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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者:黄伟经
    输入:小精灵
                           --爱之路
                   落难
    “这些声音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感到痛苦,强烈地感到痛苦。”
    “当小溪的流水碰到石头的时候,你听见过它的潺潺声吗?”
    “听见过……但这说明了说明呢?”
    “说明这潺潺声和你的呻吟声都一样是声音,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不同的是:小溪的潺潺声使人悦耳,而你的呻吟声,却引不起任何人的怜悯。你不必忍住呻吟,可是你记住吧:这反正是声音,声音,象树木被折裂的嘎吱声一样的声音……声音--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屠格涅夫这篇散文诗写于他去世前一年,那时他身患重病(脊椎癌)经常处于痛苦呻吟和孤独感之中。
                   乞丐
    我在街上走着……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档住了我。红肿的、流着泪水的眼睛,发青的嘴唇,粗糙、褴褛的衣服,龌龊的伤口……呵,贫穷把这个不幸的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喃喃地乞求帮助。我伸手搜索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既没有钱包,也没有怀表,甚至连一块手帕也没有……。我随身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但乞丐在等待着……他伸出来的手,微微地摆动着和颤动着。我惘然无措,惶惑不安,紧紧地握了握这只肮脏的、发抖的手……。“请别见怪,兄弟;我什么也没有带,兄弟。”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也照样紧握了我的变得冷起来的手指。“那儿的话,兄弟,”他吃力地说道,“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啊,兄弟。”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也照样紧握了我的变得冷起来的手指。“那儿的话,兄弟,”他吃力地说道,“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啊,兄弟。”我明白,我也从我的兄弟那儿得到了施舍。
                  明天,明天
    度过的每一天,几乎都是那么空虚,那么懒散,那么毫无价值!它给自己留下的痕迹是多么少!这些一点钟又一点钟消逝了的时间,又是多么没有意义,多么糊里糊涂啊!
    然而,人却要生存下去;他珍惜生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生命,寄托在自己,寄托在未来上面……噢,他期待着将来什么样的幸福呀!
    可是,他为什么设想,其他后来的日子,将不会同刚刚过去的这一天相似呢?
    他就是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他向来不爱思索--他这做得很好。
    “啊,明天,明天!”他安慰着自己,一直到这个“明天”把他送入坟墓。
    好啦--一旦在坟墓里--你就不得不停止思索了。
                    爱之路
    一切感情都可以导致爱情,导致热烈爱慕,一切的感情:憎恨,怜悯,冷漠,崇敬,友谊,畏惧,--甚至蔑视。是的,一切的感情……只是除了感谢以外。
    感谢--这是债务;任何人都可以摆出自己的一些债务……但爱情--不是金钱。
                     空话
    我害怕,我避免空话;但对空话的畏惧--也是一种自负。
    于是,在这两个外来词之间,在自负与空话之间,我们复杂的生活在流逝着和变动着。
                    纯朴
    纯朴!纯朴!人们把你叫作神圣的。可是,神圣--这不是人类的事。
    谦逊--这才是。它抑制着,它战胜着骄傲。但不要忘记:胜利感本身就蕴场着自己的骄傲。
                     你哭……
    你哭的是我的悲痛;而我哭,是由于同情你对我的怜悯。
    然而,要知道,你哭的也是自己的悲痛,因为只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痛。
                     爱情
    大家都说:爱情--这是最高尚的,最特殊的感情。别一个的“我”,深入到你的“我”里:你被扩大了--你也被突破了;现在从肉体上说你是很超然了,而且你的“我”被消除了。可是甚至连这样的消亡,也使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愤懑。只有不朽之神才能复活啊。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果戈里
    “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我有个时候也曾经这样感叹过。不过,当我发出这个感叹的时候,我自己还年轻和充满活力。
    那时,我不过是想以忧郁的情绪来投自己所好,表面上是在怜悯自己,暗地里是在高兴。
    现在,我缄口不语,不再为那些失去的东西唉声叹气,难过伤心……。那些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以不能明说的烦恼经常折磨着我。
    “嘿!最好别去想吧!”男子汉们坚决地说。
                    我怜悯……
    我怜悯我自己,别人,所有的人,野兽,鸟类……一切有生命之物。
    我怜悯孩子们和老年人,不幸者和幸运者……怜悯幸运者甚于不幸者。
    我怜悯常胜的、凯旋的首领们,怜悯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诗人们。
    我怜悯杀人犯和他的受害者,怜悯丑与美,怜悯被压迫者和压迫者。
    我怎样从这怜悯中解脱出来呢?它不让我安稳地生活……。它,还有这烦恼。
    哦,烦恼,烦恼,充满了怜悯的烦恼啊!人千万不能陷入烦恼之中。
    真的,我最好还是羡慕吧!我就羡慕--岩石。
                    处世法则
    你想成为心情安宁的人吗?那么,去同人们交往吧,不过要一个人生活,对任何事情都不要着手去做,对任何事情都不惋惜吧。
    你想成为幸福的人吗?那你首先要学会吃苦。
                    谁之罪
    她向我伸出了自己的温暖的手、苍白的手……我却粗鲁无情地推开了她。年轻、可爱的脸庞上,表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年轻、善良的眼睛,带着责备的目光注视着我;年轻、纯洁的心,并不理解我。
    “我的罪过是什么?”她的嘴唇喃喃着说。
    “你的罪过?在最光辉灿烂的苍穹深处,最快活的安琪儿,可能比你更容易犯下罪过呢。
    “可是,在我面前,你的罪过依然是很大的。
    “你想知道它,知道这个你不可能了解,我无法给你解释明白的罪过吗?
    “这个罪过就在于:你--正当青春年华;我--已是老年。”
  石真 译
  
  1
  
    沙杰汗①,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②永存。
    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
    沙杰汗,你用美诱惑它,使它着迷而被俘,你给无形的死神戴上了永不凋谢的形象的王冠。
    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
    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的繁星叹息说:“我记得!”
    “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却了。因为生命必须奔赴永恒的征召,她轻装启程,把一切记忆留有孤独凄凉的美的形象里。
    --------
    ①沙杰汗: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
    ②“一滴爱的泪珠”:指泰姬陵,印度伊斯兰建筑的主要代表。1632—1654年沙杰汗用了22年的时间为其爱妃蒙泰姬在北方邦阿格拉近郊建造了一座陵墓。墓用白色大理石筑成,墙上镶嵌五彩宝石,中央覆以巨大的圆形穹窿。因此诗人以“泪珠”来刻画它。
  2
  
    我爱,到我的花园里漫步吧。穿过扑来眼底的热情的繁花,不去管她们的殷勤。只为突发的欣喜像惊奇夕阳的灿丽,你且暂停一下脚步,然后飘然逸去。
    爱的赠礼是羞怯的,它从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它轻快地掠过幽暗,沿途散下一阵喜悦的震颤。追上它抓住它,否则就永远失去了它。然而,能够紧握在手中的爱的赠礼,也不过是一朵娇弱的小花,或是一丝光焰摇曳不定的灯光。
  3
  
    我的果园中,果实累累,挤满枝头;它们在阳光下,因自己的丰满、蜜汁欲滴而烦恼着。
    我的女王,请骄傲地走进我的果园,坐在树荫下,从枝头摘下熟透的果子,让它们尽量把它们甜蜜的负担卸在你的双唇上。
    在我的果园中,蝴蝶在阳光中尽舞,树叶在轻轻摇动,果实喧闹着,它成熟了。
  4
  
    她贴近我的心,就像花草贴紧大地;她对我说来是如此甜蜜,犹如睡眠之子疲惫的肢体;我对她的爱就是我的整个生命的泛滥,似秋日上涨的河水,无声地纵情奔流;我的歌和我的爱是一体,就像溪流的潺潺涟漪,以它的波浪和水流歌唱。
  5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满天的繁星,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它无量的财富,我仍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只要我有了她,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块立锥之地,我也会心满意足。
  6
  
    诗人呵,春光明媚豪奢,你应当放歌赞美那些毫不流连的匆匆过客,那些欢笑着奔向前方从不回顾的人,那些像花朵般在恣情欢乐时怒放,转瞬即逝,终不悔恨的人。
    请不要默默无言地坐下来,去数你过去的悲欢,——不要停下脚步,去拾起隔夜的鲜花上落下的花瓣;不要去苦苦求索你不理解的东西,去辨别它费解的寓义——不要试图去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来自那空白深处。
  7
  
    我已所剩无几,其余的都在整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漫不经心地挥霍掉了。现在,它只够谱一首短歌唱给你听;只够编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拢上你的手腕;只够用一朵小花做一只耳环,像一粒圆润的粉红色的珍珠,一声羞赧的低语,悬垂在你的耳边;只够在黄昏树荫下,小小的赌赛中,孤注一掷,输个干净。
    我的小船是简陋的,又容易破损,不能胜任在暴风雨中迎着惊涛骇浪前进。但是,只要你肯轻轻地踏上它,我愿缓缓划动双桨,载你沿着河岸航行;那里,深蓝的水面上微波荡漾,如同被梦幻揉皱的睡眠;那里,鸽子在低垂的枝头咕咕鸣唤,给正午的树荫笼上一层忧郁。日落人倦时,我将采一朵露滴晶莹的睡莲,簪上你的秀发,然后向你告别。
  8
  
    我的小船载满了人,装满了货,但是,我怎能回绝你呢?你孤身一个,只带了几束稻谷。你年轻,身材苗条又纤弱;飘忽的微笑在你的眼角闪烁,你的黑色长裙像雨天的乌云。船上当然有你的位置。
    旅客将一路陆续登岸归去。你且在我的船头稍停片刻,待船儿靠岸时谁能将你留住?
    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我不会向你发问。但是,黄昏时,当我落下风帆,泊下小船,我会坐下来惊奇地想: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呢?
  9
  
    女人,你的篮子沉重,你的四肢疲乏。你要走多少路?又为寻求什么赢利在奔波?道路是漫长的,烈日下路上的尘土火一般灼热。
    看哪,湖水深且满,像乌鸦的眼睛一般黑。湖岸倾斜,嫩草青青为它铺上柔软的地毯。
    把你疲惫的双足浸在水中吧,这里午时的熏风会为你梳理飘散的长发;鸽子咕咕低唱着睡眠曲,绿叶窃窃私语,诉说着隐藏在绿荫中的秘密。
    即使时光流逝,太阳西沉,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那横穿荒野的小路迷失在暮色苍茫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要害怕,前面盛开着凤仙花的篱边,就是我的家。我将领你到那里,为你铺好床,点亮一盏灯。明日清晨,鸟雀被挤奶姑娘惊起时我会将你唤醒。
  10
  
    那驱使蜜蜂——这些无形的踪迹的追随者——离开它们蜂房的是什么呀?它们急剧地扇动着的翅膀在传递什么消息呢?它们如何听到沉睡在花心的音乐呢?它们又怎样找到了羞怯无声地安眠在花房的蜜呢?
  11
  
    初夏,绿叶刚刚吐出嫩芽。夏天来到海边花园里。和煦的南风,轻柔地传来断续的懒洋洋的歌声。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让爱之花盛开的夏天来到海滨的花园里吧。让我的欢乐诞生,让它拍着手儿,和着汹涌澎湃的歌声翩翩起舞吧。让清晨甜蜜而又惊奇地睁大眼睛吧。
  12
  
    啊,春天!很久很久以前,你打开天国的南门,降临混沌初开的大地。人们冲出房屋,欢笑着,舞蹈着,喜极欲狂,互相抛掷着花粉。
    岁岁年年,你都带着你第一次走出天堂时撒在路上的四月的鲜花来到人间。因此,你的花的浓郁芬芳里弥漫着如今已成梦境的岁月的声声叹息——那已消亡的世界的眷恋情深的哀思。你的轻风里满载着已从人类语言中消失的古老的爱的传奇。
    有一天,你突然闯进我因初恋而焦急震颤的心灵,带来新的奇迹。从此,年复一年,那从未经历过的欢乐的甜柔的羞怯便藏在你柠檬花绿色的蓓蕾里;我心中难描难诉的柔情便留在默默无言,如燃烧的火焰似的红玫瑰中;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页——那热情奔放的五月的时光的深切怀念,便和着你年年新绿的嫩叶的沙沙声悄悄低语。
  13
  
    昨夜,在花园里,我向你献上青春洋溢的醇酒。你举起杯儿,放在唇边,合上双眼微笑着。我撩起你的面纱,拨散你的长发,将你那宁静而又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脸庞贴在我的胸膛上。昨夜,月光梦一般漫溢在安睡的大地。
    今朝,晨露晶莹,黎明岑寂。你,刚刚沐浴归来,身着洁白的长袍,手提满篮的鲜花,向神庙走去。我伫立在通向神庙小路旁的树荫下,在静悄悄的黎明中低垂着头。
  14
  
    假如我今天烦躁不安。我爱,宽恕我吧。这是第一场夏雨,河边的树木在摇曳颤抖,花繁叶茂的迦澹波树举着醇香的酒杯,在劝诱过路的风。看呵,天空里道道电光闪烁着投下匆匆的视线,风儿正在你的秀发上狂跳嬉戏。
    假如我今天太殷勤,我爱,请不要生气。迷蒙的雨幕掩住我们每日所见的景物,村子里一切劳动已经停止,牧场上杳无人迹。即将降临的雨儿在你的黑眼睛里发现它的音乐,七月在你的门旁等待着用它含苞的素馨簪上你的秀发。
  15
  
    村里人都叫她黑姑娘,可是在我心上,她却是一朵小花——一朵黑色的百合。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乌云挟着闪电滚滚而来的田野上。她的面纱拖在地面,乌黑的发辫松垂在肩前。也许她是个黑姑娘,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但是,我只看到她那双小鹿般可爱的黑眼睛。
    狂风呼啸,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听到小花牛惊慌的哞哞低鸣,她快步跑出茅屋。抬起大眼睛仰望天空,倾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时,我站在稻田边——只有姑娘心里明白(或许我也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她黑得那样可爱,就像炎热的夏季里带来阵雨的乌云,像密林里温柔的阴影,就像恼人的五月黑夜里渴望爱情的无言的秘密。
  16
  
    她曾经住在破损的石阶伸到水面的池塘边。多少个夜晚,她曾凝视过那因竹叶摇曳而变得使人眩晕的溶溶月色;多少个雨季,她嗅到从嫩秧田里飘来的湿润的泥土的清香。
    椰枣树下,村庄的院落里,姑娘们谈笑着缝制冬装。她的名字总是被人们亲昵地提起。池水深处还保留着她手臂戏水的记忆,通往村中的小径上还印着她每天经过时潮湿的足迹。
    今天,带着水罐来池塘汲水的村姑就曾和她天真地逗趣,看到过她的微笑,那赶着牛群去凫水的老人,也曾每天在她门首停下脚步,向她问候致意。
    多少条帆船曾从村边驶过,多少位旅人曾在那榕树下休憩,渡船曾把多少人送到对岸的集市,但是从未有人留意这个地方,乡间小路边,靠近破损的石阶伸近水面的池塘,曾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17
  
    很久很久以前,蜜蜂在夏日的花园中恋恋不舍地飞来飞去,月亮向着夜幕中的百合微笑,闪电倏地向云彩抛下它的亲吻,又大笑着跑开。诗人站在树林掩映、云霞缭绕的花园一隅,让他的心沉默着,像花一般恬静,像新月窥人似地注视他的梦境,像夏日的和风似地漫无目的地飘游。
    四月的一个黄昏,月儿像一团雾气从落霞中升起。少女们在忙碌地浇花喂鹿,教孔雀翩翩起舞。蓦地,诗人放声歌唱:“听呀,倾听这世间的秘密吧!我知道百合为月亮的爱情而苍白憔悴;芙蓉为迎接初升的太阳而撩开了面纱,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很简单。蜜蜂向初绽的素馨低唱些什么,学者不理解,诗人却了解。”
    太阳羞红了脸,下山了,月亮在树林里徘徊踟蹰,南风轻轻地告诉芙蓉:这诗人似乎不像他外表那样单纯呀!妙龄少女,英俊少年含笑相视,拍着手说:“世间的秘密已然泄露,让我们的秘密也随风飘去吧!”
  18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你的生活就会充满忧虑。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门洞开着,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我决不会用我的心来回报。倘若我的歌儿是爱的海誓山盟,请你原谅,当乐曲平息时,我的信证也不复存在,因为隆冬季节,谁会恪守五月的誓约?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请不要把它时刻记在心头。当你笑语盈盈,一双明眸闪着爱的欢乐,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热而轻率的,一点儿也不切合实际——你应把它铭记在心,然后再把它永远忘却。
  19
  
    经书中写道,人若年过半百,就应远离喧嚣的尘世,到森林中度隐居生活。然而,诗人却宣称:净修林只应属于年轻人。因为,那里是百花的故乡,是蜂儿鸟儿的家园;那里,幽僻的角落期待着情侣们的私语的震颤。月华亲吻着素馨花,倾诉着深情厚谊。只有远远未到五十的人才能领略其间的深意。
    啊,风华少年,既缺乏经验,又固执任性!因此,他们正应隐居在密林,经受谈情说爱的严格训练,而让老人去管理世间营生。
  20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哪里呢?是在那学者的鼻烟污染了夏日的清风,人们无休无止地争论着“是油依赖桶还是桶依赖油”的问题,连那陈旧泛黄的手稿也为那如此无聊地浪费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蹙起眉峰的地方吗?我的歌大声叫道:
    呵,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大理石宫殿里住着越来越骄横肥胖的百万富翁,他的书架上堆满皮革装订、黄金描绘的书籍,奴仆们不时地拂去书上的灰尘,这从未被人翻阅过的书籍扉页上的题辞是献给那无名的神明。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猛吸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是!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青年学生坐在桌旁,头儿低垂在书本上,思想却在青春的梦境里漂游;散文在书桌上蹀躞,诗歌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灰尘铺满零乱的书斋,歌儿呵,你可愿在那里捉迷藏?我的歌踌躇着,没有开口。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忙于操持家务的少妇,抽空儿快步跑进卧室,急匆匆从枕头上抽出一本爱情故事,那书儿被小宝贝撕破揉皱,书页散发着她头发上的香气。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叹息着,欲言又止,打不定主意。
    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鸟儿轻轻地啼啭,溪流明睿地欢歌,宇宙的琴弦把歌曲倾在一对恋人两颗颤动的心上,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放声高唱:是的,是的,是的!
  21①
  
    一束花
    我的花儿像乳汁一样洁白,蜂蜜一样香甜,美酒一样芳酵;我用金色的丝带将花儿扎成一束,但是它们逃避我小心的照拂,飞散了,只有丝带留着。
    我的歌儿像乳汁一样清新,蜂蜜一样甜美,美酒一样令人陶醉;它们和我心的跳动同一韵律;但是它们——这闲暇时的宠儿,展开翅膀飞去了,只有我的心在孤寂中跳动着。
    我所爱的美丽的姑娘像乳汁一样纯洁,蜂蜜一样甜蜜,美酒一样迷人;她的绛唇像清晨时开放的玫瑰,她的眼睛像蜂儿②般漆黑。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但是,她也像我的花儿和歌声一样离开了我,只有我的爱情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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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言为戴文德拉纳特·森(devendranath sen 1855—1920)所作。戴文德拉纳特·森,孟加拉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的内容多为对女人的崇敬,对儿童的挚爱和对自然风物的描写。森爱花成癖,诗集多以花束命名,著有:《无忧花束》、《玫瑰花束》和《马樱花束》等。
    ②蜂儿:指印度的一种黑蜂。印度人的审美习惯以为它最美丽,常用它来形容女人眸子的漆黑和眼波的流转,以及皮肤的微黑,体态的轻盈。
  22
  
    假如来生我有幸投生为布林达森林①里的牧童,我甘愿忍受失去书香门第的骄傲的一切痛苦。
    牛群在草场吃草,牧童坐在大榕树下,悠闲地编织着红豆花环,他喜欢投入耶摩那清而深的河水中激起水花。
    拂晓,小巷中家家响起搅奶器的嗡嗡声,他唤醒伙伴们去放牧;牛群扬起一阵尘雾,姑娘们来到院子里挤牛奶。
    山竹果树下的阴影更浓了,河两岸的暮色苍茫;挤奶姑娘渡过波浪汹涌的河水时,吓得胆颤心惊;一群孔雀展开光彩夺目的尾翎,在森林里起舞。而牧童正凝视夏日的云霞。
    四月的夜晚像初绽的花朵一般甜蜜,牧童消失在森林中,头上斜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缀满鲜花的秋千绳紧紧拴在树枝上,南风在笛声中轻轻震颤,快活的牧童,结队来到蓝莹莹的河水边。
    我的兄弟,我不愿意做孟加拉新时代的先驱,也不想为蒙昧的人民点亮文明的灯火;但愿我能投生在无忧树郁郁葱葱的密林里,投生在布林达的村庄中,那里姑娘们搅动牛奶做奶酪。
    --------
    ①布林达森林:印度神话中大神黑天童年时与牧女拉塔相爱的地方,是印度维湿奴派信徒的圣地。
  23
  
    我爱这铺满沙砾的河岸,鸭群在寂静的水塘里呷呷嬉戏,乌龟在阳光下晒暖;夜幕四垂时,漂泊的渔船停泊在高高的水草丛里。
    你爱那盖满绿茵的河岸,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汲水的姑娘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迤逦而行。
    同一条河在我们中间流淌,向它的两岸低唱着同一支歌。我独自躺在星光下的沙滩上,倾听着:晨光熹微中,你一人坐在河岸边,倾听着,只是河水对我唱了什么,你不知道;它倾诉给你的,对我也永远是个难解的迷。
  24
  
    你站在半开的窗牖前,面纱微微撩起,等待着货郎来卖手镯脚铃。你懒散地望着,笨重的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叽嘎叽嘎地滚动着车轮。远处的河面上,天水相接处,帆樯缓缓飘动。
    世界对你,就好似老奶奶摇动纺车时低声吟唱的小曲,无意义无目的,又充满随心所欲的想象。
    但是,有谁知道,也许就在这闷热倦人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特的货物,已经上路?他响亮地呼唤着路过你的门前时,你便会从依稀的梦中惊醒,将窗儿洞开,抛下面纱,走出房门,去迎接命运的安排。
  25
  
    我紧握你的双手,我的心跳进你那双黑眼睛的深潭里;我在寻找你,你沉默着不说话,永远躲避我的追求。
    我明白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邂逅相逢。难道我有力量伴你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领你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难道我能有充足的食物供你度过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的旅程?
  26
  
    如果你偶然想起了我,我便为你唱歌。雨后的黄昏把她的阴影洒在河面上,把她的暗淡的光缓缓拖向西方;斜晖脉脉,已不适于劳作或游戏。
    你坐在向南的露台上,我在黑暗的房间里为你唱歌。暮色苍茫,从窗栊飘进湿润的绿叶的清香,预告雷雨将至的狂风在椰林中咆哮。
    掌灯时分,我将离去。当你倾听着夜间的天籁,那时也许你能听到我的歌声,虽然我已不再唱歌。
  27
  
    我的盘中盛的是我所有的财产,我把它奉献给你。我不知道明天我该将什么供奉在你的足前?百花竞奇斗妍的夏日即将逝去,树儿将花朵凋谢的树枝举起,凝视着苍穹,我就像这株大树。
    但是,过去我奉献给你的一切,那永存的泪水难道未曾使一朵小花四时不谢么?
    在这夏日将逝之时,我站在你面前,两手空空,你愿记住我奉献给你的那朵小花,愿用你的青眼来酬谢我吗?
  28
  
    我梦见,她坐在我的床头,纤纤素手轻柔地抚弄我的头发,那爱抚像是在弹拨美妙的乐曲。我望着她的脸庞,双眸泪光闪闪,难言的隐痛将我惊醒。
    我坐起来,望着窗外闪烁的星河,那寂静的星河隐藏着热情的火焰。不知此时此刻,她是否在做着相同的梦。
  29
  
    隔着树篱,我们的视线相遇了。我想,我有一些话要对她说,而她却走开了。我要对她讲的话,像一叶扁舟日日夜夜随时间的浪潮而颠簸起伏。我要对她讲的话,仿佛秋天的行云,无止无息地四处追寻,又仿佛变成了黄昏时盛开的花儿,在落霞间寻找它已失去的时光。我要对她讲的话,像萤火虫似地在我的心里熠熠闪光,在绝望的黄昏,探求它的深意。
  30
  
    春花怒放,就像我那未说出口的爱情的灼热的痛苦。花儿的芬芳,带来了往日的诗歌的回忆。我的心蓦地绽出希望的绿叶。我的爱人没有来,但我的四肢却感到了她的爱抚,穿过芳香的田野传来了她的声音。忧伤的天空的心底有她的凝视,但是,她的眼睛在哪里呢?熏风里飘飞着她的亲吻,但是,她的樱唇在哪里呢?
  31①
  
    我的心上人呵,我似乎看见你,在万物即将醒来的清晨,站在一道带着快乐的幻梦的瀑布下,你的血管里满溢着它奔泻飞溅的水花。也许,你正在天国的花园里漫步,俏丽的素馨、百合、夹竹桃争鲜斗妍,缤纷的落英飘洒在你合抱的双臂中,落在你热情洋溢的心上。
    你的欢笑像一支歌,但是,歌词却湮没在万物争鸣的合唱中,湮没在百花无形的销魂的芬芳中。你的欢笑像隐身在心中的明月,你的双唇像是窗口,月光从那里照射出来。我忘记了原由,也不想知道它,我只记得,你的欢笑就是炽热沸腾的生活。
    --------
    ①本诗为萨特扬德拉纳特·达(satyandranath datta,1882—1922)所作,他是孟加拉诗人,泰戈尔的崇拜者。著有诗集《长笛与琵琶》、《祭火》、《丰收的花》等。他的诗多采用民歌体,以韵律响亮,节奏明快,语言流畅称著,在这方面他对当时诗歌创作的影响甚至比泰戈尔更大。达特精通梵文、波斯文、英文及法文。他通过英文和法文几乎将世界各国古代及现代的著名诗歌、小说、戏剧等译成孟加拉文,译文虽不十分忠实于原文,但文笔流畅。
  32
  
    多少回,春天轻轻叩我们的房门,而我正为工作忙碌,你也不去理睬它。今天,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伤心肠断,意气消沉的时候,春天又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从门口赶开。当春天想向我们献上欢乐的冠冕时,我们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但是,现在,当春天带来的是忧伤的礼品时,我却不得不让它畅行无阻地走进门来。
  33
  
    往日里,闹闹嚷嚷的春天曾一路欢笑着闯入我的生活,把玫瑰撒满大地,向晓的天空被无忧树嫩叶的热吻染作一片火红。今天呵,春天穿过幽寂的小径,沿着凄清郁悒的树荫,悄悄地潜入我独处的小屋,静静地坐在露台上,凝视着前面原野的绿色化为一片苍茫的暗淡的天际。
  34
  
    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候来到了。我仅仅来得及用颤巍巍的双手,在你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如今,正是摩怙阿花盛开的季节,我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思索:“你腕上还系着那条红丝带吗?”
    你沿着黄花照眼的亚麻田边的小路离去了。我看见,昨夜我为你编结的花环依然松松地垂在你的发上。为什么你不肯稍待片刻,让我在清晨采集鲜艳的花朵,作为最后献礼?我不知道,你头上那支松垂着的花环是否已在无意间跌落在小路上?
    多少个黄昏和黎明,我为你歌唱;你离去时,低声吟唱的正是那最后的一支歌。你不肯多停片刻,听我为你再唱一支只是为你,永远为你谱写的新歌。我不知道,你在田野中穿行时低声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终于使你厌倦了?
  35
  
    昨夜,乌云压顶,预兆着大雨倾盆;阵阵狂风,摇撼着奋力挣扎的橄榄树的枝条。我希望,在这暴风骤雨,孤寂凄清的夜晚,梦如肯降临,他应化作我心爱的人来到我的睡梦中。
    风儿仍在呜咽着掠过田野,黎明苍白的脸颊挂满泪珠。我的梦也已落空,因为,现实是冷酷的,而梦也自有主张,独断独行。
    昨夜,黑暗沉醉在狂风暴雨之中,雨像是夜的面幕,被狂风撕成碎片;在这星辰隐匿,暴雨喧嚣的夜晚,梦如化做我心爱的人来相会,现实是否会妒忌呢?
  36
  
    我的镣铐,你在我的心底谱写乐曲;我终日拨弄你,使你成了我增加光彩的装饰物。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你也曾使我畏惧,但畏惧之情使我更加爱你。你是我漫漫长夜中的伴侣,在我向你告别之前,容我向你顶礼,我的镣铐。
  37
  
    我的小船呵,你的舵几经损毁,帆也破成碎片,你常常飘向海洋,拖着铁锚,你并不在意。可是这一次,你的船身上已经展开了一道裂缝,你的货舱装载的货物又很沉重,现在是你结束航行的时候了,让轻轻拍岸的波浪摇你入睡吧。
    啊,我知道一切规劝警诫都是徒劳的。蒙着面纱的神秘的毁灭命运在诱惑你。狂风暴雨疯狂地向你扑来。浪潮高卷,轰鸣接天,热烈的狂舞震撼着你。
    那么,挣断铁链,我的小船,摆脱羁绊,无畏地冲向你的毁灭吧!
  38
  
    当我年轻时,我曾在湍急迅猛的激流中漂游;春风挥霍成性地在吹拂,枝头繁花似火,百鸟争鸣,不知疲倦。
    热情的洪流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扬帆疾驶;我没有时间以我的心灵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这个现实的世界。
    如今,韶华已逝,我的小船搁浅在岸上,我听到了万物的深沉的乐曲,苍穹也向我敞开缀满繁星的胸怀。
  39
  
    我的双眸背后,有一个旁观者,他仿佛见过远古时代的事物,熟悉混沌初开时的世间生活,而这些被人遗忘的情景在草茎上闪烁,在树叶上颤动。他见到过暮色苍茫星光闪烁时分蒙上新面纱的心爱的人的脸庞。因此,在他眼中,蓝天像是为无数的聚散离合而痛苦,春风里仿佛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对亘古世纪的悄悄私语的怀念。
  40
  
    逝去的青春送来消息,它对我说:“在微笑成熟为泪花,时光为未出唇的歌声而痛苦的尚未降临人间的五月的震颤里,我在等着你。”
    它说:“踏过已消逝的时光的轨迹,穿过死亡之门,到我身边来吧!因为梦境消逝,希望落空,你采集的岁月的果实也腐烂了。但是,我是永恒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的生命旅程中,你将与我一再相逢。”
  41
  
    姑娘们去河边汲水,树林中传来她们的笑声;我渴望和姑娘们一道儿,走在通向河边的小路上;那里羊群在树荫下吃草,松鼠从阳光下轻捷地掠过落叶,跳进阴影里。
    但是,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我伫立在门外,凝望着闪光滴翠的槟榔树叶,聆听着河畔汲水姑娘的欢笑。
    日复一日,在露洗过一般清新的清晨,在暮色苍茫慵倦的黄昏,担负起去取回满罐水的任务,始终是我最喜爱、最珍视的享受。
    当我意兴阑珊,心情烦乱的时候,那满罐汩汩作声的清水温柔地拍抚着我;它也曾伴随着我欢乐的思绪、无声的笑颜一起欢笑;当我伤心的时候,它泪水盈盈,呜咽地向我倾诉心曲;我也曾在风狂雨骤的日子,抱着它走在路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鸽子焦心的哀鸣。
    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西方的斜晖已经暗淡,树下的阴影已经更深更重;从开满黄花的亚麻田中传来一声长叹,我的不安的眼睛了望着村中通向河水深黑的河岸的蜿蜒小路。
  42
  
    难道你仅仅是一幅画像,不像是繁星和尘埃确实存在?和着世间万物的脉搏、繁星闪烁,尘埃颤动,而你的静止的画像是那样绝对地远离一切,孤零零的。
    你曾伴着我一同散步,你的呼吸是温馨的,你的四肢充满着生活的乐曲。你的话语道出了我的感受,你的脸庞触动了我的心弦。突然,你停住脚步,留在永恒的阴影里,而我只好踽踽独行。
    生命像个孩子,边笑边摇动死亡的拨浪鼓向前奔跑,它向我招手,我那无形的先驱继续前进。但是,你却停住脚步,留在尘埃和繁星之后,你不过是一幅画像。
    不,你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如果你的生命之流停止了,那么河水也会不再奔流,五彩缤纷的晨曦也会停住脚步。如果你那像闪烁的暮色般的黑发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之中,那么夏日的绿荫也会带着它的梦儿死去。
    我真的会将你忘记吗?我们匆匆赶路,忘却了路旁篱边的绿叶鲜花。然而,芳香却在不知不觉间融进我们的忘却之中,使它充满了音乐。你离开我处身其间的世界,却在我的生命之源找到了安身之所,因此,那遗忘不正是消失在它的深处的记忆么?
    你已不再听我唱歌,你已溶进我的歌声,你随着破晓时的曙光来到我的身边,又随着傍晚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离去。然而,从此我总在黑夜中寻找你。不,你决不仅仅是一幅画像。
  44
  
    你死去了,从世间万物中消失了,你的死对我身外的一切说来是你终止了生命;但是,你却在我的悲伤中得到完全的再生。我感到我的生命更臻完美,因为,在我的生命中,男性的刚强与不朽的女性的温柔永远合二为一了。
  45
  
    携了美与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来吧,女人,就像你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我的家里一样。拂去时光的尘屑,注满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视的一切。再敞开神庙内殿的大门,点燃明烛,让我们在神面前默然相对吧。
  46
  
    天空凝视着自己无垠的蔚蓝,沉入梦幻。我们,一堆堆的云朵,便是它的突发的奇想。我们飘浮无定,没有家园。星星在永恒的王冠上闪耀。关于它们的记录是永久性的,而我们却是用铅笔写就的草稿,转瞬之间便可以抹去。在太空的舞台上,我们是那敲响手鼓,放声大笑的角色。但是,暴雨雷鸣便来自我们的笑声,而雨点是足够真实的,雷声也非同小可。然而,我们无权向时间要求报酬,我们随风飘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命名时,又随风飘去了。
  47
  
    道路是我的新娘。白昼,她在我脚下向我低语,永夜,她和着我的梦儿歌唱。
    我与她的相会没有起始,也无终止,随曙光来临,随夏天的鲜花与歌儿更新。她的每一次亲吻,都像爱人的初吻。
    我和道路是一对恋人。每个夜晚都为她换上新装,每个清晨,我都将褴褛的旧衣留在路旁的客栈里。
  48
  
    每日里,我沿着同一条老路来来去去,送水果到市场,赶牛群去牧场,划渡船过小河,条条道路对我是那么熟悉。
    一天早晨,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牧场上到处是牛群,大地的胸膛和着成熟的稻浪欢快地起伏。我走着,手里提着沉重的篮子。
    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天空仿佛在亲吻我的前额。我的心儿跳动,仿佛朝阳破雾而出。
    我忘记了走熟的老路,向路边跨出了几步,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了,就像一朵花,我只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候认识它。
    我为我平日的小聪明感到羞愧,我离开正途闯入了仙境般的世界。那天清晨,我迷失了道路,却找到了永存的赤子之心,这是我一生的幸运。
  49
  
    我的宝贝,你问我:天堂在什么地方?圣贤告诉我们:天堂超越于生死界限之外,也不受日夜交替的制约,天堂不属于尘世。
    然而,你的诗人却明白:天堂渴望着时间和空间,它为降生到这果实累累的大地上而不息地努力着。天堂就在你那娇柔的体内,就在你那急速跳动着的心中,我的宝贝。
    大海快乐地敲响了鼓点,花儿踮起脚尖亲吻你,因为,天堂和你一起诞生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50①
  
    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唱道:“下来,下来吧,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上。”月亮梦一般地微笑着。夏季隐约的花香在暗中浮动;幽静的芒果林的浓荫深处传来夜莺的歌唱;遥远的村落中升起一阵牧童的笛声,笛声里带着无限的忧郁。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柔声低唱:“下来,下来吧,月亮,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上。”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又低头俯视着怀中“地上的小月亮”,我惊奇地望着这一派宁静的月光。
    孩子欢笑着,学着母亲歌唱:“下来,下来吧,月亮。”母亲微笑了,月光皎洁的夜也微笑了。没有人看见我,诗人,小宝贝母亲的丈夫,正躲在后面注视着这画一般的景象。
    --------
    ①本诗为迪金德罗拉尔·罗易(drijendralal roy,1863—1913)所作。迪金德罗拉尔·罗易是孟加拉著名剧作家和诗人,著有《雅利安之歌》(二卷,1882,1893)及《滑稽诗集》(1898)等。他的诗多采用不受传统韵律束缚的、泰戈尔式的自由体和童谣体,以语言流畅,节奏明快见长,但不够精练。后来成为泰戈尔最激烈的反对派。
  51
  
    初秋的晴空万里无云,河水快要溢出堤岸,冲刷着横倒在浅滩上的一棵大树的裸露的树根。长长的小径从村庄里伸出,宛如饥渴的舌头,一头扎入小河中。
    我向四周眺望。静默的天空,流动的河水,我感觉到幸福在向四方延伸,就像孩子脸上绽开纯真的笑靥。我的心是充实的。
  52
  
    性急的花儿呀,冬天还未归去,你便倦于等待,挣脱了羁绊。等到看不见的来者匆匆瞥见你这路旁的守望者的时候,你已经匆匆地冲了出来,奔跑着,喘息着。哦,你这情不自禁的素馨,你这喧闹的五色缤纷的玫瑰!
    你绚丽的色彩,浓郁的芳香,扰动了空气。你笑着,互相推着挤着,袒露胸怀地怒放了,然后凋谢了,纷纷扬扬落满大地,最先冲向死之洞隙。
    到时候,夏天自会乘着潮水般的南风来临,而你却从来不肯减缓速度,掌握它来到的准确时间。出于信心的极度的欢乐,你鲁莽地在路边消耗了自己。
    你从远方听到了夏天的脚步声,便以落英铺地供它轻轻踏过。甚至解救者还未出现,你就挣脱了羁绊,开放了,在它还未到来并且承认你以前,你就把它当做自己的了。
  53①
  
    芭兰花
    四月终于消逝,炎夏的热吻烧焦了无可奈何的大地,这时,我绽开了蓓蕾。我来了,一半儿惊惧,一半儿好奇,像个调皮的孩童向隐士的小茅屋偷偷窥视。
    我听到,枝残叶枯的树林战兢兢地切切私语;我听到,杜鹃吐露夏日慵倦的歌声;透过我的花蕾外飘摇的绿叶的幔帐,我看到了世界,严酷,冷漠,形容枯槁。
    我依然勇敢地开放了,带着强烈的青春的信念,畅饮着那从光彩夺目的天杯中倾出的烈酒,傲然向黎明致敬。我,心底蕴藏着骄阳的芬芳的芭兰花。
    --------
    ①本诗为萨特扬德拉纳特·达特所作。参见第31首注。
  54
  
    天地初分,从创世主不安的梦魂的翻腾中,升起了两个女人①。一个是天国乐园的舞女,男人热切追慕的对象。她欢笑着,从智者冷静的沉思中,从愚人空虚的蒙昧中,攫取了他们的心,把它们像种子似地信手撒在三月豪奢的东风里,五月狂喜的花丛中。
    另一个是天国的王后,是母亲,她坐在金秋丰富完美的宝座上。在收获季节,她把那些飘零的心,带到如泪水一般温柔甜蜜,像海洋一般宁静美丽的地方——带到神圣的生与死汇合处那所冥冥未知的殿堂。
    --------
    ①两个女人:第一个指乌尔娃希,代表热切的欲望,永恒的青春。第二个指司幸福的女神拉克什弥。在印度神话中她们都是在创世主搅拌乳海时从海底升出的。
  55
  
    正午的微风,如蜻蜓薄纱似的双翼在轻轻震颤。村中家家户户的茅屋顶,像孵雏的鸟儿一般掩护着昏昏欲睡的人们,一只杜鹃躲在绿荫深处,寂寞地歌唱。
    这清新流畅的曲调,滴进了人们劳苦耕作的单调的音响中,为情侣的切切私语,为母亲的热吻,为孩子的笑声增添了音乐。它掠过我们的思绪,就像溪水流过水底的卵石,不知不觉间,使它们变得圆润精美。
  56
  
    对于我,夜晚是寂寞的。我在读一本书,直到感到枯燥无味,它使我觉得,美像是商贾用文字装扮起来的时髦货物。
    我厌烦地掩卷熄灯。刹那间,月光涌进我的小屋。
    美的精灵呵,你的光辉泛溢苍穹,为什么一丝微弱的烛光竟遮蔽了你?为什么书中几句无用的空话,竟像薄雾似地掩盖了那使大地无比宁静的声音呢?
  57
  
    秋天是属于我的,因为她时刻在我心中摆动。她那闪光的脚铃随着我的脉搏丁当作响,她那薄雾似的面纱随着我的呼吸飘动。梦中,我熟悉她那棕色长发的触抚。绿叶和着我的生命跳动飞舞,而她就在外面颤动的叶子中。她的明眸在晴空中微笑,因为是从我这里,它们吸取了光明。
  58
  
    蓝天下,万物熙攘,放声大笑;尘埃沙粒像顽童,旋转飞舞。喧嚣撩动了人的心,而他的思绪呀,渴望和万物一同游戏。
    我们的梦随着未知的溪水漂动,伸展手臂去抓住大
    地,——奋斗变成了砖石,建成了人居住的城市。
    呼声从往日涌来,向今天寻求答案。它们的双翼扇动,空中布满了浮动的阴云;我们心中不肯平静的思想,离开栖身的巢,飞过幽冥的荒野,去追求形体。思想就像黑暗中摸索的香客,寻求光明之岸似的,在实物中找到了归宿;它们将被诱入诗人的诗句中,它们将被留宿在未来的城市的塔楼中,它们将听到来自明天的战场上的呼唤,去拿起武器,携手加入战斗,去争取那即将来临的和平。
  59
  
    在万有无缺的国度里,人们不修建高楼大厦。大路边是绿茵茵的草地,湍急的河水从旁流过。男人晨出耕作,脸上笑容可掬;傍晚归来,口里哼着小曲,他们不为金钱忙碌奔波,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
    正午,妇女们坐在凉爽宜人的庭院里,低声唱着歌纺棉纱。稻浪滚滚的田野上,飘来牧童的短笛声。笛声使路上的行人衷心喜悦,他高歌着穿过光影斑驳的芳香的树荫,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
    商人乘着载满货物的船儿顺流而下,没有在这国土上收帆停泊。武士们擎着飞舞的旌旗列队而过,但是国王却从未在这国土上停下他的战车。远方来的旅客曾在这里歇脚,离开时却不知道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都有些什么。
    在这块国土上,路上的人群熙攘,却从不你推我搡。诗人呵,在这里安家吧。濯去长途跋涉沾在脚上的尘土,调好琵琶,日暮时,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躺在星光照耀下的清凉的草地上吧。
  60
  
    收回你的金币吧,国王的使者。你派我们到林中神庙去诱惑那位年轻的苦行者。尽管他平生未曾见过一位姑娘,我也没能完成你的使命。
    破晓时,那修行的少年披着淡淡的曙光,到小溪边沐浴。褐色的鬈发披在双肩,像是一簇朝霞,四肢如同太阳一般闪闪发光。我们唱着,笑着,划着小船,狂热地嬉闹着跳进溪水,围着他翩翩起舞。这时,太阳升起,从水边瞪视我们,愤怒得涨红了脸。
    那天使般的少年睁开双眼,望着我们的舞姿;深深的惊诧使他的眼睛闪亮如同晨星。他举起合掌的双手,唱起赞美诗,歌声像小鸟婉转鸣啼,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飒飒地应和。我,肉胎凡身的女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歌声,它宛若晨曦从寂静的群山升起时那无声的晨曲。姑娘们用手掩住绛唇,笑着摆动身躯,少年的脸上掠过一片疑云。我快步跑到他身边,痛苦地伏在他的足前说:“主人呵,我愿听您驱使。”
    我领着他来到绿草覆盖的河岸,用丝绸的衣襟为他擦拭身体;我跪在地上,用我的长发为他拭干双脚;当我抬起头,凝视他眼睛,我似乎尝到了混沌初开时的世界献给第一个女人的第一次亲吻——我是有福的,赞美上天吧,因为他使我成为一个女人。我听见他在说:“你是哪位无名的神祗?你的抚摸是永恒之神的抚摩,你的眼中藏着午夜的秘密。”
    不,不要那样微笑,国王的使者——尘世的智慧蒙蔽了你的眼睛,老人家。那少年的纯真却刺破迷雾,看到了闪光的真理——女人是神圣的。
    啊,在那第一次表示爱慕的可怕的光芒中,女人的神性终于在我心底觉醒。我泪水盈眶,晨光像姐姐似地温柔地抚摩我的长发,树林里的微风吻着我的前额,就像吻着百花。
    姑娘们拍着手,放荡地笑着,面纱拖在地上,头发蓬松着,她们开始向少年投掷鲜花。
    啊,纯洁无瑕的太阳呵,难道不能用我的羞赧织成浓雾,遮过你的视线吗?我扑倒在少年的足前,大喊道:“原谅我!”像受惊的小鹿,在树荫和阳光下飞跑,边逃边喊:“原谅我!”姑娘们猥亵的笑声像噼啪燃烧的烈火烧灼着我,但是,我的耳畔始终回响着那句话——“你是哪一位无名神祗?”
  白开元  译
  
  昆虫的天地
  
    卡弥尼树的枝丫,悬曳着露水打湿的坚韧的蛛丝。花园曲径的两旁,星散着小小的棕色蚁垤。上午,下午,我穿行其间,忽然发现素馨花枝绽开了花苞,达迦尔树缀满了洁白的花朵。
    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来很小,其实不然。昆虫的巢穴何尝不是如此哩。它们不易看清,却处于一切创造的中心。世世代代,它们有许多的忧虑,许多的难处,许多的需求——构成了漫长的历史。日复一日,表现出不可阻止的生命力的活跃。
    我在它们中间踯躅,听不到它们的饥渴、生死……永久的情感之流的流淌。我低吟诗行,斟酌字眼,以完成写了一半的歌曲,对于蜘蛛的世界,蝼蚁的社会,我这样斟字酌句是费解的、古怪的、毫无意义的。它们幽暗的天地里,是否回荡着摩挲的柔声,呼吸的妙曲,听不清的喁喁低语,无可表达的沉重的足音?
    我是个凡人,我自信可以周游世界,甚至能够排除通往彗星、天狗口啖的日月的路上的障碍。然而,蜘蛛的王国对我是永远关闭的,那充满我痛苦、怨恨和喜悦的世界的尽头,蝼蚁的心灵的帘幕是永远低垂的。上午、下午,我在它们的“狭小而无限”之外的路上往返,目睹素馨花枝绽开花苞,达迦尔树缀满洁白的花朵。
  黄 鹂
  
    我疑惑这只黄鹂出了什么事,否则它为何离群索居。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花园的木棉树底下,它的腿好像有点瘸。
    之后每天早晨都看见它孤零零的,在树篱上逮虫;时而进入我的门廊,摇摇晃晃地踱步,一点儿也不怕我。
    它何以落到这般境地?莫非鸟类的社会法则逼迫它四处流浪?莫非鸟族的不公正的仲裁使它产生了怨恨?
    不远处,窃窃低语的几只黄鹂在草叶上跳跃,在希里斯树枝间飞来飞去,对那只黄鹂却是视而不见。
    我猜想,它生活中的某个环节,兴许有了故障。披着朝晖,它独个儿觅食,神情是悠然的。整个上午,它在狂风刮落的树叶上蹦跳,似乎对谁都没有抱怨的情绪,举止中也没有归隐的清高,眼睛也不冒火。
    傍晚,我再也没看见它的踪影。当无伴的黄昏孤星透过树隙,惊扰睡眠地俯视大地,蟋蟀在幽黑的草丛里聒噪,竹叶在风中低声微语,它也许已栖息在树上的巢里了。
  美 艳
  
    如同白金戒指镶嵌的钻石,一抹阳光透过满天云霭的空隙,斜照着原野。风还在呼呼地吹着。木瓜树惊魂未定。北面的田畴上,苦楝树显出一副抗争的气派。棕榈树梢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时间大约是一点半钟,潮湿林木闪闪发光的晌午,跃入南墙北墙开着的窗户,在我心头涂抹一层缤纷迷离的色彩。
    刹时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天酷肖悠远的那一天。那天不承担任何责任,没有急迫的事情要做。那是扯断了现代的碇链,悠然飘动的一天。
    我看见它是往昔的海市蜃楼,那昔日是什么情形?在什么地方?属于哪个时期?莫非超越永恒?
    那时,我的爱侣仿佛在他世就已认识。那时有天堂,是真实的时代,绝非其它时代能够感触。
    同样地,畅饮了翡翠似的绿荫和金子般的阳光酿造的余暇的醇醪,畅饮了田野上挥舞雾纱的迷醉雨天的甘美,我也感到若有似无——像天之琴弦上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萨伦曲调,从一切时间的帷幕后隐约地飘来。
  阿斯温月初一
  
    阿斯温月初一,微风中有了一丝令人发抖的凉意。晓月的清晖融入白夹竹桃的光泽。好似顶礼的朝霞的红袍散发的香气,白素馨的气息在带露的碧草上流荡。呵,今天是阿斯温月初一。
    透明的曙光在东方天空吹响了法螺,腹腔的共鸣澎湃着热血。古往今来,多少国家的征服世界的豪杰在死亡之路上策马飞奔,艰难地寻找不朽的生命。他们那胜利法螺的无声余音飘袅在露水浣洗的阳光中,他们对下属发出的抛家别妻的呼吁,又在阿斯温月初一响起来了。
    财富的负担,名誉的负担,忧虑的负担,他们一古脑儿地扔进尘土,镇定地冲向错综复杂的险境。阴谋者用污黑的手朝他们的眉宇投掷诋毁的石块。他们如彗星从天降落,拔尽灼烫的艰苦的征途上隐蔽的狡猾的细小的蒺藜。他们得不到安闲憩息的机会,但他们不肯回头。他们圣洁的幡旗,在阿斯温月初一秋晨的云间飘扬。
    苏醒吧,我的心!莫胆怯!莫贪婪!莫急躁!向着素锦般的芦花伏身致意的朝阳引吭高歌地行进!从流血的躯体剪去颓丧的指甲,拔掉幻想的根须,把贪婪踩成齑粉!跨越死亡之门,莫让失败的沉重和懊恼压低你的头。今天,阿斯温月初一,纯净的秋阳下,历史上征服自身和世界的豪杰的呐喊,在无声的沉默中震响。
  人类的儿子
  
    为感悟闻讯赶来观看的人,耶稣在十字架上献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时起,许多个世纪过去了。
    今日,他从天国降临人世,极目四望,只见旧日刺得人遍体鳞伤的罪恶凶器——狰狞的矛戟,狡诈的匕首、短剑,残忍狠毒的巨銊。在吊着一面乌烟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飞快地霍霍磨砺,飞溅出眩目的火花。
    而新近制造的死亡的箭矢,在刽子手的手里闪着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镌刻着姓名。
    耶稣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执行期远没有结束,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刺进他的关节。那天站在宗教庙宇的黑影里杀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庙宇神坛前面,诵经似地命令行刑的士兵:“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为什么把我抛弃?”
  相 逢
  
    雨,下了一夜。
    一团团黑云像精疲力尽的逃兵,蜷缩在天际的一隅。
    花园南端,曙光照临柚子树波动的新叶,惊动了树下的荫影。
    时值斯拉万月①,喷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簌簌的笑声在枝头流荡。
    于是,沐浴阳光的情思,在邈远的心空飘游。
    时光仿佛凝结了。
    下午,突然响起的隆隆雷声,似在发出信号。顷刻之间,云团离开倒卧的所在,膨胀着,呼啸着,飞弛而来。堤坝囹圄的池水变得黑黝黝的,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树底下。远处的树叶奏起了下雨的前奏。
    转眼间大雨滂沱,天空白茫茫的,地上一片汪洋。年老的林木甩动着蓬发似的枝梢,像是戏耍的顽童。硕大的棕榈叶,翠竹的枝条,失去了惯常的恬静。
    不多久,风止雨停。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一勾纤弱的弯月仿佛刚离弃病榻,脸上挂着慵倦的笑意,在天宇漫步。
    心儿对我说,我见到的一切细小的东西都不愿自行消亡。无数鲜活的瞬间登上我七十岁的渡口,随即驶向了“无形”。只有几许懈怠的时日被我留住,留在了平庸的诗歌里;它们告诉后人一件不平常的事——我曾观赏过这些美妙的景象。
    --------
    ①斯拉万月:印历四月,公历七月至八月。
  最后的赠予
  
    孩子们的游乐场尽是干热的尘土,长不出一棵草。
    游乐场边的一棵康基那树,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见了它不禁想起我们家门廊里的黑毛狗。
    厨房周围,一群野狗转来转去,满怀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它们争抢,挨揍,惨叫,却享有天性的快乐。
    我们的宝贝黑毛狗戴维不时亢奋地跃起,身子剧烈地抖动,眼神焦渴地注视着南面,怀着枉然的激情,汪汪汪叫了几声,显然是想加入它们的行列。
    同样,康基那树不是独自站在自己的绿色世界,而是站在人脚碾成的贫瘠的尘土上。它眺望远方,那儿草叶上画着林木的肖像。
    春天来了。无从知晓春风的情感是如何渗入它的骨髓的。
    不远处,顶天立地的檀树向南方海滨乍到的来者通报新叶充盈的信息。
    在高涨的绿色的喧哗中,寿终之日不露面的使者叩击康基那树的心扉,在它耳边讲了哪天最后一束阳光降临,将在嫩叶的最后一场儿童活动中跳舞。
    它毫不迟疑,笑脸的表情在几簇淡紫色花瓣上显露了出来。萌发的新叶全部凋落,它手中空无一物。
    一个春天,它掏空了它的赠物,然后向灰褐的尘土的冷漠告别。
  轻柔的音符
  
    我在心里为她取名为轻柔的音符“咪”。
    这名字一旦传到她耳里,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讲不清楚,不过是纯洁的。
    世上事情复杂,有种种善恶……置身其间,她与大家基本上是相识的。
    我坐在一边观察,她不晓得她周身播放着一种音乐。
    在安置她心灵主宰的御座的所在,在心灵主宰的足下,痛苦的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的暗影,像遮翳明月的云雾,浮上她的眼眸,轻轻地盖住笑意。
    她的语音流露若有似无的哀怨,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生命之琴弹出来的。然而,她的迈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谈举止,却配以晨曲的乐调。
    我揣摸不透她怎会这样,所以称她为轻柔的音符“咪”。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泪光的变奏。
  分 离
  
    今日阴雨绵绵,但不是写出千古绝唱《云使》的日子。
    这一天禁锢在静止里。风不吹,云不移,细雨似绡纱直直地垂下来,罩住白昼的面孔。
    时光仿佛凝固了,四周只有无涯的寰宇,呆痴的闲暇。
    大诗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那天,闪电耀亮青山,乌云掠过一条条地平线,疯狂的东风摇撼苍翠的山林。药叉的爱妻惊呼:“天哪,飓风卷走了大山!”
    云使飞走,离愁不曾压碎贞妇的心,离别的自由战胜了悲痛。飞泻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啸的林涛,那天惊醒了世界。离人的心声旋律雄浑地升腾。
    团圆不受阻挠的时节,偏偏天各一方,人世怪诞的无形的壁垒围困冷清的洞房。
    分离的时期,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飞渡山岗,飞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没在路途的熙攘之中。最后抵达盖拉莎山,显出缱绻的真相。
    那里巍峨的宝库里,储存着等待时的坚贞不渝的情愫。
    欠缺走向完满的时候,离愁的路途上竖起一块块欢乐的里程碑。团圝岿然不动地等待着。
    花儿常开,圆月常临。
    药叉独居谪地,满怀离情。他征服的丽人踩着蒺藜欢快地走来。
    哦,可能讲错了。
    团圝并非岿然不动。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向前飘去。贞女的脚步和心上人的呼唤,以同样的节拍渐渐接近。
    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江河以行路的韵律奔流,大海一面呼唤一面翻腾。
  回 忆
  
    西部一座城市僻静的远郊,白日的酷暑监视着一幢屋檐倾斜的失宠的旧楼。楼内匍伏着终年不退的暗影,囚禁着陈年的气味。地上铺的黄地毯四边织有猎手举枪射虎的图案。
    楼北一棵幼树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飞扬的尘土好似灼热阳光轻飘的披肩。
    楼前的沙地种了小麦、葫芦、西瓜。远处,波光粼粼的恒河和时而驶过的船只,组成一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画。
    戴着银手镯的女仆人巴吉亚哼着单调的小曲在门廊里碾麦子。仆人基尔达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怀着秘而不宣的动机。
    老楝树下有口深井,花匠借助黄牛的力量转动辘轳汲水,吱扭吱扭的声音悲凉了晌午的氛围,但甘冽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
    热风中浮漾着芒果花淡如游丝的温馨的香气,蜜蜂在高大的楝树的新叶间聚会。
    下午,邻居的少女从城里归来,她削瘦的面孔被晒得憔悴、苍白,却依然饶有兴味地朗读外国诗人的名作。
    于是,大洋彼岸伟人心中的忧愁,溶入了与破旧蓝竹帘的阴影羼杂的黯淡的光线,溶入了潮湿的马鞭草的清香。
    我记得,如同蝴蝶在英国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翻飞,我初绽的青春也曾在异国语言中采集辞藻。
  悲哀的世界
  
    消沉的日子,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别让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进谁的眼帘;黑暗中莫蒙着脸;别把门关死。点亮五光十色的华灯,呵,你别悭吝!
    世界极其辽阔,它的荣誉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温和。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它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它不属于我,属于无数的人。它的鼓声响彻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猎猎飘扬。在世界面前,莫让我感到疚愧,我的损失,我的苦恼,于它是尘粒之尘粒。
    当我依仗自制力忘却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现。我于是望见,悲伤的洪流通过密集的支流在岁月的胸上奔流;浩荡的心河在千家万户人们生活的河床里流淌;眼泪的布拉马普特拉河波涛汹涌,在各国家庭的河滨酝酿沧桑变迁。亘古如斯的人们的哀乐愁苦刹时坠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颤栗,随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鸣中消逝于“无穷”,其动机不得而知。
    今日,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让你的贡献像河水漫出岸堤;让我的哀伤因你的赐予而被遮掩;让我哀伤的哭泣融进世界千万种乐曲。
  一 个 人
  
    一位已届暮年的北印度人,身材瘦高,唇髭银白,胡须剃尽的脸宛如干瘪的水果。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下身围着围裤。脚穿土布鞋,右手拄着拐棍儿,左手撑着布伞进城去了。
    时值八月,朝阳眩目地抚摸着薄云。裹着黑幔的夜早已气喘吁吁地遁去。雾湿的风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阿穆拉吉树的嫩枝。
    飘忽着幻影的我的世界的尽头,出现一个旅人。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没有姓氏,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需求,仅仅是八月的一个上午踽踽走向集市的人。
    他也望见了我,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尽头那流荡的紫岚中,人与人毫无干系,我,仅仅是一个人。
    他家有牛犊,有笼中的鹦鹉。他的妻戴着粗陋的铜手镯,推磨碾麦。他有洗衣为生的邻里,与杂货店的老板熟识,欠喀布尔商人的钱。
    我不在他们中间,我,仅仅是一个人。
  写 信
  
    你给了我一支自来水金笔和其他文具——各种印花信笺,镀银裁纸刀,剪刀,虫漆,红绸带,玻璃纸包的红色、蓝色、绿色铅笔。还有一张核桃木书桌。
    你叮嘱我每天写一封信。
    上午洗完澡,我坐下写信。
    我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
    目前我只有一条消息——你走了。
    你也知道这条消息,不过,你似乎并未深刻理解这条消息的内容。所以,我想首先告诉你——你已经走了。
    我一次次提笔,一次次体会到,这条消息并不简单。
    我不是诗人,我没有用语言表述我的心声和顾盼的能力。
    一张张信纸让我撕了。
    已经十点了,你的侄儿帕古要去上学,我得照料他吃饭。
    我最后一次写“你走了”,其他的话,全写在横七竖八涂改的笔划里了。
  找错地方
  
    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①依附同一个藤架,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每日阳光的筵宴上,初绽的绿叶快活地宣告:我们入席了。
    它们交叉的枝条难免发生权力的矛盾,但喜悦的心坎上没有一块憎恨的印记。
    不知哪个不吉的时辰,无忧无虑无知的查梅利,伸出柔软碧绿的新枝,一圈一圈缠住了电线,显然不晓得两者的种性迥然不同。
    八月中旬,一朵朵白云垂临娑罗树枝梢。金灿澄清的上午,查梅利开了许多花儿,得意洋洋。
    哪儿也没有纷争,蜜蜂频频往返,摇颤着素馨花的倩影,斑鸠啼叫得中午的时光分外令人倦怠。
    果实丰熟的秋日,夕阳西沉、云霞变幻的时刻,来了几位巡线工,一见查梅利不守本分,眼里凶光毕露。供人玩赏的等闲之物,竟向空中干枯粗皴的现代必需品伸出勾引的手!
    他们用锋利的钳子夹扯缀满花儿的嫩枝。胸口受到死的打击,无知的查梅利终于省悟,电线属于别的种姓。
    --------
    ①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均为藤本植物。
  弃 家
  
    如同风暴中脱碇的航船飘落异域,他从德国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
    他口袋里没有钱,但毫无怨言;每日辛勤教学,领取一份微薄的薪水,按照本地的习俗,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
    他从不唯唯诺诺,也不妄自尊大。
    他昂首阔步,毫无侘傺失意的颓丧表情。
    他凭毅力征服白日的每个瞬息,弃之身后,绝不回首瞻顾。他不为自己谋一丁点私利。
    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参加体育活动,与人交谈,开怀大笑,无论哪儿都不曾遇到不习惯的障碍。
    他是唯一的德国人,却不感到孤寂,心情轻松地消度侨居的岁月。
    我每次遇见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师生中间,他是那样随和,那样平易近人,矫揉造作与他的禀性无缘。
    从他的国家又来了一个人。
    他到处游览,画下他迷恋的景观,不管他人看不看,称赞不称赞。
    他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像两朵潇洒的秋云。他俩是旅人,不是根深蒂固的树木。他俩的志趣播布各国、各个时代,他俩的辛劳遍布天涯海角。
    他俩的心灵像滔滔江流,滋润万物,不在一处停滞片刻。汇同其他离家别国的学者,他们在修筑通往不同肤色的人民的大道。
  过节的准备
  
    祭神节将临。
    金色花映着朝瞬,露濡的凉风习习吹拂。茉莉的幽香如纤手柔爽的摩挲。仰望悠游的白云,神思便难以集中。
    老师在教室讲解褐煤的形成过程。
    一个学生两腿晃悠,脑海里浮现一幅画——荷塘破败的码头附近,斑吉家墙边蕃荔枝树上果实累累。河边的小路七绕八弯地穿过牧牛人的村落、亚麻地,向集市延伸。
    经济系的教室里,一个戴眼镜的荣获奖状的学生在练习本上写下要买的东西——一对嵌金贝壳手镯,德里出的一双红绒拖鞋,一部当代长篇小说,一本精装诗集,书名尚未确定。此外,赊购“心心相印”牌纱丽一条。
    伐巴尼普尔一幢三层楼房里,粗嗓门尖嗓子在热烈地讨论:去阿布巴哈尔还是马杜拉?去达尔赫斯还是普利?①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岭……
    我看见车站前张灯结彩的大街上拴着五六只预购的山羊,它们枉然的哀鸣在芦花飘飞的宁静的秋空回荡。它们是否明白献祭的时刻正在临近?
    脚跨了过去,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
    --------
    ①阿布巴哈尔、马杜拉、达尔赫斯、普利均为印度旅游胜地。
  死
  
    心扉上我画死亡之像。
    我遐想,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属于我的全部给故土和时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依旧分布各国,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
    时空之海的无边的胸中,由近及远,一条条星体运行的轨道上,未知的无尽的能量旋转着爆发,这些还在我感知的最后一条微颤的界线之内。我一只脚仍在界线这边,另一只“无限”中包盈的无数实体,向着往昔和未来铺展,那密集的群体中,一刹间没有了我,这岂是真实?
    狂放的“不存在”终归会获得位置。原子不是还有罅隙吗?死亡若是虚空,那罅隙里岂不要沉没尘世之舟?果如此,则是对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议。
  闲 暇
  
    给我闲暇,让我描绘一个去处。
    那里,荡漾着希里斯花香的小径上,蜜蜂终日翻飞。无垠的青天飘移着云彩。晚星升起之前,清溪低回地吟唱。
    那里,停止了一切咨询。雨夜,空寂的寓所里,往事的回忆不再咕哝着搅扰酣睡。
    那里,心神像村径旁牧牛的旷野里一棵安静的榕树——有人走到树下憩息片时;令人困倦的中午,有人放下新娘的彩轿,席地而坐,吹响情笛。二十六日夜里,下弦月柔弱的清辉在蛩鸣中与树影浑然交融。
    那里,往返之河日夜奔流不息。没有留存的兴致,没有被置于“渺远”的恚恨。晨光中,夜星漂放了梦灯,径自离去,不留下可循的踪迹。
  歌的殿堂
  
    喜结花烛的良辰,你们这两只鸟儿的歌喉为什么沉默?
    好似进出爆竹的厚胸的纷纷扬扬的火花,你们灼烫的相思之苦,已经散落在彻夜弦乐缭绕的树丛中了。作为歌的形象,它们不会被发现,风儿已把它们融入天边的树影。
    作为凡人,我们为爱建筑殿堂,用乐曲奠定永恒的基石;
    寻来不老的福音,砌成坚固的高墙。
    属于人类的情歌,安置亿万情人的心座,播散开来,传遍万国,流传千古。
    它来自泥土,超越泥土,昂首于意象的天堂。
    你们欢乐的生活富于淳朴的韵律,富于羽翼高翔翩舞的节奏,温馨,微颤的胸中,你们的爱情之巢营造在飞鸟的世界——那儿处处是生命的甘浆哺育的甜美的葱绿;以蜜蜂不倦的嗡营,以光润摇颤的新叶,以兴奋不已的繁花,常新的时令的魔笔涂抹新鲜的色彩;记忆,忘却,像一对蛱蝶,在幽静的所在扇动纤翼与光影嬉戏。
    我们以自身痛苦的色彩、浆汁,构筑逃离尘埃的虚幻的殿堂,为了爱,又把那迢遥的场所圈围起来。
    那就是我们的歌。
  库帕伊河①
  
    我在心里望着帕德玛河②流入迷蒙的地极——
    帕德玛河此岸的沙滩不抱奢望,安于清贫,因而无畏。
    彼岸有青翠的竹林、芒果园、苍老的榕树、粗壮的榴莲树,不和谐地混杂其间的一堵断壁。池塘畔是黄灿灿的油菜地,路旁生长一丛丛荆棘。一百五十年前靛蓝主建造的房屋已破败不堪,庭院里一株阔叶树终日沙沙地哀鸣。
    拉贾种姓人的村庄那龟裂的土地上,踯躅着他们的山羊。离集市不远有一爿粮店。惧怕无情的河水的村庄总让人感到在瑟瑟战栗。
    帕德玛河在印度神话中久负盛名,天界的恒河在她的脉管里流淌。她脾性古怪。她容忍她绕过的城镇、村落,但不予承认。她纯正、高雅的韵律中交织着冷寂的雪山的回忆和无伴的海浪的呼唤。
    有一天,我远离市井喧嚣的小舟停泊在她幽静的沙洲码头上。入夜,我躺在甲板上,领受大熊星座晶明的目光的爱抚。拂晓醒来,望见启明星仍在尽职。淡漠的河水昼夜在我纷繁的思绪之侧流去,犹如旅人在别人的苦乐之侧走过,走向遥远的地方。
    后来,在林木稀疏的平原的尽头,我抵达青春的终点。
    从我的寓所,可以清楚地看见绿荫遮盖的绍塔尔族人的村子。这儿,我的芳邻是库帕伊河。她没有古老种性的荣耀。她的非雅利安语姓名,与当地世代栖息的绍塔尔族姑娘清脆的笑声密切相关。
    她拥抱着村舍,河水和田野素无矛盾。此岸与彼岸亲切交谈。
    贴着她玉体的农田里,亚麻开花了,稻秧苏醒泛绿了。
    土路在沙滩中断,在水晶般透明的流水上,她为行人让路。
    河边田野上,棕榈树高高地矗立着,芒果树、黑浆果树、阿曼拉吉树手拉着手,肩挨着肩。
    库帕伊河使用的农家语言,绝不可称为雅语。水土甘愿受她韵律的约束,波光和蓊郁互不嫌憎。
    她亭亭玉立,拍着手掌跳着优美的舞蹈,逶迤地步入光影。
    雨季给予她的肢体以激情,她像喝醉酒的绍塔尔族姑娘,但从不毁坏、淹没任何东西。她旋转着水涡的罗裙,轻拂着两岸,格格地笑着奔跑。
    暮秋,她的水流细弱、透明,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然而丰腴转为消瘦、苍白,并不使她羞怯。她不以财富倨傲,她不因贫困颓丧,两者均体现她的美,如同舞女钏镯琤琮地舞蹈,累了静静地休息,眼神透出疲乏,一丝笑意犹漾在嘴角。
    如今,她视之为知己的诗人的韵律,已交溶在诞生她语言的水土中——里面有语言写的歌曲,也有语言的家务。
    伴着她有所变化的节奏,绍塔尔族少年持弓狩猎;装满一捆捆稻草的牛车涉水过河;陶工挑着陶罐前往市场,后面跟着村里的一只狗。
    走在最后的,是头上撑着破伞、月薪仅三元的教书匠。
    --------
    ①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附近的一条河。
    ②帕德玛河在东孟加拉,流径泰戈尔曾经管的田庄。
  剧 本
  
    我写了个剧本。
    先简单介绍一下内容:雷神因陀罗的贵宾阿周那步入天堂乐园,歌舞伎优哩婆湿上前敬献花环。阿周那手足无措地说:“女神,你是天国的名伎,享有完美的荣誉。你的风姿无可疵议。容我向你施礼,你芳香的花环应当献给神仙。”
    “天国没有匮乏,”优哩婆湿感慨万端地说,“神仙无欲,素不索求。我枉有闭花羞月之色。唉,既然不存邪恶,需为谁追求真美!在神仙的颈项上,我鲜丽的花环分文不值。我向往凡世,恰如凡世盼望我。所以我来到你面前。倾吐对你的爱慕,与我缔结金玉之缘吧!凡夫俗子流下琼浆般的泪水,这在天界是一种渺茫的期望。”
    我以为我写了个很好的剧本。
    怎么,要我从信里删除“很好”两个字?为什么?这是自夸?不,这是从我的笔端流出的真实。
    你惊异于我的不谦逊,问道:“你敢肯定很好吗?”
    “我并非绝对地肯定。”我说,“一个时代的佳作在另一个时代也许算不上是佳作。我只是不假思索地称它是这个时代的好作品。我若犹疑,保持沉默,沉默难道是隽永的真实?”
    几十年来我创作了数量可观的作品,窃以为是上乘之作。假若我成了我的死对头,抨击它们,我可就“兴高采烈”啦。
    这个剧本某一天将落到那样的境地,所以恳求你允许我今天坦直地说,这是个好剧本。
    这可能引起一些误解,情况有如大雨骤降,四处淌着一股股浊水。
    然而,我的笔仍将在纸上蹒跚地前行,像喝了过量的酒,醉醺醺地狂舞。
    我将写完这封信,如同航船驶入浓雾,机器并不会停止运转。
    再谈谈剧本的语言。
    文友们竭力主张,剧本的对白应该是韵文,而我写的是散文。
    诗是大海,是文学太初时期的首创,其特点表现在格律的跌宕的波浪。
    散文姗姗来迟。
    它的盛宴在刻板的格律之外。它的厅堂里,美丑、是非互相拥挤;破烂的披毡和绫罗绸缎缠裹在一起;乐音、杂音相混。
    散文的号令朝天空升腾,驾着歌声,驾着咆哮,驾着轻柔的旋律,驾着惊天动地的风暴。
    散文时而喷射火焰,时而倾泻瀑布,散文世界里有辽阔的平原,也有巍峨的山岭,有幽深的森林,也有苍凉的荒漠。
    谁欲驾驭散文,谁必须学会多种技法,具有高屋建瓴的气概,避免笔势的凝碍。
    散文没有外表的汹涌澎湃,它以轻重有致的手法,激发内在的旋律。我用这样的散文写的剧本里,既有亘古的沉静,也有今时的喧腾。
  新 时 代
  
    今天,在清晨牧场挤了第一桶牛奶,集市的商人做成第一笔生意之际,我迎着清新的晨光,挎着篮子,叫卖略黄的未成熟的果实。
    我在路上徜徉了几个小时。
    许多人对我的果实议论纷纷。许多人拿了又退回来,许多人品尝而不掏钱。
    一天荏苒地逝去。
    时光消逝不留下足印。
    然而,我们为何贮存回忆的负荷?为何把一天的责任拖到另一天?欠款偿还,贷款收回,为何不坦然地面向未来。
    我承认,单卖昨天的剩货,生意不会兴隆,但卖一些又何妨!
    日复一日,人世的房租用现金支付,最后一天徒劳地炫耀威力,徒劳地锁门,是何等的愚蠢!
    所以,听见第一声钟声,我便出门清理债务。走到门口,一回头瞅见你立在“当代”的花苑里。
    今后你的伙伴叫嚷不需要我这个人的时候,你心里将涌出一阵痛楚。
    这是我的忧虑。
    这是我的希望。
    你不是来裁判孰是孰非的,你连结你的岁月和我的岁月,以你的心。我凝视着你的大眼睛,你的眼皮上泛着含愁的期望。
    于是,我重又返回,信守爱的誓言。日暮黄昏,我望着你的面孔,作新的尝试。我用你心意的首饰装扮我的立意。我想着你,把它留在你路边的旅舍,行路的朋友,但愿今后你说,它感动了你的心,满足了你的需求。
    我没有时间沽名钓誉。你由衷地信任我,把你的信任留给后人作为川资,是我的心愿。
    愿你自豪地宣布: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怀着这种热望,我走进当代——蓦然回首,不见你的踪影。
    你去的地方,我的旧日蒙着面纱早去了,旧岁之歌有了永恒的内涵。
    如今,我独自在“新颖”之群中磕磕碰碰地行进,这里,只有今日,没有昨日。
  沙 丘 地
  
    西边的果园、树木、耕地延伸着,延伸着,溶入远方森林的紫岚。
    绍塔尔族的村庄隐没在果浆树、棕榈树、罗望子树丛里,没有树荫庇护的红土路蜿蜓绕过村庄,犹如墨绿的纱丽的殷红贴边。突兀地矗立着的一株棕榈树,仿佛在为羁旅的迷茫指示方向。
    大地的方巾般的北边绵延的绿色林带被捅出一个豁口,泥土流失,凹凸的红岩透现沉默的骚动;错杂其间的锈斑似的黑土,像魔鬼变成的水牛角。
    造化在自己的院落的一隅用雨水冲刷,营造了人们游玩的默默无闻的山丘,山脚下流着供人泼水戏闹的无名小河。
    在秋日的西天残阳简短的告别仪式上,簇拥着驳杂的色彩。这时,我在大地青灰的游戏之上发现了壮丽,它使我想起以前一个罕有的黄昏,在红海边杳无人烟的光秃秃的赤红峰峦上同样的景观。
    在那条土路上,年初袭来的风暴好似古代骁勇的骑士,高举赭色战旗,摁下参天大树的脑袋,震颤红木、麻栗树,挑起幽静的竹林里的一声声叹息,冲进香蕉园,实行暴虐的统治。
    注视着啜泣的天穹下灰蒙蒙起伏的沙砾,我脑海里浮现起红海上骤起的风暴,纷纷扬扬溅落的水珠。
    年幼时我曾到过那里。
    汩汩流出岩洞的清泉曾诱发我神奇的遐想。寂静的中午,我独自把捡来的鹅卵石堆成各种建筑物。
    岁月如水,以往的几十年像岸石上滑跃的涧水,在我身上滑过去了。住在天穹下赤裸的沙丘地的边缘,我塑造了工作的形象,如同我儿时用鹅卵石堆建城堡。
    在我写作雨曲的雨天,与我一起把目光投向那红松,那孤僻的棕榈树,那成为至交的绿野和红壤的人,对我袒露胸襟的人,有的健在,有的已去了。
    了结了我白昼的事情的子夜,他们在天庭对我召唤。
    而后呢?北边大地坼裂的胸脯照样辉映血红的霞光,南边的农田照样生长作物,牛羊照样在东边的旷野里吃草,村民们照样沿着红土路走向集市,西天的边沿照样是一条蓝线。
  信
  
    我寄给你一本装满诗的书。
    密密麻麻的诗挤在一个笼子里。你得到所有的诗,但得不到它们之间的罅隙。
    降落在广宇般的闲暇的场所的诗,如今被冷落在身后。
    如果撷取午夜的繁星编一串项链,在造化的商店里或许可以高价出售。然而,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懂得它为什么贬值。
    贬值的虚茫的苍天,称不出精确的重量,但弥漫着情思。
    展开你的想象:奏响轻柔的乐曲,无语的时光的胸中,是一颗蓝莹莹的宝石——何必非把它放在首饰盒里欣赏!
    毗迦罗玛迪德耶①的宫殿里,诗人天天吟诗作赋。那时没有印刷厂这个魔鬼抹黑诗的时空,没有水力磨盘磨出诗的浆汁,一口口在口腔里沉淀。诗味全得在饭后茶余一面聆听一面品尝。
    唉,聆听的诗终于戴上了视觉的枷锁;诗流放在图书馆里;爱不释手的永恒的珍异在出版的市场上蒙受羞辱。
    毫无办法!这是个文学团体丛生的时代。诗歌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去和读者相会。
    诗魂慨然长叹:“唉,倘若我生在迦梨陀娑的年代,倘若你是毗迦罗玛迪德耶,将是怎样的情形……”
    我生在那个年代又怎么样!恐怕也是个屈服于印刷的迦梨陀娑,你们是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玛尔碧佳,买了诗集坐在转椅上阅读。不会闭着眼睛听朗诵,听了也不会给诗人戴个茉莉花环。
    只要花一元两角钱买本诗集便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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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古代著名诗人迦梨陀娑的名作《云使》中提到的优禅尼城的君王。
  池 畔
  
    站在二楼窗口望得见池塘的一角。
    帕德拉月①,池塘涨满了水,闪耀着草绿丝绸似的光泽,拖长的树荫在水中扭动。
    池畔种了几畦水芹、芋头。微斜的堤坡上几株槟榔树面对面地站立着;岸边有夹竹桃,洁白的百合花,芳香的素馨花;被冷落在一边的夜来香,像穷人一样可怜。一排散沫花树形成天然的篱墙。
    对岸是一片香蕉、蕃石榴、椰子树林;远处,绿树掩映的屋顶平台上,晾晒着一条纱丽。一个头缠湿毛巾、光着膀子的壮实汉子坐在石阶上垂钓,消磨时光。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
    雨水濯洗的空中,斜阳没精打采,一副冷淡憔悴的样子。
    风儿轻轻地吹皱了池水。文旦树叶闪闪发光。
    我默默地注望,忽然觉得眼前是逝去的一天的虚影。穿过今时的栅栏的缝隙,许多年前的一个人的容貌在我脑际闪现。她的摩挲是温存的,言语是甜美的,一双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她穿着素雅的纱丽,很宽的红贴边覆盖着她的双足。
    她在花园里铺了一张苇席,用纱丽下摆拂去灰尘。她在芒果树、榴莲树下汲水时,喜鹊在枝头啼鸣,八哥翘着尾翎在枣树上跳跃。
    我向她告别时,她未能流利地说几句话。
    她立在门后,从门缝里目送路上我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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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德拉月:印历五月,公历八月至九月间。
  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我太溺爱迪努,为此你很恼火。
    我喜欢他,只看到他顽皮,看不到他闯祸。我爱他,也生他的气,这决不是假话。
    大凡人都这样,不是特别圆滑的话,缺点容易被发现。
    倒楣的迪努淘气得让人讨嫌,但他本质不坏。他的过失成堆,但不给人以重压感。有时看他不怎么顺眼,心里却无反感。
    他的情绪像一叶轻舟,顺风疾驰;夸赞他也罢,申斥他也罢,他都不允许持续太久,如同此岸的货物一转眼运到了彼岸,对他不构成压力,他也不对人施加压力。
    他生性爱好热闹。他言语罗唆,难免讲许多错话,若无错话,他言谈的绵密的织锦会断裂。谬误不在他心里,而在他的语言里,懂了他的语法,不难理解这一点。
    你说他爱挑刺儿,确实如此。
    不过,他是用夸大、扭曲了的真实提出责问的。被他责问的人并不真坏,喜欢听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是受责备的星云,他是专司责备的一颗星,他的光华来自星云。
    归根结底,他秉性聪慧,但不善于缜密地思考,因而他可爱的罪过每每引起哄堂大笑。
    而见到擅长判断是非、探究细微的人,这样的笑声必然戛然而止。同他们在一起,精神压力太大,忍受不了多久。直到他们偶尔疏虞暴露了缺点,才能松口气,精神上轻松一些。
    现在再来诠释何谓考虑不周。
    淘气包玛坎上梵文课前,把锅灰涂在椅子上。先生的衬衣后面蹭黑了。玛坎笑了,他的同学全笑了,唯独先生不笑。
    愤怒的校长把玛坎赶出学校;校长态度极为严肃,是非观念极强。瞧着他这副模样,学生把笑声咽进了肚皮。
    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错事,随随便便地做好事,错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借东西不注意及时归还,别人借他的东西,他也从不上门催讨,事实上,他总吃亏。
    记住我的话:要骂只管骂他,心里可得微笑,否则要酿成大错。
    我不理会是非,我在近处看他,他是一个人。你在远处审视,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来,我更多地数落他,更多地原谅他。我处罚他,但不流放他。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你不要怪怨。
  空 隙
  
    “量力而行,不可太劳累了!”耄耋之年,是对我的心讲这句话的时候了。
    我开始适量地遗忘,让时间出现一些空隙。
    孩提时代,我责任的墙壁有许多孔洞。我无羁地驰骋想象,游历帕拉兹①村庄,在京城摩羯陀登位,发布号令。
    如今,我的心回归了那时忘事的疏懒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我的书案上。可我甚至忘记看这张纸,不在书案前坐下。生活是松弛的。
    纸上没有注明天气已经转热,但不妨碍我意识到气候的变化。温度表喘着气暗示我关心一下扇子在哪儿,火车时刻表在哪儿。查看一下火车开往大吉岭②的时间,我却无动于衷。
    中午,烈日当空,烤灼着原野。一阵阵热风卷扬着沙尘。
    我视而不见。
    仆人班纳马里只当此时关门符合名门望族的规矩,却受到了我的责怪。
    下午四时,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我的脚边。门房进屋询问有无要寄的信。我一摊手说没有,一瞬间,我有些惆怅,我应该写回信。
    然而到了该把信交给邮差的时候,我的惆怅也随之消逝了。
    花园曲径两旁的达迦尔花、玉兰花的资本尚未告馨,它们像聚在码头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欢乐了我花园的气氛。
    杜鹃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劝它不必如此固执地逼我回忆森林里的幽寂,劝它经常遗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损害记忆的名誉,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怀几多往事、几多悲伤的许多日子。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新鲜的春风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习习吹来;烤热的田头,榴莲树下的浓荫吹奏“悠远”的情笛,吹出听不见的凄婉。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见逃学的孩子在游逛,怀里抱着雏鸭下午独自坐在池畔石阶上;我望见新嫁娘在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丝笑容浮上我的面庞,随即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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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神话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后来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
    ②印度避暑胜地。
  新 居
  
    马俞拉基河畔,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整天形影不离,情深义厚,两者的关系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红松和穆胡亚树的叶子同时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阳光把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
    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野花落在尘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树竞相开花,争艳斗奇。小篮似的萨兹纳花在风中摇晃。青藤爬满了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
    红石阶爬进了河水。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我架了座竹桥,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桥下深水里的石块清晰可见,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
    屋里铺着茶色缀花浅蓝色地毯,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
    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邻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镯的闪光。她家的茅屋顶爬上了牵牛花藤。我从未请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
    她丈夫忠厚、热情,爱读我的作品。同他开玩笑,他在恰当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木林里,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两亩稻田,一座树篱环围的芒果、波罗蜜果园。
    拂晓,我的芳邻哼着小调从牛奶里搅制黄油。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去巡视农活。
    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从那儿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的笛声。
    冬天,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搭起简易帐篷。
    其实,马俞拉基河畔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
    不过,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灵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前往马俞拉基河畔。
  溺死的男孩
  
    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照料;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被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浮萍拥挤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白鸢凌空翱翔。渔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鱼。
    鱼鹰惊觉地蹲在竹杆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荡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闪烁,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却清楚地看见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骂:“胆小鬼!”
    他像小动物似地潜入帐房先生的果园。是的,他挨了几拳头,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帐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捡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他知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见斑驳的颜色,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
    先生打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
    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帐房先生家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外甥的头上。头顶破锅,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剪断牛绳,藏茶壶,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她反倒为他辩解。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旅 伴
  
    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比起不美的人,我的旅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委实是件稀奇事儿。
    他的秃顶与年龄不相称,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已斑白。两只小眼睛没有睫毛。他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好像在稻田里拾稻穗。他的鼻子高而宽,占据了四分之三的脸盘。额头宽阔。左鬓发毛脱尽,右眼上眉毛消失。唇髭胡须剃光的脸上,裸露着造物主塑造的粗疏。
    餐桌上谁粗心丢失的扣针,他拿起来别在自己的西服上。女旅客见状,转过脸去吃吃地笑。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绳子,接起来绕成一团。别人乱扔的报纸,他叠好放在桌上。
    他用餐非常谨慎。他口袋里装着一瓶开胃的药粉,坐下吃饭,先把药粉倒在水里饮服。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药。
    他寡言少语,说话有些结巴,一开口让人感到他是个傻瓜。别人在他面前议论政治,大放厥词,他默不作声,无从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一些。
    我与他在一艘客轮上共度了七天。
    有些旅客无端地讨厌他,画漫画讥嘲他,把他当作一块笑料,俏皮话越说越刻薄。他们每天用新的言词塑造他的形象,以荒唐的想象丰满他这件作品,来弥补上帝创造的漏洞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并坚信这是纯正的真实。
    有些人猜他是个经纪人,有的说他是橡胶公司的副总经理,猜测激发了打赌的兴趣。
    不少旅客对他敬而远之,他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淡。旅客在吸烟室打牌赌钱,他对他们也敬而远之。他们在心里骂他:
    “吝啬鬼!下贱胚!”
    他与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水手用水手的语言说话,不知他操的什么语言,好像是荷兰语。
    早晨,水手用橡皮管冲刷甲板,他也跳来跳去地帮忙,笨拙的动作招致善意的哄笑。
    有个少年水手皮肤黝黑,双眼乌亮,头发曲卷,身材单薄。他送给他苹果、桔子,给他看画报。旅客们对他有损于欧洲人尊严的举动大为恼火。
    客轮停靠在新加坡港。他把水手叫去,分发香烟,每人一张十美元纸币。送给少年水手一根镀金手杖。
    他与船长道别后,匆匆走下码头。
    这时他的真实姓名传开了,吸烟室里玩牌人的心里发出了啊呀啊呀的惊叹。
  不同的童年
  
    厨房是希罗娜阿姨的活动天地。
    总见她夹着两只铜罐到池塘汲水。筑了石阶的池塘,离厨房不过两铜罐的距离。
    她那丧母的外甥整天光着脊梁,脑袋里进不去任何忠告。这个无正经事可做的淘气包,俨然是池塘的主人。一高兴就跳进池塘,一面游泳一面朝天上喷水。他站在石阶上用瓦片打水漂;折根竹杆煞有介事地坐着钓鱼;爬树摘黑浆果,扔的比吃的还多。
    人们说头秃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才是池塘的真正主人。他十点前前胸后背抹些油下水洗澡,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缩,泡两下赶紧上岸,念叨着杜尔迦女神的圣名,穿过竹林回到家里。他正在打一场官司,忙得不可开交。池塘写在他的田契上,但尚未纳入他管辖的领地。
    希罗娜的闲得难受的外甥,统管着树林、沼泽、荒地、沉船、破庙和罗望子树最高的枝梢。
    他骑上在果园里吃草的洗衣人的驴,竹鞭抽得它飞奔起来。他得意地领略赛马的乐趣。驴要尽驴的责任,而他无事可做,翻身上驴,这畜生连同四条腿就归他了,不管法官怎样判决。
    做父母的均指望儿女读破万卷书,日后高官厚禄,光宗耀祖。
    所以,教书先生派学生头领把逃学的他从驴背上揪下来,拖着穿过竹林,送进教室。
    他的王国在集市、河埠、旷野。此刻,他被四壁包围,神思被粘到书页上。
    我也曾经是个孩子。
    天帝也为我创造了河流、田野、长空,可惜没有利用的机会,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在儿童广阔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的巢筑在旧楼的一角,不许随便走到巢外。
    仆人们哼着地方戏曲做枸酱包,随手把红艳艳的液汁抹在墙上。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铮亮,百叶窗帘雅致非常。楼下是砌了石阶的池塘,靠墙有一行椰子树。发髻蓬松的老榕树把粗硕的根深深地扎入池塘东岸的地下。
    上午,左邻右舍的人来沐浴。下午,闪耀着阳光的水面上,游弋的鸭子用喙抚理翅羽。
    时光潺潺流逝。
    苍鹰在天空盘旋。年老的布贩子敲着铜盘沿街叫卖。恒河水通过引水渠流入池塘。
    在广阔世界里儿童加冕为君王,而我生下来是个穷孩子。我只能在我内心的渴望里,眼睛的远望中,池水的波光下,榕树的气根拥抱的凉荫里,椰子树摇动的枝条上,远处晒太阳的露台上做我的游戏。
    悉多得到肌肤如芊芊嫩草一样细腻的罗摩的消息的那天,神猴诃努曼进入无忧树林。我的诃努曼每年雨季驾着湿润淡蓝的新云来临,搅得天昏地暗。从它黑洞洞的口腔里,传出我无法前往的远方的信息。
    高楼包围的一方哀戚的云天,木然地俯视着我,胸脯隆隆地起伏。浓黑的乌云像振鬃眦目的野狮,跃过榕树的头顶。池水吓得瑟瑟战栗。飓风和林莽里,腾起儿童生活中被压制的活力。东方海岸空中获释的博大的神童①,飞来与我结为好友。
    哗哗地下起雨来,一级级石阶沉入水中。
    夜里雨越下越大。我躺在床上,闻到飘入窗口的潮湿的林木气息,庭院里积了齐膝深的水。屋檐口涌出一股股粗大的水流,滚下去与地上的积水汇合。
    早晨,我跑到南窗口,只见池塘已是一片汪洋。外溢的池水汩汩地流过果园,木苹果树那头发散乱的脑袋孤零零地挺在水面上。
    街坊们喧嚷着跑出去,用长毛巾和披肩逮鱼。
    直到昨天,池塘和我一样是个囚徒。上午,下午,形态各异的树荫溶入水面,流云用阴影之笔短促地在水面上划一下。透过榕树叶缝的阳光,像用金勺子泼到池水中。池塘泪光滢滢地仰望着高空。
    今天,它自由了,如身穿赭色道袍的游方僧,周游四方。
    我的几个哥哥跳上池塘边的木船,解缆划桨,从池塘划进胡同,从胡同划到大街上,以后不知划到哪儿去了。
    我的思绪追随着颠簸的木船。
    黄昏来临。
    云影与暮色交融,又与池水中榕树的黑影融为一体。
    路灯亮了,朦胧的灯光罩着路面。家里玻璃罩灯的火苗畏葸地颤抖着。浓重的幽黑中隐隐望见的晃动的椰子树枝,似鬼魅的暗示。胡同两旁的房屋大门紧闭,一两扇窗户泄涌出来的微弱的光线,好似忪惺眼睛的呆滞的目光。
    不知何时,一切沉入昏眠。
    深夜,万籁俱寂。游廊里更夫萨罗卜隔一会儿欧欧地喊几声。
    每年的雨天振奋我的心绪,摇荡我的歌曲。
    娑罗树叶在絮语,棕榈树枝在鼓掌,翠竹在轻晃。七叶树和豆蔲树的花瓣纷纷飘落。
    家家户户那些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在往风筝线上抹特制的胶水。
    他们的心事只有他们知道。
    --------
    ①指云。
  普通的姑娘
  
    我是深闺内院里的女子。
    您不会认识我的,萨拉特先生①。
    我拜读过您最新的小说《枯萎的花环》。您笔下的女主人公埃鲁克茜三十五岁溘然去世。她曾与二十五岁的情敌激烈搏斗,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您让她赢得了胜利。
    现在说说我自己。
    我年纪尚小,但韵华的魅力已打动了一个人的心,得知这一情况,我激动得浑身哆嗦,忘记了我是个普通的姑娘。和我一样的孟加拉姑娘千千万万,她们也秀丽可爱,拥有妙龄的神咒。
    我恳请您写一部关于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说。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如果她心灵深处沉淀了非凡的情感,她该如何昭示?有几个男子能把它发掘出来?他们的眼睛为花容玉貌所眩惑,但他们的良知并不探寻真实,我们以蜃景的价格出卖我们自己。
    容我说明一下我说此话的根由。
    您可以假设看中我的那一位叫纳雷斯。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还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漂亮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我既没有勇气相信也没有决心不相信他的赞辞。
    后来,他去英国留学。
    我偶尔收到他的来信。
    我常常胡猜乱想:罗摩啊罗摩,成群的英国姑娘出入公共场所,她们个个出类拔萃、聪慧过人、神采飞扬,她们已经发现了昔日埋没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纳雷斯?
    果然,上回他来信说与丽姬一道下海游泳。丽姬像乌哩婆湿似地浮上水面时,他情不自禁地朗诵了孟加拉诗人赞美乌哩婆湿的诗句。然后,他俩并肩坐在沙滩上,面对翻涌的蓝色海浪和满天明丽的阳光。
    丽姬语调徐缓地对他说:“你来的那天和你回国的日子,好似贝的两张壳,让一颗罕见、浑圆的泪珠充填其间吧!”
    她委婉地表达爱慕的手法何等高超!
    纳雷斯还在信中写道:即便她胡诌,那又何妨!说得实在太感人了,嵌玉的金花难道是真花?但何尝不给人以美的享受!
    您明白了吧。他信中比喻的隐义,像无形的钢针刺入了我的胸膛,并且提醒我,我是个普通的姑娘。
    我没有回报门第高贵的情人的足够资本,唉,我无力改变现状,终生是个债务人。
    萨拉特先生,求求您,写一部关于普通姑娘的小说吧!这个不幸的姑娘必须同六、七位才貌出众的女性竞争,如同俱卢战场上阿周那之子阿维马努单枪匹马与七位凶悍的骑士厮杀。
    我知道厄运已落到我头上,我已经输了。但请您允许您笔下的女主人公代替我获胜,使我读了扬眉吐气。
    让您的生花妙笔传递檀香般芬芳馥郁的喜讯吧!
    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马拉蒂,这也是我的名字。不必担心被读者发现,孟加拉平原上有无数个马拉蒂,都是可以信赖的心地淳朴的姑娘。她们不懂法语、德语,只懂得委屈落泪。
    您准备如何让她获胜?
    您的灵魂高尚,您的笔触神圣。也许您打算导引她走上自我牺牲的道路,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沙恭达罗一样。
    原谅我吧,萨拉特先生,让她下来站在我的位置上。长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她向天帝祈求的巨大恩典,不会赐给我,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
    写纳雷斯在伦敦混了七年,处在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包围之中,一次次考试不及格。
    然后,您的笔锋一转,写马拉蒂在加尔各答大学数学考试中独占鳌头,获得硕士学位。但您如果在这儿收笔,您小说之王的桂冠会被玷污。
    不要管我处境如何艰难,不要收缩您的想象力。你和天帝一样是不吝啬的,送马拉蒂去欧洲。写那儿的一群学者、圣哲、英雄、诗人、艺术家和君主簇拥着她,像天文学家发现星球那样发现她不单才华横溢,而且性情温柔。
    不是在愚昧的国度,而是在有圣人、慈善家,有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的地方,揭示她征服世界的魔力的奥秘;举行举世瞩目的盛大集会,对她表示热烈欢迎!
    描写她头上落下赞颂的甘霖,她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人们看了她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说印度的雨云和阳光交融在她迷人的眼神里。(顺便说一句,造物主的爱怜确实溶化在我的眼神里,不过我必须承认,命运尚未让我遇到欧洲的有识之士。)
    纳雷斯和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士尴尬地站在会场的一角。
    以后呢?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我的梦幻破灭,可怜啊,普通的姑娘!
    唉,白白浪费了天帝的创造力!
    --------
    ①著名孟加拉语小说家。
  名 声
  
    尼斯兄:
    我十九岁那年,你二十五岁左右,已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康达姑妈》和《潘珠的怪癖》。此外,《时代的车轮》月刊上正连载你的小说《血痕》。
    你的成就轰动了全国。
    我在学院的文学研讨会上赞扬你比般金·钱德拉·查特吉①更伟大,引起了一场打破脑瓜的混战。
    我哥哥揶揄我是你盲目的崇拜者。
    大学毕业之后,我搞到了县长助理的差使。不久,全国掀起如火如荼的反殖爱国运动,我毅然辞职。
    之后,我交了好运,成为你的挚友。过从甚密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曾说过你一句坏话。我甚至假笑着袒护你大大小小的缺点,把它们化入你的崇伟之中。
    我深知你最擅长塑造瑕不掩瑜的风云人物。你一再地督促我:“提笔写小说吧,在作家的舞台上,你本应有尊贵的席位,是你的自卑感,使你屈辱地坐在读者的长凳上。”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开始练习写作。
    我第一部小说以我们这个时代为背景。主人公是邦迪加达地区被追捕的政治犯。他潜伏了七个月,有天深夜冒着生命危险回家看望母亲。他的亲叔叔向警察告密。他在一个渔家女的草房里躲了几天。他叔叔提供了可靠的情报,致使他落入敌人之手。渔家女作了伪证,也被捕入狱。他叔叔爬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
    你读了我的小说,赞不绝口,亲自把稿件送到编辑萨姆普·桑德尔家里,要他马上在《时代的车轮》上发表。
    果然,小说第二个月开始连载。
    如同干芦苇塘着火迅速蔓延的火势,我很快蜚声文坛。《短笛》杂志上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在这位文坛新星前,著名小说家阿苏先生黯然失色了。”
    你读完开心地一笑。
    《番查加那》杂志上发表的拉地甘达·迦斯的文章说:
    “孟加拉文苑终于诞生了真正的传世之作。”
    你看了这篇文章没有笑。
    之后,你我之间蔓生了名声的荆棘。
    此刻,请听我一句话,我的名声是在“现代疯狂”的薄土中滋生的,根子扎得不深,不结果实,只有叶子的茂密,原因是不懂得虚怀若谷。
    你塑造的主人公潘珠是孟加拉的堂吉诃德,他的怪癖将千秋万代遗传给不同肤色的狂人。
    我小说中的主人公贡杰拉尔像一个爆竹,在空中一闪便熄灭了,只能迷惑傻瓜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多么崇高。我岂能为窃取虚假的荣誉的资本而出卖你的友谊。
    打开纸包看吧,里面是我作品的灰烬。
    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尘土,干脆今天就付之一炬!
    --------
    ①般金·钱德拉·查特吉(1838—1894):孟加拉语近代文学创始人。
  短 笛
  
    卖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边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窗户钉着铁条。湿漉漉的墙壁泥灰驳落,到处是褐色的斑痕。用美国布做的门帘上画着财神迦奈斯。除了我,租用一楼房间的还有一个生灵——蜥蜴,它与我的区别在于它不缺少食品。
    我是商业厅最年轻的文书,月薪二十五卢比。下班后辅导“达特”种姓人的孩子复习功课,报酬是一顿便饭。然后到瑟亚尔达车站消磨黄昏,省下点灯的花销。听到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汽笛声,旅客的喧嚷声,苦力的叫喊声……挨到十点半钟,才返回黑糊糊凄冷的住所。
    我姑母的村庄座落在达勒斯瓦利河畔,她的侄女曾与我这个命途多舛的人缔结姻缘。成亲的吉期在迩,我“犯上作乱”的罪行败露,只得仓皇出逃。新娘摆脱了“灾难”,我亦如此。
    新娘未能步入洞房,但每日在我的心房进进出出。她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
    近来,阴雨绵绵,电车票价又涨了,薪水却被克扣。小巷角落里,榴莲和芒果的皮核、鱼鳍、小猫的尸体、炉灰……
    堆积着,腐烂着。
    我使用的多孔的旧伞的现状,颇似七扣八扣的薪金。办公室沉闷的氛围的唯一装饰品,是膜拜保护大神毗湿努的乐天派库比康特的俏皮话。
    淫雨的黑影潜入潮湿的斗室,像堕落陷阱的困兽,昏迷不动。白天黑夜,我感到与半死不活的世界死死捆在一起。
    住在巷口的甘达先生,有一头细心梳理的波浪形黑发和一双大眼,性格豪爽,自小爱吹笛。岑寂的午夜,夜色阑珊的拂晓,光影交叠的下午,小巷恶浊的空气中,常萦绕他的笛音。有天黄昏,他吹起沉郁的“兴都”、“巴鲁亚,曲调,暮空弥漫着万古不变的离愁。顷刻之间,小巷恍如哀绝的醉鬼呓语般的虚幻。我陡地感到,我——穷文书哈里帕特,与莫卧儿的皇帝阿格巴尔无甚区别,破伞与华盖循着凄婉的笛音一齐飞向天国。
    这笛音听来尤为真切动人的地方,流淌着达勒斯瓦利河。无尽的黄昏,河畔黑棕榈的浓荫里,菜园里,她在等待,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
  步步高升
  
    楼梯口左面的走廊里,我每天上午跟尼勒穆尼学习英语。
    破墙旁边有棵高大的罗望子树,结果的季节,猴子在树上蹦来窜去。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离开英语课本,追踪猴子摇动的尾巴。每每此时,先生拧我的耳朵,以证实我与红眼猴在理性上的差异。
    放了学,我在植物家族里执教。
    园子里有黑浆果树、酸果树、一排槟榔树。沿墙自生的一棵幼枣树是我的学生。
    我用板尺一面揍枣树一面训斥:“瞧你这笨蛋,参天的黑浆果树结果了,可你又矮又小,不求上进!”
    我恭听父亲的教诲,常听见“上进”两个字。听他一再地讲拾破烂的卖一篮篮碎玻璃,最后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上进”的概念在我眼前变得具体而清晰。
    人无不想成为富翁,起码也得像巴吉德普尔镇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那么富裕,连同黑浆果累累的园子,我家这幢楼房已经典押给他了。
    我天天教育枣树,要以帕珠·马雷克为楷模,快快长高。
    我一天两次用棍子测量枣树的高度。
    我的火气越来越旺,它却视而不见,不长高,也不结果。盛怒之下,我挥舞木棍噼哩叭啦狠狠揍了它一顿。我越拧它的耳朵,它的叶子落得越多,进步越是缓慢。
    这时,我当税务员的父亲调到了巴尔达曼县,我转入加尔各答一所高级英语学校,起步向高官显爵的顶峰攀登。
    父亲谢世不久,我在秘书处奠定了步步高升的基石。
    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不得不托人求情,借了一大笔债,好歹操办了她的婚事。
    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明年二月九日,新春的暖风体内体外吹拂的时光,就……
    晴天霹雳,我被人从我的职位上撸了下来。
    我的境况恰似害虫啮噬的、外表光亮的生果子,狂风袭来,咚地坠地。
    春天的花事出了问题,只怨我时乖命蹇。
    公事房的财神别转脸不再垂青于我,家里的财神早已另觅新筑的金莲台了。
    我拿着文凭四处寻找工作,奔波了数日下来,我形容枯槁,眼光呆滞,肚子瘪了下去,鞋跟断裂,肤色和旧床单相近。
    我登门向达官贵人求助,几乎跑断了腿。这时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因借款到期无力偿还,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依法没收了我家典押的房产。
    我匆匆赶回老家,上楼推开窗户,碰到一根树枝。我心里恼火,用力一推,一看,原来是我的“学生”。
    枣树枝繁叶茂,向我表明它已“高升”了,同上门占房的帕珠·马雷克一模一样。
  朝觐者①
  
    我们冒着严寒启程。
    这是时机最糟糕的极其漫长的旅程,道路迂曲,朔风刀一般锋利,寒冷不可抵御。
    驼峰磨伤、脚痛难忍、脾性暴烈的骆驼,不时趴卧在融化的冰雪上。
    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宫苑,衣着华丽、手擎盛满芳醴的杯盏的名媛淑女,心里好不沮丧。
    牵骆驼的脚夫骂骂咧咧,怨声不绝,一个个溜之大吉,寻找烈酒、女人去了。
    火炬已经熄灭,找不到打尖的旅舍,路经的城市满布敌意、猜疑;村落肮脏,且漫天要价。
    困难重重!最后我们决定通宵赶路,累了打个盹。听见谁在唱歌,准是疯子!
    黎明时分,我们进入凉爽宜人的山谷,雪线下是潮湿的沃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林木的气息,山涧淙淙流淌,水车的叶片拍击着幽暗。
    天边屹立着三棵树。浑身雪白的老马在山坳奔驰。我们走到门上挂着葡萄藤的酒肆前,只见两个人脚踏着空酒坛,在洞开的大门口掷骰子赌钱。
    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们继续前进。时光飞逝,傍晚,我们到了目的地,应该说,这段经历是令人满意的。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邈远的往昔,又仿佛是有意发生在现在,写下,请写下这句话——如此迢遥的地方牵引我们来寻死还是觅生?
    “生”已有过一回,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
    在这以前,我见过“生”也见过“死”,自忖两者不是一码事。
    然而,这“生”是非常冷酷的,它的折磨是惨毒的,像死,像我们的死。
    我们返回自己的国家,返回自己的王国。但在陈规陋习中,没有丝毫的安宁,周遭不可亲近的人抱着各自的神像。
    我死了反倒轻松。
    --------
    ①本篇为译诗,原诗作者:t.s.艾略特。
  儿童圣地
  
  一
  
    几更天了?没有回答。
    蒙昧的光阴在亘古的迷津里徘徊,望不见陌生的路的终端。
    山底下的瞑暗像倒毙的恶魔的眼珠,叆叇的浓云压迫苍穹的胸脯,洞穴里一团团黑雾犹如剁碎的夜阑的肢体。
    天边刺目的火光,忽明忽灭,那是无名煞星红眼的窥视?
    抑或是原始的饥渴伸抖着的滴血的舌头?
    “蜕变”的泪滴般的狼藉的杂物,仿佛是生灵未完的游戏的残骸;是恣意挥霍的权势的破损的牌楼,湮没的河道上被遗忘的腐朽的桥梁,神祗离弃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坛,未做成便腐蚀了的隐入虚无的阶梯。
    蓦地,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那是禁锢的山洪冲出隘口的轰鸣?还是疯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诵的骇人的经咒?大火包围的森林自毁的惨叫?
    可怕的喧嚣下面,流动着轻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喷发的熔岩,里面熔合着嫉贤妒能的窃窃私语、卑鄙的飞短流长、愚蠢的尖利的傻笑。
    那里,人像历史的纸屑,随风飘荡。火炬的光影中,他们满面是恐惧。
    一天,无端的猜疑驱使一个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邻居。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广泛愤怒的争吵。
    一个妇人绝望哀号:“唉,唉,我们迷失方向的儿子堕落了。”
    一个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躯,格格地笑道:“区区小事!”
  二
  
    虔诚者坐在山巅皎洁的宁静中,不眠的目光寻觅星光的暗示。
    云团凝聚,夜鸟哀鸣飞翔的时刻,他说:“别害怕,兄弟,记住人是伟大的。”
    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太初的力量是兽性,兽性是恒久的。
    诚实实际上是自欺欺人。”
    蒙受打击时,他们惶恐地打听:“兄弟,你在哪里?”
    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不见他的身影。他们议论纷纷:那话音是陷入恐惧产生的幻觉。虚妄的自慰。
    在暴虐的荆棘丛生的大漠里,为占有海市蜃楼,人们累世经代地互相残杀。
  三
  
    云散天晴,东方地平线上跃出了启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声惬意的长叹。林径上荡漾着绿叶簌簌的絮语,鸟儿在枝头唱歌。
    “时辰到了。”虔诚者肯定地说。
    “什么时辰?”
    “启程的时辰。”
    他们不解其义,坐着胡猜乱想。
    晨曦的爱抚渗透泥土深处,世界的根须里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向“完美”的圣地进发吧!
    这激动人心的崇高的声音迅速在人群中传播。男人仰望天际,女人合掌覆额,孩子拍巴掌嬉笑。
    红日在虔诚者的眉宇描了个金色吉祥痣。
    人们齐声欢呼:啊,兄弟,我们赞颂你。
  四
  
    旅人从各个角落出发——
    从尼罗河流域,从恒河之滨,从西藏冰冷的河谷,他们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穿过无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开辟道路,在城墙环护的都市大门前走来了。
    他们有的徒步,有的骑马,骑象,骑骆驼。
    有的战车上飘扬着中国的绸旗。
    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诵念着不同的经文焚香前行。
    护卫帝王的军卒的刀戟寒光闪闪,擂响的鼓声如同雷鸣。
    托钵僧披着破烂袈裟,王公贵族身着耀眼的缀金缎带绸袍。
    健步如飞的求学的年轻人推着为学识的荣誉和高龄的重荷压得步履蹒跚的老学究。
    无数母亲、处女、新娘说说笑笑,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圆盘,提着灌满香水的铜壶。
    行列里还有跛子,瞎子,病人,残疾人,娇声娇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出售神灵、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贾。
    何谓“完美”?!
    无人讲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阐释,不过是在私利上粘贴高尚的标签,赋予无上的价值,为有恃无恐的盗窃带来无穷的机会,以龌龊肉体的不倦的贪欲构筑臆想的天堂。
  五
  
    乱石横卧的山路崎岖、艰险。
    虔诚者在前面带路,身后是强者、弱者、年轻人、老年人、统治者、半饥半饱的农夫……有的脚底起泡,精疲力尽,有的满腔忿懑,有的产生怀疑。
    他们计算迈出的步伐,不时询问:还有多远?
    虔诚者以歌声作为回答。
    他们听他唱歌,皱起眉头,但不敢走回头路。
    人流的惯性和朦胧的希望驱策他们向前。
    他们减少睡眠,缩短休息时间,展开互相超越的激烈竞赛,唯恐落后蒙受欺骗。
    一个个黄昏尾随白昼来临,一条条地平线落在身后。未知的邀请以看不见的信号向他们招手。
    他们的表情变得冷峻,抱怨越来越刺耳。
  六
  
    入夜。
    跋涉了一天的人们在榕树底下铺席坐下。
    一阵风吹灭了灯,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
    人群中呼地站起一个人,指着带路人吼道:“骗子,你骗了我们。”
    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女人们咬牙切齿,男人们破口大骂。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他一拳。一个个人站起来,拳脚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
    死寂的夜,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七
  
    旅人们惊慌失措。
    女人嘤嘤啜泣,男人厉声呵斥:“别哭!”
    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停止狂吠。
    长夜漫漫。
    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谁应承担责任?
    他们吼叫,咆哮,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过山峰,布满天空。
    他们骤然平静下来。
    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摸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
    女人们放声大哭,男人们双手捂脸。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脚挪不动,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
    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谁为我们指路?”
    “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东方的一位老人说。
    大家默默地垂下头。
    “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老人继续说,“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
    他们全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
  八
  
    年轻人呼吁:“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
    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
    他们看不清楚目标,但怀有一致的热情。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他们心里没有疑虑,走路不感到疲劳。
    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
    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过渺无人烟的沉寂的荒原,那里既往的岁月静默地将破碎的功绩抱在怀里。他们目睹的破落户的颓垣后面,卧榻曾嘲讽食客。
    途中熬过了烈日烤灼的漫长的时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问预言家:“前方是不是我们至高希望的阙顶?”
    “不,那是暮云的峰峦上的落日的余辉。”预言家说。
    年轻人鼓励道:“不要停步,朋友,踏尽夜的黑暗,我们将抵达光的国度。”
    他们摸黑前进,路意识到了使命,脚下的尘土以无声的触抚指示方向。
    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斗以无声的歌词鼓舞他们:旅伴,勇往直前!
    引路人凌空传递信息:快到了。
  九
  
    第一抹朝晖在沾露的树叶上闪烁。
    星相家说:“朋友,我们到了。”
    路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风中摇荡。大地的欢声响应着云霓色彩的变幻。从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庄里,每日平静地流动着人流。陶工制罐的轮子欢快地转动,樵夫担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旷野放牛犊,少妇头顶水罐,沿着河边的绿径往家走去。
    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哪儿是金矿?哪儿是辑录杀人惑人的咒语的古圣梵典?
    “星斗的示意是不会错的。他们的信号陨落在这里。”星相家说罢,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边。
    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态的光华,黎明在溶和笑泪的乐曲的大潮中轻漾,一箭之遥的棕榈树林里,一间茅舍沉浸在无可言喻的静谧之中。
    来自海滨的一位陌生的诗人在门口吟唱:“母亲,开门!”
  十
  
    一束阳光斜照着柴扉。
    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听见洪荒年代创造的偈语:母亲,开门!
    门开了。
    母亲怀抱着婴儿坐在草榻上。
    等待着阳光照临朝霞怀抱的启明星似的婴儿的脸。
    诗人弹琴,歌声在天空飘绕——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
    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齐双膝跪地,齐声欢呼:“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
  最后一封信
  
    由于我的过错,空荡荡的寓所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
    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
    我决计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
    由于过分悲怆,我许久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可是房客快来了,房间得打扫一下。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
    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①绣花拖鞋、梳子、装着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一架小手风琴,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从她的红皮书包里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
    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
    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她刚七岁。
    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为,她神情忧郁,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坐在办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发生不测。
    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忧虑地说:“外甥女学习要耽误了。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当作包袱顶在头上?”
    我好生愧疚,说:“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
    第二天,她上学了,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倒开回来的阴谋。
    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见此情形,大为不满:“这样念书不行!我得把她带走,送她上贝那勒斯的寄宿学校。我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
    她跟她姨妈走了,因为我应允,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
    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以为老师的关怀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四个月后回来,我径直前往贝那勒斯看望阿姆丽。途中收到一封信——还说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我很想见您。
    没有别的话。
    --------
    ①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制鞋业而闻名。
  废纸篓
  
    “你在干什么,苏妮①?”父亲吃惊地问,“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
    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有两扇南窗。窗户前床上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对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亡母的遗像,一串芳香的花条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
    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侧脸望着窗外,她没有梳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过。
    苏娜丽达不答话,只管低头整理衣服,手微微发颤。
    “你要出门?”父亲又问。
    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你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我到阿努②家去。”
    “啊呀!”莎米达叫起来,“姐姐,你胡说什么呀!”
    父亲露出恼怒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
    “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决心不可动摇,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
    父亲忧心忡忡:“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会同意你俩的婚事?”
    “您不了解阿尼尔,”女儿自豪地说,“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
    父亲长叹一声,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
    钟敲了十二下。
    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莎米达来叫过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爱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莎米达拉住他说:“别去了,爸爸,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
    苏娜丽达把头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张望。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她急忙梳妆,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尔家的信。”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
    苏娜丽达读完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尔在信中写道: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变父亲的观点,岂料磨破嘴唇,他仍固执己见,所以……
    下午一点。
    苏娜丽达呆坐着,眼里没有泪水。
    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呢。”
    “叫他们滚!”苏娜丽达一声怒吼。
    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
    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没有细问,抚摸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说:“苏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
    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
    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
    “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
    家里张灯结彩,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尔失魂落魄。
    傍晚七点左右,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尔突然来临。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想起了特地来一趟。”阿尼尔犹豫一下说,“我想顺便再看一眼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
    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床具上,门框上,窗帘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发的?残花的?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不得而知。
    阿尼尔抽了会儿烟,把烟蒂往窗外一掷,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红绸带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
    --------
    ①苏娜丽达的昵称。
    ②阿尼尔的昵称。
  山茶花
  
    她名叫卡梅腊。
    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赏她的披肩秀发和柔美的面部线条。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
    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
    此后,我制定了出门的时刻表。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所以经常相遇。
    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
    我暗暗抱怨,为什么不发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发生骚乱,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
    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
    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
    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拥挤。
    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
    可一时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
    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烟!”
    他装作没听见,照样吞云吐雾。
    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掷到窗外,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一声不吭,一步跳下了车。
    他也许认识我。我在足球场上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
    姑娘的脸煞地红了。她低头佯装看书,手索索发抖,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顾。
    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先生,你做得对!”
    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改乘出租汽车走了。
    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
    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
    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
    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
    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座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皓皑雪峰遥遥在望。
    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
    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他是个瘦高个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对我说: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
    泰努卡像个影子,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学习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饮食的兴趣,对我这位足球名将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体现了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
    唉,命运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两天,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一盆使你时时想念我们的花。”
    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
    “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么名字?”
    “山茶花。”
    我心头一震,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语:“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
    我不晓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话是什么含义。她突然两颊绯红,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
    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车,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
    这趟旅行到此结束。
    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
    在祭神节的假期里,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这是偏僻的山区,我不想说出地名。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
    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家安在婆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哈尔达基树底下,赤裸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
    这里没有旅馆。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没有别的旅伴。
    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
    太阳升起之前,她撑着花伞,沐浴着凉爽的晨风,在娑罗树林里散步,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到对岸树底下看书。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我多么想走过去说,“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我会汲水、打柴,附近树林里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
    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
    我如梦初醒,在这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应该知趣地离开,然而,暂时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开了,派人送过去,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白天打猎,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静观花苞的变化。
    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
    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等待着。
    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先生,叫我干什么?”
    我走出帐篷,一眼看见山茶花夹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脸闪着欣喜的光彩。
    “叫我干什么?”她又问。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样。”说罢我动身返回加尔各答。
  玩具的自由
  
    穆尼小姐卧房里的日本木偶名叫哈娜桑,穿一条豆绿色绣金花日本长裙,她的新郎来自英国商场,是没落王朝的王子,腰间佩戴宝剑,王冠上插一根长长的羽翎。明天一对新人盛妆打扮,后天举行婚礼。
    黄昏,电灯亮了,哈娜桑躺在床上。
    不知哪儿来的一只黑蝙蝠在房里飞来飞去,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转。
    哈娜桑忽然开口说:“蝙蝠,我的好兄弟,带我前往云的国度。我生为木偶,愿意在游戏的天国做度假的游戏。”
    穆妮小姐进屋找不到哈娜桑,急得大叫起来:“哈娜桑,你在哪儿?”
    庭院外面榕树上的神鸟邦迦摩说:“蝙蝠兄弟带着她飞走了。”
    “哦,神鸟哥哥,”穆尼央求道,“请带我去把哈娜桑接回来。”
    神鸟展翅翱翔,带着穆尼飞了一夜,早晨到达云彩的村寨所在的罗摩山。
    穆尼大声呼喊:“哈娜桑,你在哪儿?我接你回去做游戏。”
    蓝云上前说:“人知道什么游戏?人只会用游戏束缚与他游玩的人。”
    “你们的游戏是怎样的呢?”穆尼小姐问。
    黑云隆隆地吼叫着灼灼地朗笑着飘过来说:“你看,她化整为零,在缤纷的色彩中,在罡风和霞光中,在各个方向各种形态中度假。”
    穆尼万分焦急:“神鸟哥哥,家里婚礼已准备就绪,新郎进门不见新娘会发怒的。”
    神鸟笑嘻嘻地说:“索性请蝙蝠把新郎也接来,在暮云上举行婚礼。”
    “那人间只剩下哭泣的游戏了。”穆尼一阵心酸,泪如雨下。
    “穆尼小姐,”神鸟说,“残夜消逝,明天早晨,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游戏的,可惜你们谁也看不见。”
  怯 弱
  
    高中一年级学生巴特克里斯达说话尖酸刻薄,是胆小的同学心目中的恶魔。
    他无缘无故地为苏尼塔起了一个绰号“白鹤”。
    绰号后来变为“小鸭”,最后成为“纯种鸭”。绰号本身并无特殊的意思,不过是恶作剧罢了。
    憨厚的人惧怕奚落,但常常成为奚落的对象,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到处乱射怪笑的毒箭。
    巴特克里斯达的喽罗也怀着莫名的厌恶,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针,刺伤苏尼塔。
    可怜的苏尼塔为了解脱只好转学。
    过了许多日子,他的血管里仍流着往日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谨,蛮横黧黑的恶煞巴特克里斯达把生活的不公正和无情的冷嘲热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
    巴特克里斯达摸透了苏尼塔的脾性,路上遇见他,总提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惧,以此取乐,炫示他拥有暴虐的手段的骄傲。他仍叫苏尼塔的绰号,仍然对他怪笑。
    大学毕业后,苏尼塔试图跻身于律师的行列,但律师的行列没有空隙容他挤入。
    他缺少挣钱的机会,但不缺少时间,他弹琴,唱歌,填补生活的空虚。后来索性拜艺术家尼亚玛德为师,悉心钻研音乐。
    他的妹妹苏妲在英国人创办的达耶森学院已获得学士学位,并发誓要戴上数学硕士的礼帽。她身材苗条,步履轻盈,一副近视眼镜后面闪着好奇的光芒,身心充满欢乐和甜笑。
    钦慕他的女友乌玛拉妮说话柔声细气,睫毛下微漾着摄魂的暗影,纤圆的手腕上戴两只精致的镯子。她攻读哲学,讨论问题口未开脸先红。
    苏妲并非不曾窥见哥哥的隐秘,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着笑声,免得他难堪。
    星期天,苏妲请乌玛拉妮来喝茶。
    天下着暴雨,街道沉入水中。苏尼塔独坐窗前弹着雨曲。他知道乌玛拉妮在隔壁房间,这喜讯融合他的心律,在弦索上战栗。
    苏妲突然来到哥哥的房间,夺下他的琴说:“乌玛拉妮特意要我转告你,请你为她唱歌,不唱她决不饶你。”
    乌玛拉妮羞得满面通红,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词抗议苏妲姐姐编造假话。
    黄昏之前,幽暗就浓稠了,房门在风中急躁地晃动。斜雨拍打着窗玻璃,门廊里茉莉花散发着清香,街上积了齐膝的雨水,汽车在水中行驶。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苏尼塔动情地边弹边唱:细雨霏霏,哦,来吧,我的心上人……
    他的心飞往乐曲的天国、尘寰的一切喧杂融入了完美的乐音,无际的流年的碧水里,绽开了一朵“美”的百瓣莲花,他坐在莲花中间,脱胎换骨……
    蓦地,楼梯口传来狞笑和吼叫:“喂,纯种鸭在吗?”
    肥胖的巴特克里斯达闯进屋子,惊愕地看见苏尼塔立在门口,两眼喷射着坦然冷静的忿恨,像是雷神因陀罗朝粗野的嘲讽投掷过去的霹雳。
    巴特克里斯达窘迫地笑着要说什么,苏尼塔大喝一声:
    “闭嘴!”
    有如一脚踩扁的癞哈蟆的聒叫,巴特克里斯达的干笑戛然而止。
  不朽形象的福音
  
    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
    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
    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哆哆嗦嗦地顶着门,插上门闩,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又是雷鸣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时候到了,特来索债。”
    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四壁剧烈地摇晃。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像夜阑的心跳。
    咚咚咚一阵擂击,门闩断了,门板倒地毁坏。
    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
    “躯壳。”使者说。
    生命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乐。难道一瞬之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笛箫折断,手鼓破裂,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
    使者不为所动:“你的躯壳欠了债,是还债的时候了,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
    “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生命不服地说,“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
    使者含讽带讥地说:“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勾弯月,里面有什么值线的东西!”
    “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生命争辩道。
    使者哈哈大笑:“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
    “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
    生命的知音灵魂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没你的创造!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
    灵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
    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钟爱者!‘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收回你的财宝吧!”
    一个个时代逝灭了。
    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许诺,泯灭了形象再度显露,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
    法螺呜呜吹响,形象重返抽象的画中,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形象的爱慕者。
    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生命依旧痛哭。
    生命期冀什么?
    生命双手合十说道:“泥土的使者用残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咙,说:‘喉咙是我的。’我反驳说,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属于你。他听了冷笑一声。上苍的旨意啊,听我含泪的申诉吧,板结的泥土的傲慢将成为胜利者?他眼瞎耳聋,他的哑聋将永远闷压你的妙音?承载‘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岂能允许建造‘僵固’的凯旋柱?”
    天庭又传来圣旨:不必担忧,云气之海上听不见的福音的波涛不会敛息,灵魂苦修终成正果,这是我的祝福,萎缩的喉咙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咙载负旨意。
    灵魂的彩舆将泥土的妖魔驾车抢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无声的歌曲里,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
    无形体的形象和无形体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滨那躯壳的乐园里结合。
  染衣女
  
    桑格尔通古博今,能言善辩,名扬四海。
    他敏捷的思维如山鹰的尖喙,屡次闪电般啄断对方论据的翅膀,使之垂落尘埃。
    南印度的雄辩家奈亚伊克慕名前来,提议御前辩论。
    辩论的胜者将获得国王的奖赏。
    桑格尔接受挑战后,发现缠头巾脏了,急忙前往染衣房。
    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在树篱围绕的菜地旁边。他女儿叫阿米娜,芳龄十七,唱着歌儿,碾细颜料,正调颜色。她的发辫系着红缨子,披着棕色披肩,身穿天蓝色纱丽。
    她把颜料碗递给染布的父亲时,桑格尔走进染衣房,说:“查希姆,国王命我上殿辩论,请把我的缠头巾洗净染成金黄色。”
    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菜地。阿米娜在渠边桑树荫影下洗缠头巾。
    春天和煦的阳光映亮了渠水,斑鸠在远处芒果树上欢啼。阿米娜洗净了缠头巾,摊在青草上晒,忽然看见上面有一行诗:你的妙足垂临我的额头。她凝神沉思起来,听不见芒果树上斑鸠的啼叫。
    末了,她从染衣房取来丝线,绣了一行诗:但内心感受不到爱抚。
    两天后,桑格尔来到染衣房问道:“谁在我的缠头巾上绣的字?”
    胆颤心惊的查希姆施礼道:“先生,是我不懂事的女儿。请原谅她的冒失行为,上殿辩论吧,没人看得见弄得懂那句话的。”
    桑格尔转向阿米娜,说:“染衣女,你使妙足的爱抚离弃高傲缠绕的额头,沿着你的花丝线走进我心里,我通往王宫的道路消失了,今后也不会找到。”
  解 脱
  
    马拉提国王储巴基拉奥·波索亚的灌顶大礼定于明天上午隆重举行。
    民间艺人格尔达尼未被准许进入御庙,他坐在庭院角落一株菩提树下,弹罢单弦琴,喃喃自语:“神啊,是谁让你端坐在坚硬的金椅上的呢?”
    午夜,上弦月冉冉下坠。
    远处宫门前灯光辉煌,鼓乐喧天,格尔达尼唱了起来:
    我沿着林径走来,
    听见碧草在啜泣。
    它们耳贴着尘土,
    期待胸脯上落下无忧的足迹。
    献灯仪式完毕,庙堂大门关闭。人群涌向王宫,格尔达尼继续唱道:
    生命之神啊,
    石龛中幽禁你是他们的目的?
    预见你我的摩挲交融,
    你从天国降临人世。
    漆黑的菩提树下.格尔达尼独自弹唱,巴基拉奥在近处谛听着:
    你呼唤我冲出锁闭的深宅,
    共游山川镜湖,
    你消除流浪的孤寂,
    在心里获得自由。
    傲岸的铁丝网围绕的石牢,
    任他们昼夜守护!
    早晨,启明星淡漠地立在霞光中。宫门前鼓乐齐鸣,祭司送来了圣水,灌顶大礼即将开始。
    冷清的御庙里,烛光困惑、黯淡,神像前凌乱地供放着祭品。
    巴基拉奥悄然出走,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圣 洁
  
    长老罗摩难陀白天拨弄念珠诵经。
    黄昏,他供奉祭品;内心服用了神的赏赐,他的饥饿即刻消除。
    举行庙会的一天,国王和王后驾到。
    此外,从各地来了一批满腹经纶的学者和佩戴标记的各个教派的信徒。
    晚浴完毕,罗摩难陀照例在神足前上供,但心中得不到神的恩赐,他咽不下食物。
    停食两天以后,罗摩难陀虚弱不堪,稽首说道:“神啊,莫非我犯了罪愆?”
    “你当我住在婆伊昆塔①仙境吗?”神气忿地说,“那天未能进入我庙宇的庶民全身也领受了我的抚摸,溶和我足触的圣水的生命之泉,在他们的血管里奔流。对他们的轻慢使我愤慨,今日你的供品是不纯洁的。”
    “主啊,礼法必须维持呀。”罗摩难陀忐忑不安地注望着神的面孔。
    神双目喷出怒火:“我亲手创造的大千世界的花苑里,请来了芸芸众生。你竟然企图在这儿建筑礼法的壁垒,限制我的权力,真是胆大包天!”
    罗摩难陀惶愧地说:“明朝我走出礼法的界限,从你创造的世界清除我的狂妄。”
    深夜,繁星好似在沉思默想。罗摩难陀突然惊醒,听见神在催促:“时候到了,履行你的诺言。”
    罗摩难陀双手合十:“这会儿夜深路黑,栖禽不啼,我正等待黎明。”
    “黎明总是在夜尽之时升起吗?”神申斥道,你的心苏醒听见我发话的时刻,黎明业已来临,去吧,履行你的诺言!”
    罗摩难陀诺诺连声,出庙上路,头顶着璀璨的北斗星。
    他出了城,穿过村庄,来到河边的焚尸场。一个昌达尔种姓人正忙着焚烧尸体。
    罗摩难陀伸手把他搂在胸前。
    那人神色惶遽:“师傅,我叫那瓦,是昌达尔种姓。我的行当受人鄙视,你不要这样让我成为玷污您的罪人。”
    “我在心里已经猝死。”罗摩难陀痛心地说,“我昏昏沉沉,所以一直看不见你。现在我特别需要你,没有你,我心中死者的葬礼无法举行。”
    说罢,罗摩难陀继续前行。
    晨鸟啁啾,启明星在朝晖里隐没。
    卡毗尔坐在院子里哼着小调织布,罗摩难陀在他身旁坐下,搂着他的颈项。
    卡毗尔慌忙自我介绍:“师傅,我是穆斯林,以织布为生,职业低下。”
    罗摩难陀语气温和地说:“朋友,不和你在一起,我在心里赤身裸体,我的心沾染了灰尘。今日,穿上你织的纯洁的布衣,我的羞耻荡然无存。”
    几个徒弟在院子里找到罗摩难陀,责怪道:“师傅,这成何体统!”
    “我在失去神的地方又找到了神。”罗摩难陀坦然说道。
    太阳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罗摩难陀欢悦的面庞。
    --------
    ①保护大神毗湿努的居住地。
  爱的金子
  
    鞣皮匠罗比达斯正在扫地。
    路是他的亲人,孤独是他的伙伴。
    行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路。
    长老罗摩难陀晨浴完毕,走回寺院。距他一丈之遥,罗比达斯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礼。
    罗摩难陀惊诧地问:“朋友,你是何人?”
    “我是路上干燥的尘粒,师傅,您是天上的云彩,您如果降落爱的甘霖,哑默的尘埃放声高歌,遍地鲜花怒放。”
    罗摩难陀把他搂在胸口,给了他爱。
    罗比达斯生命的花丛里吹进了歌声悠扬的春天的和风。歌声传入吉托尔国王后佳莉的耳中,她不禁黯然神伤,支派宫女做事,眼泪簌簌滚落。
    抛弃王后的尊贵,佳莉找到罗比达斯,皈依了毗湿努教派。
    王族年高德劭的祭司闻知此事,悲愤地对王后说:“可耻呀,王后,罗比达斯种姓低贱,挥动扫帚扫地,你竟称他师傅,丢尽了你王国婆罗门的脸面。”
    王后庄重地说:“听我一言,尊敬的祭司,你日日夜夜专打清规戒律的死结,不知道爱的金子已经丢失,是我手沾灰尘的师傅从尘土里把它捡了起来。你可以骄傲地抱住那些毫无意义的打结的绳索,可我是爱的金子的乞丐,宁可头顶着尘土的赠予。”
  圣 浴
  
    罗摩难陀面对东方,肃立在恒河里。晨风吹拂,流水潺潺,似被点金棒点触了的河水闪耀着金光。他遥望蔷薇般的朝阳,在心中喃喃自语:“呵,大神,你慈祥的容貌怎不在我心头闪现,揭去您的面具吧。”
    朝阳升上娑罗树梢。渔民们扬帆启航。一群白鹤飞上阳光明媚的青空,飞往对岸的沼泽地。
    大师的圣浴迟迟不结束,弟子焦急地说:“师尊,耽搁不得了,祭神的时辰到了。”
    大师说:“我的肉身未净,恒河至今远离我的心田。”
    弟子坐下思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光洒满芥菜地。卖花女在路边卖花。养奶牛的女人头顶奶罐前往集市。
    大师若有所思地出水上岸,穿过黄鹂歌唱的灌木丛。
    弟子疑惑地问:“师傅,您去哪儿?前面不是上等人的村落。”
    罗摩难陀说:“我正走在完成圣浴的路上。”
    河滩尽头是一座村庄。大师走进桑树浓荫夹裹的小巷,猴子在枝头跳跃。
    小巷深处是制革人维强的房子,从那儿飘出牲畜的生皮的臭味,兀鹰在空中盘旋,骨瘦如柴的野狗在啃骨头。
    弟子双眉紧蹙,站在村外,默念“罗摩,罗摩。”
    维强敬畏地向罗摩难陀叩头施礼。
    罗摩难陀扶他起来,与他拥抱。
    维强惊慌地说:“师傅,不可这样,贱民屋里的污秽会损毁您圣洁的身体。”
    “远离你的村子下河沐浴,我的心不能与涤净万物的恒河相通。”罗摩难陀欣慰地说,“这会儿,净化万象的圣水贯通了你我的躯体。今天,我未能顺利地膜拜太阳神,我说太阳神啊,我体内那类似你拥有的灵光为什么不闪现呢?此刻,它在你我的额际闪耀,从此我不必再进庙堂。
  第一次膜拜
  
    传说天界神匠毗舍迦罗莫在元古时代为三界神王的庙宇奠基,巨猴诃努曼运来建庙的大量岩石。
    据历史学家考证:栖息在森林里的基拉特族人造了这座神庙,神祗原本属于他们。
    舍帝利①国王曾占领这个国家,杀戮信徒,神庙里血流成河。
    神祗改名换姓,藏在新的教规后面,幸免于难。
    数千年古老的虔诚之河改变了流向,而今,基拉特族人沦为不可接触者,他们通往神庙的路被堵塞。
    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基拉特族的村舍分布在恒河东岸,他们虔信天神,唱颂神歌,但没有寺院。他们的手灵巧,目光的判断从不出错,他们擅长砌石墙,擅长在黄铜器皿上镶嵌银花,精晓大理石神像的内在韵律。
    刀剑掠夺了他们昔日的御座,砍去了他们的服饰和举止的尊严的标记,剥夺了他们享有知识的权利。
    他们只能遥望屹立在西边地平线上的神庙的金顶,只能遥拜神庙,但想象中的神庙依旧那么熟稔。
    十月十五日是祭神节。
    临时搭的高台上击鼓敲钹,弹琴吹箫,遍野帐篷,幡幢猎猎飘扬。路边摆满商品——铜器,银首饰,神像画,绸布,孩子玩的拨浪鼓、泥娃娃、叶笛、供品、花环、水果、香烛、一罐罐圣水……
    魔术师尖声怪气地耍魔术。
    民间艺人绘声绘色地在讲《罗摩衍那》。
    身着耀眼的制服的卫兵骑马巡逻。
    大臣歪坐在大象背上的软榻上,士兵在前面吹号开道。
    高门贵族的太太小姐坐在绣帘彩轿里,仆人家丁前呼后拥。
    五个树干支撑的榕树底下坐着长发蓬乱、面色青灰、一丝不挂的游方僧,脚边是信女们布施的水果、牛奶、甜食、奶酪、大米、土豆……。
    一阵阵“胜利属于神王”的欢呼声响遏行云。
    明天是国王首次祭神的黄道吉日。
    国王乘大象驾临,必经之路两边的香蕉树挂上了花环。绘有吉祥图案的铜罐口盖着芒果树叶,隔一会儿洒一遍香水、驱压浮尘。
    十三日深夜,庙里钟声缓缓隐逝。
    明月像蒙着黑纱,朦胧的月光犹如剧烈的眩晕,夜风凝滞,空中聚集着雾霭,林木受了惊吓似的呆立不动,狗莫名其妙地狺吠。马望着无形物竖起耳朵嘶鸣。
    突然,地底下响起沉闷骇人的声音,地狱的妖魔仿佛一齐擂响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庙里的挂钟急促地摇响,象群挣脱绳索,如云狂奔。
    地下的风暴快速地升腾,骆驼、水牛、黄牛、山羊、绵羊,喘气蹦窜,成千上万善男信女满目惶惑,分不清亲属、陌生人,辨不清东南西北,互相踩踏,惊叫着逃命。
    地面裂开,冒出一股股热水,一缕缕烟尘。池沼的清水漏入下面的沙层。
    飞檐上的钟当当地摇摆,随着一声訇然巨响,钟声寂灭了。大地沉寂的一瞬间,将圆的月亮从西天下垂。
    一顶顶帐篷着火,冲天的浓烟如同蟒蛇缠绕月光。
    第二天,到处听见失去亲人的哭嚎,为防不测,御林军包围了神庙,大臣、星相家、骚人墨客相继赶到,只见山墙倒塌,庙顶塌落在神坛上。
    星相家启奏:“陛下,下个月十五之前,庙宇务必修缮完毕,否则,神明将离去。”
    国王下令:立即修缮。
    大臣上前奏道:“只有基拉特族人会雕塑神像,但决不能让他们下贱的目光玷污神像,神明的圣洁被亵渎,修缮是枉费财物。”
    国王下令召见基拉特族头领玛达卜。
    玛达卜年逾花甲,白发银髯,头缠干净的白色缠头巾,紫铜般的上身裸露着,下身围一条黄色土布,两眼透出忧悒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在国王脚前献上一束素馨花,退倒几步,伏地礼拜。
    国王启口道:“朕闻修缮庙宇非汝等不可。”
    “这是神灵对小民的恩宠。”说罢,玛达卜朝着神庙跪拜。
    “蒙上眼睛,汝能雕塑神像否?”
    “心灵的主宰指示小民劳作,雕琢时不用睁开眼睛。”
    数百名基拉特族人在庙外砌石墙。
    玛达卜双目缠了几层黑布,在庙里雕神像,昼夜不许外出,他冥想着神的慈颜,哼着歌儿雕镌。
    “快干,快干,时间过得很快,吉期快到了。”大臣常来催促。
    玛达卜合掌说道:“是谁②的事,谁自会拼命干,我不过是他的工具。”
    朔日过去,望日将临。
    蒙眼的玛达卜用手指触摸和石头说话,石头有问必答。
    卫兵在旁边监工,防止他解开布条。
    星相家也来询问:“十一日之夜,是陛下首次祭神的吉日,能否如期竣工?”
    玛达卡合掌答道:“我没有资格回答,心灵的主宰哪天降恩,我哪天禀报。在这之前,任何人来打听只会延误工期。”
    初六、初七过去了,凄冷的月光透过庙门,落在玛达卜的银发上。
    夕阳西坠,十一的月亮升上灰暗的天空。
    玛达卜长长地叹口气,说:“喂,卫兵,去送个信儿,神像雕好了,莫错过吉日良辰。”
    卫兵急忙跑出庙堂。
    玛达卜解掉蒙眼的黑布,只见十一的月光照临庄严慈悲的神像,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凝视着神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今天实现了几千年来基拉特族信徒瞻仰神王的夙愿。
    国王进入庙堂,看见玛达卜头贴着神坛底座,恼怒地拔剑砍去,玛达卜登时首身分离。
    这是玛达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神王的足下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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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四大种姓之一。
    ②此指心灵的主宰。
  禳解诅咒
  
    贡达卜·所罗逊是天宫的名伶。
    他的情人玛杜斯丽前往北极山脉朝拜太阳那天,他神不守舍,胡乱地拍击长鼓,致使舞女优哩婆湿舞步紊乱,扫了嘉宾的兴致。
    萨吉①满面羞红,神色尴尬。
    由于众神的诅咒,英俊的贡达卜变得相貌丑陋,他被谪下凡,投生坎达尔王族,取名奥鲁内夏尔。
    玛杜斯丽归来,向萨吉稽首施礼,哀求道:“不要拆散我俩,让我俩谪落人世,同甘共苦。”
    萨吉愁苦地望着雷神因陀罗。
    因陀罗动了恻隐之心:“我成全你,下凡去吧,你为他受苦,也给他痛苦。痛苦中消除他搅乱娱乐的罪孽。”
    玛杜斯丽投生马特罗王族,取名卡姆莉佳。
    一天,坎达尔国王奥鲁内夏尔见了马特罗国公主卡姆莉佳的肖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于是派钦差前往马特罗国求亲。
    马特罗国国王大喜过望,启口道:“此乃公主的洪福。”
    二月十五日吉祥的时辰,国王奥鲁内夏尔的一把七弦琴搁在象背上嵌珠镶玉的御座上,送到了马特罗国王宫,未奏喜乐,公主与奥鲁内夏尔的象征七弦琴举行婚礼,随后日夜兼程赶往坎达尔国。
    先后进入不点灯的暗室,国王和王后鸾倒凤颠,几天后,卡姆莉佳说:“我渴望瞻仰陛下的尊容。”
    国王说:“你在歌里看得见我。”
    黑暗中,国王边弹七弦琴边围绕王后跳天国的舞蹈,这舞蹈成为贬谪的伴旅,附在他的肉体上。好似子夜扑打沙滩的海潮,舞中洋溢的情爱,使王后心潮激荡,泪水涟涟。
    一天四更时分,东方天空闪烁着启明星。卡姆莉佳把柔润的发丝覆盖住国王的双足,请求道:“请允许我在第一抹霞光中第一次看见陛下。”
    国王婉言拒绝:“王后,不可损害不见面的甜蜜结合。”
    “我观瞻陛下的愉快难道永远要被剥夺?这是比眼瞎更可怕的诅咒!”王后怨愤地转过脸去。
    国王让了步:“明天是我与诸位爱卿在纳克格斯树林里共舞的日子,你站在王宫顶上观看吧。”
    王后长叹一声:“如何认出陛下?”
    “你可以自由地想象。想象即真实。”
    第二天夜里王后又在暗室恭迎国王。
    王后说:“我看见的舞蹈,如同吹拂萌发新叶的婆罗树的骀荡的春风。跳舞的个个像月中人一样清秀,唯独一个人丑得要死,极像天狗的帮凶,令人呕心。他凭什么赢得进入树林的权利?”
    国王沉默半晌说:“丑陋里至上的感情是对美的呼唤,阳光宽慰羞惭的乌云,在乌云的额际描绘彩虹。天堂怜悯被诅咒的人世的漫漫荒漠,荒漠出现葱郁的美景。心上人啊,那怜悯未使你的心充满柔情蜜意吗?”
    “没有,陛下,没有哇!”王后双手捂脸。
    国王用带着哭音的声调说:“你同情那个人,你的心可以变得充实,你为何硬着心肠厌憎他呢?”
    “我无法容忍糟蹋艺术趣味的不和谐。”王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国王摁着她的手:“奉献真诚情感的那天,你就能忍受了。
    丑陋所作的自我牺牲中孕育着‘美’的胜利。”
    王后秀眉微蹙:“我不明白陛下袒护‘不美’的用意。薄暗中感受到光明,杜鹃才啼叫欢迎朝霞,我期望今日太阳初升的时刻,陛下出现在我的日光里。”
    “你会如愿以偿的。”国王下定决心,“让胆怯远离我吧。”
    王后在阳光下见到了国王的真面目。
    恩爱的支柱崩坍了。
    “残酷的虚伪!残酷的欺骗!”卡姆莉佳尖叫着跑出王宫。
    她居住的王家森林猎场里的幽静的行宫,像羞涩地藏在云雾中的启明星。
    夜半时分,她隐约地听见七弦琴弹奏的悲苦的曲调,这曲调是那么熟悉,像梦境中远方的暗示。
    日复一日,漆黑的树底下影子般跳舞的人,她肉眼看不见,心幕上却看得清清楚楚,犹如望见空阔的雪松林里摇动的枝叶间南海飓风哀号的神态。王后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绝望的离别唤醒了她的眷恋?泥灯的火苗引燃了金灯?清醒的夜鸟飞越冷凄的巢,振翅的声响激奋了宿鸟的翅翼?
    七弦琴弹着哀婉的乐曲。
    繁星有如苦修的黑夜的无声的咒语。
    王后在卧榻上坐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琴声在夜空铺了条没有尽头的重逢之路,她的思绪在这溟蒙的路上逡巡。
    她找推?找未见面早相识的人?
    一天,苦楝树的清香把妙不可言的邀请送入王后的寝室。
    王后走到窗前,再次目睹那熟稔的舞姿,那离恨的洪涛!
    王后瑟瑟颤抖了起来。
    蛩吟凄切的夜里,下弦月徘徊在地平线上,朦胧月光下的树丛在梦呓。
    寂静的青林把无声的天籁传入王后的肢体,使她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这是今生今世的舞蹈,也是往生往世的舞蹈!
    又过了两夜,相会的路延伸到了窗口,琴弦上跳荡着激越的乐音。
    卡姆莉佳在心里说:“哦,哀绝的人儿,别召唤了,我不再迟延。”
    然而,她到谁的身边去?肉眼看不见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心幕上见到的人把肉眼看不见的人裹胁到了海边神话的国度?哪儿是连接神话国度的路?
    一天后月亮隐逝的朔日之夜,“幽暗”的呼唤越发急切,在王后脑际无路的洞穴里,激荡起雄浑的回声。
    七弦琴以渐渐明朗的乐调模糊地叙述天界的往事。
    “今天我非去不可了,我不怕我的眼睛。”王后自语着出了行宫,踩着枯叶走到老菩提树下。
    琴声消失,王后停下脚步。
    “别害怕,亲爱的王后。”国王的话语如雨云的轰鸣。
    “我不害怕,陛下胜利了。”王后取出纱丽遮掩的灯,慢慢地举到国王面前。
    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国王,半晌才说:“我的主,我的陛下无比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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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神因陀罗的妻子。
  徐志摩 (1897~1931)现代诗人、散文家。名章垿,笔名南湖、云中鹤等。浙江海宁人。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1918年赴美国学习银行学。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伦敦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
  
   1921年开始创作新诗。1922年返国后在报刊上发表大量诗文。1923年,参与发起成立新月社。加入文学研究会。1924年与胡适、陈西滢等创办《现代评论》周刊,任北京大学教授。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华时任翻译。1925年赴欧洲、游历苏、德、意、法等国。1926年在北京主编《晨报》副刊《诗镌》,与闻一多、朱湘等人开展新诗格律化运动,影响到新诗艺术的发展。同年移居上海,任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教授。1927年参加创办新月书店。次年《新月》月刊创刊后任主编。并出国游历英、美、日、印诸国。1930年任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委员,被选为英国诗社社员。同年冬到北京大学与北京女子大学任教。1931年初,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被推选为笔会中国分会理事。同年11月19日,由南京乘飞机到北平,因遇雾在济南附近触山,机坠身亡。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小说散文集《轮盘》,戏剧《卞昆冈》(与陆小曼合写),日记《爱眉小札》、《志摩日记》,译著《曼殊斐尔小说集》等。他的作品已编为《徐志摩文集》出版。徐诗字句清新,韵律谐和,比喻新奇,想象丰富,意境优美,神思飘逸,富于变化,并追求艺术形式的整饬、华美,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为新月派的代表诗人。他的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亚于诗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飞》、《我所知道的康桥》、《翡冷翠山居闲话》等都是传世的名篇。
  这是为青春写的散文诗,一群少年人走过了一段爱痛交织的青春时光,闪耀着诗性光芒的文字,将把这段感人的青春故事永远留在那一段岁月…… 在《猜火车》里,刻骨铭心的恋情遭遇世俗凛冽的遗忘,当生命不再,我们的故事终于沉淀到了海底,被沙子和贝壳覆盖,很多年后,上面长满了浓郁的水藻,如同生命中凛洌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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