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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平原》之后作家毕飞宇时隔3年推出长篇小说《推拿》,这部近十八万字的小说讲述的是一群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这是国内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也是被誉为“最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的毕飞宇首次涉足盲人题材的长篇小说。它的出版为全社会更好地了解盲人这一特殊群体提供了一个范本。毕飞宇在《推拿》中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一个推拿店里一群盲人的生活为中心,去触摸属于黑暗世界中的每一个细节,并对盲人独特的生活进行了透彻、全面的把握。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毕飞宇 Bi Feiyu阅读
  《那个夏季那个秋天》是作家毕飞宇长篇小说处女作,《玉米》和《青衣》的源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小说比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更精彩!
    《上海往事》首度集中收录作家摹写清末及民国题材的四部中篇小说,集中展现民国社会多方面风情,是多项文学奖得主毕飞宇迄今最全作品集(共七卷)之卷四。《上海往事》装帧设计典雅,采用精美双封,可满足读者阅读与典藏的双重需求。
马家父子

毕飞宇 Bi Feiyu
  老马的祖籍在四川东部,第一年恢复高考老马就进京读书了。后来老马在北京
  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但是老马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把一四
  川腔挂在嘴上。和大部分固执的人一样,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
  形式,所以老马不喜欢北京人过重的卷舌音,老马在许多场合批评北京人,认为他
  们没有好好说中国话,“把舌头窝在嘴里做啥子唦?”
   老马的儿子马多不说四川话。马多的说话乃至发音都是老马启蒙的,四川话说
  得不错。可是马多一进幼儿园就学会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归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
  不负责任的腔调。语言即人。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算纯正的四川娃子。老马对这
  一点很失望。这个小龟儿。
   马多这个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马是个足球迷。老马痴迷足球。痴迷那个用左脚运
  球的阿根廷天才马拉多纳。老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绿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骄,盘
  带一只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纵横。但是马多只是马多,不是马拉多纳。马多
  只是他们班上的主力前锋,到了校队就只能踢替补了。然而老马不失望。马拉多纳
  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应当因为儿子成不了马拉多纳而失望。
   老马这些年一直和儿子过,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了。离婚的
  时候老马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儿子。那时候马多正是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老马的妻
  子都三十四岁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岁了还红杏枝头春意闹。老马在第二年的
  春天特意到植物园看了一回红杏树。红杏枝头,多么危险的地方。妻子硬是在这么
  一个危险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老马记得妻子和自己摊牌时的样子,她
  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十分突兀地点了一根烟,骆驼牌,散发出混合型烤烟的呛人
  气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对老马说:“我要离。”妻子没有说“我要离婚”,而是
  说“我要离。”简洁就是力量,简洁也就是决心。她用标准的电报语体表达了决心
  的深思熟虑性与不可变动性,随后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过程中汪了一双泪眼,她
  用那种令人怜惜的方式打量丈夫。老马有些意外,一时回不过神来。老马用四川话
  说:“离婚做啥子么?我那(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么?”妻子听了这话便把脑袋
  侧到卫生间的里口,她用近乎控诉的语调失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生活对不
  起我。——这个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开!”老马的住房只有十七个平方,小是
  小了点,可是把大腿岔开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老马不说话。知道她在外头有人了,
  要不然也不会把骆驼牌香烟抽得这么姿态动人。这个女人在外头肯定是有人了,这
  个女人这一回一定是铁了心了。女人只有铁了心了才会置世界人民的死活于不顾。
  老马很平静。老马在大病过后一直惊奇当初的平静。他走到妻子身后,接过她手里
  的烟,埋了头只顾抽。后来老马抬起头,像美国电影里的好汉那样平静地说:“耗
  (好)。龟儿子留哈(下)。”
   儿子留下了,妻子则无影无踪。老马在生病的日子里望着自己的儿子马多,想
  起了失败,想起了马拉多纳输掉了一生。失败的生活只留下一场查不出的病;失败
  的婚姻只留下孩子这么一个副产品。其余的全让日子给“过”掉了,就像马拉多纳
  “过’‘掉那些倒霉的后卫。
   老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不能。儿子是老马的命。老马在离婚之后对儿
  子的疼爱变得走样了,近乎覆盖,近乎自我,近乎对自己的疯狂奴役。老马在醉酒
  的日子多次想到过再婚,老马的岁数往四十上跑了,正处于一个男人由“狼”而
  “虎”的转型期,身体内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原上款款独步。它们远离
  羊群,饿了肚子,时刻都有冲刺与猛扑的危险性。它们和“红杏枝头”一样危险,
  稍不留神就会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里了。那可是伟大的“爱情”呢?爱情不是欲
  望又能是什么?而婚姻不是爱情又能是什么?所以老马时刻警惕自己,用马多的身
  影赶走那些绰约和袅娜的身姿,赶走时刻都有可能琅琅作响的剑胆琴心。儿子马多
  不需要后妈,当老子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裤带子收收紧,然后,弄出一副平心
  静气的模样来,对自己说:“你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于是老马就点点头,
  自语说:“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
  公鸭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马多智能卓异,是老马面前
  的混世魔王。可是马多一出家门就八面和气了。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只要有
  这么一条,马多在学校里头就必然符合毛泽东主席所要求的“三好”与小平同志所
  倡导的“四有”。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来水笔到校外考试,成绩一出来那些
  分数就成了学校教学改革的成果了。学校高兴了,老马也跟着高兴。老马在高兴之
  余十分肉麻地说:“学校就是马多他亲妈。”’这句话被绿色粉笔写在了黑板上,
  每个字上还加了粉色边框。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内。依照校方的行政安
  排,老马将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报告的题目很动人,
  很抒情,《怎样做孩子的父亲》。许多父亲都赶来了。他们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样
  做孩子的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搂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老马满面春风,每一颗牙齿都
  是当上了父亲的样子。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嗨!”马多的神情却有些
  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说普通话!”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说:
  “晓得。”马多皱了眉头说:“普通话,知不知道?”老马又笑,说:“兹(知)
  道。”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是zhi dao.不是zi dao。”老马抿了嘴
  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捧地竖起了一只大拇指。马多也笑,同样竖
  起一只大拇指。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就像1986年的马拉多纳在墨西哥
  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老马买了两
  瓶蓝带啤酒、两听健力宝易拉罐。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饮料放了一桌子,
  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夜。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他讲
  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儿化”,
  很不错。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老马打开电视,赵忠祥正在解说
  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马多进门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打开
  了自己的家门。马多一进门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吃饭了,有基围虾。”老马看了一眼,说:“还有健力宝。”
   马多说:“得了吧。”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得了吧您。”
   老马笑笑,说:“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
  主席能说湖南话,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马多说:“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城
  楼上去,一开口中国人民准趴下。”
   老马的脸涨成紫红色,说话的腔调里头全是恼羞成怒。老马呵斥说:“你到坦
  桑尼亚去还是四川人,四川种!”
   “凭什么?”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两拨千斤,“我凭什么呀我?”
   “我打你个龟儿!”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老马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喝了两听健力宝,两瓶蓝带啤酒,两小瓶二两装红星牌
  二锅头。那么多的液体在老马的肚子里翻滚,把伤心的沉渣全勾起来了。老马难受
  不过,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从床头柜里翻上桌面,启了封往嘴里灌。家乡的酒说到
  底全是家乡的话,安抚人,滋润人,像长辈的询问一样让人熨贴,让人伤怀。几口
  下去老马就吃掉了。老马把马多周岁时的全家福摊在桌面上,仔细辩认。马多被他
  的妈妈搂在怀里,妻子则光润无比地依偎在老马的胸前,老马的脸上胜利极了,冲
  了镜头全是乐不思蜀的死样子。儿子,妻子,老马,全是胸膛与胸膛的关系,全是
  心窝子与心窝子的关系。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
  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它让你付出全部,然后,拉扯出一个和你对着干的人,
  要么脸对脸,要么背对背。手心手背全他妈的不是肉。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有
  家乡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乡,才是你的血脉,才是你的亲爹亲娘,才是你的
  亲儿子亲丫头。老马猛拍了桌子,吼道:“马多,给老子上酒。”
   马多过来,看到了周岁时的光屁股,脸说拉就拉下了。父亲最感温存的东西往
  往正是儿子的疮疤。马多不情愿看自己的光屁股,马多说:“看这个干什么?”老
  马推过空酒杯,说:“看我的儿。”马多说:“抬头看呗。”老马用手指的关节敲
  击桌面,冲了像片说:“我不想抬头,我就想低下头来想想我的儿子——这才是我
  的儿,我见到你心里头就烦。”
   “喝多了。”马多冷不了地说。
   “我没有喝多!”
   马多不语,好半天轻声说:“喝多了。”
   老马在平静的日子里一直渴望与儿子马多能有一次对话,谈谈故乡,谈谈母亲
  或女人,谈谈生与死,谈谈男人的生理构造、特殊时期的古怪体验,乃至于梦中的
  画面,梦的多能性与不可模拟性。老马还渴望能和儿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马坐镇中
  场,平静而自如地说起地面分球,沿着儿子马多的快速起动来一脚准确传送。然而
  老马始终不能和儿子共同踢一只足球,不能和儿子就某一个平常的话题说一通四川
  话。儿子马多不愿意追忆故乡,儿子马多不愿意与四川人老马分享四川话的精彩神
  韵。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音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弃着故土,故意背弃老
  马的意愿。老马只能站立在无人的风口,来一声长叹,用那种长叹来凭吊断了根须
  的四川血脉。
   离开故乡的男人总是在儿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马叹息说;“这个杂种龟儿。”
   星期天下午是中国足球甲A联赛火拼的日子;老马怎么也不该在这一个星期天的
  下午陪儿子去工人体育场看球的。因为有四川全兴队来北京叫板,老马买了两张票,
  叫上了儿子马多,开心地说:“儿子,看球去。”
   老马和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台上。只;要有全兴队的赛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
  火锅。他们热血沸腾,山呼海啸,冲着他们的绿茵英雄齐声呼喊:“雄起!雄起!”。
   马多侧过脸,问父亲说:“雄起”是什么意思?
   父亲自豪地说:“雄起就是勃起,我们四川男人过得硬的样子。”
   马多的双手托住下巴,脸上是那种很不在乎的神气。马多说:“咱北京人看球
  只有两个词,踢得棒,牛Bi,踢得奥,傻Bi。”
   草皮上头绿色御林军与四川的黄色军团展开了一场伟大的对攻。数万球迷环绕
  在碗形看台上,兴奋得不行。马家父子埋在人群里,随场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
  父亲叫一声“雄起”,儿子马多则说一声“傻Bi”:相反,老马黯然神伤了,儿子
  马多就会站起来,十分权威十分在行地点点头,自语说:“牛Bi”。
   首都工体真是北京国安队的福地,四川男人在这里就是过不硬。四川全兴没有
  “雄起”,而北京国安却潇潇洒洒“牛Bi”了一把。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
  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牛Bi。”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了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
  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儿子马多拖了一口京油子的腔调说:“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忒没劲,回头我煮一
  锅龙凤水饺伺候您老爷子。”
   老马站起来退到高一级的台阶上去,不耐烦地说:“你说普通话耗(好)不耗
  (好)!别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马多说,“儿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国安队在数月之后的成都客场来得就不够幸运,他们被一浪高过一浪
  的四川麻辣烫弄得阵脚大乱。他们的脚法不再华美,他们的切入不再犀利,他们的
  渗透不再像水银那样灵动,那样飘忽不定,那样闪闪发光。他们的软腿露出了“傻
  Bi”的糟糕迹象,一句话,四川人彻底“雄起”了,五万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壮的节
  奏跟随鼓点大声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听到了同胞们的家乡口音。老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现
  场转播,而是只用耳朵就听到了巴蜀大地上的尽情呐喊。马多歪在沙发上,面色沉
  郁,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老马斜了儿子马多一眼,钻到卫生间里去了。老马掏出小
  便的东西,等了一会儿,没有,又解开裤子,坐下去,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是老马
  心花怒放,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了。老马拉开水箱,把干干净净的便槽哗里
  哗啦地冲过了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马从卫生间里出来,搓搓手,说:“儿
  子,晚上吃什么?”
   马多望着父亲,耷拉了眼皮说:“你乐什么?”
   “没有哇,”老马不解地说:“我乐什么了?”
   “您乐什么?”
   “我去买点皮皮虾怎么样?”
   马多一把就把电视机关了。“您乐什么?”
   “我真的没有乐。”
   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撒嘴模样让所有当长辈的看了都难堪。马多说:“别
  憋了,想乐就乐,我看您八成儿是憋不住了。”
   老马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真的不乐了。一点都乐不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乐了?我凭什么不能乐?家乡赢球,老子开心。”
   “可是您憋什么呀您?您乐开了不就都齐了?您憋什么呢您。没劲透了,傻Bi
  透了。”
   “谁傻Bi?马多说您说谁傻Bi?”
   “都他妈的傻Bi透了。”
   老马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撒开了一条缝,冷风全进去了,那不是四川的
  风,是北方的冷空气,伴随了哨声与沙砾。老马想起了妻子和他摊牌的样子,想起
  了这些年一个孩子给他的负重和委屈,想起了没有呼应的爱与寂寞,老马就剩下心
  爱的足球和远方的故乡了,可是在家里开心一下都不能够。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江
  开了。老马抡起右手的巴掌,对了马多的腮帮就想往下抽。老马下不了手。老马咬
  了牙大声骂道:“你傻Bi,你这小龟儿,你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马多说,“怎么成狗日的了?”
   老马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了自己的鞋子说:“我这是当的什么
  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阿木的婚事

毕飞宇 Bi Feiyu
  什么是奇迹?奇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最后发生了。奇迹就是种下了梨树而结出
  来的全是西瓜,奇迹就是投下水的是鳗苗而捞上来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传开了。一
  顿饭的工夫村里人都听说了,梅香在城里给阿木“说”了一个未婚妻,姓林,名瑶,二
  十七岁。村里人不信。林瑶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电视剧里常有,通常都是总经理的
  文秘或卡拉OK大奖赛三等奖的获得者。有这样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给阿木,你说这
  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证实了这一点。梅香逢人就说,阿木
  和林瑶“真的是一见钟情”。
   阿木有一颗极大的脑袋,方方的,阿木还有一副称得上浓眉大眼的好模样,只可惜
  两眼间的距离大了一些,与人说话的时间一长,两眼里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
  开来。阿木在大部分情况显得很安静,不论是上树还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双唇闭得紧
  紧的,动作迅猛而粗枝大叶。没事的时候阿木喜欢钻到人堆里头,两只大耳朵一左一右
  地支楞在那儿,静静地听,似乎又没听。不过阿木的脾气有些大,总是突发性的,事先
  没有一点预兆。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会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伙儿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
  就站起身,气呼呼地甩开大伙儿,一个人走掉。生气之后的阿木走到哪里哪里无风就是
  三层浪,不是鸡飞,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当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气。阿木最大
  的快乐就是别人夸他有力气,不管哪里有什么粗活儿,只要有人喊一声“阿木”,阿木
  一定会像回声那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干完了,你一定要说一声“阿木真有力气”,阿木
  听了这话就会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着他的大手十分开心地走开。你要是不说就会很麻
  烦,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鸡狗就会窜出来,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证明好消息的还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后阿木一个人坐在天井的大门口,一声
  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这是阿木喜上心头之后最直观的生理反应。对于一般
  人来说,心里有了喜事一张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还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
  点声息都没有,就会噘嘴唇,迅速极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说,阿木噘嘴唇其实是在忍。
  阿木要是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喜事来临的时候,阿木却忍得住。
   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详,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
  井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这里经常是村子里最快乐的地方。傍晚时分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围
  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里头会传出怎样好玩的笑话来。依照常规,阿木只
  要在外面一发脾气,到家之后一台综艺大观其实也就开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发
  脾气的次数特别多,因为阿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花狗和明亮他们几个一闲下来就喜欢聚在巷口说笑。花狗和明亮他们在城里头打过
  工,见得多,识得广,根本不会把阿木放在眼里。阿木挤在他们中间完全是长江里面撒
  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们聊完了之后都要把话题引到阿木和梅
  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长的老婆,一个小村长十多岁的镇里女人。花狗就问了:“阿木,
  这几天想梅香了没有?”阿木极其认真地说:“想了。”明亮又问:“哪儿想了呢?”
  阿木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丫,不能断定自己是哪儿“想
  了”。明亮说:“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说:“想睡。”花狗再问:“知不知道怎么睡?”
  这一回阿木被彻底难住了。于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过的地方,用一根树枝在
  地上画出梅香的身影,让阿木从裤裆里掏出东西,对着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问:“知
  不知道怎么睡?”阿木说:“知道了。”“说说看?”阿木说:“对着她尿。”
   大伙儿便是一阵狂笑。阿木并不会说笑话,只会实话实说,但他的大实话大部分都
  能达到赵本山的喜剧效果。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被村长睡过,他们在床上也时
  常恶向胆边生,勇猛无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梅香,但“睡梅香”这样的大话绝对说
  不出口。大伙儿听了阿木的话笑得也就分外地畅快。他们把阿木称作“村里的赵本山”。
  可是阿木这个农民的儿子就不会像赵本山那样,反复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所以
  阿木不可能是赵本山,只能是“村里的”小品艺术家。
   如果花狗这时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离发脾气就不远了。刚刚尿完
  的人说什么也尿不出来的。你一催,阿木便急,离得很开的大眼睛里头就会冒出很焦急
  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尿你妈
  妈×!”撂下这句话阿木掉头就走。
   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们笑得就更开心了。但他们不会立即散去。他们在等,用不了
  多久阿木一定会回家去的。事实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烟,阿木说杀回家就杀回家了。
  阿木一脚踹开木门,杀气腾腾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闭着眼睛大声喊道:“我要老婆,给
  我讨个老婆!”阿木的老爹,一个鳏居的养鸡人,就会皱巴巴地钻出鸡舍,用那种哀求
  的声音小声说:“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让我替你讨谁呢?”
  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着嗓子说:“不管,只要是女的!”
   阿木发了脾气之后每一句话都是相声或小品里的包袱,他说一句围墙外面就要大笑
  一阵。即使阿木天天这样说,大伙儿还是天天这样笑。好段子就是这样的,好演员就是
  这样的,百听不厌,百看不厌。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只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
  快乐的、欢腾的。
   阿木这会儿彻底安静了,阿木家的天井这会儿也彻底安静了。阿木居然要娶一个叫
  “林瑶”的女人了。棗你说谁能想得到?只能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计划放在开春之后,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
  来越大的笑声,只能花钱买日子,仓促着办。一个大风的日子阿木用一条木船把林瑶娶
  回了村庄。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赶到了石码头。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响。林瑶的身段
  修长而又挺拔,一身红,上身是收腰的红外罩,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而下身则是一条
  鲜红的裙子。林瑶的模样像一条上等的红金鱼,足以让村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没完,
  因为风大,林瑶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镜,而脸上又裹上了一张雪白的大口罩。林瑶的出场
  先声夺人。人们痛心地发现,林瑶和阿木的关系绝对是鲜花和牛粪的关系,绝对是金鱼
  与茅坑的关系。林瑶迎着冬天的大风款款而行,鲜红、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瑶的身
  边,合不拢嘴。他那种合不拢嘴的死样子实在让人气得发疯。难怪天下的美女越来越少
  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让阿木这样的疙瘩娶回家了。
   没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脸。但人们一致确认,林瑶的面部绝对有一到三处的致命伤,
  诸如独眼、翘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则没有道理。墨镜和口罩说明了这个问题。
  这一点还可以从林瑶的陪嫁上得到解释。除了一只大木箱,林瑶没有陪嫁。人们的注意
  力很快从林瑶的身上转移到大木箱子上来了。大木箱实在是太沉了,它几乎把四个男人
  的背脊全压弯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总不能是黄金吧。花狗
  决定揭开这个谜。花狗便走上去帮忙。在迎亲的队伍开进天井的时候,花狗一不小心让
  门槛绊了一脚,一个趔趄,花狗连人带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棗
  谜底终于被揭开了。里面全是书。花花绿绿的压塑封面,全是琼瑶、席娟、席慕蓉,一
  扎一扎的。林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蹲在了大木箱的旁边。林瑶摘下墨镜,解
  开雪白的口罩,用红裙子的下摆把每一本书都擦了一遍,重新码进了大木箱。热闹的迎
  亲队伍即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寂静的过程。人们失望地发现,林瑶的面
  部一切正常。尽管林瑶的脸蛋只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齐整,没有致命伤。村里人痛心不
  已,两眼里全是冬天的风。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事?但是当晚的婚宴上村里人终于松了一
  口气。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养了这么多年的鸡,把能花的钱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
  阿木的老爹借了学校的教室,摆了四十八桌。整个婚宴林瑶和阿木一直低着头,也没有
  引起太多的注意。后来有人提议,让新娘和新郎去给媒婆梅香敬酒。这个当然是必须的,
  大伙儿一起鼓掌起哄。让村里人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阿木和林瑶
  站起了身来。刚走了两步阿木和林瑶却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在乱哄哄的人缝里,端着酒
  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阿木的嘴唇噘了四下,林瑶跟上来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
  然后阿木的嘴唇又噘了四下,后来就是林瑶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
  了。喜宴上突然没有了声息,人们放下筷子,严重关注着这一对新人。林瑶的表情和笑
  声一点都收不住,一点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简直像在梦游。下午
  还痛心不已的人们一直盯着林瑶,他们后来把目光从林瑶的脸上挪了开去,相互对视了
  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林瑶还在笑,只是没有了声音,内心的满
  足与幸福使她的脸上出现了无可挽救的蠢相和痴相,让心肠软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
  老爹急了,慌忙说:“阿木,给梅香姐敬酒!”阿木一副没魂的样子,伸出手却去碰林
  瑶手上的酒杯。这对新人把媒婆撂在了一边,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却喝上了,
  恩爱得要命。梅香连忙走上来,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瑶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说:
  “敬过了,敬过了。”这时候隔壁教室里的客人都围过来了,他们堵在门口与窗前,不
  说一句话,默默地凝视林瑶。阿木的老爹转过身来,堆上一脸的笑,招呼说:“大伙儿
  喝,大伙儿痛快喝。”
   婚礼之后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里钻了,人们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瑶厮守在
  天井里头,不是林瑶帮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帮林瑶梳梳头,恩爱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村里的女人们有些不解,她们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恩爱的呢?”花狗极其权威地摇了
  摇头,他以牲口们终日陪伴为例,坚决否定了所谓“恩爱”的说法。不过阿木不往人堆
  里钻,花狗和明亮他们总有些怅然若失。村子里显然比过去冷清了。直到现在他们才发
  现,不是阿木需要他们,相反,是他们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花狗
  和明亮不能让生活就这么平庸下去。他们不答应。村里人也不答应。他们叫过来一个孩
  子,让孩子去把阿木叫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来得很晚,他把两
  只手抄在衣袖里头,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花狗走上去搂
  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几下,却什么也不说。随后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
  几个圆,一条线。花狗严肃起来,说:“大伙儿静一静,我们开会了。”花狗就着地上
  的简易图,把乡里修公路的事情对大伙儿说了。“棗公路到底从哪儿过呢?”花狗的脸
  上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说:“我们得有个意见。”大伙儿都不说话,
  却一起看着阿木,目光里全是期待与信任。阿木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高级的礼遇,两只
  巴掌直搓,两片嘴唇直噘。花狗递给阿木一根烟,给阿木点上,阿木受宠若惊,都近乎
  难为情了。花狗说:“阿木,大伙儿最信得过你,你的话大伙儿都听,你得给大伙儿拿
  个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那就从我们家门口过吧。”花狗他们
  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最后花狗说:“我看可以。”大伙儿就一起跟着说好。阿木
  再也没有料到自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决定了,人有些发飘,拔腿就要往回跑,把这个
  好消息告诉林瑶。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关切地问:“林瑶妹妹对你还好吧?”
   “好。”阿木说。
   花狗说:“说说看。”
   阿木低下头,好像在回顾某个幸福的场面,只顾了噘嘴,却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
  高兴的样子,说:“我们都替你高兴,关心你,连公路都从你们家门口过了,棗说说嘛
  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后,小声说:“林瑶关照我,不要对别人说的。”明亮接过话茬
  儿,说:“林瑶关照你不要对别人说什么?”这一问阿木就开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
  住,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那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大伙儿围着阿木,十分郑重地做
  了保证。阿木便开始说。可是阿木的叙述过于嗦,过于枝蔓,有些摸不着边际。花狗
  和明亮他们就不停地打断他,把话题往床沿上拉,往枕头边上拉。阿木的话慢慢就走了
  正题。阿木像转播体育比赛的实况录像那样开始了床上的画面解说。听众朋友们不停地
  用笑声和掌声以资鼓励,这一来阿木的转播就更来神了。
   阿木的实况转播点缀了多风的冬日,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生活。由于阿木的转播,
  阿木和林瑶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围墙都变得形同虚设。开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们关
  心着他们,传诵着他们的故事。阿木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对村子的人来说意义
  是多么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点,不停地在家里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说。村子里重
  新出现了生机。
   遗憾当然有。阿木现在再也不发脾气了,这是村里的人十分无奈的事。这一点使阿
  木的意义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时候如果没有鸡飞与狗跳相伴随,就如同花朵谢掉了花
  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断了双螯,而孔雀也没有了羽毛。这个不行。花狗和明亮
  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发脾气。真叫人毫无办法。花狗痛心地总结说:“阿木让
  那个女人废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瑶出场了。林瑶成功地补偿了阿木留下来的缺憾。人们意外地发
  现,在某些方面,林瑶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继承并发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观赏性。根据知
  情者们透露,林瑶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无限虚妄的世界里,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乡下,
  嘴边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话。她坚持把阿木称作相公,并在堂屋、鸡舍、茅坑的旁边
  贴上一些红纸条,写上客厅、马场、洗手间。林瑶的头上永远都要对称地插上两支绢花、
  一对蝴蝶或别的什么。而太阳好的日子林瑶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来,晒晒太阳。然后拿
  上一只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边,顶着一颗大太阳,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中午的太
  阳光线太强了,林瑶便把她的墨镜掏出来,戴上,认真地研读,如痴如醉。阿木家的天
  井门口经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并不跨过门槛,隔着一些距离打量着林瑶,
  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痴醉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林瑶不看他们,绝对置身于无
  人之境。林瑶的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听说了
  林瑶的情状,午饭后正无聊,就一起过来看看。
   “林小姐,看书哪?”高老师慢腾腾地说。高老师一进门阿木就把晒着的被褥抱回
  家了,高老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这个阿木。”高老师说着话,伸出手便把林瑶
  手上的书拽过来了,“看的什么书呢?”
   林瑶一把抢过书,泪汪汪地拍着书的封面,说:“这里头全是爱情噢。”
   王老师说:“高老师不要你的爱情,就借你的书看看。”
   高老师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说:“阿木爹,你们家的马一天下几个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说:“孩子玩玩的,闲着无聊,孩子写着玩玩的。”
   高老师拍了拍阿木的头,亲切地说:“阿木啊。”
   林瑶走上去,拉开高老师的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高老师笑起来,背上手,说:“我是阿木的老师,我总共教过五年的一年级,有四
  年就是教阿木的来。”
   老师们一阵笑,阿木的老爹已经掏出香烟来了,一个人发了一支。
   高老师埋着脑袋,从阿木老爹的巴掌心里点了烟,很缓慢地吐出来,说:“阿木啊,
  还是你有福气啊。娶到了太太。蛮好的。蛮不错的。爱看书。太太的身材蛮不错的。”
   林瑶一听到高老师夸奖自己的身材就来神了,身材是林瑶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瑶挤
  到高老师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说:“我袅娜哎。”
   老师们的一阵大笑在一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想忍,但是没能忍
  住。迟到而又会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开心的。阿木的老爹没有能听懂林瑶的话,但是,
  他从老师的笑声和体态上看出儿媳的丑态种种。阿木的老爹转过脸,命令阿木说:“阿
  木,还不给老师们倒水?”
   老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们弓着背脊,对着阿木直摆手。他们弯着腰,擦着眼
  窝里的泪水,退出了天井。这是村里的老师最快乐的一天。他们把“袅娜”带回了学校,
  而当天下午“袅娜”这两个字就在村子里纷扬起来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
  便覆盖了全村。“袅娜”声此起彼伏。村里人不仅成功地把那两个古怪的发音变成了娱
  乐,还把它们当成了咒语与禁忌。两个星期之后,当两个女教师在校长室里吵架的时候,
  她们就是把“袅娜”作为屎盆子扣到对方的头上的,一个说:
   “棗都怕了你了!告诉你,你再袅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个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说:
   “棗你袅娜!你们全班袅娜,你们一家子袅娜!”
   林瑶的灾难其实从花狗进镇的那天就开始了。四五天之后,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
  把他的挂桨机船靠泊在阿木家门前的石码头上,许多人在巷子的那头远远地看到了花狗。
  花狗叼着烟,正从石码头上一级一级地爬上来。人们对花狗在这个时候出现表示出了极
  大的热忱,因为林瑶正站在码头上。众所周知,林瑶傲慢得厉害,除了阿木,几乎不把
  村子里的人放在眼里。花狗好几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瑶,拿林瑶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
  理想。花狗是村子里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瑶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瑶都
  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说完,林瑶的鼻孔里就对称地喷出两股冷气,一副看他不
  起的样子,转过身哼着小曲走掉。花狗当然想争回这份脸面,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
  人们远远地看见花狗爬到岸上来了,慢慢走近了林瑶。许多人都看见花狗站到了林瑶的
  面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地上NE573了几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
  这个时候发生的。人们都以为林瑶会傲气十足地调过脸去,像头顶上的两只蝴蝶那样飘
  然而去的。可是没有。花狗的嘴巴刚动了两下,林瑶的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怔在了那里,
  两只肩头急速地耸了一下。最让人吃惊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林瑶抱住头,撒腿就跑。林
  瑶逃跑的样子绝对称得上慌不择路,她居然没有看清自家大门的正确位置,一头撞在了
  围墙上。她那种慌不择路的模样像一只误入了教室的麻雀,为了逃命,不顾一切地往玻
  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处,没动,重新点了一根烟,微笑着走向了人群。大伙儿围上去,问:
  “花狗你使了什么魔法,怎么三言两语就把林瑶摆平了?”花狗一个人先笑了一会儿,
  伸出一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翘出来,说:“什么三言两语,六个字,就六个字,
  我就把她打发了。棗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花狗长长地“嗨”了一声,说:“还城
  里的呢,还林瑶呢,猪屁!和梅香一样,镇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儿,许扣子。什
  么林瑶?全是她自己瞎编的。棗撒谎的时候倒不呆。刚才一见面,我只说了六个字,鼻
  涕虎,许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认识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
   整个村子如梦方醒,人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许扣子说什么也不该欺骗乡里乡亲
  的。就连小学里的学生们都表达了他们诚实的热情,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围在了阿木家的
  天井四周,用他们脆亮的童声齐声高叫:“鼻涕虎,许扣子!鼻涕虎,许扣子!”他们
  只能这样。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临近春节,人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一则好玩的事情,当然是关于许扣子的。
  现在,村子里的人在赶集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听打听许扣子的过去,摸一摸许
  扣子的底。许扣子好玩的事情实在是多。根据许扣子的邻居说,许扣子蛮有意思的,都
  这个岁数了,天冷了还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画地图”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其实也就是
  尿床。
   许扣子尿床的事理所当然被带回了村庄,可是大伙儿并没有太当回事。事情当然是
  好玩的,不过发生在许扣子的身上,说到底也就顺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没有想到阿木在这个问题上死了心眼。谁能想得到呢,否则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
  那一天其实很平常。中午过后,花狗从阿木的天井旁边经过,阿木正在天井里头晒太阳。
  花狗看见阿木,说:“阿木啊,太阳这么好,还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花狗其实是好
  心,正像花狗所说的那样,要不然,阿木在“夜里头又要湿漉漉的了”。阿木听了花狗
  的话,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红着脸,小声说:“没有。”花狗说:“阿
  木,你可是从来不说谎的。”阿木闭着眼,大叫一声:“就没有!”花狗正在笑,突然
  发现阿木已经不对了。阿木涨得通红的脸膛都紫了,额头上的青筋和分得很开的眼珠一
  起暴了出来。花狗看到阿木发过无数次的脾气,从来没当回事,但阿木这一次绝对有些
  怕人。花狗怕阿木冲出来,悄悄就走了。走了很远之后还听见阿木在天井里狂吼“没有”。
   林瑶这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看见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担,歪着脖子,一边喘着
  粗气一边用发了红的眼睛在天井里四处寻找。林瑶不知道自己的相公发生了什么事,四
  周又没有人,因而阿木的寻找也就失去了目标。林瑶走上去,说:“相公,什么没有?”
  却被阿木一把推到了墙上,又反弹了回来。阿木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瑶后脑勺已
  经出血了。他的眼睛还在找。他终于找到家里的鸡窝了。阿木扑上去,一脚踢烂了栅栏,
  挥起手里的木棍对着老爹的几百只母鸡下起了杀手。几百只母鸡受惊而起,连跑带飞,
  争先恐后。它们冲进了天井,满天井炸开了母鸡们的翅膀,鸡毛和母鸡的叫声四处纷飞。
  阿木对着漫飞的鸡毛尖声喊道:“没有!没有!就没有!”
元旦之夜

毕飞宇 Bi Feiyu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
  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
  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雨就做不到
  这一点。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
  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现在是1998年最后一个午后。雪花如期来临,它们翩然而至。发哥接到了海口的长
  途电话。是阿烦。今年初春和发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
  后来就默然无息了。她的口气有些古怪,既像了却尘缘,又像旧情难忘。发哥后来说:
  “海口怎么样?还很热的吧?”阿烦懒懒地说:“除了阳光灿烂,还能怎么样,——南
  京呢?”发哥顺势转过大班椅,用左手的食指挑起白色百叶窗的一张叶片,自语说:
  “好大的雪。”阿烦似乎被南京的大雪拥抱了,覆盖了,说:“真想看看雪。”发哥歪
  着嘴,无声地笑。“你呀,”发哥说,“真是越来越小了。”
   打完电话发哥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烟,把双脚翘到窗台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
  的雪。发哥的办公室在二十六楼,雪花看上去就愈发纷扬了。发哥在1998年的最后一天
  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然而,她们的面容像窗外的雪,
  飘了那么几下,便没了。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
  发哥是两年半以前和他的妻子离的婚,说起来也还是为了女人。那时候发哥刚刚暴发,
  暴发之后发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发哥拿钱开道,一路风花雪月,打
  一枪换一个地方。发哥在家里头蔫,可到了外面却舍得拼命,
   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当然,婚姻是要紧的,妻子也是要紧的,对于发哥来说,
  所有性的幻想首先是数的幻想,男人就这样,都渴望有一笔丰盛的性收藏。不幸的是,
  妻子发现了。发哥求饶。妻子说不。发哥恼羞成怒。发哥在恼羞成怒之中举起了“爱情”
  这面大旗。婚姻这东西就这样,只要有一方心怀鬼胎,必然会以“爱情”的名义把天下
  所有的屎盆子全部扣到对方的头上。发哥刚刚在外面尝到甜头,决定离。这女人有福不
  会享,有钱不会花,简直是找死!
   离婚之后发哥不允许自己想起前妻。前妻让他难受。难受什么?是什么让他难受?
  发哥不去想。发哥不允许自己去想。一旦发现前妻的面庞在自己的面前摇晃,发哥就呼
  女人。女人会带来身体,女人会把发哥带向高潮。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因为是新
  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所有
  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
  打开来,坐下来把玩自己的手机。前些日子这部该死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到处都是债、
  债、债,到处都是钱、钱、钱,发哥一气之下就把手机关了。倒是办公室里清静,没有
  一个债主能料到发哥在新年来临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发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
  虚空之极,反而希望它能响起来,哪怕是债主。然而,生意人的年终电话就是这样,来
  的不想,想的不来。发哥只好用桌上的电话打自己的手机,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机打桌
  上的电话。这么打了两三个来回,发哥自己也腻味了,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
  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
  “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发哥刚想关闭,前妻却又在电话
  里头说话了,“谁?”发哥的脑袋一阵发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对面,都看见了。
  发哥慌忙说:“是我。”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
  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发哥说。
   “我看得见。”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中发哥说:
  “一起吃个饭吧。”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
  成了“再见”的同意语。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
  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前妻彻底不说话了。这一来电话里的寂静就有了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当初恋爱
  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哥去电话,前妻不答应,发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发哥锲而不
  舍,前妻就不再吱声了,前妻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她的美好静态标示她的基本心愿。发哥
  就希望前妻主动把电话扔了。然而没有。却又不说话。发哥只好一杆子爬到底,要不然
  也太难看了。发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车在楼下等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让
  邻居们都看见我。”说完这句话发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来又点上一根烟,
  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脚后跟。——这算什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发哥挠着头,漫天的
  大雪简直成了飘飞扰人的头皮屑。
   前妻并不像发哥想象的那么糟糕。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
  汽车。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
  愈发楚楚动人了。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
  了一口气。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
  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发哥在转眼
  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
  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
  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发哥曾担心
  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
  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发哥如释重负,
  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
  与不安。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前妻
   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
  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
  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
  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刮水器,调过头说:“到金陵
  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发
  哥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吧。
  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璇宫里坐满了客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这些年他习
  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妻子清贫惯了,
  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然而,这个滴酒不沾
  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坐就要了一杯XO。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
  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那就来两怀。”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
  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
  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
  吧?”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说:“再来一杯。”发哥
  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
  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几,像吮吸。前妻终于开
  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说:“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
  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
  飘上去的到是自己。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
  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
  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寒喧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发哥说:
  “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
  是“找人了没有”。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
  化解了。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只要你过的比我好,一直到老”,发哥就什么事也难
  不倒,永远在外头搞。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赤裸女人。
  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淫乱的念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
  活,发哥收不住。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
  女人“搞”。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这让发哥失望。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
  分惊喜。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发哥说:“过得还好吧?”发哥说: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绝对是一
  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草动。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发哥说:
  “当初真是对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
  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了。把你忘
  了。”
   “你该嫁个人的。”发哥说,“你不该这样生活,”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
  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发哥说,“好男人多的是。”发哥说,“你
  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前妻端着
  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发哥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我不是那
  个意思。”
   发哥说:“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手机
  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是公司的
  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
  口的那边去了。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而无奈地叹息。他
  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了所有的顾客做年终总结报告。后来发哥似
  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
  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
  ——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
  四海的严厉之气。发哥回到座位,一脸的余怒未消。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
  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
  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
  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
  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柔软
  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
  住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轻声说:“别
  这样。”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莫名其妙,来得
  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
  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柄?
  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发哥的女人现
  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发哥拼命地找
  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
  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
  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
  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
  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
  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放出
  茸茸的光。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液汁。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淫荡。既
  像伤痛,又像渴望。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发哥到底开口说话了,尽管说
  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就往上
  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前妻说:“不。”
  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说:“求求你。”前妻
  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有些
  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一起看
  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前妻站起身,
  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
  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
  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
  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
  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
  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
  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
  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了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家里
  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时候勾搭
  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终审判决: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前妻开始穿大衣,就
  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翘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
   衣的纽扣。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起来
  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裸的后背
  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一股无明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发哥怒不可遏,
  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许对着大龙!”餐
  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
  息了。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
  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
  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在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
  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路的
  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那种寒
  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毕飞宇文集:这一半
  这部由作者亲手编定、按创作时间排序的文集共一百余万字,收录了包括《上海往事》《青衣》《哺乳期的女人》在内的作者所有重要作品。近两年,毕飞宇成为影视编导眼中的红人,继电视剧《青衣》在全国热播后,著名导演杨亚洲和演员宋佳相中了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著名导演叶大鹰则拍摄了根据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改编的同名电影,在文坛引起很大轰动的中篇小说《玉米》同时受到数位影视界重量级人士的青睐。
  
  《冒失的脚印》
  这个集子里的作品主要发表于1994年。1994年,我的创作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我个人,1994年绝对是一段疯狂的时刻。在我编辑这个集子的时候,我自己也非常惊讶,那一段时间里头我怎么就写了那么多的作品的呢?
  
  《轮子是圆的》
  这个集子里的作品发表于1995至1997年。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后来得了不少奖,因此,不少朋友对我这一个时间段的写作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事实上,这一段时间我的创作状况并不好,我指的是心态。我非常地焦虑,只有极少的几个朋友知道我内心的秘密。
  
  毕飞宇文集:黑衣裳
  这个集子里收集了《青衣》……在我们的愿望枯萎之后,我们的世界依然是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无聊画面。 我们需要的珍惜的,其实是我们的愿望,一颗好奇的心,还有伴随着愿望与好奇所分泌出来的爱。青衣已经登场,你可以了解她,你也可以不了解她,但她绝对不是一件黑色的衣裳。
  故事仍发生在王家庄,摹写了形形色色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以端方、三丫为代表的乡村青年,以吴蔓玲、混世魔王为代表的下放知青,以老骆驼、顾先生为代表的“牛鬼蛇神”,他们充满梦想与幻灭、挣扎与奋斗的独特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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