏,他們多少表現得有點鬼鬼祟祟。
  
   據說,他們的散步有着相對固定的路綫。他們出了傢門,往右拐,拐過一個關
  了門的糧店,就上了一頂有着五十四個橋孔的明代長橋。如果天氣不錯的話,這座
  橋這時候正沐浴在夕陽裏。景色自然是不錯。據說,總是老爸走在老媽的左側,老
  爸的一切都顯得非常正宗。他們在長橋上悠閑地走着,有時候會在橋事裏稍事休
  息。當然,也可以把父母的此舉看作是一種對風景的觀賞。他們在橋亭裏坐下,也
  保持着男左女右的格局。據說,有時候,老媽還會伸出她溫柔的手,勾住老爸的胳
  膊。在行文中,我用了這麽多的“據說”,這都是因為,父母一年三百次以上的黃
  昏散步,我沒有一次親見。我所瞭解的,都是別人的口傳或者文字記述。我這麽一
  說,你也就明白了,我老爸老媽的散步,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小鎮,是一道十分特別
  的風景,它引起了許多人的興趣和註意。甚至有沿街的居民,把父母散步途經他們
  傢門口,視作一種時間的標志。對這些小鎮居民來說,父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鐘
  表的作用。這情形與大哲學家康德相似。難道不是這樣麽,我清楚地記得某本書裏
  對康德有過這樣的記載,說他整日沉溺於沉思冥想,但生物鐘卻特別敏感。他每天
  都非常準時地途經某個地方。那地方的人,也就不會輕易放棄這一標志時間的現
  象,他們把康德看作是一隻鐘。我們小鎮個別的居民,與康德時代的某些居民不謀
  而合。
  
   我父母的儷影,確實得到了過多的關註。
  
   在小鎮的宣傳櫥窗裏,曾經展出過這樣一幅照片;照片上是我父母相依的背
  影。他們正迎着火紅的夕陽走去。夕陽把他們身體的輪廓染成了金黃。雖然他們的
  背影看上去沒有了年輕人的挺拔和健美,但是,微微佝僂的後背和老媽有些羅圈的
  雙腿,在夕陽的映襯下卻顯得那樣的美好。這是一幅藝術性很強的攝影作品。是藝
  術的力量打動了人們,藝術是返老還童的靈丹妙藥,有着揚長抑短的神奇,它讓我
  老爸老媽平凡的身影顯得那樣的不平凡。這幅作品出自本鎮一位文化站長之手。許
  多人都曾因此而嚮他討教,希望他能談談他是如何拍出如此優秀的照片來的。文化
  站長嚮虛心情教的人們展示了他的攝影工具,那是一架普普通通的照相機,價值僅
  百元左右。文化站長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好照片並非一定要好相機纔
  拍得出來。有了昂貴的相機,並不見得就能拍出出色的照片來。站長這麽說。言下
  之意,衹要有敏銳的藝術眼光,再破的相機也能拍出超凡脫俗的作品來。站長是這
  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他的照片拍得確實很棒,他讓平凡的父母在照片上光彩奪
  目。
  
   散步的老爸老媽,不僅被審美的鏡頭所記錄,除了人們通常眼光的審視,還有
  一位縣中的初二年級學生,把他們的形象放進了她文采飛揚的作文。這個多愁善感
  的女學生,以她極其細膩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我父母黃昏散步的情景。她在作文
  中由此表達了她對我父母無限的敬意。她指出,這對老人除了給人以崇高的美感
  外,還讓人們因此而對未來充滿了倍心。他們讓我看到了我的明天,她這麽寫道,
  在明天,我仍將是這樣的熱愛生活,生活中並且一如既往地充滿了愛情。是的,初
  二的女生在她的作文裏提到了愛情這樣一個詞。這一度引起了她語文老師的不安。
  老師用她的紅筆將這個唐突的名詞輕輕地劃去了。不過很快,老師又在這個詞下劃
  了一個恢復記號。這是因為,經過反復的品味和仔細的斟酌,語文老師覺得將它刪
  去顯然是不妥的。它無法從這篇作文中刪去,就像不能將鼻子從臉上挪走一樣。如
  果將“愛情”一詞刪去,那麽整篇作文都將失去神采。可以說,這個看似有些不妥
  的詞兒,其實是這篇優秀作文的文眼。它精確地刻畫了這對夕陽中散步老人的精神
  世界,它與外在的美相得益彰,與黃昏美麗的環境渾然一體。語文老師在畫上恢復
  記號後,無比興奮地决定,要將此文推薦到一本中學生作文雜志上去。她果真這樣
  做了,並且作文很快就得以發表。而包括我們在內的廣大小鎮居民,也因此而得以
  閱讀到這篇出色的作文。
  
   並且這篇優秀作文,在我老爸老媽(尤其是老媽)那兒也得到了可貴的好評。
  老媽就着昏暗的燈光,一定讀了不止一遍。她長時間地拿着這本小小的刊物,像是
  反復把玩着裏面的每一個字似的。我們註意到,有笑意在老媽的臉上漾開了。我們
  因此推測。老媽的內心一定非常愉快。她被小作者飛揚的文來打動了,說得更確切
  些,老媽是被小作者所刻畫的人物所打動,也就是她自己打動了自己。與這將出色
  的作文相比,文化站長的攝影作品卻沒能得到老媽的首肯。相反,老媽似乎對這張
  照片還有些小懷不滿。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們全家某次路過宣傳櫥窗時,老媽明顯
  地加快了步伐。她的這一反常舉動,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我們的註意。我們很快就意
  識到,老媽是不願意在《夕陽紅》這幅作品前停留。老媽的舉動令人費解,要真正
  瞭解到她的內心所想,我們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不過,對此我們完全可
  以作出一些猜測。其中比較合乎情理的似乎是,照片上老媽羅圈腿的特徵實在是過
  於明顯了。老媽因此而高興不起來,應該說理所應當。
  
   在老媽去世之後,我們從她的抽屜裏(那是她的個人資料庫)發現了那本刊有
  女中學生作文的小雜志。我們眼含熱淚,重讀了這篇題為《走嚮夕陽》的作文。我
  們仿佛看到,老媽搖晃着她那有些花白的頭髮,正嚮我們走來。她的頭髮像一面小
  旗幟那樣飄舞着。金色的夕陽因這種飄舞而跳動。當然,老媽的羅圈腿也是顯而易
  見的。這要請老媽的在天之靈原諒,請原諒我又一次提起了她所不願提到的羅圈
  腿。老媽你要理解這一點,羅圈是您老人傢最為顯著的特徵,為了想起您,我們無
  法不想起您的羅圈腿。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還要感謝您的羅圈腿,正是它,纔讓
  我們更真切、更深刻地想起您。您與羅圈腿永生。
  
   這本有些發黃的作文雜志,在我們的手上傳閱。這不可避免地觸動我們內心許
  多有關老媽的回憶。老媽在世時,是一位有着崇高威望的小學校長。她除了行政工
  作,還長年堅持不懈地擔任小學高年級的道德修養課。她有着晚上辦公直至深夜的
  習慣。為了減輕用電的負擔,她選擇了支光很低的燈泡。這使得老媽的視力每況愈
  下。為了增加亮度,老爸為老媽的辦公用燈製作了一個潔白的燈罩。老爸用白色的
  道林紙做成了一個鬥笠狀的東西,這東西將燈光一點不剩地攏絡到老媽的寫字檯
  上。老媽在聚攏的燈光裏寫備課筆記,批改學生的作業。老媽幹得一絲不苟。記得
  我們很小的時候,還與父母同住一個房間,每當我們半夜醒來,總會看到老媽還籠
  罩在那面積不大的一圈燈光裏。因此每當聽到歌頌老師的歌麯響起,我們都會特別
  動情。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令人心酸的歌兒,都是為老媽而創作的。在老媽的追
  悼會上,我突發奇想,我覺得如果能用歌唱老師的歌麯(比如說《我愛米蘭》之類
  的)來替代哀樂的話,悲傷的氣氛一定會更濃。我總覺得,在無比悲傷的時候,一
  首歡樂的歌麯更能令人斷腸。
  
   在學校,老媽有着崇高的威望,這已經說過了。再調皮的學生,見到老媽,就
  變得不調皮了。每當老媽走進教室,教室裏就會鴉雀無聲。老媽個頭不高,她在講
  臺前一站,差不多就衹給學生們展現一個腦袋。然而就是這個腦袋,令所有的學生
  都不敢有半點越軌。就是各種不軌的念頭也不敢有。老媽的臉上架着厚厚的近視眼
  鏡,因此通常人們很難看到老媽眼睛裏流露出什麽樣的眼神。老媽令人捉摸不定,
  這也許是學生格外怕她的原因之一。老媽站在講臺前,顯得格外的自信。我相信,
  這樣的因素術密排除,那就是,講臺將老媽的羅圈腿嚴嚴實實地擋住了,老媽對講
  臺有着特別的感情。老媽站在講臺前,有着特別的安全感。
  
   某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老媽的瞼上突然浮現了一層紅色。後來我們纔獲悉,那
  是老媽緊張所致。老媽確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這是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的
  一對乳房出現了過於懸殊的大小。也許是老爸還在熟睡,也許老媽根本就不願意讓
  他知道,反正老媽徑自往我們的房間裏來了。老媽一進我們的屋子,就把她的上衣
  全部撩起來了。她的乳房在我們的面前顯露了出來。我相信,雖然誰都不可能在吃
  奶的時候就記事,但是,我敢說,誰都會在他母親的乳房面前內心油開一種似曾相
  識的親切感。事實正是如此,我們姐妹倆,在老媽裸露的乳房前,忽然感到了一陣
  溫馨。如果在這樣的時刻老媽輕輕地說,孩子,吃吧,吃吧,吃得飽飽的,我的腦
  袋無疑將不由自主地嚮老媽靠去。可是老媽沒有任何親昵的暗示,她衹是雙頰紅撲
  撲地走近我們姐妹,最後怯怯地嚮我們提出這樣的要求,那就是,老媽要我們幫她
  認真檢查一下,她的乳房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彼時我還沒有完全睡醒,睡意還似有若無地在我這兒徘徊。倒是妹妹比較清
  醒,她率先伸出手去,將老媽的兩衹乳房草草地捏了一遍。當捏住老媽的左乳時,
  妹妹幾乎是驚叫起來。妹妹的叫聲這纔令我真正地擺脫了睡眠。我從妹妹的手中,
  搶過了老媽的左乳,我也差一點叫出聲來。我像妹妹一樣,確實發現了問題。是
  的,我們都明顯地感覺到,老媽的左乳與她的右乳出現了很大的差異。也就是說,
  老媽的左乳,不再具有乳房所應有的柔軟,它變得硬梆梆的。我清晰地感覺到,老
  媽的這衹乳房裏,有了不小的腫塊。疼麽?我的心兒怦怦直跳,一邊這麽問老媽。
  老媽一定被我們驚慌的反應嚇壞了(後來我想,我們真不該表現出那樣的驚詫!老
  媽也許因為摸到了乳房腫塊而一宿未睡,她一整夜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我和
  妹妹清晨的驚慌反應,將老媽的緊張情緒推嚮了高潮),她根本不能對我的提問做
  出回答。她衹是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這時候我註意到,老媽臉上的鮮紅已經褪
  去,取而代之的,是紙一樣的刷白。
  
   老媽確實有理由感到緊張,她的擔心(當然也包括我們的擔心)很快就被證實
  是有道理的。由老爸出面,陪着老媽輾轉了幾傢醫院,從鎮衛生院到縣醫院,再到
  上海一傢腫瘤病權威醫院,醫生們仿佛事先開會統一了思想似的,他們的口徑出奇
  的一致,他們無一例外地在對老媽做出檢查後,悄悄地對老爸說,老媽的病情不容
  樂觀!醫生在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語氣未必緊張,醫生們從來都不大驚小怪,也不
  像相士那樣故弄玄虛,醫生在論及病情的時候,總是顯得很輕鬆。但是,在醫生們
  看似輕鬆的論斷背後,卻常常會透露出一勝寒氣。這很容易讓敏感的人們所捕捉
  到。老爸就在醫生的談話裏聽出了不祥的內容。醫生對老爸建議說,要及時進行手
  術。醫生說,這樣的部位一般術後問題都不會太大。醫生說完這些,微笑地看着老
  爸的臉。仿佛他們嚮老爸宣佈的是一個可喜的消息似的。
  
   敏感的老媽很快意識到,在她的生活中已經出現了什麽樣的麻煩,那些金風送
  爽桂香醉人的日子,因此對我們傢來說顯得特別沉重。幽默的老爸,他的家庭笑話
  雖然一如從前般層出不窮,但是,其中明顯地有了勉強的成分。就像如今的相聲演
  員那樣,他們越想逗人笑,越讓人感到可憐。是的,我們在為老媽而感到不幸的同
  時,深深地同情着老爸。老爸的笑話非但讓人笑不起來,它的苦澀卻是顯而易見
  的。老爸在飯桌上,嘎叭一聲咬到了一顆砂子,他強作歡笑地對我們大傢說,我一
  生吃下了無數這樣的砂子,我體內的砂可以用來造一間小小的房子了。面對老爸這
  個生硬的笑話,我們誰都沒有笑。老媽非但沒有笑,她反而像一個真正的校長那樣
  呵斥了老爸。老媽對老爸說,遇到了什麽喜事這樣高興?
  
   我們註意到,老爸臉上的笑頓時斂盡了。也許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也許他是
  不願讓老媽繼續不高興,反正他忽然嚴肅起來。老爸的神情令人同情。我在內心為
  他而感到酸楚。我覺得老媽這樣指責老爸是有欠公允的。但是,我並沒有對老媽有
  什麽意見。因為在我們目前的評判中,老媽的言行是無所謂對與錯的。她想說什
  麽,想幹什麽,都可以無所顧忌。
  
   其實我們大傢對老媽的病所持的態度,顯然過於悲觀了。後來的事實表明,乳
  房癌手術後的成活率是所有癌癥中最高的。也就是說,許多乳房癌患者。在施行了
  切除手術後,都安然無恙。老媽在割掉了她的左乳後,又堅持工作了十年。
  
   當時,老媽對切除手術持堅决反對的態度。這並不等於說老媽是個諱藥忌醫的
  人。事實上,她非常希望能通過有效的治療使她重返教育崗位。對抗手術的全部原
  因在於,老媽是不願意她失去一隻乳房。老媽表示,這樣的方案讓她感到非常別
  扭。後來的事實也表明,老媽當初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當老媽術後重新回到她校
  長的崗位上時,她的行走方式,甚至是她的體態,在人們的眼裏都發生了很大的變
  化。老媽在人們面前站立時,總顯得有些重心不穩。而當她行走時,軀體晃動的幅
  度明顯右大於左。說明白些,老媽顯得不那麽對稱了。這當然與失去了一隻乳房有
  關。因此當我嚮她提議,讓她穿上一件特製的胸衣,她終於答應了。
  
   起初老媽對我的建議心存狐疑。她不相信這樣做能改變她的形象。她握了握乳
  罩填有海綿的那一半說,這沒有絲毫的重量。我卻對老媽說,你要它有重量幹啥?
  它的作用是,把你另一邊的胸脯撐起來,這就夠了!
  
   老媽固執地說,撐起來又有什麽用!說這話時,她一副校長的架子。她從來都
  是居高臨下。
  
   我衹得耐心地嚮她解釋說,海綿雖然沒有重量,它卻能對你的心理産生影響。
  這就是重量。難道說一定要在秤上反映出來的纔是重量麽?我這麽反問老媽。面對
  我的反問,老媽默然。我知道,我的話起點作用了。我於是接着又對她說,你在心
  理上覺得自己是對稱的,你的步伐也就自然平衡了。我當時的神情,仿佛一個教
  師,我為自己的自信而感到好笑。我想,一定是老媽的遺傳因子在起作用,不然的
  話,我怎麽會以如此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服老媽呢?
  
   老媽終於聽從了我的話。她戴上特製的胸衣後,確實精神多了。我們在她的行
  為中,再也看不出有半點病態。她就是在服藥的時候,也顯得慷慨激昂。
  
   老媽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治療後,决定立即重返教育崗位。老爸當然極力反
  對她這麽做。老爸提出了種種反對理由,都被老媽無情地一一駁回了。最後,老爸
  提出了令我們意想不到的理由,他差一點把老媽擊垮了。是的,老爸所指出的問
  題,真的是十分棘手。可以說,老爸這樣說,有點殘酷。這大抵是因為老爸被逼急
  了,他已經到了幾乎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要是再不背水一戰,他就不可能將老媽攔
  住了。請你猜猜春老爸說了些什麽?他有些神經質地指着老媽的腦袋,傷直有點惡
  毒地說,瞧你,瞧你,瞧你的頭髮都快掉光了,難道光着頭去上班不成?
  
   老爸的話擲地有聲。大傢都因此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脆弱的妹妹,終於在這
  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嚶嚶低哭起來。她的哭聲讓人覺得心裏好受了些,我發現不僅
  僅是我,還有老爸,甚至老媽,都在妹妹的哭聲響起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相
  信,這麽舒一口氣,大傢都會變得輕鬆一些。
  
   老爸說得沒錯,老媽的頭髮這一個月來確實脫落得所剩無幾了。這與窗外那棵
  落葉紛紛的梧桐相映成趣。而這一點,未經老爸指出時,我們還都沒有十分在意。
  老媽的頭髮是一根根脫落的,由於它們的脫落有點潛移默化的意味,我們沒有為此
  而感到驚訝。現在一經老爸提出.我們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一點確實不可
  小視。老媽怎麽能沒有頭髮呢?沒有頭髮的老媽又怎麽能走進校園走上講臺呢?
  
   接下來的幾天,老媽顯得十分安靜。她每天很早起床,在院子裏進行一種簡單
  的甩手鍛煉。這些日子裏,我特別註意着老媽的腦袋,老媽的頭上,確實太過冷清
  了。原先濃密的頭髮,怎麽就悄悄離開了呢?儘管在化療前,醫生預示了這種可能
  性,醫生說,經過一階段的化療,患者的頭髮會有不同程度的脫落。但如此嚴重的
  脫發,還是令我們始料未及。我們實在很難接受這一現實。我不知道老媽的內心起
  了怎樣的波濤,我為她而感到難過。我瞭解老媽,她不擔心別的,衹因為脫發給她
  的重返工作崗位造成了重大的障礙,她有理由傷心。我看到清晨的天光流瀉到老媽
  的身上,它在她頭髮稀疏的頭皮上發出了顯而易見的反光。我覺得,作為老媽的長
  女,我有義務動腦筋想辦法,為老媽找到解决問題的方法。
  
   但是就我內心而言.是與老爸一樣,並不希望老媽這麽快就去學校上班的。我
  覺得患癌雖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但如果能讓老媽就此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從
  今往後下要再像以前那樣披星戴月地燃燒自己點亮別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機遇。需
  要說明的是,我這樣想,並沒有一絲一毫感謝癌癥的意思。我衹是覺得,老媽既然
  得了頑癥,就應該面對現實,首要的任務是把身體養好。
  
   在我解决問題的辦法誕生之前,老媽一直安靜地呆在傢裏。很久以後,當我想
  起這一點時,我禁不住深感內疚。我這麽想,要是我不生出什麽聰明的主意來的
  話,老媽是不會再去上班的,那麽,她也許就會真的安心地在傢養身體。從某種意
  義已講,是我害了老媽。難道廠是這樣麽.老媽這段時間裏不僅不再焦慮地想着工
  作的事。她反而能將心思放到如何操持傢務上了。這是一個多麽可喜的變化啊!老
  媽一早起床,在院子裏甩甩手,然後去菜場買菜。等我們大傢回到傢裏,精美的飯
  菜已經在餐桌上擺放好了,特別讓我們感到幸福的是,老媽將傢裏擦拭得一塵不
  染,每個房間都清潔得叫人深深地熱愛生活。我們因此對老媽改變了看法。從前我
  們都認為,老媽是一個不太稱職的老媽。她衹會工作工作,她會不會燒開一壺水,
  能不能把一塊尿布洗幹淨,都叫我們感到懷疑。傢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老爸一人料
  理的。老爸是任勞任怨的傢夥,他甚至有着一段不短的倒馬桶的經歷,我們知道,
  在我們傢搬入有衛生設備的套間之前,這項看來有庫大丈夫斯文的工作是由老爸包
  攬的。我們相信,要是傢中沒了老爸,我們會不會吃生米都很難說。然而現在的事
  實表明,老媽不僅是一個敬業的校長,她一旦平起傢務來,也是一把好手。那些日
  子,我和妹妹一到傢,第一件事就是搶老媽。我們以搶先抱住老媽給她一個吻為
  榮。不止一次,老媽都差一點被我們姐妹扳倒了。她的眼鏡都險些跌落下來。但是
  我們看得出來,老媽很快樂。
  
   由於老媽的工作轉移,老爸也扮演了一個全新的角色。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
  上班。需要補充交待的是,老爸是一個退伍軍人。他從部隊退役後,一直沒有正式
  的工作。他的身份是三級殘廢軍人。他的雙腳,因北方寒冷的氣候而得了脈管炎。
  當他從部隊回到地方上來時,他的左腳的小腳趾,和右腳的中腳趾,都因為脈管炎
  而壞死了。如果不說,誰都不會知道老爸身有殘疾。事實上許多人在獲悉了老爸居
  然是三級殘廢時,臉上都露出了驚異之色。人們打量着老爸,努力要從他的身上看
  出什麽不是來。最後人們不以為然地說,兩個腳趾頭不管用了,算什麽殘廢啊!老
  爸就是因為這兩衹腳趾頭,纔一直深居簡出,老爸除了幹好傢務,唯一的消遣就是
  拉一隻僅有六個貝司的小手風琴。在我們看來,這樣的手風琴衹適宜孩子練習用。
  我們曾建議老爸,如果真對手風琴着迷的話,可以去買一架像樣些的。我曾故作慷
  慨地表示,如果老爸真想買手風琴,我完全可以捐出其中的一部分資金。老爸卻謝
  絶了我的美意,他明確地表示,這架小手風琴不僅順手,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他一
  位戰友的遺物。老爸特別強調,這位不幸在建設工地上以身殉職的戰友,是一位雷
  鋒式的好戰士。他的光榮事跡一直激勵着老爸回到家乡能為社會主義多做貢獻。但
  是,老爸不無遺憾地嘆息了一下說,他卻一直沒有條件很好地報效人民。為此他一
  直感到壓抑。現在老媽因病留在了傢中,他正好出去為社會工作。
  
   老爸背着他的小手風琴,去了本鎮的離退休協會。他很快得到了同志們的愛
  戴。每當我們途經離退休協會,都會聽到老爸歡樂的琴聲。我們熟悉老爸的琴聲,
  他對音樂的處理,帶有他明顯的個人風格。也就是說,他把所有的歌麯都處理成同
  一種效果。無論是舒緩的,還是略帶憂傷的麯子,老爸都把所有的歌麯拉成了進行
  麯。在老爸那兒,衹有一種一成不變的音樂基調。離退休協會位於一座陳舊的老宅
  裏,據說解放前它是一戶絲綢商的府邸。它有着雕花的門窗,白墻黑瓦,並且隱約
  可見院墻內翠緑的芭蕉。這是個環境迷人的好地方。老爸每天就在這兒上班,他的
  主要任務是,為有興趣歌唱的離退休同志們熱情伴奏。聽到老爸的琴聲從雕花窗欞
  中飄出,我忽然內心有些淡淡的憂傷。後來我想,那就是因為老媽。要知道,老爸
  的快樂工作是以老媽的負荷在傢為代價的。
  
   在我的內心深處,是十分不願意老媽在傢充當百分之百的家庭婦女角色的。老
  媽是校長,她是個領導,她應該在人們面前指揮若定方見其英雄本色。也許正是基
  於這種心理,我纔更努力地為老媽設計復出的可能,我加快了方案設計的步伐。
  
   在老媽重返工作崗位前一個星期左右,她的頭髮幾乎全部脫落了。面對她光光
  的腦袋,我有點心碎的感覺。我不知道老媽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會産生什麽樣的
  心理。我忽然祈望悶熱的夏天快快過去,以使老媽能早早地戴上帽子。我相信,老
  媽戴上帽子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戴帽的念頭,終於觸發了我的靈感。我的想法很快就深入了下去。是的,我想
  到了假發套。要知道這玩藝兒在當時還是十分稀罕的東西,我能想到讓老媽使用
  它,不能不說非常前衛。是夜我與老媽就此問題進行了交談,我看到她的眼裏出現
  了我所陌生的光。躺到床上以後,我在黑暗中揣測,老媽這一夜恐怕不會睡得很
  好。
  
   翌日我就陪着老媽出發了。我們去了上海。老媽居然暈車了,這是從來都沒有
  的事。由此可見她的體質確已大不如前。車到上海,我發現老媽非常虛弱,她的光
  頭上滿是豆大的汗滴。汗像一些透明的小甲蟲,在老媽的頭皮上爬動。
  
   買下一個假發,費時兩小時之多。這是因為,任何一種假發,套上老媽的腦
  袋,都顯得格格不入,當第一個假發套到老媽的頭上時,我內心吃了一驚。老媽忽
  然變得是那樣的怪異,她像是一個喬裝打扮混入我們家庭的特務。因此沒等老媽走
  到鏡子前瞻仰自己的尊容,我就把假發從她的頭上抹下來了。老媽於是又試戴了第
  二個、第三個。我已經說過,什麽樣的假發套,一旦登臨老媽的腦袋,就有說不出
  的彆扭。在那一刻的我看來,衹有光頭的老媽纔是真實的老媽。一時間.我真想讓
  老媽徹底放棄買假發套的想法了,我想拽着她立即離開假發店,離開滿街都是態度
  冷漠之人的大上海。我記得,老媽在假發店裏,不止一次地用特別的眼光打量我。
  老媽一定察覺到了,她的女兒情緒反常,這引起了老媽的警覺。
  
   最後,當營業員把一個金發套戴上老媽的腦袋時,所有的目擊者(當然包括我
  和營業小姐在內)都忍不住笑了。大傢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大笑的理由,我想差不
  多是一樣的。那就是,老媽戴上這個金色發套,確實可笑。金發令老媽的臉幾乎失
  去了輪廓,而她那副鏡片厚得出奇的眼鏡,有一半被埋在了金色的劉海裏。老媽形
  象這一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聲吸引了許多顧客,在我們所處的櫃臺旁,聚集了
  越來越多的人。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笑的行列。我忽然為老媽而感到屈辱,我覺得這
  樣的場景,與圍觀一隻猴子要把戲沒有什麽兩樣。我感到憤怒了,我一把拉住老媽
  的袖子,狠狠地把她拽出了人群。擠出人群的時候,由於用力過猛,我們差一點把
  一個胖男人撞倒。
  
   出了假發店,老媽發現了我眼裏的淚光。她摸出她的手帕來,為我擦去傷心的
  淚水。我長成一個大姑娘,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媽有如此溫柔的動作。在我的記憶
  中,老媽一直是一位校長,一個嚴厲的老教師。因此我不太習慣老媽的溫柔,我覺
  得要是自己繼續流淚的話,老媽或許就會把我當作一個孩子那樣摟進她的懷裏去。
  因此我不敢再流眼淚。我接過她的手帕,自己雄赳赳地擦了擦。
  
   接着,我又一次把老媽拽進了假發店。我們輕車熟路地來到方纔的那個櫃臺
  上,不再有半點的猶豫,就挑中了一個假發。盤桓了近兩個小時,成交卻在轉瞬之
  間。
  
   當我伴着老媽回到傢中,老爸正在洗菜。這不是麽,他的手上正抓着一棵大青
  菜。由於老媽的形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老爸一時間幾乎是驚呆了。他手上青菜滴
  下的水,把他的褲管都淋濕了。老爸衹顧盯着老媽看,對他褲管的被淋渾然不覺。
  
   老爸的評價是,老媽變得年輕了。老爸沒忘了說一句玩笑話,老爸說,你們怎
  麽沒想到讓我也來一個?
  
   妹妹的反應則要強烈得多,她嚷嚷道,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就根本不像是
  老媽自己的頭髮!
  
   老媽說,它本來就不是我的頭髮。
  
   就這樣,老媽頂着並不屬於她自己的頭髮重出江湖了。
  
   老媽在工作中像魚一樣暢遊着。許多年過去,老媽忘記她是一個病人了,就像
  她漸漸適應了那頂假發,不再那麽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頭上的是別人的頭髮。老媽在
  學校,不僅還是校長,不僅還擔任高年級的道德修養課,她還兼任縣機關工委(這
  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的簡稱)的副主任。這就是說,老媽除了要領導學校嚮前
  進,除了要走進課堂諄諄教導孩子們天天嚮上、她還經常要去縣裏出席一些會議。
  我已經說過,老媽的左乳切除後,她變得暈車了。衹要一上車,她就會臉色刷白。
  我敢保證,行車十五至二十分鐘後,老媽一定會把她胃裏的所有食物毫無保留地吐
  出車窗外。因此老媽每次從縣裏回來,臉都格外的白,白裏透着灰。甚至我還在她
  的假發上發現了一點嘔吐物。天知道老媽是如何把它搞上去的。
  
   老爸决定召開家庭會議,重點討論老媽是否適合繼續參加工作的事。
  
   在家庭會議上,想不到的是老爸居然還打着官腔。我一直不知道老爸在部隊時
  究竟擔任何種職務,這一點老爸和老媽從來都諱莫如深。從老爸不時流露出的官腔
  看,他絶對不會衹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但是換個角度來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
  論,那就是,他也不可能是一個太大的官。他最多是個副營級。作出這樣判斷的理
  由是,老爸的工資並不算太高。我和妹妹觀點一致.我們都覺得,老爸充其量衹是
  一個有點級別,但無實質性職務的文化兵。或許就是一個宣傳幹事,專門負責部隊
  的黑板報什麽的。當然,如果部隊有什麽文藝活動,自然是少不了老爸的。他的手
  風琴,也許正是那時候學會的。
  
   老爸在家庭會議開始之際,首先清了清嗓子。他腰板挺直,好像椅子沒有靠背
  似的。他在提出其觀點前,說了一些沒用的廢話。老爸的廢話一嚮很好聽,老爸是
  個講笑話的專傢。但老爸這一刻說的,卻乏味得很。在我聽來,有些語焉不詳。比
  如,老爸說,啊,老二,大傢不容易,啊,老大,啊,老大老二,給老媽捶捶……
  老爸這是在表達什麽樣的意思呢?
  
   老爸真正要說的話是,老媽再也不能這麽忘我地工作了。老爸說,從目前的形
  勢來看,老媽衹適合回到傢中休養。老爸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那就是,身體對人生
  來說,無疑是最基礎的,老爸非常幽默地說,要是身體不行了,還想幹工作的話,
  那就衹能像氣功的意念移物一樣。
  
   老爸的觀點一經提出,立即遭到了老媽的反對。老媽情緒有些激動,她對老爸
  的理解是,他企圖藉此達到自己重新去離退休協會上班的目的。老媽表示,如果老
  爸真是這麽想,那麽他衹能是癡心妄想。老媽說“癡心妄想”四個字時,右手有力
  地在空中哭了一下。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革命化的動作。記得我幼時,常常在各種
  會議上看到它。
  
   家庭會議開始不久,氣氛就顯得如此緊張。我和妹妹覺得真是不好說什麽。我
  們衹能保持沉默。可是我註意到,老爸的目光一直在掃視着我和妹妹。我從他的目
  光中,看出了求援的成分。老爸顯然是想我們能夠站到他的一邊,我忽然覺得老爸
  有些可憐,我相信老媽一定是誤解了老爸的意思。召開這個家庭會議,老爸可謂用
  心良苦。我相信老爸的所有考慮,都是為了老媽的身體。他不會有任何機會主義的
  想法。
  
   可是要我發表意見,我真的覺得十分為難。勸老媽不要上班,這顯然是我應盡
  的職責。但是我生怕傷害老媽的心。我知道,老媽一旦離開她的崗位,她全部人生
  價值就坍塌了。這在前一階段的病假中已經顯露出來了。那段老媽在傢養病的日
  子,我不時聽到她深深的嘆息。在我看來,老媽似乎變得更矮了。她的肩、背、
  腰,都不再有往日的堅挺。老媽的軀體質量,看來有些鬆弛。當時我衹是以為,是
  病魔令老媽出現了這樣令人喪氣的變化。可是,隨着老媽的復出,我發現我的理解
  是錯誤的。嘆息聲、鬆軟感,在老媽那兒神奇地消失了。老媽又呈現出往日的校長
  威風,除了那個假發套給我以異樣感外,老婦與患病前幾乎沒有什麽兩樣。
  
   妹妹很快就旗幟鮮明地站到了老爸的一邊。她指出,不管老爸是不是因此會去
  離退休協會上班,老媽都不宜再當校長。妹妹說,國傢領導人還努力廢除終身製
  呢,一個小學校長,難道就不能愉快地激流勇退麽?妹妹像是在進行一場演講。她
  的口才不錯,想表達的都很好地表達出來了。衹是,我不能完全同意妹妹的說法,
  能不能退的問題,並不是老媽身上所存在的問題。如果妹妹的說法成立的話,就等
  於是說,老媽是因為迷戀權力纔不肯回傢養病的。這顯然是對老媽極大的誤解。
  在我們面前的是,學校並不會因為老媽不去上班而撤銷她的校長職務。事實上,學
  校已經明確表示,老媽的校長位置,永遠不會有人取代。說這話的是小學的副校
  長,他是老媽一手培養起來的。他誠懇地表示,如果老媽信得過,工作可以由他來
  做。但是,他再三強調,他永遠衹是副校長,是老媽的助手。你看,形勢是這樣
  的,妹妹的說法顯然與事實不盡相符。
  
   奇怪的是,老媽竟然沒有對妹妹的錯誤說法加以駁斥。老媽仿佛沒有聽見妹妹
  的話,她衹是固執地面對老爸,她有點斬釘截鐵地說,要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
  這是根本辦不到的。老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把話說死,再也沒有了商榷的餘地。
  看來對老爸來說,召開這個家庭會議無疑是失敗了。不過,老媽多少做出了一些讓
  步,她在會議行將結束時表示,她將辭去機關工委的工作。我相信,老媽做出這樣
  的决定,大抵是出於她害怕暈車的考慮。看來暈車確確實實讓老媽感到了痛苦。
  
   不久老媽就暈倒了。老媽被學校的老師擡回傢來。今老媽深感不安的是,她的
  假發在途中被年輕的老師們不慎弄丟了。等老師們一走,老媽就命令老爸去找。老
  爸面有難色,他不相信老媽的假發會乖乖地還在路上。老爸的意思是,他寧願為老
  媽出一趟差,去上海為老媽重新買一個假發會。老媽於是又命令我去通往學校的路
  上尋找。我可不想違逆老媽的意思,我立即出門去找。當然不會找到,一路上,香
  蕉皮、紙煙盒有的是,就是沒有老媽的假發套。我轉了一回,回來報告老媽,老媽
  懷疑我的尋找不夠仔細,她又派妹妹去找。妹妹明確表示她難以從命,她的理由
  是,姐姐既然已去找過,再找就顯得多餘。況且老爸說得好,再去上海買一個纔是
  上策。妹妹最後說,老媽呀,你的假發套也該換換了。戴了這麽多年,發型陳舊不
  說,也似乎太髒了吧?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新發套買回來不久,老媽就開始出現黃疽了。這是一個不
  祥的信號。老媽頻繁出入醫院,自然再也不能去上班。
  
   剋服了重重阻力,老媽終於被說服再一次走進手術室。醫生打開了老媽的腹
  腔,醫生看到老媽的肝髒已經被癌細胞侵蝕得不像樣子了。醫生在匆匆縫合了老媽
  的肚皮後對老爸說,老媽的日子,不會超過兩個月了。
  
   老媽立下了這樣的遺囑:一,將她所有的備課筆記,和她所搜集整理的與教學
  有關的資料,以及她所撰寫的教學論文,一律捐獻給學校。在老媽的追悼會上,副
  校長除了高度評價了老媽對教育所作出的傑出貢獻,他對老媽捐給學校的寶貴遺産
  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副校長(不久他就榮升為正校長了)說,這些是老媽智慧的結
  晶,必將在未來的歲月中被很好地繼承和發展。老媽的遺囑之二,是要求我和妹
  妹,必須要在日後培養出一個當教師的後代。老媽對教育事業無比忠誠,她這是不
  讓我們傢後繼乏人。我相信,我和妹妹都沒有選擇教師作為職業,一定是老媽的一
  决心病。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老媽的不孝的女兒。老媽的遺囑之三,涉及到老
  爸。老媽指示,在她去世之後,老爸可以盡快再娶。老媽的擔心是,在她走後,老
  爸一定會感到孤單。她積極地鼓勵老爸另找一個老伴,以免老爸的生活孤獨凄涼。
  由此可見,老媽是個開通的校長。
  
   老媽的追悼會十分隆重。小學的操場上,全校師生以及者繩的傢屬和老媽的生
  前友好,都垂首而立。哀樂從高音喇叭裏播放出來,催人淚下。副校長作的悼詞長
  達四十五分鐘,那剛好是一節課的時間。老爸則代表全體傢用在追悼會上發言,他
  首先對着老媽的遺像行了一個軍禮。老爸的軍禮十分威嚴,這令我感到有些自豪。
  接着老爸以第二人稱的手法,嚮老媽的亡靈作了對話式的發言。老爸的發言由於官
  腔太重,沒有引發大面積的流淚。倒是一名學生代表題為《我們敬愛的老校長安
  息》的發言,引發了一聲聲的抽泣。孩子的重聲像一首哀惋的詩朗誦,我的心被她
  一陣陣揪緊。
  
   是的,我們對老媽的回憶綿綿不盡、捧着一本發黃的中學生作文刊物,重讀那
  篇寫老蒼老媽的作文《走嚮夕陽》,老媽音容宛在。
  
   老媽去世以後.老爸就把傢務徹底卸下來,這副重擔漸漸落到了我和妹妹的肩
  上。有消息傳來,老爸當上了離退休協會的主要負責人,據說相當於正局級。老爸
  忙起來了。他不僅拉手風琴,而且還有了新式武器,那是一架有一隻變焦鏡頭的照
  相機。老爸的胸前,挂的不是手風琴,就是照相機。老爸對攝影十分鑽研,他不止
  一次地在本鎮的宣傳櫥窗裏舉行他的個人攝影作品展。老爸的鏡頭充分反映了我鎮
  各行各業的可喜面貌,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種種景象。在我們看來,人像
  攝影似乎是老爸的強項,並且這後來也幾乎成了全鎮人民的共識。老爸的鏡頭,攝
  入了本鎮許多知名人士的頭像。其中比例最大的,是我鎮的三套班子領導。由於老
  爸的照片拍得好,領導們都十分樂意讓老爸為他們拍照。鎮委書記和鎮長慈祥的笑
  臉,就是通過老爸的照相機鏡頭而讓我鎮更多的人民所看到。老爸的名字為越來越
  多的人所瞭解,他的知名度幾乎與我鎮最高級的領導和鎮上最美的女人不相上下。
  鎮上再也離不開老爸,老爸也不願意離開鎮上。某一年春節過後,老爸由人像攝影
  又進入到會議攝影的全新領域。於是在鎮上的各類重要會議上,都能看到我老爸的
  身影。老爸胸挂照相機,他顯得精神抖擻。老爸看上去是那樣的年輕,他不僅滿面
  紅光絶少皺紋,他的身子也十分輕盈敏捷。老爸在會堂裏拍照,他上臺去或者下臺
  來,據說從來不走臺階,他衹是像小夥子一樣一躍而上,或者一躍而下。他把所有
  重要的會議都真實地記錄下來,老爸相信,這些無疑都將會成為輝煌的歷史。
  
   在這段時間裏,我有了男朋友了。他是我的一個同事。我第一次把他帶到我
  傢,老爸卻搭起官架子教訓了他一頓。你有什麽資格教訓人?當時我在心裏這麽埋
  怨老爸。況且,我覺得,老爸對我男友的指責是那樣的沒有道理。老爸衹是覺得我
  男友的頭髮過於長了,衣服也顯得有些標新立異,老爸於是一副官腔對我男朋友
  說,青年人的精神面貌,體現在他的外表上,就要簡單樸實。我們在部隊的時候
  (這似乎是老爸的口頭禪),頭髮一律剃光,那樣纔顯得精神。接下來老爸還令人
  生厭地建議我男朋友學習英語。老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年輕人總要懂一門外
  語,衹有那樣,才能適應現代化建設的需要。老苦口若懸河,沒完沒了地說。最後
  是妹妹跳出來打抱不平,她毫不客氣地對老爸說,老爸你少說幾句好不好?你覺得
  外語重要,你學十門都沒人反對,幹嗎非要人學?再說,妹妹伶牙俐嘴地說,你又
  怎麽知道人傢不懂外語呢?事實被妹妹不幸而言中,我男朋友不僅會英語,他還學
  過一陣子日語呢。在我們看來,老爸完全是在無的放矢。他應該知己知彼纔是。
  
   老爸不是官,他卻像是個官場中的人了。難道不是這樣麽,鎮上什麽樣的會
  議,老爸都要出席。他胸前垂挂着照相機,在會場裏四處轉悠。與參加會議的其他
  領導同志不同的是,會場裏沒有老爸的座位。老爸是唯一站着開會的人。老爸不是
  站在主席臺的臺口,就是站在會場最後一張椅子的扶手上。老爸這樣做,是為了能
  夠拍攝到會場的全景。老爸居高臨下。然而不幸的是,老爸竟然有一次從主席臺的
  臺口栽了下來。老爸畢竟老了,他站上幾個小時,實在吃不消了。老爸腿一軟,就
  從臺上跌了下來。這一跌,竟把髕骨給跌碎了。老爸因此不得不臥床三月之久。老
  爸躺在床上,整天就是擺弄他的照相機。令老爸深以為幸的是,他的照相機居然完
  好無損。由於無法走出戶外,老爸的相機沒了用武之地。老爸深深地嘆息說,他這
  纔體會到當年老媽的心境。
  
   老爸臥床的三個月中,鎮上領導光臨過幾次。領導們讓老爸好好養傷,祝願他
  盡快恢復健康。領導說,他們的工作少不了老爸。由於老爸的髕骨破碎,給鎮上的
  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一名分管計劃生育的領導坦言,會場裏沒有了老爸,令許
  多人都感到不太習慣。這位領導還說,老爸的閃光燈一閃一閃,特別給人提神。
  
   老爸因此决心加快養傷,以便盡早回到熱氣騰騰的會場去。於是我們傢的餐桌
  上,每頓都少不了高鈣食品。醫生指出,要是老爸沒有骨質疏鬆,他即使從更高的
  地方跌下來,也不致於造成髕骨骨折。而解决骨質疏鬆的辦法,一是補鈣,二是服
  用激素。後者顯然不足取。那麽補鈣就成了唯一的防治手段。
  
   老爸閱讀了一些有關書籍。老爸瞭解到,蝦皮、豆類、奶粉,以及肉骨頭什麽
  的,是含鈣豐富的食物。衹有補充大量的鈣,纔是根本解决問題的辦法,老爸的口
  氣又像是在教訓人。老爸指出,跌跟鬥並不是造成骨折的根本原因,罪魁禍首是骨
  質疏鬆。人老了,骨質疏鬆了,即使不跌跤,也會造成骨折。扭一扭腿,歪一歪脖
  子,都有可能引起骨折。甚至,絞一把毛巾也會折了手腕。老爸像是在給我們上一
  堂醫療衛生課。最後老爸說,缺鈣對中國人來說,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不僅老年人
  需要補鈣,孩子來要補鈣,就是年輕人也需要每天攝入一定量的鈣。除了服用鈣
  片,以蝦皮、豆類、奶粉.以及肉骨頭什麽的經常用食物,是補鈣的更為重要的途
  徑。老爸這麽強調,我想無非是為了提高我們烹製上述食品的積極性。
  
   吃了三個月的肉骨頭和蝦皮奶粉之類,老爸可以下地走動了。這段時間裏,老
  爸對肉骨頭贊不絶口。他逢人便大談肉骨頭的好處。老爸聲稱,他三個月來,至少
  吃掉了百來斤豬排。他充滿自信地說,他的體內,現在已經積聚了足夠多的鈣。他
  的骨質,相信能經得起劇烈的摔打了。老爸有點不懂事地說,要是他再次從三米高
  的主席臺上栽下來,一定不會有什麽問題。老爸說夠了肉骨頭的好處,接下來就是
  勸人跟他一起來大吃肉骨頭。仿佛是要發動一場煮食肉骨頭的運動。老爸像播放原
  版磁帶一樣,一遍遍地嚮人宣講中國人如何普遍缺鈣,補鈣如何重要雲雲。老爸把
  鈣突出到過於誇張的位置。好像人可以不吃飯,卻不能不補鈣似的。
  
   忽然有一天,老爸在報上看到了一篇有關補鈣的文章。文章說,肉骨頭內固然
  含有豐富的鈣質,但是,用肉骨頭煮湯,衹有千分之一的鈣溶入場裏。也就是說,
  喝肉骨頭湯,幾乎不能有效地獲取鈣質。正確的方法是,要在煮湯的同時加入一調
  羹食醋。衹有這樣,纔會有百分之一的鈣溶入湯內。也就是說,衹有喝加入食醋的
  肉骨頭湯纔是真正有效的。老爸把這篇文章拿回傢來,他給我們反復宣讀了好幾
  遍。看得出來,老爸十分尷尬。這一醫學論點殘酷地證明了老爸三個月來那百來斤
  肉骨頭差不多是白吃了。老爸買來了好幾瓶陳醋,給人的感覺是,他要重新開始他
  的肉骨頭工程。與此同時,他不再逢人便說肉骨頭了。談起他的骨質疏鬆,老爸的
  神情也變得有些黯然。
  
   臥床三月後,老爸使用起手杖來了。這根黑漆竜頭拐杖,還是多年前老爸的一
  個戰友從廬山帶來送給他的。老爸當時有點不悅。戰友走了之後,老爸明確表露了
  他對戰友的不滿。想不到老爸還講究忌諱。老爸說,這個蠃絲釘(這顯然是老爸戰
  友的綽號),送根拐杖來給我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我已經老到要用拐杖了麽?老爸
  很生氣。我們因此不得不安慰他說,蠃絲釘叔叔送給你,衹是作為紀念的。他讓你
  看到拐杖就像是見到他。誰想到,數年之後,這根拐杖會真的派上用場。老爸把它
  從大衣櫃的後邊找出來。一些蛛絲纏繞着它。老爸認真地擦拭了它。他支着它,在
  屋子裏轉了幾個圈子。老爸支手杖很有氣派!我們把這個印象說給老爸聽了,老爸
  很高興。老爸像是一個大帥。
  
   老爸又恢復了每日黃昏外出散步的習慣。他遵照醫生的指示,努力讓自己的腿
  腳多多活動。生怕天黑路不平,我與妹妹衹得輪流陪他出去。一三五是我,二四六
  是妹妹。星期天我們建議老爸休息。我們對老爸說,上帝在這一天都什麽也不幹
  呢。看得出來,老爸煩上帝,他皺起眉頭說,不要說什麽上帝,從來都沒有上帝,
  人民群衆纔是上帝。
  
   陪老爸散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的腿腳不靈,卻步履鏗鏘。在我看來,老爸
  不像是在散步,倒像是在行軍。我要做到一步不落地跟上老爸,就必須不時地小跑
  幾步。這樣的散步真是纍人。更讓我感到難堪的是,老爸喜歡一路上嚮人揮手緻
  意。他那模樣,就像是首長在敞篷車上檢閱三軍。不管男女老少,衹要跟老爸打招
  呼,老爸必定要嚮他們行揮手禮。有時候我覺得.老爸像是個怪物。當我註意到有
  人因為老爸的揮手而臉上露出顯然不恭的微笑時,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臉紅。我更想
  製止老爸這麽幹。我不知道當年老媽與他一起散步,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消息傳來,老爸在離退休協會裏與一名姓江的老太太關係密切。有人甚至當
  着我的面說,江老太說不定會成為你媽呢!這樣的話在妹妹面前也同樣有人說。妹
  妹十分氣憤,她表示如果再有人這麽對她說,她必將對那人出言不遜了。我勸妹妹
  不要這麽幹。我的理由是,萬一他們不幸而言中呢?我說,萬一老爸真要娶江老太
  做妻子呢?
  
   妹妹說,她不相信有誰能取代老媽。
  
   相對來說,我比較成熟,我提到了老媽的遺囑。我對妹妹說,老媽對此立下過
  遺囑,老爸要是真這樣做,他並沒有背叛老媽。對照遺囑第三條,老爸的所作所為
  似乎還應該得到褒奬呢。
  
   江老太是什麽樣的一個人,這自然成了我和妹妹共同關心的事。據我單位的一
  位同事介紹,她的年齡比我老爸還要大一歲。就這一點,便使我感到安慰。我想人
  們至少可以排除老爸是因為好色纔續弦的可能了。老爸如果真正需要女性,他完全
  可以找更年輕些的。在我看來,老爸相貌堂堂氣宇軒昂,衹要他做出努力,找個大
  姑娘作妻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可是他選中的卻是一個比他年長一歲的老太太,
  由此可見老爸再娶的目的衹是為了找個老來伴,這符合老媽遺囑的精神。
  
   而妹妹打探到的江老太的個人資料,則要比我所獲取的多得多。妹妹說,江老
  太有一個兒子,正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妹妹對此非常擔心。妹妹說,要是老
  爸與江老太結了婚,那麽,我們與江老太的博士兒子就會有不可避免的接觸。妹妹
  說,逢年過節,博土總要回來吧,大傢總要坐到一起吃頓飯吧,那多彆扭啊!跟一
  個男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親戚,這可是怎麽回事!
  
   我勸妹妹不要想得這麽多這麽遠,這些事,實在不應該現在就在我們的考慮
  中。至於妹妹說的江老太得過肝炎,這倒是個不可小視的問題。我們必須為老爸的
  健康負責。老爸不為自己把關,我們得為他把關。在我們看來,老爸的身體並不算
  好,尤其是他的髕骨骨折,可以視為一種年老體弱的信號。我們相信,在老爸的體
  內,許多地方都暗暗出現了不良的情況,因為這幾年在老爸身上確實出現了不小的
  變化,他頭髮中白發的比例明顯增大了,他的皮膚也有了鬆弛感。他還莫名其妙的
  咳嗽,排便也不如從前正常了。在我們的記憶中,從前,老爸是嚴格按時排便的。
  我們一直把此現象理解為他刻板的軍營生活的延續。現在這種可喜的景象正在受到
  嚴峻的挑戰。難道不是這樣麽,幾乎所有的醫學專傢都認為,排便不規律.是絶對
  不容樂觀的。要是老爸再跟有肝炎病史的江老太結婚,於他的身體無疑是十分不利
  的。
  
   有關江老太的背景,在我們姐妹倆的共同努力關心下,顯得越來越豐富而清晰
  了。除了上述情況被不斷證實,我們還瞭解到,江老太並非喪偶,她衹是與其前夫
  早年便離異了。用通常的話來說,江老太年紀輕輕的把兒子拉扯大,培養成人,而
  且還是個博士,真夠偉大的。說得更確切些,江老太是被其前夫拋棄的。這一情節
  又給江老太的命運抹上了一層悲劇色彩。作為女人,我們無法不給江老太以同情。
  談論到這裏的時候,妹妹明確表示了她對婚姻愛情的失望。同時也讓她的遲遲沒有
  找到對象變得更為合理。江老太早年在上海的一傢旅館工作,她的前夫是一個血吸
  蟲研究所的大夫。就在江老太生下她的兒子後不久,她就衹能和兒子一起住在旅館
  裏了。當然也可以這麽說,江老太母子有傢難回,衹得住在她的工作單位。她不能
  住回自己傢裏的原因,是她的前夫動輒要打她。據我們分析,江老太的前夫似乎有
  點武術的功底。他打起人來一定很痛。因為據說,江老太的一條手臂有些殘疾,當
  她的兩條手臂一齊嚮前伸出時,人們就會輕易地發現,它們其實很不對稱。知情者
  稱,這條手臂就是被其前夫打壞的。推而廣之,江老太的身上遠不止一處受到過其
  前夫的無情打擊。江老太曾嚮人透露,其實她最怕的並不是挨打。除了打老婆,江
  老太的前夫還頻繁地將他的姘婦帶到傢中。這是江老太所更不能接受的。當其前夫
  當着他姘婦政面將江老太打翻在地的時候,江老太的痛苦登峰造極。這是肉體與靈
  魂的雙重痛苦。這種無與倫比的痛苦令江老太一度失去了理智。據說,她像一條狼
  狗一樣將那個陌生女人的肩膀咬住了。她咬得那人哇哇亂叫,哇哇亂叫的女人的肩
  膀上,差不多被江老太咬掉了一塊肉。這個事件發生後,江老太的前夫就堅决不允
  許江老太回傢。他提出了離婚,他們的離婚案僵持得曠日持久。
  
   江老太到我們鎮上來時,她還是一個青春依稀的少婦。她進了一傢五金商店工
  作,直到退休,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靜。由此可見江老太是一個恪守本分的好女人。
  據說江老太的業餘愛好是唱歌。她有着不錯的嗓子,樂感也非常出色。這一點是不
  難想象的,在老爸主持工作的離退休協會裏,江老太的歌聲常常響起。江老太是離
  退休協會裏的百靈鳥。
  
   時光流逝。老爸的腿腳漸漸硬朗起來了。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加了食醋的肉骨頭
  有關。除了補鈣,應該說,老爸堅持不輟的黃昏散步功不可沒。當老爸扔掉那根戰
  友蠃絲釘饋贈給他的黑漆手杖時,老爸表示,他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兩個女兒陪同散
  步了。老爸做出一副自強不息的姿態,他昂然出門,仿佛是要走嚮獨立的生活。這
  正合我們的心意。長期以來,我和妹妹都為隔日一次的陪老爸散步而叫苦不迭。這
  並非我們將老爸視作負擔,而實在是因為他的步子過於軍人化。我們與其說是陪他
  散步,還不如說是跟他行軍,我們不堪其纍。現在老爸主動提出,正是我們所求之
  有得的。我們假惺惺地在臉上堆起不放心的表情,我們婆婆媽媽地再三叮囑老爸要
  早去早回,路上註意往來車輛,光綫昏暗處要加信小心等等。妹妹甚至還跟老爸開
  沒大沒小的玩笑,妹妹對老爸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起初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其實陪同老爸一同散步的艱巨工作,是由江老太悄悄
  替代了。目擊者稱,他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情景,仿佛我老媽神奇地復活了。
  他們看到一對老人在暮色中和諧地走着,他們比肩而行,男左女右,迎着一輪又大
  又圓的夕陽,身影越走越小。所不同者,走在老爸左側的老太太,雙腿修長挺拔,
  看上去沒有絲毫羅圈腿的跡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的內心有些落寞。我相信老爸在與江老太一同散步時,一
  定不會跨着行軍似的步伐。他無疑溫柔地放慢了他的腳步。老爸對陪同他散步的不
  同對象加以區別對待,這簡直讓我感到有些氣憤。但是與此同時,我也為此而感到
  踏實。是的,我可以放下心來了,有江老太陪着老爸散步,難道還要我們作女兒的
  枉操什麽心麽?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有關江老太的話題一直是老爸所諱莫如深的。我清
  楚地記得,妹妹在餐桌上曾提到江老太這個敏感的人物。老爸卻王顧左右而言他。
  我從老爸當時的表情裏,看出了一絲慌張的成分。老爸的目光,在妹妹提到江老太
  時,像說了謊一樣躲躲閃閃。這樣的表情出現在老爸那兒,顯得十分有趣。它與老
  爸帶點官腔的軍人派頭嚴重不諧。看到老爸這樣的反應,我當時的感覺是,老爸的
  內心似乎正在遠離我們。
  
   誰想到有朝一日,會是老爸主動地嚮我提起了江老太。老爸從他的大哥大皮包
  (天知道他怎麽會買這樣一隻包,老爸並沒有大哥大,他衹是用它來裝些平常的物
  品)掏出一疊照片,他臉色紅潤地將照片遞到了我的手上。老爸言不由衷地對我
  說,老大,看看我拍的照片,你說我最近的水平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我接過照
  片一看,就強烈地意識到,照片上風姿綽約的老人,無疑就是江老太。我一下子覺
  得老爸很虛偽。我敢肯定,他衹是要讓我看一看江老太這個人,而並非像他所說的
  是要我來鑒定他的攝影水平是不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說實話,我這是第一次見到江老太。並且衹是從照片上見到她。我不得不承
  認,我第一次見到江老太就被她的氣質徵服了。這麽多的照片,從各個不同的側面
  嚮我展示了一個立體的、完整的江老太。老爸的技術確實不錯,他鏡頭所表現的江
  老太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健康的、優雅的,同時又是質樸可親的。拿着這些照片,
  我可以這麽說,如果老爸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娶江老太為妻,我沒有絲毫反對的理
  由。我甚至不願打出江老太有肝炎病史這樣一張王牌來為難老爸。是的,我喜歡江
  老太這個人,雖然這樣的情感有些草率,並且缺乏起碼的依據,但這確確實實是我
  的真實想法。應該說,老爸避開妹妹而將我作為他再婚之路上的第一個障礙加以排
  除,他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相比之下,妹妹則要顯得頑固得多。當事情在一次晚餐上被挑明時,妹妹對我
  表現了強烈的不滿。她幹脆把我說成是叛徒。她並沒有與老爸發生什麽直接的衝
  突,她衹是神情憂傷地放下手中的飯碗,以一副决心長期絶食的姿態走進我們的房
  間裏去了。當我小心翼翼地屬隨她而進入房間後,她就把叛徒這個不光彩的頭銜扔
  給了我。這一夜,妹妹竟然抱着老媽的遺像睡覺。她這樣做,後來被走進房間來的
  老爸看到了。老爸默默地站在一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據我估計,老爸大約站
  了十來分鐘,就默然離開了我們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妹妹就嚮我宣佈,她已經不再恨我了。她這麽快就為我脫掉了叛
  徒的帽子。她一臉的晴朗,衹是眼圈明顯有些青灰,由此可見她這一夜沒有睡好。
  妹妹說,她想通了,老爸這樣做沒錯,一切是非麯直都應以老媽的遺願為準繩。妹
  妹說,老爸沒有違背老媽的遺囑,他有權這麽做。
  
   接下來江老太上我們傢的門,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江老太確實比我老媽漂亮多了。我這樣說,要請我老媽的在天之靈原諒。但我
  相信,老媽一定不會怪罪我。不是麽,老媽一直奉行實事求是的主張,她從來都反
  對我們說假話。況且,在這一點上,妹妹也與我深有同感。妹妹令人意外地高度贊
  揚了江老太的外表。她甚至把江老太與一名電影明星進行了比較。比較的結果是,
  兩者的眼睛、嘴唇和額頭都十分相像。而在鼻子這樣一個器官上,老電影明星明顯
  地比江老太稍遜一籌。
  
   晚飯是在熱情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我和妹妹使出了各自的拿手絶活。我們的
  手藝得到了江老太充分的肯定。江老太表示,她在下放(她把從上海遷到我們小鎮
  定居說成是下放)之前,曾有過一段在大飯店學習烹任的經歷。她這麽說,是為了
  證明她於烹任有很深的造詣。接下來江老太話鋒一轉,她說,即使是從這麽專業的
  角度來看,我們姐妹的手藝都堪稱上乘。江老太很會說話,她的話雖然明顯帶有恭
  維甚至阿諛的色彩,但仍使我們感到高興。尤其是妹妹,我註意到她簡直有點心花
  怒放,因為由她掌勺的一隻魚香肉絲,得到了江老太特別的誇奬。
  
   為了回報江老太的贊揚,我們取出老爸為她所拍的照片,一張張地加以評點。
  我們姐妹像是時下某些轎夫似的文學評論傢,衹講好話,不說壞話;寧說好聽的假
  話,也不說難聽的真話。我們對照片的內容與形式都進行了不遺餘力的贊美。我們
  知道,內容歸江老太,而形式歸老爸。一句贊美話,可以同時贏得兩份歡容。果然
  老爸端起酒杯,官腔十足地提議,他讓大傢為迎接香港回歸祖國而幹杯。
  
   勞動節前,我的婚姻似乎已經到了瓜熟蒂落之際了。我把五一結婚的打算告訴
  了老爸。老爸對此提出了兩點想法。其一,老爸要求我的未婚夫不要留着長發當新
  郎;其二,老爸希望我們能夠移風易俗,參加本鎮舉辦的集體婚禮。
  
   你猜出來了麽,這次的集體婚禮,我們傢就有兩對新人參加:除了我們一對,
  另一對就是老爸和江老太。
  
   這個事兒實在是令人感到有些尷尬的。妹妹明確表示反對,她這樣做並不過
  分。妹妹說,這不是叫全鎮人民看我們的好戲麽?可是一切都已經定了下來。老爸
  表示,結婚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不僅全鎮人民,就是全縣人民,也將會在
  電視上看到。老爸透露了這樣的消息,那就是,屆時,縣電視臺將來我鎮拍攝集體
  婚禮的實況。
  
   在這個令人難忘的婚禮上,老爸拉起了他的手風琴。手風琴在他寬闊的胸前顯
  得實在太小了,它像是一件玩具。老爸手風琴聲的歡快一如既往。和着老爸手風琴
  引吭高歌的,是老爸的老新娘江老太。這對老新人為大傢表演的節目是《革命人永
  遠是年輕》。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鼕夏常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
  
   我註意到,老爸的琴聲和江老太的歌聲正在漸漸地微弱下去。這是因為,場內
  渾厚的齊唱將他們的聲音淹沒了。參加集體婚禮的新人,以及鎮上的領導和來賓,
  都一起唱了起來。我甚至往意到,電視臺的攝像師也在邊拍邊唱。對我和妹妹來
  說,這是一首再熟悉不過的歌麯,它是我們第一支會唱的歌,是我們音樂的啓蒙。
  從小到大,在成長的歷程中;我們跟着老爸的小小手風琴,不知唱過多少遍。我們
  喜歡唱這支歌。因此,在這樣的場合中,我們又怎麽能不跟着大傢一起高唱呢?
垃圾的故事

李國文 Li Guowen
  丁丁,姓丁名丁,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據我的閱人經驗來評估,他在知青一代人裏面,是個很不錯的青年。然而,不
  知為什麽,好多人一談到他,當面也罷,背後也罷,總是搖頭者多。一個人,能夠
  被人指着眼睛鼻子說他的是或不是,倘非很遜,就是他有任人評頭品足的雅量。衝
  這一點虛懷若𠔌,我認為丁丁非同小可。
  
   你知道你口碑不佳嗎?”我們兩個本不甚見外,加之他的稟性坦直,故而敢這
  樣問他。
  
   “我又不聾不瞎,不癡不傻。”
  
   他不是不聰明的人,不過,不作出伶俐的樣子罷了。我從學術角度同他探討,
  “為什麽?”因為他不至於如此。
  
   “隨人傢便羅!”他說,“第一,人傢怎麽看,是人傢的事;第二,我自己怎
  麽做,是我自己的事。”然後,邁着他那種特別結實的列兵步伐,走了開去。咯咯
  咯,像砸夯。我後來觀察到,這小子走路,腳後跟先着地,所以,總弄得樓板不同
  凡響。
  
   不過,我挺“待見”他。這是北京話,含有一點敬重的意思。一個人,好,不
  得意忘形;壞,不怨天尤人;富,不張牙舞爪;窮,不垂頭喪氣。他就像一個在隊
  列裏行進的士兵,一步一步走着自己的成功的或者失敗的路,讓我佩服。老實說,
  我並不贊同他的某些做法,想法,看法,以及活法,但他說,每個人的角色一半是
  天定的,沒法改變的,但另一半,是自己决定的,便不可能和別人一樣。你過你的,
  我過我的,各人自便,最好不過的了。
  
   想想,也是這麽一個道理。這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嘛?他說得更絶,我這
  片葉子,幹嘛要和人傢一模一樣呢?衝這句話,你便懂得丁丁一半。
  
   丁丁有時賞臉到我這兒來,無什麽特別的目的。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這
  很好,無需我放下筆來陪着。他在我書房裏像主人一樣地東翻西看,也不管我的臉
  色是贊同,還是反對。他就這樣自信。若找到什麽好書或新雜志,值得看,就自己
  倒茶,或者自己抽煙,仰臥在沙發上閱讀。看夠了,站起來,咚咚咚地離開。
  
   他走後,老伴就開窗放煙。莫合煙,自己抽得香,別人聞起來就奧,好一會,
  也放不幹淨。“這個丁丁--”我老伴發表她的觀點,“太自以為是。”
  
   “難道對你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就好嘛?”我不大喜歡一些裝孫子的年輕人,
  因為一旦幫助他到了羽毛豐滿以後,就要把你當他的孫子。丁丁不,始終如一,不
  鹹不淡,不近不遠。
  
   有一次,我忽發奇想;“丁丁,令尊給閣下起名字時,大概衹是想到你上小學
  時容易書寫的一面,卻絶對沒有考慮到名字會對人的性格,所産生的微妙影響。”
  
   “至於那麽嚴重吧?”這是他的口頭語,也是他對於整個世界的態度。
  
   我聲明,當然這是不可靠的感覺。不過,對他說深說淺都無關係,無需顧忌,
  他不像時下文壇一些想當領袖的年輕人那樣過敏,也不像一些神經兮兮的女作傢那
  樣小心眼,總把別人看成很礙他事的絆腳石,甚至假想敵,其實,大路朝天,各走
  一邊,地盤大得很的。丁丁不太喜歡把事情嚴重起來看,他認為,凡沒有一拳頭打
  在我臉上者,不必疑神見鬼,先在心裏築起一道防綫。所以,我對他說話放心。
  “因為,你這個‘丁’字,馬上讓人想起伐木丁丁的‘丁’,敲打鐵釘的‘釘’,
  叮住不放的‘叮’,很可怕!”
  
   我也說不出很具體的道理,衹有意會,不能言傳,好像這個“丁”字成了他性
  格的象徵。後來,他那不是妻子的妻子楊菲爾瑪,認為我的直覺有道理。太棒了,
  她說,叫他了甲、丁乙、丁丙都不像他,衹有這個丁丁,最合乎他這個認死理的傢
  夥了。
  
   所以,楊菲爾瑪有時索性叫他“死了”。在她嘴裏,這可以是愛稱,也可以是
  衊稱,視其情緒而定。
  
   楊菲爾瑪,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他第一次說要帶位女朋友來我傢,還以為
  他從外國拐回一個洋妞呢?一見面,她自我介紹,說我應該有些認識她,是我朋友
  的朋友的女兒。她是比較早的國旅或者是中旅拿派司的很能幹的導遊,陪同外國人
  到中國來玩。後來,她自己單挑一個旅遊公司,組織中國人到外國去玩,越做越大
  發,現在,說她是旅遊界的大亨,或者投資界的巨頭,不算過譽之詞。
  
   “老爺子,這是一個能幹人吃飽飯的時代。活得不好,別怪黨和政府,怪自己
  無能。”
  
   不用說,她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寵兒。
  
   據我朋友講,她原來的名字叫楊淑珍。後來,到派出所一查,北京市,僅城區
  裏至少有一千位同名同姓同音的婦女。太俗了。於是,她要求改成時派一點的楊陽。
  這位小姐是個路路通的人物,派出所哪在話下,所長善意地提醒她。這名字至少被
  兩千個男人和女人擁有。於是,當場來了靈感,她用了現在這個楊菲爾瑪。
  
   我估計,全中國也許就衹有她一個人叫這樣的怪名。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誰
  要第一面見到她,和聽到這個名字,便永遠也不會忘記。衝她設計出這個不中不西
  的楊菲爾瑪,她和丁丁維持目前這種比妻子自由些,比女友親密些的情人關係,就
  覺得她是個很有作為的女人。“這樣好,來去自由。”她說。
  
   楊菲爾瑪頭一次踏進我傢的門檻,見面禮是一箱XO。
  
   丁丁從車的後背箱裏拿出來,很吃力地放在我的客廳裏。我不是受寵若驚,而
  是嚇了一跳:“幹嗎?”
  
   “這是老姐的一點意思!”
  
   送洋酒是時下的一種風尚,一般都是一瓶,送兩瓶者少。後來,我纔知道,這
  是楊菲爾瑪的手法,和她的名字一樣,一下子就給你留下一個絶對是刻骨銘心的第
  一印象。
  
   “厲害--”我服了。
  
   丁丁說:“幸虧你不抽煙,要不她會送你一件。”
  
   “一件是多少?”
  
   “五十條吧!”
  
   我一聽,差點沒嚇死。
  
   他們不怎麽避諱我目前兩人維持的AA製的同居關係,雖然她很有錢,但二一添
  作五,絶對公平負擔。小姐告訴我太太說,這樣誰不覺得欠誰的狀態更好些。太纍
  的愛情,和太麻麻煩煩的婚姻,挺耽誤事,還挺浪費精神。更難得的是,她說,這
  兩年同居下來,我們兩個還算磨合得不錯。
  
   我老伴說:“磨合這個詞,我老在汽車的後窗上看到。”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個需要磨合的過程,不行,就得換零件了。”她
  說。
  
   我們大傢都笑了。你不能不服氣楊菲爾瑪的想象力。
  
   我初初認識丁丁的時候,他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在新街口禮堂聽過我的課。我
  之所以馬上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戴了一頂孔乙己的氈帽。現在,北京
  幾乎沒人戴那玩意,至於孔乙己的家乡,有沒有人戴,我不敢肯定。反正,在中國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像他這樣年紀輕輕的,戴氈帽頭的,大概就他一位。
  從那以後,我見他一直戴到今天,大概還帶到日本,帶到美國。我問過他,為什麽
  要這樣打扮?
  
   他說不為什麽,然後,反問我,為什麽一定要為什麽?他又接着問:犯法嘛?
  不犯法。我礙着你什麽了嘛?不礙你的事,那麽,你有什麽必要管我頭上戴什麽呢?
  
   我無言以答。
  
   楊菲爾瑪說,別理他,他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他如果想做什麽,就一定
  要做成什麽。反之,他如果不想做什麽,你拿刀逼着,他也不上轎,這氈帽頭就是
  一例。
  
   她是在日本認識這個丁丁的,而且,一下子把自己交給了他。
  
   不過,丁丁說她其實並不浪漫,她是個做大事的女人。對於愛情,婚姻,家庭,
  性生活,不會太投人的。她是個事業上具有攻擊型的女人。他承認,他被她的性格
  所吸引。
  
   那時,她剛開始帶中國的有錢人到外國去度假。在箱根,一個錢多得不知怎麽
  花的燒包,說是受不了旅館裏溫泉浴池的硫磺味,要求換個地方。這種國外旅遊,
  日程都是安排死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傢,為他一人單獨服務。那時,丁丁給
  她打工,說,“你把他交給我吧!她有些不放心,“行嘛,年輕人!”她比了丁大
  兩歲,所以,他叫她老姐。他說“你衹有這條道好走。”楊菲爾瑪無奈,由他帶走
  這位刁鑽的暴發戶。她領着其他人轉了一圈日本列島回來,這位嫌硫磺味的旅遊團
  成員很高興地歸隊了。她問丁丁,你用什麽法子讓他眼貼的?丁丁說,完成任務就
  行了,何必盤根問底。她又去問那個暴發戶。那傢夥倒也坦率,這個丁丁,把我帶
  到東京,在新宿的紅燈區吧,我們走散了。甭提那個倒黴了,挨了接別說,還弄到
  警察局,大丟人了。後來,丁丁找到我,把我帶到四國島的今治港,住的是沒有那
  硫磺味的溫泉賓館,整整在海上釣了三天魚,別提那個開心了,這錢花得太值了。
  她的結論是:日本人真精,可日本魚真傻。
  
   她終於還是從下了嘴裏掏出了實話。他說:“是我雇了兩個日本人小流氓,新
  宿街頭有的是這樣的人渣,花上五千日元,把這個暴發戶好好修理一頓。然後,弄
  他到今治釣魚去。”
  
   “你怎麽知道他有這一好?”
  
   “他每從魚具店門前走過的時候,腳步總要放慢。”
  
   我對楊菲爾瑪說,這就是丁丁想當作傢,學會了觀察人的結果。
  
   “得了吧,老爺子,文學不怎麽偉大,衹有生活讓人聰明。”她的話,我不愛
  聽,但卻是事實。
  
   那次講課前,有個文學界朋友的聚會,隨後飯局,主人殷勤,勸吃勸喝。結果,
  上了講臺,血液都跑到胃裏去幫助消化了,腦袋裏呈空白狀態。我也不曉得怎麽結
  束那堂課的,主持者不滿意,臉嘟嚕着,聽課者也失望,掌聲稀落。他是比較個別
  的一個聽衆,站在禮堂中間,給我拍巴掌。他認為我講得好,而且絶不是為了安慰
  失落的我。他說他曾經遞上來一個條子,我回答,一個人當作傢好,還是當評論傢
  好?這絶對是個傻問題,我想我不會答復的。他告訴我,我回答了,就三個字,都
  不好。“有什麽比講實話還好的呢?”他說。
  
   我不相信我會說得那樣直率,不過從那以後,凡有講演,我一定空腹。
  
   但他千真萬確,由於我這“都不好”三個字,打消了當作傢或者評論傢的念頭,
  放棄了還差一年就畢業的中文係,跑到日本去了。這期間還到過美國,後來還到過
  澳大利亞,因為他有一張與毛利首領人物合影的照片。他的氈帽與土著的服飾,很
  般配。等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一邊打工,一邊留學,從日本和美國拿到學位,學成
  回國了。他來看我,並謝謝我幾年前的三個字,弄得我很尷尬。作為我那番話的報
  答,送了我一套日本男人穿的寬大和服。當時,我並未把它放在心上,便隨意接受
  了,不如那一箱XO,造成的震撼力強。後來,高田有司,丁丁的日本朋友,到中國
  來,他招待,我作陪。在長富宮,為了好玩特地穿起這件日本袍赴宴。楊菲爾瑪恭
  維我,說,老爺子挺像《紅燈記》裏的鳩山。從高田的話裏,纔知道丁丁的禮品,
  非同小可,第一,真貨,第二,名牌,第三,價值不菲,至少得打兩三個月的工纔
  能買到。日本,凡機器能生産的都便宜,凡手工製作的都絶對不便宜。
  
   我埋怨他瞎花錢,何必呢?出門在外,生活不易。
  
   “至於那麽嚴重嘛!”他一邊給我倒月本清酒,一邊說。我也就不客氣了,這
  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觀念,把什麽事都看得不那麽重,而丁丁,尤甚。
  
   由於脫口而出的三字經,竟改變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我多少覺得抱歉。倒不
  是怕中國少了一個作傢,或一個評論傢,那沒準倒是好事。而是因此使他成為了後
  來這種不良不莠的樣子,我覺得有責任。所以,他回國後不久,我把他介紹給我一
  個當官的朋友,也算是一位新上升的權貴吧,在他主管的國營公司裏,搞日文翻譯。
  楊菲爾瑪,早年經常帶日本團逛中國,以後又帶中國人逛日本;也是半個日本通。
  她說丁丁的日語,一級棒。
  
   一開始,他對謀職不怎麽積極,說“第一、我還沒有玩夠,第二。我目前還能
  活,第三、我還沒有想好幹什麽。”
  
   “第四--”楊菲爾瑪接着說;“我想,他應該進入政壇!”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你有什麽更好的安排嘛?”我問她。
  
   她說;“當然有。”
  
   一了丁是當官的料嘛?”我懷疑。
  
   她說:“他這種性格不適宜當小官,他不是隨着別人的意志轉的蹦蹦車,而是
  那種能讓別人按他的意志轉的推土機。”
  
   我嚇了一跳。
  
   “這張牌怎麽打,我還沒有想得太好,看運作的情況再定了。”楊菲爾瑪那對
  眼睛,不漂亮,但神采奕奕,總在洞穿人似地琢磨你。誰第一眼看到她,馬上會産
  生被她大卸八塊的感覺,哪塊剁餡,哪塊紅燒。她一下子就把你能夠利用的部位,
  都弄清楚了。了不得,我老伴等她走後評論,是個人物,丁丁鬥不過她。我說,也
  未必,丁丁不是容易剃的腦袋。這位很難說是個美女,最好的評價,是不醜而已的
  楊菲爾瑪,有一股勁。用氣功的話說,帶功,用物理學的術語形容,具有磁場,把
  丁丁拿住了。其實,丁丁不愛聽人擺.布,對她的興趣從經濟領域往政治層面轉移,
  要讓他走仕途,當大官,竟然沒有表示異議。看來,一物降一物。這話不錯。
  
   我估計丁丁在日本,掙了一點錢,不多,也不會少,還能買得起一輛吉普車代
  步,就比我強得多。但看見刷卡的時候,不像小姐那樣滿不在乎。“你會坐吃山空
  的,何況你們的調費采用AA製,老弟!。”我說。。
  
   “到時候再說。”他說,他一嚮把生計啊,錢財啊,前途啊,工作啊,不看得
  那麽重。實際上,這小子還未定性,夫子曰:“三十而立”,他都往四十奔了。作
  為忘年交,不得不再三曉喻:“還是去捧這個鐵飯碗吧!”
  
   他去了,純粹是為了給我面子。過了月把,我打電話問我那位朋友,“徐總,
  這個丁丁在你的機關裏表現如何?”
  
   “你介紹的人,有錯?”他很滿意,我也就放心了。
  
   又過了些日了,見到徐總,他試探地問起我來,你完全瞭解你介紹的這個年輕
  人嘛?
  
   我嚇一跳,不知這小子闖了什麽禍;
  
   “很能幹,很賣力,但大傢弄不但,他幹嘛要把一戶的翻譯任務,在一個月裏
  急急忙忙趕了出來,然後就不知下落,為什麽?”
  
   那位技術官僚,一張颳得鐵青的瞼看着我,希望從我這兒得到解釋。我能告訴
  他什麽呢?
  
   顯然,丁丁被該死的垃圾引走了。
  
   這也是命運的事了,人生就像一棵樹,人就像一個小螞蟻在這棵樹上爬,誰也
  無法把握自己爬到哪裏,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拐了個彎,便在一個樹權上一直走下
  去,而回不了頭。我衹好對徐總解釋;年輕人啊,吊兒浪當,任性而為,我也拿他
  沒法。徐總是在美國進修過的,見過世面,有點器度,和正經八百的政府官員,還
  不盡相同。一個上千人的部門,別說少一個,就是少一百,不也照常運轉?笑笑,
  也就不再追問了。
  
   丁丁在東京,有機會結識了一位日本朋友,就是那晚在長富宮一塊喝得昏天黑
  地的高田有司。我結識的日本人不多,但奇怪好像所有與我打過交道的鬼子,都饞
  酒,都愛耍酒瘋。那天,我真佩服楊菲爾瑪,不知這位小姐用什麽辦法,把我們三
  個醉成一灘泥的男人,弄到各自的住處,還不影響她工作。
  
   她是個極能幹,極聰明,或者說她極有手腕,甚至極其冷酷的女人,這評語是
  一點也不過分的。她反對別人恭維她是女強人。她討厭這個詞。她說,影視上的女
  強人,都是準備隨時賣肉的貨色,給我提鞋我還嫌埋汰呢!至於處理幾個醉鬼,還
  不是旅遊業手到擒來的本事,打去一個電話,弄來一輛急救車,花一點錢,就全拉
  走了。“那時,是凌晨三點,長安街上,你們三位在唱《拉網小調》,好來勁!”
  
   楊菲爾瑪一邊料理醉鬼,一邊還利用時差,與西亞她公司辦事處的下屬談業務。
  就在我回到傢裏,被我老伴數落的時候,她把歐洲某地她的一間代理店雇傭的當地
  經理人,炒了魷魚。我老伴說,她訓起人來,像一頭兇猛的母獅。媽拉巴子的村話,
  都像衝鋒槍似地掃射。但關掉手機,又像可愛的小姐了。對不起了,師母、是我的
  錯,把老爺子灌醉了。看來,你還得給他喝一點酒,他才能醒過來,並且頭疼得不
  會那麽厲害。她溫溫柔柔地對我老伴說。
  
   我不相信我會如此失態,竟然醉得要用酒來解酒。看來,人老以後,最可怕的
  自我感覺失靈癥,開始降臨了。一旦失去檢點自己的能力,便難免要發生失態和出
  洋相的笑話了。這個北海道的日本人,起先很矜持,三杯酒下肚後,原形畢露,比
  我們更加暴露無遺。這時說他是學者,鬼都不信。他說他在溫泉浴場打過工。然後
  用手帕裹住額頭,學浴室小廝擦洗澡桶的樣子。他還說他是一傢小酒館老闆娘的秘
  密情人,每次風流以後,總可以吃到可口的壽司,還有兩千日元的路費。那位太太,
  最叫他沉醉的是刺青,也就是文身了。他很機密地告訴我們,你們簡直猜不到刺在
  什麽部位,刺的什麽花紋,他要我們回答。活見鬼,純粹是酒喝多了,這種謎讓人
  怎麽猜,何況還有小姐在座。不過,稍微想象一下,無非陰部或者臀部,於是也就
  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見我們反應不太熱烈。便說了,是在後背上刺了愛神邱比特
  的箭和一顆心。看起來,這就是小地方人的少見多怪了。不過這番酒後鬍言,倒也
  令人瞭解到高田未發達時,在他家乡求生的卑微狀況。
  
   以後,他就從北海道到東京謀生,成了和丁丁同租一幢廉價屋的房客。
  
   因為兩個人年紀相仿,性格也有些相通,就熟悉起來。這個日本人,別出心裁,
  寫了一部關於東京垃圾的書,在什麽雜志上連載過,很受歡迎。後來由於這部專著,
  丁了忘了是哪座大學,或者還是什麽研究部門,居然禮聘他去做客座教授,專門從
  事都市垃圾的研究。還給他配了助手,還給他裝備起實驗室,還給他一筆數字不小
  的撥款。“媽的,這日本國,財大氣粗--”有錢人對錢特別敏感,楊菲爾瑪發表
  感想。“中國不會有這好事。”從此,發達了的高田就和丁丁分手,搬到像樣的地
  方去住了。
  
   我可以推測,像丁丁這樣的呆子(說得好聽些,叫做執着,說得實際些,就是
  比較地缺心眼或者二百五),還會不被這個日本人抓大頭?可能在高田有司發跡的
  早期,像三孫子一樣當垃圾蟲的辛苦階段,多少幫過忙,效過力,於是在丁丁回國
  去辭行的時候,高田突然慷慨起來,授權他將其著作翻譯成中文,允許在中國大陸
  地區出版發行。
  
   丁丁問我,能不能聯繫一傢肯接受他譯稿的出版社。就從這兒開始,這衹小螞
  蟻離開楊菲爾瑪要他當官的樹權,爬上了另外一個樹權,走上他人生的另一條路。
  
   他的日文很棒,但他的中文是不是一樣的棒,我有點懷疑。雖然他想當作傢,
  但插隊的時候,連中學也未念完,對於漢語的把握,是不是那麽得心應手,我有些
  信心不足。楊菲爾瑪很認真地說,你對於丁丁的瞭解,太過於表面。她認為死丁特
  別值得贊許的地方,就是不達目標,死不休止的勁頭。你如果讓他造原子彈,他如
  果答應了,當真了,我相信他能扔一個給你看看的。
  
   “這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小姐!”
  
   她說她手下雇有數百員工,凡中層以上的骨幹,都得她來口試决定錄用,截至
  目前為止,百分之百的看準,法蘭剋福那個被刷的代理店主管,就是未經我過目的
  一個。“我說丁丁行,就是準行。如果,他當初要寫小說,老爺子,不但你沒戲,
  那些爛蒜,全斃!”她回首問他:“是不是呀?丁丁!”
  
   我以為這傢夥起碼要謙虛一些,但他不怕大風問了舌頭,堂而皇之地默認:
  “或許吧?如果我當初真打算幹的話。”
  
   楊菲爾瑪說:“看--”
  
   這就衹好一笑了之,誰讓上帝給年輕人這種傻狂的資本呢!但言歸正傳,我還
  是要問一下:“丁丁,你不到公司上班,是意味着請假,還是辭職不幹了呢?”
  
   他好像早知道我有此一問,“這位徐總也太上了,你不是說他在美國普林斯頓
  進修過,他該懂得什麽叫效率?我完成了全年的工作量,還用得着天天坐在辦公室
  看電針指針跳格子玩麽?”
  
   “可這是中國,老弟,入鄉隨俗呀!”
  
   “我把這部書拿給他看過,他也認為,垃圾是工業社會的産物,愈發達的國傢,
  垃圾的拋棄量也愈大,是一種社會公害,是一種人類自身造成的災難。那麽,我把
  它翻譯出來,有什麽不好?”
  
   “可人傢是跨國公司,不是環保局,也不是環衛局。”
  
   他理直氣壯:“我沒有耽誤工作,再說,環保是每個人的事。”
  
   我明白,與他爭也無益,這個死丁,他不是不會認錯,而是他不相信自己會錯,
  衹好嘆氣;“那個日本鬼子把你坑了!”
  
   那天在長富宮,還沒有被日本清酒將理智完全麻醉以前,我看着矮桌對面坐着
  的這兩個年輕人,性格上的差別,非常明顯,一個是認準了一件事,就大大咧咧,
  不顧一切地走下去。一個是精明機靈,走一步看一步,不時調整自己。一個是我既
  然請你客,就不能讓你覺得我寒磣,表現出中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一個總
  在琢磨主人如此盛情,是不是藴涵着需要付出更高回報的可能性,而心存日本人的
  鬼聰明。
  
   我在餐桌上講,做學問,有時出冷門,也是製勝之道。你不得不膺服在這個人
  人都碰到,天天要産生的垃圾上,這位日本鬼子稱得上十二萬分的聰明,還虧他下
  力氣寫出偌大一部資料齊備,印刷精美的書來。“敬佩,敬佩!”這是我的真心話,
  不完全因為那部書有一公斤重。因為在座的丁丁和楊菲爾瑪都通日語,所以,我的
  話高田絶對領會。我問他:“高田君,你從你們扔的垃圾;來觀察國民性的弱點,
  別出蹊徑,做出這一篇絶妙的垃圾文章,最初的靈感是從何得來的呢?”
  
   他先是離席站起來嚮我鞠躬,感謝我的誇奬。但回答我的問題,卻故意撲朔迷
  離,不着邊際。“日本是發達國傢,東京是世界大都市,自然,垃圾也是個大問題。”
  其實這個鬼子,也是精明過頭了些。他應該瞭解,冷門,作為特例,衹可一,而不
  可再,更不能三,你占了先籌,後來人怎麽努力,也難免被人譏作東施效顰的。更
  何況,敝國的垃圾比起貴國的垃圾,至少有五十年的差距,即使想模仿你,也寫不
  出這麽一大本書的。
  
   丁丁就是中國人的寬厚了,他代他說,高四君花了整整好幾年,簡直是水滴石
  穿的功夫,春夏秋鼕,從不間斷,每天零點起,隨着一輛垃圾車,逐街逐巷,挨門
  挨戶,在人們還沒有醒來之前,把城市的排泄物收聚起來,拉到郊區的垃圾處理場
  去。有的還送去填海造地,那就走得更遠。他就在那裏,在這些垃圾還未送進焚化
  爐,或倒進大海裏,逐一的翻檢,予以登記,照相,然後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廉價
  宿舍裏,整理資料,輸入電腦。從銀座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到正派人不涉足的紅燈
  區,從國會大廈,官員私邪,到商社大樓,富豪公館,從平民居所,學生宿舍,到
  小商小販,魚市菜市,無處不留下高田的足跡。因為東京住着各式各樣的人,所以
  也就産生各式各樣的垃圾,憑這股堅韌的毅力,寫出了一部垃圾的皇皇巨著。
  
   “好了不起啊!”我們嚮他敬酒。
  
   他也一個勁地站起來嚮我們鞠躬,並且一疊聲地“阿裏嘎朵”表示感謝。
  
   出冷門,在文學中也是過好的一招。不過,世界如此之大,作傢多如過江之鯽,
  獨具慧眼,領先一步,又是談何容易的事啊?敬這位垃圾才子一杯酒是完全應該的。
  也許高田那時從北海道到東京,土頭土腦闖天下的時候,丁丁還在新街口禮堂聽我
  的文學講座呢!所以丁丁自然講不了當初他怎麽萌生出這最早的創作靈感,而高田
  又諱莫如深,寫書的緣起也就衹好付之閑如了。
  
   現在的日本人,和我兒時在上海虹口所看到的東洋人,和青少年期間逃難蘇北
  時所見到的皇軍,到底不大相同了,變得特別的精明。他到中國來,後來知道,不
  是特為逛故宮和爬長城來的。高田君想把他在日本途着的便宜,在中國再重複一次。
  所以,這個不留仁丹鬍,不帶戰鬥帽的鬼子,不光跟我玩心眼,跟他的朋友,甚至
  是幫過他忙的朋友也玩心眼。
  
   高田不給我答案,使我瞼上挂不住,楊菲爾瑪看出來了。她雖然賺日本遊客的
  錢,但並不喜歡他們,正如日本商人點頭哈腰,一個勁地“哈依哈依”,其實心裏
  怎麽想你們這些支那人,說出來你會吐血。她是什麽角色?她能在旅遊業界出人頭
  地,臍身諸強,能在蕭條的時候挺住,並從銀行貸出款來,能在國際旅遊業的年鑒
  裏,有她楊菲爾瑪的芳名,甚至能夠弄個把世界上都知名的政要,來給她剪彩的非
  凡之輩,調理這個高田,還不是手到拈來的事,也沒看她怎麽費力,和他碰了幾杯
  酒後,這位鬼子的謹慎,謙遜,禮貌統統扔進東京灣裏去了。
  
   於是,喝到最後丁丁還是那個德行,挨宰到底,絶不孫子,四個人至少刷掉他
  兩三千元,盤子碟子倒端上來百十來件,但基本沒有吃到什麽東西,這就是日本菜
  的特點了。而高田有司,這位據他自己說,昭和多少年還拿到過文部省一個什麽奬
  的垃圾學者,漸漸地不那麽拘束,漸漸地有些放肆。顯然,他想起了北海道$11路
  市的那間小酒館,想起那位文身的老闆娘了。他說她的丈夫到齒舞,色丹島附近打
  魚,一走好多天,那是好寂寞好孤單的。於是,捉住了坐在我旁邊的楊菲爾瑪那纖
  纖細手,問:9你們住在北京的居民,是不是也輕視外地來的本國同胞?”
  
   楊菲爾瑪對於這類愛捉住她手的色迷迷的遊客,有很多辦法讓對方不能如願。
  或是給他敬酒,或是請他挾菜,或是建議他鬆一鬆領帶,或是求他點煙。每次得到
  一親芳澤的機會,總是不出五秒鐘,又得放手。這位小姐,我眼了。
  
   “東京人很驕傲的,尤其在地鐵裏,對那些搞不清該搭哪條綫的外鄉人,很卑
  視的。”
  
   “我們這裏,也有那麽一點點對外地人的自大情緒。譬如北京人,在有皇帝的
  日子裏,東城西城的貴族,就瞧不上南城北城的平民。譬如上海人,至今上衹角的
  女孩子,不願嫁給下衹角的男人。”楊菲爾瑪的旅遊係統,所舉辦的什麽星馬泰十
  日遊,港澳一周遊,主要對象就是上海那些手裏開始有些積纍的小開,洋房買不起,
  花個幾千塊,上萬塊,陪新娘子到芭提雅看一回人妖表演,還是敢掏腰包的。所以,
  她對上海不陌生。不過,這些太中國色彩的引證,我不知道怎麽用日文講給日本人
  聽?
  
   丁丁說;“這就是人的可憐之處,在紐約你說你是住在曼哈頓,你說你是住在
  哈萊姆,人傢對你的眼神是不一樣的。讓我來跟高四講--”
  
   這回,他明白了,憤然拍起桌子來,自然是酒的力量:“憑什麽?大都市的人
  有什麽值得神氣活現的?可就是他們,一年扔掉的垃圾,是整個日本垃圾總量的四
  分之三。我為什麽要寫這部書,就是要他們丟人。”然後,駡了一通連丁丁都翻不
  出來的可能是北海道漁民的土話,接着又要去捉楊菲爾瑪的手,可每次都因為酒喝
  得太多,動作失靈,等好容易伸過桌來,她將酒壺或面巾塞在他的手中。
  
   雖然高因賭咒發管地說,我不會告訴你們寫這部書的動機,絶不會,永遠不會,
  打死我也不說。結果,他不打自招。喝醉了的日本人,耍比不喝醉的日本人,更可
  愛些。
  
   於是,不光高田,不光丁丁,連我也醉得不知所云了。楊菲爾瑪後來告訴我,
  老爺子,你竟然對那位垃圾學者,說出了《水滸傳》裏孫二娘的話,“饒你姦似鬼,
  喝了老娘洗腳水。”
  
   憤怒出詩人,這是一點也不假的。
  
   受到都市擠兌的這個外鄉人,提起筆來戳穿文明人的大量拋棄排泄物的行為,
  本來應該寫得多一點憤懣,多一點激情纔是。但是,高田不喝酒的時候,就過於清
  醒,和過於計算了,不免寫得太穩當,太專業了一些。好幾傢出版社一聽選題,雖
  然馬上感到濃烈的興趣,可當真地閱讀了譯出的部分章節,真要投入,不免遲疑不
  决。因為,垃圾這東酉,終究上不得臺盤,值得當回事嗎?更何況,富裕型國傢的
  垃圾,和溫飽型國傢的垃圾,不完全是一回事,隔靴搔癢,估計中國讀者不一定感
  興趣。所以,談判下來,面有難色。我對丁丁說明底細以後,這個年輕人倒也爽快,
  沒關係,我先寫一部關於中國垃圾的通俗小册子,讓他們覺得這個選題的價值所在,
  我再翻譯不遲。這樣,他就從那樹權越爬越遠,簡直沒有回頭的路了。
  
   當時,我大概犯了老人的感覺失靈癥,不曾註意到身邊小姐的臉色,覺得這小
  子生出高田式個人奮鬥的想法,也不錯,便投了他的贊成票;“好哇!”
  
   丁丁把手中的莫合煙掐滅,證實地叮問了一句:“老先生,你不反對?”
  
   “我想,這是件對社會,對你個人,都說得上是有益的事情。”
  
   他很高興,對他的老姐說:“你看,你說在中國不會有人支持我,放着好生生
  的路不走,去幹這種賠錢賺吃喝的傻事,這不有了第一個。”
  
   聽到這裏,我馬上失悔了,因為楊菲爾瑪剛纔嚮我使過眼色,我不該匆忙表這
  個態,看來,這就是討嫌了。事後她埋怨我,你當年一句話,他上了日本。現在,
  你老爺子火上加油,他該更來神了。他這個人,就怕當真,你也不是不知道。
  
   “至於那麽嚴重麽?”我用丁丁的口頭禪,回答她。
  
   “他是死丁,你該瞭解他。”那張臉,馬上連最後一點笑容也消失了。據我朋
  友講,她早先起步當導遊的時候,能夠在那麽多漂亮的競爭者中,以其並不出衆的
  姿容,獲得親善小姐的稱號,可見她的和藹溫馨的笑容,是很贏得遊客贊許的。
  來,她成了老闆,而且是越做越大的老闆,分支機構遍布沿海各省,直到東南亞,
  日本歐美,就不大見着那芳馨可愛的微笑了。永遠一副說笑不笑,說不笑又笑的標
  準面孔。你不覺得她多麽親近,也不覺得她多麽疏遠,我真佩眼她面部表情保持恆
  溫的本事。哪怕她不景氣的那兩年,被人傢擠壓到傾傢蕩産,差一點要自殺的時候,
  哪怕後來,她翻過身來,又把別的對手逼到角落裏,非跳樓不可的時候,她那張
  “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臉,永遠是那張不冷又不熱的標準面孔。現在她完全用不着
  采用這副面孔,來對付這位不算合法丈夫,也不算普通朋友的丁丁:“你要是想玩
  玩票,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當真投入,我覺得好像不怎麽行。死了,我認為做什
  麽事,三思而後行,特別算一算回報率,也許就不那麽衝動了。”
  
   丁丁有種本事,不想聽的話,他可以充耳不聞。但這一次,他反應了:“我絶
  不是腦袋一熱才幹什麽的。”
  
   “我希望你不要打亂我的計劃,因為你知道我在想辦法活動,把你弄到一個相
  當重要的中央機關,那纔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
  
   這個年輕人馬上表現出來對前途等等題目,不感興趣。他說他崇尚現實,不想
  得那麽遙遠浪漫,像他走路一樣,走一步,是一步。衹有幼兒園孩子,纔想將來長
  大了要當海軍,要當警察,那是可愛的童話。他認為:高田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高田在日本的成功,我也能在中國獲得。
  
   “回報率要看你怎麽個算法!”
  
   他的話擲地有聲。我本來應該給他鼓掌的,但一看小姐的面孔,便衹有緘默了。
  她太瞭解丁丁,是個強按牛頭不喝水的犟種,衹好退一步海闊天空了。丁丁,我支
  持你譯這部垃圾的書,老爺子找不到出版社,我掏錢買書號給你出。小姐勸喻這個
  死了;這十幾年來,我是把這個世界不能說看透,至少我明白,如果需要做有價值
  的事,而且這樣會使你活得更滋潤的話,我也不反對。如果你去寫書,當垃圾蟲,
  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高,而回報率極低的話,那就不值得了。這麽辦,當着老爺子,
  把話說死,玩一把,然後收心。
  
   “至於那麽嚴重麽?”
  
   “又來了,丁丁,你別太任性,別做大頭夢啦!”楊菲爾瑪警告他。
  
   這個不管你怎麽看,怎麽說,也要戴氈帽的傢夥,是聽邪的主嘛?“那也讓我
  先做做這夢看看--”
  
   事情就從這兒起了變化,他把那個來旅遊的高四有司扔給了楊菲爾瑪,理由還
  挺充分,誰讓你是搞這一行的大腕人物呢?然後一拍屁股消失了。過了若幹時日以
  後,小姐忽然給我打電話,纔知道徐總對我所說丁丁失蹤的事情不假。這倒也不意
  外,他說了要去做他的夢,自然是必去的。但如果按楊菲爾瑪說的,玩得差不多,
  應該收兵了呀!從楊菲爾瑪嘴裏聽到,這小子一發而不可收拾。成天泡在垃圾山裏,
  小螞蟻走得可是太遠了。
  
   “老爺子,死了跟你聯絡過嗎?北京有許多垃圾山。”
  
   真是滑稽,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他的太太呀!怎麽問起我來?”
  
   我很佩服現代年輕人的不在乎,“我什麽時候是他的太太呀!衹能算一半或四
  分之三的妻子。”
  
   “不是前不久--我記得他從我那兒一甩袖子,咚咚咚地走掉的呀!”
  
   “這一猛子紮下去,再沒見他的影,反正,北京市最近沒有發現過無名屍體,
  估計他活着是沒問題的,但這個人在哪兒呢?我在找他!”
  
   她一張嘴,什麽死不死的,讓人聽了怪不舒眼。我不想批評這位小姐,就說
  “丁丁也太不像話,吭個聲總是應該的嘛!”
  
   “這就是他的風格啦!”
  
   “什麽事害得你必須找到丁丁?”
  
   “我正在按我的計劃目標前進,第一步,他得盡快到徐總那兒報到。”
  
   “哪個徐總?”我以為她說的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就是你的老朋友嘛!”
  
   我印象裏衹是為了謀職,曾經帶着丁丁去見過徐總,當時,她並沒有陪同,因
  為她認為我是多此一舉。既然丁丁不好事負我的一番好意,她也就沒有駁我的面子。
  她說按她的綱領把丁丁安插到她要讓他去的那個重要部門,是個早晚能成的事情,
  衹要打通關節就行,按她的邏輯。這世界上沒有用金錢買不來的一切。怎麽她對徐
  總産生興趣?這就透着蹊蹺,一,彼此不認識,二,她瞧不上那樣的技術部門,不
  是决策中樞,我不禁發愣,摸不清她走的一步什麽棋。楊菲爾瑪是個人精,她感覺
  出我的詫異,連忙解釋:“前幾天在一次飛往香港的飛機上碰見的,而且緊挨着座
  位--”
  
   “真是無巧不成書。”
  
   這女人,好了得。儘管我是個蹩腳的作傢,我也能想象在那個幾千米的高空,
  這個不漂亮但有股磁場吸力的女人,怎樣用她囅然一笑,把身邊的在普林斯頓留過
  學的老總,弄得五迷三道,她如果想要把誰擺平的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應該承
  認,這個楊菲爾瑪是女中之傑,傑就傑在她不是面孔或身體,而是靠她的頭腦和技
  巧,來贏得對方的絶對信任。若是她想讓你為她做些什麽的時候,不致使你覺得她
  欠你什麽,而是你很樂意地為她效勞,是一種朋友之間無須討價還價的義務,這實
  在是了不起的本領。
  
   “他其實我是應該認識的,徐總說他和我也有過一面之緣。”
  
   我不禁問她:“你到底認識多少個部長一級的朋友?”
  
   “你應該反過來說,還有多少重要的人物,不認識楊菲爾瑪?”
  
   “小姐,真有你的。”
  
   “生活,其實很像一面篩子,能留存下來的,都是體積超過網眼,也就我們所
  謂的龐然大物了。但這樣的人,在社會中是少數,大部分個頭小的,都存着被篩落
  的危險,但是,也沒有關係,衹要你聰明,你能幹,你或是吞掉小的變成大的,或
  是和個兒大的聯結在一起,就永遠篩不下去。”
  
   她還說:“有些女人,光漂亮,沒頭腦,有些女人,有頭腦,可不漂亮,她很
  坦率,我屬於後者。可我懂得該用什麽最佳手段,來應付哪怕是最難對付的對手。
  你知道我經常出人旅遊飯店,我經常見到那些賣笑的摩登女郎,我總對她們說,傻
  女孩啊,你如果很容易地就脫掉你身上最後一件衣服,然後呢,就再沒有什麽可賣
  出好價錢的東西了。衹有靠頭腦的女人,那天地纔永遠寬廣。”
  
   我可以肯定,絶不是喝過洋墨水的徐總一定要找到了丁,而是這位女中之傑讓
  他生發出找到丁丁的願望。她沒有這個把人玩得團團轉的本事,也沒法是那個衹有
  一百多個會員的鄉村俱樂部裏,說出話來別人不敢小視的人物了,。就憑這張衹能
  算不醜的瞼,擁有俱樂部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請在美國也見過世面的徐總,到那
  裏體驗一下貴族和富豪的生活,我的這位朋友會拒絶嗎?於是,她的什麽要求,也
  就自然不會被拒絶了。
  
   她說,徐總的意思,想讓丁丁負責他們公司的信息中心。雖然她用不屑的口氣
  說給我聽,那僅不過是一個處級單位。但是,老爺子啊,在官場的運作中,階梯是
  要一步一步爬上去。沒有處級這個臺階,她就無法使丁丁在下一步,按她的計劃,
  過渡到某個非常重要的部門,獲得局級的差使。當然,要做,也不是絶對不行,那
  肯定要費點口舌,不如這樣水到渠成的好。
  
   若是從達爾文“物競天擇”的進化論角度看,生活有點類似勝者為王,敗者出
  局的拳擊運動。那麽,楊菲爾瑪就稱得上是拳王一流的重炮手,沒有她打不倒的對
  手,沒有她達不到的目標,我從心裏替那位忘年交着急。這個死丁啊,你可以不在
  乎具體安排,卻不能不珍惜這樣一個關心你的女人呀?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實在不
  像話了!
  
   我認為,從現實主義角度考慮,丁丁似乎不應該拒絶這樣的安排。
  
   “在飛機上,我發現你的老朋友,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而且答應,可以批
  準在他的部門,試點一下美國很流行的彈性工作製。”
  
   那天徐總對我談起丁丁的不辭而別,口氣絶不是贊美的,很強調他們是相當於
  政府一個部的大公司,言下之意,倘非看我的面子,很可能要按公務員條例來處置
  的。但現在,不僅寬容,還在重用,徐總的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使我想起楊菲爾
  瑪曾經發出過阿基米德式的狂言,要是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把地球撬起來。
  
   我與這個楊菲爾瑪的父母,有過一面之交,因為我原來也在鐵路上工作過,是
  朋友的朋友,多少知道這一對奉公守法的鐵路局員工。兩口子退休的時候,各捧回
  來一塊榮譽奬狀。楊菲爾瑪告訴我,她父母所以獲此殊榮,就因為查了考勤表,這
  兩位一輩子。未遲到,未早退,也未清過假,衝這一點敬業精神,就可瞭解是怎樣
  地謹小慎微,剋盡厥職的人了。於是,當我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我一直懷疑,楊
  菲爾瑪究竟是不是他們的親生骨肉?一點不像。半點也不像。她父母生怕樹葉子打
  破頭,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她卻想把地球當陀蠃來轉。在她眼裏,我們所有這些
  人,都是棋盤上由她驅使的棋子而已。
  
   “他怎麽也得在公司裏露一下面。”她這纔想到要找丁丁的。
  
   當她把她的打算,怎樣安排丁丁在九五規劃的頭兩年,要連跨三大步,由處而
  局而部的包裝計劃毫不保密地告訴我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年過六旬的我,並不是
  很堅強的經得起誘惑的人。我眼紅了,我嫉妒了,我痛恨我為什麽不年輕三十歲或
  四十歲,把這個女人從丁丁手中奪過來。她豈止是賢內助呢,簡直是靠山,是礦藏,
  是寶庫,得到了她,等於是芝麻開門,等於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然而,“多情應
  笑我早生華發”,早過了做美夢的年代。但是,那個中了高四有司毒的小夥子,竟
  去揭騰什麽垃圾,這不是捧着金飯碗討飯嘛?如果此刻他在我眼前的話,我會揪着
  他的耳朵,教訓他:“你這個死丁啊?放着金晃晃的皇冠不戴,偏戴你那氈帽頭,
  難道你是神經病麽?”
  
   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個杳如黃鶴的丁丁呢?
  
   失蹤的這段時間裏,丁丁曾經浮出一次水面,我沒有當回事。早知道,我就用
  繩子綁住他,不讓他一去無音訊了。
  
   因為,他那種秉性,我太瞭解,讓他放下他感興趣的事回去上班,他也許會送
  上一紙辭呈。還不如讓他玩夠了,再幹正經。他在我沙發上照例朝天躺着,再不是
  他那不太好聞的莫合煙氣,而是散發出爛西瓜,和餿西紅柿的很糟糕的味道。不用
  分說,便曉得他是從哪裏來的了。
  
   “還要去那兒?”我想他也玩夠了。
  
   “當然--”
  
   我潑他的冷水:“老弟,我以前被勞動改造洗面革心時,曾經罰掃垃圾,處理
  污穢,以示懲戒,對此稍有研究。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會過日子的民族,剋勤剋
  儉,絶不敢暴殄天物。一塊布,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後,還要刷上漿
  糊,貼在門板上待它幹了以後,再一針一綫納成千層底鞋,讓它在腳下一點點磨成
  粉末,可見物盡其用的徹底性。衹有絶對不能再度利用的廢物,纔戀戀不捨地扔掉。
  所以,哪怕燒過的煤球,也要篩出煤核後,餘下的灰燼纔鏟進垃圾桶。文革期間,
  最多的垃圾,就是那些大字報了,也有人專撿這些賣給廢品收購站,而不無小補的。
  再早一點,三年災荒時期,連菜幫子都不扔的,大傢都處於人比黃花瘦的境況之下,
  垃圾桶也就空空如也了。雖然如今日子好過多多,不少人傢搬進新居,慶賀喬遷之
  喜。但是,到這些人傢的曬臺看看,無不裝得滿滿的。而這些東西,十之八七都不
  會再派什麽用場了。然而决不會拋棄。”
  
   他反駁我:“你去看看吧!勤儉的中國人越來越少,浪費的中國人越來越多,
  而胡亂糟蹋人類自身生存環境的中國人,就更是可怕。如果從現在起不關心垃圾問
  題,我一點也不是危言聳聽,中國會成為一個大垃圾箱。”
  
   這番話,有點宣傳品的味道,但聽他說得這樣激動,我相信他是真誠的。這小
  子不玩虛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立刻心涼半截,這小子一認真,便不可救藥,
  看來,中毒太深了。衹是說了一聲,徐總那兒要有個交待纔好。
  
   他說沒有問題,開革就開革吧,吃了老伴給他做的四個荷包蛋,喝下兩大碗面
  條,跟我大談特談垃圾經。“老先生,你從我身上。是不是聞到了夏天快要過去,
  秋天已經來臨的氣息了呀!”他苦笑:“這就是垃圾的四季,讓你領教領教!”
  
   “謝謝啦,你走了以後,我必須灑一瓶花露水,才能去掉這股惡心味。”
  
   “整個城市在垃圾的包圍之中,將來一直堆到你傢門口,堆到你鼻子底下,你
  怎麽辦?”
  
   “那大題目,就不是你我能做的文章啦!”我當時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能再
  鼓勵他在垃圾裏奮鬥,而耽誤了他的前程。我固然不瞭解楊菲爾瑪非把他送到那樣
  重要崗位擔任要職,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但她並不是把他往火海裏推,總是好意這
  一點上,我得讓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幹嘛非要當高田有司,出垃圾風頭呢?
  
   這個年輕人心裏有什麽,臉上馬上有什麽,他對我大失望了,在地板上咚咚咚
  地走着。他說,“沒想到你老人傢也這樣勸阻我!”
  
   他嚮來是個不大認真的人,也一直是個很少把問題看得嚴重的人,這種發生在
  他身上的不知是好,還是壞的變化,使我說話不得不更慎重。那張楊菲爾瑪的臉,
  我是記得牢牢的。她不贊成他熱衷垃圾,而是要讓他走仕途發達之路。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勸他適可而止。“你不能力輓狂瀾。”
  
   “要人人都這樣想,這垃圾早晚不把大傢活埋了嘛?”了丁在我書房裏,很激
  動。”總得要有人站出來,不能都縮着脖子,裝着看不見。”
  
   “想不到,你現在比高田還高田--”
  
   “我和高田不一樣,他把垃圾當作手段,達到他的目的,我沒有其它目的,我
  的目的就是垃圾。”
  
   我看他有點走火入魔了。
  
   “你簡直想象不到,人這種動物是多麽不負責任,在消耗掉地球的大部分資源
  的同時,又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知道宇航員在太空中最大的苦惱是什麽嗎?
  就是他們必須生存在自己糞便的臭氣中。人類也會有一天,衹好生活在自己製造的
  垃圾堆裏。”他從沙發一躍而起,你老人傢不要老關在屋子裏寫小說了,我先陪你
  到垃圾長城去觀光吧!”
  
   “謝啦,你身上的氣味,我已經領教了。”
  
   “不到長城非好漢,你要不到垃圾長城,你絶不會坐臥不安的。”他警告着。
  
   後來,楊菲爾瑪陪着高田有司一塊到我傢來,要我為他的《東京垃的研究》一
  書寫一篇序,因為她計劃為這本書在中國問世,開一次新聞發佈會,我也弄不清楚
  鬼子是一直沒有走,還是從日本又來了?更弄不清楚這本書是出版社打算接受,還
  是她有辦法來滿足丁丁的願望。總之,這一切,對她來講,輕而易舉,小事一樁。
  着來,這位小姐說話算話,玩玩是可以的,那就讓你丁丁玩個夠,然後,收心,走
  我為你安排好的路。
  
   既然我答應寫序,就不能不和高四談談垃圾問題,他證實了丁丁的一席話半點
  也不過份,城市的排泄物,是城市的災難,幾乎所有人口超過一百萬以上的城市,
  都能看到這種被垃圾包圍的嚇人景象。在直升飛機上,最能看清這種場面了。因為
  他後來成了垃圾學者,還被科學廳的一個什麽排泄物課,聘為顧問,就可以擺譜,
  要求自衛隊弄一架直升機來,到天上去兜兜風了。你不由得不嘆服,外國人衹要認
  真起來,能把雞毛當令箭,絶對把事當事辦,不怕小題大作。而我們,對不起,完
  全有可能把令箭當雞毛,大題小作,無論什麽都可以稀裏馬虎,而不當一回事的鬍
  弄過去。
  
   待楊菲爾瑪拉着我找丁丁,到三傢店去一趟,纔相信垃圾成災不是誇大其辭,
  這也是我一心要寫這篇垃圾故事的緣起。雖然不免牽強附會,為明公所搖頭,但我
  親眼看到丁丁,以及和丁丁差不多的年輕人,甚至還有些女孩子,一頭紮到城市垃
  圾這個難題中的熱忱,我姑且垃圾一回,即使貽人笑柄,又何妨呢?我們每個人都
  是地球村的公民,如果置若罔聞下去,等到垃圾埋住脖子,那時,誰也救不了誰啦!
  
   丁丁繼續教育我,老先生,你坐在傢裏,不知道堆積如山的垃圾,會帶來怎樣
  的災難?恩格斯說過,原始人是無意識的使他們的排泄物,起到肥沃土地的作用。
  而現代人,同樣也是由於無意識地製造出無數垃圾,最終將人類自己埋葬。他搖頭,
  他認為我不應該無所謂,不應該和常人無區別,他不喜歡我的冷漠態度,他簡直朝
  我吼了:“你是作傢,作傢應該吶喊!”
  
   我謝謝他對作傢的高看,但我也註意到他在說出“吶喊”這兩個字時的臉色和
  手勢,帶有一點宗教傳道士的狂熱。雖然,我還是懷疑,唱高調對這些年輕人來講,
  不是一件難事。但是碰上丁丁這種悲劇色彩的性格,他一旦執着幹什麽,進入了角
  色,大概輕易退不出來的。於是,我設想他的後果:或者成就事業,或者狗屁不是,
  或者一意孤行,或者把自己前途毀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就這樣把一個最好的當官
  機遇,錯過了。如果,換上丁甲、丁乙、丁丙,經我們苦口婆心的開導,都不會認
  死理到底,就這個丁丁,像那個從北海道到東京的高田一樣,一頭紮進郊區的垃圾
  山裏,不但不出來,而且找不到了。
  
   我們當然沒法按那位日本國垃圾貴族的話,租一架直升飛機從高空發現丁丁。
  高田君這個建議,透出日本人的聰明,我們常說小鬼子的鬼,有時是並無貶意的,
  因為他們總是能夠琢磨出更出色,更高明的點子。譬如茶是從中國傳去東瀛的,可
  經他們一喝,成了茶道;譬如半導體是美國發明的,可日本用以製造的電器産品,
  卻把整個世界覆蓋。他說,那是最佳的找到他的辦法,衹要發現垃圾堆上有個戴氈
  帽的傢夥,就降落下來,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大傢轟然叫絶,這當然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不是首都,而是別的城市,法力
  無邊的楊菲爾瑪說她有門路做到這一點,雖說直升機,波音747她都經常租來作包機
  的。但在首善之區,她衹好用她的私傢車,載着我到北京市郊區的各個垃圾處理場
  去,尋找那個馬上要當處長,很快要當局長,不久要當部長的丁丁。
  
   我欽佩年輕人認準了一門的堅定性,女的偏要男的按部就班走她規定的當官之
  路,男的偏要投入女的絶對反對的垃圾事業,兩口子在不宣而戰,看誰拗得過誰?
  我早說過的,如果讓我投票,我是庸俗的現實主義者,有這樣的好事等着丁丁,卻
  去和垃圾打交道,那多少是荒唐的選擇。
  
   但是,那個戴氈帽頭的傢夥,要會算這筆賬的話,也就不是死瞭瞭。
  
   垃圾,北京人讀“拉基(la ji)”,上海話讀作“拉西(la xi)”,我到過寶
  島,那裏卻讀作“勒色(le se)”。那天,我問過這個身上有股垃圾氣味的年輕人:
  “丁丁,到底哪個讀音正確?你現在是中國的垃圾專傢了!”
  
   這個傢夥,他要不高興你,且不會馬上改變看法呢!“無論怎麽念,它總是垃
  圾,還用得着咬文嚼字麽?其實,你有那工夫,還不如把這兩份報紙上的材料,原
  封不動地寫到你的作品裏去呢!告訴那些衹看小說,不看世界的讀者。”說着,就
  塞給我,同時遞過來我的老花眼鏡。“你看看,就知道城市垃圾的危機,多麽嚴重
  了。”
  
   如果他早生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想他很可能在武昌參加辛亥革命。打倒韃
  虜,也可能到非洲大湖地區去做傳教士,給黑人部落灌輸現代文明。他就是這種認
  準了,就執迷不悟,拋頭顱灑熱血,就咚咚咚把路走到底的人,我不大覺得楊菲爾
  瑪有多少辦法使他回心轉意。
  
   他把報紙攤開,“請--”我拿他沒辦法,衹好硬着頭皮看下去。
  
   第一張是美國的《華盛頓郵報》,當然譯成中文的,上面寫道:
  
   晨曦微露,天空一片深藍,東方地平綫上金光燦爛,這是美國的又一天,對美
  國垃圾行業來說,意味着又一堆55萬噸重的垃圾出現在地平綫上。
  
   美國家庭每年倒掉的垃圾,總共有2億噸。美國人生産的垃圾,按人頭算幾乎是
  德國和日本的兩倍,其成分:快餐包裝物占總數的0.5%,一次性尿布為1%,大頭
  是紙張,約占35%,庭院廢棄物占20%,廢金屬占8%,玻璃和木料,各占7%,其
  餘為5%。
  
   美國全年為處理垃圾,要花掉近300億美元,能回收的錢,極其有限。僅以蒙哥
  馬利縣為例,每年處理後垃圾,賣出去可值100萬美元,但投入處理的費用為1000萬
  美元。”
  
   第二張是我國的《北京青年報》:
  
   “我國每年産生的生活垃圾已達到1.46億噸,而且以每年9%的速度遞增。由
  於資金、技術、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我國城市垃圾無害化的處理僅為2.3%,剩
  下的97%的城市生活垃圾衹得運往城郊長年露天堆放。到今天,全國歷年垃圾的堆
  存量,已高達60多億噸,致使200多座城市陷入垃圾的包圍之中。
  
   填埋是目前我國各大中城市垃圾處理的主要方式。1噸垃圾從收集、運輸到填埋,
  全部處理費用達95元,相當於一袋面粉的價格。
  
   看到這裏,我問他:一怎麽樣呢?”
  
   “你把它寫進你的小說裏去,喚醒世人啊!”
  
   “丁丁,你也曾經是文學愛好者。該知道小說和宣傳品的差別。”
  
   “我就想要你把垃圾寫到小說裏去。”他見我反應不熱烈,便問;“垃圾進不
  了小說?”
  
   “至少我不曾見過。”
  
   他笑了:“現在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住小說裏塞啊?”
  
   “那和垃圾是兩回事。”
  
   他反唇相譏:“得啦,老先生,你的同行們寫的那些破玩意,比垃圾還垃圾呢!
  想我不客氣地說,有些作品,甚至連垃圾也比不上,衹不過是臭氣衝天的一通狗屁
  罷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丁丁!”
  
   “我說錯了嘛,屈有什麽用?垃圾至少還有回收價值。”他說,“1公斤的垃圾,
  相當於0.2公斤煤所産生的熱量,你知道嘛!你收集100公斤廢塑料,就能回收90公
  斤汽油!”
  
   “又來了,又來了,求求你,咱們不談垃圾,行不行,換個話題?”那爛西瓜
  和餿西紅柿的氣味,已經讓我頭疼的了。
  
   這個認死理的傢夥瞪着我,“你可是支持過我,要我去寫垃圾的通俗小册子的
  哦!”
  
   天哪,看來,我信口一說的話,竟使他走火入魔,成了一個垃圾蟲了。
  
   楊菲爾瑪很客氣,很禮貌地邀請我,去尋找這個失蹤的丁丁。正因為她那難得
  的笑容,一點哀的美敦的危機情緒,也沒有看出來。倘不是我遲鈍,便是她太令人
  莫測高深了。她讓我說服了丁去當這個處級單位的頭,“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嚮我解釋;“那是一環套一環的運作過程,路都給丁丁鋪墊好了,他不上套是沒
  有道理的。”
  
   我贊嘆她作妻子的努力:“你也不容易,為他!”
  
   “有什麽辦法,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愛吧!”
  
   我不大喜歡聽她這種把感情不當一回事的語言,便扯到別處去:“如今辦事之
  難,可想而知。”
  
   “倒也不見得,看什麽人辦!”她說得很輕鬆,因為這世界上沒有她打不開的
  門。不過,她又說:“如果我感到值得,如果他覺得領情,那是另外一口事了。”
  
   這女人,你不佩服也不行,她讓我對丁丁說,三年內達不到預定目標,她可以
  補償他的全部損失,而且他能接她的要求,用這種正常的手段,贏得一切的話,她
  也會讓他得到需要的一切。雖然,她承認在商品社會裏,用不那麽光彩,不那麽幹
  淨的辦法並不稀奇。但這一次,她要做到毫無挑剔之處,把丁丁最後送到那樣關鍵
  部門站穩腳跟。因此,除了好名聲,好出身外,從正經八百的途徑上來這一點很重
  要。所以,她認為,這個丁丁不跟她配合,躲着她似地找不着,更不可理解。
  
   “也許他不想當官。”
  
   “不是他想不想當,說白了吧,朝中有人,那是大不一樣的呀!我需要他當,
  我們需要他當。”
  
   我既不是捧她,也不是損她。“要說在政界混,你更適合,這是實話。”
  
   她笑了說:“我可不行,我已經名聲不佳了,因為我手頭經營投資的項目太多,
  無一不是是非之地。衝我平均每年要打幾十起官司,這形象也好不了。我衹栽培別
  人替我當官,為我說話。所以,休看我經常上法庭,十起官司,至少有八起穩操勝
  券。”
  
   我聽說過,即使那敗的兩起,她也能使贏傢最終比輸掉還要慘,因為,她有人,
  有錢,有的是辦法,讓人傢付出更高的代價。
  
   她否認:“沒有那事,適當的營業虧損是企業的正常行為,我不要求全贏。”
  
   我說:“我是從一個被撤職的涉外飯店經理那裏聽來的。他對你的結論是什麽,
  千萬別惹那個女人!”
  
   楊菲爾瑪搖着頭。“所有失敗者,都拼命原諒自己,而怪罪別人。他沒有告訴
  你,他跪下來求我高擡貴手吧?這樣的人也算是男人?”
  
   “你可沒有手下留情。”
  
   “不,對鼻涕蟲原諒,其實是助長他的軟弱,越這樣,越狠狠治他。”她的結
  論是,“這年頭,好男人太少”。然後話又轉到丁丁身上:“這,你就明白我能和
  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了,他是個很特別的漢子。”
  
   我想這是真話,丁丁和他同齡人不大相同的地方,便是他的這個特別。譬如,
  他到澳大利亞去,心血來潮,給毛利族的一位頭領,開了半年車,而且是無償服務。
  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誰到澳大利亞不是為了掙錢或者圖張緑卡呢?他最反對人傢
  問他為什麽。他說,不為什麽,也可以去為什麽的。逼急了,他纔說,不過想學學
  毛利人語言。楊菲爾瑪是生意人,腦筋一動,說好,我們以後可以發展這種旅遊業。
  他說,你別指望我,我不會幹的。她問他,那你為什麽學?這豈不是白學了麽?
  
   我也想知道答案,望着他。
  
   結果他說:“我不過是測驗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就是這麽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領受痛苦,嘗試快樂的人物,不怎麽好改變
  的。所以,她衹好找到我,要我陪着她去找他。她說,者爺子,我不希望把事情鬧
  僵。更不希望出現他跳,他反抗,他掉頭不顧的局面,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不至於吧!”那時,我不知道她在北京四周已經找了一圈。
  
   “他是個想幹什麽,絶對要幹成什麽的人,毛利語都學會了,全世界一共有多
  少用這種語言的人啊!他一旦認為必要,就會咚咚咚走下去,不回頭。”
  
   “看來,你識貨,他的優點和缺點全表現在這上面。”
  
   “所以,他的堅持性,加上我的靈活性,在這個世界上,便是無敵搭檔。”
  
   我承認,確實是最佳配合。
  
   “可惜,他不明白我需要他。所以,求你嚮他剴切地談一談,曉以利害,但願
  他能聽得進去。”
  
   誰讓我支持那傢夥呢,即然惹下了禍,衹好陪着小姐往郊區奔波。秋天,本是
  北京最好的旅遊季節,但我們不是去香山看紅葉,而是跑垃圾山,實在不是好差使。
  
   車開出城外,便放開速度,看了一眼指針,很快一百邁,衹聽車輪擦地的刷刷
  聲,車體平穩地嚮西山疾馳而去。我不由得贊美她的開車技術,和她的這輛漂亮的
  車。
  
   她笑着伸出四個手指,嚮我示意。
  
   “夠意思,四十萬。”我記得丁丁想買過夏利的,纔八九萬,後來因為單雙日
  行駛,又轉手了,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那我這個無車階級就更沒法提了。
  一部長篇小說的稿費,甚至買不來一隻汽車輪胎啊!
  
   “不”,她告訴我,“這是我換過的第四輛車。”
  
   她說對她們這些擁有鄉村俱樂部會員證的經理層面的人來說,財富的象徵不在
  你擁有車,而是你能不能換新車?你老是開那輛車,和老是穿那件時裝一樣,是很
  跌身份,很栽面子的。“車子是一種身份的標志,經常換車是一種財富的衡量尺度。
  不過話說回來,有的人一下坐上奔馳600,那衹能說明是個暴發戶。”
  
   “你這樣一次次換車,該花多少錢啊?”我不由得羨慕。
  
   “這筆賬,你就算不過來了。實際上,這輛百分之六十的車價,是我上一輛車
  脫手的錢。我衹不過花了百分之四十,就坐上輛更豪華的車了,很划算的呀!”
  
   我琢磨好一會,也不知道是她不會算賬,還是我不會?也許,富人和窮人的價
  值觀是不相同的。算了,轎車與我的距離如此遙遠,管她覺得便宜也好,吃虧也好,
  不與她理論了。這就如同一位下崗女工,生活無着,衣食犯愁,還去關心魚翅的燒
  法,鮑魚是否新鮮,是不是有點魔癥?
  
   車行駛了一段路程以後,那股丁丁曾經帶到我傢去的爛西瓜,餿西紅柿的氣味,
  從車窗外吹過來,便知道目的不遠了。
  
   然後,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現在眼前。說實在的,誰要第
  一眼見到這種場面,不驚呆了纔怪。使人駭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數量,而是它像
  一個怪物似的在展示無限膨脹着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楊菲爾瑪眼急手快,趕緊剎車的話,不撞着那些在垃圾上覓食的豬狗
  雞羊,也會碰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小孩子。那些用油毛氈,用塑料布,用水泥袋
  紙搭在垃圾山四周的棚戶,幾乎是一個集鎮。頃刻間,垃圾堆彎腰撿東西的人直起
  身來,都用驚訝的目光打量着這輛閃着紅寶石光亮的車,和車裏坐着的這位小姐。
  而我則更驚訝地註視着眼前這片密密麻麻,依賴垃圾為生的人群。
  
   我看楊菲爾瑪的那穿戴,和那雙高跟鞋,便說:“小姐,你就在車裏坐着吧,
  我下去打聽。”
  
   “不--”她先下了車,無所謂地踩着遍地垃圾,嚮山上的人群走過去。那是
  一條在垃圾上壓出來的坑坑窪窪的斜坡路。老實說,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氣不噤鼻
  子爬上好幾十米高的山頂,我得朝她舉大拇指。她連眉頭也不皺,一副不在話下的
  模樣走上去,讓我佩服。我說,“楊菲爾瑪,我一點也不表揚你,原來瞭瞭嚮我介
  紹,你是一點一滴打下的天下,我還不大相信,看來你真是個敢打敢拼的實幹傢呢!”
  
   她急於找到丁丁,對我的恭維沒有反映,而是嚮人打聽,“我們要找一個戴着
  氈帽頭的年輕人,誰知道?”高田出的這個從帽子找人的點子,還挺靈光。幾乎沒
  有一個人不認識他的,看來丁丁在這裏,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氈帽,而是覺得他
  不可理解,一個開着車來的撿垃圾的人,神經肯定有毛病。然而問到他此刻在哪兒,
  誰也不可能給個準確的答案。有的說他來過,有的說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說,沒
  準他出事了吧?他也不窮!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來撿什麽垃圾呀!
  
   我聽丁丁說過,每個垃圾山都是幾個垃圾部落搶來奪去的地盤,會為幾塊錢的
  可回收垃圾,打得頭破血流。我對楊菲爾瑪耳語,是不是有可能被這些人誤會了,
  以為他對大傢的生計構成什麽威脅,而對他怎麽樣了?
  
   “不可能--”她斷然反對。“丁丁是誰?他連加裏曼丹叢林都去旅遊過的,
  還碰上過遊擊隊呢!”
  
   她從提包裏掏出一沓鈔票,朝着人群搖晃,馬上有許多人撲過來。我埋怨她,
  “你這是幹什麽?你也不怕他們把你吃了?”
  
   “我來過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聽路,一上車就開到這裏。
  
   她對圍住的大人小孩說;“看這回誰能把他找來,錢就是他的,我們在下面公
  路上等着。”看起來,還是錢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裏的扒子,夾子,簍子,口
  袋,飛也似的嚮四處跑去。
  
   “走吧,老爺子,咱們回車上去吧,他會出現的。”
  
   我一邊走,一邊問她:“你怎麽肯定丁丁在這裏?”
  
   “他已經把北京市各個垃圾場都走了一圈,要在這裏重點研究了。這-個禮拜,
  害得我跟着他的腳印走,說真的,我也煩了,我的耐性也快到頭了,他要麽跟我回
  去,要麽,他就留在這裏,從此分手。”
  
   話說到接近最後通碟的程度,我纔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與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說話,是很勞神的。
  
   她問我:“其實,丁丁衹不過算是一個窮光蛋。”
  
   這種說法,不免太誇張了些。“也許在你那個鄉村俱樂部裏,有個幾萬塊錢,
  大概是不算錢的。”
  
   她又問我:“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讀書,後來又跑到美國,讀書打工,學位是
  拿到了,但並不等於擁有什麽真正的學問。”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還賣包子,他們倒有學問,但不
  管用。相反,那些當官的,發財的,並沒有多大學問,可大傢買他們的賬。”
  
   接着,她提出來一個新的問題考我:“你是作傢,你經常描寫人物,你幫我評
  價一下,你的朋友丁丁,稱得上是個小白臉嗎?”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這麽大一個圈子,想說明什麽?
  
   這時,丁丁的吉普車從山頂搖搖晃晃地出現了,車上車下,車前車後,是一大
  幫想得到五百元賞金的人群,浩浩蕩蕩衝下來,這酉部片式的鏡頭,逗得車裏的這
  位小姐忍不住笑。她說:“看見沒有,衹有他幹得出來!”
  
   於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個問題,事情發展到快要决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
  亂插嘴的了。後來,丁丁告訴我,類似的斯芬剋斯式的問題:你一文不名,你學問
  一般,你人不出衆。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經經地對他宣佈過的。楊菲爾瑪的思路,已
  經像大人物那樣充滿絶對的自信,金口玉言,說什麽,是什麽,別人衹有無庸置疑
  的份了。而且,她在給你提出問題的同時,事實上的標準答案,也給你準備好了。
  
   看樣子,丁丁衹好這樣回答:我其實沒有什麽,不過是你可以選擇的許多合作
  對象中的一個,但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這也等於說,我丁丁應該感到榮幸,因此,
  我衹有來不及接受的義務,哪有敢於拒絶你楊菲爾瑪的權利。
  
   於是,就在離開三傢店不遠,快到石景山的那個叫作衙門口的地方,在她那輛
  漂亮的車和丁丁那輛老爺吉普之間,當着我面問他:“或是你回到你的垃圾堆去?
  或是你跟我進城馬上到徐總那兒去報到?”我以為那個死丁會蹶屁股,調轉頭,腳
  跟着地,咚咚咚拂袖而回的,沒想到,他的那句口頭禪又來了,“至於那麽嚴重麽?”
  
   幸虧楊菲爾瑪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否則,她該不知怎麽折騰呢?一直到丁丁
  這群人馬,伴着一路飛揚的垃圾和塵土,從山頂剎不住閘地到了車前,她纔慢慢地
  開了車門走出來。
  
   丁丁在車上站起來,戴着那頂氈帽,說笑不笑,說不笑也笑,他不傻,知道有
  臺好戲等着他唱;而拼命要找到他的楊菲爾瑪,倒沉住氣了,朝他看着,說惱不惱,
  說不惱又惱,但她絶不會發作,哪怕馬上送你上斷頭臺,也是那副標準面孔。這時
  候,圍過來的群衆,都朝她伸出手來,聲稱是自己找到的,要得到那筆賞金。而丁
  丁說,別聽他們鬍扯,根本是我看見你的車,放下手頭的事,馬上開着吉普過來的。
  他再三強調,這京西三傢店方位的垃圾山,方圓好幾公裏,是北京市不算第一,也
  算第二的垃圾堆放場。從山那邊翻過來,是有段路程的。
  
   她不理他,走嚮大傢:“我嚮來說話算話--”於是,衹見她手一揚,那些鈔
  票就飛上了天空,然後,拂拂揚揚飄落下來。接着,垃圾山下,便是爭來搶去的場
  面。說實在的,瘋狂撿錢的,打成了一團,頂多令人覺得可悲,而灑錢的人,那種
  錢多得燒包的狂妄,就叫人感到厭惡了。但過後丁丁說我還不夠瞭解楊菲爾瑪,
  “她每一分錢都花在有用的地方,這是她的手法。下次她來這裏,如果她高興,要
  是想讓我吃頓苦頭,衹消一個眼色,這些人就會蜂擁而上,為她賣命,而把我砸扁
  的。”
  
   就在這些搶錢的群衆,把我們兩個人在吉普車旁邊推來搡去的時候,小姐自己
  坐進車裏,連招呼也不打,一溜煙地開走了。
  
   “咦,這個人,怎麽回事?”我怔住了。
  
   丁丁也摘下那氈帽頭,摸着腦袋,看着那輛紅寶石似閃亮的汽車,疾馳而去。
  
   好一個楊菲爾瑪,我不得不承認是個能做大事的女人!如果說她圖謀得周到,
  還不算什麽了不起。那麽,她下得去手,做得出來,就讓人吃驚。而且,她為達到
  一個目的,不擇手段的這份狠絶,就有點叫人心寒了。天啊,敢情她拉我來,是把
  我當作釣餌,硬逼着丁丁必須送我回去,因為。即使丁丁一百個不樂意,也不能把
  我撇在離市區三四十公裏的垃圾場不管呀!
  
   “走吧!”他扶我上了他的車。
  
   “其實,她這樣做,並不是壞意。”我還是希望這兩口子把目前的關係維係下
  去。也許上了年紀的人,就比較珍惜哪怕是將就的穩定了,即或是勉強的安寧,也
  要比鬧得天翻地覆,彼此傷害以後痛苦的分手好。
  
   丁丁笑了笑,“不至於那麽嚴重的。”然後,他開着這輛像喝多了老酒的吉普
  車,有意地繞這個垃圾山一周,讓我欣賞一下本世紀最後二十年間,人類不自覺地
  用排泄物築起的垃圾長城。而且,我還有幸在垃圾山下,碰上幾位來自城內的類似
  丁丁這樣全身心投入環境保護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有的還是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
  真令人肅然起敬。也許丁丁給高田有司當過幾天助手,對東京市垃圾的處理有些感
  性認識,看得出他和這些人顯然很愉快地合作着。
  
   然後,我們就揮別環保一族,打道回府。一路上,聽他嚮我介紹關於垃圾的危
  害性,那些三條腿的蛤蟆,兩個腦袋的蛇,都是大自然被污染的結果呀,接着批判
  我那種無所謂的態度,然後回到他那永恆的主題上,你是作傢,你要吶喊。
  
   他像傳教士那樣開導我,首先,必須教育居民懂得,垃圾必須分類;其次,讓
  居民懂得,扔垃圾必須繳納一定費用;再其次,要在居民小區裏消化掉垃圾,盡量
  不製造污染。一個有着20萬人口的住宅區,每天要産生240噸垃圾,通過焚燒,可以
  獲得2880噸50C以上的熱水,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嘛!
  
   “哦,天,你能不能暫時不談垃圾?”
  
   他挺頑固,“正是要在垃圾堆上談垃圾,你纔會有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哀嘆,也許是我真的落伍了,怎麽現在年輕人,這樣不可理喻的偏執呢?
  那個楊菲爾瑪,偏要造就一個政客,一步一步進人重要崗位,成為她那個鄉村俱樂
  部裏中産階級的代理人,不達目的,誓不休止。這個丁丁,憂天之所憂,當然不是
  壞事,但也用不着放着好好的差使不幹。弄得本不是老婆的情人都跟他張目翻臉,
  破釜沉舟。我奇怪,生活必須這樣劍拔弩張嗎?為什麽不能平心靜氣,想一個即使
  不能兩全其美,但也不必非此即彼,趨於極端,誰也不能讓一步的局面嘛?
  
   這時候,石景山就在前面不遠處,煉鋼廠的煙霧和那股鐵星氣撲面而來,我們
  看到了前面路上一輛紅豔豔的車,在夕陽的餘暉裏,耀眼的亮。
  
   “楊菲爾瑪?”
  
   “是她!”丁丁說。
  
   她的車要開起來,這輛吉普是休想趕上的,顯然不是我們這臺老爺車出現奇跡,
  而是她有意開慢了在等我們。這時,我想也許楊菲爾瑪終究是女性,心軟,讓步了,
  這意味着轉機。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釣手,一會兒把上釣的魚拉緊,一會兒
  又鬆了綫溜魚,還不知她怎麽算計丁丁呢?當我們快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倒先把車
  停在了路邊。見她下了車,走到車前,把車蓋打開。我們開到她的車旁,果然,開
  鍋了。
  
   我鬍塗了,這副標準面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說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過於天衣
  無縫,讓人不信;如果說是巧合,那也巧得太厲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
  時候,果真拋錨了。
  
   不管怎麽,這是一次契機。於是,我出來打圓場,因為我從心底裏感覺,這兩
  口子有點天作之合的意味,不願意他們拆散分開。“修車,自然是你丁丁義不容辭
  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後退,這使我很高興,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說在澳大利亞,給
  毛利土著頭領無償開車的時候,也是先從幫他修車開始結識的。他在日本給高田有
  司幫忙,也是從垃圾堆裏,找了輛破車拆拆換換幹起來的。
  
   “別說廢話,小心修吧!”
  
   “對於免費眼務,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錢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兩口子私底下的交談,便走到路的另一邊溜達。因為吉普車顛得我
  渾身骨頭生疼,正想活動活動。不過,站在遠處看他倆,忍不住感慨,同是兩輛車,
  同是兩個人,無論在精神上,在氣勢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氣味上,是多麽不同的
  兩個天地呀!我聽不出她說些什麽,雖然仍是張標準面孔,但她的每句話,也不得
  不聽。反過來,他偶爾擡起頭來說兩句,她就似心不在焉地朝別處觀望。
  
   那個彎腰修車的死丁,有幾個動作,譬如莫名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兩口莫合
  煙又呸地吐掉,我估計他未必很痛快。不過,他能忍住,我覺得這兩口子在朝好的
  方向發展。
  
   這時,我走到附近的一個招手停車的公共汽車站,我發現那是一個古怪的站名:
  衙門口。
  
   “你們兩個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嘛?”我打斷他們談話,招呼着,也是怕丁丁上
  來那股彆扭勁,又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回去慢慢解决吧!我始終相信,要
  是沒有深仇大恨的話,大傢謙讓一些,沒有談不攏的事情。
  
   他們兩個人一看這個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來,因為一對夫妻,要到衙門口
  談問題,那肯定不會是好事了。於是,楊菲爾瑪請我上她的車,然後對丁丁說:
  “你可以掉頭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進城,何去何從,悉聽君便了。”
  
   一路上,我總琢磨衙門口這站名,對這兩位不是什麽好兆頭,可回頭看,那輛
  老爺吉普一直尾隨着嚮城裏開來,我覺得也許是多慮了。
  
   車子一直開到他們居住的花園別墅的門廊下,她下了車,第一件事,便是把腳
  上的高跟鞋脫下來,交給開門出來的阿姨,讓她扔進垃圾桶裏去。然後,回過頭來,
  對跳下吉普的丁丁說,那聲音是親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頭,最好也脫下來扔
  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許,在你看來,我也應該扔進垃圾桶。”
  
   她笑着說:“至少,暫時不會,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謝啦!老姐!”
  
   “也是暫時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們兩個人開始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愛更重要的呢?愛,
  即使一點點,也不容易。
  
   我現在終於體會到日本人的厲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來,楊菲爾瑪是這個時代春風得意的寵兒,
  而丁丁,則是下一個時代纔有可能成為叱咤風雲的人物。所以選擇了她,而不是他
  的老朋友,這一點,希望我能諒解。這不是他的原話,是通過翻譯,嘀哩嘟嚕說了
  半天,我纔明白了他這番意思的。我並沒有對他的現實主義産生什麽反感。這是很
  自然的,他要想在中國也撈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無疑義,他不能指望得到丁
  丁的任何幫助,衹能依靠這位有極強活動能力的楊菲爾瑪。
  
   然而,他的話使我悟到時代與人的關係,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代吃香,什麽
  樣的人,在什麽時代倒黴,是有一定的對應規律。不過,老伴潑我冷水:“得了吧,
  像丁丁這樣認死理,不開竊,給個棒槌就認真的主,不論哪個時代,都註定要碰壁
  的。”
  
   我不那麽悲觀,腳踏實地的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不一定要等到下一個
  時代,就會成為社會的主流力量。“他怎麽不靈活,怎麽不圓通。”我為丁丁辯解:
  “他能跟楊菲爾瑪進城來;就表明他懂得魚和熊掌可以兼得的道理。按照我理解的
  他,那個一條道走到黑,不見黃河心不死的傢夥,本來會掉頭不顧,回到那座垃圾
  山,做他想做的事。可他沒有,開着老爺車一直在後面跟着。”
  
   “那--”老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對那個抽莫合煙的小子,不感興趣!”
  
   “我在琢磨,跟回來的了丁,還是早先那個丁丁嘛?”
  
   “哦,天啊!”我為我那忘年交的朋友感到尷尬:“死了到底,你看不上,不
  做死了,你還是看不上,真是難做人啊!”
  
   “不是這個意思,算了算了,跟你也說不清楚。你還是看看小姐打發人送來的
  請柬吧!”
  
   我不禁詫異,怎麽明天九點在長城飯店,就開《東京垃圾的研究》中文版翻譯
  出版的新聞發佈會啦?
  
   “有什麽不妥嗎?”老伴看我神色有異,連忙走過來問我。
  
   我讓她仔細端詳這張請柬,上面印有中英日三國文字,想必是早有準備。為什
  麽不能事先給我打聲招呼?一路上,她有空吹噓她換了第四次的豪華轎車,順便說
  一聲明天開會,有什麽關係呢?再說,托我為這部中文版寫的序,我還沒有動筆呢?
  
   “你是不是覺得其中有那一絲陰謀的氣味?那個楊菲爾瑪可是一個人精。”
  
   “不下不,”我不否認有過一瞬間的懷疑,但我想到昨晚分手的場面,馬上否
  决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可能,不可能……”於是,我把這條綫索聯結起來了,
  正像她說過的那樣,是一個兩口子的磨合過程。她為什麽一定死乞白賴地要把丁丁
  找回來呢,我明白了,就是要讓他在明天的會場上,得到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阿!
  事情從這本講垃圾的書開始,那麽最好的結束,莫過於在這本書的翻譯出版上畫一
  個圓滿的句號,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這真是一個鐵娘子,鐵女人,或者是鐵小
  姐,她說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你不是要做這個夢嘛?我就讓你實現這個夢。於是,
  磨合好了的這兩口子,聯袂嚮觀衆招手,我似乎看到了一出喜劇落幕時皆大歡喜的
  場面。
  
   第二天,當我走進會場的時候,絶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個長幼威集,群賢畢至
  的盛會。這是用不着替她犯愁的事,她認識半個北京城裏的頭面人物,另半個北京
  城裏的頭面人物,她雖然不認識,但認識她。因此,我一看簽名簿,便曉得該來的
  幾乎都來捧場了。
  
   我先看到那個北海道釗路市一間小酒館老闆娘的情人,準確地說,是他先看到
  了我,便拉了一個日本留學生過來同我攀談。很顯然,在這麽多出版界,新聞界,
  文化界,以及政要,首長,官員,和環保方面的人士中間,他受寵若驚的同時,又
  感到惶恐和孤獨。他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像溺水人撈着一根稻草似地握住我手不放,
  使我想起少年時代逃難的經驗。我不曉得為什麽當時的上海人,稱呼日本侵略軍為
  “蘿蔔頭”,是不是因為外強中幹的緣故?說他們一旦落單的時候,是很膽怯的,
  很沒有武士道精神的。但衹要有三個以上的皇軍結群,便一定獸性發作,姦淫燒殺,
  三光政策,來了精神。你就看那些國會議員便知道了,衹要三兩個人一起哄,肯定
  就會有人跳出來大放厥詞,否認南京大屠殺,否認慰安婦,否認侵略戰爭,跑去靖
  國神社朝拜東條英機山本五十六。
  
   這位義務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日文當然不會錯,但中文實在“鴉鴉烏”,好
  容易纔弄懂他已經把這本書,包括發行港、澳、臺東南亞的簡繁字體的中文版權,
  交給楊菲爾瑪,而且,還答應她,將為她開辦生態旅遊,緑色旅遊,中日青年環保
  度假營的活動。並且在路綫設計,在科學論證方面,提供咨詢。他特地申明,這都
  是無償服務。我想,她為你舉辦了你一生也不曾有過的出足風頭的活動,她為你搞
  到那麽多比你在日本要好聽得多的頭銜,那她不從你身上收回全部投資,也就不是
  令好多同行敬畏的楊菲爾瑪了。
  
   他請我諒解,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她是這個時代的寵兒,而丁丁君,對
  不起,也許下一個世紀
  
   “那麽這位生不逢時的年輕人呢?”
  
   “他來了,剛纔還在這裏,我們爭論垃圾的集中處理問題。咦,不是在那邊嗎?”
  朝他手指的方向,在大廳的另側,我發現了丁丁站在那裏。他也看到了我,便伸出
  了手嚮我示意。大廳裏熙熙攘攘,盡是些衣冠楚楚,珠光寶氣的與會者,我想,很
  可能楊菲爾瑪把她鄉村俱樂部裏的豪富,都拉來助興了吧?因為這些非文化界的來
  賓,每張面孔都很陌生,但他們好像和丁丁有一面之緣,很可能因為他是他們寄予
  期望的明日之星吧?由於要不斷地打招呼,他想往我這邊靠攏,竟一時擠不過來。
  看他的表情,大概楊菲爾瑪尚未把謎底嚮他揭曉,仍舊蒙在鼓裏,所以,本不應是
  局外人的他,卻無所事事,就有點不自在了。“渾小子,這是給你開的會呀!高回
  風光,你更有面子啊!一會兒,等着瞧熱鬧吧!”我真羨慕他有這樣一個賢內助,
  雖然是加引號的妻子,在法律上衹能算是事實婚姻,她能安排得如此妥貼,老弟你
  不費舉手之勞,便坐享其成,這種幸福,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得到的。
  
   我為他高興。
  
   這時,小樂隊奏起歡迎麯,主賓從休息室裏相繼走出來,雞尾酒會本來是比較
  隨便的,不那麽官方色彩的應酬,但中國人仍舊習慣把那些生活篩子篩不下去的有
  體積,有分量的大個兒人物,尊讓到顯著位置,他們端着酒杯,也好像早演習過似
  地站到應該站的地方。哈!我從這排有頭有臉的人物中,發現了我的老朋友徐總,
  但他並沒有註意到人群中的我。當我聽到楊菲爾瑪介紹幾個主辦單位的名稱,其中
  也有徐總那個大公司時,我反而覺得他要是不來湊這個熱鬧,不出席這次酒會,不
  和楊菲爾瑪站得這樣靠近,倒有點不正常了。
  
   我註意到那條很具青春氣息的領帶,顯得格外瀟灑。
  
   下面,自然是那位日本垃圾才子的鏡頭了。日本人穿西服,優點是幾乎挑不出
  毛病,但也很難看出着裝的個性特點,高田君則尤其中規中矩,應該把丁丁送我的
  那套和服藉給他穿纔是。
  
   我不知道,為什麽不由翻譯這本書的丁丁來傳達他的感激之情,而由那個日本
  留學生,結結巴巴地轉述他的寫書過程?高日本想得到他在日本一炮打響的結果,
  就非常滿足的了。沒有料到這個楊菲爾瑪,在這麽大的會議廳裏,開這麽隆重盛大
  的特別高規格的招待會,連給他當翻譯的日本留學生的舌頭都打結了,生怕出岔子,
  而高田也有些失態,其實他沒有喝酒,卻像是醉了似的,前言不搭後語。因為即使
  他在東京紅了以後,成了人物,頂多也就與什麽排泄物課的課長打打交道而已,楊
  菲爾瑪為他搬來了這麽多官方,半官方的人士,那些顯赫的頭銜令他感到眩暈。
  
   也許這是一個外交禮儀,纔找他本國人作翻譯的吧?我衹能這樣理解。
  
   本來,高田在清醒的時候,很精明,在喝多了的時候,很本色,現在,他這種
  不醉似醉,倒弄得不尷不尬,裏外不是他了。我看楊菲爾瑪也不耐煩聽這套味同嚼
  蠟的作者緻詞了。便對身邊的徐總耳語,隨即見他移步後退,嚮他們主賓的休息室
  走回去。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為那位小姐辦什麽事,她有這種本事,用她的眼神,
  用她的臉色,甚至用嘴角的表情,完全用不着語言,去讓別人做什麽。她確實是高
  田所贊譽的那種時代的驕子,她不但主持着會議,還關照着會場的每個角落的每個
  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來往的,不來往的,都用她那帶氣功,帶磁場的眼睛,一
  一地招呼着。
  
   這時,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頭,不是別人,正是徐總。為了不
  幹擾別人,聽高田講城市垃圾的分類,我們退到大廳後邊。他直接了當地替楊菲爾
  瑪嚮我道歉:“就如長城的城磚上,有許多人願意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樣,一件稍為
  像點樣子的事情,必須有些人,想把自己與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的榮耀,聯繫在一起。”
  
   “你這話太沒頭沒腦。”
  
   “我衹是原樣傳達楊小姐的話。”
  
   “你們剛纔在談論我?”
  
   “是的。她很抱歉,因為一位環保界的前輩,認為這本書的中文版,要作序的
  話,非他莫屬。對這樣的自告奮勇的人,簡直是沒有什麽辦法擋駕的,所以
  
   我正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本來,讓我寫,就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你真的不介意?我跟楊小姐說過,我瞭解你,大人大量,纔不會放在心上。”
  
   “那你倒用不着恭維我。其實,她那次帶高回來找我,我說過的,最合適為高
  田這本書寫序的,衹有一個人,那就是丁丁。”
  
   也許因為大傢正在鼓掌,而結束演講的高四,又一個勁地致谢。地道的日本式
  九十度還要多些的鞠躬,不可能像雞啄米那麽痛快,每一次能拖到一分鐘之久,我
  估計徐總沒有聽見,其實他受人之托,是在.琢磨措辭,該怎樣對我講。甚至當主
  持的楊菲爾瑪宣佈請譯者講話的時候,我發現走到麥剋風前的,不是丁丁,而是一
  位我不認識的人士,我還在繼續為情況的突變作合理的解釋,也許考慮到翻譯的質
  量,纔找到更高明的外文所的專傢吧?可徐總在我耳邊那句顯然是字斟句酌的話,
  我這纔聽出不協和音來。
  
   “老先生,最好勸勸你的那位忘年交,不要沉湎在空想的社會主義,或者烏托
  邦裏啦!”
  
   “怎麽回事?徐總!”
  
   “他應該到我公司去報到,而不是熱衷於搞什麽小區垃圾的綜合利用。你再好
  的想法,你不切合實際,你就永遠是不能實現的夢。不錯,國傢現在為每噸垃圾付
  出95元人民幣,拉到郊區堆放在那裏,但不可能把這錢交給你,在小區建燃燒垃圾
  的鍋爐,那就會使一大批人失業,也使那些掏垃圾的老鄉丟掉飯碗。然後,就算你
  建成焚燒爐,你嚮居民收他們的每噸10元或20元的倒垃圾費,再要收他們用的熱水
  費,看他們打不打破你的腦袋。再說,你控製住回收的紙張,玻璃,廢金屬,那些
  收破爛的人,指什麽吃?我弄不懂這個丁丁是怎麽啦?一門心思在垃圾上?”
  
   我明白了,他從衙門口開着他的吉普車跟進城來,原來衹是為了他的垃圾集中
  小區處理計劃,也就是成立“吃垃圾”的新興企業。“那他肯定是動員楊菲爾瑪投
  資了?”
   “哪還用說,這位小姐說,幾乎磨了一晚上嘴皮子。”
  
   怪不得丁丁誇楊菲爾瑪做期貨交易,特別富於遠見,敢情要她解囊相助。看來
  他還是一個不變的丁丁,是我老伴印象裏那個不折不撓,走起路來咚咚咚響的丁丁
  了。“不消說,小姐拒絶了?”
  
   徐總笑了:“正因為她知道遠景投資的風險性太大,沒有絶對把握,她不會把
  錢往水裏扔的。”
  
   “那怎麽辦呢?”我想知道結果,雖然這個會開了,恐怕還衹是個序幕吧?”
  
   “四個字,回頭是岸。”
  
   “否則呢?”
  
   他沒有回答,但招待會結束以後,在長城飯店門口的東三環大路上,那個以垃
  圾為目的,想營造一個幹淨世界的丁丁,和那個以垃圾為手段的日本朋友握別,和
  那個等待他去報到上任的徐總握別,和那個加引號的,不漂亮但絶對是神采飛揚的
  妻子握別,自然也是與為他鋪排的那條通往殿堂的路握別……然後,走到我跟前,
  說:“我就不必和你握手了。”
  
   “為什麽?”
  
   “我想很可能一兩天裏,要把一些沒處放的東西,先存在你那兒,還會見面的
  呀!”接着他跳上了那輛老爺吉普,朝北駛去。不用說,這是去三傢店方向最佳路
  綫。大傢都站在路邊不出聲地望着,一直到他消失在無數的車流裏,人們仍舊在沉
  默着。
  
   我就更不想再責備這個死瞭瞭。同時,我也不想埋怨在場的其它人,每個人都
  有其這樣做的道理,都有其可以理解的緣由,都有其不能以簡單的得失成敗來衡量
  的標準,也許,這正是生活的復雜之處。於是,我想起我朋友的朋友,那鐵路員工
  夫婦的女兒楊菲爾瑪說過的話,人和人之間,是需要一個磨合過程的。對汽車來講,
  行駛若幹公裏以後,車後邊的那塊挂着的磨合牌子便可以摘掉了。但對人來講,這
  種磨合過程,說不定有時是需要付出一生一世的事情。
  
   那有什麽法子呢?人總得活下去,總得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多少年了,方濤依然夜夜做夢,在夢中,又常常會看見一條小小的河流,清沏、平靜、
  在緑竹青楊中間緩緩地嚮前流淌。那柔絲似的波紋,晶光鱗鱗,永無止息地麯伸、消失、又
  重新閃現。突然間,或者是鯽魚驚跳,或者是燕子掠過,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黑影一閃,波紋
  迅即化成一圈圈漩渦,而在漸漸擴展中的漩渦裏,又慢慢地展現出親人熟悉的面龐:母親、
  妻子,而後,差不多總是在最後,又呈現出他心愛的孩子海亮那一雙滴溜溜圓的大眼睛。方
  濤伸開雙臂,撲嚮河心。但一瞬間,緑竹、青楊、親人的面龐,一切都消失了。方濤驚醒過
  來,睜開眼,面對着的是黑洞洞的房間,深沉的夜。
  
  小小的河流呵,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牢牢地糾纏、折磨着方濤。方濤的心中涌起一股怨
  恨。可是,正當他想要咀咒你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你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和希望,感
  激你曾經伴隨他度過的不無甜蜜的青春歲月。
烏泥湖年譜
方方 Fangfang閱讀
  小說的故事發生在長江水利規劃設計院的烏泥湖宿舍,這裏的十幢小紅樓裏居住着一群或從海外學成歸來、或出自國內名牌學府的水利專傢,他們都是在共産黨和新中國的感召下,為着舉世罕見的三峽工程而來。他們一個個才高八鬥、神采飛揚、溫文爾雅、自命不凡,期待着在國傢經濟建設中大顯身手、建功立業。然而,在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以後的十年中,他們的性格一點點地消損,他們的豪情一點點地泯滅,他們的良知被逼到靈魂的死角,他們的傲氣被掃蕩殆盡。不僅他們嚮往為之獻身的三峽工程遙遙無期,他們自己也早已風華不再、心緒黯然。到了“文化大革命”的1966年,他們更是如同驚弓之烏,心驚膽戰、無所依傍,衹有聽憑極左政治的狂風暴雨任意摧殘。   小說中的一些情節對於許多讀者並不陌生,例如,蘇非聰因為偶然的原因被劃為“右派”,他清高而又脆弱的個性使他無法忍受這不白之冤、飛來橫禍,他斷然辭職,舉傢返口農村,嬌柔的太太、弱小的女兒和他一起變成了地道的農民。林嘉禾善良正直、教子有方,但他的“右派”問題使他的兒子林問天不被信任,大學畢業後衹能在鍋爐房勞動,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更令他雪上加霜、百日莫辯。這個誠實單純的優秀青年最終被逼得鋌而走險,身陷囹圄。黨員知識分子、領導幹部皇甫白沙,也未能逃脫“右派”的命運。他的兒子皇甫浩同樣因父親的“問題”不被大學錄取,衹得到偏僻山區插隊。他在勞動中被牛踢傷,因救治不當而死。皇甫白沙曾經對自己的前途做了最壞的預料,他認為自己有能力承擔任何不幸。當兒子的死訊傳來,他痛不欲生,悲憤地想,我是殺死兒子的兇手,當年我為什麽要為了自己的良心而主持正義呢?我沒有失去良心,卻斷送了自己的兒子!小說的主要人物丁子恆,一嚮小心翼翼、謹慎少言,又蒙命運垂青,僥幸通過了一場場劫難,保全了傢小,保全了自己。然而在小說結尾的1966年,當他看着絶望的吳鬆傑從煙囪上跳下,他感覺自己也己經死去。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活着與死去有什麽兩樣?
  我自幼見到的嬰粟花都是紅與紫的,卻不知這個世上竟還有白嬰粟。
緻一九七五
林白 Lin Bai閱讀
  上部《時光》是女主人公李飄揚對往昔歲月的追憶與記往,是衆多人和事在時光中再現的身影,情感飽滿而真摯。下部《在六感那邊》則是知青生活的個人化敘述,是一個人的內心騷動與生活細節的互相滲透,文字裏充滿了一種懵懂無知的生機勃勃的力量。
  簡遲生,這個經歷了紅衛兵小將大串聯、上山下鄉、辭職下海等風雨的經典男人,在行將遲暮之年,遇到了來自江南小鎮的女孩提提。她美麗而又任性,狡黠而又青春。仿佛最自然不過,他們走到了一起;最自然不過,他們終究擦肩而過。而簡遲生,又在苦苦守候什麽?是莽撞的青春,抑或是年少的情懷?
  本書中各色人等如若隨緣而遇的朋友,也許分離,卻在兜兜轉轉中重又相逢。作者用娓娓的敘述,嚮我們展示了一段年齡相差甚大的感情糾葛。而在文字背面,體現的是對過去、現在兩個時代深刻的反思。
  這是一部“老三屆”的精神成長史,作者書寫了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從來不需要想起也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段歷史。20世紀60年代中期,“文革”狂飆突至,把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的青年人拋到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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