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畢飛宇 Bi Feiyu
  繼《平原》之後作傢畢飛宇時隔3年推出長篇小說《推拿》,這部近十八萬字的小說講述的是一群盲人推拿師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這是國內少有的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被譽為“最瞭解女性的男性作傢”的畢飛宇首次涉足盲人題材的長篇小說。它的出版為全社會更好地瞭解盲人這一特殊群體提供了一個範本。畢飛宇在《推拿》中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一個推拿店裏一群盲人的生活為中心,去觸摸屬於黑暗世界中的每一個細節,並對盲人獨特的生活進行了透徹、全面的把握。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畢飛宇 Bi Feiyu閱讀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是作傢畢飛宇長篇小說處女作,《玉米》和《青衣》的源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麽?”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李建國:“人衹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小說比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更精彩!
    《上海往事》首度集中收錄作傢摹寫清末及民國題材的四部中篇小說,集中展現民國社會多方面風情,是多項文學奬得主畢飛宇迄今最全作品集(共七捲)之捲四。《上海往事》裝幀設計典雅,采用精美雙封,可滿足讀者閱讀與典藏的雙重需求。
馬傢父子

畢飛宇 Bi Feiyu
  老馬的祖籍在四川東部,第一年恢復高考老馬就進京讀書了。後來老馬在北京
  娶了媳婦,生了兒子。但是老馬堅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時候都要把一四
  川腔挂在嘴上。和大部分固執的人一樣,他們堅信衹有自己的方言纔是語言的正確
  形式,所以老馬不喜歡北京人過重的捲舌音,老馬在許多場合批評北京人,認為他
  們沒有好好說中國話,“把舌頭窩在嘴裏做啥子唦?”
   老馬的兒子馬多不說四川話。馬多的說話乃至發音都是老馬啓蒙的,四川話說
  得不錯。可是馬多一進幼兒園就學會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歸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
  不負責任的腔調。語言即人。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算純正的四川娃子。老馬對這
  一點很失望。這個小龜兒。
   馬多這個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馬是個足球迷。老馬癡迷足球。癡迷那個用左腳運
  球的阿根廷天才馬拉多納。老馬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緑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驕,盤
  帶一隻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縱橫。但是馬多衹是馬多,不是馬拉多納。馬多
  衹是他們班上的主力前鋒,到了校隊就衹能踢替補了。然而老馬不失望。馬拉多納
  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應當因為兒子成不了馬拉多納而失望。
   老馬這些年一直和兒子過,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別人的新娘了。離婚的
  時候老馬什麽都沒要,衹要了兒子。那時候馬多正是一個十歲的少年,而老馬的妻
  子都三十四歲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歲了還紅杏枝頭春意鬧。老馬在第二年的
  春天特意到植物園看了一回紅杏樹。紅杏枝頭,多麽危險的地方。妻子硬是在這麽
  一個危險的地方開始了自己的第二個春天。老馬記得妻子和自己攤牌時的樣子,她
  倚在衛生間的門框上,十分突兀地點了一根煙,駱駝牌,散發出混合型烤煙的嗆人
  氣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對老馬說:“我要離。”妻子沒有說“我要離婚”,而是
  說“我要離。”簡潔就是力量,簡潔也就是决心。她用標準的電報語體表達了决心
  的深思熟慮性與不可變動性,隨後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過程中汪了一雙淚眼,她
  用那種令人憐惜的方式打量丈夫。老馬有些意外,一時回不過神來。老馬用四川話
  說:“離婚做啥子麽?我那(哪)個地方對不起你了麽?”妻子聽了這話便把腦袋
  側到衛生間的裏口,她用近乎控訴的語調失聲說:“你沒有對不起我,是生活對不
  起我。——這個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開!”老馬的住房衹有十七個平方,小是
  小了點,可是把大腿岔開來肯定是沒有問題的。老馬不說話。知道她在外頭有人了,
  要不然也不會把駱駝牌香煙抽得這麽姿態動人。這個女人在外頭肯定是有人了,這
  個女人這一回一定是鐵了心了。女人衹有鐵了心了纔會置世界人民的死活於不顧。
  老馬很平靜。老馬在大病過後一直驚奇當初的平靜。他走到妻子身後,接過她手裏
  的煙,埋了頭衹顧抽。後來老馬擡起頭,像美國電影裏的好漢那樣平靜地說:“耗
  (好)。龜兒子留哈(下)。”
   兒子留下了,妻子則無影無蹤。老馬在生病的日子裏望着自己的兒子馬多,想
  起了失敗,想起了馬拉多納輸掉了一生。失敗的生活衹留下一場查不出的病;失敗
  的婚姻衹留下孩子這麽一個副産品。其餘的全讓日子給“過”掉了,就像馬拉多納
  “過’‘掉那些倒黴的後衛。
   老馬什麽都可以不要,但是兒子不能。兒子是老馬的命。老馬在離婚之後對兒
  子的疼愛變得走樣了,近乎覆蓋,近乎自我,近乎對自己的瘋狂奴役。老馬在醉酒
  的日子多次想到過再婚,老馬的歲數往四十上跑了,正處於一個男人由“狼”而
  “虎”的轉型期,身體內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原上款款獨步。它們遠離
  羊群,餓了肚子,時刻都有衝刺與猛撲的危險性。它們和“紅杏枝頭”一樣危險,
  稍不留神就會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裏了。那可是偉大的“愛情”呢?愛情不是欲
  望又能是什麽?而婚姻不是愛情又能是什麽?所以老馬時刻警惕自己,用馬多的身
  影趕走那些綽約和裊娜的身姿,趕走時刻都有可能琅琅作響的劍膽琴心。兒子馬多
  不需要後媽,當老子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褲帶子收收緊,然後,弄出一副平心
  靜氣的模樣來,對自己說:“你不行了,軟了,不中用了。’,於是老馬就點點頭,
  自語說:“不行了,軟了,不中用了。”
   兒子馬多正值青春,長了一張孩子的臉,但是腳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
  公鴨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馬多智能卓異,是老馬面前
  的混世魔王。可是馬多一出傢門就八面和氣了。馬多的考試成績歷來出衆,衹要有
  這麽一條,馬多在學校裏頭就必然符合毛澤東主席所要求的“三好”與小平同志所
  倡導的“四有”。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來水筆到校外考試,成績一出來那些
  分數就成了學校教學改革的成果了。學校高興了,老馬也跟着高興。老馬在高興之
  餘十分肉麻地說:“學校就是馬多他親媽。”’這句話被緑色粉筆寫在了黑板上,
  每個字上還加了粉色邊框。
   在一個風光宜人的下午老馬被一輛豐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內。依照校方的行政安
  排,老馬將在體育場的司令臺上嚮所有傢長做二十分鐘的報告。報告的題目很動人,
  很抒情,《怎樣做孩子的父親》。許多父親都趕來了。他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樣
  做孩子的父親。
   老馬是在行政摟二樓的厠所裏頭被馬多堵住的。老馬滿面春風,每一顆牙齒都
  是當上了父親的樣子。老馬摸過兒子的頭,開心地說:“嗨!”馬多的神情卻有些
  緊張,壓低了嗓門厲聲說:“說普通話!”老馬眨了兩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說:
  “曉得。”馬多皺了眉頭說:“普通話,知不知道?”老馬又笑,說:“茲(知)
  道。”馬多回頭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勢,“是zhi dao.不是zi dao。”老馬抿了嘴
  笑,沒有開口,再次摸過兒子的頭,很捧地竪起了一隻大拇指。馬多也笑,同樣竪
  起一隻大拇指。父子兩個在厠所裏頭幸福得不行,就像1986年的馬拉多納在墨西哥
  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馬在回傢的路上買了基圍蝦、紅腸、西紅柿、捲心菜、荷蘭豆。老馬買了兩
  瓶藍帶啤酒、兩聽健力寶易拉罐。老馬把暖色調與冷色調的菜餚和飲料放了一桌子,
  看上去像某一個重大節日的前夜。老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顧下午的報告。他講
  得很好,還史無前例地說了一個下午的普通話。他用了很多捲舌音,很多“兒化”,
  很不錯。衹是馬多的回傢比平時晚了近一個小時,老馬打開電視,趙忠祥正在解說
  非洲草原上的貓科動物。馬多進門的時候沒有敲門,他用自己的雙象牌銅鑰匙打開
  了自己的傢門。馬多一進門憑空就帶進了一股殺氣。
   老馬搓搓手,說:“吃飯了,有基圍蝦。”老馬看了一眼,說:“還有健力寶。”
   馬多說:“得了吧。”
   老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說:“我記得我說普通話了嘛。”
   “得了吧您。”
   老馬笑笑,說:“我總不能是趙忠祥吧。”
   馬多瞟了一眼電視說:“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貓科動物吧。”
   老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墻上看,大聲說:“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
  主席能說湖南話,我怎麽就不能冒出幾句四川話!”
   馬多說:“主席是誰?右手往前一伸中國人民就站立起來了,你要到***城
  樓上去,一開口中國人民準趴下。”
   老馬的臉漲成紫紅色,說話的腔調裏頭全是惱羞成怒。老馬呵斥說:“你到坦
  桑尼亞去還是四川人,四川種!”
   “憑什麽?”馬多的語氣充滿了北京腔的四兩撥千斤,“我憑什麽呀我?”
   “我打你個龜兒!”
   “您用普通話駡您的兒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吶。”
   老馬在這個糟糕的晚上喝了兩聽健力寶,兩瓶藍帶啤酒,兩小瓶二兩裝紅星牌
  二鍋頭。那麽多的液體在老馬的肚子裏翻滾,把傷心的沉渣全勾起來了。老馬難受
  不過,把珍藏多年的五糧液從床頭櫃裏翻上桌面,啓了封往嘴裏灌。家乡的酒說到
  底全是家乡的話,安撫人,滋潤人,像長輩的詢問一樣讓人熨貼,讓人傷懷。幾口
  下去老馬就吃掉了。老馬把馬多周歲時的全家福攤在桌面上,仔細辯認。馬多被他
  的媽媽摟在懷裏,妻子則光潤無比地依偎在老馬的胸前,老馬的臉上勝利極了,衝
  了鏡頭全是樂不思蜀的死樣子。兒子,妻子,老馬,全是胸膛與胸膛的關係,全是
  心窩子與心窩子的關係。可是生活不會讓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衹能是
  你的一個季節,一個年輪。它讓你付出全部,然後,拉扯出一個和你對着幹的人,
  要麽臉對臉,要麽背對背。手心手背全他媽的不是肉。對四十歲的男人來說,衹有
  家乡的酒纔是真的,纔是你的故鄉,纔是你的血脈,纔是你的親爹親娘,纔是你的
  親兒子親丫頭。老馬猛拍了桌子,吼道:“馬多,給老子上酒。”
   馬多過來,看到了周歲時的光屁股,臉說拉就拉下了。父親最感溫存的東西往
  往正是兒子的瘡疤。馬多不情願看自己的光屁股,馬多說:“看這個幹什麽?”老
  馬推過空酒杯,說:“看我的兒。”馬多說:“擡頭看唄。”老馬用手指的關節敲
  擊桌面,衝了像片說:“我不想擡頭,我就想低下頭來想想我的兒子——這纔是我
  的兒,我見到你心裏頭就煩。”
   “喝多了。”馬多冷不了地說。
   “我沒有喝多!”
   馬多不語,好半天輕聲說:“喝多了。”
   老馬在平靜的日子裏一直渴望與兒子馬多能有一次對話,談談故鄉,談談母親
  或女人,談談生與死,談談男人的生理構造、特殊時期的古怪體驗,乃至於夢中的
  畫面,夢的多能性與不可模擬性。老馬還渴望能和兒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馬坐鎮中
  場,平靜而自如地說起地面分球,沿着兒子馬多的快速起動來一腳準確傳送。然而
  老馬始終不能和兒子共同踢一隻足球,不能和兒子就某一個平常的話題說一通四川
  話。兒子馬多不願意追憶故鄉,兒子馬多不願意與四川人老馬分享四川話的精彩神
  韻。兒子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話的捲音音越走越遠,故意背棄着故土,故意背棄老
  馬的意願。老馬衹能站立在無人的風口,來一聲長嘆,用那種長嘆來憑吊斷了根須
  的四川血脈。
   離開故鄉的男人總是在兒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馬嘆息說;“這個雜種龜兒。”
   星期天下午是中國足球甲A聯賽火拼的日子;老馬怎麽也不該在這一個星期天的
  下午陪兒子去工人體育場看球的。因為有四川全興隊來北京叫板,老馬買了兩張票,
  叫上了兒子馬多,開心地說:“兒子,看球去。”
   老馬和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臺上。衹;要有全興隊的賽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
  火鍋。他們熱血沸騰,山呼海嘯,衝着他們的緑茵英雄齊聲呼喊:“雄起!雄起!”。
   馬多側過臉,問父親說:“雄起”是什麽意思?
   父親自豪地說:“雄起就是勃起,我們四川男人過得硬的樣子。”
   馬多的雙手托住下巴,臉上是那種很不在乎的神氣。馬多說:“咱北京人看球
  衹有兩個詞,踢得棒,牛Bi,踢得奧,傻Bi。”
   草皮上頭緑色禦林軍與四川的黃色軍團展開了一場偉大的對攻。數萬球迷環繞
  在碗形看臺上,興奮得不行。馬傢父子埋在人群裏,隨場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
  父親叫一聲“雄起”,兒子馬多則說一聲“傻Bi”:相反,老馬黯然神傷了,兒子
  馬多就會站起來,十分權威十分在行地點點頭,自語說:“牛Bi”。
   首都工體真是北京國安隊的福地,四川男人在這裏就是過不硬。四川全興沒有
  “雄起”,而北京國安卻瀟瀟灑灑“牛Bi”了一把。兒子馬多很滿意地拍拍屁股,
  側過臉去對老馬說:“看見沒有?牛Bi。”
   老馬,這位四川全興隊的忠實球迷,拉下了臉來,脫口說出了一句文不對題的
  話:“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師傅!”
   兒子馬多拖了一口京油子的腔調說:“說這麽傷感情的話忒沒勁,回頭我煮一
  鍋竜鳳水餃伺候您老爺子。”
   老馬站起來退到高一級的臺階上去,不耐煩地說:“你說普通話耗(好)不耗
  (好)!別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馬多說,“兒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國安隊在數月之後的成都客場來得就不夠幸運,他們被一浪高過一浪
  的四川麻辣燙弄得陣腳大亂。他們的腳法不再華美,他們的切入不再犀利,他們的
  滲透不再像水銀那樣靈動,那樣飄忽不定,那樣閃閃發光。他們的軟腿露出了“傻
  Bi”的糟糕跡象,一句話,四川人徹底“雄起”了,五萬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壯的節
  奏跟隨鼓點大聲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馬坐在自傢的臥室裏聽到了同胞們的家乡口音。老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現
  場轉播,而是衹用耳朵就聽到了巴蜀大地上的盡情吶喊。馬多歪在沙發上,面色沉
  鬱,一副惹不起的樣子。老馬斜了兒子馬多一眼,鑽到衛生間裏去了。老馬掏出小
  便的東西,等了一會兒,沒有,又解開褲子,坐下去,別的東西也沒有。但是老馬
  心花怒放,積壓在胸中的陰霾一掃而光了。老馬拉開水箱,把幹幹淨淨的便槽嘩裏
  嘩啦地衝過了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馬從衛生間裏出來,搓搓手,說:“兒
  子,晚上吃什麽?”
   馬多望着父親,耷拉了眼皮說:“你樂什麽?”
   “沒有哇,”老馬不解地說:“我樂什麽了?”
   “您樂什麽?”
   “我去買點皮皮蝦怎麽樣?”
   馬多一把就把電視機關了。“您樂什麽?”
   “我真的沒有樂。”
   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撒嘴模樣讓所有當長輩的看了都難堪。馬多說:“
  憋了,想樂就樂,我看您八成兒是憋不住了。”
   老馬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真的不樂了。一點都樂不出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樂了?我憑什麽不能樂?家乡贏球,老子開心。”
   “可是您憋什麽呀您?您樂開了不就都齊了?您憋什麽呢您。沒勁透了,傻Bi
  透了。”
   “誰傻Bi?馬多說您說誰傻Bi?”
   “都他媽的傻Bi透了。”
   老馬突然就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撒開了一條縫,冷風全進去了,那不是四川的
  風,是北方的冷空氣,伴隨了哨聲與沙礫。老馬想起了妻子和他攤牌的樣子,想起
  了這些年一個孩子給他的負重和委屈,想起了沒有呼應的愛與寂寞,老馬就剩下心
  愛的足球和遠方的故鄉了,可是在傢裏開心一下都不能夠。老馬的淚水一下子就江
  開了。老馬掄起右手的巴掌,對了馬多的腮幫就想往下抽。老馬下不了手。老馬咬
  了牙大聲駡道:“你傻Bi,你這小龜兒,你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馬多說,“怎麽成狗日的了?”
   老馬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臉上,轉過身去對了自己的鞋子說:“我這是當的什麽
  老子?龜兒,你當我老子,我做你的兒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阿木的婚事

畢飛宇 Bi Feiyu
  什麽是奇跡?奇跡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後發生了。奇跡就是種下了梨樹而結出
  來的全是西瓜,奇跡就是投下水的是鰻苗而撈上來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傳開了。一
  頓飯的工夫村裏人都聽說了,梅香在城裏給阿木“說”了一個未婚妻,姓林,名瑤,二
  十七歲。村裏人不信。林瑤是一個多麽美妙的名字,電視劇裏常有,通常都是總經理的
  文秘或卡拉OK大奬賽三等奬的獲得者。有這樣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給阿木,你說這
  世上還有什麽不能發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證實了這一點。梅香逢人就說,阿木
  和林瑤“真的是一見鐘情”。
   阿木有一顆極大的腦袋,方方的,阿木還有一副稱得上濃眉大眼的好模樣,衹可惜
  兩眼間的距離大了一些,與人說話的時間一長,兩眼裏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
  開來。阿木在大部分情況顯得很安靜,不論是上樹還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雙唇閉得緊
  緊的,動作迅猛而粗枝大葉。沒事的時候阿木喜歡鑽到人堆裏頭,兩衹大耳朵一左一右
  地支楞在那兒,靜靜地聽,似乎又沒聽。不過阿木的脾氣有些大,總是突發性的,事先
  沒有一點預兆。誰也不知道哪句話會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夥兒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
  就站起身,氣呼呼地甩開大夥兒,一個人走掉。生氣之後的阿木走到哪裏哪裏無風就是
  三層浪,不是雞飛,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當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氣。阿木最大
  的快樂就是別人誇他有力氣,不管哪裏有什麽粗活兒,衹要有人喊一聲“阿木”,阿木
  一定會像回聲那樣出現在你的面前。幹完了,你一定要說一聲“阿木真有力氣”,阿木
  聽了這話就會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着他的大手十分開心地走開。你要是不說就會很麻
  煩,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雞狗就會竄出來,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證明好消息的還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後阿木一個人坐在天井的大門口,一聲
  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這是阿木喜上心頭之後最直觀的生理反應。對於一般
  人來說,心裏有了喜事一張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還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
  點聲息都沒有,就會噘嘴唇,迅速極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說,阿木噘嘴唇其實是在忍。
  阿木要是急了,什麽事都幹得出,可是喜事來臨的時候,阿木卻忍得住。
   這刻阿木正坐在自傢的門檻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詳,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傢的天
  井平時可不是這樣的,這裏經常是村子裏最快樂的地方。傍晚時分村子裏的人都喜歡圍
  在阿木傢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裏頭會傳出怎樣好玩的笑話來。依照常規,阿木衹
  要在外面一發脾氣,到傢之後一臺綜藝大觀其實也就開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發
  脾氣的次數特別多,因為阿木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
   花狗和明亮他們幾個一閑下來就喜歡聚在巷口說笑。花狗和明亮他們在城裏頭打過
  工,見得多,識得廣,根本不會把阿木放在眼裏。阿木擠在他們中間完全是長江裏面撒
  泡尿,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們聊完了之後都要把話題引到阿木和梅
  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長的老婆,一個小村長十多歲的鎮裏女人。花狗就問了:“阿木,
  這幾天想梅香了沒有?”阿木極其認真地說:“想了。”明亮又問:“哪兒想了呢?”
  阿木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丫,不能斷定自己是哪兒“想
  了”。明亮說:“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說:“想睡。”花狗再問:“知不知道怎麽睡?”
  這一回阿木被徹底難住了。於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過的地方,用一根樹枝在
  地上畫出梅香的身影,讓阿木從褲襠裏掏出東西,對着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問:“知
  不知道怎麽睡?”阿木說:“知道了。”“說說看?”阿木說:“對着她尿。”
   大夥兒便是一陣狂笑。阿木並不會說笑話,衹會實話實說,但他的大實話大部分都
  能達到趙本山的喜劇效果。許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經被村長睡過,他們在床上也時
  常惡嚮膽邊生,勇猛無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梅香,但“睡梅香”這樣的大話絶對說
  不出口。大夥兒聽了阿木的話笑得也就分外地暢快。他們把阿木稱作“村裏的趙本山”。
  可是阿木這個農民的兒子就不會像趙本山那樣,反復強調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所以
  阿木不可能是趙本山,衹能是“村裏的”小品藝術傢。
   如果花狗這時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離發脾氣就不遠了。剛剛尿完
  的人說什麽也尿不出來的。你一催,阿木便急,離得很開的大眼睛裏頭就會冒出很焦急
  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着一口氣,惡狠狠地說:“尿你媽
  媽×!”撂下這句話阿木掉頭就走。
   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們笑得就更開心了。但他們不會立即散去。他們在等,用不了
  多久阿木一定會回傢去的。事實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煙,阿木說殺回傢就殺回傢了。
  阿木一腳踹開木門,殺氣騰騰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閉着眼睛大聲喊道:“我要老婆,給
  我討個老婆!”阿木的老爹,一個鰥居的養雞人,就會皺巴巴地鑽出雞捨,用那種哀求
  的聲音小聲說:“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傢女的不肯哎,你讓我替你討誰呢?”
  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着嗓子說:“不管,衹要是女的!”
   阿木發了脾氣之後每一句話都是相聲或小品裏的包袱,他說一句圍墻外面就要大笑
  一陣。即使阿木天天這樣說,大夥兒還是天天這樣笑。好段子就是這樣的,好演員就是
  這樣的,百聽不厭,百看不厭。有阿木在,就有舞臺在。衹要有了舞臺,村子就一定是
  快樂的、歡騰的。
   阿木這會兒徹底安靜了,阿木傢的天井這會兒也徹底安靜了。阿木居然要娶一個叫
  “林瑤”的女人了。棗你說誰能想得到?衹能說,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計劃放在開春之後,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
  來越大的笑聲,衹能花錢買日子,倉促着辦。一個大風的日子阿木用一條木船把林瑤娶
  回了村莊。村子裏所有的人都趕到了石碼頭。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響。林瑤的身段
  修長而又挺拔,一身紅,上身是收腰的紅外罩,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而下身則是一條
  鮮紅的裙子。林瑤的模樣像一條上等的紅金魚,足以讓村子裏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沒完,
  因為風大,林瑤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鏡,而臉上又裹上了一張雪白的大口罩。林瑤的出場
  先聲奪人。人們痛心地發現,林瑤和阿木的關係絶對是鮮花和牛糞的關係,絶對是金魚
  與茅坑的關係。林瑤迎着鼕天的大風款款而行,鮮紅、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瑤的身
  邊,合不攏嘴。他那種合不攏嘴的死樣子實在讓人氣得發瘋。難怪天下的美女越來越少
  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讓阿木這樣的疙瘩娶回傢了。
   沒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臉。但人們一致確認,林瑤的面部絶對有一到三處的致命傷,
  諸如獨眼、翹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則沒有道理。墨鏡和口罩說明了這個問題。
  這一點還可以從林瑤的陪嫁上得到解釋。除了一隻大木箱,林瑤沒有陪嫁。人們的註意
  力很快從林瑤的身上轉移到大木箱子上來了。大木箱實在是太沉了,它幾乎把四個男人
  的背脊全壓彎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裏頭究竟是什麽?總不能是黃金吧。花狗
  决定揭開這個謎。花狗便走上去幫忙。在迎親的隊伍開進天井的時候,花狗一不小心讓
  門檻絆了一腳,一個趔趄,花狗連人帶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裏的東西散了一地棗
  謎底終於被揭開了。裏面全是書。花花緑緑的壓塑封面,全是瓊瑤、席娟、席慕蓉,一
  紮一紮的。林瑤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蹲在了大木箱的旁邊。林瑤摘下墨鏡,解
  開雪白的口罩,用紅裙子的下襬把每一本書都擦了一遍,重新碼進了大木箱。熱鬧的迎
  親隊伍即刻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目睹了這個寂靜的過程。人們失望地發現,林瑤的面
  部一切正常。儘管林瑤的臉蛋衹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齊整,沒有緻命傷。村裏人痛心不
  已,兩眼裏全是鼕天的風。
   村裏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說這到底是什麽事?但是當晚的婚宴上村裏人終於鬆了一
  口氣。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養了這麽多年的雞,把能花的錢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
  阿木的老爹藉了學校的教室,擺了四十八桌。整個婚宴林瑤和阿木一直低着頭,也沒有
  引起太多的註意。後來有人提議,讓新娘和新郎去給媒婆梅香敬酒。這個當然是必須的,
  大夥兒一起鼓掌起哄。讓村裏人鬆了一口氣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阿木和林瑤
  站起了身來。剛走了兩步阿木和林瑤卻停下腳步了,他們站在亂哄哄的人縫裏,端着酒
  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阿木的嘴唇噘了四下,林瑤跟上來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
  然後阿木的嘴唇又噘了四下,後來就是林瑤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
  了。喜宴上突然沒有了聲息,人們放下筷子,嚴重關註着這一對新人。林瑤的表情和笑
  聲一點都收不住,一點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種旁若無人的模樣簡直像在夢遊。下午
  還痛心不已的人們一直盯着林瑤,他們後來把目光從林瑤的臉上挪了開去,相互對視了
  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裏鬆了一口氣。然而林瑤還在笑,衹是沒有了聲音,內心的滿
  足與幸福使她的臉上出現了無可輓救的蠢相和癡相,讓心腸軟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
  老爹急了,慌忙說:“阿木,給梅香姐敬酒!”阿木一副沒魂的樣子,伸出手卻去碰林
  瑤手上的酒杯。這對新人把媒婆撂在了一邊,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卻喝上了,
  恩愛得要命。梅香連忙走上來,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瑤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說:
  “敬過了,敬過了。”這時候隔壁教室裏的客人都圍過來了,他們堵在門口與窗前,不
  說一句話,默默地凝視林瑤。阿木的老爹轉過身來,堆上一臉的笑,招呼說:“大夥兒
  喝,大夥兒痛快喝。”
   婚禮之後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裏鑽了,人們註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瑤廝守在
  天井裏頭,不是林瑤幫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幫林瑤梳梳頭,恩愛得都不知道怎麽好了。
  村裏的女人們有些不解,她們說:“他們怎麽就那麽恩愛的呢?”花狗極其權威地搖了
  搖頭,他以牲口們終日陪伴為例,堅决否定了所謂“恩愛”的說法。不過阿木不往人堆
  裏鑽,花狗和明亮他們總有些悵然若失。村子裏顯然比過去冷清了。直到現在他們纔發
  現,不是阿木需要他們,相反,是他們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花狗
  和明亮不能讓生活就這麽平庸下去。他們不答應。村裏人也不答應。他們叫過來一個孩
  子,讓孩子去把阿木叫出來,說有要緊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來得很晚,他把兩
  衹手抄在衣袖裏頭,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甕聲甕氣地問:“什麽事?”花狗走上去摟
  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幾下,卻什麽也不說。隨後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
  幾個圓,一條綫。花狗嚴肅起來,說:“大夥兒靜一靜,我們開會了。”花狗就着地上
  的簡易圖,把鄉裏修公路的事情對大夥兒說了。“棗公路到底從哪兒過呢?”花狗的臉
  上是一籌莫展的樣子。花狗看了看大傢,說:“我們得有個意見。”大夥兒都不說話,
  卻一起看着阿木,目光裏全是期待與信任。阿木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高級的禮遇,兩衹
  巴掌直搓,兩片嘴唇直噘。花狗遞給阿木一根煙,給阿木點上,阿木受寵若驚,都近乎
  難為情了。花狗說:“阿木,大夥兒最信得過你,你的話大夥兒都聽,你得給大夥兒拿
  個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說:“那就從我們傢門口過吧。”花狗他們
  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發。最後花狗說:“我看可以。”大夥兒就一起跟着說好。阿木
  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把這麽重大的事情給决定了,人有些發飄,拔腿就要往回跑,把這個
  好消息告訴林瑤。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關切地問:“林瑤妹妹對你還好吧?”
   “好。”阿木說。
   花狗說:“說說看。”
   阿木低下頭,好像在回顧某個幸福的場面,衹顧了噘嘴,卻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
  高興的樣子,說:“我們都替你高興,關心你,連公路都從你們傢門口過了,棗說說嘛
  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後,小聲說:“林瑤關照我,不要對別人說的。”明亮接過話茬
  兒,說:“林瑤關照你不要對別人說什麽?”這一問阿木就開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
  住,仰着頭,喜滋滋地說:“那你們不要告訴別人。”大夥兒圍着阿木,十分鄭重地做
  了保證。阿木便開始說。可是阿木的敘述過於嗦,過於枝蔓,有些摸不着邊際。花狗
  和明亮他們就不停地打斷他,把話題往床沿上拉,往枕頭邊上拉。阿木的話慢慢就走了
  正題。阿木像轉播體育比賽的實況錄像那樣開始了床上的畫面解說。聽衆朋友們不停地
  用笑聲和掌聲以資鼓勵,這一來阿木的轉播就更來神了。
   阿木的實況轉播點綴了多風的鼕日,豐富了村裏人的精神生活。由於阿木的轉播,
  阿木和林瑤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圍墻都變得形同虛設。開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們關
  心着他們,傳誦着他們的故事。阿木一點都不知道他們的婚姻生活對村子的人來說意義
  是多麽的重大。阿木能做的衹有一點,不停地在傢裏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說。村子裏重
  新出現了生機。
   遺憾當然有。阿木現在再也不發脾氣了,這是村裏的人十分無奈的事。這一點使阿
  木的意義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時候如果沒有雞飛與狗跳相伴隨,就如同花朵謝掉了花
  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斷了雙螯,而孔雀也沒有了羽毛。這個不行。花狗和明亮
  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發脾氣。真叫人毫無辦法。花狗痛心地總結說:“阿木讓
  那個女人廢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瑤出場了。林瑤成功地補償了阿木留下來的缺憾。人們意外地發
  現,在某些方面,林瑤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繼承並發展了阿木傢天井的觀賞性。根據知
  情者們透露,林瑤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個無限虛妄的世界裏,不肯承認自己是在鄉下,
  嘴邊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話。她堅持把阿木稱作相公,並在堂屋、雞捨、茅坑的旁邊
  貼上一些紅紙條,寫上客廳、馬場、洗手間。林瑤的頭上永遠都要對稱地插上兩支絹花、
  一對蝴蝶或別的什麽。而太陽好的日子林瑤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來,曬曬太陽。然後拿
  上一隻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邊,頂着一顆大太陽,手裏捧着厚厚的一本書。中午的太
  陽光綫太強了,林瑤便把她的墨鏡掏出來,戴上,認真地研讀,如癡如醉。阿木傢的天
  井門口經常三三兩兩地聚集着一些人,他們並不跨過門檻,隔着一些距離打量着林瑤,
  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癡醉的樣子實在有點好笑。林瑤不看他們,絶對置身於無
  人之境。林瑤的樣子雖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學校裏的老師們聽說了
  林瑤的情狀,午飯後正無聊,就一起過來看看。
   “林小姐,看書哪?”高老師慢騰騰地說。高老師一進門阿木就把曬着的被褥抱回
  傢了,高老師看在眼裏,笑了笑,說:“這個阿木。”高老師說着話,伸出手便把林瑤
  手上的書拽過來了,“看的什麽書呢?”
   林瑤一把搶過書,淚汪汪地拍着書的封面,說:“這裏頭全是愛情噢。”
   王老師說:“高老師不要你的愛情,就藉你的書看看。”
   高老師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說:“阿木爹,你們傢的馬一天下幾個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說:“孩子玩玩的,閑着無聊,孩子寫着玩玩的。”
   高老師拍了拍阿木的頭,親切地說:“阿木啊。”
   林瑤走上去,拉開高老師的手,臉上有些不高興。
   高老師笑起來,背上手,說:“我是阿木的老師,我總共教過五年的一年級,有四
  年就是教阿木的來。”
   老師們一陣笑,阿木的老爹已經掏出香煙來了,一個人發了一支。
   高老師埋着腦袋,從阿木老爹的巴掌心裏點了煙,很緩慢地吐出來,說:“阿木啊,
  還是你有福氣啊。娶到了太太。蠻好的。蠻不錯的。愛看書。太太的身材蠻不錯的。”
   林瑤一聽到高老師誇奬自己的身材就來神了,身材是林瑤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瑤擠
  到高老師的身邊,眨巴着眼睛說:“我裊娜哎。”
   老師們的一陣大笑在一秒鐘之後突然爆發出來了。看得出,他們想忍,但是沒能忍
  住。遲到而又會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開心的。阿木的老爹沒有能聽懂林瑤的話,但是,
  他從老師的笑聲和體態上看出兒媳的醜態種種。阿木的老爹轉過臉,命令阿木說:“阿
  木,還不給老師們倒水?”
   老師們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們弓着背脊,對着阿木直襬手。他們彎着腰,擦着眼
  窩裏的淚水,退出了天井。這是村裏的老師最快樂的一天。他們把“裊娜”帶回了學校,
  而當天下午“裊娜”這兩個字就在村子裏紛揚起來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
  便覆蓋了全村。“裊娜”聲此起彼伏。村裏人不僅成功地把那兩個古怪的發音變成了娛
  樂,還把它們當成了咒語與禁忌。兩個星期之後,當兩個女教師在校長室裏吵架的時候,
  她們就是把“裊娜”作為屎盆子扣到對方的頭上的,一個說:
   “棗都怕了你了!告訴你,你再裊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個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說:
   “棗你裊娜!你們全班裊娜,你們一傢子裊娜!”
   林瑤的災難其實從花狗進鎮的那天就開始了。四五天之後,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
  把他的挂槳機船靠泊在阿木傢門前的石碼頭上,許多人在巷子的那頭遠遠地看到了花狗。
  花狗叼着煙,正從石碼頭上一級一級地爬上來。人們對花狗在這個時候出現表示出了極
  大的熱忱,因為林瑤正站在碼頭上。衆所周知,林瑤傲慢得厲害,除了阿木,幾乎不把
  村子裏的人放在眼裏。花狗好幾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瑤,拿林瑤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
  理想。花狗是村子裏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瑤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瑤都
  衹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說完,林瑤的鼻孔裏就對稱地噴出兩股冷氣,一副看他不
  起的樣子,轉過身哼着小麯走掉。花狗當然想爭回這份臉面,屢戰屢敗,卻又屢敗屢戰。
  人們遠遠地看見花狗爬到岸上來了,慢慢走近了林瑤。許多人都看見花狗站到了林瑤的
  面前,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上一隻腳,在地上NE573了幾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
  這個時候發生的。人們都以為林瑤會傲氣十足地調過臉去,像頭頂上的兩衹蝴蝶那樣飄
  然而去的。可是沒有。花狗的嘴巴剛動了兩下,林瑤的身體就像過電了一樣怔在了那裏,
  兩衹肩頭急速地聳了一下。最讓人吃驚的景象終於發生了。林瑤抱住頭,撒腿就跑。林
  瑤逃跑的樣子絶對稱得上慌不擇路,她居然沒有看清自傢大門的正確位置,一頭撞在了
  圍墻上。她那種慌不擇路的模樣像一隻誤入了教室的麻雀,為了逃命,不顧一切地往玻
  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處,沒動,重新點了一根煙,微笑着走嚮了人群。大夥兒圍上去,問:
  “花狗你使了什麽魔法,怎麽三言兩語就把林瑤擺平了?”花狗一個人先笑了一會兒,
  伸出一隻拳頭,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翹出來,說:“什麽三言兩語,六個字,就六個字,
  我就把她打發了。棗傲什麽傲?這下看她傲。”花狗長長地“嗨”了一聲,說:“還城
  裏的呢,還林瑤呢,豬屁!和梅香一樣,鎮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兒,許扣子。什
  麽林瑤?全是她自己瞎編的。棗撒謊的時候倒不呆。剛纔一見面,我衹說了六個字,鼻
  涕虎,許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認識了。傲什麽傲?這下看她傲!”
   整個村子如夢方醒,人們表現出了應有的憤怒,許扣子說什麽也不該欺騙鄉裏鄉親
  的。就連小學裏的學生們都表達了他們誠實的熱情,他們在放學的路上圍在了阿木傢的
  天井四周,用他們脆亮的童聲齊聲高叫:“鼻涕虎,許扣子!鼻涕虎,許扣子!”他們
  衹能這樣。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臨近春節,人們在鎮上趕集的時候聽到了一則好玩的事情,當然是關於許扣子的。
  現在,村子裏的人在趕集的時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聽打聽許扣子的過去,摸一摸許
  扣子的底。許扣子好玩的事情實在是多。根據許扣子的鄰居說,許扣子蠻有意思的,都
  這個歲數了,天冷了還在被褥上畫地圖的。“畫地圖”是一個有趣的說法,其實也就是
  尿床。
   許扣子尿床的事理所當然被帶回了村莊,可是大夥兒並沒有太當回事。事情當然是
  好玩的,不過發生在許扣子的身上,說到底也就順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沒有想到阿木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誰能想得到呢,否則也不會發生那麽大的事。
  那一天其實很平常。中午過後,花狗從阿木的天井旁邊經過,阿木正在天井裏頭曬太陽。
  花狗看見阿木,說:“阿木啊,太陽這麽好,還不把被褥拿出來曬曬?”花狗其實是好
  心,正像花狗所說的那樣,要不然,阿木在“夜裏頭又要濕漉漉的了”。阿木聽了花狗
  的話,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紅着臉,小聲說:“沒有。”花狗說:“阿
  木,你可是從來不說謊的。”阿木閉着眼,大叫一聲:“就沒有!”花狗正在笑,突然
  發現阿木已經不對了。阿木漲得通紅的臉膛都紫了,額頭上的青筋和分得很開的眼珠一
  起暴了出來。花狗看到阿木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從來沒當回事,但阿木這一次絶對有些
  怕人。花狗怕阿木衝出來,悄悄就走了。走了很遠之後還聽見阿木在天井裏狂吼“沒有”。
   林瑤這時候從臥室裏出來了,看見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擔,歪着脖子,一邊喘着
  粗氣一邊用發了紅的眼睛在天井裏四處尋找。林瑤不知道自己的相公發生了什麽事,四
  周又沒有人,因而阿木的尋找也就失去了目標。林瑤走上去,說:“相公,什麽沒有?”
  卻被阿木一把推到了墻上,又反彈了回來。阿木一點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瑤後腦勺已
  經出血了。他的眼睛還在找。他終於找到傢裏的雞窩了。阿木撲上去,一腳踢爛了柵欄,
  揮起手裏的木棍對着老爹的幾百衹母雞下起了殺手。幾百衹母雞受驚而起,連跑帶飛,
  爭先恐後。它們衝進了天井,滿天井炸開了母雞們的翅膀,雞毛和母雞的叫聲四處紛飛。
  阿木對着漫飛的雞毛尖聲喊道:“沒有!沒有!就沒有!”
元旦之夜

畢飛宇 Bi Feiyu
  十二月三十一號下雪真是再好不過了。雪有一種很特殊的調子,它讓你産生被擁抱
  和被覆蓋的感覺,雪還有一種勸導你緬懷的意思,在大雪飄飛的時候,滿眼都是紛亂的,
  無序的,而雪霽之後,厚厚的積雪給人留下的時常是塵埃落定的直觀印象。雨就做不到
  這一點。雨總是太匆忙,無意於積纍卻鐘情於流淌。雨永遠缺乏那種雍容安閑的氣質。
  上帝從不幹鼕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風霜雨雪這個詞吧,內中的次序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風雨的最後總結。
   現在是1998年最後一個午後。雪花如期來臨,它們翩然而至。發哥接到了海口的長
  途電話。是阿煩。今年初春和發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領麗人。阿煩說了幾句祝願的話,
  後來就默然無息了。她的口氣有些古怪,既像了卻塵緣,又像舊情難忘。發哥後來說:
  “海口怎麽樣?還很熱的吧?”阿煩懶懶地說:“除了陽光燦爛,還能怎麽樣,——南
  京呢?”發哥順勢轉過大班椅,用左手的食指挑起白色百葉窗的一張葉片,自語說:
  “好大的雪。”阿煩似乎被南京的大雪擁抱了,覆蓋了,說:“真想看看雪。”發哥歪
  着嘴,無聲地笑。“你呀,”發哥說,“真是越來越小了。”
   打完電話發哥拉起了百葉窗,點上一支煙,把雙腳翹到窗臺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
  的雪。發哥的辦公室在二十六樓,雪花看上去就愈發紛揚了。發哥在1998年的最後一天
  沒有去想他的生意、債務,卻追憶起他的女人們來了。然而,她們的面容像窗外的雪,
  飄了那麽幾下,便沒了。發哥沿着阿煩嚮前追溯,一不留神卻想到他的前妻那裏去了。
  發哥是兩年半以前和他的妻子離的婚,說起來也還是為了女人。那時候發哥剛剛暴發,
  暴發之後發哥最大的願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發哥拿錢開道,一路風花雪月,打
  一槍換一個地方。發哥在傢裏頭蔫,可到了外面卻捨得拼命,
   能挑千斤擔,不挑九百九。當然,婚姻是要緊的,妻子也是要緊的,對於發哥來說,
  所有性的幻想首先是數的幻想,男人就這樣,都渴望有一筆豐盛的性收藏。不幸的是,
  妻子發現了。發哥求饒。妻子說不。發哥惱羞成怒。發哥在惱羞成怒之中舉起了“愛情”
  這面大旗。婚姻這東西就這樣,衹要有一方心懷鬼胎,必然會以“愛情”的名義把天下
  所有的屎盆子全部扣到對方的頭上。發哥剛剛在外面嘗到甜頭,决定離。這女人有福不
  會享,有錢不會花,簡直是找死!
   離婚之後發哥不允許自己想起前妻。前妻讓他難受。難受什麽?是什麽讓他難受?
  發哥不去想。發哥不允許自己去想。一旦發現前妻的面龐在自己的面前搖晃,發哥就呼
  女人。女人會帶來身體,女人會把發哥帶嚮高潮。
  
   現在,窗外正下着雪,發哥愣過神,决定到公司的幾間辦公室裏看一看。因為是新
  年,發哥提早把公司裏的人都放光了,整個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樓空的寂寥與蕭索。所有
  的空間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發哥胸中的空洞。發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
  打開來,坐下來把玩自己的手機。前些日子這部該死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到處都是債、
  債、債,到處都是錢、錢、錢,發哥一氣之下就把手機關了。倒是辦公室裏清靜,沒有
  一個債主能料到發哥在新年來臨的時候會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發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
  虛空之極,反而希望它能響起來,哪怕是債主。然而,生意人的年終電話就是這樣,來
  的不想,想的不來。發哥衹好用桌上的電話打自己的手機,然後,再用自己的手機打桌
  上的電話。這麽打了兩三個來回,發哥自己也膩味了,順了手隨隨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
  了一串號碼,聽了幾聲,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誰?”電話裏說。發哥的腦子裏
  “轟”地就一下,他居然把電話打到前妻的傢裏去了。發哥剛想關閉,前妻卻又在電話
  裏頭說話了,“誰?”發哥的腦袋一陣發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對面,都看見了。
  發哥慌忙說:“是我。”這一開口電話裏頭可又沒有聲音了,發哥知道前妻已經聽出來
  了,衹好扯了嗓子重複說:“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發哥說。
   “我看得見。”
   電話裏又沒動靜了,發哥咬住下唇的內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慌亂之中發哥說:
  “一起吃個飯吧。”這話一出口發哥就後悔了,“吃個飯”現在已經成了發哥的口頭禪,
  成了“再見”的同意語。發哥打發人的時候從來不說再見,而是說,好的好的,有空一
  起“吃個飯”。
   好半天之後前妻終於說:“我傢裏忙。”
   “算了吧,”發哥說,“我知道你一個人。——一起吃個飯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頭吃。”
   “我不想吃你的飯。”
   “AA製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麽?”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個飯。”
  
   前妻徹底不說話了。這一來電話裏的寂靜就有了猶豫與默許的雙重性質。當初戀愛
  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發哥去電話,前妻不答應,發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發哥鍥而不
  捨,前妻就不再吱聲了,前妻無論做什麽都會用她的美好靜態標示她的基本心願。發哥
  就希望前妻主動把電話扔了。然而沒有。卻又不說話。發哥衹好一桿子爬到底,要不然
  也太難看了。發哥說:“半個小時以後我的車在樓下等你,別讓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讓
  鄰居們都看見我。”說完這句話發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來又點上一根煙,
  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腳後跟。——這算什麽?你說這叫什麽事?發哥撓着頭,漫天的
  大雪簡直成了飄飛擾人的頭皮屑。
   前妻並不像發哥想象的那麽糟糕。前妻留了長發,用一種寧靜而又舒緩的步調走嚮
  汽車。前妻的模樣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黃昏時分的風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動態就
  愈發楚楚動人了。兩年半過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發哥隔着擋風玻璃,深深籲
  了一口氣。離婚期間前妻的遲鈍模樣給發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
  日子,發哥的混亂性史和暴戾舉動給了前妻一個措手不及,一個晴空霹靂。發哥在轉眼
  之間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無底深淵。對前妻來說,離婚是一記悶棍,你聽
  不見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絶望氣息足以抵得上遍體鱗傷與鮮血淋淋。離婚差不多去
  了前妻的半條命。她在離婚書上簽字的時候通身飄散的全是黑寡婦的喪氣。發哥曾擔心
  會有什麽不測,但是好了,現在看來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
  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與漂亮足以說明女人的一切問題。發哥如釋重負,
  輕鬆地打了一聲車喇叭。當然,前妻這樣地精心打扮,發哥又産生了說不出來路的惶恐
  與不安。發哥欠過上身,為前妻推開車門,前妻卻走到後排去了。前妻
   沒有看發哥,一上車就對着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目不轉睛,離過婚的女人就這樣,
  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們過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後遺癥。發哥的雙手扶在方向盤
  上,對着反光鏡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個騎摩托的小夥子衝着他的小汽車不停
  地摁喇叭,發哥纔如夢方醒。發哥打開了汽車的發動機和颳水器,調過頭說:“到金陵
  飯店的璇宮去吧,我在那兒訂了座。”
   雪已經積得很深了,小汽車一開上大街積雪就把節日的燈光與色彩反彈了回來。
  哥說:“開心一點好不好?就當做個夢。”
   璇宮在金陵飯店的頂層,為了迎接新年,璇宮被裝飾一新,既是餐廳,又像酒吧。
  地面、墻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組合燈的照耀下幹幹淨淨地輝煌。璇宮裏坐滿了客人,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新年來臨的樣子。發哥派頭十足,一坐下來就開始花錢。這些年他習
  慣於在女人的面前一擲千金。不過,當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沒有這樣過。妻子清貧慣了,
  到了花錢的地方反有點手足無措,這也是讓發哥極不滿意的地方。然而,這個滴酒不沾
  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隱忍常態,剛一落坐就要了一杯XO。發哥笑起來,哪有飯前就喝這個
  的,發哥轉過臉對服務生說:“那就來兩懷。”發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
  化了,成了水,腳下的萬傢燈火呈現出流動與閃爍的局面,抽象起來了,斑駁起來了。
  節日本來就是一個抽象的日子,一個斑駁的日子。發哥點上煙,說:“這些年過得還好
  吧?”前妻沒有接腔,卻把杯子裏的酒喝光了,側過頭對服務說:“再來一杯。”發哥
  愣了一下,笑道:“怎麽這麽個喝法?這樣容易醉的。”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無
  聲,一下子就笑到頭,然後一點一點地往裏收,把嘴唇撮在那幾,像吮吸。前妻終於開
  口和發哥說話了,前妻說:“夢裏頭喝,怎麽會醉。”
   窗外的風似乎停了,而雪花卻越來越大,肥碩的雪花不再紛飛,像舒緩的墜落,像
  失去體重的自由落體。雪花是那樣的無聲無息,成了一種錯覺,仿佛落下來的不是雪花,
  飄上去的到是自己。雪花是年終之夜的懸浮之路,路上沒有現在,衹有往昔。
   發哥望着他的前妻,離婚以來發哥第一次這樣靠近和仔細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
  衹是白,而是面無血色。她的額頭與眼角布上了細密的皺紋。前妻坐在那兒,靜若秋水,
  但所有的動作仿佛還牽扯到某一處餘痛。寒喧完了,發哥的問話開始步入正題。發哥說:
  “找人了沒有?”話一出口發哥就吃驚地發現,前妻讓他難受的地方其實不是別的,而
  是“找人了沒有”。衹要有一個男人把前妻“找”回去,發哥僅有的那一分內疚就徹底
  化解了。有一句歌是怎麽唱的?“衹要你過的比我好,一直到老”,發哥就什麽事也難
  不倒,永遠在外頭搞。發哥這麽想着,腦海裏頭卻蹦出了許多與他狂交濫媾的赤裸女人。
  發哥覺得面對自己的前妻産生如此淫亂的念頭有點不該,但是,這個念頭太頑固、太鮮
  活,發哥收不住。發哥衹好用一口香煙模糊了前妻的面龐,抓緊時間在腦海裏頭跟那些
  女人“搞”。發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們討好的扭動和誇張的喘息了。
   前妻沒有回答。這讓發哥失望。發哥知道她沒有,但是發哥希望得到一個僥幸、一
  分驚喜。發哥等了好大一會兒,衹好挪開話題。發哥說:“過得還好吧?”發哥說:
  “我知道你還在恨我?”發哥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註視着前妻,但前妻的臉上絶對是一
  片雪地,既沒有風吹,又沒有草動。發哥難過起來,低下頭去衹顧了吸煙,發哥說:
  “當初真是對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個下三爛。”
   前妻說:“我已經平靜了。”前妻終於開口說話了,她的臉上開始浮現出酒的酡紅,
  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閃現出一種空洞的亮。前妻說:“真的,我已經平靜了。把你忘
  了。”
   “你該嫁個人的。”發哥說,“你不該這樣生活,”發哥說,“你應該多出來走走,
  多交一些朋友,別老是把自己悶在傢裏。”發哥說,“好男人多的是。”發哥說,“你
  應該多出來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別老是把自己悶在傢裏,——缺錢你衹管說。”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視着她的前夫,眼裏閃現出那種清冽和空洞的亮。前妻端着
  酒杯,不聲不響地笑。
   發哥瞄了一眼前妻臉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發哥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意思”到底是什麽意思,衹好抿一口酒,補充說:“我不是那
  個意思。”
   發哥說:“你還是該嫁個人的。”
   “你就別愁眉苦臉了,”前妻說,“你就當在做夢。”
   發哥說:“缺錢你衹管說,——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點一點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臨近,以雪花的方式無聲地降臨。發哥的手機
  響起來,發哥把手機送到耳邊,半躺了上身,極有派頭地“喂”了一聲。電話是公司的
  業務員打來的,請示一件業務上的事。發哥對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大哥大走到入
  口的那邊去了。發哥在入口處背對着墻壁打起了手勢,時而耳語,時而無奈地嘆息。他
  那種樣子顯然不是接電話,而是在餐廳裏對了所有的顧客做年終總結報告。後來發哥似
  乎動怒了,政工幹部那樣對着大哥大訓斥說:“你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電話裏頭
  似乎還在嘀咕,發哥顯然已經不耐煩了,高聲嚷道:“就這麽說吧,我在陪太太吃飯,
  ——就這麽說吧,啊,就這麽說!”發哥說完這句話就把大哥大關了,通身洋溢着威震
  四海的嚴厲之氣。發哥回到座位,一臉的餘怒未消。發哥指着手機對前妻抱怨說:“真
  是越來越不會辦事了,——對那幫傢夥怎麽能手軟?你說這生意還怎麽做?——總不能
  什麽事都叫我親自去!”發哥說這話的時候仿佛這裏不是飯店,而是他的臥室或客廳,
  對面坐着的還是他的妻子。前妻面無表情,衹是平靜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發哥,
  發哥回過頭,極不自在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內側,文不對題地說:“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了。”
   但是,剛纔的錯覺並沒有讓發哥過分尷尬,相反,那一個瞬間生出了一股極為柔軟
  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邊際地拂過了發哥。發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出手,捂
  住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說:“別這樣。”前妻瞄了一眼四周,輕聲說:“
  這樣。”發哥聽着前妻的話,意外地傷感了起來,這股傷感沒有出處,莫名其妙,來得
  卻分外兇猛,剎那間居然把發哥籠罩了,發哥兀自搖了一回頭,十分頽唐地端起了酒杯,
  端詳起杯裏的酒,發哥沉痛地說:“這酒假。”
   發哥開始後悔當初的魯莽,為什麽就不能小心一點?為什麽就讓妻子抓住了把柄?
  如果妻子還蒙在鼓裏,那麽,現在傢有,女人有,真是裏裏外外兩不誤。發哥的女人現
  在多得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性和性不一樣。發哥拼命地找
  女人,固然有獵豔與收藏的意思,但是,發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與妻子“在一起”
  時那種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種手足無措,那種羞怯,那種從頭到腳的苦痛尋覓,那種絮
  絮叨叨,那種為無法表達而淚流滿面,那種笨拙,那種哪怕為最小的失誤而內疚不已,
  那種對昵稱的熱切呼喚,那種以我為主卻又毫不利己,那種用心而細緻的鑽研,像同窗
  共讀,為新的發現與新的進步而心領神會。——沒有了,發哥像一隻輪胎,在一個又一
  個女人的身軀上疾速奔馳,充了氣就泄,泄了氣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顔色,沒有盡頭。
   發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兩衹耳垂,XO使它們變紅了,透明了,放出
  茸茸的光。發哥的眼裏涌上了一層薄薄的液汁。既像酒,又像淚。既單純,又淫蕩。既
  像傷痛,又像渴望。發哥就這麽長久地打量,一動不動。發哥到底開口說話了,儘管說
  話的聲音很低,然而,由於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撐在腕部,他說話的時候腦袋就往上
  一頂一頂的,顯得非同尋常。發哥說:“到我那裏過夜,好不好?”前妻說:“不。”
  發哥說:“要不我回傢去。”前妻微微一笑,說:“不。”發哥說:“求求你。”前妻
  說:“不。”
   雪似乎已經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來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藍得有些
  過,玻璃一樣幹淨、透明,看一眼都那樣的沁人心脾。發哥和前妻都不說話了,一起看
  着窗外,中山路上還有許多往來的車輛,它們的尾燈在雪地上斑斕地流淌。前妻站起身,
  說:“不早了,我該回了。”發哥眨了幾下眼睛,正要說些什麽,手機這時候偏又響了。
  發哥皺起眉頭剛想接,卻看見前妻從包裏取出了大哥大。前妻歪着腦袋,把手機貼在耳
  垂上。前妻聽一句,“嗯”一聲,再聽一句,又“嗯”一聲,臉上是那種幸福而又柔和
  的樣子。前妻說:“在和以前的一個熟人談點事呢。”“以前的熟人”一聽到這話臉上
  的樣子就不開心了,他在聽,有意無意地串起前妻的電話內容。刨去新年祝願之外,
  哥聽得出打電話的人正在西安,後天回來,“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
  服,而前妻讓“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東西,“別的再說”,過一會兒前妻“會去電話
  的”。
   發哥掐滅了煙頭,追問說:“男的吧?”
   前妻說:“是啊。”
   發哥說:“熱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開始往脖子上係圍巾。發哥問:“誰?”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說:“大竜。”
   發哥歪了嘴笑。衹笑到一半,發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說誰?”
   前妻說:“大竜。”
   大竜是發哥最密切的哥們,曾經在發哥的公司幹過副手,那時候經常在發哥的傢裏
  吃吃喝喝,半年以前纔出去另立門戶。發哥的臉上嚴肅起來,厲聲說:“什麽時候勾搭
  上的?——你們搞什麽搞?”發哥站起身,用指頭點着桌面,宣佈了他的終審判决:
  “這是絶對不可以的!”
   發哥旁若無人。前妻同樣旁若無人,甚至連發哥都不存在了。前妻開始穿大衣,就
  像在自傢的穿衣鏡面前那樣,翹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
   衣的紐扣。隨着手腕的轉動,前妻的手指像風中的植物那樣舒展開來了,搖曳起來
  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樣徹底激怒了發哥,他幾乎看見前妻的手指正在大竜赤裸的後背
  上水一樣忘我地流淌。一股無明火在發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燒着了。發哥怒不可遏,
  用拳頭擂着桌面,大聲吼道:“你可以嚮任何男人叉開大腿,就是不許對着大竜!”餐
  廳裏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側目而視,繼而面面相覷。人們甚至都能聽得見發哥的喘
  息了。前妻的雙手僵在最後一顆紐扣上。目光如冰。整個人如冰。而後來這塊冰卻顫抖
  起來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連杯帶酒一同扔到發哥的臉上。由於顫抖,前妻把酒灑在
  了桌上,而杯子卻砸在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上粉碎,變成清脆的聲音四處紛飛。
  餘音在繚繞,企圖掙紮到新年。
   發哥追到大廳的時候前妻已經上了出租車了。發哥從金陵飯店出來,站在漢中路的
  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蓋真是美哦。大雪把節日的燈光與顔色反彈回來,——那種寒
  氣逼人的繽紛,那種空無一人的五彩斑斕。
  畢飛宇文集:這一半
  這部由作者親手編定、按創作時間排序的文集共一百餘萬字,收錄了包括《上海往事》《青衣》《哺乳期的女人》在內的作者所有重要作品。近兩年,畢飛宇成為影視編導眼中的紅人,繼電視劇《青衣》在全國熱播後,著名導演楊亞洲和演員宋佳相中了獲首屆“魯迅文學奬”的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著名導演葉大鷹則拍攝了根據短篇小說《地球上的王傢莊》改編的同名電影,在文壇引起很大轟動的中篇小說《玉米》同時受到數位影視界重量級人士的青睞。
  
  《冒失的腳印》
  這個集子裏的作品主要發表於1994年。1994年,我的創作對中國的當代文學來說當然算不了什麽,但是,在我個人,1994年絶對是一段瘋狂的時刻。在我編輯這個集子的時候,我自己也非常驚訝,那一段時間裏頭我怎麽就寫了那麽多的作品的呢?
  
  《輪子是圓的》
  這個集子裏的作品發表於1995至1997年。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後來得了不少奬,因此,不少朋友對我這一個時間段的寫作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事實上,這一段時間我的創作狀況並不好,我指的是心態。我非常地焦慮,衹有極少的幾個朋友知道我內心的秘密。
  
  畢飛宇文集:黑衣裳
  這個集子裏收集了《青衣》……在我們的願望枯萎之後,我們的世界依然是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無聊畫面。 我們需要的珍惜的,其實是我們的願望,一顆好奇的心,還有伴隨着願望與好奇所分泌出來的愛。青衣已經登場,你可以瞭解她,你也可以不瞭解她,但她絶對不是一件黑色的衣裳。
  故事仍發生在王傢莊,摹寫了形形色色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以端方、三丫為代表的鄉村青年,以吳蔓玲、混世魔王為代表的下放知青,以老駱駝、顧先生為代表的“牛鬼蛇神”,他們充滿夢想與幻滅、掙紮與奮鬥的獨特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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