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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覺醒
郭沫若 Guo MoRuo閱讀
  參看拙譯《浮士德》第一部51~52頁。
  (原載《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
  上篇
  
  中篇 漂流插麯
  一
  
  金剛山萬二千峰的山靈,早把我的魂魄,從海天萬裏之外,攝引到朝鮮來了。我到了朝鮮之後,住在這金剛山下一個小小的村落裏面,村名叫着仙蒼裏。村上衹有十來戶人傢,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舊的茅屋。傢傢前面,有的是蒺藜圍墻;更有花木桑鬆,時從墻頭露見。村南村北,沿海一帶,都是鬆林,衹這村之近旁,有數畝農田,幾園桑拓。菜花麥莠,把那農田數畝,早鋪成金碧迷離。那東南邊松樹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匯集萬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帶着哀怨的聲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裏的時候,村裏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國人,傢傢都不肯留我寄宿。幸虧這村南盡頭,有位姓尹的媽媽,年紀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長齋禮佛,她聽明了我的來意,憐我萬裏遠來,無親無眷,纔把我留在她傢中住下了。尹媽門首,貼付白色門聯,——朝鮮風俗尚白,門上春聯,也用白紙,儼然如同國內喪事人傢一般。聯上寫的現成語句:“近水樓臺先得月,嚮陽花木早逢春。”進得門去,小小一個中庭,薄有一些花木。正面傢屋,是一列三間;中間正堂,兩邊住房,堂屋裏有層間壁,隔成前後兩間,有戶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當中供尊玉磁觀音,左手有尊牌位。從戶口望去,屋後似有菜圃一方,直接金剛山麓。尹媽叫我在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裏別無他物,衹有一張短集,兩面推窗,象是久無人居,早變就灰塵世界。
  
  住在尹媽傢裏,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不知不覺地瞬已過我而去。我每日裏,無論天晴落雨,從早起來,便去遊山探勝,抵暮始歸。一個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後的九仙峰外,這偌大個金剛,快要被我踏遍了。毗盧、彌勒、白馬、永郎,凡這萬二千峰的朝容晚態,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腦海之中;我衹一閉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電影一般,呈現在網膜之上。衹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會畫畫;不能把它完完全全地寫了出來,畫了出來,送給我兄弟朋友們看看呢。
  
  二
  
  獨坐在九仙峰頂,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陽光裏的金剛,色相莊嚴,雲煙浮動,我的靈魂,早已陶然沉醉,脫殼優遊。忽然陣陣清風,從前山腳下,吹來一片歌聲,哀婉凄涼,分明是女兒聲息。側耳聽時,衹聽道:
  
  太陽迎我上山來,
  
  太陽送我下山去;
  
  太陽下山有上時,
  
  牧羊郎去無時歸。
  
  羊兒啼,
  
  聲甚悲。
  
  羊兒望郎,郎可知?
  
  歌聲中斷,隨聞抵羊悲鳴聲。鈴聲幽微,幾不可辨。
  
  羊兒頸上有鈴兒,
  
  一一是郎親手係;
  
  係鈴人去無時歸,
  
  鈴縧欲斷鈴兒危。
  
  羊兒啼,
  
  聲甚悲。
  
  羊兒望郎,郎可知?
  
  歌聲漸行漸遠,蕩漾在清和晚氣之中,一聲聲徹入心脾,催人眼淚。
  
  非我無剪刀,
  
  不剪羊兒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時令我魂消去。
  
  非我無青絲,
  
  不把鈴兒係。
  
  我待鈴縧一斷時,
  
  要到英郎身邊去。
  
  聽到此處,我已忍不住涔着了眼淚。我忙立起身來,站在山頂西北角上一棵松樹腳下。往下看時,衹見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綿羊,可三十餘頭,帶着薄暮的斜輝,圍繞着一位女郎,徐徐而進。女郎頭上頂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絳灰裙子,船鞋天足,隨步隨歌。歌聲漸遠,漸漸要不能辨悉了。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有我還在,
  
  虎豹不敢來。
  
  虎豹它縱來,
  
  我們拼了命,
  
  憑它銜去哉!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聲,早隨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兒,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靈魂,在清冷的山氣中,受着洗禮。我立在松樹腳下,不知過了幾多時辰,早已萬山入眠,群星閃目,遠從那東海天邊,更飛上了半規明鏡。
  
  三
  
  ——“大國的客人,那是我們閡傢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媽二人,坐在堂檐邊上,談說田間所見。尹媽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門小姐,為什麽在這裏親自牧羊呢?”
  
  我這一問,似乎打動了她無限的心事,她緊緊地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從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兒,早已成了兩個淚湖。我失悔我不應該盤根究底,這樣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懸心,搔摩不着,尹媽漸漸拭了眼淚,從新轉嚮於我。
  
  ——“傷心的往事,本來想絶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問,我不能夠辜負你。但這萬緒千頭,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呢!”
  
  停了一會,她又纔往下說道:
  
  ——“佩荑小姐本來不是這裏的人,十年以前,她傢住京城大漢門外。小姐的父親閔崇華,本是李朝的子爵。衹因當時朝裏,出了一派姦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麽合邦條約。閔子爵一連奏了幾本,請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見批發。子爵見大勢已去,不可輓回,便棄了官職,攜帶一門上下,從京城裏遷徙而來。”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過世。繼配夫人李氏別無生育。金氏夫人死時,佩荑小姐,年纔五歲,子爵憐愛異常,命我一人貼身侍奉小姐。我們尹氏門中,先祖代代,都是閔府傢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閔府中司事。我從前本有一個小兒,……”
  
  說着說着,尹媽的聲音便哽咽起來了。
  
  ——“我的兒子名叫尹子英,是閔子爵替他取的名字。子爵十分愛他,常叫他作‘英兒英兒’。英兒比佩荑小姐大一歲,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兒也潛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們兩人你憐我愛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樣。”
  
  “李氏夫人也是名門小姐,從小時便到日本留學,畢業之後,又曾經遊歷過紐約、倫敦、巴黎、維也納。算來是在國內的時候少,在國外的時候多呢。歸國的時候,年纔二十二歲,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後,已經滿了三年。李府請人說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繼室。子爵未棄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裏,要算是數一數二的社交傢。客人,你請想想,這樣個聰明伶俐、有學問、有才幹的新夫人,怎麽能自甘淡泊,久受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閔子爵遷到這兒來以後,便住在那高城靜安寺中,摒去一切浮華,不問世務。衹因寺裏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漸漸長大,便叫我們夫婦二人,來這仙蒼裏安身;衹把英兒留在寺中,買了幾十匹羊兒,叫他看管。那時候我那英兒已經長到十二歲上了。白日裏每逢天晴,他便趕着羊兒在山前山後去放。有時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們兩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數路途,惹得我們受了多少回數的虛驚呢!”
  
  “我記得他們有一次到了半夜裏還不見回寺。子爵以為是在我們傢裏耍着了,叫了幾個寺僧來接。他們是並不在我們傢裏的。我們大傢驚惶起來,忙分頭去四處尋找,找到海金剛,遠見得一群羊兒睡在海岸上。英兒靠着一個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兒的肩頭,他們倆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這樣的月光。月光照耀着,海潮搖蕩着,他們倆就好象睡在一個大搖籃裏面的一樣,他們那時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會忘記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時候,英兒便在寺中隨着住持僧衆們操拳學武,晚來便同小姐兩人在子爵面前讀書寫字。無風無浪地過了四年,我那英兒已經長到了十六歲,佩英小姐也長到了十五歲了。子爵常說,不久要帶他們到你們大國去,使他們長長見識。唉!誰知天不從人願,我那英兒,他就在那一年,……”
  
  尹媽很傷心地哭了起來,恰巧那天上的月輪,也被一朵鵲黑的烏雲遮了去,愈覺得令人凄楚。我又不便往下問,衹得等尹媽哭住了,纔聽她含淚說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親——殺死了!”
  
  說着又哭了起來。我想找句話來安慰她,但連半句也找不出。我衹得起去倒了杯茶來請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幾口,說道:
  
  ——“以下的話還長,等我去把英兒的遺書取了來再往下說罷。”
  
  四
  
  夜分已深,外邊天氣甚涼;尹媽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進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鮮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寢,還存着我國古代的遺風。尹媽取了封書信來,我接在燈下看是:
  
  母親:
  
  兒今放羊回傢,在這羊欄旁邊,拾得一封書信,明明是父親遺失的。因為是已經開了封,兒便把那內容取來一看——呀!母親!兒不看猶可,看了之後,早令兒魂飛魄散!
  
  母親!兒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親。兒不忍我父親犯出這樣大不義的罪行。兒想父親定已來在寺中,兒卻四處尋之不得。母親!兒想此事聲張出去,不僅父親一人的攸關。兒今夜裏要在寺中巡邏,能私下地把父親嚇退,最為上策。
  
  母親!儻若兒萬一是死了的時候,母親!請你切莫悲哀!兒想生為亡國之民,倒不如早死為快。
  
  母親!時間已迫,不能多寫。密書閱後,請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記二册,請交荑妹惠存。
  
  兒子英跪稟。
  
  另外還有一封是:
  
  石虎鑒:
  
  十日不得見矣。君可於今夜來寺,我在房中內應,能一網打盡最好。詩箋一張,明明是首反詩,成功之後,快拿到長安寺中憲兵隊去自首。有此一詩,便是贖身的符籙。
  
  急切勿誤!
  
  閔李玉姬6月11日
  
  炎陽何杲杲,曬我山頭苗。土崩苗已死,
  
  炎陽心正驕。
  
  安得後羿弓,射汝落海濤?安得魯陽戈,
  
  揮汝下山椒?
  
  羿弓魯戈不可求,淚流成血灑山丘。
  
  長晝漫漫何時夜,長恨漫漫何時休。
  
  《怨日行》大韓遺民閔崇華揮汗書。
  
  尹媽等我一一看完,帶着一種很沉抑的聲音嚮我說道:
  
  ——這其中的情節,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兒,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飯過後來了一位靜安寺的沙彌,面交石虎書信一封。石虎隨即出門去了,我衹以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過後,他纔踉踉蹌蹌跑了回來。不多一刻,又聽得有人叫門。我出去開門看時,兩個寺僧嚮我叫道:
  
  ——‘尹媽媽!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殺了!’
  
  我聽了這最後一聲,便如晴天裏一個霹靂,石虎他也象聽見了,從房裏跳了出來,叫着‘殺錯了!殺惜了!’飛也似的跑出了門去。我也一直跑到靜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兒的住房裏去,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上寫着‘母親親啓——子英’六個字,我把來抄入懷中;忙朝人聲嘈雜處跑去。待我找到英兒的時候,衹見他滿臉都是血;他的心窩兒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個惡夢。待我定睛一看,我纔睡在佩荑小姐的房裏。小姐坐在我的旁邊,已哭得兩眼通紅,我纔傷心痛哭起來。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癱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動顫。小姐見我蘇醒了轉來,忙俯身來安慰我。我越發傷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婦走進房來。子爵說道:
  
  一一‘英兒不能不就殮了,石虎總不見個影兒。’
  
  我聽了,纔知道他並不曾來寺。我忽然纔記起英兒的遺書來:請小姐從我懷中取出,遞給子爵。子爵拆開看時,另外還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書了,李氏夫人隨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兒的遺書讀完了之後,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來她定是去取日記的了,後來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書,我不曾火化得,輾轉請子爵看了。子爵氣上加氣,是不消說的。子爵悶了好半天,叫了幾聲英兒哭道:‘我衹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國傢出力,準知你纔替我父女而死。唉!我還有什麽心腸,再……?’
  
  子爵話猶未了,佩荑小姐從外邊跑了進來,報說李氏夫人在英兒房中自殺了!
  
  五
  
  燈心將盡,慘淡不明。尹媽抽簪挑燈,息了一會,再往下說道:
  
  ——李氏夫人同英兒的墳墓,都在靜安寺的後山裏。我在寺裏足足睡了七日,到頭也慢慢地好了起來。我那石虎他自從那晚去後,便永無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瘋了,還是死了。我好了起來,本想留在寺裏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萬分不肯。子爵已經落發為僧,倒虧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兒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領承看管。客人!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親自牧羊的緣故了。
  
  小姐常對我說,自從英兒死後,大小羊兒,總是不肯十分進食。幾年之內,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兒每死一匹,小姐總要傷心一場,還要在英兒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塚。我想我那英兒,他在九泉之下,定會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聽了尹媽一夕話,翻來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纔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靜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墳墓。前有墓道碑,上題“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圍果有無數的羊塚。又恍惚我日問所見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禱。——
  
  墳臺全景,突然變成一座舞蹈場!場之中央,恍惚有對妙齡男女裸身歌舞。兩人的周圍恍惚有許多羊兒也人立而舞。又恍惚還有許多獅兒、豹兒、虎兒……也在裏面。——
  
  恍惚之間,突然來了位矮小的兇漢,嚮着我的腦袋,颯的一刀便斫了下來!我“啊”的一聲驚醒轉來,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時,算好,倒不是血液。
  
  燈亮已息了,衹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辭了尹媽而去。象這樣斷腸地方,傷心國土,誰還有鐵石心腸,再能彀多住片時半刻呢?
  
  這篇小說是1918年二三月間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國》雜志第七期上發表過。概念的描寫,科白式的對話,隨處都是;如今隔了五年來看,當然是不能滿足的。所幸其中的情節,還有令人難於割捨的地方,我把字句標點的錯落處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盤面目一律仍舊,把她收在這裏——怪可憐的女孩兒喲,你久淪落風塵了。
  
  1922年12月24日夜志此
  近來歐西文藝界中,短篇小說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這一篇也有小說的價值麽?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買柴去了。
  
  回來的時候,他在街道上看見那位二八的月娥,披着件縞素的衣裳,好象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嚮着他;月娥旁邊還有許多的明眸,也在嚮他目禮,他默默地望着他們嘆道:啊,光呀!愛呀!我要怎樣才能夠修積得到呀?修積得道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K君!你往哪兒去來?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學N君。他從mantle底下露出一個柴來示N,說道:你又遇着我買柴!N笑。他也笑。他問N,你要往哪兒去?
  
  ——往Y君處去耍,你不同去麽?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兒去耍麽?
  
  ——不,我要回去了。
  
  他們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誦起他自傢的詩來。
  
  1920年1月6日夜
  “今天我做了一件壞事,不曉得你要怎樣地怒我?”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國立大學開運動會。方平甫因校裏沒課,從早起來便往朝鮮人某君處教中國話去了——平時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買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譯回到他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同些漁傢為鄰,雖然也有一層樓,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衹有樓上一間。算好光綫和空氣兩樣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紀衹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衹是他那蒼白色的面孔,緊緊閉着微微翹着的嘴唇,眉間額上如下十分註意時不能看出的皺紋,和那鈍鬱凝滯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齡相當以上的內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魚腥臭裹着進了寓所,上得樓的時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師的女兒——他們是四年前自由結婚的,衹因這一結婚便害得他們幸而不幸:平甫的傢族朋友們棄了平甫,他女人的傢族朋友們也棄了他女人——帶着一種很沉抑的聲音,突然地說出前面的一句話。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個絶妙的對照。平甫的擅長是“燕瘦”,他女人的卻是“環肥”了。他女人全體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陸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說話的時候,懷中抱着個睡熟了的兒子,垂着頭跪坐在草席上不動。旁邊擱着一套鼕服——羽緞製的學生裝。平甫聽了他女人說了,忙問道:“怎麽一回事?”
  
  “書扯壞了麽?”——平甫的兒子最愛扯壞他的書,他的德文圖書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兒子扯壞的幾乎莫有。
  
  “不是。”
  
  “是什麽?”
  
  “不是二三十塊錢的東西!不曉得你要怎樣地怒我?”
  
  (真討厭!油嘴!)平甫這樣想着又忍着問道:“到底是什麽?”他的聲音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你的鼕服被耗子咬壞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平甫把那咬壞了的鼕服拿來看時,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個大洞,背心上幾個小洞,簡直不成個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開,默默地走到他書桌邊——日本式的書桌其高不過尺五——展開My
  
  Childhood便讀,衹是他的心裏呀,卻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煙霧層層地在動亂。
  
  平甫這套鼕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時候——民國三年正月——製的,去了十六塊錢。可是現在要做的時候,便拿四十塊錢來也做不出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樣似的不肯穿用。衹因日本的高等學校學生用不着那樣好的製服,他進了高等以後,衹有民國四年五七歸國時,在上海穿過幾天,所以還是新的。前年進了大學——他是醫學部的學生——便拿來充大學的製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還沒有進大學的時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塊多錢,料子實在壞極了。他的女人早同他議論了好幾次。他後來進了大學要給夏服的錢了,同時又要繳學費,買書籍,置儀器,三人三口還要吃飯,物價又昂貴;一個月四十八塊錢的官費簡直不夠做個什麽!前年九十兩月裏,他真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說回國去賣錢,可惜他的東西連半個銅板也不值,並且也沒人要。虧他志氣薄弱——從贊美他的人說出來,或者是“堅忍不拔”,也未可知——他還不曾自殺。他的女人又時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話來同他議論,說他不該鬧派,要做什麽夏服——日本學生很貧窮的人,不做製服的本有,因為平常上課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時候,還沒有進大學,也沒有想到這一層,所以他後來吃苦的時候,他自己心中着實地也在犯悔。衹是過去了的事悔一陣有什麽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時常提出來惱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幾盆麥飯,打翻了好幾鍋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麽?就是這套現成的鼕服!因為有了現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時常把它的鼕服做他唯一無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壞到這麽個田地!你叫他怎樣會快活呢?
  
  他的女人見他不作一聲,衹好自言自語他說道:“沒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補補,想來還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罷!”說着放了兒子,走下樓去了。
  
  (外套?哪個要你的?拿什麽來做?)平甫心下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來,他想這女人真是油滑!耗子咬壞了衣裳,他又何至會發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來: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裏面,把他(平甫)的鼕服卻放在一口爛紙匣裏,以致被耗子咬壞了;於心不安,定是實在的。衹是他(女)不該那樣油嘴,要說些發氣不發氣的話來探試他(平甫),要說些做外套的話來做賄賂。(真是油滑嘴!你這樣便把我甜得着麽?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他實在是想冒火,衹是遏抑着不發泄出來。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態度——那種沉着的態度!他女人的性質,他是曉得的——Semihysteria。平時每逢他女人的東西攪壞了,或者放遺失了的時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鬧得一房間的空氣如象炭坑裏的火氣一般的。今天他的鼕服咬壞了,他(女)卻那樣平靜,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兒使心機。若是他回寓的時候,他(女)在流淚,或者同平時遺失了東西的一般在煩躁,那他定然還會要安慰他(女)。因為他這個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動物,他是喝了眼淚的!他衹要見人流眼淚,他便會和軟起來。他每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兒子,衹要他們哭了,他便會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衹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高興。他的腦筋好象有張布包着,同他的胴體斷了緣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說“心不在焉”的讀了七八頁,邊讀他衹邊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時候,不知道要怎樣地失望,怎樣地煩躁。怕午後的運動會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飯已經弄好了,爸爸!你請用飯罷!”他的女人在樓下叫。(啊,好丁寧!平常用的衹是“吃飯了!”三個字。)他不高興地答應着走下樓去了。
  
  1920年1月10日
  一
  
  壁上的時鐘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灣水映在太陽光下,就好象一面極大的分光圖,劃分出無限層彩色。幾衹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對着這種風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載酒的遺事,恨不得攜酒兩瓶,坐在那明帆之下盡量傾飲了。
  
  正在我凝視海景的時候,樓下有人扣門,不多一刻,曉芙走上樓來,說是有位從大販來的朋友來訪問我。我想我倒有兩位同學在那兒的高等工業學校讀書。一位姓黎的已經回了國,還有一位姓賀的我們素常沒通過往來,怕是他來訪問我來了。不然,便會是日本人。
  
  我隨同曉芙下樓,遠遠瞥見來人的面孔,他纔不是賀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膚,平滑無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們祖先傳來的一種烙印一樣,早使我知道他是我們黃帝子孫了。並且他的顔面細長,他的隆準占據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領上又還露出一半自由無領的蝤蠐,所以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隻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門前,他遞一張名片給我。我拿到手裏一看,恰巧纔是“白羊”兩字,倒使我幾乎失聲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見後,他立在門次便問我說道:
  
  ——“你我雖是不曾見過面,但是我是久已認得你的人。你的同學黎君,是你從前在國內的同學,他常常談及你。”
  
  幾年來不曾聽見過四川人談話了,聽着白羊君的聲音,不免隱隱起了一種戀鄉的情趣。他又接着說道:
  
  ——“我是今年纔畢業的,我和一位同學賀君,他也是你從前在國內的同學,同路回國。”
  
  ——“賀君也畢了業嗎?”
  
  ——“他還沒有畢業,他因為死了父親,要回去奔喪。他素來就有些神經病,最近聽得他父親死耗,他更好象瘋了的一般,見到人就磕頭,就痛哭流涕,我們真是把他沒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國,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時常走去看顧他。我們到了門司,我因為要買些東西,上岸去了,留他一個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時候,我纔曉得他跳了水。”
  
  ——“什麽?跳了水?”我吃驚地反問了一聲。
  
  白羊君接着說道:“倒幸好有幾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撈鈎把他鈎出了水來。我回船的時候,正看見他們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漸漸地蘇醒轉來了。水手們嚮我說,他跳水的時候,脫了頭上的帽子,高舉在空中畫圈,口中叫了三聲萬歲,便撲通一聲跳下海裏去了。”白羊君說到他跳水的光景還用同樣的手法身勢來形容,就好象逼真地親眼見過的一樣。
  
  ——“但是船醫來檢驗時,說是他熱度甚高,神經非常興奮,不能再繼續航海,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纔决計把他擡進就近的一傢小病院裏去。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我也沒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齊進了病院了。入院已經三天,他總是高燒不退,每天總在攝氏四十度上下,說是尿裏又有蛋白質,怕是肺炎、胃髒炎,群炎並發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門司又不熟,很想找幾位朋友來幫忙。明治專門學校的季君我認得他,我不久要寫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說起來,說是‘能得見你一面,便死也甘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來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纔把來意說明了,我便請他同我上樓去坐。因為往門司的火車要六點多鐘纔有,我們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飯再同去,曉芙便往竈下去弄飯去了。
  
  好象下了一陣驟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樣,白羊君一上樓把他剛纔的焦的,忘在腦後去了。他走到窗邊去看望海景,極口贊美我的樓房。他又踱去踱來,看我房中的壁畫,看我壁次的圖書。
  
  他問我:“聽說你還有兩位兒子,怎麽不見呢?”
  
  我答道:“鄰傢的媽媽把他們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問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學告訴我的。我從博多驛下車的時候,聽說這兒在開工業博覽會,我是學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覽會來,在第二會場門首無意之間纔遇着你一位同學,我和他同過船,所以認得。是他告訴了我,我照着他畫的路圖找了來。你這房子不是南北嚮嗎、你那門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並且我看見你樓上的桌椅,我就曉得是我們中國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學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會到你學校去問呢。”
  
  ①作者原註: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陣閑話,我告了失陪,也往樓下去幫曉芙弄飯去了。
  
  二
  
  六點半鐘的火車已到,曉芙攜着一個兒子,抱着一個兒子,在車站上送行。車開時,大的一個兒子,要想跟我同去,便號哭起來,兩衹腳兒在月臺上蹴着如象踏水車一般。我便跳下車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車去。車已經開遠了,母子三人的身影還廣立在月臺上不動。我嚮着他們不知道揮了多少回數的手,等到火車轉了一個大彎,他們的影子纔看不見了。火車已飛到海岸上來,太陽已西下,一天都是鮮紅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淚。我回頭過來,看見白羊君脫帽在手,還在嚮車站方面揮舉,我禁不住想起賀君跳海的光景來。
  
  ——可憐的是賀君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跳海,跳海的時候,為什麽又要脫帽三呼萬歲。那好象在這現實之外有什麽眼不能見的“存在”在誘引他,他好象Odysseus聽着Siren的歌聲一樣。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離,要算是破題兒第一夜了。我的兒子們今晚睡的時候,看見我沒有回傢,明朝醒來的時候,又看見我不在屋裏,怕會疑我是被什麽怪物捉了去呢。
  
  ——萬一他是死了的時候,那他真是可憐:遠遠來到海外,最終衹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麽要緊呢?死在國內,死在國外,死在愛人的懷中,死在荒天曠野裏,同是閉着眼睛、走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裏去,那又有什麽可憐不可憐呢?我將來是想死的時候,我想跳進火山口裏去,怕是最痛快的一個死法。
  
  ——他那悲壯的態度,他那凱旋將軍的態度!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火葬?我覺得火葬怯是最單純,最簡便,最幹淨的了。
  
  ——兒子們怕已經回傢了,他們問去,看見一樓空洞,他們會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車中,種種想念雜然而來。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痙攣着嘴唇微笑,他看見我在看他,便嚮我打起話來。
  
  他說:“賀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說過他自己是‘竜王’呢!”
  
  ——“是怎麽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時候了,我們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賀君有一天早晨在海邊上捉了一個小魚回來,養在一個大碗裏面。他養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裏去放了。他跑來嚮我們指天畫地地說,說他自己是竜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魚,原來是條竜子。他把他這條竜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魚鱗都來朝賀來了。我們聽了好笑。”
  
  ——“恐怕他在說笑話罷?”
  
  ——“不,他諸如此類瘋癲識倒的事情還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嗇傢,但是他卻肯出不少錢去買許多幅畫,裝飾得一房間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兩禮拜的課,我們以為他病了,走去看他時,他纔在關着門畫畫。”
  
  ——“他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徑呢!”我驚異地說了,又問道:“他畫的畫究竟怎麽樣?”
  
  白羊君說道:“我也不曉得它的好歹,不過他總也有些特長,他無論走到什麽名勝地方去,他便要撿些石子和蚌殼回來,在書案上擺出那地方的形勢來做裝飾。”
  
  白羊君愈是談出賀君的逸事來,我愈覺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驚異的人。我們從前在中國同學的時候,他在下面的幾班,我們不幸也把他當着弱小的低能兒看了。我們這些衹曉得穿衣吃飯的自動木偶!為什麽偏會把異於常人的天才,當成狂人、低能兒、怪物呢?世間上為什麽不多多産出一些狂人怪物來喲?
  
  火車已經停過好幾站了。電燈已經發了光。車中人不甚多,上下車的人也很少,但是紙煙的煙霧,卻是充滿了四隅。乘車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層油糊,有的一人占着兩人的座位,側身一倒便橫臥起來;有的點着頭兒如象在滾西瓜一樣。車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漸漸轉入虛無裏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註:“門司!門司!”
  
  門司到了,月臺上叫站的聲音分外雄勢。
  
  門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諸鐵道的終點。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網脈葉,南北縱走諸鐵道就譬比是葉脈,門司便是葉柄的結托處,便是諸葉脈的總匯處。坐車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車,要往日本本島的,或往朝鮮的,都要再由海路嚮下關或釜山出發。
  
  木履的交響麯!這要算是日本停車場下車時特有的現象了。堅硬的木履踏在水門汀的月臺上,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就好象有許多馬蹄的聲響。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時候,每到一處停車場都要聽得這種聲響,我當時以為日本帝國真不愧是軍國主義的楷模,各地停車場竟都有若幹馬隊駐紮。
  
  我同白羊君下了車,被這一片音濤,把我們衝到改札口②去。驛壁上的挂鐘,長短兩計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個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語車票謂之“札”,改札口即車站的檢票口。
  
  出了驛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許多大街和側巷,彼此都沒有話說。最後走到一處人傢門首,白羊君停了步,說是到了;我註意一看,是傢上下兩層的木造街房,與其說是病院,寧可說是下宿①。衹有門外挂着的一道輝煌的長銅牌,上面百黑漆的“養生醫院”四個字。
  
  ①作者原註:日本的普通客棧。
  
  賀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樓下,是間六鋪席子的房間②正中挂着一盞電燈,燈上罩看一張紫銅色包單,映射得室中光景異常慘淡。一種病室特有的奇臭,熱氣、石炭酸氣、酒精氣、汗氣、油紙氣……種種奇氣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護婦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脈。我們進去時,她點頭行了一禮,請我們往鄰接的側室裏去。
  
  ②作者原註:日本莊房以席面計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側室是三鋪席子的長條房間,正中也有一盞電燈,靠街窗下有張小小的矮桌,上面陳設有鏡匣和其他杯瓶之類。房中有脂粉的濃香。我們屏息一會,看護婦走過來了。她是中等身材,纖巧的面龐。
  
  ——“這是S姑娘。”
  
  ——“這是我的朋友愛牟君。”
  
  白羊君替我們介紹了,隨着便問賀君的病狀。她跪在席上,把兩手疊在膝頭,低聲地說:
  
  ——“今天好得多了。體溫漸漸平復了。剛纔檢查過一次,衹不過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後怕衹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衹是精神還有些興奮。剛纔纔用了催眠藥,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註:攝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簡略語。
  
  她說話的時候,愛把她的頭偏在一邊,又時時愛把她的眉頭皺成“八”字。她的眼睛很靈活,暈着粉紅的兩頰,表示出一段處子的誇耀。
  
  我說道:“那真托福極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傳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對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遠來,他纔服了睡藥。”
  
  ——“病人總得要保持安靜纔好。……”
  
  白羊君插口說道:“S姑娘!你不曉得,我這位朋友,他是未來的doctor①他是醫科大學生呢!”
  
  ①小作者原註:醫生。
  
  ——“哦,愛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歡學醫的人。你們學醫的人真好!”
  
  我說:“沒有什麽好處,衹是殺人不償命罷了。”
  
  ——“啊啦!”她好象註意到她的聲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樣的事情呢。”
  
  四
  
  辭出醫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過了。上樓,通過一條長長的暗道,纔走進了白羊的寢室。扭開電燈時,一間四鋪半的小房現出。兩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館的女僕開了兩床鋪陳,房間太窄,幾乎不能容下。
  
  我們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談了些賀君的往事,隨後他的話頭漸漸轉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說他喜歡S姑娘,說她本色;說她是沒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說她是生在美國,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國的;說她是由日本領事館派人送回國的,回日本時纔三歲,由她叔母養大,從十五歲起便學做看護婦,已經做了三年了;說她常常說是肺尖不好,怕會得癆癥而死。……他說了許多話,聽到後來我漸漸模糊,漸漸不能辨別了。
  
  門司市北有座尖銳的高峰,名叫筆立山,一輪明月,正高高現在山頭,如象嚮着天空倒打一個驚嘆的符號(!)一樣。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門司全市,魚鱗般的屋瓦,反射着銀灰色的光輝。赤間關海峽與晝間繁湊的景象迥然改觀,幾衹無煙的船舶,如象夢中的鷗騖一般,浮在水上。燈火明迷的彥島與下關海市也隱隱可見。山東北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海面來,那便是瀨戶內海的西端了。山頭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樹立的一道木牌,橫寫春“天下奇觀在此”數字。有茶亭酒店供遊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頂,在山後嚮着瀨戶內海的一座茶亭內坐下,對面坐下。賣茶的媽媽已經就了寢,山上一個人也沒有。除去四山林木蕭蕭之聲,什麽聲息也沒有。S姑娘的面龐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分外現出一種蒼白的顔色,從山下登上山頂時,彼此始終無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對默默。
  
  最後她終於耐不過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愛牟先生,你是學醫的人,醫治肺結核病,到底有什麽好的方法沒有?”她說時聲音微微有些震顫。
  
  ——“你未必便有那種病癥,你還要寬心些纔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來每肯出盜汗,我身體漸漸消瘦,我時常無端地感覺倦怠,食欲又不進。並且每月的……”說到此處她忍着不說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說月經不調,但是我也不便追問。我聽了她說的這些癥候,都是肺結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質的體格,她是得了這種難治的病癥斷然無疑。但是我也不忍斷言,使她失望,衹得說道:
  
  ——“怕是神經衰弱罷,你還該求個高明的醫生替你診察。”
  
  ——“我的父母聽說都是得的這種病癥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時,我纔滿三歲,父母的樣子我不記得了。我衹記得一些影子,記得我那時候住過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壯得許多。這種病癥的體質,聽說是有遺傳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這人世的風波。”她說着說着,便掩泣起來,我也有些傷感,無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說道:
  
  ——“我們這些人,真是有些難解,譬如佛傢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這個我們明明知道,但是我們對於生的執念,卻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們嗑葡萄酒一樣,明明知道醉後的苦楚,但是總不想停杯!……愛牟先生!你直說罷!你說,象我這樣的廢人,到底還有生存的價值沒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過於感傷了。我不是對着你奉承,象你這樣從幼小而來便能自食其力的,我們對於你,倒是慚愧無地呢!你就使有什麽病癥,總該請位高明的醫生診察的好,不要空自擔憂,反轉有害身體呢。”
  
  ——“那麽,愛牟先生,你就替我診察一下怎麽樣?”
  
  ——“我還是未成林的筍子①呢!”
  
  ①作者原註:日本稱庸醫力“竹藪”。
  
  ——“啊啦,你不要客氣了!”說着便緩緩地襢出她的上半身來,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嚲着的兩肩,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枝,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嚮上,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蔽花蕾。我忙立起身來讓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對雙子星,圓睜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兩手,正要去診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氣喘籲籲地跑來,嚮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愛牟!愛牟!你還在這兒逗留!你的夫人把你兩個孩兒殺了!”
  
  我聽了魂不附體地一溜煙便跑回我博多灣上的住傢。我纔跑到門首,一地都是幽靜的月光,我看見門下倒睡着我的大兒,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我渾身戰慄着把他抱了起來。我又回頭看見門前井邊,倒睡着我第二的一個小兒,身上也是沒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衹是四肢還微微有些蠕動,我又戰慄着把他抱了起來。我抱着兩個死兒,在月光之下,四處竄走。
  
  ——“啊啊!啊啊!我縱使有罪,你殺我就是了!為什麽要殺我這兩個無辜的兒子?啊啊!啊啊!這種慘劇是人所能經受的嗎?我為什麽不瘋了去!死了去喲!”
  
  我一面跑,一面亂叫,最後我看見我的女人散着頭髮,披着白色寢衣,跨在樓頭的扶欄上,嚮我駡道:
  
  ——“你這等於零的人!你這零小數點以下的人!你把我們母子丟了,你把我們的兩個兒子殺了,你還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樣子嗎?你想死,你就死罷!上天叫我來誅除你這無賴之徒!”
  
  說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嚮我投來,我抱着我的兩個兒子,一齊倒在地上。——
  
  驚醒轉來,我依然還在抽氣,我渾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聲,鄰室人的鼾聲,遠遠有汽笛和車輪的聲響。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來看時,已經四點三十分鐘了。我睡着清理我的夢境,依然是明明顯顯地沒有些兒模糊。啊!這簡直是Medea的悲劇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捨門前橫着一道與海相通的深廣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幾乎要與兩岸齊平了。濠中有木船數艘,滿載石炭,徐徐在水上來往。清冷的朝氣還在市中蕩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後,要往病院裏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們沿着石濠走,渡過濠上石橋時,遇着幾位賣花的老媽媽,我便買了幾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紅薔薇,白羊君買了一束剪春羅。
  
  走進病室的時候賀君便嚮我致谢,從被中伸出一隻手來,求我握手。他說,他早聽見S在講,知道我昨晚來了。很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我把白菖蒲交給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陣,叫我把來插在一個玻璃藥瓶內。白羊君把薔薇和剪春羅,拿到鄰室裏去了。
  
  我問賀君的病狀,他說已經完全脫體,衹是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氣也很安閑,再不象有什麽危險的癥狀了。
  
  白羊君走過側室去的時候,衹聽得S姑娘的聲音說道:
  
  ——“哦,送來那麽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薔薇來簪在髻上罷!”
  
  她不摘剪春羅,偏要摘取薔薇,我心中隱隱感受着一種勝利的愉快。
  
  他們都走過來了。S姑娘好象纔梳好了頭,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紅薔薇。她嚮我道了早安,把三種花分插在兩個玻璃瓶內,呈出種非常愉快的臉色。Medea的悲劇卻始終在我心中來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麽夢。我看見君已經復元,此處已用不着我久於停留。我也不敢久於停留了。我便嚮白羊君說,我要乘十點鐘的火車回去。他們聽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豐君說:“你可多住一兩天不妨罷?”
  
  S姑娘說:“怎麽纔來就要走呢?”
  
  我推諉着學校有課,並且在六月底有試驗,所以不能久留。他們總苦苦勸我再住一兩天,倒是賀君替我解圍,我終得脫身走了。
  
  午前十點鐘,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車,彼此訣別了。我感覺得遺留了什麽東西在門司的一樣,心裏總有些依依難捨。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兒。火車行動中,我時時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氣中作舟揖的運動,想替火車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車到了,我便飛也似地跑回傢去,但是我的女人和兩個兒子,都是安然無恙。我把昨夜的夢境告訴我女人聽時,她笑着,說是我自己虛了心。她這個批評連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傢後第三天上,白羊君寫了一封信來,信裏面還裝着三片薔薇花瓣。他說,自我走後,薔薇花兒漸漸謝了,白菖蒲花也漸漸枯了,薔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來,S姑娘教他送幾片來替我作最後的决別。他又說,賀君已能行步,再隔一兩日便要起身回國了,我們衹好回國後再見。我讀了白羊君的來信,不覺起了一種傷感的情趣。我把薔薇花片夾在我愛讀的Shelley詩集中,我隨手寫了一張簡單的明片寄往門司去:
  
  謝了的薔薇花兒,
  
  一片兩片三片,
  
  我們別來纔不過三兩天,
  
  你怎麽便這般憔悴?
  
  啊,我願那如花的人兒,
  
  不也要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脫稿
  愛牟好象一個流星墜落了的一樣,被他的大的一個兒子的哭聲,突然驚醒了轉來。他起來,昏昏朦朦地,抱了他在樓上盤旋了好一會,等他的哭聲止了,他們又纔一同睡下去。
  
  他這個兒子已經滿了三歲,在十閱月前早已做了哥哥,所以不得不和愛牟同寢。因為在母胎內已經飽受了種種的不安;産後營養又不十分良好;長大了來,一出門去便要受鄰近的兒童們欺侮,駡他是“中國佬”①,要拿棍棒或投石塊來打他:可憐纔滿三歲的一個小兒,他柔弱的神經係統,已經深受了一種不可療治的創痍。他自從生下地後,每到夜半,總要哭醒幾回。哭醒之後,圓睜着兩個眼兒,口作喧嚷之聲握着兩個小小的拳頭在被絮上亂打。有時全無眼淚地幹哭。有時哭着又突然嬉笑起來。諸如此類,在最短的時限中,表現出種種變化無常毫無聯絡的興奮狀態。
  
  ①作者原註:Chankoro,日本人駡中國人的慣用語。
  
  見他兒子這麽可憐,早是神經變了質的愛牟,更不免時常心痛,他的女人因為要盤纏傢政,又要哺乳幼兒,一個人周轉不來,所以愛牟不免要犧牲——在他心中是這麽作想——他些時間,每逢沒課的時候,便引着他的大兒,出嚮海邊或鄰近地方走走。
  
  他們的寓所,是在一座漁村之中。村之南北,有極大的鬆林沿海而立。跨出寓所,左轉,嚮西走去時,不上百步路遠,便可以到達海岸。海面平靜異常,沙岸上時常空放着許多打魚的船舶。每當夕陽落海時,血霞涴天,海色猩紅,人在鬆林中,自森森的樹柱望出海面時,最是悲劇的奇景。在這時候,愛牟每肯引他大兒出來,在沙岸上閑步。步着,小兒總愛弓起背去拾揀沙上的蚌骸,揀一個交一個在愛牟手裏。弄得愛牟兩手沒有餘地時,他又悄悄地替他丟了。愛牟沿路走着,沿路替他兒子指說些自然現象:時或摘朵野花來分析花蕊,時或捉個昆蟲來解剖形骸,時或指着海上打魚去的船衹,打魚回的船衹,便用一種沉抑的聲音嚮他兒子說道:“大兒,你爹爹的故鄉是在海那邊,遠遠的海那邊,等你長大了之後,爹爹要帶你回去呢。”小兒若解若不解地,衹是應諾。有時不想走的時候,便坐在沙岸上,隨手畫些魚兒兔兒;他的兒子也弓起背來先畫一個橄欖形,在其任一端鑿出個小洞,便洋洋得意他說道:“爹爹,魚兒。”他們就此也能彼此相慰。
  
  寓所近旁有座古廟。廟前古鬆參天,大多是百年前的故物,樹蔭中茶捨兩三傢,設茶榻樹下,面草席坐褥於其上,以供遊人休息之所。廟門古拙,屋頂有白鴿為巢。門側井屋一椽,覆蓋一眼井水,一甕清泉,以供拜神者淨手之用。屋頂馴鴿,時時飛下地來,啄食遊人所投米𠔌;或則飛到井水旁邊,在水甕中浴沐飲水。此地愛牟以為頗有詩趣,所以也肯帶着他的兒子走夾。來時隨帶米麥一囊,父子兩人走至廟前,把米麥投在地上,鴿子便一隻飛來,兩衹飛來,三衹飛來,飛來得愈多,小兒便歡喜得在鴿群中跳舞起來。
  
  愛牟近來更學會了一種技藝了。
  
  他們在白天遊玩了之後,一到夜半來,他的大兒依然還是要哭醒。他等他哭醒的時候,便把他們白日所見,隨口編成助睡歌唱給他聽,他聽了,也就漸漸能夠安睡了:從前要隔過三兩鐘頭才能睡熟的,如今衹消隔得個把鐘頭的光景了。兒子也很喜歡聽,每逢他疲倦得不堪,不肯唱的時候,他偏要叫他唱,唱着唱着,他比小兒早睡去的時候也有。
  
  今晚他大兒睡醒轉來,他把他肛好,一同睡下去了之後,他也叫他唱歌。他也就拖着他感傷的聲音唱了起來。他唱道:
  
  一隻白鴿子,飛到池子邊上去,看見水裏面,一匹鮮紅的金魚兒。
  
  鴿子對着魚兒說:
  
  “魚兒呀!魚兒!你請跳出水面來,飛嚮空中遊戲!”
  
  魚兒聽了便朝水外鑽,但總鑽不出來。
  
  魚兒便對鴿子說:“鴿子呀!鴿子!你請跳進水裏來,浮在藻中遊戲!”
  
  鴿子聽了便朝水裏鑽,但總鑽不進去。
  
  拖長聲音,反復地唱了又唱,唱一句,小兒贊諾一聲。唱到後來,小兒的意識漸漸朦朧,贊諾的聲音漸漸低遠,漸漸消沉,漸漸寂滅了。
  
  天天如是,晚晚如是,有時又要聽他小的一個嬰兒啼饑的聲音,本來便是神經變了質的愛牟,因為睡眠不足,弄得頭更昏,眼更花,耳更鳴起來。——他的兩耳,自從十七歲時患過一場重癥傷寒以來,便得下了慢性中耳加答兒,常常為耳鳴重聽所苦,如今將近十年,更覺得有將要成為聾聵的傾嚮了。
  
  大兒睡去了之後,他自己的睡眠不知道往哪裏去了。幼時睡在母親懷裏的光景,母親念着唐詩,搔着自己的背兒入睡的光景,如象中世紀的一座古城,僾然浮在霧裏。啊,那種和藹的天鄉,那是再也不能恢復轉來的了!……輾轉了好一會,把被裏的空氣弄得冰冷了,他又一納頭蒙在被裏,閉了眼睛衹顧養神——其實他的“神”,已經四破五裂,不在他的皮囊裏面了。他自己覺得他好象是樓下腌着的一隻豬腿,又好象前幾天在海邊看見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總還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覺得他心髒的鼓動,好象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響。他的腦裏,好象藏着一團黑鉛。他的兩耳中,又好象有笑着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幾個腰椎,總隱隱有些兒微痛。
  
  突然一聲汽笛,劈空而鳴。接着一陣轟轟的車輪聲,他知道是十二點鐘的夜行火車過了。遠遠有海潮的聲音,潮音打在遠岸,在寒冷的夜空中作了一次輪回,又悠然曳着餘音漸漸消逝。兒子們的呼吸聲、睡在鄰室的他女人的呼吸聲,都聽見了。他自己就好象沉沒在個無明無夜的漆黑的深淵裏一樣。
  8月26日夜,六時至八時將見月蝕。
  
  早晨我們在報紙上看見這個預告的時候,便打算到吳淞去,一來想去看看月亮,二來也想去看看我們久別不見的海景。
  
  我們回到上海來不覺已五個月了。住在這民厚南裏裏面,真真是住了五個月的監獄一樣。寓所中沒有一株草木,竟連一杯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來。遊戲的地方沒有,空氣又不好,可憐我兩個大一點的兒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們初來的時候,無論什麽人見了都說是活潑肥胖;如今呢,不僅身體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變得很乖僻的了。兒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①,這是我此次回上海來得的一個唯一的經驗。啊!但是,是何等高價的一個無聊的經驗呢!
  
  ①作者原註:晴雨表。
  
  幾次想動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鄉下去過活,但是經濟又不許可。呆在上海,連市內的各處公園都不曾引他們去過。我們與狗同運命的華人,公園是禁止入內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經不喜歡,穿洋服去是假充東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時常嚮我反抗。所以我們到了五個月了,竟連一次也沒有引他們到公園裏去過。
  
  我們在日本的時候,住在海邊,住在森林的懷抱裏,真所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回想起那時候的幸福,倍增我們現在的不滿。我們跑到吳淞去看海,——這是我們好久以前的計劃了,但衹這麽鄰近的吳淞,我們也不容易跑去,我們是大為都市所束縛了。今天我要發誓:我們是一定要去的,無論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車去罷?坐火車去罷?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熱,改到午後。
  
  小孩子們聽說要到海邊,他們的歡喜真比得了一本新買的畫本時還要加倍。從早起來便預想起午後的幸福,一天衹是跳跳躍躍的,中午時連飯都不想吃了。因為我說了要到五點鐘才能去,平常他們是全不關心時鐘的,今天卻時時去瞻望,還沒到五點!還沒到五點!長的針和短的針動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點鐘,我們正要準備動身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朋友,我們便約他同去。我跑到靜安寺旁邊汽車行裏去問問車價。
  
  不去還好了,跑了一趟去問,衹駭得我抱頭鼠竄地回來。說是單去要五塊!來回要九塊!本是窮途人不應該妄想去做邯鄲夢。我們這裏請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個月,工錢纔衹三塊半呢!五塊!九塊!
  
  我跑了回來,朋友勸我不要去。他說到吳淞去沒有熟人,坐火車去的時候把鐘點錯過了是很麻煩的,況且又要帶着幾個小孩子,上車下車很夠當心。要到吳淞時,頂小的一個孩子萬萬不能不帶去。
  
  啊,罷了,罷了!我們的一場高興,便被這五塊九塊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憐等了一天的兩個小兒,白白受了我們的欺騙。
  
  朋友走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鐘了。
  
  沒有法子,走到黃浦灘公園去罷,穿件洋服去假充東洋人去罷!可憐的亡國奴!可憐我們連亡國奴都還夠不上,印度人都可以進出自由,衹有我們華人是狗!……
  
  滿肚皮的憤慨沒處發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衹好忍忍氣,上樓去披件學西洋人的鬼皮。
  
  我們先把兩個孩子穿好,叫他們到樓下去等着。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襯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製的中國料的西裝。
  
  ——“為什麽,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嗎?”她問了我一聲。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衹有中國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幾處的公園都禁止狗與華人入內,其實狗倒可以進去,人是不行,人要變成狗的時候就可以進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為我是在駡人了,她也助駡了一聲:“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罷!”
  
  ——“我單看他們的服裝,總覺得他們是一條狗。你看,這襯衫上要套一片硬領,這硬領下要結一條領帶,這不是和狗頸上套的項圈和鐵鏈是一樣的麽?”——我這麽一說,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發現!在我的話剛好說完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個考古學上的新發現。我從前在什麽書上看過,說是女人用的環鐲,都是上古時候男子捕擄異族的女人時所用的枷鐐的蛻形;我想這硬領和領帶的起源也怕是一樣,一定是奴隸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強族捕擄為奴,項帶枷鎖;異日強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為支配者,項上的枷鎖更變形而為永遠的裝飾了。雖是這樣說,但是你這個考古的見解,卻衹是一個想象,恐怕真正的考古專傢一定不以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並不想去作博士論文,我也不必兢兢於去求出什麽實證。
  
  在我一面空想,一面打領帶結子的時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兩個小孩兒在樓下催促得什麽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個結子也這麽費力!我早已出了幾通汗,領帶結終竟打不好,我衹好敷敷衍衍地便帶着他們動身。
  
  走的時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個纔滿七個月的兒子交給娘姨,還叮嚀了一些話。
  
  我們從赫德路上電車,車到跑馬廳的時候,月亮已經現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為初出土的緣故,看去分外的大,顔色也好象落日一樣作橙紅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殘缺了。
  
  二兒最初看見,他便號叫道:“Moon!Crescent moon!”①他還不知道是月蝕,他以為是新月了。
  
  ①作者原註:“月!新月!”
  
  小時候每逢遇着日月蝕,真好象遇着什麽災難的一樣。全村的寺院都要擊鐘鳴鼓,大人們也叫我們在傢中打板壁作聲響。在冥冥之中有一條天狗,想把日月吃了,擊鐘鳴鼓便是想駭去那條天狗,把日月救出。這是我們四川鄉下的俗傳,也怕是我們中國自古以來的傳說。小時讀的書上,據我所能記憶的說:《周禮》《地官》《鼓人》救日月則詔王鼓,春官太僕也贊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𠔌梁傳》上也說是天子救日陳五兵五鼓,諸侯三兵三鼓,大夫擊門,士擊柝。這可見救日月蝕的風俗自古已然。北歐人也有和這絶相類似的神話,他們說: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馬納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馬納瓜母食月,民間作聲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
  
  這些傳說,在科學家看來,當然會說是迷信;但是我們雖然知道月蝕是由於地球的掩隔,我們誰又能把天狗的存在否定得了呢?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靈長,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馬納瓜母,不僅在吞噬日月,還在互相嚙殺麽?
  
  啊呵,溫柔敦厚的古之人!你們的情性真是一首好詩。你們的生命充實,把一切的自然現象都生命化了。你們互助的精神超越乎人間以外,竟推廣到了日月的身上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古之人,你們的鼓聲透過了幾千萬重的黑幕,傳達到我耳裏來了!
  
  啊,我畢竟昧了我科學的良心,對於我的小孩子們說了個天大的謊話!我說:“那不是新月,那是有一條惡狗要把那圓圓的月亮吃了。”
  
  二兒的義憤心動了,便在電車上叱咤起來:“狗兒,走開!狗兒!”
  
  大的一個快滿六歲的說:“怕是雲遮了罷?”
  
  我說:“你看,天上一點雲也沒有。”
  
  ——“天上也沒有狗啦。”
  
  啊,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回答了。
  
  車到了黃浦灘口,我們便下了車。穿過街,走到公園內的草坪裏去,兩個小孩子一走到草地上來,他們真是歡喜得了不得。他們跑起來了,跳起來了,歡呼起來了。我和我的女人找到一隻江邊上的凳子坐下,他們便在一旁競跑。
  
  月亮依然殘缺着懸在浦東的低空,橙紅的顔色已漸漸轉蒼白了。月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地,黃浦江的昏水在夜中也好象變成了青色一般。江心有幾衹遊船,滿飾着燈彩,在打銅器,放花炮,遊來遊去地回轉,想來大約是救月的了。啊,這點古風萬不想在這上海市上也還保存着,但可憐吃月的天狗,纔就是我們坐着望月的地球,我們地球上的狗類真多,銅鼓的震動,花炮的威脅,又何能濟事呢?
  
  兩個孩子跑了一會,又跑來挨着我們坐下:
  
  ——“那就是海?”指着黃浦江同聲問我。
  
  我說:“那不是海,是河。我們回上海的時候就在那兒停了船的。”
  
  我的女人說:“是揚子江?”
  
  ——“不是,是黃浦江,衹是揚子江的一條小小的支流。揚子江的上遊就在我們四川的嘉定敘府等處,河面也比這兒要寬兩倍。”
  
  ——“唉!”她驚駭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嗎?”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輪可以上航至嘉定。”
  
  大兒又指着黑團團的浦東問道:“那是山?”
  
  我說:“不是,是同上海一樣的街市,名叫浦東:因為是在這黃浦江的東方。你看月亮不是從那兒升上來的嗎?”
  
  ——“哦,還沒有圓。……那打鑼打鼓放花炮呢?”
  
  ——“那就是想把那吃月的狗兒趕開的。”
  
  ——“是那樣嗎?嚇喲,嚇喲,……”
  
  ——“趕起狗兒跑罷!嚇喲,嚇喲,……”
  
  兩人又同聲吆喝着嚮草地上跑去了。
  
  電燈四面輝煌,高昌廟一帶有一最高的燈光時明時暗,就好象在遠海中望見了燈臺的一樣。這時候我也並沒有什麽懷鄉的情趣,但總覺得我們四川的山靈水伯遠遠在招呼我。
  
  ——“我們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我們不久大概總可以回去吧。巫峽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沒有的。江流兩岸對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時候真如象刀削了的一樣,山頂常常戴着白雲。船進了峽的時候,前面看不見去路,後面看不見來路,就好象一個四山環拱着的大湖,但等峽路一轉,又是別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頂的時候,仰頭望去,帽子可以從背後落下。我們古時的詩人說那山裏面有美好絶倫的神女,時而為暮雨,時而為朝雲,這雖然衹是一種幻想,但人到那個地方總覺得有一種神韻襲人,在我們的心眼間自然會生出這麽一種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兒西部更還有未經跋涉的荒山,更還有未經斧鉞的森林,我們回到那兒,我們回到那兒去罷!在那兒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築一椽小屋,種些芋粟,養些雞犬,工作之暇我們唱我們自己做的詩歌,孩子們任他們同獐鹿跳舞,啊啊,我們在這個亞當與夏娃做壞了的世界當中,另外可以創造一個理想的世界。……”
  
  我說話的時候,我的女人凝視着我,聽得有幾分入神。
  
  ——“啊,我記起來了。”她突然嚮我說道,“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什麽夢呢?”
  
  她說:“我們前幾天不是說過想到東京去嗎?我昨晚上竟夢見到了東京。我們在東京郊外找到一所極好的房子,構造就和我們在博多灣上住過的抱洋閣一樣,是一種東西洋折衷式的。裏面也有花園,也有魚池,也有麯橋,也有假山。紫荊樹的花開滿一園,中間間雜了些常青的樹木。更好是那間敞豁的樓房,四面都有欄桿,可以眺望四方的鬆林,所有與抱洋閣不同的地方,衹是看不出海罷了。我們沒有想出在東京郊外竟能尋出那樣的地方。房金又賤,每月衹要十五塊錢。我們便立刻把行李搬了進去。晚上因為沒有電燈,你在傢裏守小孩們,我便出去買洋燭。一出門去,衹聽樓上有什麽東西在晚風中吹弄作響,我回頭仰望時,那樓上的欄桿纔是白骨做成,被風一吹,一根根都脫出臼來,在空中打擊。黑洞洞的樓頭衹見不少屍骨一上一下地浮動。我駭得什麽似的急忙退轉來,想叫你和小孩們快走,後面便跟了許多屍骨進來踞在廳上。屍骨們的顎骨一張一合起來,指着一架特別瘦長的屍骨對我們說,一種怪難形容的喉音。他們指着那位特別瘦長的說:這位便是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們也都是受了鬼祟。他們叫我們不要搬。說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衹見那瘦長的屍骨把頸子一偏,全身的骨節都在震慄作聲,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門去。其餘的屍骨也同樣地移出了門去。兩個大的小孩子駭得哭也不敢哭出來。我催你趕緊搬,你纔始終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變成了屍骸,也吐出一種怪聲,說要上樓去看書。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樓去了。我們母子衹駭得在樓下暗哭,後來便不知道怎麽樣了。”
  
  ——“啊,真好一場夢!真好一場意味深長的夢!象這上海市上堊白磚紅的華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嗎?我們住在這兒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嗎?不僅我一個人要變成屍骸,就是你和我們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屍骸一樣了嗎,啊,我們一傢五口,睡在兩張棕網床上,我們這五個月來,每晚做的怪夢,假使一一筆記下來,在分量上說,怕可以抵得上一部《鬍適文存》了呢!”
  
  ——“《鬍適文存》?”
  
  ——“是我們中國的一個‘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來往厚的四厚册。”
  
  ——“內容是什麽?”
  
  ——“我還沒有讀過。”
  
  ——“我昨晚上也夢見宇多姑娘。”
  
  ——“啊,你夢見了她嗎?不知道她現刻怎麽樣了呢?”
  
  我們這麽應答了一兩句,我們的舞臺便改換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們住在日本的岡山市內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巷底有一傢姓二木的鄰居,是一位在中學校教漢文的先生。日本人對於我們中國人尚能存幾分敬意的衹有兩種人。一種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種便是專門研究漢文的學者了。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學而外,其餘都住在樓上,腳不踐地。
  
  因為是漢學家的家庭,又因為我的女人是他們同國人的原故,所以他傢裏人對於我們特別地另眼看待。他傢裏有三女一男。長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時衹有十六歲,還有個十三歲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經在東京的帝國大學讀書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龐是圓圓的,顔色微帶幾分蒼白,她們取笑她便說是“盤子”。她的小妹子尤為調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兒出了》的歌來高唱,歌裏的意思是說:
  
  月兒出了,月兒出了,
  
  出了,出了,月兒呀。
  
  圓的,圓的,圓圓的,
  
  盤子一樣的月兒呀!
  
  這首歌凡是在日本長大的兒童都是會唱的,他們蒙學的讀本上也有。
  
  衹消把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來比成一個圓形,字多姑娘的臉便要漲得緋紅,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後來,她的兩衹圓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兩眶眼淚。
  
  因為太親密了的緣故,他們傢裏人——字多姑娘的母親和孀姐——總愛探問我們的關係。那時我的女人才從東京來和我同居,被她們盤詰不過了,衹諉說是兄妹,說是八歲的時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衹剩了她一個人,是我的父親把她收為義女撫養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親把這番話信以為真了,便時常對人說: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婦,把宇多許給我。
  
  我的女人在岡山從正月住到三月便往東京去讀書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親便常常來替我煮飯或掃地。
  
  宇多姑娘來時,大概總帶她小妹子一道來。一個人獨自來的時候也有,但手裏總要拿點東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時候在高等女學①也快要畢業了。有時她傢裏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時候,她得她母親的許可,每每拿起書到我傢裏來。我們對坐在一個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讀的是什麽的時候,她總十分害羞,立刻用雙手來把書掩了。我們在桌下相接觸的膝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交流着。結局兩個人都用不了什麽功,她的小妹妹又走來了。
  
  ①作者原註:日本當年的高等女子學校,衹等於男子的初中。
  
  衹有一次禮拜,她一個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傢裏來。剛立定腳,她又急忙躡手躡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廚房裏去了。我以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會她又躡手躡足地走了出來,她說:“剛纔好象姐姐回來了的一樣,姐姐總愛說閑話,我回去了。”她又輕悄悄地走出去,出門時嚮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裏女人由東京回來了,在那年年底我們得了我們的大兒。自此以後二本傢對於我們的感情便完全變了,簡直把我們當成罪人一樣,時加白眼。沒有變的就衹有字多姑娘一個人。衹有她對於我們還時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態度。
  
  我們和她們共總衹相處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學校畢業了。畢業後暑期中我們打算在日本東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個月之前,我的女人帶着我們的大兒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間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傢裏準備試驗的時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聲地在窗外叫,“你快出來看……”
  
  她的聲音太低了,最後一句我竟沒有聽得明白。我忙掩捲出去時,她在窗外立着嚮我招手,我跟了她去,並立在她傢門前空地上,她嚮空中指示。
  
  我擡頭看時,纔知道是月蝕。東邊天上衹剩一鈞血月,彌天黑雲怒涌,分外顯出一層險惡的光景。
  
  我們默立了不一會,她的孀姐惡狠狠地叫起來了:
  
  ——“宇多呀!進來!”
  
  她嚮我目禮了一下,走進門去了。
  
  我的女人說:“六年來不通音問了,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還住在岡山?”這是我們說起她們時,總要引起的一個疑問。我們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訪她們一次,但因為福岡和岡山相隔太遠了,終竟沒有去成。
  
  ——“她現在已經二十二歲了,怕已經出了閣罷。”
  
  ——“我昨晚夢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是我們三個人在岡山的旭川上划船,也是這樣的月夜。好象是我們要回上海來了,去嚮她辭行。她對我說:‘她要永遠過獨身生活,想跟着我們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來成為枯骨麽?啊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了。”
  
  我們還坐了好一會,覺得四面的嘈雜已經逐漸鎮靜了下來,草坪上坐着的人們大都散了。
  
  江上吹來的風,添了幾分濕意。
  
  眼前的月輪,不知道幾時已團囤地升得很高,變作個蒼白的面孔了。
  
  我們起來,攜着小孩子纔到公園裏去走了一轉,園內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擔心着第三的一個孩子,催我們回去。我們走出園門的時候,大兒對我說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們到這兒來罷!”二兒也學着說。他們這樣一句簡單的要求,使我聽了幾乎流出了眼淚。
  
  1923年8月28日夜
  Tial,Kiu humiligos sin,Kiel tiu infano,tiu estas la Plejgranda en la regno de
  
  la Cielo.
  
  《St.Mat.》XVIII-4.①
  
  ①作者原註:“凡是自己謙卑,象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裏就是最大的。”(《馬太福音》第18章)
  
  ——“爹爹回來了,爹爹回來了。”
  
  ——“喲,喲,爹爹回來了。”
  
  愛牟剛在上樓,早聽見他的兩個兒子在樓上歡呼了起來,他今天整天不見他們了。清早起來,跑到印刷所裏去自行校對了一回稿件,便到閘北去會一位新從德國回來的朋友。朋友們留住吃了中飯,便圍爐談天,一直談到傍晚。新回國的朋友說道:柏林真好,柏林真好,簡直要算是天國呀!房屋又如何華麗,女人又如何嫣妍,歌舞又如何,酒食又如何,一面說,一面閉閉眼睛,好象要忘卻這眼前的塵濁,去追尋他遺失了的樂園的光景。朋友的結論是:中國人的生活完全是乞丐的生活。
  
  愛牟聽着海客的灜談,又聽着鄰室的女友們的歡笑聲,雀牌聲,但他不但不能融化了去,他的自我意識反覺愈見鮮明,他竟至弄得來坐也不安,立也不穩了。
  
  ——歐洲的生活想必是別有天地,但是畫傢Millet住在巴黎的時候,不是說如象住在沙漠裏面一樣嗎?乞丐的生活也自有他的樂趣,天堂是在自己的心裏。
  
  他一面這樣想着,一面默念着他整天不見了的妻兒。
  
  ——啊,他們不知道在怎樣望我!清早出門的時候,對着兒子說:“你們聽說些,好生用功,回來時要買糖點回來。”怕他們早在望着我的糖點了呢!
  
  幾次想起身告辭了,但又不好打斷友人的興頭,衹好聽他背出了自作的許多詩詞,和在德國說是已經被諸管弦的李太白的譯詩。究竟乞丐國中的詩人也值得受天國中人贊美呢。
  
  壁上的時鐘已經打了七下了,朋友的傾談雖仍如Niagara瀑布一樣,不見止息,但也衹得藉故告辭了回來。已經是臘盡鼕殘的時候了,街市上送年的臘鼓聲和爆竹聲,疊疊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同時也把做父親的心腸增加了幾分自覺。回到寓所時,在一傢小店裏買了兩角錢的花炮,想拿回傢去逗引孩子們的歡心。孩子們怕比得了糖點時更要快樂了!
  
  剛上樓,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的光景,早從房中跑了出來,把他的左右手執着。
  
  ——“爹爹,我們今天讀了兩段童話呢。”
  
  ——“糖點買回來了麽?”
  
  ——“沒有買。”
  
  ——“為什麽說買又不買呢?”
  
  ——“我今天沒有買糖點,衹買了些花炮回來。”
  
  ——“哦,花炮!花炮!快拿出來,快拿出來,我們放罷!”
  
  兩個孩子聽說買了花炮回來,更高興得出乎意外。扭着孩子們進了房門。他的女人正坐在一張床旁為嬰兒哺乳。她的眼光也分外現出一種歡娛的光彩。
  
  ——“今天攪遲了,朋友們留住吃了中飯,又留住談天,一直弄到這時候,纔得告辭了回來。”
  
  ——“孩子們等得你什麽似的呢。他們說你怕不回來了,你怕坐輪船又坐火車到東洋去了。”
  
  ——“哈哈哈哈……”
  
  ——“晚飯吃了麽?”
  
  ——“不用了,中飯吃得很遲。我們往樓下去放花炮去罷。”
  
  嘻嘻哈哈地把孩子們拖着走下了樓,女人也抱着嬰兒走下樓來了。
  
  小小的中庭中頓時熱鬧了起來。沉默無聲的花筒用星星一火的引導頓時煥發出璀璨的群花。小兒的拍掌歡笑聲,也象這火花一樣頓時煥發了起來。放天旋子的時候,兒童的心機也如象天旋子一般,纔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了天上。放蛇箭的時候,兒童的心機更如象一顆彗星,不知一直飛到哪處的星球去了。鞭炮也放了,有些衹燃了導綫還不曾爆開的,又揀來橫腰劈開,一一用火柴來點放。火藥噴射到火柴頭上,把火光滅了,衹見火柴的紅燼又迸發出金剛鑽石一樣的光芒,孩子們小小的寸心和小小的星眼,也好象金剛鑽石一樣在微光四射了。硫黃的煙霧滿了一庭,兒童的歡聲也滿了一庭,假使有能說這兒並不是天國的人,縱有天國,恐怕孩兒們也不願意進去的呢。
  
  睡眠的時間到了,孩子們上樓就寢,大的兩個還謳吟了些兒歌,各把一册外國兒童畫報放在胸上,已經安安然然地睡去了。衹有纔滿周歲的嬰兒,好象是過於興奮了的光景,始終不願就睡,愛牟把他抱着,玩弄着剩下的兩個小小的花炮。愛牟夫人把爐火生了起來,又掃了一回地板。她走來想從愛牟手中接去嬰兒,但嬰兒又不願意被她接去。
  
  ——“佛兒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盡他再玩玩罷,還不到十點鐘呢。”
  
  嬰兒做些手勢,想要叫人把小花炮來點放的光景。
  
  愛牟說:“哈哈,這孩子想要放這花炮呢。”
  
  ——“這是不響的麽?”愛牟夫人叮嚀地問了一句。
  
  ——“我買的時候,叫他拿不響的給我,當然不會是響的。”他說了便把一個的導綫剔出,把來橫臥在桌上,叫他女人去點。
  
  ——“該不是響的嗎?”愛牟夫人還追問了一聲。
  
  ——“響總不會,你放罷。”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響,但不提防是會放射的,啾的一聲從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嚮孩子們睡着的床上,筆直地射去了。一種尖銳的驚呼聲從愛牟夫人口中叫了出來,衹見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個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迴旋。愛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彈開。孩子也從睡夢中用手去彈撥,隨着便慘切地驚哭起來了。右眉已燒去,右眼已經焦黑,睫毛也看不見了。“啊啊,啊啊,這……這……”愛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來,衹是驚呼着不能成語。
  
  ——“不要盡他用手去搓!不要盡他用手去搓!”愛牟把嬰兒睡在別一張床上。又把受傷的孩子奪過來,孩子仍哀叫不絶。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麽?”
  
  ——“不會,不會,不要驚惶!……啊,他睜開了一綫了呢!”
  
  孩子把眼睛睜開來,但是受了傷的右眼衹微微露出了一些兒縫裂。眼球是依然無恙。孩子好象還是在睡眠中的光景,雖然把眼睛睜開了幾次,但又嚴閉了;雖然把右手舉起過幾次,但被愛牟緊握着,也就不動了。哭聲止息後,仍舊熟睡着,但衹時時微微痙攣。
  
  ——“幸好衹傷了皮膚,隔兩天總會好。”
  
  ——“把綳帶來替他綁了纔好罷,不然他會用手搓壞了呢。”
  
  ——“綁了也好。”
  
  愛牟夫人一時找不出綁帶出來,衹得隨意撕裂了一條清潔的布來要替孩子綁上,但布條一觸到傷處時,孩子又破嗓地驚叫起來了。
  
  ——“還是不用綁罷!還是不用綁罷!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緊,不要緊!”
  
  受傷的孩子又安靜了下去,愛牟抱着他在樓房裏走去走來,同時也抱着一腔怨艾與哀憐的情調。愛牟夫人衹在桌旁呆立,好象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嬰兒,看見大人們的驚惶,也自己覺察了自己的過失的一般,不知幾時早已無聲無息地在床上睡去了。驚惶後的安心,安心過的後悔,隨着房中的靜穆漸漸增加。愛牟夫人竟把她許久不曾過目的《聖經》尋出,坐在爐旁的一隻藤椅上翻閱了起來。愛牟抱着孩子走了一會,看見他已經安定,便和着衣裳抱着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憐的孩子們隨着自己飄泊到這上海,言語也不通,朋友也沒有,他們的精神一天一天地衹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沒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們放在較好的環境裏面,他們窒居在傢裏就好象坐着囚籠,他們的朋友衹是些殘破的玩具,他們的慰安衹是些一年前從東洋帶回的畫報。朋友說:中國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錯,真是不錯,象我這些孩子們簡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們真是可憐!看不見一株青草,聽不見一句鳥聲,生下地來便和自然絶了緣,把天真的性靈斷喪。西洋入的公園既不許他們進去,中國人的精神衹是醜惡的名利欲的結晶,誰也還顧不到兒童的娛樂,兒童的精神教育上來。在上海受難的兒童倒不僅我的幾個,但我今天卻為什麽要買些下等的娛樂品來謊騙他們呢?假使我不買花炮,怎麽會燒傷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的罪過!
  
  ——在東洋的時候,孩子們日日在海上玩耍,身體也強健得多,性情也活潑得多,如今是被我誤了,我因為要占有他們,所以纔從自然的懷中奪取出來,使他們和我同受着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過!我是十分罪過!但我為什麽一定要到這都市上來呢?我同他們隱居在何處的鄉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嗎?啊,但是,世界的誘力太大了,人類的誘力太大了,許多的同胞都在患難之中,我又怎麽能夠獨善呢?我總應該替社會做一番事情,我這一生纔可以不算白費。孩子們還是到東洋去罷,他們還是發育的時代,而我卻又不同!……
  
  他這麽默想着,又感嘆到他自己的身世上來。他想起三年前還在日本的時候,有一次也是年殘鼕盡,他們因為沒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來,另外遷到一傢海上的漁傢裏去。那時第二的孩子還一歲未滿,他們乘着夜陰搬傢,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時候做過幾首紀事的雜詩:
  
  博多灣上負兒行,耳畔風聲並海聲。
  
  落落深鬆如鬼物,失巢稚鳥咽悲鳴。
  
  昂頭我嚮群星笑,群星應笑我無能。
  
  去國八年前此夕,猶自凄惶海外身。
  
  海外棲遲又一年,蒼茫往事已如煙。
  
  壺中未滿神山藥,贏得妻兒作挂牽。
  
  寄身天地太朦朧,回首中原嘆路窮。
  
  入世無纔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欲上崆峒訪廣成,欲上長城吊始皇。
  
  寸心騁逐時空外,人生到底為誰忙?
  
  到處隨緣是我傢,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
  
  這些詩,表現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還是沒有安定。他很象屠格涅甫的許多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自己很想在現實世界裏做一番犧牲,但又時常懷疑,結局終被引到虛無裏去了。他想自殺也不知道想過多少回,但他並不是因為失戀,也並不是因為悲觀,他是想藉此解决他內心中的煩擾。他今晚抱着他的次兒,念起這些舊詩,覺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樣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轉成了他現在的景幕了。
  
  懺悔着現在,又追懷着過往,他在床上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動又驚醒了轉來,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靜穆,也伴着他的女人讀了一夜的《聖經》。
  
  第二晨早起來,孩子的眼睛腫得如象一個石榴一樣。但是痛楚是完全沒有了。孩子睜着一隻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種種的遊戲。大人們要叫他睡,他連一分鐘也不肯睡。他一點怨望的心腸也沒有,一點悲觀的心腸沒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連兩三天都是一樣。
  
  愛牟夫人常說:兒童的心情終竟是偉大。假使大人受了傷時,不知道是如何怨言嘖嘖呢。
  
  一種虔敬的心緒支配着愛牟的全身,使他感謝得想流眼淚。愛牟對着他的孩子,就好象瞻仰着許多捨身成仁的聖者。
  
  1924年2月22日
漂流三部麯

郭沫若 Guo MoRuo
  歧路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寓所來,將要到門的時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湊,在今朝卻是十分無力。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環,但又遲疑了一會,回頭跑出弄子外去了。
  
  靜安寺路旁的街樹已經早把枯葉脫盡,帶着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曬在平明如砥的馬路上,曬在參差競上的華屋上。他把帽子脫了拿在手中,在脫葉樹下羼走。一陣陣自北吹來的寒風打着他的左鬢,把他蓬蓬的亂發吹嚮東南,他的一雙充着血的眼睛凝視着前面。但他所看的不是馬路上的繁華,也不是一些磚紅聖白的大廈。這些東西在他平常會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漲他的心痛的,今天卻也沒有呈現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視着前面,衹看見一片混茫茫的虛無。由這一片虛無透視過去,一隻孤獨的大船在血濤洶涌的黃海上飄蕩。
  
  ——“啊啊,他們在船上怕還在從那圓圓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這麽自語了一聲,他的眼淚洶涌了起來,幾乎脫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們是他的一位未滿三十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子,他們是今晨八點五十分鐘纔離開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師的女兒,七年前和他自由結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門的處分。他在那時衹是一個研究醫科的學生。他的女人隨他辛苦了七年,並且養育了三個兒子了,好容易等他畢了業,在去年四月纔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為他出到社會上來,或者可以活動一回,可以從此與昔日的貧苦生涯告別,但是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學的醫學早拋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聽診筒因為經年不用,連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氣息了,上海的朋友們約他共同開業,他衹諉說沒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紅十字會的醫院招他去當院長,他竟以不置答復的方法拒絶了。他在學生時代本就是浸淫於文學的人,回到上海來,衹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兩種關於文學的雜志,在他自己雖是藉此以消澆幾多煩愁,並在無形之間或許也可以轉移社會,但是在文學是不值一錢的中國,他的物質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種子落在石田,完全沒有生根茁葉的希望了。他在學生時代,一月專靠着幾十元的官費還可以勉強糊口養傢,但如今出到社會上來,連這點資助也斷絶了。他受着友人們的接濟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個弄子裏,自己雖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卻是如坐針氈。兒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愁到他們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幾乎連睡也不能安穩。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爭論,說他為什麽不開業行醫。
  
  ——“行醫?醫學有什麽!假使我少學得兩年,或許我也有欺人騙世的本領了,醫梅毒用六零六,醫瘧疾用金雞納霜,醫白喉用血清註射,醫寄生蟲性的赤痢用奕美清,醫急性關節炎用柳酸????……這些能夠醫病的特效藥,屈指數來不上雙手,上海的如鯽如蟻的一些吮癰舐痔的寄生蟲誰個不會用!多我一個有什麽?少我一個又有什麽?”
  
  ——“醫學有什麽!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衹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衹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醫學有什麽!有什麽!教我這樣欺天滅理地去弄錢,我寧肯餓死!”
  
  ——“醫學有什麽!能夠殺得死寄生蟲,能夠殺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夠把培養這些東西的社會制度滅得掉嗎?有錢人多吃了兩碗飯替他調點健胃散;沒錢人被汽車軋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斷;有槍有械的魔鬼們殺傷了整千整萬的同胞,走去替他們調點膏藥,加點裹纏。……這就是做醫生們的天大本領!博愛?人道?不亂想錢就夠了,這種幌子我不願意打!……”
  
  他每到激發了起來的時候,答復他女人的便是這些話頭。
  
  他女人說:“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遷就些。”
  
  他說:“要那樣倒不如做強盜,做強盜的人還有點天良,他們衹搶的是有錢人。”
  
  他女人說到兒子的教育時,他又要發一陣長篇的議論來駡到如今的教育制度,駡到如今資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沒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將近一年,但是終竟苦幹生活的壓迫,到頭不得不帶着三個兒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說到日本去實習幾個月的産科,再回上海來,或許還可以做些生計。兒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是要一同帶去的。他說不過他女人堅毅的决心,衹得勸她等待着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决計在今天一路回去。
  
  為買船票及摒擋旅費,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裝,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點半鐘雇了兩輛馬車,連人帶行李一道送往匯山碼頭上船,起程時,街燈還未熄滅,上海市的繁囂還睡在昏朦的夢裏。車到黃浦灘的時候,東方的天上已漸漸起了金黃色的曙光,無情的太陽不顧離人的眼淚,又要登上它的徵程了。孩子們看見水上的輪船都歡叫了起來。他們是生在海國的兒童,對於水與輪船正自別饒情味。
  
  ——“那些輪船是到什麽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揚子江裏去的,有些是到外國去的。”
  
  ——“哦,那兒的公園我們來過。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兒呢?”
  
  ——“還遠呢,到匯山碼頭還要一會兒。”
  
  他同他的大兒對話着,立在他的膝間的二兒說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兒,你回日本去多揀些金蚌殼兒罷,在那海邊上呢。爹爹停一晌要來接你們。”
  
  ——“唔,揀金蚌殼兒呢,留下好多好多沒有揀了。”
  
  他一路同他兒子們打着話,但他的心中卻在盤旋。一個年輕的女人帶着三個兒子到日本去,還要帶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車下車,這怎麽能保無意外呢?昨天買船票的時候,連賣票的人也驚訝了一聲。“啊,別人都還要驚訝,難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親的能夠漠然無情嗎?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從上海到長崎三等艙衹要十塊錢,送他們去耽擱幾天回來,來回也不過三四十塊錢。啊,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在船上去補票罷。是的,在船上去補票罷。……”但一回頭又想起他同朋友們辦的一些雜志來了,“那些雜志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後朋友們豈不辛苦嗎?有那三四十塊錢,他們母子們在日本盡可以過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國艱難,想來也不會出什麽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顧,我還是不能去。唉,我還是不能去。”——輾轉反復地在他的心中衹是想的這些問題。他决下心不去了,但又懸想到路上的艱難,又决心要去。從安南路坐到匯山碼頭他的心機衹是轉斡。他的女人抱着一個纔滿周歲的嬰兒坐在旁邊,默默不作聲息。嬰兒受着馬車的震搖,起初很呈出一種驚詫的氣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搖籃裏一樣,安然地在他母懷中睡熟了。
  
  坐了一個鐘頭以上的光景,車到匯山碼頭了。巍然的巨舶橫在昏茫的黃浦江邊,尾舶上現出白色的“長崎丸”三字。碼頭上還十分悄靜,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腳夫外還不見乘客的蹤影。同路的朋友也還沒有來。上了船把艙位看定了之後,他的心中還在為去留的問題所擾。孩子們快樂極了,爭爬到艙壁上去透過窗眼看水,母親親手替他們製的絨綫衣裳,挂在壁釘上幾次不能取脫。最小的嬰兒卻好象和他惜別的一樣,伸張起兩衹小手兒,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聲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時,嬰兒抱着他的頸子便跳躍了起來。
  
  ——“日本的房屋很冷,這回回去不要顧惜炭費,該多燒一點火盆。”他這樣對他的女人說。
  
  她的女人也撫着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語一般地說道,這回回去,自己輓水洗衣燒火煮飯,這雙手又要龜裂得流出血來了。
  
  ——“這回回去,無論如何是應該雇用女工纔行。十塊錢一個月總還可以雇到罷?”
  
  ——“總可以雇到罷。”女人的眼眶有點微紅了。“聽說自從地震以後,東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錢衹要有宿食便來上門的。但是福岡又不同,工錢以外還要食宿,恐怕二十塊錢也不夠用。”
  
  ——“我在上海總竭力想法找些錢來,……”他這麽說了一半,但他在內心中早狐疑起來了。找錢?錢卻怎麽找呢?還是做文賣稿?還是挂牌行醫?還是投入上海Zigoma團①去當強盜呢?……
  
  ①作者原註:在美國城市中流行的一種流氓暴力團。
  
  ——“福岡還有些友人,一時藉貸總還可以敷衍過去。我自己不是白去遊閑的,我總還可以找些工作。”
  
  ——“放着三個兒子,怎麽放得下呢?”
  
  ——“小的背着,大的盡他們在海上去玩耍,總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鳴鑼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長過頸子來,他忍着眼淚和她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他和孩子們也一一接吻過了,把嬰兒交給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見人,他有幾分狐疑起來了,是起來遲了?還是改了期呢?動身的時候,悔不曾去約他。他跑出艙來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買的,現刻還存在他的手裏。他一方面望T君快來,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來時,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兒們回去。走出艙來,岸上送行的人已擁擠了,有的脫帽招擺,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搖轉。遠遠望去,一乘馬車,剛好到了碼頭門口。啊,好了!好了!T君來了!車上下來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兒們相見了。船上又鳴起第二次催人的鑼來。“我怎麽樣呢?還是補票嗎?還是上岸去呢?”他還在遲疑,他女人最後對他說:“我們去了,你少了多少纍贅,你可以專心多做幾篇創作出來,最好是做長篇。我們在那邊的生活你別要顧慮。停了幾月我們還要轉來。櫻花開時,你能來日本看看櫻花,轉換心機也好。”
  
  他女人的這些話頭,突如其來,好象天啓一樣。七年前他們最初戀愛時的甜蜜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又響徹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來,“哦,我感謝你!我感謝你!我的愛人喲,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長篇?是的,最好是做長篇。Dante①為他的愛人做了一部《神麯》,我是定要做一篇長篇的創作來紀念你,使你永遠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遠的女性喲!……”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別,拜托了一切之後,便毅然走出艙來。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來,免惹得孩子們流淚。
  
  ①作者原註:但丁。
  
  ②作者原註:“福哉聖母!福哉聖母!”天主教追念聖母瑪利亞之祈禱詞,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當成聖母。
  
  幾聲汽笛之後,黃浦江面已經起了動搖,輪船已漸漸掉頭離岸了,他等着T君的身影漸漸不能看見了,纔興衝衝地走出碼頭。“啊,長篇創作!長篇創作!我在這一兩個月之內總要弄出一個頭緒來。書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潔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見的時候,她的眉間不是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嗎?啊,那種光輝!那種光輝!剛纔不是又在她的眉間蕩漾了嗎?Ava
  
  Maria,Ava Maria……永遠的女性!……Beatrice……‘潔光’……”他直到走上了電車,還隱隱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嚮黃浦江裏去。
  
  長期的電車把他心中的激越漸漸緩和,給予他以多少回想的餘暇了,他想到他歷年來的飄泊生涯,他也想到他歷年來的文學成績。“啊,我的生活意識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實行,實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過了大好的光陰。我這十年來,究竟成就了些什麽呢?醫學是不用說了。雖然隨着一時的衝動做過些詩文,但那是什麽東西喲!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樣能夠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夠足以自慰呢?啊,慚愧!慚愧!真是慚愧!我比得什麽Dante!我比得什麽Dante!我是太誇誕了!太無恥了!啊,我是……”他這麽想着,又好象從燦爛的土星天墜落下無明無夜的深淵裏。他女人對於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擔。他自己對於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衛的微石①了。他的腦筋沉重得不堪,心裏熾的得不堪,假使電車裏沒有人,他很想抱着頭痛哭起來。
  
  ①作者原註:《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述異記》:“炎帝女溺死東海中,化為精衛,每含西山木石填東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衛,與海燕為偶。生子雌曰精衛,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這種自怨自艾的心情本來是他幾年來的深刻的經驗。他從事文筆的生涯以來,海外的名傢作品接觸得愈多,他感覺着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覺着自己的生活太單純了,自己的表現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見煩躁,愈見煩躁,他愈見自卑。直到現在,他幾乎連筆也不能動了。“自己做的東西究竟有什麽存在的價值呢?一知半解的評論,媒婆根性的翻譯,這有什麽!這有什麽!同情我的人雖說我有‘天才’,痛駡我的人雖也駡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麽天才在哪兒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還無廉無恥地自表孤高,啊,如今連我自己的愛妻,連我自己的愛兒也不能供養,要讓他們自己去尋生活去了,啊啊,我還有什麽顔面自欺欺人,忝居在這人世上呢?醜喲!醜喲!庸人的奇醜,庸人的悲哀喲!……”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詩來。詩中敘述一位貧苦的音樂傢,因為饑寒的緣故把他最愛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着皮包骨頭的他妻子的殘骸,悲痛地號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這節的意思是:
  
  我們滴落在忘卻之中,
  
  同去培養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這個兒,
  
  都已沒了:誰說有什麽天主。
  
  他應着電車的節拍,默念起這節詩,他覺得好象是從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樣。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沒有這音樂傢的真摯。音樂傢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紀念而世人湮沒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麽資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兒是由自己拋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樂傢有抱着他妻子的殘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極終竟隨他的妻兒長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馳,妻子嚮東,他自嚮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卻是留在這兒夢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嗎?他一想到這兒,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兒回去。“我為什麽不在船上補票?我為什麽不去和他們同樣受苦呢,啊,我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這責任觀念薄弱的小人!……”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讓滾滾的電車把他拖過繁華的洋場,他就好象埋沒在墳墓裏一樣。他沒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麽比死還厲害的東西在埋伏着的光景。他掉頭跑出弄子來,跑到這靜安寺路旁的街樹下羼民走着了。他的充着血的眼睛仍然直視着前面,街面上接連的汽車咆哮聲都不曾驚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滄洲別墅轉角處便伫立住了,凝視着街心的路標燈不動,這是他的兒子們平時散步到這兒來最愛留心註視的。他立了一會,無意識地穿過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來。走到聖智大學附近,他又驀然伫立着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兩個大的孩子散步到這兒來,一隻瓦雀突然從洋梧桐上跌下,兩個孩子爭前逐捕,瓦雀終竟被他們捉着了。他那時曾經做過一首詩,此時又盤旋上了他的腦際:
  
  橙黃的新月如鈎,已在天心孤照,
  
  手攜着我兩稚子在街樹之下逍遙;
  
  雖時有涼風蘇人,熱意猶未退盡,
  
  遠從人傢墻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隻驀地從樹枝蹴墜,
  
  兩兒欣欣前進,張着兩衹小手追隨。
  
  小鳥曳立悲聲,撲撲地在地面飛遁,
  
  使我心中的弦索也隱隱咽起哀鳴:
  
  嬌小的兒們呀,這正是我們的徵象,
  
  我們是失卻了巢穴,漂泊在這異鄉,
  
  這冷酷的人寰,終不是我們的住所,
  
  為逃避人們的弓彈,該往哪兒去躲?
  
  無知的兒們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衹是欣欣含笑,追着小鳥飛馳。
  
  我也可暫時忘機,學學我的兒子,
  
  不息的鳴蟬喲,為甚衹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着街樹謳吟了一會,念起昔日清貧的團圓遠勝過今日凄切的孤單,他的眼淚如象噴泉一樣忍勒不住傾瀉下來了。在這時候,他真覺得茫茫天地之間衹剩下他孤零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象對他含着敵意,京滬的報章上許多攻擊他的文章,許多批評傢對於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論,都一時潮涌了上來。一種親密的微笑從面前飛過的一乘汽車的輪下露出,暴屍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來,腸爆了出來,眼睛突露了出來,腦漿迸裂了出來,這倒痛快,這倒痛快。“那時候盡一些幸災樂禍的人們來看熱鬧,我可以長睡而不惱。……但是妻子們的悲哀是怎麽樣呢?朋友們的失望是怎麽樣呢?她怕我受纍贅,纔帶着兒子們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長篇呢。每周的雜志,也好象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要待我做文章呢。這是我死的時候嗎?啊:太sentimental①了!太sentimental了!我十年前正是拖着一個活着的死屍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這死屍中從新賦與了一段生命。我這幾年來並不是白無意義地過活了的。我這個生命的炸彈,不是這時候便可以無意義地爆發的。啊,妻兒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回去,回去,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我總要把‘潔光’表現了出來。……”
  
  ①作者原註:傷感。
  
  他的腳步徐徐移動起來了。他如何抱着舊式結婚的痛苦纔跑到東洋,如何自暴自棄,如何得和他的女人發生戀愛,如何受她的激勵,……過往十年的回想把他運回了寓所。客堂裏的挂鐘已經一點過了。一位老娘姨問他吃飯不吃,他回答着不用,便匆匆上樓去。但把房門推開,空洞的樓屋嚮他吐出了一口冷氣。他噤了一下,走嚮房裏的中央處靜立着了。觸目都是催人眼淚的資料。兩張棕網床,一張是空無所有,一張還留下他蓋用的幾條棉被。他立了一會,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張靠書臺的藤椅上。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還是衹好藉筆墨來攻破了。他把書臺的抽屜抽開來,卻纔拿出了他兒子們看殘了的幾頁兒童畫報,又拿出了一個兩腳都沒有了的洋囝囝。在這些東西上他感覺着無限的珍惜情意來。他起來打開了一隻柳條箱子,裏面又發現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國的棉衣,他低下頭去抱着衣裳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種輕微的香澤使他感受着一種肉體上的隱痛。他把洋囝囝和畫報收藏在箱子裏面了,又回到桌邊,纔展開一帖原稿紙來,蘸着筆在紙端寫下了“潔光”兩個字。——他的筆停住了。怎麽樣開始呢?還是用史學的筆法從年月起頭呢?還是用戲劇的作法先寫背景呢?還是追述,還是直敘呢?還是一元描寫,還是多元呢?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呢?十年的生活從什麽地方起頭?……他的腦筋一時又混亂起來了。他把夾着筆的手來擎着右鬢,側着頭冥想了一會,但仍得不出什麽頭緒。一夜不曾睡覺的腦筋,為種種徬徨不定的思索迷亂了的腦筋,就好象一座荒寺裏的石燈一樣,再也閃不出些兒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卻意外地興奮,他聽着鄰捨人的腳步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樓,他聽着別處的小兒啼哭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兒們呢?怕已經過了黃海了。“啊,他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衹希望他們明天安抵福岡,我衹希望他們不要生出什麽意外。”他一面默禱着,一面把筆擲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腦筋簡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脫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納頭便倒在一張床上睡去。……馬蹄的得得聲,汽笛聲,輪船起碇聲,……好象還在耳裏。抱着耶穌的聖母,抱着破瓶的幼婦,黃海,金蚌殼,失了巢的瓦雀,Beatrise,棉布衣裳,潔光,潔光,潔光,……
  
  凄寂的寒光浸洗着空洞的樓房,兩日來疲倦了的一個精神已漸漸失卻了它的作用了。
  
  1924年2月17日
炼狱
炼狱
  ①作者原註:外文為Purgatory。基督教的說法:不完全的信徒,在進入天國之前,要先在地獄裏鍛煉靈魂,洗滌生前罪愆。這地獄就叫做“煉獄”。但丁的《神麯》,詩人魂遊三界,其第二界即為“煉獄”。這篇的用意略取於此。
  
  愛牟自從和他的夫人離別了,半月以來時常和孤寂作戰。但他作戰一次,失敗一次,就好象不諳水性的人,船破落水,在自齒的水波中,愈見下沉,愈想奮發,愈想奮發,愈見下沉,結局是衹有沉沒在悲哀的絶底了。他的寓所本是一樓一底的民房。自從他夫人去後,一切陳設都足使他傷感。他在當晚便去邀了幾位朋友來,一同住在前樓,把全家的佈置都完全改變了。但是,改不了的,終是他自己的身心。他隔不幾時又深悔何不保持着原有的位置,索性沉沒在悲寂的深淵,終日受淚泉的滌蕩。他對着朋友們時,時常故意放大聲音講話,放大聲音發笑,但在話未落腳,笑猶未了時,他又長嘆了起來。這種強為歡笑的態度,於他實在是太不自然,並且是太為苛刻,他和朋友們同住沒有兩天便又一個人搬到後樓的亭子間裏去了。
  
  這座亭子間除一床一桌而外,衹有四面墻壁。他一人蟄居在這裏,時而謳吟,時而倒在床上伸長兩腳一睡,覺得太無聊時也起來執執筆,想寫東西,但是總寫不出什麽條理。他不知道幾時早把他夫人留下的一件棉衣從箱子裏取了出來放在床上,他睡的時候,總要把棉衣抱着親吻一回;然後再把來貼身蓋着。他的夫人有和女友們合照的一張相片,他把她剪了下來,花了兩角錢,買了一個相匣,龕飾起來了。他倚案時,相匣是擺在桌上,睡時,又移在床頭,偶爾一出門也把來揣在懷裏。
  
  ——“曉芙!曉芙!你怎麽不同我講話?你現刻在做什麽?兒子們又在做什麽?”
  
  他時常對着相匣這樣說,他的兩眼總是濕涔涔的。
  
  無論你是反抗或者是帖服,悲哀的分量總是不會減少。他到近來索性自暴自棄起來了。時而賭氣喝酒,時而拼命吸煙。朋友們問他何故如此,他說這便是自殺。但是等他酩酊過後,酒煙的餘毒,良心的苛責,又來磨蕩着他。他時時嚮着相匣請罪,屢說不再吸了,不再喝了,嚴烈的發誓已經發過了多少回,但他依然敵不過“悲寂”的驅遣。朋友們都很替他擔心,有的勸戒他說:蓄意沉浸於悲哀是但丁所不許的;有的說:他是有傢室的人,不能如法蘭西士·湯姆孫一樣在樓閣中拼一個餓死。這些親切的友誼他也很能懷着謝意去接受,但他總是不能自拔。
  
  “長此浸淫着實在是不成事體,妻兒們的生活費還全無着落呢,我索性離開這傢屋子,或者索性離開上海罷。”他有一天中午和着衣裳就寢的時候,他的心裏正在這樣作想,後門的門鈴響了,同住的尼特君替他拿了一捲郵件上來。他滿以為是他夫人給他的信,但他接着看時,卻是從無錫寄來的。他拆開一看,除去一些原稿之外還有一張信箋,他便先拿來讀了。信裏說梅園的梅花盛開,太湖上的風光已隨陽春蘇轉,希望他和芳塢諸人同去遊玩,也可以消除他們的愁煩。
  
  “啊啊,這是和悲哀决鬥的武器了,我索性暫時離開上海罷!”
  
  他决絶地跳下床來,拿着信走到前樓來嚮芳塢說道:
  
  ——“無錫的嘉華和瘦蒼邀我們去遊太湖,你願意去嗎?我們禮拜去罷。”
  
  ——“唔,唔,禮拜去,禮拜定去。”芳塢回答了他,他又轉嚮尼特:
  
  ——“尼特也去罷。”
  
  ——“去,你先寫一封快信去就行了。”
  
  他得了他們的贊成,隨即寫一封快信,約定後日乘早車到無錫。
  
  第二天是禮拜六,他蟄居在傢裏仍和平常一樣。晚上有人招飲,他也勉強出席了。席中有人問及他的夫人和兒子的,他觸到傷感處,不禁又痛飲起來。一席的人他都和他們對酒,飲到席罷,他已經難以支持,東抱一人接吻一回,西抱一人接吻一回,同席的人他幾幾乎都接吻遍了。他的腦筋還有幾分清醒,他一面在狂態百出,一面也在自己哀嘲:看你這個無聊人究竟要鬧到怎樣?你坐這兒享樂嗎?你的妻子還在海外受苦呢!……酒的烈焰煎熬着他,分裂了的自我又在內心中作戰,他終竟支持不住,在友人的傢裏竟至大吐了一場。芳塢把他送回傢,他坐在人力車上一路衹是懺悔,從衣袋中取出他夫人的相匣來冰在自己的的額上。
  
  剛回傢,他一倒在床上,便抱着他夫人的棉衣深深地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早亮了。心尖不住地狂跳,前腦非常沉重,而且隱隱作痛。他口渴得什麽似的,幾次想起床尋茶水喝,但都沒有勇氣。最後他終竟忍耐不住,推開棉被擡起半身來時,他纔看見桌上正放着茶壺和茶杯,原來芳塢在他睡時已經給他預備好了。啊,友情的甘露!他接連呷了幾杯,一股清涼的滋味一直透進他的心底。他想趁勢起床,但頭腦總是沉重得難耐,他又依然倒下去睡着。
  
  ——“愛牟,怎麽樣了?還不起來。”芳塢走進房來催他。
  
  他說:“不行,我頭痛,你和尼特兩人去罷,我今天不能去了。”
  
  ——“起來喲,趕快,你起來便會好的。已經七點鐘,趕七點三十分鐘的車還來得及。”
  
  芳塢說着便下樓去了,他在床上還遲疑了一會,結局還是坐了起來。不去覺得對不住朋友,便留在傢中也還是一樣受苦,他便决心起了床。但是,頭總是昏騰騰地作痛,走起路來總覺得有點搖晃的意思。
  
  七點三十分的車他們也趕不及了,便又改乘九點半鐘的快車。上車的時候,三等車的人已經坐滿,芳塢和尼特衹在車外站着,愛牟一個人卻去找到了一個座位來坐下了。他衹呆呆地坐着,鄰近的人都嚮他投視一瞥疑怪的眼光。他心裏時常起着不平的抗議。車出上海以後,窗外一片荒涼的平原,躺在淡淡的陽光裏,他覺得這種風光就和他自己的心境一樣。
  
  車到蘇州時,下車的人很多,芳塢和尼特纔得走進車來。
  
  ——“愛牟,你怎麽樣了?腦子不痛了嗎?”芳塢一進車來便關心着他。
  
  ——“已經不痛了,究竟還是來了的好。假使呆在傢裏,包管有兩三天是不會舒服的。”
  
  談不兩句話,愛牟又沉默着了。他看見尼特坐在車隅看書,芳塢貪看着車外的景物,心裏很羨慕他們的自由,衹他自己是在繭中牢束着的蠶蛹。灰色的蘇州古城漸漸移到車後去了,愛牟隨着車輪的聲音低低地謳吟了起來,聲音高的時候,聽得的是“……吳山點點愁……恨到歸時方始休……”的幾句。
  
  無錫的惠山遠從荒茫中迎接前來,錫山上未完成的白塔依然還是四年前的光景。四年前愛牟本在惠山下住過。他因為生活的不安,在那年的四月,嚮學校告了半年的假離別了他的妻子,從日本跑回了上海。上海的煩囂不宜於他著述的生涯,他就好象灼熱的沙漠上折了翅膀的一隻小鳥,他心中焦的得什麽似的。一直到七月,因友人盛稱惠山的風光,並因鄉下生活的簡易,他便决計遷來。起初原擬在山下靜靜地譯述一兩部著作,但是惠山的童裸,山下村落的穢雜,蚊蚋的猖狂,竟使他大失所望。他住不兩天接到從上海轉寄來的他夫人的信,說是因為房金欠了兩個月,房主人迫着他們遷徙了。他拿着信,一個人走上頭茅峰去,對着曉霧蒙蒙中的旭日,思念着他寄留在東海島上的可憐的妻兒,他的眼淚流在臉上,知道他的苦痛的怕衹有頭茅峰上的石頭。他那時終竟不能安定,便在當日又匆匆地折回了上海。
  
  頭茅峰上的石頭已漸漸可以辨別了,新愁舊恨一時涌上心頭,愛牟又苦到不能忍耐了,“啊啊,我為什麽到這裏來!我是來尋樂的嗎?現在是該我尋樂的時候嗎?這兒是可以尋樂的地點嗎?我為什麽到這裏來?我想做的長篇不是還全未着手嗎?啊,我這糊塗蟲!……”他一面悔恨着,但不容情的火車已把他拖進了無錫車站。芳塢和尼特催着他下了車,他在月臺上走着,打算就改乘同時到站的下行車,折回上海;遲遲疑疑地走到出口處時,嘉華和瘦蒼兩人又早捉着了他的兩手了。
  
  嘉華和瘦蒼兩人在車站上已經等了他們半天了,另外聽說還有,一位朋友想私下見他們一面的,也同在車站上等着,他為友人們的濃情所激動,他的精神纔漸漸蘇活了轉來,“啊,真醜!真醜!我簡直沒有骨頭!”他們握着手一直走到繁華的市上,在一傢飯館裏用了中飯,便同路繞道惠山,再嚮太湖出發。
  
  童童的惠山,淺淺的惠山,好象睡着了幾條獐子一樣的惠山,一直把他們招引到了腳底。他們走過了運河了,一千四百年前隋煬帝的二百裏錦帆空遺下一江昏水。“啊,榮華到了帝王的絶頂,又有什麽?衹可惜這昏昏的江水中還吞沒了許多藝術傢的心血呢!……你錫山上的白塔,你永遠不能完成的白塔,你就那樣也盡有殘缺的美,你也莫用怨人的棄置了。……叢雜的祠堂和生人在山下爭隙;這兒衹合是死人的住所,但是在這茫茫天地之間,古今來又真有幾個生人存在呢?……永流不涸的惠泉喲,你是哀憐人世的清淚,你是哀憐宇宙的清淚,我的影子落在你的眼中,我願常在這樣的淚泉裏浸洗。……”
  
  空氣是很清新的,在冷冷的感觸中已經含有幾分溫意。走嚮太湖的路上沿途多栽桑木,農人已在鋸伐枝條,預備替緑女紅男養織出遊春的資料。迎面成群的學子欣欣歸來,梅影湖光雖還保留在他們健康的頰上,但在他們匆匆的步武聲中已在預告着明朝的課堂鈴響了。衹有幽閑拓大的水牛,間或有一二衹放在空蕪的草地上,帶着個形而上學家的面孔,好象在嘲笑人生忙碌的光景。路雖寬廣,但因小石面就,畢竟崎嶇不平,愛牟右腳上的皮鞋,因在腳底正中早已穿破了一個窟窿,他走起路來總覺得腳心有些微痛。他跛蹇着跟在同人的後頭,行路是很緩慢的。他們約摸走了一個鐘頭的光景,將近要到茶巷了。瘦蒼止住腳,叫嘉華引他們到東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尋人力車來再往太湖。
  
  ——“東大池?是什麽名勝地嗎?”愛牟忍不住嚮嘉華發問了。
  
  ——“這裏有一傢別墅,是我們去年替你找就的。去年我們幾次寫信給你,叫你來你總不來,現刻還空着呢。我們去看一看罷,你看了定會滿意。”
  
  去年愛牟回國的時候,本打算不住在上海,想在鄰近的鄉下卜居,以便從事著作並領略些江南風味。嘉華們聽了,便邀他往無錫。但是無錫他是到過的地方,三年前失望的經驗使他生了戒心,所以終竟沒有放下决心。在再將近一年,無錫他不曾來,別處他也不曾去,蟄居在上海市中使他從前的計劃歸了泡影,連他自己的妻兒也不能不折回日本去了。這是他失敗史中的一頁,從此不能扯去的一頁!
  
  瘦蒼走嚮茶巷去了,四人改途嚮北,折入田地中的一條支路上去。路直趨山麓,走不多遠有小學校捨一間,校門都是嚴閉着的。轉過校捨後現出一面溶溶的大池,池水碧緑而不能見底。池形如象倒打一個問號一樣,在撇尾的一點處,一座大理石的洋亭,是兩疊兩進的結構。亭下有石檻臨池,左右有月橋,下通溪水。池之彼岸有鬆木成林,樹雖不古而幽雅成趣。三面環山,左右形如環抱。愛牟和芳塢尼特都驚異了起來。
  
  ——“啊,有這樣好的地方!”
  
  ——“有這樣好的地方!”
  
  ——“這簡直是世外桃源了!”
  
  冷靜的嘉華引着他們衹娓娓地細說:“這兒聽說是前年纔開闢出的,衹有一個老人留守。我們在無錫住了五年,一直到了去年我們纔在無意之中發現了這個地方。同學們都不知道,有的衹說是荒涼了一點,但我們來看時全無荒涼的感覺。我們滿心以為你們會來,把交涉都辦好了,衹要你們一回信,便請校長作函介紹,立地便可以居住的,留守的老人也非常歡喜,他以為他可以不寂寞了。”
  
  沿着池東一直走過月橋,便走到別墅的區域。沿途有新植的梅花,已經開放。愛牟一路吮吸着梅花的清芬,靜聆着流泉的幽韻,他的一心好象起了幾分出塵的逸想,而他的一心又涌上了無窮的懊喪。“去年為什麽要辜負朋友的盛意終竟不肯來呢?我真是作孽自受!……”石亭後面是一面草場,草場盡處便是一列三間的住宅。住宅的形狀頗類廟字,屋淺無樓,結構本不甚美好,然而四方的風物也盡足補償它的缺陷了。住宅右手還有一帶翼房,留守的老人正在門前織履。
  
  石亭擁立在假山石上。底層前為空閣,後為石窟。上層前為平臺,後為亭屋。平臺三面均有石欄。正中有圓形石案,有石凳環繞,登臺一望,全池景色盡在眼中。風聲鳥聲,鬆聲澗聲,凝靜之中,時流天籟。坐在這臺上負暄,坐在這臺上賞月,坐在這臺上讀書,坐在這臺上作文,坐在這臺上和愛人暖語,坐在這臺上和幼子嬉戲,……這是多麽可樂的情事喲!每當風清月朗之夜,清友來遊,粗茶代酒,洞蕭一聲,吹破大千的靜秘;每當晝情午倦之時,解脫衣履,沐浴清他,翡翠雙飛,重現樂園的歡慰;或則大雨傾盆,環山飛瀑,赤足而走,大嘯呼風;或則濃雪滿庭,天地皜素,呼妻與子,同做雪人。啊,這是多麽理想的境地喲?——但是,唉,但是,在愛牟現在是不能辦到的了。他坐在平臺的石欄上衹自深深懺悔:“啊,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囚人,我的妻兒們都是被我犧牲了!”
  
  嘉華勸他們今年再來,芳塢和尼特都主張立刻搬來,輪流居住,衹是愛牟的心中填滿了一腔的悔恨,他不願意再和幸福相鄰,他衹願在煉獄中多增加些苦痛。苦痛是良心的調劑,苦痛是愛情的代價,苦痛是他現在所應享的幸福了。他贊成芳塢和尼特遷到此地來,而他終願獨留上海。
  
  天色已漸漸移入晚景了,四人辭別了亭臺,從池子西邊走去,遠遠望見瘦蒼已經回來迎接他們了。他們匆匆轉上大路,改乘人力車先到太湖,路過梅園時還有很多人出園,及抵湖畔時,遊人已經絶跡了。
  
  太湖的風光使愛牟回憶起博多灣上的海景,渡過黿鼉岬後,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來嘗嘗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來流些眼淚罷,把這大湖的水變成,把這太湖的水變成淚海!啊,范蠡喲,西施喲,你們是太幸福了!你們是度過煉獄生活來的,你們是受過痛苦來的,但在這太湖上衹有你們的笑紋,太湖中卻沒有你們的淚滴呢。洞庭山上有強盜——果真有時,我想在此地來做個嘍羅。”
  
  太陽快要墜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時而深藍,時而嫩紫,時而籠在模糊的白靄裏。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變成橙黃,無人的黿鼉岬上已彌滿着蒼茫的情調。他們被船夫催促,衹得又渡回岸來。走到梅園的時候,長庚星已經琳琅地高懸在中天了。
  
  ——“這樣的梅花有什麽探賞的必要!梅花關在園子裏面,就好象清潔的處女賣給妓院了的一樣。”
  
  愛牟在黯淡的梅花樹下衹仰頭看望星星,旁邊嘉華說道:
  
  ——“啊啊,大犬星已經出現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顆大星是什麽?”
  
  ——“那怕是南極老人罷。”
  
  愛牟這樣答應嘉華,但他卻遠遠看見一對男女立在昏茫的曠野裏。女的手持着洋燭,用手罩着西北風,免得把燭吹熄,手指被燈光照透,好象一條條的鮮紅的珊瑚。男的按着圖譜,正在尋索星名,衹聽女的問道:
  
  ——“那北斗星下鮮紅的一顆大星是什麽?”
  
  男的把頭舉起來,看了一會又找尋圖譜:“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顆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個樣子,少女總是淡淡的。”
  
  ——“你在說些什麽?”女人的聲音帶些笑意了。衹見男的把她手中的燭光吹熄,兩人在天星之下擁抱着了,緊緊地接吻着。……
  
  ——“愛牟!我們走罷,明天還要到蘇州去呢!”芳塢和尼特瘦蒼兩人在園中各處遊了一回走來呼喚愛牟,愛牟纔從他的幻覺中回到自己來,他所看見的,衹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罷,嘉華,我們走罷。”
  
  五人同回無錫城外,在一傢旅館中過夜。談到十二點過後各人都倦於一日的巡遊,早沉沉地睡熟了,衹有愛牟一人總是不能合眼。他夫人的棉衣今晚不能帶來,他夫人的相片來時也忘記了揣在衣包裏,這怕是他不能睡熟的最大的原因了。耿耿一夜,左思右想的仍不外是些追懷和後悔,他有時也想到他傢中的父母,有時又想到索性到廣東去從軍,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死一些人,然後被一個流彈打死。假使朝鮮人能夠革命,他又想跑去效法拜倫……一些無係統的思想,一直纏繞着他到天亮。
  
  他决心不再往蘇州去了。十二點半鐘,和嘉華瘦蒼在車站上握手告別之後,芳塢和尼特在蘇州下了車,愛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後,又在他的鬥室之中,過送着煉獄的生活了。
  
  1924年3月7日
  住在上海的時候使你受了多少纍贅,臨行真是又勞苦了你不少了。我們不能不暫時離開你走,我是衹有眼淚。臨走的那天,天氣還好,但從正午以後海便荒暴了起來,我是真正吃苦了。三個孩子都吐,和兒吐得頂厲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連動也不能動,就好象死了的一樣。到長崎的時候又是大風,雪是落得非常厲害的。到福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傢裏寄宿,T君也在那裏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傢裏衹宿了一晚上,我們便到禦虎傢的樓上來了,樓居是很危險的,兩天後又要搬傢。小孩太多,樓上一個人是不能住的,並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沒法,冷得沒法呢。租了一傢二十塊錢一個月的房子,念到孩子們的份上,傢後有菜園,有橘子樹,覺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從我們住過的那傢樓上不是可以望見的嗎?在鄰近有一傢有園子的,便是現在所說的住傢了。本想先問你後再定奪,但為兒子們設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為好一點的房子,所以一個人便决定了,雖是覺得太貴了一點。現刻雖還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後便想搬過去了。兩天前吃飯是在石川傢裏吃的,太久了覺得對不住,從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飯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麽樣呢?
  
  我們是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是一樣,衹是到此地來後什麽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見。衹有這一點好。孩子們都很歡喜的樣子。
  
  我依然是寂寞,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去,一種深不可測的孤獨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樣旋涌起上來。
  
  想寫的很多,但沒安定,隨後慢慢寫罷。
  
  今天颳大風,下大雪,冷得無言可喻。把佛兒背着,買了東西回來又煮飯,覺得很疲倦。
  
  別來不過纔半個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經隔了一年的一樣。
  
  移到這裏以來,每天天氣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氣晴了,把三個孩子帶着上街去買東西,走過電影館的時候,孩子們說要看,便引他們進去看了。領着三個孩子看電影,真是再苦也沒有的事呢。回來的時候,各人吃了一碗湯面。佛兒真個重起來了,背了半天,夜來身子痛得不能動彈了。
  
  回傢來把門開開,又起火,又煮飯,真是纍人。岑寂的傢中,寒冷的夜氣侵人,徹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一種狀態裏面的。夜到深時也不能睡熟,孩子們因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還是衹有孩子們好,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沒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寫的東西很多,但一寫起來,這樣也想不寫,那樣也想不寫,結局是什麽也不能寫下去了。這是因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緣故。真的,我們的生活真是慘目!我們簡直是牛馬,對於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馬,人是沒有些兒同情,沒有些兒憐憫的一樣。我們的生活簡直是一點同情一點憐憫都不能值得!周圍的人都覺得可羨慕,他們衹在被賦與的世界裏面享着幸福過去。
  
  象我這無力的人簡直沒有法子。被賦與了的東西也被剝奪了,把持着了的東西也失掉了,我以後正不知如何。在心裏留剩着的衹有這麽一點,女人到了三十無論做什麽事情都遲了!我是衹有這一點遺恨。孩兒的爹爹,我對你說,人生是怎樣短促的喲!這雖是什麽人都知道的事體,但是實際上浸潤在身心的很少。
  
  我們走後你在上海生活是怎麽樣呢?
  
  不知道為何,衹是這樣被深不可測的悲寂惱亂着。從上海帶來的點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時候,一個人取出來吃。每天每天,想起來的時候便吃,也把給孩子們吃。雖是稍稍顧惜着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棗也吃完了,什麽也吃完了。
  
  這邊百物都貴,貴得沒有道理。小小的鯛魚一匹也要兩毛錢,孩子們一人不把一匹給他們的時候又不夠。佛兒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風很大,簡直不能外出。
  
  隨後再寫。
  
  愛牟夫人回日本後將近三個禮拜了,還不曾有什麽消息轉來。起初寫信去懇求,後來漸漸生怒,又後來漸漸懷疑以為是生出什麽意外了。——在這樣搖曳不定的情緒之下苦惱着的愛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纔接到了這麽一封長信。他急切地揭開信來展讀,比得着天來的靈感時還要急切,還要興奮的一樣,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戰顫起來,胸腔緊張得好象要爆裂,讀一句,他的眼鼻衹是漲痛一次。
  
  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異常草率,兒童們在旁邊騷擾的光景,可以歷歷看取。信的後半部更顯然是夜深人靜後犧牲着睡眠的時間寫的了。一面憂心着目前的兒童,一面又挂念着海外的丈夫,應該歡聚的生活卻不能不為生活分離,應該樂享的愛情卻不能不為愛情受苦。做母親的心,做妻的心,一時把她引到天涯,一時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間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氣中,一個孤獨的女人,描寫着生離的恨緒。這在不關休戚的人看來,就如象在殺入場上看見了處决死囚,看見了別人的血肉橫飛、身首異處,倒可以感受些鑒賞悲劇的快感。但在身當其事的人,在與當事者有切膚之痛的人,他們的悲哀,他們的眼淚,是不能用科學的方法來計算的了。
  
  “啊,他們是安抵了福岡,衹有這一點是可以感謝的。”
  
  愛牟一面讀着,一面潛潛地感謝着。讀了一遍又讀一遍,他的眼淚衹如貫珠一樣滴落在信紙上,和紙上舊有的淚痕,融合而為一體。
  
  “啊啊,不錯,我們真正是牛馬!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同情,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憐憫!我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人,無涯的痛苦便是我們所賦與的世界!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們是什麽都被人剝奪了,什麽都失掉了,我們還有什麽生存的必要呢!”
  
  “不錯,人生原是短促的!我們為空間所囿,我們為時間所囿,我們還要受種種因襲的禮製,因襲的道德觀念的凌辱,使我們這簡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兒安慰。我們簡直是連牛馬也還不如,連狗彘也還不如!同樣的不自由,但牛馬狗彘還有悠然而遊,怡然而睡的時候,而我們是無論睡遊,無論晝夜,都是為這深不可測的隱憂所蕩擊,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裏。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什麽?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傢們做養料,為的是養育兒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我們真是無聊,我們的血簡直是不值錢的剋菜水,什麽叫藝術,什麽叫文學,什麽叫名譽,什麽叫事業喲!這些鍍金的套狗圈,我是什麽都不要了。我不要丟去了我的人性做個什麽藝術傢,我衹要赤裸裸的做着一個人。我就當討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愛人的丈夫,做我愛子的慈父。我無論別人駡我是什麽都可以,我總要死在你們的懷裏。女人喲,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你所把持着的並未失掉,你所被賦與的並未被人剝奪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裏去,實在不能活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兒子殺死,然後緊緊抱着跳進博多灣裏去吧!你請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來,我們的雜志快要滿一周年了,我同朋友們說過,我衹擔負一年的全責,還衹有三四十天了,把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滿之後,無論續辦與否,我是定要回來的。我們是預備着生,還是預備着死,那時候聽你自由裁决,我是什麽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無論水也好,人也好,鐵道自殺也好,我總跟你去。我誓不再離開你一刻兒,你所住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語地發了一陣牢騷,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眼淚,他的意識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是在一個小小的堂屋裏踱來踱去地步着。時候已近午後兩點鐘了,淡淡的陽光抹過正面的高墻照進窗來,好象是在哀憐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裏除去一些書櫥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釘着一張歌德的像,東壁釘着一張悲多汶的像,這兩位偉大的藝術傢都帶着嚴厲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樣子。“你這樣意志薄弱的低能兒!你這憂鬱成性的白癡!你的生活是怎樣的無聊,你的思想是怎樣的淺薄,你的感情是怎樣的自私!象你這樣的人正是褻瀆藝術的罪人,褻瀆詩的罪人!……”這種尖刻的駡聲,好象從兩壁中迸透出來,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衹是在堂屋中踱來踱去地步着。“悲多汶喲,歌德喲,你們莫用怒視着我,我總不是你們藝術的國度裏的居民,我不再挂着你們的羊頭賣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們告別,我是要永遠同你們告別。”他顧盼着兩人的像片自語了一陣,不禁帶着一種激越的聲音又謳吟了起來:
  
  去喲!去喲!
  
  死嚮海外去喲!
  
  文藝是什麽!
  
  名譽是什麽!
  
  這都是無聊無賴的套狗圈!
  
  我把我這條狗兒解放,
  
  飄泊嚮自由的異鄉。
  
  海外去!海外去!
  
  死嚮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嚮海外去喲!
  
  傢國也不要,
  
  事業也不要,
  
  我衹要做一個殉情的乞兒,
  
  任人們要駡我是禽獸,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嚮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嚮海外去喲!
  
  火山也不論!
  
  鐵道也不論!
  
  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
  
  緊緊地擁抱着一跳,
  
  把彌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嚮海外去!
  
  他反反復復地謳吟,起初衹是一二句不整飭的悲憤語,後來漸漸成了這麽一首歌詞。這是文人們的一種常有的經驗,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時候,突然經一次的發泄,表現成為文章,他的心境是會漸漸轉成恬靜的。愛牟也玩味到這種心境上來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對於文藝正起了無限的反抗,但他卻從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鉛筆來,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來信翻過背面來,便寫上了他這首歌詞。信上的淚痕還有些是濕的,寫時每為鉛筆刺破,但他也不回避,衹是刺刺的寫,好象他所把捉着了的東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樣。他寫好了後,又反復念了一回,他衹覺得他的心尖異樣的戰慄。他索性尋了些信箋出來,想趁勢給他夫人寫一封回信去,並想把這首歌翻譯成日文,寫寄給她。但他纔要下筆的時候,大門的門環響了。
  
  ——“這兒是愛牟先生的貴寓嗎?”
  
  ——“是的。”
  
  ——“愛牟先生在傢嗎?”
  
  ——“我便是。”
  
  ——“哦哦!”
  
  兩位客人特別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們的眼光有幾分不相信的樣子。愛牟把他們請進客廳,他們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實在他們剛進門時,愛牟看見他們的容貌,聽見他們的聲音,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歷了。
  
  他們是從四川的C城來的。在兩禮拜前C城的紅十字會給愛牟拍了一張電報來,仍然要找他去當醫生,說不日當派員攜款來迎,務希俯就等等,隔不幾日愛牟又接到他的長兄由C城寄來一封快信:
  
  愛牟仁棣如面:在敘在渝在萬時均有函緻弟,迄未得一復,不知吾弟究係何意,總希明白表示。頃C城紅會緻我一函,附有電稿,特連函送吾弟一閱,便知此中底藴。須知現在世局,謀事艱難,謀長遠之事尤難,紅會局面較大,比之官傢較為可靠,幸勿付之等閑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擋,早日首途來渝,一圖良晤,至盼至囑。順詢近好,並候曉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親傢大鑒:愛牟兄準定聘請,月薪四百,現因經費支絀,暫作八成開支,一俟經費充足,即照約開支。即希臺端備函轉緻,誠恐愛牟兄在滬就聘他事。今日由弟電達,緩日派員攜款去申迎駕。電稿附呈臺覽。順請文安。小弟K頓首。
  
  另外還有電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電文一樣。
  
  他的長兄一嚮是在C城辦事的。紅會的事,兩年前便替他經營好了。去年在他回國的時候,曾經由紅會給他送過旅費到日本去,但是錯過了,旅費又打轉去了。他回到上海來將近一年,他的長兄在朋友處打聽了他的住所,接連寫了幾封信來,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長兄愛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們都望他早早回傢,但他們卻不能諒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傢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結過婚的,結婚後便逃了出來,但他總不敢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識的女子又是舊式的腦筋,他假如一把離婚的要求提出來,她可能會自殺,他的父母也會因而氣壞。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訂婚的時候,他寫信反對,發過一次牢騷,說什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一個臭蛤膜,也衹得飽吃一口”的話,他的父母竟痛責了他一場,那位妹子也尋了好幾次短見。他和他的夫人曉芙自由結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經和他斷絶過通信息,後來念到生了孫子,又纔寬恕了他。但他傢中寫信給他的時候,定還要稱他的夫人是“妾”,稱他的兒子是“庶子”,這是使他最傷心,最厭恨不過的字面。幾次决定寫信回傢去離婚,但終可憐老父老母,終可憐一個無罪無辜衹為舊制度犧牲了的女子。他心裏想的是:“縱橫我是不願仰仗家庭,我是不願分受傢中絲毫的産業的,我何苦要為些許形式,再去犧牲別人!父母不願意離她,盡可以把她養在傢中做個老女;她也樂得做一世的貞姑。照人道上來說,她現在的境遇,衹是少一個男子陪伴罷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擔負殺戮無辜的罪名。”——他懷着這樣的宗旨,所以他便决定了永遠和家庭疏遠的辦法。最能瞭解他的是他的長兄,但是他的這層苦衷,他卻不曾知道。他的長兄衹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夠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傢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見的老父,十一年不見的老母,十一年不見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見的故鄉,他也有終夜不能成寐的時候;但是,要叫他回傢,他是不可能,怕永遠不可能的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喲,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們相見,你們老來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時常落淚,但是我無法安慰你們,我衹好使你們遺恨終古了。我的兄弟姊妹們喲!你們望我的心,你們愛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們今生今世怕也沒有再見的希望了。我們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場,到頭我們是互相離隔着到死。住在我父母傢中的和我做過一次結婚兒戲的女人喲,我們都是舊禮製的犧牲者,我絲毫不怨望你,請你也別要怨望我罷!可憐你衹能在我傢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時候,每每和着眼淚在無人處這樣的呼號,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沒有第二人知道。
  
  ——“我們是奉了會長的命令來的,命令我們來迎接先生。這是會長的信,這是令兄先生的信,還有一張匯票,我是揣在懷包裏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來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開衣裳在最裏一層襯衫裏又取出一張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紅會的信和愛牟長兄的信,內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衹是多說了幾句派了什麽人來接和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旅費的話。愛牟一一把信檢閱了,他當面對來人說他不能回去,也說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匯票他不願接受,叫他們回四川時一道帶回去。
  
  ——“我們受了會長的命令交給先生,交給了先生我們便算是盡了職分,否則我們將來會討會長的怪。會長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醫院裏面不說是有兩個德國醫生嗎?”
  
  ——“是,是有兩個,中國醫生也還有三十幾個呢。”
  
  ——“哦,有那麽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但是,人還不夠用呢!‘二軍’一敗,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不能不去醫;‘一軍’又一敗,又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也不能不去醫,所以人手總是不夠用的。”
  
  ——“也沒有辦法了。軍人們這麽愛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醫,恐怕也不夠用罷。”
  
  ——“嚇,嚇,嚇嚇嚇……”
  
  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人始終不肯拿去,愛牟衹得權且收下。他寫了一張收據交給來人,他們便匆匆地告別,走了。
  
  淡淡的陽光仍然還照進窗內,客堂裏的微塵靜靜地在空中遊戲。愛牟想寫信給他夫人的興頭被來人打斷,他的意識的焦點又集中到這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上來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手裏的這麽一筆巨款!這對於他隱隱是一個有力的誘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協一下,把這匯票換成錢,跑到日本去把妻兒接回來,再一路回C城,那我們以後的物質的生活是可以再無憂慮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塊錢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塊錢作為生活費,也可窮奢極侈。餘錢積聚得三五年,已盡有中人之産,更何況將來的薪水還可望增加,薪水之外還可以弄些外潤。……”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傢;即使不回傢,傢裏人也自會來,那時舊式婚姻的禍水便不能不同時爆發。父母是絶對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犧牲是明於觀火的,他决不能為自己幸福的將來犧牲別人的性命,而且還可能犧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喲!父母喲!請原諒你的兒子罷!你的兒子忍心不回來,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兒子終竟不忍回來,也正是出於他的還未喪盡的一點孝心。你兒子回來了,便會把人害死,便會把你兩老人害死。這教你兒子怎麽能夠忍心呢?父母喲!父母喲!我是永遠不能和你們相見了!”
  
  他這麽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淚來。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是最痛憐兒女的人,他還未出國的時候,他的長兄次兄都曾出過東洋,他的母親思念起他們時,時常流淚,時常患着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詳細的。他母親時常說:絶對再不要愛牟出洋,因為她的心已經碎了,再經不着牽腸挂肚了。在十一年前愛牟結了婚,不三天便藉故出門,說要上省進學,他母親親自送他上船,在船離岸時候還諄諄告誡他:
  
  ——“牟兒,你千萬不要背着娘,悄悄跑到外國去啊!”
  
  他為他母親這句話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場,他當時還做過一首詩,而令部還記得:
  
  阿母心悲切,送兒直上舟。
  
  淚枯惟颳眼,灘轉未回頭。
  
  流水深深恨,雲山疊疊愁。
  
  難忘江畔語,休作異邦遊。
  
  但是他終竟背着了他的母親逃到了日本,並且別來便一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中間,他母親思念他所流的眼淚,正不知道有多少鬥斛了。他母親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愛牟時常對他的夫人說:他一生的希望也衹想回去再見母親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舊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喲!世間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兒女,同樣在這種磔刑之下,正忍受着多少難療的苦痛喲!
  
  “啊!算了!這金錢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躪,你且看我來蹂躪你罷!”
  
  愛牟突然把那一千兩的匯票,和着信封把來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幾腳,他不回C城决心愈見堅定了,他立刻便分別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他的長兄,一封寫給紅會的會長,把匯票也封在裏面,堅决地把關聘辭退了。回頭又把他夫人的信來讀了一遍,他接着便寫一封信去答復她:
  
  曉芙,我的愛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傷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後又是如何傷心,你該能想象得到罷。你的悲苦我是曉得的,我現在也不能說些無謂的話來安慰你;我現在所能說的衹有這一句:“我在三四禮拜之後便要回到你那裏去了。”我想這一點或者可以勉強安慰你罷。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懺悔了。我對於文學是毫無些兒天才,我現在也全無一點留戀。我還不能不再住三四禮拜的緣故你是曉得的,我們的雜志要到那時才能滿一周年,我對於朋友的言責是不能不實踐的。
  
  今天剛接到你的信後,四川的C城紅十字會派人來接我們來了,大哥他還不知道你和兒子們都回日本去了呢。紅會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路費,我拒絶了它,同時把路費也給它送回去了。我拒絶它的原故,想來你當能瞭解我罷?我固不願做醫生,我尤不願回C城。C城和我家乡接近了,一場糾葛不得不决裂,我不願我的父母到老來還要作我的犧牲。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請你原諒我罷!我永遠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要跟你來,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願。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體,前幾天我到無錫去過一回,去年夏天無錫的朋友們不是說替我們找到一個住所嗎?那個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來,很可惜去年我們沒有搬去。倘使去年我們是去了的話,我們的生活,或許不會如許落寞,你也不會轉回日本去了。但是,過往了的事悔也是來不及的。我現刻對於生活的壓迫,卻一點也感不着什麽了,我有解决它的一個最後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後再嚮你說罷。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蹂躪了一次——真個是用腳來蹂躪了一次。金錢喲!我是永不讓你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後,在生理學教室當個助手總可以罷,再不然我便送新聞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後的手段了。到日本後再說。
  
  為我抱着孩子們多接幾個吻。
  
  他草率地把幾封回信寫完之後,時候已經將近四點鐘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負擔,心裏也疏暢了許多,衹是兩眼覺得異常幹澀,他便把紙筆檢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來洗了一次臉,把幾封信揣在衣包裏,打開後門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穌釘死在Golgotha山上的兩個強盜中的一個,復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三詩人之死

郭沫若 Guo MoRuo
  孩子們沒有夥伴,出外去的時候,因為國度不同,每每受到鄰近漁傢的兒童們欺侮。坐在傢裏,時常聽見他們在外面的哭聲,或則流淚回來,有時他們又表現些不好的行為,說出些不中聽的話,這當然是從外邊濡染來的。因此我們便立了一個傢規:沒有大人同路不許他們出去。
  
  但是這又太使他們孤苦了。
  
  曉芙時常對我說:“我們去買匹兔子來喂罷,兔子幹淨,喂來也不很費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們便走到一傢養兔園去。
  
  兔子的種類是很多的。
  
  養兔主人說:“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後六個月便要生兒,第一胎五六匹,以後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時聽了這話,很是出乎意外。我以為這養兔的事業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項生意了。譬如在正月裏買一對滿了六個月的兔兒來,養到年底就可以産出將近千匹的子孫了。
  
  不過養兔的人又說:“出産太多了,太麻煩,每胎大概衹留兩匹,要殺死五六匹,——這也是一種無形的生存競爭。假如不加屠戮時,恐怕全地球要成為兔子王國呢。”
  
  在兔園裏我們買了一隻懷了孕的母兔。但我們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後替我們産出千匹的子孫,我們衹希望她産幾匹兔子來替兒子們做做朋友罷了。
  
  我們買的母兔是波斯種,這衹是據養兔的人告訴我們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們平常看見的山兔一樣。我們從養兔園裏把它抱回寓裏來,養在“玄關”裏面——日本房屋的玄關就象我們說的“朝門”(江蘇人稱為“門槽”),大概的結構是前後兩道門的進口中間的一個過道,橫不過一丈,縱不過五尺。
  
  母兔和我們同居之後,起初異常怕人,但相處一兩日,也就和人親近起來,嚮人依依求食了。我們第天的清早在草原裏去摘些帶着露水的鮮草來喂它,晚上出遊的時候,也把它帶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裏閑散。孩子們非常高興;鄰近的兒童們看見,也覺得非常羨慕。但是高興極了,他們又常起爭端,因為他們對於它的態度,不能時常一致。有時一個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別一個又要襢庇它,保護它;小小的保護者時而用出他們最後的武器來,便是放聲大哭了。
  
  相處一禮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歡娛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終,而我們的母兔娘娘還不見産生兒子。我們觀察它的動作,觀察它的腹部,也沒有什麽異狀,我們便疑是受了養兔者的欺騙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開門的時候,我的木屐下感受着一種柔軟的東西,同時發出一聲微弱的鼠叫。我驚異了,以為是踏死了一隻老鼠了。但我把大門打開時,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兒,在過道裏東一個西一個地爬着,我不禁叫着說道:兔子生了兒了!兔子生了兒了!曉芙和兒子們聽見,便都跑到門道裏來。
  
  兔兒一共是五匹——我們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産了。被我踐踏了的一個,因為受傷太重,終於死了。出産好象是在夜半,兔兒並不藏在娘的肚下,凍得如象冰塊一般了。我們趕快把棉花來做了窩。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後園裏的茶花樹下。又叫和兒去買了一塊豆腐來供養兔母。
  
  兔兒的身長不過一寸光景,眼還沒有開。光嫩的皮膚連一點茸毛也還沒有。有兩匹是紅色,有兩匹是黑色。我們疑心它們太小了,曉芙說:怕是早産罷、但我們的結論是看它們今後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産後,我們得到了些意外的經驗。
  
  別的傢畜如象貓,如象狗,如象雞,它們的母性是異常鮮明的。在養育幼兒時,它們完全呈出猛禽猛獸的變態,獨於我們這匹母兔對於它的幼兒們卻沒有絲毫愛護的情誼。它産後的精神和肉體,完全和産前一樣,在第一天它對於它的幼兒全不喂奶。曉芙說:人的奶子頭一天是沒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樣罷?但到第二天來它仍然不喂奶,衹自照常跳躍着吃草,也不抱撫它的幼兒。兔兒也沒有啼譏的聲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紅的終竟死了。怕真是早産罷?不然,便會是餓死了的。我們决心用武力強迫了,把免母按着,把剩下的三匹兔兒放在它的懷裏,兔兒盲目地尋起奶來,仰着身吸得上好。
  
  ——“這衹母兔真怪,很有點象西洋婦人。”
  
  兔兒漸漸大起來了。皮膚也漸漸粗糙起來了,起初嫩得和緞面一樣的,漸漸象鮫魚皮一樣了。滿了一個禮拜,眼睛總還不容易睜開。
  
  就在滿了一個禮拜的那天晚上,曉芙走去關門的時候,突然又聽見一聲尖銳的鼠叫聲。啊,兔兒又被踏壞一個了。這回是一隻頂大的黑的,踏傷了左邊的前腳,幸還不至於死。曉芙在電燈光下趕快把了些沃度丁幾、脫脂棉和裹帶來替它把傷處護好了,心裏着實難過了一下。
  
  從此以後這衹兔兒就成了跛腳,我們便叫它是拜倫(Byron),還有兩衹,一隻紅的大些的,我們叫它是雪萊(Shelley),一隻黑的小些的,我們叫它是濟慈(keats)。
  
  我們這三位詩人,在第十天上纔睜開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漸漸長得和海虎絨一樣了。拜倫和濟慈是灰黑的,雪萊卻是黃的。
  
  我們的三個兒子也就成為了三位詩人的保護者(Patron),大兒保護拜倫,次兒保護雪萊,三兒保護濟慈。不過這幾位小小的保護者也和一般藝術傢的保護者一樣是等於玩弄者罷了。最有趣的是纔滿歲半的三兒,連他自己纔勉強能如鴨子一樣簸行得兩步,他卻愛用他肥胖的手兒去把濟慈提捉。或是橫提,或是順提,或是倒提,無論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總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歡笑起來。好在柔順的兔子,不嚙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兒們也决沒有受驚惶的時候。
  
  兔子的不作聲息,真到了可以令人驚愕的地步。
  
  母兔從早到晚衹是默默地嚙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經十分緊張着,不住地動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備着敵人的傷害。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便好象上了發條一樣,立刻遁逃起來。
  
  兔兒自從睜眼後,也漸漸發揮起這些本能來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號是應該專屬於它們的。
  
  但是它們的爪牙不足以保護自己的身體,它們的嗜好衹是些青嫩草苗,它們沒有傷人的武器,也沒有傷人的存心,而它們的敵人卻是四面環布!它們假使沒有這銳敏的神經和神速的四肢,它們在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歸於地質學家的領域了。
  
  我聽見兔子的聲音,如象鼠叫一樣的,衹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兒的時候。第二次是曉芙踏傷拜倫。拜倫自從破了腳以後,身體的發育漸漸停滯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曉芙特別愛憐它,我也時常加以註意。但是它又使我們聽着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從母兔生産以後,每逢晴天我們便把它拴在園子裏的一株橘子樹下,三位詩人是自由地放在它們的母親旁邊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們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又聽見我們聽見過的一種哀切的鼠叫聲,大傢都驚屹了起來,立刻跑嚮園裏去。
  
  ——“啊,貓子,貓子,拜倫銜去了!拜倫銜去了!”
  
  我們看見一隻雄大的黑貓,銜着那腳上還帶着裹帶的拜倫,嚮鄰傢的茅屋頂上跑去。我們吆喝它,它從屋頂上掉轉身來把我們凝視着。我們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壞了別人傢的茅屋。我們衹得瞠目地看着我們的詩人在那黑毿毿的惡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憐的拜倫!可憐的拜倫!它的死,比真正的拜倫百年前在希臘病死了的,對於我們還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們感受着一種無抵抗者的悲哀,一種不可療救的悲哀。——無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犧牲,但是誰能保定以後的黑貓不再吃我們的兔子呢?
  
  我們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裏最難過的怕是曉芙,她始終說拜倫是被她殺死了的。因為她把腳給它踏傷了,所以纔有這場奇禍。別的兩衹都逃掉了的,假使腳不受傷拜倫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終怨艾着說出這樣的話,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人到失卻了抵抗力的時候,連一隻黑貓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倫死了,我們對於雪萊和濟慈更加註意地愛護了。我們始終把它們養在玄關裏面,不放它們出來。
  
  有一次曉芙和三個兒子都往澡堂裏去了。是中午時分,一位遊方和尚到我們門前來化緣。他把大門拉開走進玄關裏來,搖着金鐘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號。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沒有去理會他。他哇啦哇啦響了一陣,又獨自走了。在他走後有兩秒鐘光景,我突然想起玄關裏的兩位詩人來,我跑去看時,公然不見了!
  
  ——“啊,這混帳的禿頭騙子!他恨我沒有給他錢米,他把我們的一對兔兒偷走了!”
  
  我躡起木板鞋便追趕出去。
  
  和尚正在鄰傢化緣,我看見他挂在頸上的一個布袋裏面,仿佛有什麽東西是在蠕動。
  
  ——“你這混帳的禿頭騙子!這不是我們的兔子嗎?”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着,但是我又怕誣枉了人,想回頭去再檢查一遍。
  
  到回頭來把開着的兩扇門拉開,兩衹兔子纔從門扇後滾了出來。——
  
  象這樣的悲喜劇不知道演過多少回,我們對於兔兒的愛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來。我們沒把它們當成畜生看待,我們是把它們當成我們傢族的成員看待了。我的曉芙尤為溺愛它們。她隔不兩天總愛替它們洗澡,我們笑呼為“詩人的洗禮”。其實受過洗禮後的詩人們實在是再可憐也沒有的。它們的豐美的毛衣被水打濕了,形態醜陋得不堪,並且凍得戰巍巍地一點也不能活動。我時常嘲笑曉芙,我說象你這樣的愛,纔真正是“溺愛”。
  
  是拜倫死後的第幾周,我現在記不清楚了。我們的雪萊和濟慈都已經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經從玄關生活解放出來了。
  
  它們在菩提樹的樹蔭下,在美人蕉的花叢中,在碧緑的嫩草裏,互相追逐着的情形最是有風趣的畫景。
  
  它們在園裏耍倦了,又每從墻腳的罅隙處跑嚮海岸上去。起初我們很關心,它們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來,但是回數太多了,它們自己也曉得回來,我們後來便懶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後濟慈突然不見了,不知道它是幾時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見回來。
  
  傍晚曉芙舉行“詩人的洗禮”的時候,衹剩着雪萊,但是雪萊也是奄奄無生氣了。
  
  ——“這是什麽原故呢?”
  
  曉芙在它的毛衣裏發現了許多蛆蟲,原來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幾時受了傷,更不知是幾時已經腐化了。
  
  可憐的雪萊就在那天晚上無聲無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衹看見它的屍首睡在地上。
  
  就是這樣我們的三位詩人便先先後後地離開了我們。我們等濟慈回來,一直等到現在,已經是秋神將臨的時候了,而它終於不見回來。想來我們的這位詩人不是死在犬貓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兩腳獸的腸胃了。
  
  1924年8月14日,寫於日本博多灣。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時。
  
  上海三菱公司碼頭,N郵船公司的二層樓上。
  
  電話聲、電鈴聲、打字機聲、鋼筆在紙上賽跑聲,不間斷地,在奏着近代文明的進行麯。慄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蟲痙攣着的顔面筋肉,……隨着這進行麯的樂聲,不斷地躍進,躍進,躍進。空氣是沸騰着的,紅頭巡捕、西洋婦人、玉蘭玉蘭水的香氣、衣縫下露出的日本婦人的肥白的腳脛……人是沸水中浮遊着的水滴。
  
  在買三等船票的櫃臺外面站着一位臉色蒼白的青年,頭髮是亂蓬蓬的,穿着一件俄國式的“魯白西袈”①,側着身子在櫃臺上填寫買票的願書。他寫出的名字是王凱雲,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長崎去的。
  
  ①作者原註:一種嚮左邊開襟的俄國常用的短裝。
  
  青年寫好了,擡起頭來看着旁邊賣頭等票的地方站着一個西洋人,攜着個五歲光景的兒子。西洋人有五十歲的光景,蓄着長長的頭髮,梳着“沃爾白剋”②,蓄着山羊鬍子,一眼看來便曉得他是美術傢,而且是法蘭西人的樣子。
  
  ②作者原註:“沃爾白剋”(all-back),頭髮不分開,整個嚮後梳。
  
  西洋人果然用着法國話在和賣票的日本人攀談。日本人衹把日本後來反問,兩下都不懂。青年在旁邊看見他們為難的情形,便挨近去嚮西洋人默禮了一下,替他把話翻譯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長崎去的,問幾時有船,問頭等票要多少錢,問五歲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結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買頭等C的一張整票和一張半票。
  
  西洋人在願書上寫着A.H.比利時人。……
  
  兩人各把願書和鈔票交給賣票者之後,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談起來了。
  
  比利時人說:
  
  ——“我本來是P大的繪畫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畫,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國學生對於繪畫雖不留心,但在八年前每月的薪水很豐富,生活是不吃苦的。1917年以後,薪水便漸漸拖欠起來,到最近兩三年來簡直是分文不發了。我的愛妻在今年正月死在北京,現在衹留着這個五歲的小兒。……”
  
  比利時人說到這兒,便沉默着了。他把兩手撫摩着他膝間站着的小兒,小兒擡起頭來望他。兩人的眼睛正整相對,含着淚光。
  
  ——“你此次到日本去是什麽目的呢?”青年待他悲感稍定之後問他。
  
  ——“我也沒有什麽目的,衹是去遊歷一下罷了。北京不是我住的地方,中國我也厭倦了。我要走之前,在北京開了一次個人展覽會,想把我十六年來所作的畫都賣成錢。但是中國人不行,中國人的腳是走八大鬍同的,不是走展覽會的。賣不了我都把來燒了。我所有的傢具也賣了,一架鋼琴賣了兩百塊錢。那是我愛妻所鐘愛的鋼琴。今年正月她病了,我們幾天沒米下鍋的時候,便想變賣它,但她總不肯。可憐她竟至死了。……這鋼琴留着,我有什麽用呢?它是大使我傷心。……我現在有了錢,我把P大的教職辭了,我想到俄羅斯去。東方我要永別了,但我在往俄國之前,我想去看看日本。朝鮮我是在八年前去過的,朝鮮人我覺得比中國人還要好。朝鮮人便是一個‘悲哀’,中國人是‘西班牙的村落’——莫名其妙。就譬如中國人做教授,不怕口頭在反對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沒米下鍋,沒學生上課,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簡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沒有什麽莫名其妙的地方。不過我們中國人的大學教授都是些烈士罷了。”
  
  ——“怎麽是烈士呢?”
  
  ——“我們有句古話,叫做‘烈士殉名’。”
  
  ——“啊,啊,說不定,說不定。但是你呢?我看你日本話談得很好,法國話也還說得不壞。……”
  
  ——“我在日本住了十年,是在那邊的大學畢業的。學的是工科。法國話是我自己學的。”
  
  ——“你要到日本去做什麽呢?”
  
  ——“我想去找點職業。”
  
  ——“中國沒事情給你做嗎?”
  
  ——“中國哪裏容得下我們!我們是在國外太住久了。你不知道嗎、我們中國選用人材的標準,凡是在日本混過五六個月的,便可以當教授技師,在西洋混過一二年的,便可以當什麽總長督辦了。中國哪裏容得下我們!”
  
  ——“啊,這是你們東方的精神文明的表現呢。‘無’,——‘無’——‘無’的妙用!‘無’是萬物之母。學問總也要‘無’纔行,有了學問是應該吃糟粕的呢。嚇!嚇!東方的精神文明!……”
  
  教授好象比青年還要悲憤的樣子,他指着樓口上站着的一位紅頭巡捕又接着說道:
  
  ——“那位吃英國飯的偉人,也怕在做夢,想把東方的精呻文明來做全世界的救主罷?……我在沒有到東方來的時候,也常常夢想着東方的黃金國,但我現在是醒了。未來的天國在北方的俄羅斯,未來的救主不是釋迦牟尼,不是老子、孔子,也不是耶穌呢。朋友,你為什麽不到俄國去?到俄國去做工不比日本更有意義嗎?”
  
  ——“沒有錢。”
  
  ——“你和我同路去罷,我們去看過日本的澎湃城(Pompeii)後,再坐西比利亞鐵路到莫斯科。……”
  
  兩人在對談的時候,賣票的人已經把票寫好了。
  
  兩人各自拿了船票,下樓從郵船公司走出。
  
  欲雨不雨的梅雨天氣,好象印度人的臉色一樣籠罩在黃浦灘上。在街頭叫着客的黃包車夫,在碼頭上吃着臭油豆腐的苦力,駱駝一樣拿着一根黑棒步來步去的紅頭巡捕,他們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象沒有註意到黃浦江頭浮着有幾萬噸的外國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們的午夢很濃,尖銳的汽笛聲,嘈雜的機械聲,都不能把他們叫醒。他們是把世界徵服了。他們在和天地精神往來,他們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是返虛入渾,他們是等於“無”——世界上就等於沒有他們一樣。
  
  ——“中國朋友!我們明天在船上再見罷!我要回北四川路。”
  
  H教授抱着小兒坐上了一輛黃包車了,青年還立在公司門口。
  
  ——“好!明天再見。”
  
  ——“準定到莫斯科嗎?”
  
  ——“到莫斯科。”
  
  ——“阿丟①!”
  
  ①作行原註:Adieu(再見)的音譯。
  
  ——“阿丟!”
  
  H教授乘起車子走了,青年還忙立在N公司門前。他心裏橫亙着一個莫大的問題,但不是徵服世界的東方的精神文明,也不是未來的天國莫斯科;他是在躊躇着——他今天中午在什麽地方開飯。
  
  他回上海五個月了,找事找不到手,也沒有人可以攀緣,吃書籍,吃衣裳,吃到近來衹剩着一張大學畢業文憑了。他昨天决計把文憑拿到虹口日本人的當鋪裏當了四張五圓的老頭票,買船票去了十五圓,餘下的五圓便是他唯一的財産了。他近來每晚上都在滬寧車站上過夜,吃中飯的時候大概是銅板十枚的兩碗陽春面。——這面的名字他很喜歡:在這兒他很感謝東方的精神文明,因為東方人愛給一種不值錢的東西,加上一個超然物外的名字:陽春面、雪裏紅、荷花少、長手將軍、花柳病、精神文明、國故整理、武威將軍、歐化文、人生觀的論爭,等等,等等,等等。
  
  青年躊躇了一會,在褲包中取出了四個銅板來嚮臭油豆腐擔上走去。
  
  他自己心裏嘆道:
  
  “噯,陽春喲!我衹好從此和你告別了。”
  
  1924年8月15日
喀爾美蘿姑娘

郭沫若 Guo MoRuo
  我們別來將近兩個月了,你雖然寫了不少的信來,但我還不曾寫過一封信給你。我臨走的時候,對你說的是要到此地的電氣工場來實習,但這不過是我藉口的托辭,可憐你是受了我的欺騙了。你以為我不寫信給你,怕是因為我實習事忙,你衹要我偶爾寫張郵片來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這樣的愛我,這樣的關心我的人,我纔不能不欺騙你。我凝視着我自己頽敗了的性情,凝視着我自己虛偽的行徑,連我自己也有哀憐我自己的時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頽蠟,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體燒壞,在不久之間,我這點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滅了。丟在國內的妻兒承你時常照拂,我很感謝你。我把他們拋別了,我很傷心,但我也沒法。我的瑞華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樣一位能夠耐苦的女性,她沒有我也盡能開出一條血路把兒女養成,有我恐怕反轉是她的贅纍呢。我對於她是衹有禮贊的念頭,就如象我禮贊聖母瑪麗亞一樣;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了呀!太卑了!她時常是在一種聖潔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衝光輝便是苛責我的刑罰。我在她的面前總覺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識使我愈加目擊着我和她間的遠不可及的距離。朋友,我和她的結婚,要算是別一種意義的一出悲劇呢。
  
  我自從到此地來,也不曾給瑞華寫過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樣,以為我是認真在實習了,她也寫了不少的信來勉勵我。近來大約是S夫人告訴了她罷,她知道我又在過着頽廢的生活了,她最近寫信來,說她願意和我離婚,衹要我能改變生活時,便和我心愛的人結婚她也不反對。啊,這是她怎樣高潔的存心,並且是怎樣傷心的絶望呢!我知道她是不愛我了,她是在哀憐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責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樣,她是什麽方法都想盡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詣處來,我是衹有感位。她還說兒女她能一手承擔,决不要我顧慮。我的一兒一女得到她這樣的一位母親,我暗地替他們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無責任處來,我又慚愧得無地自容,但是我又有什麽方法呢?我連對於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負責任的人,我還能說到兒女上來嗎?兒女的教育我看是無須乎有父親的存在,古今來出類拔萃的詩人、藝術傢,乃至聖賢豪傑,豈不是大都由母教養成的人嗎?我想到這些上來,也時常聊以自解,但這不過是象我這樣不負責任的父親纔說出的話,朋友,你請原諒我罷。
  
  我的瑞華,她對於我的友人總是極力掩蔽我的短處。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鑄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實質上勉強成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這個方策是失敗了。她衹是逼迫我成了個偽善者。友人們心目中的我並不是實質的我,衹是她所潤色出的我的幻影。實際說來,認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個也沒有罷。我把我的內心生活赤裸裸地寫出來時,我恐怕一切的朋友們都要當面唾駡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會這樣的罷。我現在寫這封信來要使你不得不飽嘗着幻滅的悲哀,我是誠然心痛;但是我們相交一場,我們衹是在面具上彼此親吻,這又是多麽心痛的事實喲!我要寫這封信給你,本費了不少的躊躕,我現在决心把我的真相顯示給你,這對於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瑪麗亞,顯然是一種叛逆;但我也沒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誠,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雖然背叛了她,我對於她的禮贊是全未損滅的呢。
  
  人事變遷,真是誰也不能前料。回想起來僅僅是兩年間的歲月,而我這兩年間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兩年以前我還是F市的工科大學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學年的試驗受完,學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們快樂的時候,我們把機械的強製的課程丟開,把自己的時間可以隨着自己的欲望消費了。我生平是沒有什麽嗜好的人,我衹喜歡讀讀小說。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後定要往F市的圖書館去讀些原本或譯本的小說,讀到傍晚回來,便在電燈光下對我的瑞華談說我所讀的內容。我們是雍睦地享受着團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們不知道談到了什麽人的小說上來,敘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華對我說,花壇旁邊一條小巷裏有傢賣Karumera①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濃密的。她說,她最初看見她的時候,總未想出她是小戶人傢的女兒,S夫人有一次尾隨過她,纔發現了她的住址。瑞華這麽平淡地說了,在她自己本沒有什麽存心,在我聽來也衹是平常的閑話一樣;但是有誰知道,從這一點微微的罅穴中,會有劇烈的火山爆發呢!
  
  ①作者原註:喀爾美蘿,一種用糖熬製的甜食,下文有說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從寓所到圖書館當坐電車,電車的停留場,花壇,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個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在第二天午後要到圖書館去的時候,我為好奇心所動,便繞道嚮花壇走去。花壇是一個小小的公園,離我的寓所本來不很遠。走不上三四分鐘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條小巷了。這條巷道我也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但我從不曾註意到巷內有什麽賣Karumera的人傢,更不曾註意到巷內有什麽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這樣東西,我怕你不會知道罷。我聽瑞華說,這是一種賣給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鑄成達摩祖師,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魚,有的是果品,在這些上面再塗以泥金朱紅和他種顔料。有的衹是饅首形的糖餅,拳頭大的一個衹消銅元一枚。這樣東西我不僅在花壇巷內不曾見過,在這日本就住了將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見過的。人的註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種意志去凝視,物象好象總不容易被收入意識界裏。我走到花壇巷了,巷口東側有一傢飲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門前,葉芽還帶着鵝黃的顔色。西側是H村的破爛的拿會堂,我留心嚮兩側註視,公會堂的南鄰有一帶貧民窟,臨巷道的一傢人傢在窗外擺着兩個粗舊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內象浮石一樣的糖餅從玻璃後面透露了出來。匣後的紙窗嚴嚴閉着。這兒就是她的住所了。對面人傢的小園中有一株粉紅的茶花,正開得十分爛饅。巷裏沒有行人,一條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聽見人的腳步聲衹悠悠地站了起來,往對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躊躕,我想破一個臉去買她的糖餅,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學生的製服製帽,卻厚得着面皮來買謊小孩子的糖點。她就露出面孔來,我的醜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嗎?但是我的好奇心終竟戰勝了我的羞恥心,我乘着巷裏無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聲地叫道:
  
  ——“對不住,對不住,請把一些糖食給我。”
  
  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發笑了。但我的叫聲還未落腳,早聽覓窗內有一聲回應,啊,她那十分嫻雅的聲音喲,在鄉下人中是再也不曾聽過的呢。紙窗微微推開了,衹見一個少女露出了半面出來,我驚得發生戰慄了。這種戰慄便是現在我也還可以感覺着,我衹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來形容得出的!它是那麽瑩黑,那麽靈敏,那麽柔媚呀!她一見了我便把眼瞼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樣的濃密,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詩人!我假如是詩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幾分之幾的她的美處。但是我,但是我,我心裏這麽靈活的東西,怎麽總不能表現在紙上,表現在齒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個畫傢!我假如是個畫傢,我要把她畫出來,把她那跪在破紙窗內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嬌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纔開放着的六月菊一樣的,完整地畫了出來,完整地畫了出來!啊,她那一頭濃膩的黑發!我看見她希臘式髻上的西班牙針了。我很想象一隻高翔的飛鷹看見一匹雛鳩一樣,伸出手去把她緊緊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臉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膚體上,接遍整千整萬的狂吻!我的心頭吃緊得沒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騰,我感覺着一種不可名狀的異樣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嚮你說罷,我對於她實在起了一種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惡念,我的惡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臉便暈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際。可愛的處女紅!令人發狂的處女紅喲!啊啊……她羞怯地不語了一會,纔微微把眼瞼張起來,問我要買多少。她的聲音是十分微細的,而且有幾分顫動。我把一角錢拿出來全給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幾分戰慄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對壁的箱櫥旁,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報紙貼成的紙囊來了。我看見箱櫥下坐着一位頭髮全白的老婦人,怕有八十多歲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餅交給我的時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們觸她的指尖,她驚惶着急於收回去了。她還輕輕地道了一聲多謝。啊,她這一聲多謝!多謝我的什麽呢?她把紙窗慢慢地掩閉了。——啊,月亮進了雲後的黑暗喲!
  
  我抱着一大包糖餅離開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嚮什麽地方去好呢?圖書館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門的時候瑞華衹給了我一角錢,本是作為來回的電車費的,我通同給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傢計完全是由瑞華經手,我們每月的生活費僅靠我每月所領的幾十元官費,所以我們的費用是不能不節省的,我的零用錢也全要由她經手。我抱着這大包糖餅,不待說更不能回去見我的瑞華。它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成了恐怖的對象了。我一面躊躕着,一面走進巷內的花壇,在池塘岸邊一個石塊上坐下。池塘裏的敗荷還挺剩些殘莖,是蝦蟆抱卵的時候了。一對對的蝦蟆緊緊背負着在水面上遊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餅,糖餅的內容就跟蜂窩一樣,一觸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餅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餅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臉,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個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餅接連地嚼了七個。囊的內容好象仍然未見十分減少的光景,我纔註意檢視內容,卻還剩着五個。啊,這是多了兩個了。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不錯,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衹能換十個銅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個靈感一樣,便跳起來跑到她的窗前。
  
  ——“對不住,對不住,姑娘,請你出來一下。”
  
  她應聲着又把紙窗推開,看見我便先點頭行了一禮。
  
  我說:“糖餅多了兩個呢,你是數錯了罷?”
  
  她羞紅着臉說道:“不是錯了,不是……是……因為有幾個太小了一點。”
  
  啊,朋友,你能不動心嗎?這樣優美的心情,你能不動心嗎?這豈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婦所能有的心情,這豈是那貧民窟裏的女兒們所能有的心情,這豈是你我所能不動心的心情嗎?她這種優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說是對於我的愛意,但是,你能叫我不愛她,你能叫我不愛她嗎?朋友,我嚮你說句老實話罷。我愛我的瑞華,但是我是把她愛成母親一樣,愛成姐姐一樣。我現在另外嘗着了一種對於異性的愛慕了。朋友,我終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穌,我也不是阿育國的王子,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愛欲的追求,你總不能說我是沒有這個權利。我拋別了我的妻兒,我是忍心,但我也無法兩全,而我的不負責任的苛罰,我現在也在飽受着了。
  
  糖餅畢竟太甜,我轉回花壇,吃來還剩兩塊的時候,終竟吃不下了。我把來投給鐵網籠裏的兩衹白鶴。我以為衹有那清高的白鶴纔配吃她賜給我的兩個manna①但是白鶴卻不肯吃。我惱恨它們,我詛咒它們,它們這些高視闊步的偽君子!我恨不得把它們披着的一件白氅剝來投在污泥裏。它們把身上的羽毛剝去了的時候,不是和鵝鴨一樣嗎?高傲些什麽?矜持些什麽?我把白鶴駡了一場,但是時間真不容易過。我在花壇裏盤旋了一陣,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復了好幾回,她的紙窗終是嚴閉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見她,但我又慚愧着怕見她。她纔十六七歲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歲,我可以做她的父執輩了。時間真不容易過,我衹得走到學校裏去,橫在草場上看同學們打野球。草場上的每莖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氣中一切的閃爍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領了我全部的靈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嚮晚了,纔起身回傢,但我不直從海岸回去,我卻又繞道走嚮花壇。我遠遠望見她在門口煮飯時,我的心尖又戰慄起來了。她似乎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回過了頭來嚮我目視,我的心尖更戰慄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見她的時候便是這樣的神情,我現在追憶起來也覺得非常幸運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賣的是Karumera,這個字的字源我恐怕是從西班牙文的Caramelo來的。我因為這個字的中聽的發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稱呼,稱她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禮,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會成為西班牙的女性一樣。朋友,你可知道嗎?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麽書上看見過一段故事,說是有一位男子嚮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馬鞭舉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後才能承認。男子也心甘情願把背部襢了出來受她鞭打。她打過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戰慄着準備受最後的一鞭,並且豫想到鞭打後的戀愛的歡樂。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馬鞭終竟不肯打下。沒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應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跡縱橫,而她把鞭子丟掉,竟至嫣然走了。——這樣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們東方怕是不曾有過。我雖然戲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禮,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會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無形的鞭打已經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為她隳頽,我的靈肉已為她糜爛,我的事業已為她拋擲,我的家庭已為她離散了。我如今還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麽樣,我在苦苦追求着這欲滅不滅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喲,快些下來罷,我衹要聽她親自說出“我愛你”的一聲,我便死也心甘情願!
  
  ①作者原註:曼那,天所降賜的食品。《舊約·出埃及記》雲:摩西率領人衆在沙漠中行進時,上天降下了“曼那”。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時辰,樂園和地獄的變換真個是速如轉瞬。我回到寓裏了,我的大女兒聽見我開門便遠遠跑來迎我,我走進門看見我的瑞華背着纔滿周歲的二兒正在廚下準備晚炊。靜穆的情韻強迫到我的神經,我好象突然走進了一座森嚴的聖堂一樣。我眼淚幾乎流出來了。我心裏在懺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腳下痛哭一場,懺悔我今天對於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什麽掣束,使我這良心的發現不能成為具體的行為。晚飯用過了,在電燈光下談話的一幕開始了。我的女人問我今天讀的什麽書,我卻不費思索地扯起謊來。我說讀的西班牙作傢Blasco
  
  Ibanez的《La Moja
  
  Desnude》——這是我在好久以前讀過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記得的內容來談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說衹讀了這一點,要等明天後天再去讀,才能讀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時一樣,她的眼中輝耀着欣謝的感情,使我懷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僥幸。我們的一天過了,我們擁抱着睡着,而我擁抱着瑞華,卻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這惡魔!我把她們兩人比擬起來了。瑞華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夢中的人物一樣,籠着一層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象是在鎂綫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奪目;瑞華的表情就好象雨後的秋山一樣,是很靜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靄;更說具體些時,瑞華是中世紀的聖畫,而她是古代希臘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聖母的塑像馳騁着愛欲的夢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現,便從此開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們古代的詩人把“春”字來代替女色,把“春”字來代替酒醴,他們的感官真是銳敏到可怕的地步。我們在春季的晴天試走到郊野外來,氫氖的晴靄在空中暈着粉紅的顔色,就好象新入浴後處女的肌膚,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愛欲中燃燒,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畫。青春的血液還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會以我這句話為過分罷。況且在日本的春天,櫻花正是穠開的時候,最是使人銷魂,而我又獨在這時候遇着了她。我自從認識了她,每天午後都要去買一角錢的糖餅,晚上回傢又編些謊話誑騙瑞華,忠實的瑞華她竟不曾疑過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後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裏去的時候,遠遠望見她臨巷的雨戶①是嚴閉着的,我心裏吃了一驚,怕她傢裏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什麽變異。我待要走到她的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面有敲擊的聲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門內也弓着背在調整什麽的光景。她大約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在我過身時她擡起頭來,嚮我點了點頭。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華麗,臉上是傅着粉的。她們當然是要往什麽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鄰近的屋角處等她出來。她出來得很遲,出來時嚮我走過處瞻望,我從屋角閃出,她嚮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嚮對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幾步掉轉頭來,看見我立在那兒,她嬌羞着又嚮我點了點頭。行不幾步又掉轉頭來,看我還是立在那兒,更嬌羞得滿面都是紅笑,又嚮我點了點頭。又行不幾步,又回過頭來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來,我把兩手緊緊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腳下也幾乎有不能站穩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轉頭來。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電車的車站,我也跟着走上車站。她們上了電車,我也跟着上了電車。我看她有些羞澀,我不敢過於苦了她,在電車上衹遠遠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錢買了三區車票,聽電車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車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車。但我衹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區以上,走過一區了,她們不見下車。又走過一區了。她們也不見下車。啊,危險,危險,再過一區她們再不下車時。我是空跑一趟了。過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終竟到了第三區,而她們沒有下車的意思。絶望了!我衹得起身下車,故意從她的面前經過,她也把可憐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說:姑娘,我是衹有一角錢,不能送你到目的地點,請你恕我罷。
  
  ①作者原註:日本房屋除固定墻壁外.凡開放處,室外部有活動的板壁,可以取卸,夜裏或無人在傢時關上,白天打開,謂之“雨戶”。這些活動板壁多至一二十個,開放時竪立在墻上的木櫥內,關門時從木櫥內挨次拉出。
  
  ——“火速!火速!”
  
  車掌②催着我下了車,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電車把我的愛人奪去。我恨我沒有炸彈,不然我要把電車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車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電車直到看不見了,我還站着不動。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裏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還要回來,但不知道她幾時纔可以回來,好象這場小別就是永別的一樣。我沒精打采地幾乎是絶望地沿着F市一直嚮H村走回,走了有十裏多路的光景。我走嚮花壇又從她的門前經過,我看見她的門上貼着兩張字條,一張寫着“郵件請交北鄰公會堂”,一張寫着“新聞停送”。字跡是異常端麗,這除了她是沒有第二人寫的了。朋友,她年紀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在日本國中別的有錢人傢的女兒,在這樣年紀還是進高等女學的時候,她不過小學畢業,而她的字跡是這樣好!我起了盜心!我乘着巷中無人便把兩張字條從門上揭了下來,我跑回傢去照樣寫了兩張,瑞華問我有什麽用處,我衹誑她是鄰近的漁夫托我寫的。我又偷了兩粒米飯,跑去替她貼上了。
  
  ②作者原註:日本稱電車司機為“車掌”。
  
  一日三秋,古人的話並不過火,我自從別了她後,一天不見她就好象隔了三個世紀一樣。瑞華叫我到圖書館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氣不揚,她以為我是用功過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園去看櫻花。N公園在F市的南邊。和我們住的村落正是兩盡頭處。住在傢裏縱橫是無聊,我便聽從了瑞華,攜着大女兒同往N公園去。從市的此端坐車到彼端,在園前下了車。園在海中的一個土股上。通嚮公園的小路上絡繹着遊人,路旁的櫻花正是盛開的時候。平時很寥寂的街店都競爭着裝飾起來招誘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顛連橫步。學生、軍人、女學生,青年夫婦,兩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蘆邊走邊在溜飲,咕嚕咕嚕咕嚕,捲舌聲,園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殺鵝一樣的歌聲,……這是日本待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櫻花開的時候,舉國都是這樣的風氣,就好象舉行國慶一樣。我攜着女兒隨着行人嚮園門走去,突然在一傢街店門首,啊,我看見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親恨死了——她的傢裏除一位八十歲的老婦人之外,還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來是她的父親。她是在替一傢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頭招致來客。有這樣的父親肯把自己的女兒來做這樣的勾當嗎?這不是等於賣身嗎?我對於她的同情一時麇起來,我把我得見她的歡喜忘記了。我替她悲哀,我幾乎流下淚來。出門時候瑞華把了一塊錢給我們,是作為我們在園裏吃中飯用的,我竟跑進店裏去嚮她買了一對達摩祖師。啊,可憐她!可憐她!她看見了我竟羞澀得擡不起頭來。我的同情的表現是失敗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轉使她不安,不安到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攜着女兒匆匆走進公園,擇尋濱海處的崖頭坐下。天是深藍,海是珍珠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鷗在浪頭翻飛。崖上青青的古鬆夾着幾株粉紅的櫻樹,可憐的花瓣被海風吹飛,飛落下深沉的海裏。我看見這些落花,禁不住哀憐到她的運命。險惡的海潮把落花飄蕩,誰能知道又會把她漂流到何處的海岸呢?
  
  我在崖頭上兀坐着,盡我的女兒在近處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尋紫羅蘭草。她找了不少的藍色的紫羅蘭來催我回去時,我們在園裏停了兩個鐘頭的光景。我們回去的時候,故意揀別的一條路徑出園,我是怕見她,怕使她看見我羞澀的可憐相的。到傢的時候,女兒把兩個糖人獻給她的母親,她說是買給她媽媽和弟弟做贈品的,瑞華歡喜得抱着她親吻起來,我的良心又來苛責我來了。啊,她哪裏知道我是濫用了她的愛情作了豪情的施捨呢?錢也並不是她——Donna
  
  Carmela——得了的,她衹是被人傢利用着的釣餌罷了!我怎麽這樣的愚,我怎麽愚得這樣該死呢!纍得瑞華又為我們準備中飯,啊,該死的惡魔!
  
  少女星高現在中天的時候,我一個人悄悄開了後門走出昏暗的巷道裏來。遠遠聽見幾聲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強盜一樣,心裏生出一種無名的恐怖。從寓所走上下市要通過一個鬆林,鬆林內有座古廟。廟前兩排石燈從廟前一直徘到海岸。我從鬆林中走過,從廟前走過,突兀的鬆幹,幢幢的石燈,就好象猙獰的鬼影。市頭的電燈發出蒼黃的冷光,擊柝的聲音三下,電車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園,在深夜走十四五裏遠的道路。我並不期望會遇見她,衹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聖地,巡禮耶路撒冷的信徒,並不是期望着要會見耶穌。我從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燈火都在眯着眼睛做夢。天星是很燦爛的,北冠星現在頭上,南鬥星橫在東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紅火從天際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風從海上吹來,捲着街心的紙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凡衹玳瑁鼠在馳騁。凄凄涼涼地走了怕有兩個鐘頭。N公園的松樹掩映在電燈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雲霞。我結局走到了她的店門了。門是緊閉着的,街上已經全無人跡,衹有些酒食店裏還有些饒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聲。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會,心子跳躍得發出聲響來,我貼身去在那門板上親了一吻,門板上分明是現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園裏,在我白天坐過的崖頭上坐下。
  
  啊,奇怪!在這樣夜深的時候,從對面的路上公然還有人走來。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個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幾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漸漸嚮我走來,走到近處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裏這樣叫着,立刻跳起來跑去捉着她的兩手。她也沒有畏縮。
  
  ——“這麽夜深你還沒有睡嗎?”
  
  ——“唉,我們是十二點過纔關的店門,現在不過是兩點鐘的光景。”
  
  ——“你勞了一天怎麽不早睡呢?”
  
  ——“我怎麽能夠睡呢,我自從白天看見你來,便沒有看見你回去,我猜你還是留在這園子裏。我等關了店門便上這園子裏來,我在這裏徘徊了將近兩個鐘頭了。”
  
  ——“啊,惹得你這樣關心!我們到崖頭去坐着說罷,你冷嗎?”
  
  ——“不冷。”
  
  我們兩人並坐在崖頭上,她的臉色在星光下看來是非常蒼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問我:“是回去了又來的嗎?”
  
  我答應她是。我嚮她說:白天便坐在這兒也有兩個鐘頭光景,回去的時候我是怕看見她,不是怕看見她,是怕她看見我難過,纔故意繞從別道回去了。我問她是不是怕看見我?
  
  她說:從前不是那樣,現在卻有點怕了。但是不看見的時候心裏又焦躁。她問我:“你來的時候太太和小姐們睡了沒有?”
  
  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瞞我,你是有太太和兒女的人,我早是曉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兩年沒人不說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學士的S夫人面貌雖然美,心術卻有幾分不慈祥的樣子。你認識我好象是纔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認識你的,不過你不曾註意罷了。你今天帶來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嗎?”
  
  ——“唉,唉,是的,是的。我對不起你!”
  
  ——“倒是我對不起你呢。但是……衹要……”
  
  ——“衹要什麽呢?衹要我愛你麽?”
  
  ——“唉,那樣時,我便死也心甘情願。”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兩手)啊,姑娘,姑娘!我愛你,我死心愛你,你讓我的心子來說我不能說出的話罷!(我把她的手引來按着我的心窩)你看它是跳得怎樣厲害,怎樣厲害喲!”
  
  ——“我是曉得的。”她的聲音低沉了,結局帶着哭聲說道:“啊,對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頭來垂到我的肩上,我們的嘴唇膠合着,兩人緊緊抱着,戰慄在無言的黑暗裏。
  
  最後是她把我扶了起來,仍然坐在她的旁邊。她細細地說,她說她是生來便是被父母拋棄了的人。她沒有受過人的愛情。她的母親是一位未婚的貴族的處女,她的父親是什麽人,她現刻也還不知道。她現在的養父衹是從她母姓的貴族得了二千圓的養育費抱繼過來的,剛在生下地時抱繼過來的。她的養父就衹有一位老母,平生衹是獨身。他的老母是那貴族傢裏的女婢。
  
  她說的這些話使我一點也不驚奇,無論什麽人看見她,都可以斷定她不是下賤人傢的女子。
  
  她說:她的養父和祖母都不愛她,都衹把她當成奇貨。她平生沒有受過別人的愛,她受我的愛情要算是有生以來的第一
  
  她說着又把我緊緊擁抱着,連連叫道:
  
  ——“對不住你的夫人,對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無遺憾的了!”——平常那麽嬌怯的女兒竟熱烈地嚮我親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頸……“你……你不要忘記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記你的,我是死也不肯離開你!”——她說着把我的一管自來水筆抽去,她要我給她做紀念。我答應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頸子和我親了一吻,把手撒開了。“你不要忘記我。”說着便一翻身從崖頭嚮那深不可測的黑海裏跳去!
  
  ——“啊!”我驚叫了一聲,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華!瑞華也驚醒了,她問我是怎麽一回事。我驚愕得一時回答不出來,……啊,我怎麽不死在夢裏呢?
  
  春假過後學校開了課了。我的中飯是在學校的食堂裏用的,每天照例從瑞華手裏拿去三角錢,我從此以後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飯剩下三角錢來作我和她接近的機會。我每天不論落雨天晴總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傢的時候真好過,她不在傢的時候真苦。我看不見她是一層苦處,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傢裏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煙也吸起來了。看見她在門口煮飯的時候,我便遠遠把香煙銜在口中走去嚮她討火。她最初一次幾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遞給了我。啊,她遞給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燒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兩日是日本的海軍紀念日,日俄戰爭時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了的正是這兩個日子。日本人每年在這兩天要舉行慶祝會,各學校都要放假。F市的慶祝會場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幾日以前便準備着結棚搭廠,賣食物的、賣飲料的、演戲法的、麯馬場、電影館、戲臺、講演廳、中學生的角力場、擊劍場、柔道場。弓箭場、青年團的運動會……平常本是荒涼的古廟,立地變為喧嚷的市場。開會的日期中海上有軍艦實演海戰的光景,魚雷爆發聲、大炮聲,轟轟不絶;飛機也從空中飛來,在低空中作種種的遊戲;陸軍軍樂隊的奏樂聲、人噪聲、拍掌聲、喝彩聲,人頭在塵煙中亂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來有花炮,有電影,有探照燈,有不斷地招客的大鼓,灰塵更輕減得多,遊人卻更雜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後過她門前時沒看見她,晚上又去時看見門上是上了鎖,我揣想她必定到會場上去了。我便到會場裏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幾位同學,叫我快去看,那兒有位“香”,有位“香”,——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變,日本學生中用來作為“美人”的代用語的——他們指着一傢小店,店前人是擁擠滿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ela嗎?她又在那兒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兩個球盤,後半部有無數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個,從穴孔有畫綫導至盤周,置放着糖人、糖魚、糖餅之類的彩品。木球滾去嵌入穴孔時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這樣一種誑小孩子的東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斷地投滾。一角錢滾五球,連滾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滾去,要滾五十次。滾的人是買她的笑,她以笑來買他們的錢,我恨殺了!我看見她笑一次,我心裏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盤後監督着球盤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裏駡死了她:我駡地沒品性,我駡她畢竟是下流的女兒,我駡她是招集蒼蠅的腥肉,我駡她醜醜醜醜醜……她在人群中突然發現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嚮我目禮起來。圍集的人大都掉頭來看我。啊,我真優異!我真優異!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這些雞群中的一隻白鶴!我把人衆劈開挨近球盤,抱着五個球同時打去,接連打了二十下,看的人衹是笑,我把我私積下的錢把了兩圓給她,彩品也不要,抱着頭便鼠竄起來。許多驚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燒着。我快興,我快興,好象把那圍着的人群都踏在腳下了的一樣。但我一回想,我又覺得也侮衊了她,我是顯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蒼蠅了。我失悔,不應該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嚮她謝罪。
  
  ①作者原註:美。
  
  第二天的清晨,剛打過五點鐘的時候,夜氣還在海濱留連,清靜的會場好象把昨天的煩囂忘記了的一樣。除去幾傢飲食店前,有些女人在灑掃之外,還沒有什麽動靜。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見店門開了,但沒見有人。我繞嚮店後去,啊,遠遠看見她了!蒼蒼的古鬆下橫着一輛荷車,車上的竹籃中堆積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藍色的寢衣,上有白色的柳條花紋,站在車輪旁在替達摩祖師塗上朱紅袈裟。她看見我,笑了起來。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她嚮周圍看了一下,卻先嚮我低聲地說道:“真是熱鬧呢!”——啊,“真是熱鬧呢!”她這一句話雖是沒有什麽意思,但這是她先嚮我說話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說話之先還看了周圍一下,她這種嬌怯的柔情是含着多麽深濃的情韻喲!這回總不會是夢罷?總不會是夢罷,我望着蒼蒼的天,我望着蒼蒼的海,我望着蒼蒼的鬆原,我自己是這麽清醒的,這回總不會是夢罷?我揣想她心中對於我也生了一株嫩芽——愛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罷!你看她把話說了,低着頭又在畫袈裟,她的唇邊的筋肉隨着手的動作在微微顫動,好象有幾分忍俊不禁的樣子。你看她這種狀態是什麽意思呢,你會簡單說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為什麽見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愛情的表現嗎?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樹腳下看她,前回的夢中情景苦惱着我,我羨煞那糖鑄的達摩祖師。她把朱紅塗好了,很靈敏地又塗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嚮我說話,我也找不出話來問她,我不知道怎麽見了她我的話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會,衹得嚮她說了一聲“再見”,——“啊,再見!”
  
  荏再之間暑假又來了,學校派我到大阪工場去實習,這是不能不去的,因為實習報告書在畢業之前應該提出。我在大阪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間真苦,我苦的不消說是不能看見她。但我也覺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華暫時分離了。我是怕見我的瑞華,見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責。我在大阪實習了兩個月,直到九月初旬纔回F市。我在未到傢之前,先往花壇去看她,啊,可憐!她是病了!她的頸上纏着綳帶,左角的臉上帶着Pikrin酸的黃色,皮膚是浮腫着的。
  
  我問她:“你得了病麽?是受了風邪嗎?”
  
  ——“唉,不是。是瘰癧。在大學病院行了手術。”
  
  啊,瘰癧!這不是和肺結核相連帶的嗎,牡丹纔在抽芽便有蟲來至了!不平等的社會喲,萬惡的社會喲,假如她不住在這樣的貧民窟裏,她怎麽能得肺癆?假如她不生在這貧民傢裏,她縱得肺癆也可以得相當的營養了。啊,殘酷的社會!鏗鏗的鐵鎖鎖着貧民,聽猛烈的病菌前來蹂躪!我要替她報仇,我要替她報仇……
  
  我一面悲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種欣羨的意思。朋友,我欣羨什麽,你曉得嗎?朋友,我欣羨你們做醫生的人呢!你們做醫生的人真好,捫觸女人的肌膚,敲擊女人的胸部,聽取女人的心音,開發女人的秘庫,這是你們醫生的特權,一切的女人在你們醫生之前是裸體,你們真可羨慕,單衹這一層便可以引誘多少青年去進醫科大學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錯了!假如我是醫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問她的姓名,問她的傢族,問她的病歷,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兩頰,摸她的頸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說,不想說,我全身的骨節都酥了!我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進大學病院去療治,於是乎我也病了,我裝着神經衰弱癥,每天也跑去和內科先生糾纏,我是藉這個口實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來患者的待診室裏,衹消彼此遠遠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外科治療室裏,一位青年醫生蠻腳蠻手地把她的綳帶解開,把鉗子來在傷痕上亂壓,又把一根銅條來透進她的傷口有二寸來往深的光景。啊,可憐!她是把眼睛閉緊,眉頭皺緊,牙關咬緊,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齒從唇間露出來,濃密的睫毛下凝着幾顆淚珠。那根銅條就好象刺着我的心髒一樣,我在這時候又詛咒你們醫生,詛咒了你們一千萬遍!你們都是社會的病菌!你們是美的破壞者!你們做醫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愛,你們衹想把人來做試驗動物,圖博士的稱號,圖巨萬的傢財,你們衹獻媚富豪,你們是貧民的仇敵,你們不把貧民的生命當生命,你們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們何嘗配得上說是人道,何嘗配得上說是博愛?“死”的威脅迫在你們的面前,社會的缺陷迫在你們的面前,你們的眼中衹是看見銅板!你們和病菌是兄弟,你們該死,該死!——啊,朋友,我無端地駡了你們一場,你別生氣罷,我們的生命終久是歸你們宰製的,我們是你們的死囚,將赴刑場的死囚謾駡上官是沒有罪的,你也不要見罪罷。總之現在的社會,一切都值得我痛駡——連我自己也在內——不僅是你們醫生。
  
  她的瘰癧好了,在大學病院療治了一個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卻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經的確生了變態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讀書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記憶力幾乎減到了零位以下。我讀書時讀到第二頁便忘了第一頁,甚至讀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書便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間浮動,看見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①看見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們自己羼到我腦裏來。直接的連續,間接的連續,一連便連到無窮,而且非常神迅。製圖也沒有心腸,實驗也得不出效果,畢業試驗看看臨頭了,畢業論文也不能不從事準備了,我十分焦躁起來,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穩了,而我卻又時常想去看她。到她傢前看見了她一次的時候,可以安穩得幾分鐘,但剛好等她把窗門掩上,我又焦躁起來,籌劃着再見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餅賣完了的時候我最痛苦,我無法見她,到她的窗下走來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見她的時候也有,那樣的時候便要大發雷霆,回傢去無緣無故便要打駡自己的兒女。瑞華她曉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曉得我的病源,她以為我負着病還每日在學校裏勤工苦讀,她時常十分盡心地慰貼我;但她愈盡心愈使我苦惱,我覺得她和兒女是束縛着我的枷鎖。有時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時候,窗門已經關了,我貼身從縫穴中望進去,望見她在電燈光下或者在縫衣,或者在讀報,看她愛擡起頭來望着空漠處凝想,我在這時候愛把我自己來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時又看見她傢裏有客人,遇着是年輕的男子的時候,我便非常惱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靈一樣,時常在她的身邊。她的父親大概是什麽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纔回來。我有點怕見他,我看他在傢時,便有糖餅也不買,筆直地通過。一傢的傢政部是全靠她經理,煮飯、洗衣、灑掃、貿易都是她一個人經理。鼕天來了,我看她清晨提鉛桶到鄰傢去汲水,提着一滿桶水回傢,把臉漲得緋紅,我覺得她是怪可憐見的。她的兩手也凍得生了龜裂。我時常想和她談話,但總談不上兩句話來,她也羞怯,我也羞怯。並且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我怕日本話不好。我又時常想寫信給她通我的心麯,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寫了一封信幾乎納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終竟收了回來。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會使她連現在對於我的一點情愫都要失掉。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險。我怎麽辦呢?我有時率性想不畢業,再在F市多住兩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恥辱,並且也太纍了瑞華。她和我在異邦吃苦衹望早早畢業回國去做些事業,我假如一落第,這會使她無面目見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爛到這步田地了!畢業試驗漸漸逼迫攏來,而她對於我的情愫又不見些兒增進。她見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間最初見面時一樣。她到底是不愛我嗎?她還是嫌我太呆滯了嗎?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見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紙寫的,她讀着露出十分愜意的微笑,這顯然是什麽人給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這一場發現使我硬定了心腸,我决心不再和她纏綿,我决心準備着試驗的工作。但是時候是太促逼了。製圖還剩下八九張,論文還全未準備,最苦的是實習報告書,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兩月,也實習了兩個工場,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夢中過了的一樣,日記零碎不全,要編造出來真是絶頂的難事。到這時候我的詭計出來了,我記起K大學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時和我在大販工場實習,我便寫信去要求他的底稿來照鈔。製圖趕不完的待試驗後補繳。我專在論文上準備,從教授領得一個研究題目來從事實驗,從早到晚幾乎一天都在實驗室裏,但是腦筋總不清醒,實驗總得不出什麽結果。時間好象海裏的狂瀾一樣,一禮拜過了,兩禮拜過了,看看臨到三月初十,我的論文還沒有眉目,我是全然絶望了。十一的一天,學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兩月不見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裏,楊柳又正是抽芽的時候,對門的茶花又在開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見她時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來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幾時搬了傢,搬到哪兒去了呢?我在花壇巷裏徘徊了將近一點鐘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鬆原裏她站着畫過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蒼蒼的,海是蒼蒼的,鬆原也是蒼蒼的,我也是如象從夢裏醒來的一樣。我又走到N公園,在夢中我們並坐過的崖頭上坐着,舊態依然的蒼鬆,舊態依然的蒼海,不斷地在鼓弄風濤,白鷗在崖下翻飛,櫻樹已經綻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處去了呢?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比夢還無憑。最大的疑問是她對於我的愛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蒼海的神秘一樣,她到底是愛我嗎?相識了已經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麯,彼此衹是羞澀,那羞澀是什麽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怕她曉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經曉得了罷?落第已經迫到臨頭。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兒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後的訣別,這是我沒世的遺憾了。想到國內的父母兄弟,想到國內的朋友,想到把官費養了我六七年的祖國,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傢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淚來,我是辜負了一切的期待!我的腦筋是不中用了,我還有什麽希望呢?我還有什麽顔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衹有唯一的一條路,我在躊躕什麽呢?我從N公園穿嚮鐵道路綫,沿着鐵道路綫嚮北走去,上下的火車從我的身旁過了好幾趟了。走到工科大學附近,又穿到海邊上來,H村已經走過了。太陽已是落海的時候,從水平綫上高不過五六丈光景的雲層中灑下半輪輻射的光綫下來——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紅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緊得不能忍耐。蒼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輓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處女紅,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遠在不改距離的遠方,力盡了,鉛錘垂着我的兩腳,世界從我眼前消去了,鹹水不住地灌註我,最後的一層帷幕也洞開了,一瞬之間便回到了開闢以前。
  
  ①作者原註:聖母瑪利亞之名號。
  
  ②作者原註:情書。
  
  自分是已經死了的人卻睡在安軟的床上,又是一場夢境嗎?瑞華坐在床頭執着我的兩手,模糊間有許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裏了。我口苦得難耐,我要些茶水,聲氣好象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瑞華把些甜汁來傾在我的口裏,大約是葡萄酒的光景。瑞華的眼裏我看見有一種慰悅的光輝。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們都很歡喜的樣子,有一個人對瑞華吩咐了些什麽,都先後退出去了。黃色的電燈,好象在做夢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漁船救起的,當時擡到這大學病院裏來,直到現在,人事纔清醒了。已經夜半過後了。兒和女聽說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會又發起燒來,模糊之間又不省人事了。燒退時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醫師說衹要沒有並發的癥候,再將養兩個禮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後瑞華去把兒女引了來,病室裏有兩張寢臺,一傢人便同住在這裏。晚上最後的檢溫時間過了,兒女們都在別一張寢臺上睡熟了。瑞華坐在床緣,我握着她的手衹是流淚。
  
  她問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心呢?你是因為不能畢業嗎?……這一學期不能畢業,到來一學期不過遲得五個月的光景,沒有什麽傷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衹是搖頭。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傳出去不好聽嗎?這是你近來神經衰弱了的緣故,這是病的發作呢。我恨我平時沒有十分體貼你,使你病苦到這步田地。”
  
  我愈見哭,衹是搖頭。
  
  ——“別衹是傷心罷,燒纔退了,醫生還怕有別的並發癥呢。你是怕有並發癥嗎?”
  
  我到這時候纔哭着把去年春假以來的經過,詳細告訴了她。她靜默着聽到最後,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吻。她說她很感謝我,能把這一切話都告訴了她。她又說開始是她的錯誤,她不該說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後說到畢業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衹要身體好起來,遲五個月畢業也不要緊。她這些話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來,我也沒有什麽並發癥,比醫師所預料的早一個禮拜便退了病院。以後我到九月畢了業,畢了業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時期的生活你是曉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覺得我對於Donna
  
  Carmela幾乎是全然忘記了。
  
  啊,我恨死那跛腳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中的妖婆一樣,我的運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
  
  Carmela的住處,是她告訴了瑞華,我纔知道。回國以後,她在今年正月寫了一封信來報告我們:說是Donna
  
  Carme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經愈合了的心傷,被她這一筆便又替我鑿破了!我對於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強烈地蘇活了轉來,我對於她的一年間的健忘,殘酷地復起仇來,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約還記得罷?我自從正月以來吃過你多少溴化鉀,你大約還記得罷?
  
  咖啡店的侍女——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為招攬生意計,大概要選擇些好看的女子來做看板,入時的裝束,白色的愛布籠①,玉手殷勤,替客人獻酒。這是一種新式的賣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ela終竟陷到這樣的生活裏了。我為要來看她,所以藉口實習,在四月裏又纔跑到了這裏來。——朋友,請恕我對於你你們的這場欺騙罷!——我初來的時候,S夫人問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問她時,她已經在兩禮拜前辭職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後便在F市中成了一個咖啡店的巡禮者。F市的每傢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東京地震,把兒女遺失了的父母在各處死屍堆中撥尋兒女的屍首一樣,我在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撥尋我的Donna
  
  Carmela。這兩個月的巡禮把我所有的生活費都用盡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裏去嚮她借錢,她把她的一對金鐲藉給了我,叫我拿去當。她的丈夫又往外縣去視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飯,備了酒,十分殷勤地接待着我。
  
  ①作者原註:英文apron的音譯,從胸部一直垂下的長圍腰。
  
  這位S夫人是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紀,衹是左腳有點殘疾。她是因為這殘疾的緣故呢,或者還是因為自尊的緣故,我們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際的,和她往來的日本人幾乎沒有一個。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學士,在這下縣的縣衙門裏做事情。他們沒有兒女。他們連和縣衙門裏的同僚們都沒有交際,但是奇怪的是他們和我們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對於我有些奇怪的舉止。
  
  她留我在她傢裏吃酒,她親自替我斟,有時她又把我喝殘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說她年輕的時候住傢和“遊廓”①相近。娼傢唱的歌她大概都記得。說到高興處,她又低聲地唱起來。就在這個狀態之下我嚮她借錢,她把羊上的金鐲脫給了我的。
  
  ①作者原註,日本的娼樓。
  
  我近來酒量很有進步了。在咖啡店裏日日和酒色為鄰,我想麻痹我的神經。我醉了,忘記了瑞華,忘記了我的兒女,也也忘記了她,忘記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來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
  
  我在S夫人傢飲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牽着我的手不許走:
  
  ——“外邊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這兒睡罷。”
  
  我聽她把我扶到一隻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間,把大門掩上,打了一盆水來替我洗了臉,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脫了,衹剩下一條粉紅的腰圍,對着鏡子化起妝來。她是背着我跪在草席上的。粉的香氣一陣陣吹來,甜得有些刺心。她的頭髮很濃很黑,她的兩肩就好象剝了殼的一個煮熟了的雞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說的一種娼妓美,雞蛋臉,單肩,頽唐的病色——從白粉下現出一種青味,顔面神經要一分也不許矜持。她一面傅着粉,一面側轉頭來看我。她問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ela怎樣?我裝着醉沒有答應她。她裝飾好了,起身鋪起睡褥來,被條是朱紅緞面的新被,她說這緞面便是我們送她的,今晚上纔蓋第一次。她走來看我,又走去銜了幾粒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微微點着頭嚮她表示謝意——但是我的心裏實在害怕起來,我在籌劃今晚上怎樣纔可以逃脫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兩腳伸長,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臉緊緊對着我。她說我那樣迷着Donna
  
  Carmela,她不心服。Carmela就衹一對眼睛好,但是沒有愛嬌。她最後說她纔不久看見Carmela梳着“丸髻”①了。她說她往車站上去送朋友的時候,看見她和一位商人風的肥黑的大漢坐在二等車裏,她的老祖母在車站上送行。車要開的時候,她的老祖母對她說:“到了東京,快寫一封信回來。……”我聽她說着這些話,心裏就象有尖刀刺着的一樣。她還說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風的大黑漢的外妾了。——啊,妖婆喲!你要把我苦到怎樣的地步呢?但我在裝着醉,我盡她說,盡她殷勤我,我一點也沒有發作,我知道她是在燃着了,她抱着我,她說她怎麽愛我,在心裏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脫了衣裳去睡。我一點聲息也不作,一動也不動,衹是如象死人一樣。她揉動我,催促我,看我不應,她又把冷水來冰我的額頭,把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衹把口張着,連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着了,什麽方法都用盡,而我衹是不動,她最後把了一條毛毯蓋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獨自去睡了。……睡了一會,她又起來,又來作弄我,她最後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嘆息了一聲,便把電燈滅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發起笑來。
  
  ①作者原註:這是日本女子已婚的證據。
  
  我現在在什麽地方,我在什麽狀態之下寫這封信給你,你總不會猜到罷?我把S夫人的金鐲當了五十塊錢,我現在坐在往東京的三等車裏,火車已經過了橫濱了。地震的慘狀不到橫濱來是想象不出的。大建築的殘骸如象解剖室裏的人體標本一樣,一些小戶人傢都還在過着天幕生活。我在這外面的鏡子裏照出了我自己的現形,我自己內心中藏着的一座火山把我全部的存在都震蕩了。我的身體衹是一架死屍,火車是我的棺材,要把我送到東京的廢墟中去埋葬。我想起我和瑞華初來日本時,正是從橫濱上岸,那時四圍的景物在一種充滿着希望的外光中歡迎我們,我們也好象草中的一對鹿兒。我們享樂着目前的幸福,我們計劃着未來的樂園,我們無憂,我們輕快。如今僅隔十年,我們飽嘗了憂患,我們分崩離析,我們骨肉異地,而我更淪落得沒有底止。廢墟中飄泊着的一個頽魂喲!哭罷,哭罷!……窗外是梅雨,是自然在表示它的愁思。
  
  我隨身帶得有一瓶息安酸,和一管手槍,我到東京去要殺人——至少要殺我自己!
  
  我最遺憾的是前年在她門上揭下來的兩張字條在我跳海時水濕了,如今已不見了。一年多不見,她的姿態已漸漸模糊,衹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靈魂深處。我今生今世怕沒有再見她的時候了!平心想來,她現在定然是幸福,至少在物質上是幸福。她坐二等車到東京來作蜜月旅行,在現在這一瞬間,或者是在淺草公園看電影,或者是在精養軒吃西餐,她的心眼中難道還有我這嚼糖塊的呆子存在嗎?可憐瑞華寫信來還要勸我和她結婚,我真好幸福的Don
  
  Juan①喲!……
  
  ①作者原註:唐璜,西班牙傳說中的一位風流人物,轉變為“花花公子”之意。
  
  拜倫有長詩《唐璜》一首,以之為主人公。
  
  好了,不再寫了,墳墓已逼在了我的面前。
  
  1924年8月18日
Lobenicht的塔

郭沫若 Guo MoRuo
  一
  
  1787年的初夏,老教授康德已經滿了六十三歲了。這是他《第一批判書》出版後的第七年,他正在從事於《第二批判書》的寫作的時候。
  
  在這時候康德教授已經買了一座房子,在奎涅司堡(Konigsherg)城外的公主街(Prinzessin
  
  St.)上。房子是古風的兩層樓的建築,總共有八間房捨。樓下是大廳、廚房和女僕的居室;樓上,一邊是寢室和食堂,一邊是書房和會客室。還有一間屋頂小房,便是老僕朗培(Lampe)的住處了。
  
  二
  
  康德教授在好些年辰以前,便把日常生活定來如象數學方程式一樣規整了。他十點鐘就睡,五點鐘起床,夜間衹睡七個鐘頭。在他起床之前十五分鐘,老僕朗培定要來叫醒他;他不起床時,朗培是不能離開他的床邊的。
  
  這一天清早,正是四點四十五分的時候,老僕朗培從屋頂小房走下,走進了康德教授的寢室裏來,寢室正中安放着一張寢床,床畔有一個放燈臺的小桌,放衣服的木櫥,除此之外四壁都堆着些書籍。東面唯一的一垛玻璃窗,玻璃已經污穢成半透明體了。燈火已經熄滅,室裏的空氣是異常滯鬱。
  
  朗培走到床前,用手把蚊帳捲起來,一個正三角形的顔面側睡在枕上,枕邊展放着一本書,是盧梭的有名的小說《愛米爾》(Emile)。
  
  ——“先生,先生!起床的時候了!”
  
  朗培叫了起來,但是他的主人不動。他衹得又叫了幾聲,衹是他的主人從鼻孔裏哼了一下,打個翻身又轉嚮後面去睡着了。
  
  朗培沒法衹得用手去推動他,好容易纔把他主人推醒了;但是等他擡起半身來,搓了搓眼睛,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後,又倒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今早會攪遲,你會自己破壞了你的規則。”
  
  ——“今早饒我一次罷,我是沒有睡足,我昨天晚上讀了《愛米爾》,弄到十二點後纔睡了。”
  
  ——“不行,不行!你不守你自己的規則,我不能不遵守你的命令。”
  
  康德沒法,衹得起了床來,躡着拖鞋,便走出房門去了。朗培在他背後替他開了窗門,流通空氣。
  
  三
  
  康德嗜讀《愛米爾》並不是徒作消遣;這部書在他的精神上要算是重生的父母呢。
  
  他自己說過:他從前衹是一個學究,他為知識欲所迫,不足時覺着好奇心的不安,有進步時便覺得滿足。他那時以學問為人類的光榮,他鄙屑一切無知的庸衆。……但是盧梭把他引回了正路來,那種盲目的偏重從他心頭消逝,他知道尊敬人,他知道假使他的探求在人權的恢復上不想有什麽貢獻時,他會比尋常的工人還要沒有用處。
  
  他是這樣地尊敬盧梭。盧梭的書他大概都是讀過。二十年前《愛米爾》纔出世的時候,他讀得幾至廢寢忘餐,把講義遲延了幾天,把每天午後七點鐘一個鐘頭的哲學路(Phiiosophische
  
  Cang)上的散步都中止了。他的數學方程式一樣規整的生活,就這樣破壞過一次。
  
  他平生所最尊敬的衹有兩個人:一個是牛頓,一個便是盧梭。牛頓指示了他以頭上的星空;盧梭指示了他以心中的道德律。
  
  他在七年以前把他前半生的科學的研究傾註於《第一批判書》,他現在正在從事於實踐理性的第二批判;但他在最近一月以來不知道怎樣他的思想總是不能統一,他好象失卻了他的目標一樣。知識欲望的擡頭和實踐理性的優越感,這是苦惱着他的兩個刑具,他近來漸漸煩躁得不能忍耐了。
  
  他回憶起二十年前讀《愛米爾》時候的那種陶醉的神情,那種受着湛深的啓發的靈韻,不禁自行欣羨起來。他在昨天晚上散步回來之後,又重把《愛米爾》來翻閱,不知不覺之間竟讀過了夜半,他纔疲倦着入了睡鄉;到朗培來喚醒他時,他不過纔僅僅睡了四個鐘頭的光景。
  
  四
  
  他經不起朗培的催迫終竟起了床來,但他煩亂的腦筋因為睡眠不足的原故愈加煩亂。他隱隱惱恨着朗培的不通方圓,他想發一陣脾氣,但又苦於沒有事情藉口。
  
  他起床後素來是不脫寢衣和寢帽的,他在寢帽上面還要加上一頂三角形的風帽。
  
  他走下樓去盥漱畢了,又上樓走進他的書房。他這書房有兩堵窗子,一堵南嚮,一堵東嚮,窗下各有一張書桌,上面堆着許多書籍和稿件。幾張小小的坐椅。西面的壁上挂着一張盧梭的肖像——這是他書房中的唯一的裝飾品呢,下面放着一張麻布面的梭發。北面一個木櫥,壁上釘着寒暑表和晴雨表。
  
  他從西北隅的狹門走進書房,先去推開了東窗。遠遠的天上正涌着一片紅霞,太陽是準備着上升的時候了。城裏的尖塔參差地聳在天空,有多少已受着太陽的第一光箭。城下的濠水碧緑而帶黝黑的神情,幾衹白鵝徐徐地在水上浮泳。樓下的小園中幾叢玫瑰寂寞地開着些粉紅的鮮花,東南角上的一株無花果上,拇指般大的果實安睡在厚肥的碧葉下面。一切都很自然而平靜,衹有康德教授的腦中卻好象藏着了一座火山的光景。
  
  他又去開開南窗,劈頭看見鄰傢的一排白楊樹;這蔥蘢青翠的白楊樹森森地表示着勝利者的威嚴,它們堵着窗眼,使遠方的景色什麽也不能看見了。
  
  ——“啊,你這瘟而無用的樹子!你把我的視綫完全遮蔽了!”
  
  他腦中的火山尋着發泄的機會了。他大聲叫道:
  
  ——“朗培!朗培!……”
  
  但他話未出口的時候,朗培捧着兩杯茶已從狹門走了進來。——這兩杯茶便是康德教授每天清早照例的早餐。他不喝咖啡,他以為有傷衛生,就如象他不喝啤酒一樣。
  
  朗培把茶放在東窗下的桌上,問道:
  
  ——“先生,你有什麽吩咐嗎?”
  
  ——“朗培!你去嚮鄰捨說:叫他們把那白楊樹砍了!那東西真可惡,擋着了我的眼睛。”
  
  朗培遲疑着有想要抗議的神情,教授接着製止他說:
  
  ——“你不用多話,你快去叫他們砍了!我便出多少錢也可以!”
  
  “啊,你又來了!……”朗培心中很想這樣說,但他深知道他主人的頑固的性情,他不再抗辯,衹得連聲說去嚮鄰人交涉,便匆匆走下樓去。
  
  五
  
  ——“我們又要搬傢了!噯,我們又要搬傢了!”
  
  朗培走下樓來在廚房中嚮着女僕訴苦。
  
  ——“怎麽呢?這傢房子我們的主人不是說纔買好不久的嗎?住得好好的,為什麽又要搬傢?”
  
  說這活的女僕已經是中年以上的婦人,她很好潔淨;別人稱贊她,說是進了康德教授的住傢,聞不出什麽煙火氣。
  
  朗培嘆息着衹是搖頭:“唉,唉,學者的脾氣怎衹是這麽怪喲!”
  
  ——“據我看來,我們主人的脾氣是滿好的。”
  
  ——“滿好的?你纔來不久,你還不十分知道呢。他的脾氣就和這一晌的天氣一樣,看看是上好的晴天,突然要變的。他剛纔在樓上對我說:那鄰傢的白楊樹擋着了他的眼睛,他教我去叫他們把它砍了。你想,這怎麽辦得到呢?別人家庭園裏的樹木是正要望它暢茂的,誰肯白替別人砍掉呢?他說,他便出多少錢也可以。可惜鄰傢的主人並不是木材商人啦!”
  
  ——“唉,真的嗎?這的確有幾分作難呢。怕我們的主人衹是在和你說耍罷?”
  
  ——“說耍!你哪曉得:他從前住在別人傢裏的時候,因為小小的事情正不知道搬過多少次數傢。他住在康達爾(Kanter)先生傢裏的時候,鄰傢有一隻雄雞在清早和正午,總要叫。這是無論什麽地方的雄雞都是要叫的,在我聽來,雞叫的聲音倒是很有悠閑不迫的樣子,但是我們教授卻聽得不耐煩,他結局叫我去和鄰傢商量,要他們把那衹雄雞讓出來,我們便出多少高價都可以。但是鄰傢的人說:雞是再不會吵人的,假使雞會吵人,那四處都是雞,你買也不勝其買。他終不肯把雞讓出來,我們的教授衹得自己讓步,又纔搬到奧剋森馬剋(Ochsenmarkt)去了。那回的事情恰好和這回的事情相象,但這回比那回更難。那回衹是一隻雞,也還沒有辦到;這回卻是一排白楊樹,誰個肯輕易替你砍掉呢?況且這回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萬一交涉辦不好,難道又把房子來變賣了不成?啊,我們是準定要搬傢的,我們是準定要搬傢的,我也不想去交涉,徒去白丟面子!……”
  
  ——“說不定可以成功呢。前回監獄裏的囚人唱歌,我們的主人不是寫了一封信去,便把他們禁止了嗎?”
  
  ——“唉,那回又不同。那回是奎涅司堡的市長希培爾(Hippel)先生的好意。這希培爾先生是我們教授在大學堂教過的學生呢。我們的鄰居又不是他的弟子。”
  
  ——“鄰傢的太太人很好,她時常關心我們的主人,她見了我總要問我們主人的安否。我看,那太太倒好說話,等我去和她商量一下,你看可以不可以呢?”
  
  女僕的話解救了朗培的倒懸,他絶望了的眼光突然又閃起希望來。他接着說道:
  
  ——“唔,唔,不錯,不錯。這樣的家庭外交原是該你們女流辦的。你去試一試看罷,或許有希望也說不定。”朗培說了,稍微放開了他的愁眉,他開始吃起他的面包。
  
  六
  
  康德教授在朗培下樓去後,心裏覺得舒暢了好些,他的憤窟嚮着白楊發泄了,同時他看見朗培有幾分艱澀的神情,他也好象得到了幾分報仇的快意。
  
  他照例喝了兩杯淡茶,又吸了一管煙草,——他這煙草照例也衹吸一管,不再多吸的。
  
  這煙草和淡茶的效力也盡足以從老人的腦中驅去殘留未盡的睡眠,他坐在東窗下,埋頭從事他講義的編述了。……
  
  今天的講義是地文地理(Physische
  
  Geographie),在講中國的事情。他的書案上有馬可波羅的旅行記,福祿特爾(Voltaire)的《哲學辭書》和他所譯的一種元麯。另外還有些宣教師的旅行報告之類。
  
  他敘述到中國人的學術,敘述到孔子的“仁義”上來。
  
  “這‘仁’字怕就是我說的‘善良的意志’罷?這‘義’字怕就是我所說的‘內在的道德律’罷?中國怕是承認着‘實踐理性的優越’的國傢?”
  
  這些疑問被他犀利的直觀喚醒了起來,但他苦於無充分的考據以作他的證明,他結局衹是嘆息道:
  
  ——“噯,關於中國的事情,便據最近旅行傢的報告,連半分也不曾知道。”
  
  這時候太陽已經照進窗來。康德停了他的筆述,站立起來走回寢室裏去。他在這兒換了寢衣,脫了寢帽,另外換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停不一會街上的人看見這位老教授把頭偏在右邊,埋着,從門前走過的時候,他們都爭着說道:
  
  ——“七點鐘了,七點鐘了。康德教授上大學去了。”
  
  鐘錶停了的又從新上好,或遲或快了的都撥正了過來;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們看來就好象日月經天,比他們所有的鐘錶還要規整一樣。
  
  七
  
  女僕和鄰傢主婦的交涉收到了意外的成功,鄰傢的人應允把白楊的樹梢砍去。
  
  這個意外的成功究竟是什麽人的功績呢?是女僕的殷勤?還是鄰人的寬大?這兩者不消說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還不是全部。假如要公平地論功行賞時,我們不可忘記還有一位女性的功臣:那是一朵薔薇,薔薇,紅的薔薇!
  
  康德教授雖然到了六十三歲都還不曾結婚,但他對於女性的崇拜卻不輸於他精神上的師傅盧梭。他最愛他的母親,不幸在十三歲的時候便早見背棄了。他到了現在六十多歲了,但他一談起他的母親來,他的眼中便要閃着眼淚。
  
  他在大學畢業以後,因為生活睏難不能繼續研究,曾做過八年的家庭教師。他最後一傢的東傢是勞吞堡(Rautenburg)的凱惹林剋(Kaizerlingk)伯爵傢裏。他那時是三十歲,比他小五歲的伯爵夫人迦羅林·阿瑪麗(Karoline
  
  Amalie)和他十分相投,在他初到的一年親手替他畫過肖像。他後來做了大學講師的時候,每禮拜也還要到勞吞堡去一兩次;在宴席上他是時常坐在伯爵夫人的旁邊的。
  
  他年輕時候和剋諾剝羅合(Fraulein Charlotte von Knobloch)姑娘寫的信上,稱她是“女性之花”(Eine Dame,die die
  
  Zierde ihres Geschlechts ist)。雅可布(Jacobim)夫人寫給他的信上,從紙上送他一個“同情的接吻”(Ein Ku
  
  persimpatin)。
  
  康德這樣尊崇女性,同時也受女性的十分尊崇,他是很有些中世紀的騎士之風的。加以他的談鋒很犀利,他的學識也很淵博,他很能博得女人的歡心;在不知道他的人,在社交場中遇着他,不會知道他是在哲學史中捲起了天大革命的一位哲學家。他年輕的時候,衣服很能入時。他對於烹調的技能尤其有深到的研究,希培爾曾經取笑過他,說他可以著一部《烹調藝術的批判》(Kritik
  
  der Kochkunst)呢。
  
  他現在老了,雖然不再想結婚,但他在年輕時候並且也曾起過三次結婚的想頭;不過他很躊躕,在他還在躊躕將來的傢計時,他的對象已經為捷足者先得了。他是馬具師的兒子,在他的批判書出世之前不為饑寒所迫以致早死已就是他的天幸了,結婚的生涯在他要算是一種禁果。
  
  他現在老了,雖然不再想結婚,但他對於女性的崇拜是沒有減殺。在三年以前,他還沒有遷住公主街來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在哲學路上散步,不幸竟跌了一跤。那時有兩位不相識的婦人走來攙扶了他起來。他非常感激她們。他對於女性的禮儀在這時也不曾忘記。
  
  他手裏正拿着一朵薔薇花,他拿來獻給那兩位女人之中的年輕的一位。
  
  這朵薔薇花!這朵薔薇花!這便是把那一排白楊的樹梢換來了的!
  
  得着哲人的薔薇花的鄰婦,至今還保存在她的首飾匣中——哲人窗外的白楊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擡頭了。
  
  八
  
  十點鐘的時候,康德由大學回來。剛走到門首,狂喜着的朗培跑去報告他說:
  
  ——“鄰傢的主人真好!鄰傢的主人真好!我們可以免得搬傢了。啊,老教授!你真不知道使我擔了多少心。在康達爾傢裏住着的時候,那雄雞的事情你總還記得罷?啊,鄰傢的主人真好!他們把那白楊樹的樹顛砍了!”
  
  康德教授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在他的臉上也突然現出了一道驚喜的笑容,他匆匆上樓,走進他的書齋裏去。
  
  南窗推開,有一片白光,隨着熏風的吹送,當面流來,他不禁愣了一下。
  
  “啊,Lobenicht的塔!”
  
  對面的一排白楊在兩點鐘的時間內果然已經削平了。Lobenicht的寺院的塔尖,從削平了的樹列後,遠遠現在太陽的白光裏。
  
  “啊,Lobenicht的塔!”
  
  康德教授就好象遇着久別重逢的親友一樣,在他心裏又這麽叫了一聲。他此時是撤去了構外的藩籬,他的精神如象水晶一樣。
  
  一月以來的一個疑問到此解决了。
  
  Lobenicht寺的塔尖,竪着一個黃金的十字架——這是康德新建的批判哲學的象徵:橫的自然觀和縱的道義感要構成一個新的金鑰開發人天的啞謎。他每在凝集他的思想時,他的眼睛便要遠遠凝視着這個目標,他的思想便漸漸嚮着這個目標綜合攏來。但自一月以來白楊樹的過於暢茂的樹梢,竟把那塔尖遮去了。
  
  “啊,Lobenicht的塔!”
  
  塔尖上的十字不斷地放着白光,而他是徵服了自然的外觀,和Ding an sich①覿面了的一樣。
  
  ①作者原註:本體。
  
  “啊,Lobenicht的塔!”
  
  撤去了內外藩籬的美,無關心的美,美的洪流超蕩了時空的境界;康德教授敬虔地立在窗前,連他自己的身心都融化在白光裏面了。
  
  《第三批判書》的受胎便在這個時候。
  
  1924年8月26日脫稿
  一個人坐在傢裏讀書。我的女人帶着三個兒子到澡堂裏去了。
  
  夕陽斜照進來,滿屋都是陽光;一陣陣清涼的海風吹着後園菩提樹葉蕭騷作響。
  
  ——“愛牟先生在傢嗎?”
  
  叫門的是一位中年的漁夫,他送了一張有黑框圍着的明信片進來,報導着一位日本友人S君的死耗。我看了吃了一驚,怎麽也不能恢復我心境的平靜。我拿着明信片在手裏,不住地便在房中蹀躞。滿屋的陽光好象陰鬱了好些,我的腦中也充滿着S的記憶。
  
  我認得S是在1919年了。那時候我們移居到博多灣上,他和我們是鄰捨。就因為有這個關係,彼此有些往來,但也沒有什麽深密的交際。
  
  他本是東京人,是工業專門學校的畢業生,年紀有五十歲光景。他很孱弱,看來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貧血。年紀並不十分大,身體又那麽弱,但他卻已經有了七個兒女。為首的一對孿生女兒現在已經十五歲了。
  
  他在一傢建築公司充當三等技師,每月的收入在百圓以下。他在東京聽說已經沒有一位親人了。他們一傢九口就全靠着他的這點月薪過活。
  
  他的夫人是名古屋的人,名古屋在日本是産美人的地方,他的夫人也頗有中上的姿首。但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原故罷?他們的傢計雖貧,而她和她的兒女的衣服卻穿得很整齊,我的女人時常說她的傢政不得法,兒女們平時連飯也不夠吃,偏要打扮得來如象大戶人傢的少爺小姐一樣。的確是這樣,她對於她的兒女們實在是太姑息了。頂大的一對女兒,照年紀算來應該是入女子中學二年級的了,卻連小學也還沒有畢業。她們的面孔完全是一個模樣,平時也穿着一樣的衣裳,我到現在還把她們分別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是千代,哪一個是濱子呢。這對女兒大約就由於在傢裏的吃食不夠的原故罷,身材都很瘦削,蒼黃的膚色沒有什麽滋潤。她們並且從小以來便染了一種偷竊的惡癖,村上的人背地裏都在說閑話,連我的女人也不肯叫她們到傢裏來玩了。啊,她們這些代人受罪的羔羊!她們的母親要打扮她們,雖然是出於一種虛榮心,但是世間上誰個又不想有錢,誰個又不想有充裕的物質的享受呢?儘管在事實上是一貧如洗,妝飾一下外觀,也怕是一種畫餅充饑的辦法罷?因為吃食不夠,弄得她們手足有點不幹淨,這也怪不得她們。倒是我們在睜着眼睛,看着社會的罪惡把可憐的幼女逼成偷兒罷了。
  
  我們和S傢的交誼,最初原衹是泛泛的相識。但在四年前的夏天在我回了上海的時候,我們的大兒因為得了胃出血癥,我的女人把次兒寄放在別人的傢裏,到病院去看護了十天。那時S有一個兒子也病了,S夫人懷着臨月的孕也在病院裏看護。S每天不能不去上工,S夫人每天中午要從病院回傢一次煮些飯菜來留給她的兒女。飯是不十分夠吃的。我們的大兒比S的孩子先好了,我的女人回傢以後便常常多弄些飯菜給S的兒女們送去。遲了三天,S夫人也攜着孩子退了院,但在退院後的第二天上,她便産了第六的一個男孩,我的女人不免又去幫助過她。自從有這件事情以後,S夫婦都很感謝我的女人,他門和我們便更加親密了。
  
  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際。他和我也很少往來,偶爾在海岸上相遇的時候,他倒很愛直率地和我談話。他談話的時候愛在日本話中摻雜一些英語。他說他少年時分曾跟着一位英國人做過事,英國人很愛他——這件事他對我說過不僅一次。他又愛駡日本人,他開口便要說日本人怎樣怎樣地詭詐,怎樣怎樣地不可相交;他看我不好和他打話時,每每要用辯解的口氣來說:“雖然我是日本人,但我總愛說同國人的壞話……Japanese
  
  is fox,fox!①”
  
  ①作者原註:日本人是狐狸。狐狸!
  
  他身體不好,他的兒女又多,我們時常在替他擔心。但他自己卻好象懷着一種誇耀。他時常愛引用的一句話是:“兒童是天國中的最大者。”我偶爾口不應心地也稱他是有“子寶”的人,他那對慄鼠眼睛總要燃燒着歡喜。但是他近來也好象漸漸覺悟了。
  
  5月27日是日本的海軍紀念日,是日本人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沒了的一天。那一天他帶着他的大女千代到我們傢裏來,送了我們一個熬咖啡的鋁壺。一禮拜前第七的一個男孩出世,他是拿來回我們的賀禮的。我恭賀了他,說他的氣色近來也很好。他不知道是感覺了什麽,竟說出了這樣的話:“噯,要好纔好,要好纔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這些孩子們怎樣呢?”他說着指着他的千代。唉,他從前的樂觀已經變成一種凄涼的情味了——這便是他和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但我們別來纔僅僅兩三個禮拜,他那麽覺悟了的人,怎麽偏這樣匆促地死去了呢?……
  
  我捧着S的死信在房裏踱來踱去,我自己很有幾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裏的。我想着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終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無親無友無産無業的八口妻兒……,不禁淚潸潸地由衷哀悼起來。唉,他是覺悟得太遲,謝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觸到自己的身世上來。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鏡子!我自己雖比他年輕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個兒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絶了緣的,我們拙於交際,沒有一個可以寄托的友人,就有,也和我們一樣貧睏。我們無職無業飄流在這異邦;萬一我也和S一樣,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夢!”這雖然是極古老的常談,但也是極新鮮的威脅,人生在世,究竟誰能保證得這一場短夢,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間內覺醒?誰能保證得自己的妻兒不倒在路途餓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這些孩子們怎麽樣?”
  
  S的這句驚人的警語不禁使我不寒而慄起來,我的眼淚流出眼眶了。……
  
  兩個大的孩子先從外面跑回來了。
  
  ——“媽媽呢?”
  
  ——“媽媽在買小菜。”次兒爭先着說出。
  
  不一會曉芙背着三兒,一手提着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籃走了回來。她把三兒放下,坐在後門的廊沿上對我說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罷。”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驚呼着站立起來。“真的嗎?”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給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會,纔又說道:“真是象假的一樣呢。海軍紀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還到我們傢裏來過嗎?算上還不上三個禮拜!”
  
  她說着便走上房裏來,一面整理着頭髮,一面又說:
  
  ——“我是要去纔行。他的夫人和兒女們不知道怎樣了。……可憐還沒有滿月!……晚飯不能做了,孩子們都要留在傢裏的。”
  
  ——“你放心去罷,晚飯我會做。”
  
  曉芙誑着小孩子們,匆匆地便跑嚮S傢裏去了。
  
  S現在的住傢,離我們有兩裏遠的光景,聽說是在田地裏的,鄰捨衹有三五傢人傢。我的女人已經去過了兩回,但我還不曾去過。
  
  我把晚飯燒好,讓孩子們吃了之後,又照拂着他們睡下去了。已經將近夜半,曉芙還不見回來,夜裏的風很有些冷意,吹蕩着我寂靜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涼。我兀兀地獨坐在黃色的電燈光下,不知不覺之間,竟浮上了一首詩來。
  
  夜已深,群兒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傢裏去吊喪去了。
  
  我獨坐在這凄絶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無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測的寂寥!
  
  蒼黃的電燈好象在嚮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時,朋友喲,
  
  ——你的生命會永遠和我同消。
  
  我剛寫了這兩節,好象還想再寫些的時候,女人從外面回來了。
  
  ——“你吃晚飯罷。”
  
  ——“不吃了,難得孩子們都睡熟了。我還怕三兒會哭的。”
  
  ——“哭是沒有,但他們等了你好一陣,等你買點心回來呢。等不過,他們都好象橡皮球一樣,滾來滾去地終竟滾定了。”
  
  ——“你在寫什麽?”
  
  ——“寫了兩節詩。”
  
  ——“你把我看。”
  
  ——“……怎麽樣呢?”
  
  ——“不愧是你。”
  
  ——“不是說詩,是問S傢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慘。我到S傢裏,打從廚房進去。我看見S夫人坐在廚房上邊三鋪席面的小房裏面,簡直就和稻草人一樣,纔生的乳娃兒睡在一邊,六個孩子也同坐在一間小房裏,誰也沒有做聲。前面的六鋪席面的大房裏面便睡着死人。死人聽說是得了肺炎死的,因為看護月母,傷了風,竟轉成了肺炎,睡了僅僅三天。S夫人産後得了産褥癥,病了兩個禮拜,她丈夫得病的時候,她算好起來了,她還沒有滿月,又輪到她來看護病人,聽說已經有兩三夜沒有睡覺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個孩子怎麽辦!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會發瘋的罷?看她的樣子簡直象夫了魂的一樣,連哭的眼淚都沒有了。大的一對女兒,再大兩三歲也還可以設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麽樣好,連小學部還沒有畢業呢。”
  
  ——“S的屍首沒有經理嗎?”
  
  ——“我去不一晌,來了幾位公司裏的人,我也幫着收拾了一陣,所以弄到了現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聲調在寥寂的夜氣中分外響得凄涼,後園中的菩提樹的蕭騷,博多灣裏的回瀾的餘響,也好象在哀悼這人生的悲慘。
  
  ——“噯,世間上真有超過人力以上的事情!”我這樣感嘆了一聲。
  
  我的女人也突然執着了我的兩手,好象哀願一般地說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樣罷!”
  
  ——“啊,那樣!我是怎麽死得!我是怎麽死得!我死了,孩子們怎麽樣呢?”
  
  無心之間和S同樣的聲調從我口中吐露了出來,我一意識起來,連自己的魂靈又一陣不寒而慄了。
  
  一個禮拜以後,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們傢裏來辭行。她的姐姐是纔從東京來的,把S傢的積欠還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傢人,一同帶到東京去。最小的一位嬰兒聽說已經約定了,抱給一位醫學士。
  
  動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來。她說醫學士的夫人帶同一位奶媽也在車站上送行。車要開的時候,S夫人還抱着她的嬰兒哺了最後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着眼淚,送的人也都流着眼淚。
  
  1924年9月12日寫於古湯溫泉場
  那是一本日本文譯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鬆野(Matsuno)不久纔接到他的朋友寫了一封信來,說是這篇戲劇異常稱心,所寫的是一位十八世紀的英國的薄命詩人,Chtterton便是詩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八歲的時候,做了一首詩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隱去,藏匿在倫敦市上一位大腹賈Bell傢裏。他藏匿的原因,一來是想逃名,二來是想靜謐地從事創作。他藉了一位商人的錢,寫了一張契約,逾期不還時商人有告發他,投他入監獄的權利;但在期限內身死時,商人可以把他的屍首賣給外科醫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臨頭了,他要做詩文來賣稿。但他為稿費而做詩文,他的詩文總不能滿意,做了又毀了。他最後沒法衹得寫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執倫敦市長保護。市長到Bell傢裏來了,反對Chatterton的詩人生活,說他那首出名的詩有人在報紙上駡他是剽竊。市長替他寫了一封信,介紹他到一傢人傢去當僮僕。詩人憤怒了,把他的詩稿全盤投在爐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漢寫出的崇高的詩想喲!在火焰中把身體淨化,隨着我一同升天呀!”
  
  詩人叫着,把一切的詩稿焚毀了,服了鴉片自殺了。
  
  Bell的夫人Kitty,這是位貞淑的一兒一女的年少的母親,她當時纔二十二歲,她和詩人卻隱隱生了戀愛。她看見Chatterton自殺了,她也墜樓身殉了。……
  
  鬆野的友人盛稱這部悲劇的傑出,替他介紹了一個梗概。他為這內容所打動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寫一篇悲劇,想把中國的詩人杜甫來做酒杯,澆他自己的塊壘。他在一部雜書上看見杜甫是吃牛肉脹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窮睏,總是好久沒有米糧下鍋,腸胃早在饑餓狀態之下衰弱了的。偶爾鄰人送了兩斤牛肉來,他歡喜過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脹死了。他的醫學常識很補助了他。他知道饑餓久了的腸胃,進食時衹能漸漸攝用軟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寫這篇劇,但沒有寫劇的經驗,他存心想讀些名劇來做模範。
  
  他有這兩種動機,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飯,特地走到市內圖書館裏去了。他在圖書館裏面找不出《Chatterton》來,衹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這也是寫的一位薄命詩人,最後是被人暗殺了的。他跑馬觀花地把這部詩劇讀了一遍,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所凝視着的題材和這部詩劇的貴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現也不是這種華美的外觀,他讀了一遍雖然覺得是佳作,但總不能慰適地貼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觀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髒催他回傢吃晚飯了,他纔從圖書館裏出來。當他走過一傢大書店門首的時候,他又想進書店裏去立讀片時。書店裏樓下是賣的雜貨,二層樓上纔賣的是書籍。他走上樓時,看見他喜歡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讀書,他便招呼她,但她沒有擡起頭來。他走上樓去了。樓上四壁都是書櫥,縱橫還放着許多書架書攤。這兒真是一座迷宮!不必說各書的內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鎖的宮殿,要想遊歷遍這些宮殿,世間上還沒有這樣全能全智的人;就在這座迷宮裏面,要想讀遍各書的書名乃至辨別科目的分類的,也要費一番智力了。鬆野在這書店裏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書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學書類。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饑餓》——《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調》——《大饑》……都是最新時代的文藝陣綫上的戰士所布出的八陣圖,單看這些書名已有引人入勝的魔力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他總要受兩種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這些文藝的戰士所投出的巨彈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澀的錢囊比這時再感着羞澀的時候沒有。鬆野並沒有什麽嗜好,假使喜歡讀書和喜歡買書也可以算是嗜好時,他就算有這兩種了。他喜歡讀書,但他沒有錢來供他購買。書籍是偉大的精神的産物,連書籍也成了商人所壟斷的商品,這是社會上最傷心的現象了。書籍是偉大的饑餓的食糧,連書籍也沒有錢來購買,這在知識欲開了閘的,如象鬆野一樣的人,是最感痛苦沒有的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如象遊魂一樣,飛到這本書的序文上去涉獵一兩行,又飛到那本書的結尾上去揀讀兩三句。這本書裏也象伸出了一隻手來拉他,那本書裏也象伸出了一隻手來拉他,結局還是貧窮的力量大,幫着他把這些手都擺掉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翻閱了一些新書,最後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從書架上把它取了下來。那三十二開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裝時,連外包裏都是可以統進去的。他拿到手裏先把最後的價錢看了,價錢還不貴,衹要六角錢,但是他哪兒來這六角錢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裏,左邊是一枝鉛筆和一個抄本,右邊是兩張一角錢的紙票。這兩張紙票是他出門時他夫人給他的。一張是來回坐電車的車費,一張是怕他回傢過遲,好吃兩碗白水面聊當晚飯的面錢。他為節省這兩角錢,來回沒有坐電車,連面也沒有吃。這兩角錢剩回傢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點歡喜,這在他是比坐電車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還要希望的。他衹有這兩角錢,哪能換得這一位薄命詩人呢?
  
  在平時遇着沒錢買書的時候,他便厚着臉皮立讀。但他今天發現了一件新的事實了。歐美的書,最新流行的裝訂是不加裁截。這種裝訂的起源大約是因為書太行銷了,連裁截的餘暇也沒有罷。但是及到成為了一種流行,便成了一種新式的殘缺美了。這種流行也漸漸傳到了東洋來,《Chatterton》這書便是沒有加裁截的新裝訂,所以鬆野拿着這本書便想立讀也不能辦到了。
  
  “啊,狡猾的書賈!(他心裏這樣想)原來這樣的一種時髦,是預防我們貧窮人來立讀的呀!”
  
  他得了這個發現,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書本插回原處了。他又如象遊魂一樣飄飄忽忽走到了法文書欄旁邊。他照着作傢的名次,在V字匯找出一部de
  
  Vigny的劇作全集,價格更貴了,要一圓六角錢。他衹把價錢翻來看了一下,就好象雞雛啄着了一個石子一樣,把書又依然放回原處去了。
  
  他飄飄忽忽要想下樓回傢了,但又走到初次立過的書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到手裏。這回有一種危險的觀念羼進他的腦裏來了。
  
  “詩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賢淑的妻室嗎?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贓物,我們是可以奪取的。”
  
  他把書拿着,嚮左右看了一下,雖是沒有人看見,但總覺得世界驟然變狹隘了的一樣。他想把書揣進懷裏,但他的心髒加速地跳起來了,臉上覺得發燒,他的手痙攣着衹把書緊緊按在胸上,他拿着書又走到法文書籍欄前。這兒四顧沒有人,他大膽地把書揣進懷了!跳,跳,跳,心髒愈見跳,他努力鎮靜着懷着贓物走下樓去,樓梯好象受着地震一樣。樓下讀着書的仕女擡起頭來嚮他微笑,他也吃了一驚,好象他的行為是被她看穿了。
  
  “我這不是革命的行為嗎?我在恐懼些什麽呢?我在畏縮些什麽呢?”
  
  他自己一面這樣辯護着,匆匆走出店門,回顧身後沒有人追來,他纔落了一口氣。
  
  “阿,但是,我這做的是什麽事情呢?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怎麽纔做出這樣下賤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義不是完全破産了嗎?”
  
  他急於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寬闊了,他沒有這樣的膽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電車來了,他一跳便跳上車去,他這時候節省錢的意志消滅了,衹要人許他坐電車,他就出五塊錢也很情願一樣。他跳上了車,車裏的人又太多了!他們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麽能夠羼入這個社會裏?你衣襟裏懷着的是什麽?你眼睛為什麽不敢正視人?你臉上為什麽在發燒?你的心髒為什麽在跳?……嚴烈的聲音在他的心耳裏吼着,他在電車裏坐得不能安穩,但他自己又辯護着說:
  
  “我這不是革命的行為嗎?我奪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紀的一位法國詩人做的一部悲劇,詩人做劇是供我們讀。總不是供後代的商人來榨取我們的罷。我怕什麽?我有什麽畏縮的必要呢?”
  
  他用力擡起頭來,在電車中環顧。但是別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輕衊他的一樣,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責駡他的一樣,他的一切的動作都不自然,連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環也失掉了規製了。他在車裏忍耐不住,剛好坐了一區又跳下車來。他揀着側巷走去,揀着貧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狹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過分占領了寬大的空間。他衹是想把身子縮小,地上有眼時,他或者可以鑽進去了。
  
  ——“鬆野君!鬆野君!”
  
  他從海岸上從F醫科大學後門經過的時候,有人從門內叫他。他吃驚地把頭擡起來,纔看見他的朋友中國留學生的M。
  
  ——“M君,許久不見了。你今晚怎出學校得這樣遲?是什麽時候了?”
  
  ——“剛纔打了六點鐘。我因為在耗子身上找尋Weil氏病的Spirochaeta①,所以稍微攪遲了。你近來尋着職業沒有?”
  
  ①作者原註:蠃旋體菌。這種韋爾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國也有。往年認為因被鼠咬而受傳染,近年已被證明被狗咬也能受傳染。
  
  ——“還是賦閑着在。我到圖書館裏去來。”
  
  ——“在從事什麽著作嗎?”
  
  ——“唉,我想寫一個劇本,想把你們中國的詩人杜甫吃牛肉脹死了的事情來做題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脹死的嗎?”
  
  ——“我是在一部雜書上看來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②罷?”
  
  ②作者原註:腐肉中毒。
  
  ——“我的解釋不是這樣,我以為杜甫的腸胃是在饑餓狀態之下,他餓得快要死了,突然有人送他幾斤牛肉,他飽吃了一場,一定是腸穿孔的緣故死了的。”
  
  ——“哈哈,不錯。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③”
  
  ③作者原註:饑餓狀態下的腸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雖是脹死了的,實在是餓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這裏有什麽Thema①嗎?”
  
  ①作者原註:問題。
  
  ——“這裏有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便是你們中國的社會為什麽要把那麽一位偉大的詩人餓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會要餓死你一樣啦!”
  
  ——“笑話,笑話。”
  
  在黃昏之中兩人一面走着,一面暢談,這個意外的邂逅暫時把鬆野的苦難救了。但他們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嚮鬆野說道:
  
  ——“請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來看你的小孩子們。”
  
  M這句通常的客套話,又在鬆野心中喚起一個難題來了。他懷着偷來的書回傢去怎好對他夫人說話呢?假如直承是偷來的,他的妻素來是尊敬他的人,豈不是因為這一次失着,連她也要和自己一樣陷入不可名狀的苦境裏嗎?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是再不肯做虧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傢貧,她是從不肯拖欠,想方設計把每月每日的生活總要彌縫下去。她現在和他問過着貧苦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怨言,把她全部的青春為他拋棄了,正因為愛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麽事情呢?偷盜!偷盜!扒手!這是怎樣深沉的墮落喲!這好對他的女人直陳嗎?這不使她失望?這不等於宣佈她的死刑?這不是他們十幾年來的家庭生活的一個大破綻嗎、墮落!墮落!墮落!我怎麽這樣輕易地便犯了這樣不可救藥的罪惡呢?他想把他懷中的贓物拋去,但是拋去了,罪惡便消去了嗎?他又想假如不嚮他的妻直陳時,他自結婚以來對於他的夫人不曾欺騙過一次,他們的傢計雖然貧,但他們的生活還能維持着清貧的幸福的,正因為他們夫婦之間彼此全無秘密,兩人是互相信賴,徹底信賴的原故。偷了人還不得不欺騙自己的妻子,這連環不解的罪惡的孳乳喲!它的代價又是多麽高貴的呢!“啊,六角錢便出賣了自己的人格,更出賣了自己的家庭!我這是怎麽弄起的呢?我窮到這樣沒志氣了嗎?我窮到這樣沒志氣了嗎?
  
  他反復籌思着,但他對於他自己的行為又辯護起來。他相信他的夫人定會不能瞭解他,他决計不嚮她說出真話。他連騙他夫人的話都想好了,便是說《Chatterton》這本書是中國留學生的M送他的。——不錯,衹有這樣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會破,我的這回小小的欺誑也是情有可原。欺誑不有時是必要的嗎?得了肺結核的人醫生要欺誑他,孩兒問他從何處生出來的時候母親要欺誑他,難道這也是罪過嗎?不錯,天下的事情有經必有權,我這回纔算體驗着了。
  
  他得着騙他夫人的口實了,便大膽地嚮他住傢走去。
  
  他的住傢離F醫科大學的後門並不很遠,是在堆垃圾的旁邊的一傢平屋。他傢裏除竈房而外總共衹有兩間房子,一間四席半,一間六席。在這兩間房子裏住着他的一傢人,夫婦兩人和四個男孩子。為首的一個孩子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得的,已經十一歲了。以下是兩歲遞減的等差級數。算他認識的醫學士頗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的節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傢裏時,他的妻子們正在廚陪裏吃飯。該子們見了他回來,都各各歡呼着把飯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麥飯,鹹蘿菔一盤,煮番薯一碗,孩子們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着涔出了眼淚來。他夫人問他吃面沒有,他答說沒有吃。他夫人說沒菜,要替他煮兩個雞蛋。他推卻着不要,從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來。
  
  ——“你這是哪兒來的書呢?”他的夫人接着問他,他到這時候怎麽也說不出騙她的話來,衹得囁嚅着說:
  
  ——“從書店裏拿來的。”
  
  ——“你是貰的賬嗎?”
  
  ——“不是。”
  
  ——“是借錢買的嗎?”
  
  ——“不是。”
  
  ——“啊!(他的妻驚愕着把眼睛睜起了)你是做了萬引來的嗎?”
  
  ——“啊!你怎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你把書給我看罷……衹管六角錢!總共衹管六角錢,再窮也並不是買不起,你怎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了呢?”
  
  ——“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呢!萬一穿破了怎麽見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這怎麽償還得清?你怎麽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衹有做第一次頂難,你把這頂難的一次做出了!……”
  
  鬆野被他女人這樣搶白着,他弄得一點也不敢作聲。他女人的發作,他是早在意料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這樣不隱晦地搶白他,他漸漸感覺着一種忿怒了。但是他不是想在他孩子們面前文過,也不是因為自尊心愛了虧損,而是怕他的孩子們受了不良的暗示。“我縱使成了十惡不善的壞人,我不願我的兒子們也跟着我學壞!”他心裏這樣想着,聽見他女人又重重疊疊他說出“萬引”來。他禁不住恨聲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譽的事情也損不到你的體面!”
  
  他的夫人不再開口了。他把書奪回了去。連飯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間的一張矮桌旁邊跌坐起來,翻開《Chtterton》的頭一篇閱讀。一種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就好象暴風雨要來時的陰霾一樣,壓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對於她的恨意也逐漸增殖起來: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這革命的行為豈是你所能瞭解的嗎?哼!哼!六角錢不多!我每回買書要嚮你要錢的時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錢一本的舊雜志,有哪一次你不嚮我訴一番苦,背一番傢計的預算呢?我是夠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墮落,也是你使我墮落了的。你現在要在我頭上來作踐了!……”
  
  ①作者原註:家庭的。
  
  他這樣對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腦袋中彌漫着煙霧,他讀的書連一個字也不曾入眼!
  
  “陶淵明銜着鄰人的飯回傢去養他的孫子,這不也是一種扒手行為嗎?但是我們誰個能夠說他不好,能夠說他是偷盜?我現在就偷了這本書回來,我的初心是想在創作上得些觀摩,我的創作又是想賣些稿費來供養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為的是什麽人呢?啊,上帝喲!上帝喲!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該寬宥我的罷。我失業以來三個月了,現在我要想以作傢的資格來供傢養口,我沒錢買書,難道別人有書盡可以置諸高閣,我也不能取閱嗎?天下哪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憐起他自己來,又連眼淚也流出了。
  
  鬆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學的文科出身,三個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傢報館裏當三面記事的主任。他因為早染了些社會主義的色彩,和編輯主任衝突,終竟被解職了。他解職以後便賦閑了三個月,這之內東奔西走,處處去找事情,但在現在日本國內萬事都在緊縮期中,事情卻終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積蓄,他的夫人是留來為兒子們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過的,現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幹淨了。他沒法,纔决心想走入作傢的生活裏。但他這番的新生活還是未知數。他不久前做過一篇小說,是寫他失業的事情的,寄給東京的一位文壇上的朋友,這位朋友說他的文章不合時宜,在有産者的文壇中賣不出去,在無産者的文壇中也拿不到多少報酬。他勸他出馬不要把路走錯,即使要寫寫社會問題,最好是藉一件歷史的衣裳來緩衝一下。他又對他說,東京的文壇近來歡迎歷史的作品,而且關於中國的好象尤其歡迎,因為這樣時可以滿足兩重exotic①的欲望——時間的和空間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來寫一篇劇本,實際上便是聽從了他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對於編劇本沒有什麽經驗,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隨意亂寫,所以他總想讀些名劇做規矩準繩,正如他朋友所說,免得出馬便走錯路徑。但他在這樣躊躕時,他的傢計卻一天一天地逼迫攏來了。虧他的夫人挖肉補瘡,東撙西節地還能勉強維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來,覺得自己的行為太對不起她,他剛纔惱恨她的話,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來。
  
  ①作者原註:外來的。
  
  “我到底是蠢,為什麽僅僅因為六角錢,便賣掉了我的良心,賣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憐我的女人,可憐我的兒子,因為我偶爾的錯誤,使他們在人群中也不能擡頭。我的惡影響更不知要貽害我的兒們到怎樣的地步!《Chatterton》喲,你是惡魔,我好象浮士德一樣,把一條魔犬引進傢裏來了!”
  
  他懺悔着想去嚮他的夫人賠罪,想個善後的方法,但他的腦中總還有幾分梗塞,不好容易放下勢子去嚮他夫人賠禮。開張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獄的魔口一樣,每個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現出重重疊疊的“萬引——萬引——萬引”的字樣。他把這書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這樣縈回思索的時候,他的夫人在廚房裏始終沒有作聲,孩子們也好象直覺着一種傢難臨頭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蘿菔、麥飯。
  
  他夫人最後走到他面前來,反轉先嚮他賠了一禮,說她剛纔的話過分了,望他不要介意。她把手上的一個戒指脫下來嚮他說:
  
  ——“這個戒指是你給我的,我無論怎麽睏難,我還不曾拿它去進過當鋪。今天沒有法子,沒有什麽東西可當了,請你原諒,衹好請你把這個戒指拿去當了罷。你把那本書一同拿到書店裏去,補給他六角錢,便什麽事情都沒有了。這樣,我們彼此覺得心裏好過些。”
  
  鬆野聽着他女人這一席話,他眼淚涌出來了,他昏蒙的腦筋頓時清醒了起來。一個很簡單的救濟法,他自己驚怪他不知道怎麽總也不會想出。他這時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了。他把書拿到手裏,立刻站起身來。戒指他沒有受。他說:書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去放還原處。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這本書是一樣,他要自出心裁來畫他的杜甫,把他自己的心血來蘇生這位死人,他决不願仰仗de
  
  Vigny的一絲半毫的輔助。他的杜甫已經在他心中復活着了,杜甫感着肉體上的饑餓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饑餓貪讀書籍一樣,杜甫被牛肉脹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樣,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說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電車一直坐到書店門口,店裏已經是燈光煌煌的了。他的書並不藏在衣襟裏,衹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樓去仍把原書放在原有的書架上。他這件事情就好象大海裏起了一個水泡一樣,散後便永無痕跡了。
  
  他的身子真輕巧,他什麽顧慮也沒有,什麽忌憚也沒有,他和燕子一樣飛下樓來。在他走出店門的時候,看見東方的天上一顆清白的大星在嚮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葉羅提之墓

郭沫若 Guo MoRuo
  葉羅提七歲的時候還在傢塾裏讀書。
  
  有一天他往後園裏去,看見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紅的玫瑰,嫂嫂的無名指上帶着一個金色的頂針。
  
  竹筍已經伸高了,籜葉落在地上,被輕暖的春風吹弄作響。
  
  嫂嫂很有幾分慵倦的樣子。——到底是在思索什麽呢?
  
  他起了一個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們觸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捫它。
  
  他的心機就好象被風吹着的竹尾一樣,不斷地在乳色的空中搖蕩。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掃墓的時候。
  
  葉羅提的母親和嫂嫂們因為腳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嶇上行步是很艱難的。
  
  他為要親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過溪過澗,便挨次地去牽引她們。
  
  牽到她的手上的時候,他要加緊地握着她,加緊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軟的掌中。
  
  ——“嫂嫂,你當心些呀。”
  
  ——“多謝你呀,弟弟。”
  
  (啊,崎嶇的山路可惜還嫌少了呀!)
  
  這樣的幸福在葉羅提十三歲以後便消失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便進了省城的中學。
  
  (感謝上帝呀,嫂嫂已經生了兒子了。)
  
  年暑假回傢從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兒子,他的手背總愛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種剎那的如象電氣一樣的溫柔的感觸!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濕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時候,他故意要表示謙遜,緊握着她的手和她爭執。
  
  葉羅提讀了不少的小說了。
  
  堂兄不在傢,他到嫂嫂房裏閑談的時候,嫂嫂要叫他說書。
  
  他起初說些《伊索寓言》,說些《天方夜譚》,漸漸地漸漸他說到《茄茵小傳》,說到《茶花女遺事》,說到《撒喀遜劫後英雄略》了。
  
  說到愛情濃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針綫的時候,他又看見嫂嫂的頂針。
  
  ——“嫂嫂,你的頂針真是發亮呢。”
  
  ——“我當心地用了好幾年,眼子都穿了許多了。”
  
  ——“嫂嫂,你肯把這個頂針給我嗎?”
  
  ——“你真癡,男子傢要頂針來做什麽呢?”
  
  ——“你給我罷,嫂嫂。”
  
  嫂嫂瞪着眼睛看他,看了一會又把頭埋下去了:
  
  ——“好,我便給你。但你要還我一個新的。”
  
  “我遠遠地聽着你的腳步聲音便曉得你來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躍得不能忍耐。”
  
  “你的聲音怎那麽中聽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樣的。”
  
  “從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現在漸漸軟起來了,我聽見人傢在說不貞的女子的話,我的耳朵便要發燒了。”
  
  “我怕睡了談夢話喚出了你的名字來。”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呀!”
  
  “我不知道怎樣,總想喊你的名字。”
  
  葉羅提從他嫂嫂的口中,漸漸地漸漸地聽出了這些話來了。
  
  十年後的春天,同是在後園裏的竹林下面。
  
  嫂嫂懷着第三次的孕身,葉羅提也從中學畢了業了。
  
  十五夜的滿月高朗地照着他們。
  
  ——“我希望這回的小孩子能夠象你呢。”
  
  ——“怎麽會象得起來呢?”
  
  ——“古人說:心裏想着什麽,生的孩子便要象什麽的。”
  
  ——“真個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總愛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麽總不愛說話呢?你要走了,你還有什麽對我說的嗎?”
  
  ——“我沒有什麽話可說,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時候,我衹想,……”
  
  ——“你想什麽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給我……”
  
  ——“給你做什麽?”
  
  ——“給我……親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麽?連這一點也不肯嗎?……”
  
  兩人沉默着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嗎?”
  
  ——“不能不走了。”
  
  ——“怎麽呢?”
  
  ——“考期已經近了。”
  
  ——“啊,還要進什麽大學呢?”
  
  ——“不是願意進,是受着逼迫呀!”
  
  ——“受着什麽人逼迫?”
  
  ——“世間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着我,我自己也在逼迫着我,我好象遭了饑荒的一樣。”
  
  ——“你去了也好,不過……唉,我們……怕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哪有那樣的事情呢?……”
  
  兩人又沉默着了。
  
  嫂嫂象要想說什麽話,但又停止着沒有說出口來。
  
  ——“你想要說什麽?怎麽想說又不說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說了,臉色在月光之下暈紅起來,紅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給葉羅提。
  
  葉羅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來。嫂嫂立着把左手緊摑着他的有肩,把頭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緊閉着的,他也是緊閉着的。他們都在戰慄,在感着熱的交流,在暖蒸蒸地發些微汗,在發出無可奈何的喘息的聲音。……
  
  如此十五分鐘過後,嫂嫂扶着葉羅提起來,緊緊擁抱着他的頸子,顫聲地說道:
  
  ——“啊啊,我比從前更愛你了。”
  
  葉羅提被猛烈的嗆喀喀醒轉來的時候,頂針已經不在他口裏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從傢裏寄來的一封信。信裏說,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産褥中死了!死的臨時還在思念着他,譫語中竟說他回到了傢裏。
  
  他讀完了信,索性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一面喝,一面淚涔涔地把嫂嫂的頂針在燈下玩弄。他時而把眼睛閉着,眼淚便一點一滴地排落進酒杯裏。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時候,索性把頂針丟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護婦把手伸去替他省脈,意識昏迷的他卻在叫道:
  
  ——“啊,多謝你呀,嫂嫂。”
  
  看護婦又把手伸前去插體溫表在他的右脅窩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謝你呀,嫂嫂。”
  
  他病不兩天,終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牽引去了。
  
  醫生的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肺炎”,但沒有進行屍體解剖,誰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一座小小的亭子間,若用數量表示時,不過有兩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兩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兩扇。
  
  愛牟便在這兩窗之間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紅的油漆已經翻成赭黃色了,四邊都是小刀戳出的傷痕。這是他在兩個月前初從海外回國時嚮友人藉來的。
  
  這樣一座亭子間裏除去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餘的空隙已經沒有了。
  
  南壁的東半是一扇門,西半和西壁夾成的一隅,從樓板一直高齊屋頂,堆積着一大堆西書。
  
  東北角上捲放着一捲被條。
  
  這小小的一座亭子間便是愛牟的書齋兼寢室了。
  
  愛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們怪他,他說因為在日本住慣了,所以回國來也覺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實他是沒有錢買床。
  
  四圍的白壁上沒有絲毫的裝飾,衹有兩處的玻璃窗旁邊有前人用舊了的白紗窗帷,是揭開着的。
  
  愛牟面着北窗,坐在一隻與方桌同年的赭黃色的板凳上。
  
  他在譯讀愛爾蘭文人Synge的戲麯集,他的腦子裏充滿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舊的青嗶嘰的學生裝,隨處都已現出有幾分翻黑的銅緑色,鍍金的銅扣上交叉着兩枝櫻花,上面有一個“大”字。這顯然是日本的國立大學的製服了。
  
  他一個人兀兀地坐着,腳下夾着一個土缸做的火鉢——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兩手伸在膝間,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間歇大概有二分鐘的光景。
  
  他讀倦了。頭腦漸漸隱痛起來——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徵候了。
  
  他順手把西窗推開,對面鄰傢的亭子間便現在眼前,相對稱的窗眼恰好正對。兩窗的距離不過六七尺的光景,中間隔着一道與窗眼下緣等高的尺餘寬的粉墻。
  
  突然間一種小說般的結構羼進了他隱痛着的腦裏來了。
  
  ——假使那邊剛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說要她年輕,要她貌美,要她不曾愛過人。更假使這邊也住着一個同樣的青年。
  
  ——他們兩人對門居住着,心識久了,不知不覺之間便生出愛情來了。
  
  ——待到夜深人靜的時候……
  
  他幻想到這裏時,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舉起來,伸到窗外去測量窗口和粉墻的距離。板凳太短了,達不到粉墻頭,大約還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補救的。大膽一點的人不是一腳便可踏上墻頭去嗎?那時候的人是最膽大不過的。
  
  ——亭子間中的Romeo Juliet……
  
  這以下的結果是悲劇,還是喜劇呢?但因為腦子痛,他沒有再想下去了。
  
  愛牟回過頭來,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籬隔成了兩個世界。
  
  竹籬的那邊是兩傢很精巧的華美的洋房。籬畔的落葉樹和長青樹,都悠然自得地顯着入畫的奇姿。平坦的淡黃的草園,修飾的淺黑的園徑,就好象一幅很貴重的獸毯一樣敷陳在洋房的下面。
  
  紅的磚,緑的窗榻,白的欄桿,淡黃的瓦……
  
  ——哎,畢竟是西洋人曉得享福一些,那壁爐的煙囪頭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煙喲!
  
  竹籬的這邊是一片空地,瓦礫縱橫的,有幾座荒墳聳立在那兒。墳上的茅草已經翻黃了。
  
  空地的正中處有三個工人在那裏平墓。
  
  愛牟的註意力集中到這三位平墓的工人上來了。
  
  他的頭腦依然在隱痛,他便决心走下樓去,想去看看他們。
  
  他下樓來了,亭子間下的等大的廚房中,他的夫人在竈旁剝鬍桃,兩個大的孩子站在旁邊,背後一隻舊藤椅上立着個兩歲光景的幼兒,時而吐出不平的呼叫。
  
  他走進廚房裏去了。
  
  ——“在剝鬍桃嗎?做什麽用?”
  
  ——“今天不吃飯,中午吃年糕呢。”
  
  ——“好極,好極。”
  
  他說着把幼兒抱在手裏了;在他走出廚房門的時候,又回頭去問他的夫人:
  
  ——“祝君(寄居在樓下的愛牟的友人)還沒有回來嗎?”
  
  ——“還沒有,吃年糕怕不能等他了。”
  
  ——“不等也不要緊,他在外邊一定會吃了飯纔回來的。”
  
  他說着又把後門打開走嚮空地裏去了。
  
  是昏蒙欲雪的天氣,四處的洋房都寂立在微帶黃色的空氣中,吐出的散漫的煤煙就好象要和露天立着的工人們口中的呼氣比賽的光景。
  
  三個工人冷颼颼地在墓上工作。三個衹用着一把鶴嘴鋤,兩個人輪流剝去墓上的磚衣,一個人時而下坑去拋出剝落的磚屑。
  
  墓是雙棺的,外面的土衣早已挖去了,周圍成了一個兩丈見方的土坑。土衣下的一層石灰衣也衹剩得一些痕蒂了。單是這石灰衣的厚度也怕有兩尺的光景。露出的磚槨還是五層的磚塊砌成。這當然是有錢人的古墓了。
  
  磚槨的前面是已經開發了,露出兩個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髏的額骨下的兩個眼窩。
  
  棺材也沒有,什麽也沒有了。
  
  ——啊,這兒也是一對Romeo與Juliet!
  
  愛牟抱着幼兒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鋒銳的鶴嘴鋤,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磚衣,他心裏禁不住這樣嘆息起來:
  
  ——這當然是有錢,而且是有兒女者的墳墓了。這至多怕也不過兩百年,或者連一百年也還不到罷?
  
  ——他們在百歲之前,想來也一定是享過幸福的人,他們即使不必便是由戀愛而結婚,但他們已經生兒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當的愛情的。……
  
  ——但是,他們的幸福呢?愛情呢?兒女們呢?……
  
  ——“昔年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愛牟生出一種淡漠的感傷,他竟把李白的這兩句詩低低地謳吟了起來。
  
  ——人力的空費!財力的空費!
  
  他的心機又轉變了。
  
  ——假使這些磚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橋呢?
  
  ——假使這三人的苦工的勞力是用來替考古學家挖掘地層呢?……
  
  ——啊,但是終是一樣的,終是一樣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註:“我們定然要長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為誰?”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歡的莪默伽亞謨的詩來。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註:“屍體化為塵土,長眠在塵土下”。
  
  真的,我們人世上有哪一種東西不會化成了塵土呢?冰河時代以前的恐竜,近代人的袁世凱!
  
  ——自有人類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年,我們所踏着的地球的這件衣裳,恐怕沒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構成的吧?
  
  ——“昔年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他低低地謳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廚房中剝鬍桃。
  
  他走進廚房裏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墳的三位苦工凝視了一會。
  
  他好象自言自語一樣的說:人的精力就是那樣地浪費!
  
  他的夫人也擡起頭來了。
  
  他看着她,十分嚴肅,而且十分感傷地訴說了起來:
  
  ——“我們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經化成了泥,我們的墳墓也怕是那樣在被人平沒呢!”
  
  ——“是啊,人生終是這樣,不過總要活得有點意義的纔好。”
  
  他夫人這句話的意思十分曖昧,但他沒有十分去追求,卻又哀懇着她:
  
  ——“吶,我們以後不要總是口角了罷,人生總不過幾十年。”
  
  他說的時候,他的夫人已經埋着頭又在剝鬍桃了。
  
  他把頭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臉色,他看見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樣懸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來,接着便說道:“天氣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鬍桃裏。”
  
  她又笑着問她大的兩個小孩:“你們喜歡吃嗎?纔好吃呢!”
  
  ——“白話!”
  
  ——“白話!”
  
  兩個孩子同時叫了起來。
  
  愛牟也發笑了,他把幼兒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樓去寫些什麽東西,但他剛好放下,幼兒便做起很可憐的樣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氣。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後樓。
  
  亭子間裏的空氣比剛纔冷得多了,他剛纔下樓的時候忘記把西窗關嚴,土缸裏的火也將近熄滅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攏了來,他想把些有畫的書給小孩看,誑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學》。
  
  但是孩子卻又扁着嘴,緊閉着眼睛要想哭了,兩個臉墩凍得已經成了紫色,因為嘴閉得很緊,頰筋的中央處已經窪陷下去了。
  
  ——“哦,乖兒,乖兒!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嗎?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樓裏去,口裏不住地唱着不成意義的睡歌,兩腳不住地在房中盤旋。
  
  亭子間裏的Romeo與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盤旋得不一會,孩子在他懷中睡熟了。他心裏高興了起來。
  
  ——好,我今天可以寫一點什麽了!
  
  他用腳把一床棉被展開,鋪在樓板上,十分細心地細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從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來,輕輕地輕輕地蓋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凍僵着的兩手和兩腳,還微微伸了兩下,但也沒有聲息,就好象一個石頭,沉沒在睡海裏去了。
  
  他心裏着實高興了起來。
  
  ——好,我今天總可以寫一點什麽了!
  
  寫什麽呢?寫什麽呢?他自己跑進亭子間裏去,把門反上了鎖,把窗帷也拉攏了,他寫的是什麽,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後
  小小的家庭中,低氣壓已經低迷了兩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為頭痛沒有起來,她在床上對我說:“你無論怎麽要去替他們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緊,到晚上來叫他們搬出去。”
  
  我衹是隱隱諷諷地答應她。
  
  早飯是我弄來給孩子們吃了的,剛好把飯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來。
  
  ——“別人傢是逃難到我們傢裏來的,況且又病在床上,我怎麽也不忍叫他們出去!”
  
  ——“你不忍叫他們出去,你就忍我們母子們丟命嗎?”
  
  ——“人不是那麽容易丟命的!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麽不害羞喲?”
  
  ——“怎麽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從床上起來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為人總是有限度的罷?僅僅一樓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說客來不方便,就連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也沒有,一天到晚歇在樓上。這你不是有眼睛看見的嗎?孩子們受了傳染,你怎麽樣呀?”
  
  ——“我也並不是說我不去找地方,不過這幾天風聲很緊,各地方逃難的人都跑到租界裏來,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滿了,而且房金又貴。……”
  
  ——“你早幾天在做什麽呢?”
  
  ——“我早幾天在做什麽?我不是別人的聽差!”
  
  ——“他們來的時候我不是就對你說過嗎?同居是絶對不可的,萬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傳染給孩子們。現在不是應了嗎?”
  
  ——“他獨於要生病,這是誰也不能夠預料的!病了要叫我趕他們出去,我實在是辦不到。”
  
  ——“你辦不到嗎?我就去趕他們!”
  
  ——“你去!你去!哼!虧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憤氣衝衝地先跑下樓去了,她在樓上搶着辯駁:
  
  ——“你去替他們找房子,我出房金,這還虧了他們嗎?”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錢喲?錢是你的嗎?”
  
  ——“唉?唉?你……你……你是這麽襢護他們嗎?”
  
  她帶着哭聲嘶叫着也從樓上跑了下來,我把身子閃進廚房裏面去了。她在廚房門口指着數說,說我屢次欺負她,把她當成愚人。說我欺負她不懂中國話。我的腦子憤恨得實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兩斷!一刀兩斷!你請回你的日本去罷!”
  
  就給開了閘的潮水一樣,這幾句决絶的話竟從我口中噴涌出來。
  
  ——“回去!回去!不打緊!不打緊!但你也要說出一番理由來!”
  
  ——“理由!兩人的性情這樣不相投合,這不是比火還要明了的理由嗎?還要什麽理由呢?”
  
  我盡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麽大地叫了出來,憤氣衝衝地拉開後門便竄走出去了。
  
  ——“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虧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當面一股北風打到我的額上來,我纔意識到我頭上結着的是一張毛巾。我也因為頭痛,把毛巾結了一早晨,到這時候纔順手解了下來,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裏。
  
  我盡我的腳把我運着走,一頭都是磅礴着的怒氣,我就好象上滿了火力的火車隨着自己的車輪在路上滾動着的一樣。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從環竜路嚮東走去的,——這一點我現刻電還明了,——但我以後走過些什麽街,走過些什麽弄巷,不僅地名我不清楚,連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衹轉彎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腦裏也沒有想什麽,腦裏的空隙完全被怒氣填滿着,實在是再沒有什麽可以着想的餘地了。
  
  我衹轉彎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無心之間在一處橫街口上看見一處新作的堡壘和戰壕。這當然是一禮拜前收拾張允明的潰兵時,外國人的陸戰隊所建築的了。
  
  我到堡壘裏去一看,我的意識纔漸漸清醒起來,我知道我已經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國人究竟要比中國人高明,他們在匆促之間竟有這樣完整的戰備!我在堡壘裏面不禁驚嘆了起來。
  
  堡壘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處橫嵌了幾個木框作為炮眼,壘下是將及一人深的濠溝,壘上有竹篷蓋就的屋頂。這比我在瀏河,在懸腳嶺等地所看見過的戰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這時候起了一個好奇心來,我想走進上海城裏去,看看蘇浙聯軍驅逐張允明的戰跡。
  
  前幾天他門正在開火的時候,槍炮的聲音在環竜路也可以聽見,那時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熱鬧,但終竟因為傢小的羈絆,不敢出去冒險。萬一一個流彈打來把我打死了呢?——這實在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
  
  ——但是,我現在還怕什麽呢?我反正是沒有家庭樂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嚮中國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國市街實在並沒有什麽險阻;衹消走幾步路。走過一條橫街。
  
  世間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跡的存在的嗎?這樣的人我請他到這兒交界的地方來,他立地便可以看見一個頂頂駭人的奇跡。走幾步橫街便可以退返幾個世紀!朋友!這不是一個頂頂駭人的奇跡嗎?長房雖有縮地之方,但我們的腳步比光的速度還快。
  
  上海縣城早是拆毀了的,租界和縣城也並沒有什麽柵欄,我們怎麽曉得會是走出了租界?怎麽曉得會是走進了縣城呢?
  
  你們走罷!擡着頭能看得見一些雜亂的舊式房屋的垃圾堆,埋着頭能看得見一些崎嶇不平的街路的時候,你們便進了城,便走進了“中國地界”,便退返了好幾個世紀了。
  
  啊,我們中國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着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總沒有采仿的時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淺薄的物質文明!
  
  我衹是在雜亂的垃圾堆中走着,我不知道又轉了多少彎,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還熱鬧,有些地方連租界內最繁華的四馬路也怕還趕不上呢!沿街都擺着地攤,有的竟擺到街心來,幾乎連人走的空隙都沒有了。老太婆們穿着臃腫的小棉鞋,一顛一簸地在崎嶇不平的濘泥的路上走着。
  
  ——前幾天開火的時候,聽說這兒罷了幾天市;城裏的人大都搬到租界裏去了,是什麽時候又搬回來了的呢?大傢都匆匆忙忙地在辦年貨,明天便是除夕了,這何曾是經過什麽戰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時候,覺得中國的天下是太平無事的,但到“中國地界”上來,更好,更好,我們中國更還是羲農盛世!
  
  ——時常打打仗,湊湊熱鬧,怕也還好罷?中國人反正一時還打死不完。
  
  我衹在雜亂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廟宇前面了。
  
  廟門是朱紅漆漆的,畫着一對對的彩色的神茶玉壘。正中的門媚上還倒站着一對飛金的獅子,門前陳列着許多賣食物的小攤,幾張黝黑的帳篷把門媚上面的扁額遮住了。
  
  ——這是什麽廟宇呢?城裏有這麽大的廟宇想來定是城隍廟了。
  
  縣裏的城隍廟我是早就想來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後後住了將近兩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廟,卻至今還不曾來過。
  
  我為什麽要到上海城隍廟來瞻仰呢?在沒有聽到我說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會笑我罷?朋友們喲,我要到城隍廟來並不是要來進香,也並不是要來看進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廟來,是因為想來看這兒的一座古式的建築。
  
  前幾年我在日本的時候,不知道在什麽報上看見過一位日本畫傢介紹過一次“湖心亭”。他畫了一個素描,在一個池子中間涌出一座飛甍躍瓴的樓閣。他說這個“湖心亭”在上海縣城隍廟的後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築物,禮失而求諸野,他們日本人中都有這樣熱心的畫傢不遠千裏地肯來探訪的“湖心亭”,難道我們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國人竟沒有來憑吊一憑吊的興趣嗎?請自傀始!請自傀始!我存了這個心,想去憑吊“湖心亭”已經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滿兩年,我卻還不曾來過一次。人縱橫是這樣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東西,所可追求的卻又把它閑卻了。心裏以為它總不會飛掉,但是時間倒把我們飛掉了!住在日本的時候想憑吊“湖心亭”,回到上海來又想去遊那馬溪,這樣便是我們所說的人生!
  
  我走到朱紅漆的廟門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廟了,便不禁欣喜起來——踏破芒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天總可以和“湖心亭”見面了。
  
  我從左手的側門走進去。前門和二門之間有一個中庭,也是些賣食物的小攤販擁擠着。我走到二門的階上的時候,中門上橫挂着一道算盤——唔,這真是一個極有意義的象徵!這怕是我們中國人的“算盤主義”的表現罷!門上的一副對聯是:
  
  你的打算非凡,進一位退一位,誰料全盤都是錯?
  
  我卻模糊不得,有幾件記幾件,後來結帳總無差。
  
  照這樣對聯的意思看來,也一定是城隍廟了。城隍老爺在誇他的算盤精明。
  
  我走進二門去,劈頭看見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亂堆着一片磚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壞了,衹剩着孤單單的四個鰲頭。雜亂的磚瓦中倒着一個紅方的額子,寫着一個“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國泰民安”四個字的罷?其餘的三字已經不見了。
  
  我看見這樣的情形,最初從我心中涌出的一個疑問,以為怕是這回戰事的成績。我想着怕是一個炮彈打來把城隍老爺的腦袋子打中了,就和瀏河的東嶽廟,懸腳嶺的關帝廟一樣。但我這個斷案立刻便動搖起來,我看見正殿的門媚是新補上去的,雖然草率,但總算補好了。中國人的收拾能力决不會有這樣快的!戰事的結束不是纔三五天嗎?
  
  我又走進大殿去了。很龐大的梁柱與很高聳的屋頂,想見當年建築時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鑲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這是什麽時候起過火災嗎?我心裏懷疑着,走去問神案前的一位賣香燭的人。
  
  他說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來是這樣!從七月半到年底已經快要半年了,神龕依然還是那樣比貧民窟還要簡陋的一個薄板匣子!這纔是我們中國人的本色呀。你就給他們幸福,他是虔誠地敬禮你;但你受着了艱難,他卻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裏的城隍老爺喲,你怕也在嘆息世態的炎涼了罷?
  
  我心裏正在這樣發着牢騷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婦走來買香燭來了。一束香,一對燭。
  
  ——“這要幾鈿呵①?”男的發問。
  
  ①作者原註:上海話:“這要多少錢?”
  
  ——“十二個銅板。”賣香燭的回答。
  
  ——“那要十二個銅板呵!”女的叱咤着,回頭嚮男的說:“把九個銅板好了。”
  
  男的照數把錢給賣香燭的人。兩夫婦拿着香燭轉身便走起本。
  
  ——“啊,不夠,不夠。還要一個銅板!”賣香燭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頭投了一個銅板在香燭攤上,銅板打落到地下去了,賣香燭的弓着背去揀了起來,毫無些兒慍色。
  
  ——唔,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們都是在積陰功的人,賣香燭的也是,買香燭的也是。但是喲,城隍老爺!你的算盤雖然精明,怕總沒有這些人打算的高妙罷?
  
  進香的夫婦把香燭點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幾個響頭。叩頭起來,太太的一位把手嚮褲腰包裏一摸,摸出了六七個銅板來,當當當地投進神案旁邊的“進香錢筒”裏面去了。——唔,這是獻給城隍老爺的錢!冷颼颼地坐在木板匣裏的城隍老爺,怕在朝片後面發笑了!
  
  我在殿裏走了一遍,折出門來嚮西首走去,我隨喜了嶽王關帝廟(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為兩位武聖人是同在一個廟宇裏面,嶽聖在當中,關聖在西首,這伯是這兒的特色),玉清宮,財神殿,但總尋不出“湖心亭”來。
  
  ——上海縣城隍廟裏是有“湖心亭”的,怕這兒不是城隍廟罷?
  
  我又轉到正殿門首來。正殿和二門之間也是一個中庭,看相的,賣襪子的,賣蠃絲的,賣油豆腐的,賣雞雜的,賣烏賊的,擲骰賭錢的,賣鴿子的,東一處,西一處。兩廊下應該是有十殿的,但也衹是些商店。我懷疑這兒不是縣城隍的心更堅决了。肚子有些餓了,和着蔥薑煮着的蠃絲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烏賊攤上的白磁盤裏盛着的紅蝦醬,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裏的泉水一樣,衹嚮着不可見的無底的深壑裏點滴。我的膽子很小,我看見幾個小流氓在一個地攤上擲骰,我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很想去擲它一註,贏幾個錢來吃蠃絲,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我一擲擲輸了的時候,豈不是跑不掉嗎?這兒人又這麽狠,我身上的這件破外套,有點危險,危險!我在這些賭友們的旁邊站了好一會,我吟味着他們的面孔,一個一個就好象真的城隍廟裏的活着的無常爺爺一樣。小子何敢妄為,你不要在大歲頭上動土!好,有一個方法——肚皮餓了,衹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廟門來了,中門後面有一道扁額,明明是寫着上海縣城隍廟這幾個字。
  
  這明明是城隍廟,“湖心亭”究竟往哪兒去了呢?燒了嗎?也該留些痕跡呵!
  
  ——啊,可恨的甜酒釀中煮着小團子的香味!
  
  剛纔走進廟的時候不曾註意到的左側門內的一座小店,噴着一陣陣的甜酒的甘味嚮我鼻孔裏襲來,我很想嚮那當爐的兩位堂倌,吐他們一臉的我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寶蓮心粥裏的攪鍋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謂二門原來纔是一座戲臺子,臺上正中孤單單地放着一張方桌,兩側放着兩衹朽敗了的木雕的神船——這大約是七月半放河燈時使用的。
  
  戲臺前面有一座小龕子,有四根盤竜的石柱。龕子裏面籠着一道石碑。肚子餓了沒法想,考證痹倒擡起頭來了。——唔,“洪武二年”,這碑是明朝時候的東西嗎?不會有這麽新罷?……看碑的背面,原來這廟子在雍正時重建過,在乾隆時也重建過。——哦,原來還是大理石的!垢黃了的四根盤竜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澤的石質來。——至少,這四根盤竜柱怕是明朝時候的舊物罷?這竜雕得這樣靈活!這些氣韻生動的鱗爪喲!眼睛喲!不知道是哪一位無名的藝術傢……
  
  ——“喂,先生,我看你閣下很有貴人氣象啦!”
  
  當我正在無可如何對着碑亭相竜面的時候,旁邊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見得?”
  
  ——“唔,請你把眼鏡取下來。”
  
  我把眼鏡取下來了,看相的人用着指頭在我的面孔上指畫起來。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衹是眼神還有點混濁,內室還有點不清。’——你先生心裏有點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觀心象呢,嚇嚇嚇。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運了。‘明年鴻鈞運轉。四十六歲交大運。’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的厄運就要過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揚眉吐氣之象。‘頭部豐滿,額部寬敞,東西相稱,四方四正’,你將來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來更好,‘人中長長,上闊下張’,你這是長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廣走江湖,上到湖廣,下走南洋,南北二京,東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沒有看見過象你閣下這樣的好相呢。請你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給他。
  
  ——“不對,要左手。……啊,你這手色比臉色更好了。‘中指為竜,賓主相稱,二指為主,四指為賓’,你這是魚竜得水之相。衹是小指太短,將來提防有小人暗算。這一層,你閣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緊的。你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中央為明堂,坐明堂而聽四方,四通八達’,你閣下將來名成利就,沒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嚇嚇嚇……”
  
  我餓着肚皮聽着看相的先生瞎說,我肚子裏餓得笑也笑不出來。他說了半天,說完了,我戴起眼鏡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張紅紙單上,寫着“相資二角”的四個字。
  
  ——“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呢!”
  
  ——“笑話,我愚老要沾點光。”
  
  ——“你等我‘四十六歲交大運’之後再來報酬罷。”
  
  ——“笑話,你衹給一角錢也好,討塊利市。”
  
  ——“我真個一個銅板也沒有呢!”
  
  ——“笑話,閣下的一副瞥框眼鏡怕要值四十塊錢罷?”
  
  哦哈,原來他是看上了我這副八角錢買的樹膠眼鏡呀!我的肚皮餓得真是笑不出來。
  
  ——“我衹要四角錢賣給你好嗎?”
  
  ——“笑話,你不要扯爛污!”
  
  ——“有爛污扯還是好的,我今天還沒有開中飯,恐怕空着的肚子連污也沒有扯的呢。”
  
  我撒開他的手衹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後還聽着了好幾聲“扯爛污”。
  
  原來木龕裏的神像纔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麽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麽又叫着金山神呢?——這兩個問題恐怕也是考證傢的材料。膽大一點的可以說霍光原是神,西漢在我們中國的歷史上還是神話時代呢。不消說把論鋒一掉轉來,可以論定霍光不是歷史上的實際人物了。
  
  從金山神座背後走出,原來還有後殿可通,一位紅臉的神坐在神龕裏,要這位纔是真正的城隍了。左邊一個側殿,城隍老爺和城隍娘娘並坐在那兒,我最喜歡那“春溫秋肅”的四個字的扁額。我們中國人真好!在這些地方很能替菩薩設想。一啊,我那“秋肅”的不替人設想的日本老婆喲!
  
  我從城隍神座後走去,原來後殿之後更還有後殿可通,這兒怕是寢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個別室,立着四個侍女,但是沒有床,衹有一張方桌,一條空椅擺在正中。靠壁的一個長臺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鏡匣。城隍老爺畢竟是愛女色的傢夥,他還要娘娘塗脂抹粉呢。
  
  寢殿之後再沒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廟裏我算走了一個通暢,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兒去了呢?不唯沒有看見亭,而且還沒有看見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沒緣。我今天縱使能夠看見你,但你把我這肚中的饑火怎麽樣呢?可以吃飯的地方還是衹有我自己的傢,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總不會就不準我回傢去吃飯罷?還是吃飯要緊!吃飯要緊!
  
  折回金山神殿裏來,想走大門出去,但中庭裏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東首挨近階蠃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側門。側門旁近有一個鐵香爐,金銀錠箔正熊熊地在裏面燒着。我嚮這道側門走去,幾個叫化子圍着香爐正在那裏烤火。啊,我在這兒纔發現了我們中國人的金銀錠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為這些東西都是無意義的耗廢,但我現在纔曉得這到鼕天來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們取暖的。這是莫大的陰功!莫大的陰功!
  
  我待要走出側門的時候,卻又把腳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爐上烤起火來。靠壁的四位站像,想來一定是明代的遺物,他們的面孔和衣裝被好幾百年的油煙熏得來比香爐旁邊站着的叫化子們還要烏黑了。
  
  叫化子們和我很不見外,他們沒有伸手嚮我要錢,也沒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傢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廟裏走着,我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不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進香的老爺太太們也總是十分註視着我。我恐怕他們是把我當成掱手了罷?
  
  手烤暖了,我嚮側門走去,原來這兒又纔別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緊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場,賣梳篦的,賣骨董的,賣香燭的,賣花果的,照相的,畫相的,小小的鋪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羅漢的討錢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個世界!商店裏面又夾着一些星宿堂,許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廟。照這形勢看來,這片商場在從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時開過牡丹花的地方,現刻是坐着叫化子的,這是多麽可以嘉奬的廢物利用的精神喲!
  
  轉了不兩個彎,看見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經近在這兒。我也不再着忙了,“湖心亭”總是飛不掉的。兩個老西洋婦人從我身邊走過,她們的很感着些滑稽氣味的面孔又把我的註意引去了,我便跟着她們走。從許真君堂背後走去,過了一道橋,走到一傢骨董店的門前。兩位西洋婦人走進店去,我也跟着走進店去。
  
  一隻釉彩的鼻煙壺,拿在她們手裏了。壺的磁質是很粗糙的,浮出許多紅緑的人物出來,在我看來實在是俗不堪耐。我想這個壺子至貴怕不過五毛錢罷?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婦人用英國話問起來。
  
  ①作者原註:“多少錢?”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蘇州人面孔的店員一面說着,一面伸出五個指頭。
  
  ②作者原註:“五元。”
  
  兩個西洋婦人把頭偏了幾下,把嘴撇了幾下,噼哩噼哩的商量了好一會,發了好幾次太貴了,太貴了的感嘆。但那個鼻煙壺的精神已經把她們的靈魂迷戀着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着鼻煙壺的一位婦人把兩手的食指架成一個十字,拿到嘴邊親了一下,一面說着,一面嚮前分開——我卻不曉得她這是什麽符號,是含着詛咒的意思的嗎?
  
  ①作者原註:“你說的可真實?”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②店員接接連連說。
  
  ②作者原註:“是的,我說的真實,我說的真實。”
  
  西洋婦人這時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開,拿出一張五圓的鈔票來把鼻煙壺買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個沒大的驚異!我驚異的是什麽呢?我驚異的並不是我們的那位同胞,五塊錢便賣了一個良心,賣了許多“truth”③我所驚異的是這位店員賣了一次良心,賣了許多真實,竟連神色也不變,眉毛也不顫動一根!我看他拿着五塊錢走進他的帳房裏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幾乎看得要穿進骨子裏去了,但他的臉上,竟連一些喜色也沒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慣賣真實的同胞!
  
  ③作者原註:“真實”。
  
  我也從店裏退出來了,插嚮一個窄街裏去的時候,我看見別一傢骨董店裏也有同樣的一個鼻煙壺。我便大膽地走進店去,叫店員拿出來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製”四字。這當然是民國以來的“乾隆”了。我問要多少錢,店員也答應要五塊。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讓一讓”的時候,他說“好,賣給你。”弄得我真有點莫明其妙了。
  
  ——“怎麽你要賣給我?”
  
  ——“依不是講‘兩衹洋’嗎?”
  
  ——“哈哈,我是叫你把價錢‘讓一讓’呀!”
  
  店員白着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釘了他一下。
  
  我算瞭解了一個秘密,至少那兩位西洋婦人是上了三塊錢的大當。
  
  湖心亭終竟到了!
  
  果然有一個湖,湖水是混濁得無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攤,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鰲頭的亭子——這二十八個的數目有幾個缺了,是我想象出來的。亭子的結構是一列三間的二層建築,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個較低的八角圓亭。各層的屋頂在屋角上都有險峻的鰲頭,倒畫着拋物綫形的無窮麯綫嚮空中飛躍。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個鰲頭,左右圓角亭各有八個鰲頭。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個補閣,也各飛着一個險峻的鰲頭——但這幾個已經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層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紙窗,窗外更有憑欄。上層的下半是花欄,上半是玻璃窗,(這玻璃窗怕是後來安上去的罷?)亭的後部上下兩層各添出一部分長方形的尋常建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後來添補上去的。啊,你這佛頭的爛污,續貂的狗尾喲!慣會殺風景的中國人,慣會利用廢物的中國人,已經把亭子變成了茶樓了。原亭的面積容不下多少參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兩層又添出了這兩臺奇醜的新構——雖然說是新構,但照顔色上看來已經和原亭一樣朽廢了,做出這種殺風景的事業的,當然不能由現代的上海人負責。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麯橋通到湖岸。我從西側的麯橋走去,橋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麯折處坐着一個叫化子,有的立着便嚮湖裏撒尿,有的坐在橋欄上便扯起污來。好一個宏大的露天便所——這也是一種實用主義了!一共走了七麯?走到亭前了。亭前還有一個臨湖的月臺,邊上有石欄桿屏範。一個茶房正在月臺上洗桌子,當然是準備着過新年的了。
  
  門的東首是一個小便坑,臨着這小便坑上面的補閣裏就是燒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從窗縫裏逃出來,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橫石基上已經凝成了長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裏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着東首五折的麯橋流上湖邊消滅了。
  
  ——哎,頽廢了的中國,墮落了的中國人,這兒不就是你的一張寫照嗎?古人鴻大的基業,美好的結構,被今人淪化成為混濁之場。這兒洶涌着的無限的罪惡,無限的病毒,無限的奇醜,無限的恥辱喲!
  
  美好過的我們古人!你們的成績雖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醜劣的穢障之中,但你們的精神不是通過了那千重萬層的穢障來和我接觸了嗎?我想這他水裏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滿着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場一定是修整的林樹。在那時一定有清脆的好鳥時常飛到林間歌吟,一定有悠然的遊魚在清可鑒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開的時候,滿池都浮泛清香。那時或許會有如高青丘一類的詩人在那亭榭間賦詩飲酒。啊,那種消逝了的美好喲!醜惡的榴彈,一個個打碎我們的神經,我們後人已經成了混坑中的糞醬了!
  
  ——哎,要解救中國,要解救中國人,除非有一次徹底的兵火!不把一切醜惡的垃圾燒盡,圓了寂的鳳凰不能再生!
  
  大約是餓過了火的關係罷?在城隍廟裏演了幾場喜劇,發了一陣牢騷之後,我又在亂雜的市街中走着了。我肚裏並不甚饑餓了,腦子愈見清醒起來,我是為什麽出來的,我為什麽這樣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識也漸漸地明了起來了。
  
  ——啊,我到底為什麽要跑出來的呢?我真不該和她那樣地口角!她成為了那樣的潔癖,至少我是要負一半責任的人。她和我結婚後七八年,受盡了彼此兩國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恥辱,而我又是一個窮小子,我在物質上又何曾給過她一些兒的滿足呢?她生了三個兒子了,每回幾乎都是自己收生。她這七八年來,單是愁兒子們的衣食,不已就夠使她成為“歇斯底裏”了嗎?她現在已經懷着快要臨盆的身子,我從海外把她帶了回來,她一句中國話也不懂(我們又沒有多的錢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還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燒火煮飯,洗衣裳,抹地板嗎?她牙痛,腦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樣的煩雜事情總要賴她料理……啊,我這個把她的愛情濫用的男子喲!我怎麽還配乎駡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為我和兒子們犧牲得已經夠了,我究竟有什麽權利能夠要求她為她百不相幹的人再來犧牲呢?啊,你這個無情的偽善者!你不過怕傷你慈惠的假面子罷了!你不過放不下架子去替別人當差罷了!……
  
  我沿路衹是這樣譴責着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還有點殘餘未盡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終在亂雜的垃圾堆中走着,就好象走進了諸葛孔明的“八陣圖”,實在打不出方向了。
  
  時候怕已經是三點鐘了罷?我自從八點鐘從傢裏竄走出來,一直腳步不停地走到現在,我所走過的路延成直綫時怕已有七八十裏了罷?腳都走痛了。孩子們不知道在怎樣的驚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樣的擔心呢!我是應該回去,我是應該回去的!
  
  在城裏面,走不出一個頭腦來,心裏反有些焦急起來。我走了好一陣,走到美術專門學校的近旁來了。在一個轉角處看着一位某君坐在黃包車上從對面跑來。某君是美專的教習,他和我是比較相熟的。他在車上看見了我,凝視了我一眼,他急忙把頭掉開了。他大約是看見我禿着頭,穿着一件破外套,拖着一雙穿髒了的中國布鞋,他便以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嚮他借錢罷?啊,假使果真是這樣時,某君喲!請你恕我說幾句不客氣的話!愚小子雖然貧窮,但是骨頭還窮得很硬。我求人也還求不到你名下來,你請放心罷!但是我還要告罪在先,我這回饒你是初犯,暫且不寫出你的真名。你以後如再有這樣的態度對人時,我就不再客氣了。你縱不能隨着我留芳百世,也要隨着我遺臭——至少,半天!
  
  從美專門口一直走過去,已經走上徐傢匯路了。我是已經走進了租界。在各處的街口上又看見了好幾處的戰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見是同樣結構。沿着徐傢匯路的南側是一條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國地界”,河岸上有許多落葉樹,樹幹間都盤絡着電網了。各處的大橋,大抵拆毀了。西洋人為防止潰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藉餘力地防備着的。但我很有些懷疑,我不知道這一項整頓戰略的經費究竟從何處來。我怕還是中國老百姓背時,停不兩天又要流起血汗來賠償了罷?
  
  徐傢匯路很長,我走了好一陣,纔走到了貝勒路口。這條路我是曉得的,我想從這兒插走回去,但總還有幾分不許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嚮着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環竜路上已經住了兩個月,但還不曉得金神父路這個路名,我不知道已經離開我的寓所多遠了。肚子又餓了起來,這回更有些難得招架了。
  
  回去罷!回去罷!遲疑着做什麽?不能說因為這樣一次小小的口角,從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們在想念你呢!她的腦筋不是在痛,清早連飯都沒有吃嗎?午飯不知道他們吃了沒有?假使她隨後睡着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見我沒有回去,賭氣沒有煮飯時,那不是把他們苦了嗎?啊,回去,回去!夜飯不能再使他們落空了!晚上是要帶着孩子們出來散步的,他們一天到晚陷在樓上,不真個如象坐囚牢一樣嗎?……東京的報上說開年以來僅僅半個月,因為風邪流行的原故,已經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結核,便單是傳染性的傷風已就夠人擔心了。啊,她今早頭痛,不該是已經受了傳染吧?我是無論如何應該回去的了。
  
  好象在辯護,又好象在督責,我的腳已從徐傢匯路折嚮金神父路來。黃昏已經在街上蔓延了,冷氣逐漸地侵入。因為是朝北的原故,凜冽的朔風不容情地當面嚮着我的頭上打來,我的腦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樣,我把破外套脫來頂在頭上走,走不多時,又覺得大腿凍得有些麻木了。啊,顧得上便顧不得下。跑罷!大腿仁兄啊!跑罷!
  
  啊,奇怪,原來這金神父路就是我時常從傢裏出來買什物的地方。因為我時常走的是環竜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終不曾知道這條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環竜路口,氣喘起來了,心跳起來了,當然不是因為已經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實說罷,我實在有些忸怩起來了。回去總有幾分不好見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從霞飛路再打一個轉折纔回傢去,但是市街上的電燈已漸次發亮了。
  
  腳已走痛了,肚餓得難耐,風又冷,天已黑了下來,哎,還鬧什麽閑氣呢?今天又白送了一天!
  
  終竟免不了有幾分忸怩地走進了四十四號的弄巷裏了。想走前門進去,但客堂裏住着有祝君的那一傢人。清早口角的時候雖然用的是日本話,他們聽不懂是什麽意思,但聽着那麽粗暴的聲音,看着孩子們不去和他們親近,他們總可以直覺得幾分了罷?前門不好進去,衹得轉走後門。走到後門的時候,隔着窗看見她在廚下煮飯。唔,她是安然無恙的。後門緊緊地反鎖着,立在外面想打門總不好意思打門。
  
  停下一會,三個孩子嘻嘻哈哈地從樓上跑下來了。他們都走到他們母親的身旁,圍着在那兒談笑。
  
  瓦斯的光在鐵爐上悠悠的燃着,白蒙蒙的蒸汽漸漸蒙蔽了玻璃。
  
  ——啊,他們今天至少是沒有什麽意外……他們沒有我,也是可以平安地過活的。……我今天晚上?……唉,我今天晚上?……還是往縣城隍廟裏去,去烤香爐去吧!……
  
  1925年2月1日
  ——十月十九日
  
  昨夜動身回熊川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鐘了。
  
  山路上走着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衹有我一個人了。他們的態度是很悠閑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湊的。他們的傢室在等待着他們,他們也在渴慕着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傢的一樣。我雖然飄泊在這異鄉,但我妻兒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傢了。
  
  我走到半路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樣吐出無盡藏的黑氣來,漸漸地漸漸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漸漸絶跡,隨着我走的衹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漸次都出齊了。右岸山頭的那顆鮮紅的火星,時而被山影遮去,時而又顯現出來。
  
  王良星低低現在前面的山巔,北斗星衹現了一隻鬥柄。
  
  隔岸人傢的燈火是多麽愉快的喲!它在照着和平的家庭準備着結合和平的清夢。
  
  一團黑影嚮我面前移動來了。那是什麽?——一位乘着腳踏車的男子從我身邊經過。
  
  ——“危險呢!不按鈴子也不點燈!”
  
  ——“對不住,鈴子壞了,燈裏油幹了。……”
  
  一道猛烈的明光突然又從前面的崖前放射過來,路旁的細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着是幾聲咆哮——一乘汽車從我面前經過了。
  
  ——“那該不會是她來了罷?”
  
  汽車裏坐着三個女人,一個抱着一個幼兒,我疑是我的曉芙,但一轉念,覺得她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把兩個大的孩子丟在熊川趕上山來。
  
  走了有一點半鐘的光景走到熊川了,這兒我僅僅住過一禮拜的功夫,怎麽便這樣和我親熱呢!各傢的黃黃的燈火都好象親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別了故鄉的人終竟回來了的一樣。
  
  我嚮着村盡頭我妻兒們寄寓着的人傢走去,我的腳步是多麽快喲!我顧不及村人的寒暄,我跑起來了。
  
  在我上樓的時候我聽見了兒子們的笑聲,我的心十分安適了,我知道他們在這幾天之內沒有什麽意外的變故。
  
  我把紙窗門拉開,看見曉芙在掃除房間,她要準備着鋪設寢具了。三個兒子圍坐在電燈下面一張食臺周圍,他們是在看畫報。
  
  ——“你怎麽突然想着又回來了呢?”曉芙先看見我,嚮我這樣問了一聲。她回頭嚮着佛兒說道:“你看,爹爹回來了呢!爹爹回來了呢!從什麽地方回來的?”
  
  兒子們的頭髮都很深了,幾天不見顔面都覺得青蒼。
  
  兒子們聽着母親的話聲纔註意到我來,佛兒博兒都立地起來扭着我了。
  
  和兒說:“媽媽談白話,說到古湯去了。”
  
  ——“不是白話呢,我真個到古湯去了來,此刻纔從那兒轉來的。”
  
  我一面說着便把包袱解開,把動身時買的一些糖食分給兒子們,把我在古湯寫成的幾篇小說遞給了曉芙。
  
  ——“哦,寫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萬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總幾天了呢?”
  
  ——“連今天在內一共五天。”
  
  ——“究竟還是分開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頭兩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兩天都是費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麽又想着回來了呢?”
  
  ——“已經做了一個段落了,很想跑回來看看你們。孩子們都沒有什麽嗎?不寂寞罷?”
  
  ——“哪會寂寞來?他們一天都在外邊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還怕他們離了我會寂寞,其實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來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來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嘗到了雕刻傢的苦心了,從粗製的雛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藝術品,比起槁時真還要費力。”
  
  ——“那是應該的呢,這怕就是藝術傢的良心罷。”
  
  ——“不過在經濟上說來便大吃其虧了。多費了兩天工夫把字數還要削減。這算是兩天不能進錢,反轉還要倒補了。”
  
  我們彼此都笑了起來。我一面又把買回來的柿子剝着,分給兒子們吃。
  
  ——“好幾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頭兒真是吝嗇,園裏的那株柿子樹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們在外面買了幾顆柿子回來,我們正在吃的時候,被他看見了,他就攀上樹去數起顆數來。他說樓邊的少了幾顆,真是笑人。我們以後便連柿子也不敢買了。”
  
  ——“這正是古詩裏說的‘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連在瓜田李下的這樣原始的鄉間,私有觀念也是這樣地牢不可拔。人類這東西真是不可救藥呢!……幾天不看報了,有什麽新聞嗎?”
  
  ——“好象什麽也沒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湯的那天死了呢。”
  
  ——“哦?終歸死了嗎?”
  
  ——“英國的報紙上說他的死是世界的損失,法國的大總統也親自去吊他。”
  
  ——“唉,真個怕是世界的損失。France的作品我雖然沒有十分親炙過,但我想一個文藝上的偉人的死,在世界全體的文化上,比死五百個大總統,也還要損失得多些呢。究竟他們西洋人的眼光是要進步一些。假使在我們東洋,尤其是在我們中國,死了一個文人倒比死了一條狗還要不值錢了。”
  
  ——“哦,還有,還有。中國的戰爭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邊的,還是北邊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們來月總可以回上海去了罷?”
  
  ——“回去也是沒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樣。”
  
  ——“去年是你太不顧傢了,你假如肯認真做點文章,我們决不會那樣地不安穩的。上海不好的時候我們到杭州去。”
  
  ——“杭州我覺得沒有這兒好了。那兒的‘九溪十八澗’,‘花塢’,算是比較好的地方,但都趕不上這兒。假使生活能夠安全,我就老死在這兒也很情願的。”
  
  ——“你在古湯住的館子不是我們前回去過的嗎?”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對面。因為浴客很少,我一個人住着兩間房間,非常寬敞的。三面都是庭園,前面的園子裏面有一個很大的池子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活水。池子裏面養着許多紅的鯉魚。真是再清靜,再舒暢也沒有。我每天清早五點半鐘起來,洗了溫泉之後便回到房裏做文章,心思滯塞了就在庭園裏面散散步,看看遊魚,或者又在回廊上曬曬陽光,腦裏的思路不知不覺地就如象從山裏迸出的清泉一樣漸漸通暢起來。忍不住又起身去寫。我的幾篇小說都是這樣寫成的。”
  
  ——“啊,那真好了。”
  
  ——“並且待遇也還不壞。我去的頭一天約定一塊二角錢一天,下女滿不高興,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兩塊錢,便一切都改變了。”
  
  ——“在這樣的鄉下兩塊錢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們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塊呢。”
  
  ——“那樣的客在暑天或者會有來的。”
  
  ——“你們明天和我一路去,我們到那裏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會攪擾着你,你又要做不出東西來了。我們隨後一星期會一次。這次你回傢了,下一星期我們去罷。”
  
  兒子們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讀給曉芙聽着。
  
  她慵倦了,幾次欲睡我都驚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睜開,在唇邊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讀還未終結時,她終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氣布滿了一樓,我的作品還有什麽用處呢?
  
  醒來的時候樓外還是黑暗的。
  
  聽着樓下的時鐘聲:一下,兩下,三下……怕是四點鐘了罷?……啊,還在打,還在打……足足打了十二點鐘。啊,我纔睡了僅僅三個鐘頭的光景。
  
  曉芙和孩子們都還睡得很安穩的。
  
  我隨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來翻讀。
  
  ①作者原註:魯那(1864-1910),法國作傢。
  
  ②作者原註:《葡萄園的葡萄栽培者》。
  
  魯那的作品我真喜歡,我在這兒尋出一種很謙和,很恬淡的空氣。
  
  他寫的奧蘭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曉芙一樣。
  
  我讀着魯那的書,聽到打了三點鐘過後,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來領孩子們到溪邊去洗檢。已經六點鐘過了,太陽還在山後,潭中的溪水呈深藍色。水邊的魚秧看見人來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沒有壞心,又陸續地聚集攏來。
  
  洗了臉轉來,樓下的老頭兒在柿子樹上說話,樹下立着他的老婆。
  
  ——“樓邊上的又象少了幾顆。”
  
  他是又在數顆粒了。我頓時覺得他是看見了我們昨晚上投在樓下的柿皮。我心裏陰晦了起來。
  
  ——“老闆,我們吃的柿子是我從古湯買回來的呢。”
  
  ——“嚇嚇,先生,我沒有說你們。”
  
  他的意思是把我們的冤罪移到他養女夫婦身上去了。
  
  ——“人類這樣東西真是不可救藥!在這樣原始的鄉間,私有的觀念怎麽也這樣牢不可破呢?”
  
  吃早飯的菜是山芋羹,????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幾天不在傢裏吃飯,今晨多吃了兩碗。
  
  飯後曉芙催我動身。和兒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們領出去剃頭,但是村上的理發師今天都休息了。
  
  動身走的時候已經是十點鐘。
  
  曉芙和兒子們送我。
  
  我們走了兩裏路的光景,看見三個紅果吊在岩頭的山茶樹上。果實比繭殼稍大,色韻和鮮柿一般。曉芙說是“烏瓜”。
  
  我把洋傘柄去鈎摘,但太高了,鈎搭不上。孩子們怏鬱起來。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還有。”
  
  又走了半裏路光景,烏瓜終竟再尋不出。
  
  曉芙說:“好了,我們回去了,再送也沒有盡頭。”
  
  ——“我們一道往古湯去罷,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經耽擱了一天,我回去還要縫些衣裳纔行。天氣漸漸冷起來了。”
  
  ——“好,那我轉送你們幾步。”
  
  ——“送來送去的衹是耽擱時間。”
  
  ——“不是,我送你們轉到剛纔那有烏瓜的地方去罷。我攀上去摘給他們,免得孩子們不遂心。”
  
  我們又回走了半裏路。
  
  三個紅色的烏瓜終竟被我摘下來了,我分給我三個兒子,他們都很高興。
  
  ——“好了,你們請轉去了,我們就在這兒分手。”
  
  博兒看見我要分離,他卻連烏瓜也不要了。他把烏瓜交給他母親說要跟我同去。
  
  ——“博兒,你乖覺地回去罷,再隔幾天和媽媽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覺些呢,到那邊去沒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聽話些呀,博兒。你爹爹因為你們攪着做不出文章來,要到古湯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來,你們便沒有飯吃。”
  
  曉芙這幾句話使我遊泫然起來,博兒也沉默了,但他那頽喪着的青蒼的臉兒喲!
  
  博兒鎮着了,回頭佛兒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請了請了,你們到禮拜六來罷。”
  
  佛兒在他母親背上哭了起來。
  
  大的兩個孩子連頭也不擡了。
  
  轉過一隻山角,隔斷了他們。
  
  惆悵呀,惆悵呀,他們母子惆悵着南歸,我卻拖着我的影兒惆悵着北上。……
矛盾的統一

郭沫若 Guo MoRuo
  上海的牙醫生真是貴得吃人。
  
  拔掉一個牙齒照例要取六塊錢,取脫後要換上一個,不消說又要格外取錢了。
  
  我還好,算沒有一個蟲牙,不怕牙醫生的價錢就如何高擡,他總擡不到我名下來的。但是我的女人卻是受罪了。
  
  她一口幾乎都是蟲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時候,更千靈萬驗地大概有蟲牙發作。現刻又是她蟲牙發作的時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醫,但我們哪有許多錢去進貢呢?沒有法子衹好弄點“可剋因”來時時塗抹,作些對癥的療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齒又痛得不能忍耐,連“可剋因”也不能奏效了。沒有法子衹得教她安睡起來,不消說是衹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舊歷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傢裏來拜年,因為我傢裏毫沒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樓下的客堂裏面,祝君的傢族還是寄居着的。樓上不消說是不好見人的。
  
  但不幸,其實是意外的榮幸,在午前十點鐘的時候,有人在我的後門上敲門了。
  
  我把後門打開的時候,看見來的是T君和G君,他們一看見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請他們在什麽地方坐好呢?
  
  當我還在躊躕的時候,T君又對我說:
  
  ——“還有客,還有女客。”
  
  我聽了這話更駭得手慌足亂了,啊,到底怎麽好呢?
  
  果不其然,從前門外又轉過來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纔從美國回來的,我衹看見她一身的狐皮,沒有看見她的面孔。她到我傢裏來,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過學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見到我便很關心地問道:
  
  ——“你的夫人呢?”
  
  我說:“牙痛,在樓上躺着。”
  
  她聽我說了,便要上樓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脫,已經登上了兩級樓梯了。啊,怎麽得了呢?怎麽得了呢?
  
  ——“要脫鞋嗎?”G夫人問。
  
  ——“他們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說明了。
  
  ——“要脫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謝天謝地!我心裏不消說是感謝T夫人,但我實在更加五萬倍地感謝G夫人了!
  
  G夫人一說不上去,大傢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樓梯來。
  
  我到這時候腦筋好象纔活起來的一樣,我提議說:
  
  ——“我們到法國公園去坐好嗎?我傢裏實在沒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卻了,他們說還有別的地方要去拜年,我們就衹好告別了。
  
  啊,我真感謝G夫人,我真感謝她那雙高跟鞋!萬一她們果然上了樓,看見了我那和豬狗窩一樣的樓房,和叫化子一樣的妻子,她們假使要動憐憫,那是傷了我的尊嚴;假使不動憐憫,那不是傷了她們的尊嚴嗎?
  
  啊,我真感謝G夫人,我真感謝那雙高跟鞋!是日本的風俗救了我,上樓定要脫鞋。也是西洋的風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脫鞋。好的,什麽都是好的。兩種全不相容的風俗,在這兒卻恰好融會起來解救了我。我這又該感謝什麽人呢?
  
  衣敝緼袍要與狐貉者立而不知羞恥的,决不是尋常的人所能辦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說一句話:
  
  我自己的物質欲望並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惡之心也並不比一般人不銳敏。
  
  孔二先生喲,孔二先生喲,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贊美子路的苦心了!
  ——獻給新時代的小朋友們
  
  一
  
  在尼爾更達①海裏面有一個小小的島子,也名叫尼爾更達,那島子上已經有象上海這樣的繁華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註:“尼爾更達”是德文nirgend(沒有的地方)的音譯。
  
  都市愈繁華,貧窮的人便愈見加多。這是因為社會上有數的錢財集中到少數人手裏去了的緣故。在這上海地方我們是可以看見的。你看,那遍街滿巷都是窮人,在這窮人堆中坐着汽車縱橫往來的有錢人究竟衹是少數。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謂冠冕堂皇了,但是衹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見無數的醜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錢人的豬牢也還比不上的小屋。這樣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華市鎮的周圍,尤其是大規模的工廠的周圍。
  
  象這樣的小屋在那尼爾更達的小島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羅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媽媽同住在那樣的一座小屋子裏面。他們兩人已經有五六十歲了,又加以成了殘廢,不消說是不能夠做工的了。但他們在以前是做過苦工來的。男的在煙草工廠內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雙眼睛就是因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纔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製鉛工廠裏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為中了鉛毒纔成了那樣半身不遂的廢人。
  
  ①又稱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鹼)的音譯。
  
  他們在能夠做工的時候,不做工是沒有飯吃的。一般的貧苦人都是這樣,不做工便沒有飯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見得能吃飽飯。他們的血汗是被有錢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殘廢了,這時候怎麽樣呢?怎麽樣吃飯呢?好在一般的貧窮人都是有窮福的,就是傢雖窮而子女多!一般的貧窮人連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許許多多的兒女。有了這樣的緣故,所以可供有錢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來。有錢人吃貧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殘廢了的貧窮人便吃他的兒女了——吃他兒女們的血汗所換取來的血汗錢。貧窮人在年富力強的時候要供養兒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時候又不能不靠兒女供養,所以貧窮人是世襲的勞工,世襲的苦力。
  
  這對年老而殘廢了的老人,現在不消說是不能夠工作了。他們的兒女雖然不多,但也還有一個兒子。他們的一個兒子在八九歲的時候就做起苦工,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在一座煉鋼工廠裏做工;他們就全靠這個兒子過活。
  
  他們的這個兒子,一般叫着小孛羅,照舊式的道德來說,實在是很孝順的。不過他要不孝順,又有什麽辦法呢?有錢人是衹曉得榨取窮人的血汗的,他不會替你養老,也不會替你供養殘廢。假使社會上已經有很周到的養老院、殘廢院,我們實在不願意,也不忍心看到衹有八九歲便要去做童工,把一點點子血汗錢來敬養父母的孝子!不過這十五歲的少年的確是位孝子罷了。他的孝順是天生成的,因為天生成他是一個窮人。
  
  這位十五歲的小孛羅,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總要先服侍着他的父母用了早餐,並且還要把中飯預備好了,然後纔告辭出門。他在工廠裏面也是很勤苦的,因為要不這樣便有失業的危險。所以他自從八九歲起便也沒有失過一次業。而且每天晚上六七點鐘光景一下工的時候,他也不往哪兒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傢。你以為他真個不想玩耍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在野外放風箏,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在草場上拋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拋一拋嗎?他看見有錢人的兒子坐着小小的汽車在公園裏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嗎?譬如那小小的汽車、皮球、風箏,比他一傢人所住的房子還要值價呢!
  
  總之,這位少年是可愛的。他的父母愛他,他同事的工友們愛他,就是工廠的管理人也很愛他。工廠的管理人為什麽也很愛他呢?因為他很馴善,很肯賣氣力,就跟很馴善的小馬兒或者小牛兒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樣。管理人是愛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鐵絲扭成,衹有這個小孩子還沒受過他的鞭打,但是這個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時候也快來了。
  
  二
  
  那是這小孛羅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於這少年偶爾的不註意,他襤褸的衣袖被切鋼板的機輪捲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斷還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時拐上完全被機輪切斷了。鮮紅的血液嚮四方飛濺,切斷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脫木。莖質柔,易切斷,可做藥。
  
  這樣不幸的偶發事件在工廠裏本來是很尋常的,不過是落在了這很可愛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廠的工友們震動了。工友們大傢都把自己手裏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邊來。廠裏面的機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這位少年一樣,把所有的運轉都停止了。
  
  這時候工廠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間裏面含着一個很大的煙斗吸煙。他看見報上載着那島上的政府要築一道浮海鐵道,一直架到鄰近的腦惠爾①島去,他就想到鋼鐵事業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發展起來。他們工廠的紅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衹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邊浮着會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見煙斗上的煙子在空中打着圈兒。但他突然回到了現實來,他感覺到他的工廠完全死滅了,一切機器的作業聲都聽不見了,衹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一股獰猛的兇光突然現在他的眼裏,就給獵犬嗅着了什麽野物的騷味的光景。他把他坐着的沙發旁邊的鐵絲鞭拿在手裏,很兇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註:“腦惠爾”是英文nowhere的音澤,與“尼爾更達”同義。
  
  他走出房來,看見工廠裏的作業果然完全停了,工友們就給螞蟻搬傢的一樣,衹是往切板機輪的方向走去。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發了。他舉起鞭子來劈頭劈腦地嚮着工人們亂打。工人們的頭上,橫也是一條血梗,縱也是一條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個個都抱頭鼠竄,跑回自己的工作崗位去了。
  
  ——“你們這些忘八羔子!你們要造反了!你們停工一秒鐘,工廠裏不知道要損失好幾萬,你們這些忘八羔子要造反了!”
  
  管理人一面打,一面駡。最後他打到了那切板處來了。他把團團圍着的工人打開,看見那半死的少年小孛羅和他斷了的手一同睡在地上。許多工人正在那裏救護他。雖然比虎狼還要獰猛的管理人到這時候也把他的鞭子停了。
  
  鮮紅的血液濺在四處的機輪上,鮮紅的血液流在地上。少年的臉色就給紙一樣雪白了。右時的斷口上,鮮紅的血仍然在不斷地流。工人們大傢都束手無策了,有些早看見拿着鐵鞭的管理人來了,尤為驚惶了起來。最後是來了一位名叫剋培①的工人。他一看見這受了傷的少年,連忙把身上穿的一件很骯髒的白色的衛生衣扯了一條布條下來,把少年的臂關節緊緊紮着,紮了又紮,看看那傷口的血也就停止着了。
  
  ①作者原註:“剋培”是K.P.(德文共産黨的縮寫)的音譯。
  
  少年的血雖然停止了,衹因為受傷過重而且出血過多,他的生氣一時還不能夠恢復轉來,而管理人的獰猛性倒早早恢復轉來了。他看見團集着的工人一時還不容易散去,而且他看見他所最恨的那位剋培還在嚷着要人去找醫生,替少年輸血;他暴怒起來了,舉起鞭子便在剋培的頭上,背上亂打。
  
  這位剋培對於鐵鞭是熬煎慣了的,他卻不象別的工人一樣,一挨鐵鞭便要抱頭鼠竄。他是踞在少年的身邊的,他挨了好幾次鐵鞭,把頭橫過去望着管理人。他的心裏實在是滿腔的憤怒,我們看他那兩個好象要迸出火星一樣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他要發怒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因為人多擁擠,一時還不能夠退散完的懦弱的工人們,也有多少人在暗暗地摩拳擦掌。他們心裏都在這樣想:“我們不是人嗎?我們不過是少了幾個臭錢罷了!看看有一個同人便要死了,卻不準我們來救他,還拿鐵鞭打我們,你這是怎樣沒有良心的有錢人!沒有良心的有錢人的走狗喲!”
  
  他們很可以舉起拳頭來便把那管理人打死的,但是他們又回頭一想:這些有錢人,這些有錢人的走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要說你不敢打他,你就衝撞了他幾句,那也不得了。他立地要把你開除,並且把你的名字列在“黑表”上,嚮各處的工廠下你的通牒,你就永遠得不到工做。這是比死刑還要厲害的。你一個人得不到工做,你的老人們便要餓死,你的兒女們便要餓死。你敢於泄你一時的憤怒,便被連誅你的九族嗎?
  
  這金錢的殺人實在是比刀還要厲害,比槍還要厲害。所以一些工人們平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真真正正就給不言的牛馬一樣,——不,甚至於比牛馬還要不如。為什麽呢?你知道,牛馬有時候還要任性,有錢的人也把它們沒可奈何。假使要打死一匹牛馬,那是有錢人自己的損失。但是打死一個工人是怎樣呢?哼!這我們是看慣了的!你看上海的工友們不是時時被工廠管理人打死嗎?打死你一個工人實在比打死一條狗,打死一個蚊子還要容易,你敢嚮他們哼一聲嗎?打死一個工人,不愁沒有第二個工人來代替,這種牛馬是不用本錢來買的。
  
  工人們暗暗地磨拳擦掌,衹是把眼淚嚮着肚子裏流,忍氣吞聲地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剋培呢?剋培反過臉來睨着管理人的時候,實在是想把他一口吞下,但是他也漸漸軟下來了。
  
  他是最受管理人忌視的,平常早就把他看成危險人物了。他在工人裏面很有威信,一班的工人都很敬重他,工人們平常有什麽些小的要求,都是舉他做代表去和管理人交涉。這對於管理人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大凡有錢人和有錢人的走狗,他們是很明白的,他們知道工人們的力量很可怕。他們經營一座工廠,動輒便要用整千整萬的工人,這在形式上已經把工人們團结了起來,假使他們再有一種精神結合,就如一堆石塊砌成了一座堡壘,那是不可幹犯的。所以他們有錢人和有錢人的走狗最提防的是工人們的團结。工人們要組織什麽工會,這是他們的不共戴天之仇,他們無論怎麽是要盡力給你破壞的,他們管理工人特別嚴烈,比對待牛馬還要暴虐。你知道,牛馬是不會組織工會的啦。他們也最怕的是工人們有知識,工人們有了知識可就不得了;所以他們最反對施行什麽工人教育,有的也在工廠裏面附設些學校來教養工人子弟,但那是騙人的牛馬教育呀!所以有知識的人要想加入工人裏面做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這位剋培,他並不是什麽有知識的人,不過他在這工廠裏面是最老的工人,他的技術是很熟練的。管理人雖然恨他,但也不肯隨便開除他。他素來也很馴善。不過他的馴善是有目的的,是有計劃的。他雖然是工人出身,他的經驗所給他的知識比所謂有知識的人還要豐富得多。他也曉得工人們的力量很偉大,資本傢們已經把工人們集合了起來,訓練了起來,這是一支很強大的工人軍。衹消一有精神上的聯繫,思想上的聯繫,便必然要把資本傢的社會推翻。資本傢們是在自己掘自己的墳墓。資本傢們的王宮是建築在炸彈上面的。工人們的暴動遲早不能免掉,就如一倉庫的黃色火藥,已經堆集在那兒,衹差一把火,衹差一個人來點火。火一點燃,便會有掀天的爆炸。但是無目的的爆炸,無計劃的爆炸,衹有破壞的力量,沒有建設的力量。爆炸了連工人們自身都是要受損害。所以象剋培這樣有經驗的人,有目的有計劃的人,他就不肯輕易來點這把火。他們要把這火藥裝在炸彈裏面,或者做成炮彈裝在大炮裏面,要使一切的準備都周到了,他們再來爆發。
  
  這炸彈,這大炮,這大炮的炮臺,就是工人們的有機的組織。
  
  剋培早在秘密地着手這樣的組織了。他在工廠裏已經秘密地組織了一個工會,並且同其他工廠裏的工友們已經早有聯絡,使他們也有同樣的組織了。他實際上是那島子上的工人軍的領袖。他在從事這種組織的期間可以說比牛馬還要能忍耐。在全部組織還未十分周到之前,他是絶不肯為一人的私憤而爆發的。所以他是十分馴善,十二萬分的馴善。剋培的一班秘密的同志都有這樣的精神,在大業未定之前他們寧肯慘受非刑,决不使他們的敵人——比狗的嗅覺還要靈敏的資本傢和資本傢的走狗——嗅破了他們的秘密的計劃。
  
  就因為這樣,剋培睨視了那管理人一下,又把表情和緩了下來。
  
  ——“鮑爾爵爺!鮑爾爵爺!請你不要生氣。這孩子總要輸輸血纔行。”
  
  ——“狗!你還不走嗎?你曉得你們息一秒鐘的工,工廠裏的損失是多麽大!”
  
  撇地又是一下鐵鞭。
  
  ——“鮑爾爵爺!我是曉得的,衹是請你可憐這個孩子罷!你老素來是愛惜他的。”
  
  ——“死了的狗誰還愛惜他,你還不給我滾罷?”
  
  撇地又是一鐵鞭。
  
  但是今天的剋培在鐵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斷斷續續地說:
  
  ——“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這是……說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來……也是一個殘廢人……可憐他傢裏還有兩位殘廢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鐵鞭打一下,剋培的話打一頓。
  
  工人們看見他們的領袖在挨打,大傢的憤怒愈見不可遏抑了。大傢齊聲地高呼起來:
  
  ——“鮑爾爵爺!你是有錢的人,工廠的東傢都是有錢的人,請你們撫恤一下這小孩子罷,他是為工廠犧牲了的,請你給他醫藥費,給他傢裏養膳費!……”
  
  管理人聽了這一番話,愈見暴怒起來,這是自有工廠以來,從來沒有人敢於要求過的事體。他把他腰間的手槍取了出來,嚮着大傢便要開槍:
  
  ——“你們這些膽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準備開槍的那一剎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擊,就給鐵棒的打擊一樣。他的手槍被打掉了。衹見那位斷了手的少年,左手拿着他斷了的右手,如象負了傷的獅子一樣,拼死命地在嚮着管理人亂打。原來那少年在剋培和管理人對話的時候,他的意識漸漸恢復了轉來;他看見管理人要開槍,他猛然跳了起來,拿着他的斷了的手來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志們,打!打!打死這條沒有良心的走狗!”
  
  工廠裏一片都是打聲,一切的工友們都拿着身旁就近的器具,嚮管理人打來,有的拿鐵錘的,有的拿火鈎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於有的拿掃帚的。
  
  管理人看見工人們已經暴動了起來,他知道大勢不敵,趕快混在人叢中偷跑了。
  
  工人們蜂擁着一團,打的聲音真是把工廠全體都震動了。但他們找不着管理人,工廠裏的一些資本傢的走狗,早已駭得魂不附體,通同跑得一個幹幹淨淨了。
  
  工廠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聲音大吼:
  
  ——“我們來搗毀機器罷!”
  
  ——“我們放火燒工廠罷!”
  
  ——“殺盡資本傢!”
  
  ——“殺盡資本傢的走狗!”
  
  一片喧嚷聲!一片無政府的狀態!
  
  這時候那小孛羅爬到一座很高的機器上面,大聲叫道:
  
  ——“同志們!同志們!我們應該聽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剋培的指揮!”
  
  少年的這幾聲狂叫集中了工人們的註意和同情,衹聽到一片的應聲:
  
  ——“是的!是的!我們應該聽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的指揮!……”
  
  在這時候他們尋找剋培起來,但是,剋培也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剋培!剋培!——剋培不見了!剋培!——剋培不見了!——搗毀機器喲!——放火燒工廠喲!……”
  
  又是一片雜亂的無政府的狀態。
  
  少年繼續着大聲的絶叫:
  
  ——“工廠是我們的!機器是我們的!我們是一切的創造者!我們是一切的主人!我們應該把工廠占領!我們要管理機器!我們不要搗毀我們自己的東西!……”
  
  但是他這一片絶叫,卻沒有多麽大的效力了。工人們失掉了他的領導者,已經暴躁了起來,搗毀機器的聲音已經四處開始了!
  
  這時候的工廠外部呢?武裝警察和兵士已經鐵桶一般地包圍了起來。原來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廠,就用電話通知了那島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裝警察和兵士來彈壓。政府本來是有錢人的管傢,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們平時豢養着的走狗。現在是該他們耀武揚威的時候了。
  
  廠內一片搗毀機器的聲音,廠外一片槍聲,徒手的工人終竟敵不過他們自己所造出來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經被槍彈打死了。工廠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羅和全部沒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虜。
  
  三
  
  在這時候小孛羅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傢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傢是很早的,衹要工廠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傢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兩位老人最快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馬,衹有這時候纔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着兩個殘廢人、比豬牢還要不如的傢裏真真正正就給墳墓一樣,衹有到晚來纔好象是人住的地方,纔好象是經過了很長久的鼕天,突然吹來了和暖的春風,並一同帶來了許多小鳥兒的歌聲和許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從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黑夜,但衹有這時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兒子回傢的時候——他的心中纔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樣。他的手在他兒子頭上摸摸,或者他兒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衹有在這時候纔可以暫時忘記他自己的痛苦,衹有在這時候纔可以暫時忘記他對於世間的一切的詛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兒子還不見回來。天雖然黑透了,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夠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兒子等不回來,衹以為天氣攪長了,他對着孩子的媽媽,也象他自己對着自己的一樣說道:
  
  ——“啊,這天氣真長呀!”
  
  他這麽嘆息着。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呢?她老早就看見天已經黑透了,還不見她的兒子回來,她很在擔心了。她聽見那瞎子老爹的話回答道:
  
  ——“哪裏喲,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經黑透了嗎?”那瞎子老爹說,“他怎麽還不見回來呢?”
  
  ——“我老早就在擔心了,”那老媽說了一句,又補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罷?”
  
  ——“唉!唉!”那瞎子老爹這麽說了好幾聲。他又自言自語他說:“我們窮人真是可憐!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馬,還是衣不能蔽體,飯不能充饑;到了晚來他們工廠裏還要逼着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壞了的嗎?我成了這樣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樣的廢人。我們這個可憐的兒子,可憐他將來也還是要同你我一樣。”
  
  說着那老人已經感覺着他那窪陷着的眼眶裏面,涌出了滾熱的泉水出來。那殘廢的老媽媽也在哭了。
  
  ——“可不是嗎?”她說,“我有時候實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樣。你沒有看見那孩子的面孔喲。那真是比白菜的葉子還要慘白。頭髮呢,差不多兩個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還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舊衣裳穿了去了,又長又大,我看見真是流出了眼淚來。啊,你看不見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裏看不見!我心裏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認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確的,他雖然瞎了眼睛,但他沒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裏面,所看出來的道理有時比什麽哲學家、宗教傢還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學家、宗教傢要想看出什麽道理的時候,不是要把眼睛閉着的嗎?他們就是要學這瞎子的聰明。但是他們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們看出來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們的道理衹是想怎樣去維護有錢人,怎樣去維護他們有錢人的世界,因為他們自己多半是有錢人,多半是有錢人的走狗啦。譬如他們說,世界是平等的,人類是平等的,——但是他們的世界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世界,他們的人類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人類。……你知道,貧窮人不是人,衹是牛馬啦!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曉得他們完全是欺騙!
  
  那老人又接續着說:“你想瞎眼睛嗎,我倒有時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們的兒子多受些贅纍啦。”
  
  你看這是平等不平等呢?這種思想是不是有錢人的心裏可以想得出來的呢?他們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們還要叫他們的科學家去發明些什麽返老還童的方法呢。哲學家說:生是可貴的,生是可貴的,你要摯愛着生,要使你的生有意義,有價值。宗教傢說:自殺是罪惡,自殺是罪惡,你要體諒上天好生之德。這些話對於貧窮人的意義是:你要多活一點呀,多受我們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貧窮人的生對於有錢人倒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們須要知道:一切的價值都是由貧窮人的身上出來,都是貧窮人的力量。假使貧窮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間上還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水可以養人,也要你去挑來。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種。沒有一種東西是不用人的勞力的,——不過這兒所說的人衹是貧窮人;有錢的人是從來不做工作的啦。他們還說什麽天,還說什麽上帝,這衹是有錢人的守護神,有錢人的看傢狗,說更切實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裏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獄的刑罰來恫嚇你,使你不要去幹犯有錢人的財;他把天堂的快樂來誑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錢人的牛馬。好,別人要打你的左頰,你把右頰也拿給他打;別人要剝你的外衣,你把襯衫也脫給他;資本傢要叫你每天做十二點鐘的工,你率性給他做二十四點,你這樣就可以進天國,你的財産是積蓄在天國裏面的。……嚇嚇,你看,他們這些沒有良心的話,能夠誑得到瞎子不?
  
  ——“啊!我們受的是怎樣的報應喲!”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聽見那瞎子老爹說出想死的話,她愈見傷心起來,她哭得把喉嗓都梗着了,她說了這一句話,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
  
  但是她這句話,卻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發起來了。這瞎子老爹也和那剛纔說過的剋培一樣,在他的勞苦的工人生活裏面,鍛煉出了一個比鐵還要堅實的道理出來。他曉得一切的資本傢都是強盜;他們的財産,他們的錢,都是從貧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貧苦人的血,貧苦人的力氣。什麽因果報應,天堂地獄的話,都是強盜們所用的武器。
  
  他發着氣說道:“報應!什麽報應呢?哪個忘八蛋敢來報應我們?”
  
  那老媽媽一時被他喝止着了。但是她心裏還是不悅服的。她年輕的時候也曾聽見那瞎子老爹說過,要把工人團结起來,反抗一切的資本傢,要把世界造翻轉來。然而貧窮人永遠還是牛馬,有錢人永遠還是暴君。而他們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癱癥。因而她總覺得那瞎子老爹說的話是在做夢。她忍了一會,但她仍然不服氣地說道:
  
  ——“你雖然愛那樣說,但是有錢的人永遠有錢,沒錢的人永遠受罪。我看這些都還是天意,無論怎麽,人是不能輓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見忍耐不住了。“天這樣東西假如是存在,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給他打斷了!我們有什麽罪過應該要受這樣的苦楚?我們的罪過衹是沒有錢!我們的錢都是被強盜們颳去了。那些有錢的強盜!殺人不見血的強盜!他們偷了我們工人們製造出來的東西拿去做財産,他們還要把我們捆着。你曉得嗎?那些什麽天意,什麽報應,什麽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話,都是他們所用的捆仙繩啦!強盜來偷我們,他索性先把我們捆綁了,免得我們還手,眼睜睜地看着他把我們偷得一個精光。你怕我們貧窮人永遠都是這樣沒出息的傻子嗎?我們要永遠受着捆綁,聽他們剝奪嗎?哼!這繩子已經朽了!衹要我們一掙紮便可以弄斷它,我們反抗強盜的時候快要來了!那時候上帝老官兒會拿來給我們做墊腳凳。我們的天國就建設在這地上了,那時候我們地上會出現奇跡!我們瞎了的眼睛要睜開,癱了的身子會起床,瘸子會走路,斷了的手脖子會活起來啦。啊,啊!天國快到了!你們看罷!你們看罷!
  
  瞎子老爹坐在床頭,一面說着,一面把他的拳頭舉起來,嚮那黑暗的空中亂打。
  
  他覺得他的一片牢騷似乎把那老媽媽鎮服着了,其實她這時候並沒有聽他的話,她在註意着聽取另外一種聲音。
  
  四
  
  有些腳步聲音嚮他們的小屋子走來。
  
  ——“爹爹,你聽,是不是兒子回來了、那腳步的聲音!”癱了的媽媽睡在床上問。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傾聽了一下,但他連連說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兒子的腳步聲!兒子快回傢的時候,他的腳步是很快的,很重的。這腳步的聲音雖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會果然有一農夫提着一個小小的燈籠,從他們的門前走過。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媽媽又說,“他從來沒有丟下過我們兩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會,她又自言自語地說:“唉,該不是在工廠裏面遇到什麽危險罷?啊,真使我擔心呀!”
  
  危險的觀念在這老媽媽的腦中,同時在那瞎眼老人的腦中,接接連連地就給電影一樣,表現了出來。
  
  他們想到那工廠裏面的比電閃還要快的各種機器,各種車輪。假使人一不註意,一甩挂着了它們,那不是斷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異地的,他們的兒子怕是挂着了什麽車輪,受了傷,或者死了。他的鮮紅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機器,和暴雨一樣嚮四方飛濺。
  
  他們想到了霍亂癥的患者。他們的兒子怕正在大吐大瀉,全身都已經成了枯柴一樣了。
  
  他們又想到那橫衝直撞的汽車。一位大資本傢挾着他的嬌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輛很輝煌的汽車從街上飛也似的跑過,他們當然是去赴某處的宴會的了。他們的兒子在前面走着,由於那汽車開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攔腰把他衝倒了。手腳軋斷了,血液迸射出來的光景;腦袋壓破了,腦漿四射的光景;肚腹壓破了,大小腸突出來了的光景,一一呈顯了出來。
  
  這些想象把那老媽媽的心髒幾乎要裂開的一樣。那瞎子老人呢?他心裏也是難過,不過不輕易說出口來。他反而這樣說,來安慰他的伴侶:
  
  ——“或者怕是和剋培們去開會去了罷?我知道剋培近來是時常召集工人開會的,就在這樣的晚間。因為我們工人開會是衹能夠秘密的啦。那些有錢的忘八蛋們,他深怕死我們團结,深怕死我們說話。這是當然的啦。機器一說話,那機器就要吃人。這是強盜們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們男子真忍心!你們衹是想殺我們的孩子!”那媽媽這樣說。
  
  ——“怎麽說?我們正是為孩子們設想呢。我們不把那些強盜打倒,我們的孩子們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那媽媽又說:“生成的命有什麽辦法呢?你們說反抗,反抗,反抗了這麽多的年辰,究竟有什麽效果?反抗一次,倒黴一次,衹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們又囫圇吞了我們無數的孩子。那剋培,我倒是不高興他呢!”
  
  ——“你簡直豈有此理!”老爹有點生氣了,但他接着又轉了口。
  
  ——“要想成就大業,不犧牲是沒有辦法的。你聽見過那螞蚊子過河的話沒有?聽說有什麽地方的螞蟻子要搬傢,路上遇着一條小小的河,那領頭的螞蟻子便跳下河去。一個跳下去,兩個跳下去,三個跳下去,接接連連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說是淹死了,犧牲了。但是,它們的屍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橋,其餘的螞蟻子便都踏着橋渡過河去了。我們現在就是要做這些跳河的螞蟻的啦。”
  
  那老人很熱心的嚮那婦人解說,但是她實在是太關心她的兒子了,她自己就給被人傢把翅子打斷了的雀鳥一樣,落在地下,要想飛怎麽也飛不起來。她衹是說:
  
  ——“你把我拿去做螞蟻子倒好了!別人把人當牛馬,你們卻把人當成螞蟻子。”
  
  ——“我們是快要淹死了的螞蟻子呢。”那老人接續着說。
  
  “不過,我們不是跳下河裏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漲起來把我們淹死的。縱橫是死,跳下去,我們還有希望在後頭。”
  
  那老媽媽不願意再說話了:因為她聽見那老人的聲音裏面實在是含得有無窮的眼淚。她自己也曉得他說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螞蟻子終究總要過河,不過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這當中也不知道還要犧牲多少兒女,這在她們做母親的人實在是不忍心。這種不忍心,她自己也覺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說就是她們女性的缺點。所以她也時常恨她怎麽不生成一個男人,其實她們做母親的人才是能夠犧牲的!她們的一輩子差不多衹是在替她們的兒女做橋。
  
  在這時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許多人的腳步聲音來了。萬一的希望是這些腳步的聲音中有他們兒子的在裏面,但是一個一個地過去了,而他們的兒子終不見回來。不消說是不能夠回來。他現在還丟在監獄那面,是死是活,我們還不知道呢。
  
  半夜的時候,又來了一種腳步聲,的確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門前便停止着了。
  
  那癱了的媽媽以為是他的兒子回來了,幾乎從床上爬了起來。但是這來的卻不是她兒子。衹聽那來的人說道:
  
  ——“李羅老爹,我來了。”
  
  ——“哈哈,剋培嗎?你快進來。”
  
  剋培一面擦了一根洋火,一面走進去。他在那老媽媽的床頭邊上找着一截點殘了的洋燭,還不到兩寸長光景,他把它點燃了。那小屋子裏面相對地擺着兩張木板床,床上衹敷了點子稻草,除此以外差不多可以說什麽都沒有了。
  
  剋培坐在孝羅老爹坐着的一張床上,他拿了一包餅幹出來,分了一半給孛羅,把其餘的一半給了那對面床上癱睡着的媽媽。他說:
  
  ——“小孛羅今晚不能夠回來,我想你們是一定沒有吃晚飯的。”
  
  那老媽媽接着餅幹並不吃,衹是問道:“小孛羅怎麽了?他今晚怎麽不能夠回來?”
  
  剋培纔把那工廠裏面起的事情嚮他們說出,但是剛好說到小孛羅被車輪捲了去,把右手割斷了,倒在地下,衹聽那老媽媽在床上大叫了一聲:
  
  ——“啊呀!我痛心的兒呀!”
  
  害了癱病的人竟那麽猛烈地在床上大動了幾下,但從此便沒有聲息了。這使剋培吃了一驚,他趕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學羅把他拉着,他說:
  
  ——“不要緊,不要緊,她素來是有這種痰迷癥的,停不一會自己會好起來,最好你不要動她。”
  
  他接着又催着剋培把下文說出。
  
  剋培說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隻斷臂從地上躍起,打了那鮑爾爵爺,工廠已經大暴動了。
  
  瞎子的老孛羅聽見,雖然他那窪陷着的眼裏有不少的眼淚在那兒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確是顯出一種很緊張,很興奮,而且很愉快的神態,他連連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們瞎子是快要睜開眼睛,癱子是快要起床的時候了!以後怎麽樣了?以後怎麽樣了?”
  
  原來那剋培看見工廠已經暴動了起來,他曉得敵人方面一定要派兵來彈壓,工廠裏的工友們是萬分危險的。假使不在這時候策動全體工人的響應,那局部的暴動一定會失敗,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犧牲的。所以他便趕快從那工廠裏抽身出來,經過和大傢商量之後,對於全島上的工友,下了總動員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着夜陰襲擊各機關,各工廠,徹底與敵人戰鬥。
  
  老孛羅聽見他這些話,真是喜歡得快要發狂的樣子。仍衹是連連叫道:
  
  ——“啊啊,我們瞎子會睜開眼睛,癱子會要爬起床來了!我已經看見我們的紅旗高擎在尼爾更達的高空,我已經看見我們的無産軍占領了一切的工廠,我已經看見一切的資本傢都在發抖,他們的項上的金鏈子會變成鐵鏈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羅!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剋培!”
  
  剋培本來已經知道鋼鐵工廠的暴動已經失敗,小孛羅已經犧牲,其他的男女工友們都已經下了監獄,但他看見老孛羅這樣的高興,不忍再把這悲慘的消息嚮他報告了。他的心裏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着去指揮行動,同時他又懸念着將來的萬一的失敗。這次假如失敗,是一個整個的行動,犧牲的浩大不用說是可以預想的,而且使敵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無數的睏難。所以他把經過的情形很簡略地嚮那瞎子老人說明之後,他並沒有把詳細的計劃告訴他。他的詳細的計劃是怎樣呢?他和同志們已經約好,分成了兩隊來進行工作,一隊是放火隊,另一隊是軍事行動隊。約好在夜半正兩點鐘舉火為號。用什麽來舉火呢?那就是剋培放火燒自己的房子。假使在兩點鐘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計劃失敗了,敵人已經攻進了剋培的傢,一切行動便衹好作罷。剋培的傢和老孛羅的傢相隔不遠。
  
  剋培把老孛羅的房子檢點了一下,看見老媽媽還沒有動靜,他準備告辭了,但關心着又問一遍:
  
  ——“老闆娘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的,你讓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燭滅掉吧?”
  
  ——“不,你讓它點着,她快要醒來了。”
  
  ——“那麽,我現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說;萬一是失敗,我就很難再和你見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着說。“不要說那樣不吉祥的話,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剋培的手,把他送出門外去了,一直等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又纔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媽媽,媽媽,你好些了嗎?”
  
  他嚮着對面的床上問了幾聲,但是,沒什麽動靜。這時候他突然得到一種預感,他不覺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裏想:
  
  ——“啊,該不是……?”
  
  他趕快站起身來,伸手嚮對面的床上摸去。他摸着那癱睡着的老媽媽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塊一樣了。他趕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麽氣息也沒有了。他到這時候纔曉得那老媽媽是已經死了。
  
  ——“啊,啊,媽媽,媽媽,你已經死了嗎?”
  
  他這麽叫了幾聲,滾熱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涌出來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來。
  
  ——“好的,好的!我們癱子起了床,瞎子也要睜開眼睛了。新的世界裏不會有殘廢人存在。新的世界裏不會有比豬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做工的人不應該有飯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天國般的洋房裏。我們給這新生的世界祝福,我們為這新生的世界開拓些空地出來,把這舊世界的罪惡,舊世界的殘骸,舊世界的污穢,通同消滅幹淨!啊,火喲!火喲!你是消滅一切的淨火。”
  
  他的手摸到那快要燃完的洋燭了。他順手在床上抓了一把稻草來,很留心地點燃了,他把來投在他自己的床上,投在老媽媽睡着的床上。
  
  火勢熊熊地燃起來了。
  
  床上壁上一片都是火光。
  
  那老人起初在那火光中歡喜着手舞足蹈,不多一刻,除火而外什麽都看不見了。衹是一片赤光,衹是一片紅火。
  
  ——“哈哈哈,瞎子睜開眼睛,癱子起了床了!”
  
  火光裏面好象還有這樣一片的聲音。
  
  五
  
  老孛羅的房子燒起來了的時候,突然之間四方八面都起了火災,四方八面都爆發了起來。火藥庫的爆發,軍器庫的爆發,洋油庫的爆發,各種各樣的爆發接接連連地起來,猛烈的光景,猛烈的聲音,比任何劇烈的戰爭還要厲害。火焰,濃煙,嚮繁華的都城進攻,幾千萬道的紅舌在那城市上舐來舐去。
  
  這時候資本傢的陣營裏面突然受了這樣一個猛烈的襲擊,大傢從夢裏醒來,拼命地和火决鬥。但是那火就如由地底噴出來的一樣,這裏也是,那裏也是,四面八方都是。一城都動亂了起來了。水竜的車輪聲,噴水聲,救火的鐘聲,人聲,嚷成了一片。街上看看快要成為河流了。河流裏面的水看看快要沸騰了。火嚮天上燃燒,火光的影子投射在水裏,上天下地一片都是紅光。
  
  啊,痛快!痛快,幾千百年來被壓伏在胸中的無産階級的怒火,在這時候盡量的迸發了出來。可憐的是那些平時作威作福的人們了!他們平時住在那天國一樣的高大房屋裏面,穿的是極奢華的衣裳,出門坐汽車馬車的,現在呢?跑得慢的被火燒死,或者被摧折了的屋頂壓死,跑得快的有的從窗口上跳出來,不是跌破了腦漿,便是折斷了手腳,無數的醜惡的死屍活屍,橫陳在快要沸騰的水裏,那些裸體獸的跳舞喲!毛氈的跳舞喲!有錢人穿不及衣裳也曉得打着赤膊逃命了。有錢人穿不及鞋子也曉得打着赤足走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兒喚女的,呼爺喚母的,喊妻子的,喊丈夫的,還有站在屋頂上喊救命的,一街都是。有錢人的天國完全變成了地獄了。
  
  這是尼爾更達島的末日!在破滅的資産階級是這樣說。
  
  這是尼爾更達島的新生!在新興的無産階級是這樣說。
  
  原來那剋培的計劃是把工人們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埋伏在四處做放火的工作,另外一部分是集中在他住的附近,準備作戰鬥的工作。他是約定了在夜間兩點鐘的時候舉火為號的,用什麽舉火呢?就是他點火來燒自己的房子。為什麽定要舉火為號呢?我們要曉得工人們是沒有鐘錶的啦。當他往老孛羅傢裏去的時候,所有一切的準備都已約略就緒了。他離開老孛羅時候還沒有到一點鐘,他就是要趕回傢去,等時間到來點火燒自己的房子的。但等他還沒有走到自己的住傢,老孛羅已經把自己的房子燒了,四方的埋伏者以為時辰已到,所以便一齊爆發了起來。
  
  這時候準備做戰鬥的一部分工人還沒有十分集齊,剋培的心裏真是十分憂慮,他伯的是這一次的暴動會要完全失敗了。但是僅僅是放火的工作便已經收了極大的效果。那資本傢的陣營完全弄得一個天翻地覆了。那島上的政府看見火勢不能遏抑,把全部的警察和士兵都化成了臨時的消防隊。所以當剋培率領集齊了戰鬥士嚮各處的兵營襲擊的時候,那些兵營差不多完全是些空營,幾幾乎是無抵抗地便被工人們占領了。各處的機關也是一樣。就這樣工人們把資産階級的武裝完全解除,而同時把無産階級的陣營全盤武裝了起來。尼爾更達的政權是已經移到工人手裏了。
  
  這政權的轉移好象很容易,好象是在事實上不能辦到的,但是我們要知道工人們是受了多少年辰的痛苦,就是剋培的經營也不知道是費了多少年辰的心血了。奪取政權本來並不是什麽難事,我們單從簡單的數量來說:資本主義發達的結果,無産階級是衹有一天一天的加多,資産階級是衹有一天一天的減少,而且資本傢的經營在它必然的路徑上是替我們把無産階級團结了起來。所以衹要我們能夠有組織,能夠犧牲,能夠徹底與敵人反抗,我們人數多,他們人數少,無論怎樣那資産階級的政權是衹好拱手奉送於我們。不過我們奪取來了的政權,要看你怎麽樣才能夠把它鞏固。
  
  我們為什麽要奪取政權?並不是無産階級受了幾千年的壓迫,要起來報仇,要起來把那專橫的資産階級壓製下去,讓我們自己來專橫,我們是要為全人類的平等的發展而謀世界的進化的。資本傢把世界上的全部財産壟斷在自己的手裏,使大多數的人類受無窮的迫害,連自己所需要的極小量的生活費都不能滿足,大多數的群衆衹能做肉體勞動,連牛馬都不如,那精神上的發展不消說是從來沒有夢想到的。這在無形之中不知道阻礙了世界的多少進化。一人的物質的需要是有限量的。一人的精神的發展是無限量的。我們就是要人人能自由的得到這有限量的物質的需要,而能夠盡量的發展他們的精神的活動。所以有人說,無産階級革命是專門為的面包問題,這是誤解或者是有意的誣衊。這種理論我們是要嚴烈的把它消滅的。我們要鞏固我們的政權,然後我們的理想才能夠實現。我們知道資本傢的反抗是很執拗的,因為他享了幾千百年的不勞而食的幸福,你一下替他剝奪了,他是死不甘心,他一定要捲土重來的。而且全世界上的資本傢,那是成了一個聯合的陣營,你在某一個地方局部地把資本傢消滅了,別地方的資本傢一定要來環攻你,使你終究要投降到他們的陣營裏面。所以我們為壓伏這種反動的力量,為抗拒這種執拗的敵人,我們無論如何有鞏固我們的政權的必要。其次我們知道,世界上的物質的發展還沒有達到盡頭,我們要希望每個人能夠自由地得到他的物質的需要,一時恐怕還不能夠辦到,所以我們要趕快有計劃的使物質的生産力盡量的發展,以達到我們的精神力的盡量的發展,這是需要有長時間的經營的,所以我們也必需有長時間的鞏固的政權。還有我門人類的精神是在私産社會的制度之下受了幾千年畸形教育,世界上層積纍纍的教條,汗牛充棟的理論,都是私産制度的護符,他們要把這些有毒的殘骸完全毀掉,把人類的精神引還到自由的天地裏面,這也是需要有長時間的訓育才能成功,所以我們的政權也需要有長時間的鞏固。總之我們無産階級的奪取政權並不是從快報仇的欲望,我們無産階級的希圖鞏固政權也並不是要滿足自階級的支配的欲望。無産階級的奪取政權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要把反對階級徹底製服,你要使物質的生産力盡量的發展。你要使人類的精神恢復到本然,這卻不是容易的事體。要你把這些事情辦到了,然後無産階級的革命纔算是真正的成功,自由的社會然後纔可以真正的出現。
  
  剋培把尼爾更達的政權奪取過來了,“工人暴動萬歲!”“無産階級革命成功萬歲!”的呼聲震動了全城,這時候放火的工作停止了,放火的人一變而為救火的人,火神受着了這一支生力軍的襲擊,他的勢焰也就漸漸消滅了下來,天也漸漸的黎明了。
  
  舊社會的消防隊,警察,兵士,他們在救火的時候,一大半的力量是用在趁火打劫上的,火勢漸就熄滅,他們的搶劫還沒有停止。這時候工人軍已經布滿了各街,把全城的秩序維持了起來。一瞬間以前還是有産社會的死敵的,而今成了他們的救世主了。他們也並不是有什麽天生的罪惡,他們的罪惡也就在有産!他們衹要把産業放棄,和無産階級者是同一樣的人。所以害他們的並不是無産階級,衹是他們自己心中的私産觀念。這種病癥就給小兒們吃東西過多,在肚裏不消化,起了自傢中毒的現象一樣,衹要他們早早吃些瀉藥,早早施行灌腸的手術,那他們的生命是還可以拯救的。無産階級的暴動便是他們的瀉藥,無産階級革命便是他們的灌腸手術呀!世間上的笨人,你們何苦要仇視你的醫生而自己討死呢?
  
  尼爾更達島上組織了工人政府了,剋培便是這工人政府的委員長。舊社會的支配者有的逃了,有的被工人拘捕着,大約是要聽候將來的人民審判的。
  
  那工人政府裏面最重要的有三個組織。
  
  一個是軍事委員會。他們曉得軍事在革命過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對於反革命派的蠢動和外來的資本主義國傢的進攻,非有堅實的軍備不能使工人的政權鞏固。
  
  第二是國民經濟委員會。這是規劃物質的生産與分配的最高機關,物質的生産與分配要跟着大衆的需要的緩急多寡以定其比例,不能夠聽其陷在無政府狀態裏面而胡亂産出的。
  
  第三是教育普及委員會。這不僅要教育島上的人民,還要教育全世界的人類。要全世界的人類知道資本主義的社會是必然的崩壞,而非資本主義的建設纔是救濟全人類的福音。
  
  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便把這些機關組織起來了,還有那目前應該做的善後問題譬如那難民的整理,居室的分配,災區的清掃,都是以很完善,很迅速的方法執行起來。尼爾更達城遭了這一次的火災,大概燒去了三分之二的樣子,但是就以那殘餘的三分之一的建築,分配與全城的人居住,還恢恢乎其有餘,你們可以想見那資本傢們平常是占領了多少有用的産業而使它荒廢了啦!
  
  全島的産業都歸國有,全島的工場都歸國有,凡未經毀滅的工場立刻由工人政府組織工廠管理委員會,即行開工。已經毀滅的不消說工人政府是要陸續建立的,這正是工人政府的重大的使命,他把舊的世界毀滅了,正是要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出來。
  
  這些詳細的施設計劃,我們在這兒用不着細說。那教育普及委員會出了不少的社會科學的書籍和富有革命精神的文藝作品,那已分頒到了我們全世界的各個地方,我們至好是去研究研究,趕快也使我們受些教育罷。我們現在最關心的是那丟在監裏的小孛羅。
  
  那小孛羅怎麽樣了呢?是死?是活,那監獄燒了沒有呢?
  
  這些都是我們很關心的問題。
  
  那小孛羅所投的監獄是在那島上最高的地方,火勢猛烈的時候是沒有延到這兒來的。小孛羅自從丟在監裏以後,他斷了的有手一直是握在他的左手裏面。別的人都很悲觀,在監裏衹是埋頭喪氣的不作聲息,有的甚至於在那兒嚼泣,但是小孛羅始終是興奮着的,他在那監房裏走來走去,他的腳步沒有停止着過。
  
  他的興奮不消說是由於他的反抗熱情,但是他的身受重傷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他的熱度已經漸漸高起來了,他的意識在當時已入了昏蒙的狀態,他不住的時常絶叫:
  
  “工友們,我們要占領工場。我們要受剋培的領導。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是我們的。殺盡資本傢。殺盡工人的壓迫者。”
  
  很簡單,很激昂的語句時時從他們的口裏吐出,他自己好象還是在工場裏激戰着的光景。
  
  剋培在把兵營占領了的時候,他隨即派了一隊武裝的工人來劫取監獄,因為那監獄所在地是很高的緣故,所以有許多的敵人都逃避在那兒附近。武裝工人上去的時候還不免小小有點衝突,結果是把敵人全部生擒,把小孛羅及全部的囚徒都救出了。
  
  小孛羅被工友數人擡到剋培的面前,那時候那被生擒的殘敵裏面,正有那製鐵工場的管理人鮑爾爵爺在裏面。鮑爾爵爺與小孛羅同到剋培的面前,剋培抱着了小孛羅幾乎哭起來,那小孛羅還是在叫:
  
  “啊,殺喲!殺喲!殺盡資本傢!殺盡資本傢的走狗!”
  
  他還是高舉着他的斷手在那兒指揮作戰的光景。回頭剋培嚮着鮑爾爵爺說:
  
  “鮑爾爵爺,你現在曉得我們工人的尊嚴了嗎?今天的事情是你激發起來的,我們實在是感謝你。不過我們是飽受了你的鐵鞭,我們今天要叫你飽受我們的鐵拳。我們也不拿你來槍斃,也不拿你來殺頭,我們要拿我們的拳頭來把你打死!”
  
  他的話剛好說完,一切的工人都同聲叫打。這時候小孛羅的神志好象突然清醒了的一樣,他瞥見了鮑爾爵爺便大叫道:
  
  “啊,你這惡魔!你這該死的惡魔!”
  
  舉起斷手一陣的在他頭上亂打,那僵硬了的手打下去真是比鐵還要沉重。鮑爾爵爺經不住他的一陣亂打,早已斷了氣倒在他的腳下了。
  
  “哈哈,痛快!我們今天把我們的敵人打倒了。……啊,我要回去看我們的父親,看我們的母親。”
  
  說着他就跑起來,剋培們把他拉也拉不住,衹得又同幾個人把他擡回傢去。因為他是這一次暴動的元勳,跟着他走的工人真不知道有多少了。
  
  但是回到傢裏一看,那兒還有什麽呢?衹是一團灰還在冒着煙霧。
  
  到這時候大傢纔知道,昨晚上起的火號纔是老孛羅這間房子。但是老孛羅自己燒了的,還是誤事失火呢?誰人也不能知道了。房子是燒了,一位是癱子,一位是瞎子,下消說都沒有逃出火來。他們趕快把那黑灰撥開,纔發現了那兩人的焦炭一樣的屍首。
  
  小孛羅看見他父親母親的屍首,他踉蹌地走去撫摸。
  
  “啊,父親,母親,我們勝利了,你兒子回來了。你們睡得好安穩,啊,我已疲倦得不堪,我也睡罷。”
  
  說着就倒在他父母的屍上。
  
  他這一睡同他父母一樣便永沒有起來。
  
  工人們圍在周圍很虔誠地沉默了好一會。
  
  最後是剋培提議要在這兒替小孛羅建一個紀念塔,大傢都贊成了。要替小孛羅鑿一尊大理石的遺像,左手拿着斷了的右手在指揮作戰的光景,大傢都贊成了。還要為小孛羅及老普羅夫婦及這次死難的工友們舉行國葬,大傢也都贊成了。
  
  這幾件事體一决議了之後,就給國傢的其他的大事一樣,很雷厲風行地舉辦了起來。
  
  舉行國葬的一天也就是小孛羅的紀念像紀念塔開幕的一天。小孛羅的紀念像把它安置在那島上的公會堂裏了。幾十萬的工人和島民團集到紀念塔的周圍。那塔大概有五十丈高的光景,全身都是用鐵鑄成。
  
  大傢擡起頭來了。
  
  開幕的時候,衹見塔頂上一個紅色的鐵拳嚮天空伸出。
  
  大傢都不約而同的把右字握成拳頭嚮天空伸了出來。
  
  大傢都不約而同的喊了幾聲:
  
  ——“鐵拳萬歲!鐵拳萬歲!鐵拳萬歲!”
  
  1927年10月4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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