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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解梦
  “画梁春尽落香尘“,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对秦可卿这一人物命运暗示。著名作家刘心武从研究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入手,开创出《红楼梦》角匙。他还把自己研究成果写成了三篇关于秦可卿、贾元春、妙玉小说,这些学术小说建立在坚实考据基础上,人物血肉丰满,情节起伏跌宕,细节丰富生动,内行可以看门道,外行可以看热闹。这本书里还收入“红学”论说、随笔多篇,多有前人未曾道及新发现、新观点,而且文笔轻松活泼,读来如吮橄榄,回味多滋,意蕴深远。这是一本“红学”方面专著,同时也是一本清心悦性休闲读物。
刘心武揭密《红楼梦》
刘心武 Liu Xinwu阅读
刘心武评 戴敦邦绘·金瓶梅人物谱
刘心武 Liu Xinwu阅读
  本书作者主要描写在《金瓶梅》三位女主角李瓶儿、潘金莲、庞春梅中,第一位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在她和西门庆关系里,竟然有着超越了肉欲爱情,“而西门庆这个纵欲狂人,居然也在与她爱情中显示出人性中温柔、宽容和善意,从而显得更为有血有肉”。而他评价潘金莲时,则表示,“她被刻画为一个无时无刻不思淫纵欲‘性存在’,在塑造上难免失于‘单纯’。虽然她性格刻画得是最活灵活现”。至于庞春梅这个全书后五分之一“重头人物”,作者则认为,“她一系列行为,构成了那个世风日下市民社会对传统礼教公然蔑视和无情解构”。
  一线作家刘心武全新作品,被作者称为是“散文随笔树”上新果子,坦露身世家事,老伴儿子亲情浓厚,第一次承认自己是海关子弟,具有海关情结。全书内文配有刘心武亲自手绘插图。
  刘心武把自己写作比喻为栽4棵树,而且是4棵挂果很多树。第一棵便是小说树。第二棵是随笔树。刘心武第三棵树是红学树。刘心武很喜欢自己这四棵树。他说,有作家擅长写自我,有专注于写幻想,有追求文本诡奇,而他,是思考型作家,总是关注现实,喜欢写众生相。
  人是地行仙。人生乐趣之一,是远游。我提倡用心去游。所谓用心,不是劳心意思,与工作中那种用心是两回事,指是要在有一搭没一搭轻松旅游中,善于对所遭逢到景物、事物、人物,由一些细节,擦出心灵火花,心有所悟,而生出大快乐来。如果旅游一番,心无所悟,那真遗憾。
  本书是刘心武先生在揭秘红楼引发争议之后,首次向外界袒露自己心声,回顾了他研究《红楼梦》整个过程,讲述了他文学创作道路上起起浮浮,对自己64 年人生经历作出了全面回顾。刘心武一生颇具传奇,他出身名门,却有着颠沛流离幼年;他淡泊名利,却因《班主任》一举走上中国文坛中心;他热爱《红楼梦》,热爱红楼研究,却因此在耄耋之年,受到了不应有指责批评。
  处在社会转型期人们,心灵发生着频繁而巨大、急剧又微妙变化,《心灵体操》意在倡导通过做心灵体操,让心灵保持健康与纯洁。刘心武说,这些随笔首先是为自己写,“坦率地说,与大家一样,我内心深处同样有着大块灰色地带。比如我在50岁以前,有嫉妒同辈作家之心,害怕他们超过自己;60岁后又羡慕青年一代作家才情,恐慌他们盖过了我们这代作家风头。好在我这些年及时‘做操’,才驱散了郁积在心里阴影,心态变得健康明媚起来。”
刘心武谈红学
刘心武 Liu Xinwu阅读
  产生于清朝乾隆时期中叶《红楼梦》,从它刚刚问世起就一直谜团不断。它作者到底是谁?它究竟要描写怎样主题?它为什么会有众多版本?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随之而来是各种红学流派兴衰成败。而二百多年后今天,我们惊异地发现,回首红楼,尽管我们破解了许多红学难题,但困惑与疑问依然纷至沓来,我们对它依然如雾里看花。
  
    尽管《红楼梦》以其高超艺术魅力和深刻思想内涵流传于世,但对于作者曹雪芹,世人知道实在太少。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以前,人们甚至对《红楼梦》作者是谁都不是人人都知道。随着《红楼梦》刊印本流行与普及,关于它作者话题便引发了世人旷日持久争论。这部令人荡气回肠、爱不释手作品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曹雪芹与高鹗究竟是不是合作者呢?
  
    根据专家考证,曹雪芹最初本来已经基本完成了《红楼梦》创作,但由于借阅者丢失与时间推移,最终只留传下来前八十回。清朝乾隆后期1791 年,书商程伟元邀请文人高鹗,在曹雪芹原著基础上,搜集、整理、续写了后四十回,并最终完成刊印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称为“程本”,又根据出版先后顺序分程甲本和程乙本两种。高鹗所续写这后四十回是锦上添花还是狗尾续貂?
  
    根据考证,《红楼梦》前八十回即曹雪芹原作最初是以手抄本形式流行。在传抄过程中,由于手抄者思想水平、生活阅历与文学修养不同,造成了多个版本。尽管版本繁多为后人对《红楼梦》欣赏与研究造成了许多不便,但无疑也留下了探佚文本本身巨大空间。《红楼梦》到底有多少个版本?这些版本有什么不同?《红楼梦》在传抄过程中又有过多少不同名字?对《红楼梦》研究,除了曹学、版本学以外,还有哪些红学分支?对于众多红学流派纷争,我们又应该如何对待呢?
  
    潜心红学十余年著名作家刘心武,将引领我们一步步走进姹紫嫣红红学“百花园”,讲述红学来龙去脉与分支流派。
  她一眼认出来,是他。
  他也一定认出了她,在一瞥之间。
  那是在昆仑饭店大堂外风雨廊中。出租车排着队,等待饭店门口行李生召唤。他那辆
  旧丰田平稳地滑了过来。行李生帮她把旅行拉箱装进了自动弹开厢盖后背厢里,盖好,又
  忙给她打开后车门,她坐了进去;就在她一弯腰坐进车里时,司机很自然地扭头朝她瞥了一
  眼,那大约不足一秒钟,然而足够了……
  她告诉他,去机场。
  他把车开动起来,不一会儿,车子已经驶上了通往机场高速公路。
  会不会是……一种错误联想?
  她仔细推敲他侧影。不会错。二十几年过去……他脖颈还那么强劲有力,那从衣领里傲
  然挺拔脖颈,略显粗糙皮肤上,还显现着那几条让她难忘纹路……那肥厚耳廓,线
  条刚硬颧骨,特别是,那右颊上一粒绿豆大扁痣……当然是他!……头发还是那么浓
  密蓬乱,鬓角长长……并没有发胖,肩膀还是那么宽阔厚实……
  他也在后视镜里,偷窥自己么?獱
  也许,他认不出自己了。毕竟,自己有时对镜,思绪里猛然掠过往昔雨丝风片,只觉得如
  梦如幻,连自己都会望着镜中人发愣:那是我吗?……是谁?哪一位?……獱
  她要不要开口?……不一定马上唐突地发问,可以闲闲引入,谨慎试探……现在北京出租
  汽车司机一般都很愿意跟搭客聊天……她从哪儿跟他聊起?今天天气?这机场路国际水平
  ?……可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呢?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女客,还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谁了,因而
  ,在等待她首先开口?……獱
  她身上,氤氲出丝丝缕缕法国香水气息……她自己本是对之已无嗅感了,此时却忽然
  觉得有大量气味回送过来,刺鼻,令她难堪,甚至于心中惶悚,仿佛犯了什么错误……她
  下意识地并拢双腿,抚平紧绷在腿上短裙,那是一条价格不菲意大利名牌短裙,与她上
  面无领长袖外套同属当季最新款式……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下腕上手表,那是一块外表
  古朴,却属于极品级英国百达翡丽表……表盘为她显示似乎并不是此刻时间,而是一
  种钻心镂肺荒谬感……
  是,也许,他不敢确认,恰恰就是这香水气息,以及这一身包装……然而,我依然是
  我呀,我也不仅并没有发胖,而且,难道我显老了吗?……是,女人一过四十,那就连那
  曾经跟她那么样那么样亲近过人,都会认不出来了!……天哪!……
  ……那是个多么古怪傍晚啊!……人们都说夕阳是玫瑰色,或类似那一类颜色,然而那
  个傍晚夕阳却分明是绿色,淡绿色,嫩嫩淡绿,就像初春从树皮里蹿出来,并且颤巍
  巍地绽开小叶芽儿,充满着透明感那么一种淡绿色……
  他们去插队那个村子,在那个深秋,本来已然整个儿没有了绿颜色,庄稼地里是一派深褐
  ,稀稀拉拉树木上,要么已然只剩枝桠,要么那些没落下叶片都仿佛是薄薄铜片,风
  一吹过,便发出令人心里只有黑灰两色寒音……
  ……她朝村边那座茅屋走去,那一刻,她觉得夕阳是绿色,它给万事万物,都沐浴着淡绿
  ,不,嫩绿,不,像透明叶芽儿似,那么一种绿雾,绿霰……
  ……那是一个猪场。茅屋是猪倌熬猪食地方。老远,从那茅屋里就发散出浓烈猪食气味
  ,那气味无法形容,全凭每一个吸入者主观感受,而大体上可以归纳为,比如说催人呕吐
  秽气,比如说令人觉得是正常发酵气味,再比如说是联想到圈满年丰愉悦气息……那
  一晚,那扑鼻猪食气味,于她而言,仿佛是树上无数新芽溢出绿色汁液味道……
  
  ……他被派作猪倌。他在那茅屋里,站在土灶边,面对着奇大无比一口边沿有裂缺铁锅
  ,用一把大铁锹,搅拌着锅里猪食……
  ……她走进去,他一时没看见她。她在门边望着他,他赤裸着上身,把本来穿在身上一件
  又旧又破枣红色绒衣,两条袖子紧紧地系在腰上,起劲地,甚至于可以说是极其快乐地,?
  两只脚一颠一颠地,用大铁锹在锅里搅和着……灶眼里,发射出夕阳般光芒,然而,奇怪
  吗?那一晚,连那灶眼里光芒,竟也是绿色!浓稠,鲜嫩,透明而抖动淡绿色啊!……
  
  ……他发现了她。两眼闪出惊奇强光:“你没去?!”
  她没有去。几乎是,村里所有走得动人,当然首先是他们“知青户”其他成员们,都赶
  到镇上去了,那里晚上有县里“样板团”演出,而且演出后还要放映电影,是关于西哈努
  克访问彩色记录片……她知道他任务在身,今晚不去,于是,她推说实在不舒服,发烧了
  ,也没去……她确发烧,她自己能感觉到,她鬓前发绺在走动中撞击着她面颊,不知
  是发绺感觉还是面颊感觉,总之,那感觉传递到她心尖上,有些个烫……
  ……其间过程很简捷……为什么会那样简捷?……真不可思议,却又值得在整整一生中时
  不时地反刍,不断苦苦地,不,甜甜地,思之,议之……
  
  ……是,那是千真万确,是她,而不是他,十二万分地主动……她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紧紧地搂住了他……她能够非常精确地,把正在沸腾猪食气息,与他体味,严格地区
  别开来……那是一种她渴望已久气息,她把自己脸庞拼命地挤靠在他那似乎失去边际
  强韧而汗渍胸膛上,摩擦着,同时感觉到他双臂,如同巨藤般缠箍住她脊背,并且一
  次次地收紧,使她体验到一种新奇痛楚……
  ……他把她抱到了茅屋中大炕上。那是滚烫一张炕。满屋弥漫着嫩绿……他们无师自通
  。为什么无师自通?……其实,有许许多多隐蔽“师”,比如人们脏骂中,比如“破四
  旧”没破尽那些缺皮少页卷角旧书文字中,比如《赤脚医生手册》里插图,比如拷
  贝已然放烂《列宁在1918》里某几个一闪即逝过渡性镜头里……而最好老师,是他
  们自己身体上那逐渐膨胀部分,是他们在开始时可以说只是不经意地朝对方一瞥,后来是
  说不清有心还是无心,在远处,或稍近一点地方,对方没跟自己对眼,甚或全然没有注意
  到自己时,自己却下死眼把对方一脱衣、一挽袖、一弯腰、一扭身……乃至于做某件事
  全过程,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再后来,便是双方眼波撞击,从一撞即移,到撞而移后
  复撞,到撞后竟胶着在那里,难解难摘……生而为人那个位居首席“师”,正在自己
  肉中灵内啊……
  车过四元桥了。她定神再往前左方细加端详……当然,绝不会错,是他。
  她都几乎要呼出他名字了……却终于还是没有呼出。
  ……在那个淡绿色傍晚,以及紧随之那个充满叶汁气息夜晚过后,第二天一大早,忽
  然村里响起了不寻常声音,那是一辆小轿车,具体来说,是一辆奶白色苏产伏尔加牌小
  轿车,开进村来喇叭声,以及驶过坑洼不平村道时车轮摩擦出怪声,还有村里孩子们
  跟着那车后面乱跑叫嚷声……
  事情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披着衣服从宿舍里跑出来,脸还没洗,头还没梳,
  脑子里还储留着斑斑绿影……妈妈从那车里出来,犹如一粒豌豆从熟透豆荚里迫不及待地
  跳出……她听见妈妈大声地跟她,同时也跟簇拥在她身边村干部和“插友”们朗声宣布:
  “你爸解放啦,结合啦!……我们昨天下午就出发了,往这儿赶,通宵‘马不停蹄’……走
  ,跟我回城!……”
  “插友”们反应是多种多样,或含蓄或强烈,她却一律顾不得观察回应,她只是倏地一
  下感到,有一种东西飞走了……啊,是飞走了绿色,一丁点绿色也没有了,深秋太阳从东
  边送来一片光芒,是啊,可以说是玫瑰色,然而为什么是这种颜色?难道该是这么样
  种颜色么?那心爱颜色,那些本来布满心臆嫩绿,透明,并且流动着,青芽汁液般
  可以抓挠活生生存在,怎么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慌乱。一定是有许多幼稚可笑肢体语言,“文法不通”,“佶屈聱牙”,因此引得“插
  友”们窃笑……她听见妈妈用亲昵语气在斥责自己:“还收拾什么!都留下、留下……你
  爸爸这一结合,什么又都会有!走,跟我走……”
  她稀里胡涂地已经坐进了车里,妈妈紧紧抓住她手,仿佛她还是个上幼儿园小姑娘……
  汽车开始移动,车窗外晃过一些各不相同目光……她不在乎任何目光,只是,她心紧缩
  起来,他,他呢?……她对司机说:“往那边,那边……”她心里指是那座茅屋,村边那
  个小湖边上茅屋,那儿有个猪场,茅屋是猪倌住地方……司机不明所以,妈妈问她:“
  你说什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她嗓音干涩地说:“那边,那边……湖那边,猪场……”她
  给司机指点着,司机便把车往那边开,车外有人在大声地说:“错啦错啦,反啦反啦……”?
  司机还是把车开到了湖边,离茅屋和猪场很近地方,她紧张地朝茅屋望去,那门根本没有
  关紧,露着一条明显缝,然而,门没被拉开,里头没人出来……她有一种要下车去冲动
  ,妈妈把她抓得紧紧,她听见妈妈在跟司机解释:“……孩子锻炼得不错,对这劳动过
  猪场恋恋不舍呢……好,再看一眼吧……”前面没有路了,司机倒车,离开了那湖边……她
  没有再回头张望,只是忽然掩面而泣,妈妈赶忙把她往怀里揽,她挣脱了……车子又开过知
  青们宿舍,朝村外公路驶去,有小石子打在小轿车后玻璃窗上,不知是小孩子们扔
  ,还是从车轱轳下蹦溅起来……
  ……后来,大家都回城了,她得知,他也终于回城。
  又是一个傍晚,一个有些绿意傍晚,她往他家住地方去,找他。?
  他家住在这个城市西北角。那里有一条比一般大街窄、比一般胡同宽穷街。他家住
  方,院子不是院子,排房不是排房,在她眼中,那是很古怪,具体来说,是街边有一个简
  陋公厕,公厕一侧,有一个歪歪扭扭通道,往那通道里走,两边是些歪歪扭扭古旧平
  房,那些平房里,密密匝匝地住着些芸芸众生。
  她走近那地方时,恰巧他从通道里走出来,上厕所。他没有看见她。她移到街对面一个小商
  店门外布篷下,呆立着。尽管他是去往一个不雅地方,可是,他身姿步履,依然令她
  心醉,陡然间,天光绿润润了……后来,她看见他走出厕所,回到那通道深处去了……
  ……,她鼓起勇气,过马路,走进那通道……她四顾着,不知他该在哪扇门里……忽然
  ,她惊喜不止,因为她隔着一扇镶着死玻璃老式平房窗户,看到他就坐在窗边,侧着身子
  ……啊,他是在看电视……在屋子尽里边柜子上,有个黑白电视机,正放映着某种节目…
  …依稀可以看到另外几个人身影,是他家什么人?……
  她找不准那屋子门,于是她呼唤他名字,呼到第二遍时,他在窗里扭过了脖颈,满目惊
  奇……她还没定住神,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前,并且立即把她引开……
  他们来到那条给排水系统都还很不完善穷街上。
  她问:“你干嘛不让我……进你们家?”
  他说:“那不是我家。”
  她问:“那么,是谁家呢?”
  他说:“邻居家。”不等她再问,又补充说:“我家没电视。”
  停了停,她说:“带我去你家吧。”
  他想了想说:“以后吧。”又反过来问:“阏椅腋陕?”
  她抬眼,责备地望着他。
  于是他说:“我猜过,你也许要来。”
  她移得离他更近些。
  “咱们走走吧。”他说。
  于是她跟着他走。
  他们走到一处僻静地方。那里有一个杂乱小树林,还有一个早该清除,却一直没人来清
  除垃圾堆。
  天光暗了下来。她心里漾着绿。她主动。她移得离他只差一指。他们体味互相准确无误地
  进入了对方鼻腔。
  她责备他说:“你都忘了。”
  他回答:“那怎么会?”
  她问:“我走那天,你怎么不出来?”
  他坦白:“我睡得死死,没醒呢。”
  她再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他说:“回过……”
  她问:“回过?!我怎么没收到过?”
  
  他说:“写了,没寄……”不等她歙动唇里再吐追问,忙补充:“也都没留……都扯了,
  扔那湖里……让人面鱼吃啦……”
  人面鱼!……
  汽车开过温榆河了。温榆河里泛着波光,令人想起那个小湖……
  他写过信,没有寄,大概自己反复地读过,然后扯碎,扯得很碎很碎吧,扔进那个小湖,像
  一片银闪闪浮萍,然后,陆陆续续地沉落下去……那条人面鱼,真会吞咽那些浮萍般
  纸屑吗?……
  ……还记得,那个晚上,在那个小树林里,离那个垃圾堆不远地方,当他们又紧紧地拥在
  一起时候,他忽然说:“……插队时候,我们毕竟是平等……”
  她试图反驳他。然而十分无力。实际上,无法反驳。
  ……后来,出了小树林,他终于带她去了他家。在那个公厕后面,那个歪歪扭扭通道
  头上,一间只有十来平米小屋里……他父亲,一个拉排子车搬运工,为了他“顶替”,
  提前退休了;确实说什么也该提前退休了,因为患着肺气肿,不仅说话,连喘气都透着痛苦
  ;他母亲,年岁并不算太老,脸部却已然皱缩成了核桃般模样……真是家徒四壁,竟看不到
  一件稍微亮堂点器物……这还都算不得什么,最令她震惊是,因为屋子太小,只能放一
  张大床父母来睡,他呢,每晚便只能在屋尽头一个农村式大躺柜上,挪开了什物,铺上
  褥子睡……
  把她送出来,往公共汽车站走时候,他对她说:“对你们家来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大灾
  ;对我们家来说,却无所谓……你下乡,是受苦;回城,是苦尽甘来;我回城,是随大流;
  其实,我下乡,倒是给家里减轻了负担……对于我来说,下乡起码有了自己一个固定
  位……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主动当猪倌了吧?那座茅屋里,我一个人霸占着好大
  铺火炕啊!在那上头滚来滚去,多痛快!……”
  是啊……滚来滚去……那一晚,他们曾尽情尽兴、尽力尽时地在那铺大火炕上滚来滚去!…
  …
  
  那是美好,极其美好,因为都是发自内心,偏又极合谐,极默契,极自然,极圆满…
  …高潮渐来,层叠起伏……终于波涛汹涌,天摇地撼……并不是每个生命个体,都能有这样
  一次初夜……
  ……可是,当她在快到车站时,逼问他:“……难道你……不想……再……吗?”
  他满脸痛苦,那是一目了然,但嘴里吐出话语,却坚硬而冰冷:“……地方呢?我们
  现在能在哪儿?……”
  是,在哪儿?在他家?……那么,在自己家?自己家现在虽然占有一个独门小院,有十多间
  屋子,可哪间也不可能像那座猪场前茅屋般,令他们可以便宜行事……那还是二十几年前
  ,到饭店宾馆开房间,或租买房屋,是连其概念也没有……小树林里么?怎么能冒那个险?
  ……其实,就连靠得那么样近地走到公共汽车站,也足够让人指斥为“臭流氓”了……
  “我们……结婚以后……总有地方了吧?”她说。
  “我们?……结婚?……”他停住脚步,惊异地望着她。
  她忽然觉得消失了所有绿色。一下子心里堵满沉甸甸而搬移不开晦暗东西。她无言以
  对。不要往任何别人别因素上去推诿。最最要命是,她明白自己,到头来,她是不会
  坚定这个信念——跟他结婚
  ……他们在那个车站分手。
  她告诉他,恢复高考了,正复习,准备考北大西语系。他为什么不考?
  他说他不考。他要做是,捡些砖头、木料,或者说偷些砖头、木料,紧贴着他家小屋,
  再盖出一间小屋来。那必要性和紧迫性是不言而喻。当然,这是违章。居委会老娘儿
  们几回到他家来,威胁他父母,说是盖起来也得给拆了,并且还要罚款。可是居委会老娘
  儿们却不敢当面跟他说。这就说明,只要他坚持盖,居委会,乃至派出所,谁也不能把他家
  怎么样。他盖那间小屋,会很省料;因为有一面可以借那公共厕所后墙……
  她想问他,他父母可还健在?那条穷街住户,应该早已都拆迁了吧?他现在迁住何处了?他
  该早已结婚,并且有孩子了吧?男孩女孩?上中学了吧?说不定都已经上大学了!……
  可是,想到一直会有另外女人,特别是作为他妻子女人,合法地享受着他那……确实非
  常……怎么说呢……为什么说不出口?有什么说不出口?……起码,说不出,可以想象出……
  那并不一定是每个男人,每个丈夫,都能具有,并焕发出……她竟油然生妒。她愣愣地望
  着前排司机座上他。这辆车虽然像北京市许多出租车那样,前后排之间也装了隔离栅,
  然而今天他却偏偏把那隔离栅取掉了,也许他很多天前便取掉了……确实,像他这样一个
  男子汉,一望而知是勇武有力,并且饱经锤炼,何需用一道金属栅来防范不轨之徒……拆
  掉了隔离栅,她在后排把他看得很清楚,不仅他右侧面历历在目,从前窗内上方后视镜
  中,也能看清他眉与目……这样一个男人,曾与她在那个湖边,那个猪场茅屋里,那铺
  大火炕,那样销魂地互相享用过……而现在,比如今晚,当她在所乘坐美国西北航空公司
  班机上迷迷糊糊时,他呢,却会在北京某处一张床上,与另一个女人,他妻子,合理
  合法地,如此那般……他能得到畅快满足么?……
  现在她是一个美国公民。
  那是一条可以说相当顺遂,却也堪称艰辛路途。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常常是峰回路
  转,也往往柳暗花明,既殚精竭虑,也担惊受怕,不过总算天道酬勤,也真是吉人天相……
  从踏进未名湖畔,到接到来自美国常春藤学院录取通知;从找定经济担保,到在秀水东街
  领事馆拿到赴美签证;从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受困,到终于开着二手车在高速公路上急
  驶;从面试败退后一筹莫展,到加盟大公司后步步高升;从接到汤尼第一枝红玫瑰,到终?
  于跟他到祖传别墅中共度良宵……在时间流逝中,那村落,那茅屋,那小湖,那些曾充
  盈着嫩绿色,仿佛初春枝条上,叶芽那种近乎纯透明淡绿色,那样空间,仿佛被推到
  了极远极远地方,成为一个缥缈存在,或简直并不曾存在过……
  ……那个傍晚,她和汤尼建立了那样至为密切关系后,汤尼请她坐上一辆豪华加长林肯
  ,把她带到了那个有名湖边,湖边有个格调极其优雅俱乐部,他们并坐在一把油红色
  日本式大伞下座席上,每个座席都离得颇远,他们点了不同鸡尾酒,先是默默地啜着杯
  中酒,把肩膀靠得越来越紧,聆听湖边一个小乐队奏着旋律美如珠帘徐垂乐曲……后来
  ,汤尼搂住她裸膊,轻轻吻着她香鬓,对她说:“……本来,那是你个人隐私,我不
  该问……可是,亲爱,我既然决定向你正式求婚,那么……可以告诉我吗?……你……
  那先于我……第一个……在什么时候?他是谁?……”
  这是她早料到。也早准备了答辞。然而……她虽然自以为已经极其地西方化了,事到临头
  ,却还是有些个慌乱……她被一口酒噎住了……略咳了几下,她想妩媚地一笑,却不曾想鼻
  子一酸,眼圈儿发热;汤尼即刻怜惜地将她搂紧,吻过她两个眼窝后,试探地,也很自信
  地,在她耳边说:“是……文化大革命?……下乡插队时候?……理解,可以理解……好
  好好,你不要说了,我不要你说了……好,让我们说些别、别……”
  竟如此轻松地度过了那一关。她曾在常春藤学院里,读过原文《苔丝姑娘》,托马斯·哈
  代笔下那位英国姑娘遭遇,曾令她心中发紧……一般中国人总以为美国人人都钟情于“性
  解放”,其实,像汤尼这样家族,他们在婚外性关系上是持保守观点,倘是考虑到结婚
  ,那么,他们更极慎重,一般来说,新娘子是必得为处女!……
  那个有小乐队伴奏夏夜,星星在夜空闪烁,而且也在湖水里闪烁,汤尼不仅没有对她紧追
  穷问,还柔柔地说:“我……受了苦小姑娘……好,跟我讲讲你那苦难历程里,比较不
  那么沉重故事吧……甚至于,趣事,对,趣事……你知道,即使在莎士比亚悲剧里,也
  穿插着一串串趣事呢!……”
  她便给他讲趣事。是,趣事是有。即使在最荒芜岁月、最贫困地方,也有趣事呢。
  她告诉汤尼,在当年他们插队那个村子旁,有一个小湖,湖里有很多鱼,真很多,你
  往湖边一站,鱼儿便往你脚底下游过来,他们不怕人,不怕人倒影。那个村子很穷,人们
  “糠菜半年粮”,平时根本吃不上荤东西。那他们为什么不捞鱼吃?那是因为,在那个小
  湖里,在那些鱼当中,有一条最大鱼,一条年龄据说比村里寿星还要大鱼,是人面鱼
  。怎么讲?人面鱼?什么意思?那是因为,那条鱼如果游过来,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长
  着一张人脸。也就是说,你能从它头部,看出来那上面有人一样眉眼、鼻子和嘴巴!这
  很奇怪,是吧?它怎么会是这样?按你们西方科学分析,这也许是一种遗传变异中产生
  胎,是一条畸形鱼罢了。可是那村里人,把那条人面鱼看成是一条仙鱼。他们崇拜它,惧
  怕它,因此不但不敢捞上它来,把它吃掉,也连带不敢捞那湖里别鱼吃。据说曾有人偷偷
  地捞那湖里鱼吃,结果,吃后肚子剧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滚了一阵,很快地,就死掉了
  。按说,“文化大革命”要“破四旧”,“四旧”之一便是“旧风俗”,插队“知识青年
  ”们刚进村时,也有人试图破这个“旧风俗”,从那湖里捞鱼吃,结果有一个“插友”就在
  捞鱼时滑进了湖里,差一点给淹死……后来也就都不再去惹那些鱼了,当然,更不敢惹那条
  人面鱼。湖里那么多鱼,总没人捞,它们岂不是越长越多,淤得满满,那还了得么?可是
  ,很奇怪是,那湖里鱼,仿佛总是固定那么个数目,从来没觉得太多,当然也从来没
  觉得减少……
  是,这真有趣。汤尼听了,非常开心。汤尼把她搂得很紧,仿佛她便是那条人面鱼,生怕
  她会从他胳膊里滑出去,游走似……
  教堂管风琴发出婚礼进行曲轰鸣,她身披白婚纱,那裙裾拖在身后,在通向祭坛台阶
  上,铺伸了好几级……汤尼把结婚戒指轻轻地套入她左手无名指……在那大得令她感到有
  些个恐怖宫殿式卧室里,特别是在那张大得惊人、有古典式幕罩婚床上,她与汤尼
  新婚之夜,并没能使她感到满足,其快感远小于她抛出关于人面鱼故事那个傍晚,在那
  个别墅中那次尝试……
  那实在不是偶然。汤尼比她小三岁,属于苗条、白皙型绅士。汤尼绝对没有毛病,然而
  汤尼却注定不能令她销魂。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糟糕事。中国俗谚:“女大三,抱金砖。”?
  这话应在了她身上,不过,不是因为有了她,汤尼抱了金砖,而是她因为有了汤尼,而抱
  上了金砖……他们过得富足、体面,先有了汉克,后有了露茜……
  汤尼没有绯闻,她也确信他没有外遇,然而汤尼越来越多地出差,越来越多地一个人在书房
  里睡……
  婚后不久,甚至在与汤尼同床共枕时,她思绪里就曾经飘飞过这样丝缕:要是,汤尼能
  和他一样……要是,换成了他……宁愿这下面是那张茅屋里大炕……宁愿那边就咕嘟着一
  锅猪食……而且,甚至冢信文翘逦叮侵钟旅偷慕耄褂心且环萸亢罚际撬模?
  她闭上眼,在幻觉中努力提升自己兴奋……而往往是,不那么和谐,不那么对劲儿……特
  别是,眼里唿啦一下是歪着嘴在努力汤尼,便一下子有浓酽罪感、耻感,翻肠倒胃地直
  奔心头,令她立刻汗流浃背,并顿时索然、悚然……
  天哪,天哪,我上帝……常常地,在她独处,并且心头浮起那座遥远,并且不知是否还
  存在茅屋,以及种种不堪聚焦般呈现镜头时,她便频频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而她又深
  切地自知,她并不能真正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因为,她虽然极虔诚地读过《圣经》,却始终
  不能在心底里相信,耶稣基督死后复活这一关键性记载……她在胸前划十字,只是因为她
  肢体语言,已然进入了该种文化系列,并且,无论如何,这总能让她多多少少减少些罪感
  ……
  出租车开到了高速公路收费站。他伸出手臂交费。那手臂还像当年一样,溢出充沛阳刚之
  气。
  出租车过了那彩绘牌楼收费站,向天竺机场飙去。很接近了……这段行程即将结束……她
  若再不跟他对话,那这次邂逅,岂不白白地……白白地怎么样?……唉唉,无论捅不捅破
  这层窗户纸,二十几年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价格极昂路易·威登手袋里,掏出妆盒,打开,匆匆地朝小镜子里瞥了自己一眼,居
  然绿雾升腾……她心旌摇曳,难以自制……
  ……倘若那时候,她真地破釜沉舟,跟他结婚,会怎么样?……她是单纯地追求肉欲么?不不
  不,那将是一条极其艰辛生活之路,却并不是一条只等着晚上绿光流溢,叶芽胀破绒壳,
  欣然挺伸浅薄之路……事实上他们会有很多很多心灵撞击与融合……是,那条人面鱼
  知道,他曾给她写过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撞击与融合……是,那条人面鱼知道
  ,他曾给她写过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方块字,每一个方块字里,都包含着丰富
  意蕴,那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无论如何地拼合,也难以企及……当然,他到头来没把那些方
  块字寄给她,而是,几乎一字一字地分裂开,让那人面鱼吞吃掉了……汤尼给她写过信么?
  细想起来,这真古怪,汤尼给她打过不计其数电话,却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真正信函
  ,当然,那种算不得真正信函卡,就是已经印好了一定套路简单话语,配有图画或照片
  卡,只需在上面潦草地签个名,便可寄发卡,汤尼是给她寄过,然而那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卡,就是碎成很小香屑,抛到那个小湖里喂人面鱼,人面鱼也一定不吃吧……
  
  ……当然,那种情况并不多见,然而,即使是偶一出现,她心里也总是非常地别扭,需要拼
  命地克制、克制,才能保持住脸上那据说是“极其迷人东方式微笑”……
  ……在长条餐桌边,汤尼,还有汤尼父母,有时还有汤尼兄嫂什么……黑人女佣苏珊
  端着硕大银托盘,里面是一条完整加拿大式烟熏三文鱼,或一只法式红酒焖羊腿,轮流
  走到每一位右侧,微屈腰身,于是每一位都斯文至极地,用那托盘中银叉银刀,切下薄
  薄一片,放入自己面前餐盘中……轮到她,她也只切薄薄一片,甚至比其他人所切
  薄;可是,往往就在这时,汤尼父母,有时还要加上汤尼兄嫂什么,便都把目光集注
  到她脸上,显现出无比怜惜情愫,他们并不说什么,餐室里静寂无声,餐桌上大花钵
  里,满钵大百合都散发着淡雅幽香;然而她明白无误地懂得,他们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
  在心里感叹:“啧啧啧……这从‘文化大革命’里逃出命来,在穷乡僻壤里受过苦……
  小美人儿……汤尼给了她什么样幸福啊!……”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很显然接着
  还要在心里自言自语:“……可怜小美人儿……在那种可怕地方……该受到过什么样
  蹂躏啊!……”一瞥之中,甚至于连苏珊,在似乎不动声色面具下,也附合着汤尼一家
  思维……
  你不能说汤尼,以及汤尼父母,还有汤尼兄嫂什么,包括那个黑人女佣,有什么恶
  意;你更不能否定,中国“文化大革命”,还有“插队落户”,确实给中国,给包括她这
  代人在内几代中国人,造成了许多烦难痛苦与遗患隐忧,然而,实际上一切都并不那么?
  简单,比如,她在那个小村,那个小湖,那座茅屋,那口煮猪食大锅,那张热腾腾大土
  炕,那样一处空间中,就曾经享受过绿色阳光,绿色火苗,青春热欲就曾极其酣畅
  淋漓地得到过满足,仿佛早春叶芽,痛快地蹿破树皮,顶穿绒样薄壳,裂开,舒展,任
  透明汁液循环,乃至渗出……
  而汤尼,在那样场合,曾自以为高明,完全不知她内心里是极度地尴尬,建议说:“……
  讲讲那条人面鱼……那一定会令他们吃惊……”她呢,便只好压下心头不快,强颜欢笑,
  讲述起来,那回送到她自己耳中声音,令她觉得诧异,她灵魂在羞赧中胀红了脸,可是
  她在收住讲述,并听到汤尼一家极有礼貌也极为节制地轻轻鼓掌,并发出叹息声时,外表上
  却显得极为愉快,并且,仿佛很为自己能用他们那种语言,娴熟地把人面鱼故事讲述得
  那么样地生动活泼,而欣慰,而自豪……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她人生道路,为什么非得这样地走?这样幸福,曾是
  她切盼,并为之奋斗,得来不易;也是令她父母引以为荣,并被众多亲友,乃至并不怎
  么相干邻居们,所艳羡……可是,有时候,当她一个人静下心来,面对灵魂时,便幻想
  到,故土上一张简单餐桌,对,无妨就是那种廉价,可以折叠,蓝色烤漆腿折叠桌
  ,桌边坐不是汤尼,而是他……她把煮好面条,从热锅里捞出来,盛在大碗里,就是那
  种最普通大瓷碗,递给他,而他,接过去,从餐桌上另一只大碗里,舀出好大一勺现成
  炸酱,用筷子搅拌着……她把洗净黄瓜递过去,他边吸着面条边接过去,一筷子面,一
  口脆黄瓜……于是,她也盛一碗吃……他们也许会说起那条人面鱼,那该是怎么样一种交
  谈啊!……他吃着炸酱面,喉节一上一下,额上沁出豆粒大汗珠……他才是令她心醉
  一存在……
  不过,个体生命存活,实在不是那么简单……倘若,她当年真地义无反顾,那么,很可能
  ,不是他被引进她家那个小院,而是她把自己送进他盖起那个小棚屋,那个借用公共厕
  所一面墙违章建筑里……她真吃得消吗?……就算她与他能始终极其地和谐,可她能与
  他父亲和母亲和谐吗?尤其是,在那么一个狭窄空间里……
  当然,他们可以联手奋斗……事态发展证明,这个都市里大多数人,后来都提升了他们
  生活品质……他现在开上了这种一公里两元钱出租车,主要到大宾馆门口等客,这已经
  算是这个都市里收入较丰职业了……倘若他们联手,也许他现在从事职业会比这个更好
  ……
  她觉得眼睛发痒。她找出揩面纸,揩眼窝。她承接到一粒泪珠。
  她现在已是有夫之妇。意识到这一点,她悚然,罪感又迅即弥散开,充满她胸臆。然而尽
  管她拼命地压抑、压抑……那些罪罪过过碎思裂绪,依然玻璃碴子般地划着她心尖……
  如果汤尼突然消失——这在车祸乃至空难频仍美国,实在算不得是一种玄想——而他,居
  然还并没有结婚,或已然是个鳏夫,那么,难道她不可以找到他跟前,与他鸳梦重温、花开
  并蒂么?……或者,她竟在某一天,走进汤尼书房,跟汤尼合盘托出:她并非什么“文革
  ”中“插队”时“失身”“可怜姑娘”,恰恰相反,在那诡谲时代里,她偏偏主动出击
  ,获得了生命历程中最隐秘而甜蜜极乐……她坦然地提出离婚,而吓晕了汤尼,出于自
  尊,加上被那种文化熏陶出一些个思维杂碎,居然爽快地应允了,于是,她不仅重获自由
  ,并且依然会富有,她会骇人听闻地飞回这个城市,追到他身边,让他清醒:唯有他们才
  相谐相配,他们本是上帝专门制作一对啊,他呢,也便惊世骇俗地,割弃现有,与她重
  辟新境,构筑一个绿洇洇,再不云散两人世界……可是,天哪,她猛然想起,汉克和露
  茜,那可是她生命中已然不可舍弃东西,他们怎么办?……
  她身子瑟瑟发抖。她本无辜,而且她这些思绪并无他人知晓,然而,她却在心底里自己告
  发了自己……她自己既是上帝,也是罪人,她自己执鞭笞挞自己……
  出租车越来越接近机场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正在升空爬高巨型喷气客机。
  她瘫靠在后座椅背上,两眼如醉如痴地盯住他脖颈。现在他们又一次离得这样地近……他
  既然也认出了她来,为什么这样地残忍,竟一声不吭?为什么非得她先开口?是因为,那个绿
  色夕阳映照傍晚,那个绿波叶汁般流溢弥散晚上,是她冲过去,主动搂定了他么?……
  
  其实,为什么他们不能,就在这个时候,互相招呼,并且勇敢地作出决定,暂时把他人,乃
  至整个世界,都抛到一边……在今天北京,驶到任何一座星级饭店,开一个房间都是很便
  当事,只要你有钱……更何况,她持有美国护照,她是外宾,是到处抢手投资者……他
  们为什么不趁彼此都还不老,都还有火力,在绿色夕阳映照中,重新体验那销魂熔魄颠鸾
  倒凤?……
  
  ……可是,此时他,会有着同样想法吗?……
  她脸上火烧火燎。不仅是罪感,而且,耻感也火星似地炙烫着她心。她用上帝之鞭,更
  严厉地笞挞自己那被热欲炙烤得吱吱冒油灵魂……为什么啊为什么,越笞挞,那欲望却越
  如滚刀筋般顽犟?人,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生命啊……悲苦!
  她嚎啕大哭——在饱受煎熬灵魂深处——却无一丝声息。
  出租车掠过一排巨大广告,机场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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