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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是賈平凹的第12部長篇小說。內容涉及其家乡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鎮的故事。作品以細膩平實的語言,采用“密實的流年式的書寫方式”,集中表現了改革開放年代鄉村的價值觀念、人際關係在傳統格局中的深刻變化,字裏行間傾註了對故鄉的一腔深情和對社會轉型期農村現狀的思考。書中大部分人和事都有原型。賈平凹稱“我要以它為故鄉竪一塊碑”。
  小說裏的主人公金狗,歷經了務農、參軍、復員回鄉、州報記者、辭職跑河上運輸幾個人生的大起落,小一號商州的蕓蕓具象便隨着他的生活際遇而漸次展開。那是上個世紀最後10多年間一幅真實的社會畫捲。當時改革作為一個關鍵詞,無時不在牽動着中國政治高層和普通百姓的思維與心態。各種探索正處在起步期,各種機遇正在給人們帶來希望。如同大河響起了冰凌碎裂的聲音,人們敏感到新生活的浪潮已撲面而來。從金狗最初出發點的那個小村仙遊川,到兩岔鄉,到白石寨縣,乃至整個商州,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打破封閉後的亢奮與躁動。
  本書是作者“商周係列”的第一部,奠定了賈平凹在文壇的實力派地位。該書已經出版即引起轟動,並獲美國文學大奬。
  這部敘述無羈,寓意豐饒的長篇小說是一闕尋找天人合一的祈歌,作者苦著三年,歷經四次修改後完成。
  獵人、記者、爛頭在為商州尚存的十五衹狼拍照存檔的差途中,血光之災比比皆是,妖夭奇遇倏然叢生,詭事異象迭出不窮……
  上帝把顛覆一塊文學樣板的策源地給予賈平凹之時,已經洞察到這位小說英雄會縱情高歌地開拓文學的疆域,將一部奇書傳到人間。
  該書以改革開放三十年為背景,以郭傢店的發展變化為藍本,以郭存先的經歷為綫索,細膩而深刻地描寫了一群農民起伏變化的生活,入木三分地剖析了金錢、欲望、權力對人性的衝擊。郭存先開始不過是個從事着古老行當——砍棺材的手藝人,走南闖北,見識了太多的死人,也結交了各式各樣的人物。他最初的人生目的衹為活命,到後來卻變得富甲一方,在發跡的漫漫長路上,他什麽活兒都幹過,什麽招兒都使過。他本是一個本質善良而勤奮的普通農民,不計名利、甘苦,這樣一個好人,在從貧窮到暴富的過程中,卻無法抑製自身的欲望在權力和財富中無限膨脹……在對自己建立的強大經濟實體的把握和控製中,他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統治者”。土皇帝終於深陷囹圄,“帝國”不再,郭傢店去嚮何方?
  一群光着脊梁耪大地、啃大餅子放響屁的爺兒們。他們喝着涼水、吧嗒着旱煙袋有滋有味地嘮着娘兒們的事兒,睡夢裏都尋思着把花轎迎到傢,可最終仍然是望不到光明。有的費勁兒巴力地買來個媳婦兒,可用香胰子洗了又洗,人傢就是不讓挨身.有的娶不上媳婦兒連爹都嫌棄,落得個捧着空飯碗到處找爹;還有的因為媳婦兒惹了禍,媳婦兒沒有,傢也沒有,喪傢狗似的四處逃亡。
  這是一部世情小說,從世道人心的角度,描繪出耳目一新的東南地區鄉村俗世生活。小說專寫傢長裏短、生老病死,着力對生活本身進行日常化精細刻劃,兩代人的命運躍然紙上,瑣碎小事裏展現出驚人的文字魅力,也包容了無限的人生感悟。
  《虛土》是被稱為“20世紀最後一位散文作傢”的劉亮程繼《一個人的村莊》之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依舊是一座村莊,建在茫茫的虛土梁上。一個五歲孩子,一直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出生。或者已經出生卻從沒有長大,長大的全是別人,全是被別人過掉的生活,被別人做完……生活的方向被一場一場風吹偏,人們在虛土梁上落腳的村莊常常空無一人,人都去了哪裏,我自己又去了哪裏。在村莊之外,永遠打問不到自己村莊的消息。在村裏,永遠打問不到自己和傢人的一絲消息。每個人來到村莊都孤單一人,沒有一個同齡人,他小的時候所有人長大走了,等他長大,那些大人都老了。每個人的生活都無人證實。
述盡人間辛酸的親情愛情:傢園
王華 Wang Hua閱讀
  背了命案嫌疑的陳衛國,同時又被病魔判了死刑,絶望間偷偷離開黑沙,原本打算就這麽走嚮死亡,卻無意間走到了一個世外桃源——安沙莊。他的生命在安沙莊奇跡般得到了延續,他在安沙得名依沙,還學會了劃竹船,有一分寧靜悠然而又健康的生活。然而,幾年過後,黑沙要修一個大電站,安沙莊屬於淹沒區,得搬遷。無奈之間,陳衛國又被迫回到了黑沙。這個時候,他兒子已經當上了幹部,如果有人認出他來,不但他要去蹲監獄,他兒子也會受纍。為了不讓兒子受纍,陳衛國不惜燙壞了自己的臉。作者用荒誕的手法書寫人性,用一個“世外桃源”的傾覆來控訴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摧毀。故事着重於“情”,世外桃源裏天地人和之大情,村鄰之間的世情,父子、母子、兄弟之間的親情,還有像露水一樣純潔的愛情……其情蕩氣回腸,其情驚心動魄……其情,盡是人間辛酸。
塵埃落定
阿來 Alai閱讀
  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於2000年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奬。評委認為這部小說視角獨特,“有豐厚的藏族文化意藴。輕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充滿靈動的詩意”,“顯示了作者出色的藝術才華”。著名軍旅作傢柳建偉更是肯定地說,阿來會以本書獲得諾貝爾文學奬。
  
  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四川阿壩地區,當地的藏族人民被十八傢土族統治着,麥琪土司便是其中之一。
  
    老麥琪土司有兩個兒子,大少爺為藏族太太所生,英武彪捍、聰明勇敢,被視為當然的土司繼承人;二少爺為被土司搶來的漢族太太酒後所生,天生愚鈍、憨癡冥魯,很早就被排除在權力繼承之外,成天混跡於丫環娃子的隊伍之中,耳聞目睹着奴隸們的悲歡離合。
  麥琪土司在國民政府黃特派員的指點下在其領地上遍種罌粟,販賣鴉片。很快暴富,並迅速組建了一支實力強大的武裝力量,成為土司中的霸主。
  
    眼見麥琪傢因鴉片致富,其餘的土司用盡心計,各施手段盜得了罌粟種子廣泛播種,麥琪傢的傻少爺卻鬼使神差地建議改種麥子,於是在高原地區漫山遍野罌粟花的海洋裏,麥琪傢的青青麥苗倔強的生長着。
  
    是年內地大旱,糧食顆粒無收,而鴉片供過於求,價格大跌,無人問津,阿壩地區籠罩在饑荒和死亡陰影下。大批饑民投奔到麥琪麾下,使得麥琪傢族的領地和人口達到空前的規模。傻子少爺也由此得到了女土司茸貢的漂亮女兒塔娜,並深深地愛上了她。就在各路土司日坐愁城,身臨絶境之時,卻傳來二少爺開倉賣糧,公平交易的喜訊。
  
    各路土司雲集在二少爺的官寨舉杯相慶、鑄劍為犁。
  白鹿原一個深情而神秘的地方,聞名遐爾。“白鹿原民俗風情旅遊區”地處西安市東南,白鹿原腹地,鯨魚溝中上遊,距西安20公裏。
  白鹿原自然環境獨特,東南依山,三面環水,風成黃土堆積臺原面積263平方公裏,海拔高於西安 300米,虎視十三代古都,自古是兵傢必爭之地,歷代王朝長治久安的天然屏障:土層厚達百米,土壤肥沃,農業發達;地下水藴藏豐富,鯨魚溝水萬古長流,水質甘冽甜潤;空氣清新,天空湛藍,四季分明。
  白鹿原歷史文化積澱深厚,是古代金、元、羌等少數民族雜居及其與漢文化融匯之所。民風淳厚,傳奇色彩濃烈。著名作傢陳忠實依據白鹿原20世紀前半葉為背景創作的小說《白鹿原》,獲第四屆茅盾文學奬,《人民文學》出版社99年評選為“華人百年百部文學作品第一名”,將白鹿原的風土人情,民俗文化推嚮了世界,勾勒出一幅白鹿原雄奇史詩,描繪出一軸波瀾壯闊的白鹿原畫捲,奠定了白鹿原民俗風情旅遊的基礎。
  
  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大傢都很熟悉,事實上這個地名並非虛構,它是陳忠實土生土長的一片土地。
  白鹿原隸屬於西安市灞橋區狄寨鎮,在西安市的最邊上,沒有林立的高樓大廈,沒有熙來攘往的人,衹是一個安靜的村子。因了那本同名的書,白鹿原總算露了些臉,村口有一碑,上面有陳忠實寫的“白鹿原”三字。碑的對面有一個大園子,是薄姬墓,圈起來的地很廣,但未加修繕和管理,中間的封土堆,臺階 145級,聳起於一片麥田之間,在上面看五月的麥田,四下是金黃的一片。
  進到村裏,可以看到路邊很樸實的老房子,一般年代早點的也就建於解放初期,但整個村子透露出的濃郁的滄桑感和鄉土氣息,卻讓人體會到陝西特有的那種厚重。
  白鹿原最出名的旅遊景點是鯨魚溝,它在白鹿原和馬炮原之間,有瀑布一條、湖泊一個,湖邊山腰遍植毛竹,風光疑是江南。不過兩岸的梯田是陝西特色,而且植被很好,黃土較少,滿眼緑色。在湖邊走過,不時有山雞從草叢中飛出,湖中也常看見水鴨和白鷺,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色。
  白鹿原-地理位置
  
  白鹿原位於西安東南,東靠終南山東段的簣山,依偎在終南的懷抱,南臨湯浴河與岱峪河匯入鏟河順原西南嚮北轉入渭河,北依輞川灞河,三面環水。是一個土層以 320米的高差直落鏟、灞二河,上部覆蓋100多米的黃土,中部為三趾馬紅土,下部為棕色沙質泥岩。是億萬年形成的風成黃土臺原。南北寬約9公裏,東西長約30公裏,原面平坦,從東南嚮西北分佈,總面積約263平方公裏。海拔600—780米,高出鏟、灞及西安城區200-300米。年平均氣溫11.8 度。土地肥沃、空氣清新、四季分明。
  現行政區劃有藍田縣安村鄉、孟村鄉、前衛鎮三個鄉鎮,長安區炮裏鄉,霸橋區狄寨鄉和霸陵鄉。人口約20萬。原面上鯨魚溝將原面切割為南原(也叫炮裏原)、北原(也叫狄寨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造就了這塊緊臨大都市西安,但無都市污染的一塊淨土。目前白鹿原區域無大型工廠,完全是農耕區域。建設白鹿原文化城,按照現代生態平衡要求,山、水、田、林路綜合治理,農、林、牧、副、漁文化旅遊全面發展,建設一個以文化産業為核心的文化城。設計規劃建設容易,條件優越。
  白鹿原-歷史淵源
  
  白鹿原,古名“長壽山”、“霸上”,為中更新世紀時期流水和風等自然力經過幾百萬年長期作用下沉澱形成的土狀堆積形黃土臺原,原面平坦完整。白鹿原歷史悠久,人文遠古,實為一文化大原、歷史名原。
  據史料記載,“周平王東遷,有白鹿遊於原上,人們以為祥瑞,是以得名焉”。
  秦漢時期,白鹿原地處京畿,為“上林苑”一部分,相傳趙高指鹿為馬故事中用的鹿,就是從白鹿原上捕獲。
  自秦孝公十二年(前350年)割藍田西北置芷陽縣起,歷史上曾先後在白鹿原建過芷陽、灞城、灞陵、南陵、北山、白鹿、寧民、萬年、樊川、杜縣、長安、藍田等縣。
  白鹿原原高坡陡,居高臨下,依山傍水,地勢雄偉,灞河水環繞原腳,原上平坦開闊,是古長安東面的天然屏障,歷來為古代兵傢必爭之地,傳說中的黃帝滅蚩尤之戰遺址就在原上南邊的“尤風嶺”。漢景帝大將周亞夫、唐李淵女婿左親王衛段論、農民起義領袖黃巢都曾屯兵白鹿原上。
  白鹿原白鹿原景觀
  白鹿原在歷史上曾是皇親國戚、商賈、墨客旅遊避暑憩息之勝地,唐德成元年,高祖李淵校獵於白鹿原,修築“神堯山莊”。
  原上文物遺跡豐富,廟宇寺觀衆多,僅《藍田縣志》記載的就有七十多處,最著名的有清涼寺、太平寺、永福寺等,太平寺原有僧人千餘衆,清涼寺相傳王維曾經居住,是唐太宗每年避暑之地。
  白鹿原是藍田的文化區,又是一方革命熱土。1920年白鹿原腹地孟村鄉成立了約有40名進步青年教師為主要成員的勉學會,他們以“宣傳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陝西社會”為綱領,在陝西革命史上留下深深一筆。1927年1月成立農民代表大會,點燃了藍田縣農民協會運動的火種,1927年4月,由張含輝、陳子敬等宣傳發動,在白鹿原郗傢村成立了藍田地區第一個黨組織,使藍田地區的革命面貌煥然一新,為革命輸送了一大批優秀分子。
  白鹿原人傑地靈人才輩出。南北朝時期的智勝法師就是白鹿原人,他自幼聰慧過人,譽為神童,24歲從揚州乘船經海路赴印度求法,遍遊印度及爛陀寺等,並到鹿野苑學習大乘諸論及講經說法,名聞西域國;唐代中葉著名的畫傢韓幹也是白鹿原人,他特別擅長畫馬,官至大廟寺丞;明末闖王李自成麾下大將劉宗敏便是白鹿原大王村人,他參加起義十餘年,馳騁疆場,有勇有謀,屢建奇功,被封“權將軍”、“汝侯”,為17世紀中葉舊中國大地上叱咤風雲的一位英雄人物。還有現代為民除害、護送汪峰、令白匪聞風喪膽的原海軍劉司令員趙啓民;德高望重,對家乡懷有濃濃深情,官至陝西省省長的趙伯平。這些都是藍田人特別是白鹿原人傑出的代表。
  白鹿原-交通提示
  
  從西安市區到白鹿原18千米,可在西京醫院乘240路公交直達,票價:2元。
  島村雖然研究一些歐洲舞蹈,但基本上是個坐食祖産、無所事事的紈袴子弟。他從 東京來到多雪的上越溫泉旅館,結識在那裏出賣聲色的駒子,駒子對島村表現了比較真摯 的感情;島村則認為二人無非是露水姻緣,人生的一切均屬徒勞。島村一共來雪國3 次,同駒子廝混,兩人之 間也流露了互相愛慕之情,最後揮手而別。島村第二次前來雪國時,在火車上看到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精心照料一位患病 的男青年。姑娘名叫葉子,青年名叫行男。後來島村得知葉子原來是駒子三弦師傅傢的人,行男則是三弦師 傅之子。島村風聞三弦師傅活着的時候,曾有意叫駒子和行男訂婚,駒子也是為給行男 治病纔當了藝妓的。但駒子對此表示否認,實際上對行男也毫無感情,甚至島村二次離 開雪國,駒子送到車站時,葉子跑來報告行男咽氣,哀求駒子前去看看,駒子也未予理 睬。島村雖然欣賞葉子年輕貌美,但在第二次來雪國後的幾次接觸中,並未對她有愛的 表示:直到在他離開雪國之前,劇場失火,發現葉子從二樓上掉下來死去,也衹是略表 同情而已。總括起來。《雪國》並無較多的情節,着重表現的是在雪國那獨有的地方風光中, 島村和駒子相互間的感情交流和****生活。


  Snow Country (雪国, Yukiguni?) is the first full-length novel by the Nobel Prize-winning Japanese author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vel established Kawabata as one of Japan's foremost authors and became an instant classic.
  
  Name
  
  "Snow country" is a literal translation of the Japanese title "Yukiguni". The name comes from the place where the story takes place, where Shimamura arrives in a train coming through a long tunnel under the border mountains between Gunma (Kozuke no kuni) and Niigata (Echigo no kuni) Prefectures. Sitting at the foot of mountains, on the north side, this region receives a huge amount of snow in winter because of the northern winds coming across the Sea of Japan. The winds accumulate moisture over the sea and deposit it as snow while running up against the mountains. The snow reaches four to five meters in depths, sometimes isolating the towns and villages in the region from others. The lonely atmosphere suggested by the title is infused throughout the book.
  Development
  
  The novel began as a single short story published in a literary journal in January 1935, its next section appearing in another journal the same month. Kawabata continued writing about the characters afterward, with parts of the novel ultimately appearing in five different journals before he published the first iteration of the book. An integration of the initial seven pieces with a newly conceived ending, this appeared in 1937. Kawabata re-started working on the novel after a three-year break, again adding new chapters, and again publishing in two separate journals in 1940 and 1941. He re-wrote the last two sections, merging them into a single piece. This was published in a journal in 1946. Another additional piece arrived in 1947. Finally, in 1948, the novel reached its final form, an integration of nine separately published works.
  Plot introduction
  
  Snow Country is a stark tale of a love affair between a Tokyo dilettante and a provincial geisha that takes place in the remote hot spring (onsen) town of Yuzawa (Kawabata himself did not mention the name of the town in his novel).
  
  The hot springs in that region were home to inns, visited by men traveling alone and in groups, where paid female companionship had become a staple of the economy. The geisha of the hot springs enjoyed nothing like the social status of their more artistically trained sisters in Kyoto and Tokyo and were usually little more than prostitutes whose brief careers inevitably ended in a downward spiral. The choice of one of these women as the heroine lends a sense of tragedy to the atmosphere of the book.
  
  The liaison between the geisha, Komako, and the male protagonist, a wealthy loner who is a self-appointed expert on Western ballet, is thus doomed to failure. The nature of that failure and the parts played by others form the theme of the book.
  
  As his most potent symbol of this "counter-Western modernity", the rural geisha, Komako, of his novel Snow Country embodies Kawabata's conception of traditional Japanese beauty by taking Western influence and subverting it to traditional Japanese forms. Having no teacher available, she hones her technique on the traditional samisen instrument by untraditionally relying on sheet music and radio broadcasts. Her lover, Shimamura, comments that, “the publishing gentleman would be happy if he knew he had a real geisha—not just an ordinary amateur—practicing from his scores way off here in the mountains.”
  Characteristics, acclaims and sequels
  
  Edward G. Seidensticker, noted scholar of Japanese literature whos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novel was published in 1957, described the work as "perhaps Kawabata's masterpiece." "According to him, the novel reminds of haiku, both for its many delicate contrapuntal touches and its use of brief scenes to tell a larger story.
  
  As Shimamura (the protagonist) begins to understand his place in the universe, the idea of mono no aware is also quite apparent.
  
  Snow Country is one of the three novels cited by the Nobel Committee in awarding Yasunari Kawabata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1968, the other two works being The Old Capital and Thousand Cranes.
  
  Kawabata again returned to Snow Country near the end of his life. A few months before his death in 1972, he wrote an abbreviated version of the work, which he titled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that shortened the novel to a few spare pages, a length that placed it among his Palm-of-the-Hand Stories, a form to which Kawabata devoted peculiar attention for more 50 years. A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Gleanings from Snow Country" was published in 1988 by J. Martin Holman in the collection Palm-of-the-Hand Stories.
  
  Another Japanese novel, also titled Snow Country, but spelled in katakana as opposed to the original kanji (both books are Japanese), references this work. In the homage to the original, a Japanese student undertakes translating a book from English into Japanese for summer homework. The student does not realize that he is in fact translating a transl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其實早在1946年,喬治·桑就已經開始對田園生活感興趣。這一年她發表了著名的田園小說《魔沼》 ,全書沒有復雜的情節和冗長的理論闡述,而是自始至終充滿詩意。這部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奠定了作傢晚期創作的基調。
  故事的背景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末,中國大陸內蒙古最後一塊靠近邊境的原始草原。這裏的蒙古牧民還保留着遊牧民族的生態特點,他們自由而浪漫地在草原上放養着牛、羊,與成群的強悍的草原狼共同維護着草原的生態平衡。他們憎恨着狼――狼是侵犯他們傢園的敵人;他們同時也敬畏着狼――草原狼幫助蒙古牧民獵殺着草原上不能夠過多承載的食草動物:黃羊、兔子和大大小小的草原鼠。他們同時也深深地崇敬着狼――草原狼是蒙古民族的原始圖騰。狼的兇悍、殘忍、智慧和團隊精神,狼的軍事才能和組織分工,曾經是13世紀蒙古軍隊徵戰歐亞的天然教官和進化的發動機。
  
  正是蒙古民族的歷史和神秘,草原的廣阔和浪漫,將本書的主人公、一個叫陳陣的北京青年帶進了草原。很快,陳陣發現草原並不全是浪漫和自由。牧民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産必須和狼進行戰鬥。他親眼目睹蒙古的女人和小孩與偷襲羊群的狼――象豹子一樣大的狼――徒手搏鬥。也曾誤入狼群、並親眼看見群狼怎樣在頭狼的指揮下,調兵遣將圍獵幾百衹黃羊。但是,人卻搶了狼儲存的食物。為了報復人的貪婪,狼利用鼕季風雪和夏季蚊災的掩護,發動了兩次大規模的偷襲軍馬群的殘酷而壯烈的戰役。於是人又被激怒了。來自於農耕民族的幹部不顧蒙古牧民的反對,開始了大規模的圍獵狼群的戰鬥。狼在死亡前的尊嚴和犧牲精神震撼了陳陣。陳和他的朋友親自掏了一窩小狼,並且養了其中的一隻。他要通過一隻小狼的成長,探索狼的習性和狼的哲學。通過一係列的令人陶醉的有趣的故事,陳發現狼是動物中唯一不可馴服的、十分神秘的動物。比如,第一次面對食物或者面對大批食物的時候,會舉行跑圈,類似現代宗教的感恩儀式或者祭祀;比如,狼一旦離開大地就會顫抖無力,又像希臘神話中的安泰。進而,陳又發現蒙古民族不僅將狼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崇拜的對象,而且,死後又將自己的屍體放到狼出沒的地方,實施“天葬”。蒙古牧民相信狼會將他們的靈魂帶上“騰格裏”(蒙語:天)。狼是蒙古人敬畏的敵人,也是他們相伴一生、甚至是來生的朋友。正是蒙古人帶着狼的精神徵服了差不多半個地球,開通了東西方商業貿易與文化的交流。
  
  陳和他的來自於北京的青年朋友,因為狼的緣故和牧民融為一片。但是,他們無法阻擋來自於農耕文化和文革時期的錯誤政策對草原生態的破壞。他們首先用現代武器殺狼,將僅存的狼驅趕到邊境外。進而,大片的開墾草原土地。幾年以後,草原上鼠害橫行,大片的草原沙化。在作品的最後,也就小說的尾聲,來自於蒙古草原的沙塵暴已經遮天避日地肆虐北京,浮沉甚至飄過大海,在日本和韓國的天空遊蕩……
  
  我們失去的不僅是草原不僅是狼,我們真正失去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價值觀;我們失去的是中華民族早期的圖騰:自由、獨立、頑強、勇敢的精神、永不屈服、决不投降的性格、意志和尊嚴。這是《狼圖騰》的主題和作傢悲愴的呼喚。
  《狼圖騰》-作者簡介
  
  薑戎(筆名)
  本名呂嘉民,1946年生。北京人,北京某大學研究人員。主業:政治經濟學,偏重政治學方面。作品《狼圖騰》之前以呂嘉民之名著寫《落荒》、《羊油燈》。1967年自願赴內蒙古額侖草原插隊。1978年返城。1979年考入社科院研究生院。作品《狼圖騰》:1971年起腹稿於內蒙古錫盟東烏珠穆沁草原。1997年初稿於北京。2003年歲末定稿於北京。2004年4月出版。
  《狼圖騰》-狼性啓發
  
  狼性狼性
  
  所謂狼性,同樣為不甘落後的企業界所津津樂道,並將這些狼性精神鍛造為市場競爭中的唯一生存法則。企業界狼災泛濫,教育界亦未能幸免。開放的深圳主動投懷送抱引“狼”入校,大興“狼性教育”,前衛的某中學甚至在校園裏樹起了狼的塑像,以此教育孩子從小樹立狼的精神……
  
  千百年來一直被人們惡心的狼一夜之間成了神的化身,集智慧、頑強和團隊精神等優秀品質於一身。在人們無限深情的懷念和隨波逐流的贊頌中,狼儼然成為新世紀最熱門的動物。
  
  而狼一旦戲劇性地與文化勾結在一起,又産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狼圖騰》能夠像精神鴉片一樣受到人們的熱烈追捧,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人們對於各種隱私的嗜痂成癖。人們不僅關心明星的私人生活,也窺視歷史人物的官場沉浮。他們還以同樣的熱情關註着動物的隱私,關註着民族的隱私。《塵埃落定》掀起了一陣藏文化熱潮,《狼圖騰》則讓蒙古族的生活細節與民俗風情成為人們視野中一縷新異的風景。
  《狼圖騰》-名人點評
  
  
  《狼圖騰》在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薑戎筆下的草原狼,是生物的狼,也是人文的狼;是現實的狼,也是歷史的狼。因之,這是一部狼的贊歌,也是一部狼的輓歌。——文學批評傢 白燁
  
  讀了《狼圖騰》,覺得狼的許多難以置信的做法也值得藉鑒。其一,不打無準備之仗,踩點、埋伏、攻擊、打圍、堵截,組織嚴密,很有章法。好像在實踐孫子兵法,‘多算勝,少算不勝’。其二,最佳時機出擊,保存實力,麻痹對方,並在其最不易跑動時,突然出擊,置對方於死地。其三,最值得稱道的是戰鬥中的團隊精神,協同作戰,甚至不惜為了勝利粉身碎骨、以身殉職。商戰中這種對手是最恐懼,也是最具殺傷力的。——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 張瑞敏
  
  《狼圖騰》在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中,是一個燦爛而奇異的存在:如果將它作為小說來讀,它充滿了歷史和傳說;如果將它當作一部文化人類學著作來度,它又充滿了虛構和想象。作者將他的學識和文學能力奇妙地結合在一起,這就是作品的獨創性。它的具體描述和人類學知識相互滲透得如此出人意料、不可思議。因此,這是一部情理交織、力透紙背的大書。——文學批評傢 孟繁華
  
  這是一部景觀恢弘的小說,講述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蒙古草原上的生活。這篇獨具匠心的創作對牧民與殖民、動物與人類、自然與文化等錯綜復雜的相互關係,有深切的體會。故事娓娓道來,展現細緻活潑的文理,漸而成就強大的感人力量。這是部與衆不同的小說,讀後教人久久不能忘懷。 ——亞洲文學奬評審團主席ADRIENNE CLARKSON
  《狼圖騰》-獲奬情況及社會影響
  
  
  《狼圖騰》2004年4月25日正式發行出版,是作者薑戎根據他在草原11年的生活感悟,傾其半生心血著成的一部有關人與自然、人性與狼性、狼道與天道的長篇小說。該書在中國大陸發行300餘萬册,連續6年蟬聯文學圖書暢銷榜的前十名,獲得各種奬項幾十餘種。該書在中國出版後,被譯為30種語言,在全球110個個國傢和地區發行。是成功進入西方主流文化圖書市場的第一部中國小說,歐美各大主流媒體和電視電臺都給予連續報道和評論,已經成為國內外讀者熟悉的一部奇書和大書。2004 年底至今,在國內,已獲得各類奬項十餘種。
  
  在國際上,2007年11月獲得首屆“曼氏亞洲文學奬”。
  
  《狼圖騰》法文版榮獲翻譯“金字奬”,法文版於2008年1月由法國 Bourain出版社出版。
  
  《紐約時報》、《時代周刊》、《泰晤士報》、《南德意志報》、《明鏡周刊》、《意大利郵報》以及美聯社、BBC、CNN等歐美主要媒體都報道了《狼圖騰》的消息和評論。互聯網上“WOLF TOTEM”的英文搜索達到了幾十萬條。
  
  著名企業傢李嘉誠、郭臺銘、張瑞敏等都看過《狼圖騰》並給予高度的評價。幾年來,海內外報刊和網絡新媒體對《狼圖騰》的研究論文和論著有上千篇、種,並引起廣泛爭議。
  《狼圖騰》-電影《狼圖騰》
  
  2009年8月18日下午,電影《狼圖騰》啓動儀式暨新聞發佈會在北京舉行。影片將由法國知名導演讓· 雅剋·阿諾執導,導演簽約儀式也同期舉行。電影《狼圖騰》啓動儀式由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北京電視臺主辦,懷柔區委區政府、長江出版集團北京圖書中心、企鵝出版集團北京分公司協辦。
  
  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自2005年着手運作電影《狼圖騰》這一國際化藝術大片。歷經四年坎坷,其間公司先後接觸了衆多國內一綫電影人,但由於該題材的特殊難度,始終沒有理想的結果。至2009年春,紫禁城千方百計將法文版小說《狼圖騰》送到世界頂級導演讓·雅剋·阿諾手上。2009年夏,阿諾與紫禁城影業簽訂了影片的拍攝協議。阿諾導演在2009年8月5日來京,8月7日便與《狼圖騰》作者薑戎等人趕往北部邊疆的草原采景,考察草原環境、草原狼和野生黃羊等自然狀況,籌劃未來的外景基地和飼養野生動物的基地。按照阿諾的拍攝計劃,影片的前期將用三年時間飼養幾十頭草原狼和上百頭黃羊。此間的動物原生態錄像記錄,將是未來影片故事的素材。在這一幾年的籌備――拍攝活動中,還將發生無數吸引人的新故事。
  
  電影《狼圖騰》是首部中國國産電影邀請國際頂級導演執導的作品,也是中國電影真正走上國際市場的一次大膽嘗試。法國導演阿諾有人類學家的文化背景,他的加盟無疑將給這部中國詩史性的巨片蒙上一層神秘而詭異的面紗。剋服文化差異,將中國史詩以國際化視角加以讀解並搬上世界舞臺,其中的文化融合與詮釋,題材的取捨和升華,故事的視角和手法,讓《狼圖騰》的讀者和觀衆都充滿無期待和好奇。也給國內電影界如何處理國際化題材,如何才能夠讓“大片”走出國門,樹立中國的文化形象,實實在在地樹立了一個典範和模式,成為提升並展現中國文化“軟實力”的一個重要現象。
  
  電影《狼圖騰》將以“狼”為敘述主體,情節緊張激烈而又新奇神秘。以註重作品的思想性和拍攝動物見長的阿諾,會再次將小說中那些精靈一般的蒙古草原狼,在電影中以真景實呈現出來:狼的每一次偵察、布陣、伏擊、奇襲的高超戰術;狼對氣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視死如歸和不屈不撓;狼族中的友愛親情;狼與草原萬物的關係;狼的團隊精神和傢族責任感;狼的智慧、頑強和尊嚴;狼對蒙古鐵騎的馴導和對草原生態的保護;遊牧民族千百年來對於狼的至尊崇拜;蒙古民族古老神秘的天葬儀式;倔強可愛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後艱難的成長過程……有關狼的種種細節,在電影中都將以逼真的方式呈現,令觀衆陶醉震撼。影片將依靠實景拍攝和電腦特技製作結合的方式,講述一個中國草原的故事,一個關於人與自然、關於過去和未來的故事。電影《狼圖騰》將再現“狼圖騰”的使命,成為“有關狼的真理的終結者”,將成為一部洞察人與動物、人與自然以及不同民族和諧共存的電影傳奇之作。
  
  電影《狼圖騰》項目的製作團隊將由讓·雅剋·阿諾的團隊與紫禁城選定的編劇共同編寫劇本,讓·雅剋·阿諾擔任導演,北京紫禁城影業全權負責項目主導和電影製片工作,並邀請香港著名製片人和發行人江志強先生擔任該片的聯合製片人,《狼圖騰》將由中國演員主演,用中文對白拍攝。電影《狼圖騰》計劃籌備期為18個月,全部完成大約需要三至四年的時間,屆時將在全球發行上映。
  
  紫禁城影業在籌備《狼圖騰》電影的過程中,得到了來自中宣部文藝局、國傢廣播電影電視總局電影局、北京市委宣傳部等的大力支持。依靠豐富的政府資源和社會資源,中法兩國以及各方優秀的製作團隊將努力打造這一部真正能夠在全球發行的、具有國際影響力和較高票房的中國電影力作。同時,電影《狼圖騰》的推出,也是弘揚華夏文明、展示中國電影綜合實力的藝術名片。
平凡的世界
路遙 Lu Yao閱讀
  《平凡的世界》是中國大陸作傢路遙的長篇小說。分一、二、三部。1991年獲第三屆茅盾文學奬。2003-2004年,在大陸7所高校“大學生信仰狀況”問捲調查中,作品在“對你影響最大的書”中名列首位。
  
  《平凡的世界》是路遙嘔心瀝血,可以說為之付出了年輕生命的一部經典全景式反映中國西部黃土高原城鄉生活的長篇小說,總字數103萬餘;也是路遙文集中份量最重的一部長篇,小說全景式地描寫了中國現代城鄉生活,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刻劃了社會各階層普通人們的形象,人生的自尊、自強與自信,人生的奮鬥與拼搏,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紛繁地交織,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平凡的世界》-作者簡介
  
  路遙(1949—1992)原名王衛國,1949年12月3日生於陝西陝北山區清澗縣一個貧睏的農民家庭,7歲時因為傢裏睏難被過繼給延川縣農村的伯父。曾在延川縣立中學學習,1969年回鄉務農。這段時間裏他做過許多臨時性的工作,並在農村一小學中教過一年書。1973年進入延安大學中文係學習,其間開始文學創作。
  
  大學畢業後,任《陝西文藝》(今為《延河》)編輯。1980年發表《驚人動魄的一幕》,獲得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1982年發表中篇小說《人生》,後被改編為電影,轟動全國。1991年完成百萬字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以其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現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還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電臺廣播。路遙因此而榮獲茅盾文學奬。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時20分,路遙因病醫治無效在西安逝世,年僅42歲。
  
  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傢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而這種才智不僅要建立在對生活極其稔熟的基礎上,還應建立在對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徹理解的基礎上。
  
  著名作傢、陝師大副教授朱鴻表示,路遙的精神遺産至少有以下四點:第一,他對文學事業的那種神聖感,以整個生命去打造自己的文學;第二,他對普通人命運深刻、持久地關註;第三,他所塑造的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物形象,給了社會底層特別是正處於奮鬥中的青年,以永遠的感情共鳴與精神鼓勵;第四,他盡可能地挖掘、表現了每個人本身潛在的樸素而又寶貴的精神。這四點足以使一位作傢永遠不朽。“路遙是我尊敬的朋友和師長”,著名作傢、省文聯副主席高建群如此說道。一個作傢去世17年了,人們還在熱烈地懷念他,還在談論他的作品,這本身就是對一個作傢最高的奬勵。路遙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運,已遠遠超越了文學的範疇,他給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氣與光亮,讓他們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
  
  主要作品
  
  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
  《人生》
  《在睏難的日子裏》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
  《驚心動魄的一幕》
  短篇小說
  《月夜靜悄悄》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夏》
  《姐姐》
  《風雪臘梅》
  《青鬆與小紅花》
  《匆匆過客》
  《痛苦》
  雜文集
  《早晨從中午開始》
  《路遙小說選自序》
  《關於<人生>的對話》
  《土地的尋覓》
  《作傢的勞動》
  《柳青的遺産》
  《無聲的洶涌》
  《生活詠嘆調》
  《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
  《人生》法文版序
  《這束淡弱的折光》
  《藝術批評的根基》
  《平凡的世界》-寫作初衷
  
  陝北黃土高原,自古是一個焦苦的地方。路遙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求索奮鬥,歷盡艱辛。他對農村有着非常深刻的瞭解,和農民有着血脈相通的感情。七十年代末開始的歷史巨變,如山洪暴發,如春潮涌動,黃土地上也萬馬奔騰,大軍行進。所有這一切,深深的激動着路遙。他要繼《人生》之後,再傾全部心血,為這一方苦難而又充滿希望的土地,為這一群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人們,為這一個壯麗輝煌的時代,寫一部詩史般的巨著。他把這當作了一項無比神聖莊嚴的使命。他說“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實行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心。要排斥舒適,斬斷溫柔。衹有在暴風雨中纔可能有豪邁的飛翔;衹有用滴血的手指纔有可能彈撥出絶響”(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的世界》-寫作歷程
  
  1988年5月25日,在陝北甘泉縣招待所,路遙用熱水敷開痙攣的手,寫完了《平凡的世界》的最後一頁。隨後,他如釋重負般把那支用了幾年的圓珠筆扔出窗外。《平凡的世界》從1982年開始構思,到1988年完稿,6 年間路遙下煤礦、走鄉村、絶浮華、處陋室,殫精竭慮,好些時候躺在床上有生命終止的感覺。待《平凡的世界》完稿,這位40歲不到原本壯實的漢子,形容枯槁,看起來完全像個老人。
  《平凡的世界》-內容概述
  
  小說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了20世紀70年代中到 80年代中期中國北方農村的生活和變遷。地點是黃土高原的一個虛構的小村雙水村及附近的縣城。主要人物是雙水村農民孫玉厚(兒子孫少安、孫少平;女兒孫蘭花、孫蘭香)一傢和幹部田福軍(女兒田曉霞)及其哥哥田福堂(女兒田潤葉、兒子田潤生)的家庭。
  
  小說以陝北黃土高原雙水村孫、田、金三傢的命運為中心,反映了從“文革”後期到改革初期廣阔的社會面貌。
  
  第一部寫1975年初農民子弟孫少平到原西縣高中 讀書,他貧睏自尊,學習和勞動都好,與地主家庭出身的郝紅梅互相愛憐,後來郝紅梅卻與傢境優越的顧養民戀愛,少平又高考落榜,回鄉生産。但他並沒有消沉,與縣革委副主任田福軍女兒回曉霞建立了友情,在曉霞幫助下關註着外部世界。少平的哥哥少安一直在傢勞動,與村支書田福堂女兒,縣城教師潤葉是青梅竹馬,卻遭到田福堂反對。經過痛苦的煎熬,少安到山西找到了勤勞善良的秀蓮,潤葉也衹得含淚與嚮前結婚。這時農村生活混亂,旱災又火上加油,田福堂為加強自己威信,組織偷挖河壩與上遊搶水,不料出了人命,為了“學大寨”,他好大喜功炸山修田叫人搬傢又弄得天怒人怨。生活的航道已到了非改變不可的地步。
  
  第二部寫 1979年春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百廢待興又矛盾重重,田福堂連夜召開支部會抵製責任製,孫少安卻領導生産隊率先實行接着也就在全村推廣了責任製。少安又進城 拉磚,用賺的錢建窯燒磚,成了公社的“冒尖戶”。少平青春的夢想和追求也激勵着他到外面去“闖蕩世界”,他從漂泊的攬工漢成為正式的建築工人,最後又獲得 了當煤礦工人的好機遇,他的女友曉霞從師專畢業後到省報當了記者,他們相約兩年後再相會。潤葉遠離她不愛的丈夫到團地委工作,引起鐘情癡心的丈夫酒後開車 緻殘,潤葉受到內疚回到丈夫身邊,開始幸福生活。她的弟弟潤生也已長大成人,他在異鄉與命運坎坷的郝紅梅邂逅,終於兩人結為夫妻。往昔主宰全村命運的強人 田福堂,不僅對新時期的變革抵觸,同時也為女兒、兒子的婚事窩火,加上病魔纏身,弄得焦頭爛額。
  
  第三部寫1982年秋少平到了煤礦,盡心盡力幹活,成了一名優秀工人,一天下工時曉霞在井口燦然地迎接了他。少安的磚窯也有了很大發展,他决定貸款擴建機器製磚,不料因技師根本不懂技術,磚窯蒙受很大損失,後來 在朋友和縣長的幫助下再度奮起。潤葉也生活幸福,生了個胖兒子,潤生和郝紅梅的婚事也終於得到了父母的承認,並添了可愛的女兒。但是禍不單行,少安的妻子 秀蓮,在歡慶由他傢出資兩萬元擴建的小學會上口吐鮮血,確診肺癌。曉霞在抗洪采訪中為搶救災民光榮獻身。少平在一次事故中為救護徒弟也受了重傷。但他們並 沒有被不幸壓垮,少平從醫院出來,又充滿信心地回到了礦山。
  《平凡的世界》-小說主人公
  
  孫少平
  小說中人如其名,這個人物的內心從未平靜。生活在偏遠山村,渴望知識,註重精神,希望在外面的天地證明自己。一個20出頭的少年,能夠走出農村,嚮命運挑戰,試圖用自己的雙手和頭腦來改變和把握自己的命運;並能夠不悲不嘆,直面現實,腳踏實地,真誠待人。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我們尊重,哪怕被生活擊打的遍體鱗傷,我們也應把他當英雄崇尚。
  但這樣的人,在春天受傷,在夏天一定會好。沒有文憑,沒有漂亮衣裳,沒有一切軟硬件包裝,經受生活的洗禮,在現實中感悟生命的意義,堅強而自尊的活着,這就是生活的強者。
  作者筆下的孫少平,跟隨作者的筆,一步一步走嚮成熟。走下大牙灣礦井,成為一名普通礦工,在瞭解中國礦業落後,煤礦資源珍貴的國情後,滋生了責任感。沒有接受調動,沒有自己創業,當個80年代的萬元戶。這種人衹有在“公傢”纔會有安全感和存在感,用一個普通的生命詮釋着對國傢的意義。象沙漠中的緑洲,珍貴、美麗、止渴。
  孫少平是位熱血青年,純樸而又倔強,舉止中讓人感到鐵骨錚錚,眉宇間總顯示出內心的堅毅。他熱情助人、疾惡如仇,寧肯丟掉職業而挺身救出被工頭欺侮的女工。他猛獅一樣將工頭擊倒在地,然後又把受害的女工小翠送到車站,為她買好車票,細心叮嚀。他作為一名礦工以忘我的勞動和高度的責任心而獲得嘉奬,在成績面前更加忠於職守,在突發事故中捨身搶救別人而身負重傷,尤其是女友田曉霞遇難後的一段故事,將少平的悲痛心情表現出來,給人以強烈的藝術震憾。
  《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說的一句話,大意是我要做個平凡的人,但絶不平庸“我現在認識到,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條件正常地生活,而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當然,普通並不等於庸俗。我也許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但我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在許許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應該表現出不平凡的的看法和做法來,因為,在最平凡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這段是孫少平和郝紅梅的那個小風波之後,孫少平對自己說的話。
  孫少平是一個有些理想主義的人,從他那裏可以找到牛虻、保爾的影子。 他有思想,同時又有些不切實際,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肯為自己理想的事情放手一拼,喜歡做一些很讓自己敬重的人敬佩,同時又讓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以尋得自己的人生價值。可能看書比較多的人都這樣吧。他的哥哥孫少安,也很努力,不過放到實際中應該比他成功,至少少安追求的東西比較實際一點。
  《平凡的世界》-作品影響
  
  路遙是以《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為其代表作,在當代文壇上構築了令人矚目的藝術之碑的,其宏闊的藝術畫捲展示了當代城鄉社會平凡的世界中不平凡的人生。《人生》産出“轟動效應”後,路遙沒有陶醉於此,更沒有駐足不前。三年準備,四年筆耕,終於把三部共百萬字的長篇巨作《平凡的世界》奉獻給了他所鐘愛的讀者。同作者的其他作品一樣,《平凡的世界》力圖再現中國當代歷史上那個從亂到治轉折時期的社會風貌,再現中國農民在那個時代中的命運沉浮和人生追求。這一點,僅就作品的第一部而言,也足以窺一斑而知其全貌。
  
  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路遙把國傢大事、政治形勢、傢族矛盾、村與村的械鬥、農民生活的艱難、新一代青年的情感糾葛,以及黃土高原古樸的道德風尚、生活習俗都真實而細膩地描繪了出來,構成了一幅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中期農村生活的全景式畫捲。即透露出作者對家乡父老溫馨動人的情愫,又體現了作者對生活、社會、歷史和人生的富於哲理性的深刻思考與理解,讀來嚴峻悲壯、真切動人。
  
  衆所周知,路遙幾乎在他所有作品中,總是用一連串積極進取的奮鬥者形象來體現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理解的。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同樣推出了孫少安、孫少平等奮鬥者的形象。他們有理想、有追求、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也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需求和個人欲望。他們最突出的特點是不滿於農村的落後現狀,不滿於父輩乃至祖祖輩輩那種固守土地的生活方式,一心想改變自身的生存環境。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進步的生産力,這正是我們農村,我們國傢的希望所在。與一些不問世事的文人墨客不同,路遙立足於鄉土社會落後、貧睏、停滯的歷史,急切地呼喚着社會的變革,他的創作中一以貫之的是對艱苦跋涉的人生之旅的深情關註。
  
  這樣,體現在他筆下的形象係列的一個基本模式便是:一個又一個的不同形態的人生旅程,人與環境的不同方式的搏戰。這裏既顯示了作者對於人生艱難麯折的充分體寡,又張揚了積極嚮上、堅韌不拔的人生態度。在《平凡的世界》中,讀者固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境遇和人生態度,然而從主人公孫少安、孫少平兄弟二人心頭迸發出來的,仍然是我們所熟悉的那支在貧窮和苦難中百折不撓、昂揚奮發的歌,自身的經歷和他所熟悉的環境,使得路遙常常把作品的生活場景置於城鄉交叉地帶,《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這樣,作品中便不可避免地出現城鄉差別與腦體差別,以及由此産生的衝突,出現農村青年離鄉與戀土的矛盾。作者恰是在這種特定的審美把握中顯示了他的歷史眼光與文化意識,其作品也因此始得在當代城鄉社會廣阔的背景下展現農業文化與工業文化、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撞擊與嬗變,在歷史的進步與道德的痛苦中把握歷史前進的足音、社會發展的脈搏,成為人們通常所說的生活的“鏡子”與“教科書”。
  
  從這個角度而言,《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品,也是到目前為止作者審美理想和藝術追求最為集中的體現。此外,也還不難看出,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受前輩作傢柳青的《創業史》影響較大,在自覺追求語言的質樸自然和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方面,兩者之間的師承關係也還是隱而可見的。《平凡的世界》發表後,受到了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關註,曾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並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有人把《平凡的世界》
  視為路遙的告別青春之作,意謂作傢將由此走嚮更高層次的成熟。而該作品榮躍“第三屆茅盾文學奬”的榜首,則是對路遙艱辛勞作的最恰當的褒奬。
  《平凡的世界》-路遙與《平凡的世界》
  
  
  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現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的長篇小說。全書共三部。作者在近十年間廣阔背景上,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刻劃了社會各階層衆多普通人的形象。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衝突,紛繁地交織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麯折的道路。 銅城除過河南人之外,從北方黃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區貧睏縣漫流來的鄉民也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從有了煤炭業,這裏就成了中國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來無數尋找生活出路的人。在這個口音五花八門的“聯合國”裏,由於河南人最多,因此公衆交際語言一般都用河南話。在銅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幾句河南腔,哼幾句嗯嗯啊啊的豫劇。 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作,農業人口遠比不上黃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說和擁擠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為事農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這些山山峁峁竟然長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還有一些樹木梢林,顯得比黃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風光。每當入秋之時,有些山上紅葉如火,花團錦簇般奪人眼目…… 山梁土峁間,由於地層深處挖掘過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時有下陷,令人觸目驚心的大裂縫往往撕破了幾架山梁,甚至大冒頂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圍裏氏三級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華裏處就是黃河,它帶着成千上萬噸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嚮東方…… 城市在這條狹長的山溝裏衹能擺下一條主街。那商店鋪面,樓房街捨,就沿着這條蜿蜒麯折的街道,沿着鐵路兩側,沿着那條平時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鱗次櫛比,層層疊疊,密集如蜂房蟻巢,由南到北鋪排了足有十華裏長。 火車站位於城市中心。一幢長方形的候車室塗成黃色,在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裏顯得富麗堂皇。除過南郊軍民兩用的飛機場,火車站不大的廣場也許是市內最為開闊的地方了。 火車從這裏嚮南,穿越緑色的中部平原,五六個小時就可以抵達省城。而嚮西,嚮東,嚮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鄰近幾個省份。這個火車站每天上下午分別和省城對開兩趟快慢客車,其餘就全都是運煤車了。 從隴海鐵路岔出來的這條支綫,它的最後一節鐵軌並沒有在這個車站終止。這鋼鐵階梯又在這裏岔出兩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東西兩面二十多個礦區。 外地人提起銅城,都知道這是個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這城市大概到處都堆滿了煤。其實,銅城邊上衹有一兩個産量很小的煤礦,其餘的大礦都在東西兩面那些山溝裏。 當你沿着鐵路支綫拐進這些山溝,便會知道那裏有着多麽龐大的世界。這些相距衹有十來裏路的煤礦,每個礦區都有上萬名工人,連同他們的傢屬,幾乎都超過了一個山區縣城的規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聳的井架,隆隆的機聲,喧囂的聲浪,簡直使人難以置信這些小小的山溝山灣,怎麽能承載了如此大的負荷?
  
  “作傢的勞動絶不僅僅是為了取悅於當代,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這是作傢路遙在回顧《平凡的世界》創作過程時說過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平凡的世界》曾名列第三屆茅盾文學奬榜首,之後又榮獲第一屆國傢圖書奬提名奬,是這屆唯一一部獲此奬項的長篇小說。李金玉,作為《平凡的世界》這本書的責任編輯,當我請她講述一下這部書的出版過程時,她仍為當時的一些事情唏噓不已。1986年春天,畢業分配到出版社纔兩年多的李金玉到西安組稿,出版社讓她盯住的首要目標是賈平凹正在創作的《浮躁》。然而,賈平凹的手稿被另一傢出版社搶走了,於是她就去見路遙,路遙正在創作《平凡的世界》(當時叫《普通人的道路》)第一部,她嚮路遙約稿,路遙未明確表態。為了組到路遙的稿子,5月她又一次到了西安,一直待了一個多月。6月中旬,她終於帶着30餘萬字的書稿回到了北京。然而,當她組到路遙的稿子回到出版社後,一些領導卻認為她“丟了西瓜撿了芝麻”。當時,路遙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雖然先後獲得了第一屆和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並且《人生》也激起了文壇和社會的強烈反響,但與正“如日中天”的賈平凹相比, 路遙的名字顯然還不是一塊金字招牌。實際上,主要是社內一些人對路遙能否完成這個包括3部6捲,近 百萬字的長篇巨作感到信心不足。因為路遙雖然已經寫出了《驚心動 魄的一幕》、《人生》這樣有影響的中篇小說,但他以前從未進行過長篇小說的創作,而且當時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路遙不能再超越的一個高度。路遙采用的又是三部書的形式,寫完一部出版一部,出版社也擔心路遙這部小說會像一些長篇小說那樣越寫越弱。另外,路遙在創作手法上的“不合潮流”,也使出版社對路遙信心不足。路遙還是采用《人生》式的現實主義手法來結構他的這部長篇巨著,但當時一些評論傢卻認為,現實主義已經是一種過時的表現手法,路遙再采用這種寫作手法,給人一種冥頑不識時務的印象。也正是因此,在李金玉之前,一傢著名出版社和一傢權威刊物已經拒絶了這部作品。當時,李金玉的確感到了很大的思想壓力,她也能夠理解出版社的擔心。但是這並沒有動搖她的决心,因為當她從路遙手中拿到謄寫工整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後,她便被作品的宏偉氣魄和深刻內涵深深震撼了,她感到這就是路遙的氣魄,路遙的風格,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手筆”。而且,通過一個多月的交流和觀察,路遙為創作而進行的紮實的準備工作,以及路遙對全書結構的精細構思,也堅定了她的信心。
  
  
  《平凡的世界》-創作手法
  
  
  《平凡的世界》所采用的創作方法——傳統的現實主義方法。在經歷了五六十年代的異化和畸變之後,現實主義方法已經為80年代後的大多數作傢所不屑,但路遙運用這一方法,卻取得了成功。像在現實生活的客觀描摹方面,在對鄉土鄉情魅力的展現方面,《平凡的世界》表現出了認真的追求,也獲得了獨特的藝術魅力。這一點,固然能強烈感染那些來自農村卻又到城市中討生活的讀者們,使他們能真切地感受到濃郁的思鄉情緒,撫慰他們漂泊異鄉的心靈,同時也能給城市青年讀者一種新鮮感,在欣賞到鄉村異域風情美的同時,也瞭解到更豐富的生活世界。
  《平凡的世界》-路遙紀念館
  
  路遙紀念館路遙紀念館
  
   2007年11月16日是路遙逝世15周年的日子,規模盛大的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在延安大學隆重舉行,路遙文學紀念館正式開館。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忠實,省作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雷濤,延安大學原校長、路遙研究會會長申沛昌,延安大學校長廉振民等為紀念館開館揭牌,路遙女兒路茗茗還專門寫來一篇飽含深情的緻辭。路茗茗在博客上撰寫《瞭望父親精神的一扇窗口———寫在路遙文學紀念館開館之際》一文,紀念自己的父親,並表達了對各界關心路遙的人士的感謝。
  
  在路遙的母校延安大學舉行的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由省作協、延安大學等主辦,吸引了全國15個省、市、自治區的60多位路遙研究專傢參加,他們就路遙的文學作品、人生追求、路遙精神繼承等各個方面進行深入探討。日本路遙研究學者安本實專程趕來,並捐贈了大量珍貴的路遙研究資料。
  
  位於延安大學的路遙文學紀念館背倚安葬路遙的文匯山,由著名作傢王蒙題寫館名。紀念館占地180平方米,主體館布展的內容分為“苦難的童年生活”、“文學搖籃期”、“延大啊,這個溫暖的搖籃”、“抒寫城鄉融合的獨特感受”、“詩與史的恢宏畫捲”“永遠的人格力量”等六大部分。
  《平凡的世界》-路遙墓地
  
  路遙先生之墓路遙先生之墓
  
  這是一處靜謐的靈魂安息之所,路遙在這裏沉睡。墓是用石塊砌成的,樸實而堅固。在墓的正前方有“中國作傢協會、中華文學基金會、中國作協陝西分會、延安大學2006年4月立”的路遙半身漢白玉石雕塑,雕塑中的路遙,平靜而堅毅,目光遠遠地望着前方,望着他的母校,望着陝北這片黃土地。在雕像前有一個基座,黑色的大理石上刻着“路遙之墓”這四個遒勁灑脫的大字。四周有四組石桌石凳,其中有《路遙文集》的責編陳澤順先生捐贈的,石桌上鎸刻“陝北的光榮,時代的驕傲”;還有《平凡的世界》的責編李金玉女士捐贈的,石桌上鎸刻“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在路遙墓後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鑲嵌着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遙“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名言。墓地四周有棗樹、松樹,其中有兩棵路遙喜歡的白皮鬆。
  
  從這裏俯瞰延大,俯瞰延安,一切盡在眼底。山下渾黃的延河水緩緩東流,河對岸的山巒,伸嚮遠方,延伸到大陝北的蒼茫裏。其實延安就是路遙《平凡的世界》中黃原城,也是孫少平最初打工的地方,還是少平和曉霞重逢的城市,是路遙走出陝北的起點,又是他靈魂歸結的終點。路遙在文章裏一次次談起這座城,談起這片蒼茫的黃土地。
      
  艾青說:為什麽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在路遙逝世三周年紀念日,來自北京、西安、延安、榆林等地各界人士,在路遙陵園舉行了路遙骨灰安葬儀式。在平凡的世界裏走完42年人生路程與靈魂的短暫飄泊後,路遙與他日夜思念的黃土地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與他愛的深沉的故鄉的土地融為一體。
  
  中國作傢協會原黨組副書記王巨纔的《在路遙墓地前》寫道“路遙一直活着,活在一版再版的“文集”裏,活在千百萬讀者的無盡言說中。他留在世間的數百萬言作品,曾以獨特的生活情景、廣阔的社會內容、鮮明的人物形象、深刻的人文情懷,感動過、撫慰過無數在生活底層苦苦尋覓打熬的人,給他們以啓示和激勵、信心和力量。路遙是自重自強的、博大篤實的。”“在我們這樣一個億萬人民卓勵奮發、共創美好未來的年代裏,應該有更多像路遙那樣,懷着神聖和虔敬的心情,勤勉而又誠實地從事崇高精神勞動的文化從業者。惟其如此,才能促成文學事業的大繁榮大發展,才能胜任地擔當起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凝聚人心,引領風尚,為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傢園竭誠盡力的光榮使命。”的確如此。路遙是一部大書,一面鏡子,是人們精神世界的標桿。
  本書是一九三九年美國普利策奬獲奬作品,並名列美國一九三九年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小說通過小主人公裘弟和他的小鹿的故事,生動地描寫了美國南北戰爭後拂羅裏達州墾荒區普通人的勞動、鬥爭和悲歡離合。作品充滿濃郁的鄉土氣息,迷人的自然風景描寫贏得了廣泛的贊譽。一九四六年好萊塢將這部小說搬上銀幕,由著名影星格利高·派剋擔任主演,大獲成功。
  加拿大女作傢露西· 蒙格瑪麗創作了一套“安妮係列小說”,《紅頭髮安妮》是這個係列的第一部。這部小說被譯成幾十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發行量達到八百多萬册。根據這部小說拍攝的電視劇曾經風靡西方國傢,“紅頭髮安妮”也成為全世界青少年最喜愛的少女形象。
  
  安妮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長了一頭紅發,臉上還有不少雀斑。在小說開始,緑山墻農捨的馬歇和瑪裏拉兄妹想領養一個男孩,以便將來幫助年老的他們幹點活,不想陰差陽錯,領回來一個不好看的女孩,差點給退了回去。由此可見安妮的處境,但是安妮是一個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放棄自己的夢想和希望的女孩。她自尊自強,通過自己的努力,不但得到馬歇和瑪裏拉的喜愛,而且也贏得了老師同學和周圍人的敬重和友誼。在這部小說裏,安妮的個性被刻畫得極其鮮明。她純潔、正直、倔強、感情豐富,還非常喜歡說話,對於大自然的美有着敏銳的感受力。更有意思的是,她的想象力極為豐富,她能夠把眼前的事物想像得美好而富有詩意。但這些想像有時又鬧出一連串的笑話,使得緑山墻農捨的故事妙趣橫生。
  
  紅頭髮安妮-賞析
  
  在這部小說中,美麗的愛德華王子島、緑山墻農捨以及周圍的自然景色,不論是花草樹木,還是小溪流水,都被作者通過主人公的眼睛和心靈描繪得美麗動人,它們隨着季節的變換不斷變幻,五光十色,多姿多彩,令人神往。以至到了今天,安妮生活過的那個愛德華王子島的緑山墻農捨成了一個聞名遐邇的旅遊景點。
  
  小說中感人至深的是人物美好的心靈。馬歇和瑪裏拉都是極其平凡的普通人,他們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嚴厲苛刻,但都有着金子一般的心,他們把愛埋藏在心靈深處,默默撫育着安妮這個孤兒,使她長大成人。安妮以優異的成績從專科學校畢業,並獲得了進入大學深造的奬學金。然而,正在這時馬歇去世了,瑪裏拉幾近失明,為了陪伴和照顧孤獨的瑪裏拉,安妮毅然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留下來當一個鄉村小學教師。安妮的同學吉爾伯特·布萊恩因為駡過她“紅發鬼”,一直得不到安妮的原諒。但是當他們一同以優異成績畢業時,為了讓安妮能夠就近照料瑪裏拉,吉爾伯特把已經聯繫好的本地學校的教師職位讓給了安妮,自己去離傢遠得多的地方去當教師,並因此要支付好些額外的費用。這些人物的美好心靈,在作品中得到了富於感染力的表現,使人難以忘懷。
  
  作者行雲流水般流暢的語言和幽默的筆調,使讀者快樂地欣賞着安妮的世界,和她同喜同憂,並與她一起去嚮往未來的夢。


  Anne of Green Gables is a bestselling novel by Canadian author Lucy Maud Montgomery published in 1908. It was written as fiction for readers of all ages, but in recent decades has been considered a children's book. Montgomery found her inspiration for the book on an old piece of paper that she had written at a young age, describing a couple that were mistakenly sent an orphan girl instead of a boy, yet decided to keep her. Montgomery also drew upon her own childhood experiences in rural Prince Edward Island. Montgomery used a photograph of Evelyn Nesbit, which she had clipped from New York’s Metropolitan Magazine, and pasted the framed clipping on the wall of her bedroom, as the model for the face of Anne Shirley, the book's main character.
  
  Montgomery also found inspiration in the "formula Ann" orphan stories, the Anns without the e. Other characters, like Gilbert Blythe, were modeled, in part, on real-life characters. Montgomery wrote the novel in the twilight of the day, sitting at her window and overlooking the fields of Cavendish.
  
  Since publication, Anne of Green Gables has sold more than 50 million books. In addition, this book is taught to students around the world.
  
  Plot summary
  
  Marilla and Matthew Cuthbert, brother and sister who live together at Green Gables, a farm in the village of Avonlea, on Prince Edward Island in Canada, decide to adopt a boy from an orphan asylum in Nova Scotia as a helper on their farm. Through a series of mishaps, the person who ends up under their roof is a precocious girl of eleven named Anne Shirley. Anne is bright and quick, eager to please and talkative, but dissatisfied with her name, her pale countenance dotted with freckles, and with her long braids of red hair. Although wishing she was named Cordelia, she insists that if you are to call her Anne, it must be spelt with an 'E', as it is "so much more distinguished." Being a child of imagination, however, Anne takes much joy in life, and adapts quickly, thriving in the environment of Prince Edward Island. She is something of a chatterbox, and drives the prim, duty-driven Marilla to distraction, although shy Matthew falls for her immediately.
  
  The rest of the book recounts her continued education at school, where she excels in studies very quickly, her budding literary ambitions and her friendships with people such as Diana Barry (her best friend, "bosom friend" as Anne fondly calls her), Jane Andrews, Ruby Gillis, and her rivalry with Gilbert Blythe, who teases her about her red hair and for that earns her hatred, although he apologizes many times. Anne and Gilbert compete in class and Anne one day realizes she no longer hates Gilbert, but will not admit it; at the end of the book, they both become very good friends.
  
  The book also follows her misadventures in quiet, old-fashioned Avonlea. These adventures include her games with her friends (Diana, Jane and Ruby), her rivalries with the Pye sisters (Gertie and Josie) and her domestic mistakes such as dyeing her hair green or accidentally getting Diana drunk (by giving her what she thinks is raspberry cordial but is actually red wine). Anne, along with Gilbert, Ruby, Josie, Jane and several other students, eventually go to the Queen's Academy and obtains a teaching license in one year, in addition to winning the Avery Prize in English, which allows her to pursue a B.A. at Redmond College.
  
  The book ends with Matthew's death, caused by a heart attack after learning of the loss of all his and Marilla's money. Anne shows her devotion to Marilla and Green Gables by giving up the Avery Prize, deciding to stay at home and help Marilla, whose eyesight is diminishing, and teaching at the Carmody school, the nearest school available. To show his friendship, Gilbert Blythe gives up his teaching position in the Avonlea School to work at White Sands School instead, thus enabling Anne to teach at the Avonlea School and stay at Green Gables all through the week. After this kind act, Anne and Gilbert become friends, and Anne is proud of following the "bend in the road."
  Characters
  
  Anne Shirley - An imaginative, red-headed orphan who comes to live with Matthew and Marilla Cuthbert, unmarried siblings.
  
  Marilla Cuthbert - A crisp, practical, no-nonsense woman who doesn't approve of Anne's wild imagination although she does grow to love the orphan. Her sense of humor develops greatly upon Anne's arrival and Mrs. Lynde states that she became "mellow".
  
  Matthew Cuthbert - Marilla's brother, a shy, awkward man who takes a liking to Anne from the start. The two become fast friends but he dies of a heart attack in the end.
  
  Diana Barry - A bosom friend of Anne, Anne's kindred spirit. Anne and Diana become best friends from the moment they meet. She is the only little girl who lives close to Green Gables. While Anne does not think Diana is very imaginative, Diana is noted for being pretty, merry and very amiable. She doesn't really have an imagination.
  
  Gilbert Blythe - Anne's enemy from pulling her hair and calling her "Carrots". Even though Gilbert apologizes shortly after the incident, Anne remains scornful toward him for a few years but Gilbert never abandons his quest for her friendship as he is in love with her. Anne forgives Gilbert by the end of the book and the two become friends - and eventually marry in a later book in the series, "Anne's House of Dreams".
  
  Rachel Lynde - A neighbor of Matthew and Marilla and the nosiest person in town. Although she did not take a liking to Anne in the beginning, she soon warms to the freckled faced orphan. She is incredibly industrious, helpful and loves doing work for the church. She is married, but her husband, Thomas Lynde, is only mentioned on a few brief occasions, and never speaks.
  
  Miss Muriel Stacy - Anne's new teacher. Miss Stacy is truly a mentor to Anne. Miss Stacy worked hard to be accepted by Avonlea, as her teaching methods were new.
  
  Josie Pye - Anne's sometimes friend, sometimes rival, and classmate. She is vain and generally disliked by the girls of Avonlea like all the other Pyes. Her younger sister is Gertie Pye. Josie is to some extent a minor character, but one episode she appears in is very important- Anne breaks her ankle whilst walking the ridge-pole of the Barrys' kitchen roof, after being dared to do so by Josie.
  
  Jane Andrews - One of Anne's friends whom she is very fond of, although Diana remains her closest friend. Jane is described as rather staid, plain and with very little imagination. Like Josie, she is a minor character- her most significant role is probably the episode where Anne and her friends dramatise a poem they have been studying at college.
  
  Ruby Gillis - Another one of Anne's friends. Ruby is flirtatious and always discussing beaux. She is portrayed as pretty with long, golden hair and an imagination like Anne's. Ruby loves getting the attention of the boys but dies in the third book "Anne of The Island", after finding her one true love. Ruby plays a minor role in "Anne of Green Gables".
  
  Reverend and Mrs. Allan - The minister and his wife, two friends for Anne. Mrs. Allan becomes one of Anne's best friends.
  
  Minnie May Barry - Diana's even plumper younger sister. She tags along and plays a pivotal role when she gets croup and Anne nurses her.
  
  Mr. & Mrs. Barry - Diana & Minnie's parents. Mr. Barry also farms, and offers to rent some tracts near the end to help out Anne & Marilla. Mrs. Barry has a severe personality, expecting her children to follow strict and sometimes unreasonable rules. She's quick to condemn Anne for mistakes.
  
  Miss Josephine Barry - Diana's aunt. Initially a malevolent character, but is charmed by Anne's imagination, and eventually invites her out to tea, and sends her a very expensive Christmas present.
  
  Mr. Phillips - Anne's first teacher at Avonlea, whom she despises (he spelled Anne's name without an 'E', among other things). She actually refuses to attend school for a long time, after Mr. Phillips humiliated her by punishing her and only her when a dozen pupils arrive late, and by making her sit with Gilbert Blythe. Mr. Philips is not a competent teacher, as Mrs. Lynde admits. He has no discipline, and is courting one of his pupils.
  Sequels
  
  Montgomery continued the story of Anne Shirley in a series of sequels, and they are listed in the order of Anne's age in each of the novels.
  Lucy Maud Montgomery's books on Anne Shirley # Book Date published Anne Shirley's age
  1 Anne of Green Gables 1908 11—16
  2 Anne of Avonlea 1909 16—18
  3 Anne of the Island 1915 18—22
  4 Anne of Windy Poplars (US&Canada)
  Anne of Windy Willows (Other) 1936 22—25
  5 Anne's House of Dreams 1917 25—27
  6 Anne of Ingleside 1939 34—40
  7 Rainbow Valley 1919 41
  8 Rilla of Ingleside 1921 49—53
  9 The Blythes Are Quoted 2009 (Completed shortly before Montgomery's death in 1942) —
  
  Related books in which Anne Shirley plays a lesser part
  # Book Date published Anne Shirley's age
  — Chronicles of Avonlea 1912 —
  — Further Chronicles of Avonlea 1920 —
  Prequel
  
  The prequel of Anne of Green Gables was written by Budge Wilson, with authorization of heirs of L. M. Montgomery.
  Budge Wilson's books on Anne Shirley # Book Date published Anne Shirley's age
  — Before Green Gables 2008 0—11
  Scholarship
  
  The history of Anne of Green Gables was written by Irene Gammel, with authorization of heirs of L. M. Montgomery.
  Irene Gammel's books on Anne Shirley # Book Date published Anne Shirley's age
  — Looking for Anne of Green Gables: The Story of L.M. Montgomery and her Literary Classic 2008 0—40
  Tourism
  The Green Gables farmhouse located in Cavendish
  Sign marking trail through Balsam Hollow
  
  The Green Gables farmhouse from which Montgomery drew her inspiration is located in Cavendish, Prince Edward Island. Many tourist attractions on Prince Edward Island have been developed based on Anne, and provincial licence plates once bore her image.
  
  Balsam Hollow and the forest that inspired the Haunted Woods described in the book are also located in the vicinity. Each summer, the musicals Anne of Green Gables and Anne & Gilbert are performed at theatres in Prince Edward Island.
  
  The popularity of Anne has extended into many countries and Anne of Green Gables has been translated into 36 languages. Tourism by Anne fans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Island economy. The novel is very popular in Japan, where it has been on the school curriculum since 1952 and Anne is revered as "an icon." Many Japanese couples have wedding ceremonies on the grounds of the Green Gables farm and some girls arrive with red-dyed hair and pigtails, to look like Anne.
  
  Bala's Museum With Memories Of Lucy Maud Montgomery located in Bala, Ontario, Canada, is dedicated to Montgomery information and heritage, located in the former home of Fanny Pike where Montgomery and her family stayed for a vacation in 1922. She based her novel The Blue Castle on the region, changing the town's name to Deerwood, the only book she wrote not to be set in Atlantic Canada.
  
  In 2008 Canada Post issued a two postage stamps and a souvenir sheet honoring Anne and the "Green Gables" house.
  Panorama of Green Gable farmhouse
  Adaptations
  Film
  
   * 1919: Anne of Green Gables - a silent film adapted to the screen by Frances Marion, it was directed by William Desmond Taylor and starred Mary Miles Minter as Anne. This is considered a lost film.
   * 1934: Anne of Green Gables - directed by George Nichols Jr., this Black & White version was made with RCA Victor sound and starred Dawn O'Day as Anne.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after filming, O'Day changed her screen name to Anne Shirley.
  
  Television movies
  
   * 1956: Anne of Green Gables - made for television, this version directed by Don Harron starred Toby Tarnow as Anne.
   * 1972: Anne of Green Gables - a made for television 5-part mini-series, this British version was directed by Joan Craft with Kim Braden in the role of Anne.
   * 1975: Anne of Avonlea - a made for television 4-part mini-series, this British version was directed by Joan Craft with Kim Braden in the role of Anne.
   * 1985: Anne of Green Gables - a highly acclaimed made for television (CBC) 4 hour television mini series, it was directed by Kevin Sullivan with Megan Follows as Anne.
   * 1987: Anne of Green Gables: The Sequel, a sequel to the 1985 miniseries which aired on the Disney Channel as Anne of Avonlea: The Continuing Story of Anne of Green Gables.
   * 2000: Anne of Green Gables: The Continuing Story was a television miniseries whose script was very loosely based upon the novels.
   * 2009: Anne of Green Gables: A New Beginning is a television miniseries whose script is not based upon the novels.
  
  Television series
  Anne as she appeared in the 1979 Japanese anime adaptation of Anne of Green Gables.
  Anne of Green Gables: The Animated Series
  
   * 1979: Akage no An ("Red-Haired Anne") - an animated television series, part of Nippon Animation's World Masterpiece Theater, which was produced in Japan in 1979, directed by Isao Takahata.
   * 1990 - 1996: Road to Avonlea - a live action television show produced by Kevin Sullivan based upon characters and episodes from several of L.M. Montgomery's books. Anne herself did not appear in the TV series, but Gilbert Blythe, Marilla Cuthbert, and other characters from the Anne books are included. Shown on The Disney Channel in the U.S. under the title Avonlea.
   * 2000: Anne: The Animated Series - a PBS animated series for preschoolers airing on PBS, created by Sullivan Entertainment Inc..
   * 2009: Kon'nichiwa Anne 〜 Before Green Gables - part of the World Masterpiece Theater.
  
  Stage
  
  Opening the summer of 2008, Adam-Michael James' The Nine Lives of L.M. Montgomery was set in Georgetown, PEI staged at the Kings Playhouse. This musical is based upon Lucy Maud Montgomery, the author of the popular Anne of Green Gables. It depicts true events that happened in L.M. Montgomery's life and ties them in with her fictional world of Anne and Gilbert. Emmy-nominated composer Leo Marchildon composed this work with precision. The production was nominated for the PEI museum and Heritage Foundation's Wendell Boyle's award. It is set to take its second run on the 11th of July 2009 at the Carrefour Isle-de-Saint-Jean theater in Charlottetown, PEI this summer.
  
  The Confederation Centre of the Arts' annual "Charlottetown Festival" headlines Canada's longest-running main stage musical production Anne of Green Gables - The Musical. This show has run every summer since the Centre opened in 1964 has played to over 2 million viewers. Anne of Green Gables - The Musical was composed by Canadian theatrical legends Don Harron and Norman Campbell, with lyrics by Elaine Campbell and Mavor Moore. The production has played to Queen Elizabeth II and has also toured across Canada,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 Festival Artistic Director Walter Learning directed and organized a successful national tour of Japan in 1991. The musical also had a run in London's West End in 1969.
  
  The Harbourfront Jubilee Theatre in Summerside, Prince Edward Island, hosts Anne and Gilbert, The Musical. Written by Nancy White, Bob Johnston and Jeff Hochhauser, the production is based on Montgomery's sequel novels to Anne of Green Gables.
  
  Theatreworks USA, a New York based children's theatre company, is currently casting their Anne of Green Gables musical, which premiered at the Lortel Theatre in 2006. The production will tour grade-schools, and features musical contributions from Gretchen Cryer.
  
  The Peterborough Players, based in Peterborough, New Hampshire, staged an adaptation of Anne of Green Gables in August 2009 adapted by Joseph Robinette.
  Parodies
  
  A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characters in Canadian literature, Anne of Green Gables has been parodied by several Canadian comedy troupes, including CODCO (Anne of Green Gut) and The Frantics (Fran of the Fundy). Megan Follows also appeared on Made in Canada as Mandy Forward, the star of Pyramid Prodigy Productions' Adele of Beaver Creek series who discovered that the company was secretly producing an Adele of Beaver Creek porn knockoff.
  
  In response to massive funding cuts to the 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during the later tenure of Prime Minister Brian Mulroney, the Vancouver-based political satire duo Double Exposure noted the effects of the budget cuts on CBC Television productions were so severe that several prominent fictional Canadian characters were being sent out to raise funds independently. There followed the sound of a doorbell, and the words: "([ding-dong]) Anne of Avon calling!"
一隻狗的生活意見
彼得·梅爾 Peter Mayle閱讀
  這不是第一次讀彼得·梅爾的書,《山居歲月》和《戀戀山城》都曾經在疲於奔命的旅途中或者是殫精竭慮的工作間歇給我帶來片刻的玄想,想象中一位優雅的英國紳士盤桓於普羅旺斯的美麗鄉間,他是那麽令人羨慕,他可以把玩自己的心情並且活在其中,鑽進時日的底裏,把每一分鐘都放在手心裏摩挲出別人感受不到或者來不及感受的質感。
  
    然而,這一次讀《一隻狗的生活意見》卻不同。我在清爽的濱海小城大連,把終日響個不停的BP機留在北京的傢裏,衹帶一部除了傢人幾乎沒有人知道號碼的手機,我想給心情放個假。當然,我還隨身帶着仔仔和它的生活意見。
  
    常常是在黃昏的時候,我倚在半圓形的、通透的玻璃窗邊,在落霞長天下和仔仔一起漫步,諦聽各自心裏的聲音。
  
    仔仔有些像一個睜着懵懵的眼睛觀看成人世界、同時活在這個世界邊緣的孩子。它的目光剔透單純因此也
  
    分外敏銳,比如愛貓女士的自私、偽藝術傢的矯情、貧睏者因其貧睏而難以避免的貪婪、商人貌似真誠的狡猾以及所有它有可能看到的人性中不太美麗的東西都在它的一雙眼睛中放大開去,放大到十分滑稽可笑,滑稽可笑到讓人類自己也有幾分汗顔。然而仔仔又非常寬容,它似乎很容易就對人類表示了諒解,似乎它比我們自己更清楚,也許在人的一生中由於種種主觀和客觀的原因,使我們幾乎永遠沒有可能完全剔除這一切,我們衹有以"人之為人……"來聊以自慰。仔仔聰明地在它的世界裏為人類留下了一份最後的自尊,畢竟,世界上還有如仔仔之輩尚需仰人之鼻息,仔仔再聰明,也衹是一隻出身貧寒的狗啊!
  
    仔仔又有些像那種一面天真微笑、一面看破紅塵的求愛的女人。它曾經歷經種種不順利,曾經得不到任何寵愛和呵護,因此一旦獲得關照和溫飽,它立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怎樣討好、獻媚以求得更多至少是保住眼前利益。仔仔的生活無非是通過示愛來換取更多的愛,然後得以在人類的關愛中維持自娛自樂的日子。仔仔有點狡黠,也有點卑微,也許是因為它實在害怕有一天重新被人類扔回不理——如果想獲得,必需要付出。仔仔身體力行地付出它做為一隻狗所能付出的一切,並且以它的語言告訴自恃比它聰明一千倍的人類:你也應該這樣做。
  
    大概和仔仔一起散步的黃昏是一個又-個輕鬆的時刻,我總是能從它的身上看到一個幻化的人形。不知道梅爾的心和仔仔的心哪一個更大,然而二者的合而為一卻造就了一種圓滿的思維。梅爾和仔仔都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彼此遇到了對方,而且彼此抱着極大的興趣來閱讀和傾聽對方。他們都不再是孤獨的生靈。
  
    《一隻狗的生活意見》與其說是仔仔提供給梅爾另一雙看世界的眼睛,不如說是睿智的作傢以心靈對話的形式呈現出小人物人性的兩面。狗眼中的人類和人眼中的狗族整合成一個豐饒的靈境,這時纔發現原來我們在每一天的時光流逝之中不過是一會兒做梅爾、一會兒做仔仔。
  
    普羅旺斯的輕鬆歲月究其背後依然是深邃的,也許這纔是梅爾或者仔仔提供的、最真實的生活意見。
  
  推薦序二 不一樣的眼睛
  作傢 蔡康永


  A Dog's Life, with Ed Koren, Knopf (New York, NY), 1995.
  我是一氣之下讀完瀋從文這篇《元霄》的,好久沒讀到這麽好的小說,很過隱,看完時已是凌晨,卻無半點睡意.
  
    一開始以為瀋從文會象所有的文人一樣先介紹元宵佳節的來歷,然後是介紹他家乡的舞竜燈耍竜燈是怎樣的民鄉民俗充滿傳統的熱鬧,再然後就是介紹元宵小吃什麽的比他鄉更具特色.
  
    好作傢的思緒都是不由凡人的思想牽引。淺看這篇文章似乎跟元霄並沒有特別的衝突,也就是說跟元霄沒什麽很要緊的牽涉,我順至有把這篇文章的名字改為《周末》或改成其它什麽節日的念頭,深悟纔知這篇文章寫得真是妙不可言,這些故事真真確確發生在元宵這一天,也衹有元宵這一天,瀋從文筆下的雷士先生纔會放棄每天四小時的寫作時間,也衹有元宵這個節日那個寫小傳的雷士先生纔不是什麽作傢,而衹是一個孤單寂寞的中年男子.文章取名《元宵》再貼切不過。
  
    "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來捕捉這個世界的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這是雷士先生曾經所寫,雷士先生衹是個寫小傳的人,看這篇文章時我不免把雷士先生定義為大作傢瀋從文,他的文字絶對要影響幾代人.包括我。
  
    元宵的這一天雷士先生原想去看望一個朋友,可突然想起了這一天是元宵,他要去看的朋友有主婦有孩子,不免起身又坐下把帽子擲到房角書架上,放棄看友.一個孤單男子不想去打擾朋友三口之傢的幸福寧靜,他也害怕觸景傷悲,讀到這兒我想起了晉朝大書法傢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雪夜仿友戴安道,等到了戴傢門口不敲門卻又轉身打道回符,人問其故,他回答說:乘興而來,盡興而返,我又何必見安道呢?衹是雷士先生這一刻起身又坐下還沒走出傢門的仿友卻沒有王徽之那般灑脫.
  
    一個作傢的孤單是一觸碰就脆弱,更是易燃且易碎的,元宵這一天雷士先生心無所是從,他空虛寂寞,他想找草啊枝的來寄托,瀋從文把節日裏的一個寫小傳的中年人的寂寞,思想,言行,抒寫得淋漓盡致,微妙微肖,讓我忍俊不禁。
  
    舞文弄墨之人是最寂寞的,也是最懼怕寂寞的,也衹有舞文弄墨之人最能利用寂寞並把寂寞二字演譯為憂傷的美麗.演譯為癡癡傻傻讓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舉動,他癡傻的望着墻上那一堆如牛屎的蜂窩出神,把那小小的蜂窩泥孔想象成通往許多地方的小門,想象蜂子在做什麽,思想着什麽,順至想知道蜂子的更多,平常沒留意的粉剌竟也成了元宵這天不大不小的煩惱.
  
    "一個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為將近荒唐,一個思想細緻的人他可以深入生活,然而一個倦於思想的人,他是衹有幻滅的悲慟咬他那顆心"無凝瀋從文是位深入思想文筆極其細微的作傢,我讀懂了他的這篇文字,我想。
  
    "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來捕捉這個世界的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當瀋從文再次重複這一句時,我也不由繼續雷士先生的寂寞之行。
  
    元宵這一天他想到了不被引人註目的蜂窩,想到了臉上的粉剌,並無聊的用腳拍打地板,由此他想到了腳下的皮鞋,從皮鞋想到了買鞋,想到買皮鞋時的那個女人的苗條身體,想着那情不自禁的一路跟着苗條身體到舞場門口,想着自己要是能跳舞他就穿着這新買的皮鞋陪苗條身體舞一夜。
  
    他順至把他的錢夾也從口袋裏拿出,並數着裏面的鈔票,沒事的整理歸類,然後由錢想到錢可以讓女人墜落,乞丐因得錢歡喜而死,人有了錢可以在人前增加若幹勇氣,想到了他善於用錢的那些事情,如今他是錢在手上卻不能把這個錢照他所想的去做,從前想的這樣那樣是可以得到的幸福,這時仍然不夠了.當一個人明白錢不能幫助他獲得他所要的東西時也是一種寂寞吧.由此我想,這個世界上跟錢有關的寂寞也是分若幹種類的.
  
    "當智力驟然失去心情就會與年齡不相稱起來,難免把固定的秩序破壞,變成世俗所說的***人了"人可寂寞不可***,我想。
  
    他把腳拍打地板發出蓬蓬的聲音,他又想起他的買鞋,他又想起了那個苗條身體,想着人的生存總是為女子之外,卻又想不出為女子以外的什麽,這時他的寂寞已從無聊到了無所排遣,他順至想不明白人究竟為什麽生存。。。當他的心快要變得麻木時發現日影在墻上移動纔突然醒悟他必須出門,或許衹有出去纔可不比在傢裏更為寂寞得恐慌。
  
    他是個寫書的人他當然首先想到的是去書鋪,在書鋪他看到很多青年在買他寫的書,那場面讓他很是感動,想着那些年輕人用爸媽給的一點零用錢買他的書時他真的很想自己是個有錢人,這樣他就可以印上一萬册書免費送給他們。
  
    他在自己的書這麽暢銷時還能把自己視為一個來買書的人,真是可貴,在書鋪夥計的大力推薦和熱情服務下他買了幾本自已寫的書,他很善良想他人所想,為他人所想,不失一個作傢的愛心和謙卑,後來他把二本書送給二個為買書而跟書鋪夥計爭吵的青年,一個身為名作傢的雷士先生此刻沒有半點作傢的那種清高與張揚讓人十分敬佩。這時我想起不久前朗誦房間發生的一件事,一女寫手因麥序上的室主下面要讀她的文章竟然不願多等幾分鐘沒收了麥上一正準備朗誦的女孩的麥,我很氣憤,後,點擊房間公示於衆的博客網址走進她的博客,並給她發了張字條:出沒朗誦房間的朋友不是文人就是墨客哪一個都不能小瞧,怠慢,你還是先學做人然後再學寫文章吧。這位女寫手從此再不敢在朗誦房間招搖了。
  
    雷士先生走出書鋪,走上大街,心中的寂寞漸漸加濃,正想返傢,他突然看到前面黃包車上有一美女嚮他略示風情,他來不及思想就跳上人力車,車夫問他去哪,他手指前方,車夫會意,這時的雷士先生讓我想到了***才子唐伯虎,自古才子多***,不知瀋從文筆下的雷士先生可否有唐伯虎那樣的花癡技倆弄出一幕幕鬧劇後以意中人終成眷屬?
  
  
    雷士先生心不由自主讓車夫載着一路追趕象是街頭色狼,直到女人在花店下車他也緊跟下車,這時的雷士先生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行為實在荒唐,不過他很快就為自己找了個理由:進去買一束花也沒什麽要緊,進去看看也不算是壞事。
  
    總算好事多麽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折,被他追趕的女人竟是曾經與他同船共渡的女子,因為船艙失火他還救過她和她母親的性命。千年修得同船渡,又是英雄救美,我想他與她應該是有緣人吧。一年不見雷士先生成了名作傢而這女子也成了光明劇院的臺柱子,驚喜之餘雷士先生應這位名叫秋君女子邀請,提着秋君陪他買給送秋君母親的禮物,坐在去看望秋君的母親的車上,我想,他心裏一定在想,秋君的母親或許就是他未來的丈母娘吧。就這樣他與她心照不宣,車中當秋君無意告訴他她已是有夫之人時,他人仿驟然下沉如跌深淵,半天才泛過神來,當她告訴他他剛纔的神情象他小說中的中年男人時,他的脆弱已是不能自持了,他跳下車有些踉蹌連書也忘在車上。
  
    秋君不解,無奈看他被人群淹沒在大世界。他喝着茶想着剛纔下車時的匆忙有失禮貌,又忘記問秋君住址不免有些懊腦。其實他下車是對的,他不該去破壞這個女人的幸福,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夢,可他茫然甚至為再見不到她而傷感落淚,他甚至想返回下車的地方等她到夜等她到天明,等這個女子出現突然叫他上車。
  
    還是回傢吧說不定傢中另有驚喜在等着你呢。回到傢中傢中並沒有什麽事情在等着他,他就想着這一天的巧遇——賣書的小夥子,二個為買書而爭吵的青年,想到這個讓他二見傾心的秋君,他想把這一天的事情寫一部小說,想為秋君寫首詩,最後他真的給秋群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沒到秋君面前,他人先讀着信就落淚不止。詩是朦朧的美,傷心不需要正當的理由,這就是一個作傢的心態吧。
  
    "雷士先生象在獄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覺得幸福憂患皆屬於世界所有人類,人與人在愛憎與其它上面原都是那麽貼緊黏固成整個,但自己仍然衹是獨自一人渺不相涉"是的他擋不住女子對他的透惑,還是去了有秋君的光明劇院,戲子是多情的就象才子天生的***,戲子秋君愛她丈夫也喜歡眼前的雷士先生,她不顧她母親的多次提醒,她是有夫之人,還依然撩撥雷士先生那一顆中年男人的寂寞,讓這個中年男人對女人的青春身體想入非非。
  
    又是坐在車中,跟昨天是不一樣的,昨天他有些意亂,有些茫然,有些失落,為情所睏.今天他卻是真真實實的捏着秋君的纖纖素手為情所迷.車上,他已想好後天去杭州,跟秋君一起去杭州,那個時候秋君就是他懷中的小鳥依人,可他卻說:他是去杭州換換思想。也許他不會去的吧?  
  
    《元霄》敘述到此,我想該為自己寫點什麽.今天是元宵,今年的元宵因加進了瀋從文的《元霄》比往年的元宵多了一分節日的概念,算是祝福自己元宵節快樂吧,要知道我已是多年沒怎麽過元宵這個節日的。感謝瀋從文的《元霄》讓我渡過一個豐盈的元宵.
  夢斷邊城——瀋從文《邊城》分析
  
   網易社區 嚮剛
  
    美國著名文化評論傢FredricJameson說: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象是關於個人和利比多內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於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衆文化和社會受到衝擊的寓言。
  
    瀋從文先生的《邊城》,就是這樣一個關於湘西苗族的“民族寓言”的經典文本。
  
    用人物象徵和心理分析的方法,透視《邊城》的深層文化隱喻,可以發現瀋從文先生對湘西苗族文化的形象思維圖騰和他對苗/漢、中/西文化衝突的思考與隱憂。
  
    (一)
  
    翠翠是瀋從文心目中的湘西苗族文化女神,是瀋從文用“他者”(西方)的眼光看出來的湘西苗族幕的“本質”。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着,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緑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麽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註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在水邊玩耍了。”這個形象可以說是“優美、健康、自然”。不過這形象也含有深深的隱痛:“黃麂一樣……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隱喻苗族先人在漢族的壓力下,從中原地區嚮洞庭湖地區遷徙,並溯沅水退入湘西的深山裏。深山是他們最後的庇護所和自由天地,在這裏他們是“在傢的”。
  
    翠翠的形象取材於瀘溪絨綫鋪的女孩、青島嶗山的鄉村女子和“身邊的新婦”瀋夫人。《邊城》裏的愛情故事,討論的是文化問題,性的話語和文化的話語交織在一起。翠翠的形象凝聚了瀋從文的文化戀母情結,銘刻下瀋從文對湘西苗族文化的無盡傷逝和眷戀。
  
    翠翠的身世是個悲劇,翠翠的父親是個緑營屯戊軍人,嚴格地說,對苗族文化而言是一種異質(heterogeneity)。翠翠本身是漢文化(父係文化)和苗文化(母係文化)融合的産物。從翠翠父母的愛情悲劇裏,我們可以看到漢文化同苗族文化的不平等關係,以及這種權力關係在苗/漢文化關係上的歷史衝突和歷史悲劇(如乾嘉苗民起義)。
  
    翠翠這個無所歸依的孤雛無疑是湘西苗族文化的象徵。
  
    “在一種近於奇跡中,這遺孤居然長大成人,一轉眼便十三歲了。”爺爺這個閱盡人事、飽經風霜的老人是苗族古老歷史的象徵。“爺爺和翠翠”是苗族“民族古老,文化年輕”的形象的說明。爺爺目睹了翠翠父母的悲劇,“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不幸的安排”。“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衹是靜靜地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纔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麽樣的人方不委屈她?”年邁衰老的爺爺是翠翠唯一的依靠,“假若爺爺死了”,翠翠這個歷史的孤兒能否加入到新的歷史的腳步中去呢?
  
    黃狗與苗族盤犬崇拜和犬始祖神話有關,也與二老儺送有關。《邊城》第十節,二老劃竜舟翻船落水,翠翠斥黃狗說:“得了,裝什麽瘋,你又不划船,誰要你落水呢?”又《鳳子》第三章,紳士將他的狗取名為“儺送”——“那紳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衹較大的狗:‘儺送,開門去罷’。”白塔苗族傳統價值觀念的象徵,如風俗淳樸、重義輕利等,也就是瀋從文說的“正直素樸人情美”。
  
    渡船這衹方頭渡船很有特點:船上立一枝竹竿,挂一個鐵環,在兩岸牽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挂在廢纜上,牽船來回過渡——這是一個封閉、單調的意象,是一種與河流(綫性時間、一元歷史)無關的存在狀態,隱喻苗族古老的生活方式。
  
    “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時間觀翠翠“輕輕哼着巫師十二月裏為人還願請神的歌玩”,請張果老、鐵拐李、關夫子、尉遲公、洪秀全、李鴻章等“雲端下降慢慢行”,“今來坐席又何妨!”——這是一種原始的時間意識,在這裏,所有的時間段落:過去、現在、未來都共時性地展現。以祖先崇拜和原型回歸為基礎的時間描述,通過節日期間的神話和禮儀慶祝活動,不斷地獲得再生。
  
  邊城的人們用端午、中秋、過年等周期循環的節日記錄時間,漢族的改朝換代對他們幾乎沒有影響,西歷(公元紀年)還沒有進入邊城,以西方的眼光看來,“邊城”在世界歷史之外。
  
    在不捨晝夜的川流上,翠翠一傢守着渡船,日復一日地,過着十分拮据的生活。白塔守護着渡頭,守護着翠翠一傢,守護着翠翠的夢(翠翠在白塔下午睡,夢裏為山鳥歌聲所浮)。
  
    (二)
  
    翠翠大了,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看到團總傢王小姐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心中有些韻羨、發癡。“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衹有我三妹沒得什麽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翠翠通過與其他女孩的區別來認識自己,這是形成“自我”的必然途徑。
  
    船總順順傢嚮翠翠提親,翠翠想到許多事:“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駡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裏泄出的鐵漿……”“老虎咬人的故事”與團總王小姐有關。王小姐以碾房陪嫁與二老攀親的事重重地壓在翠翠心上,“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這是翠翠對 “碾房陪嫁”這件事的虛幻的超越。
  
    “四句頭的山歌是看牛、砍柴、割豬草的小孩子隨口亂唱的”——翠翠其實仍未脫離童雛狀態。
  
    “方坑”與性有關(凹形物),也與死亡有關(爺爺的墳是“方阱”)。從某種意義上說,翠翠(苗族文化)的新生、成人,就是爺爺(苗族古老歷史)的死亡。“鐵漿”是少女發育成熟,性的覺醒——翠翠處於少女和少婦的邊緣。
  
    翠翠的年齡——十五六歲的少女——很關鍵。湘西苗族文化的這種“本質”(少女),是瀋從文用作為“他者”的西方的眼光看出來的;或者說,在這裏,湘西苗族文化被“少女化”了。用(日本)竹內好的話來說:對非西方民族而言,“現代性”首先意味着一種自己的主體性被剝奪的狀態。
  
    翠翠和大老二老的關係是黑格爾的主客體二元對立的關係:翠翠是少女、被看者(spectacle)和聽者,大老二老是男人、看者(spectator,大老二老都誇過翠翠長得好看)和說者(說媒和唱歌)。翠翠衹有得到男性(漢族、西方)的喚醒和肯定,才能從少女長大成人,纔具有成人才有的“主體性”。翠翠愛情的美滿,既是翠翠個人的成人儀式,也是湘西苗族文化的現代化轉型。
  
    在這裏,翠翠個人的發育成長過程與歷史的發展是同步的。通過個人的經歷展現民族的自我改造,這是成長小說(德語bildungsroman)的模式,當然,在《邊城》的結尾,翠翠的成長並沒有完成。
  
    大老二老同時愛上翠翠,這是兩種文化觀念為爭奪湘西苗族文化女神的歸屬權而發生的歷史衝突。大老二老的形象以及他們對翠翠的不同的“看法”和 “說法”,應該按照“國傢話語密碼”來解讀。
  
    (三)
  
    大老象父親——船總順順。
  
    瀋從文說順順的原型是《往事》(1926.11)中的“長子四叔”。
  
    《往事》中的一個重要情節是:瀋從文和他大哥各人坐在一隻籮筐裏,被長子四叔從城裏擔到鄉下。《往事》中的人物關係是:長子四叔—大哥—二哥瀋從文;《邊城》中的人物關係是:順順—大老天保—二老儺送。《邊城》裏大老二老的隱喻已經呼之欲出了。不過,在我看來,順順這個形象是“湘西王”陳渠珍的隱喻。
  
    船總順順,是“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做碼頭執事人的代替者時,還衹五十歲。
  
    “湘西王”陳渠珍(1882~1952),鳳凰人,1906年任陸軍四十九標隊官,1920年代替湘西鎮守使田應詔領湘西軍政時38歲。在當時湘西軍政人員心目中,是個“父親”的形象。瀋從文在《從文自傳》、《湘西》等許多作品裏,對陳渠珍表示過欽佩之情。《長河題記》裏的一段話,對陳渠珍和順順都適用:“地方上年事較長的,體力日漸衰竭,情感已近於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優美崇高風度”。
  
  “大老”的形象,是在陳渠珍的湘西軍人政權裏,與瀋從文大致同齡的湘西同鄉軍人的隱喻。從某種意義上說,瀋從文的大哥瀋雲麓、表兄黃玉書、堂兄瀋萬林、好友陸以及湘西青年軍官顧傢齊、戴季韜等都是“大老”的原型。
  
    大老為人處事象順順,他說:“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衹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料理傢務的媳婦。”對於娶了翠翠以後的生活,大老是這樣設想的:“若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劃渡船了。我喜歡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咀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綫上種大南竹,圍着這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大老的想法很容易讓人想起1923年陳渠珍的“湘西自治”。1920年陳渠珍任湘西巡防軍統領後,整軍經武,剿撫兼施,統一了湘西。他提出“保境息民”的口號,在湘西這個獨立王國裏關起門來建設湘西。陳渠珍興辦教育,設立了師範講習所,聯合模範中學,中級女校,職業女校等,興辦各種工廠、實業、林場等,成立了湘西農村銀行和湘西農村研究所等。陳渠珍的“湘西自治”是湘西走嚮近代的重要一頁。當然,陳也有保守的一面。他根據湘西各自然村寨多係同姓傢族的特點,效法古代部族製進行統治:以同一傢族組成大保或聯保;其下為若幹同姓的自然村寨,相當於一個大家庭,大家庭以下又編為“十戶一聯”的所謂小家庭;若幹部族聯合組成行政鄉,鄉長由陳渠珍直接任免。這樣層層設網,最後由陳總攬。因此有人比喻陳是“湘西土酋長”。湘西人也被人稱為“中國式哥薩剋”。
  
    大老托保山說媒嚮翠翠求婚,未得結果。他自知唱歌不是二老敵手,於是自棄離開了茶峒。大老在茨灘淹死了,似乎很偶然。後來二老說:“老傢夥(按,指爺爺)為人彎彎麯麯,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這句話值得深思。爺爺是苗族古老歷史的隱喻,大老的死,藴含着某種必然。
  
    《長河·題記》裏說:“一九三四年鼕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乡鳳凰縣。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麽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註意註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當時我認為唯一有希望的,是幾個年富力強,單純頭腦中還可培養點高尚理想的年青軍官。然而在他們那個環境中,竟象是什麽事都無從作。地方明日的睏難,必須應付,大傢看得明明白白,可毫無方法預先在人事上有所準備。因此我寫了個小說,取名《邊城》,寫了個遊記,取名《湘行散記》,兩個作品中都有軍人露面。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起一個問題,即擬將 ‘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麽方面着手。”瀋從文這次回湘西,正是寫作《邊城》的時候。湘西的古老傳統,在“現代”的衝擊下“幾幾乎消失無餘”的現狀;瀋從文對曾抱有唯一希望的年輕軍官的失望;和瀋從文對“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麽方面着手”這個問題的思考,是瀋從文寫作《邊城》的根本動因。這三個方面的內容,通過翠翠、大老、二老三個形象分別表達出來。
  
    《邊城》題記裏說:“我的祖父、父親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一個傳奇的本事》裏說:“……由於這麽一種離奇的傳統,一切年輕人的出路,都不免寄托在軍官上。一切聰明才智及優秀稟賦,也都一律歸納吸收於這個雖龐大實簡單的組織中,並陸續消耗於組織中。而這個組織於國內省內,卻又若完全孤立或遊離,無所屬亦無所歸。……接田(按,指田應詔)手的陳渠珍,頭腦較新,野心卻並不大,事實上心理上還是‘孤立割據自保’占上風。……這自然就有了問題,即對內為進步滯塞,不能配合實力作其他任何改進設計。……他本人自律甚嚴而且好學,新舊書都讀得有一定水平,卻並不鼓勵部下也讀書。因此軍官日多而讀書人日少,必然無從應付時變。對外則保持一貫孤立狀態,多誤會,多忌諱,實力越來越增加,和各方面組織關係隔絶,本身實力越大,也衹是越增加睏難。……我想起我生長那個小小山城兩世紀以來的種種過去。……在社會變遷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這生死交替於每一片土地上流的無辜的血,這血淚更如何增加了明日進步舉足的睏難。我想起這個社會背景發展中對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緒、願望和動力,既缺少真正偉大思想傢的引導與歸納,許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發揮,結果便不免依然一個個消耗結束於近乎周期性悲劇宿命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大老”即使不死於急流,也必然糊裏糊塗地死於各種內戰和仇殺(如瀋的堂兄瀋萬林和滿叔遠的哥哥等),或者為時間和鴉片所毀(如“愛惜鼻子的朋友”印瞎子和 “老伴”趙開明等)。悲劇是宿命的。
  
  瀋從文敏銳地看到了“大老們”的悲劇性命運,他不願大老得到翠翠。在瀋從文看來,大老不可能使翠翠得到“主體性”,不可能使湘西走嚮現代,因此讓大老在急流中死去。這是瀋從文以西方的眼光,對以陳渠珍為代表的湘西同鄉大老們的深刻的文化批判(“國民性”批判)。
  
    瀋從文以湘西軍人、水手、農夫為主角的作品如《會明》、《柏子》、《連長》、《傳奇不奇》、《顧問官》、《張大相》、《貴生》、《一個傳奇的本事》、《湘行散記》裏的《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老伴》等為我們描繪了各種“大老”的形象,可以看作“大老係列”,對此,當另有專文討論。
  
    (四)
  
    二老的形象是瀋從文自己的隱喻。
  
    瀋從文在他的許多自傳性的作品中都以“二哥”的名字出現。瀋從文和二老的性格在許多方面相似:“我的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媽媽的似較多”。“氣質近於那個白臉黑發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而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兩人都有詩人氣質,擅唱情歌(寫情書)。《邊城》中二老提出代替大老唱歌,瀋從文在常德時曾代替表兄黃玉書寫情書。
  
    瀋從文這樣分析自己與“大老們”的區別:“……由於一種偶然機會,少數遊離於這個共同趨勢以外惡性循環以外(按,‘共同趨勢’和‘惡性循環’ 指陳渠珍等湘西軍人們的悲劇性命運)……我和這一位年紀青青的木刻藝術傢(按,指黃永玉),恰可代表一個小地方的另一種情形:相同處是處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積習已完全遊離,而出於地方性的熱情和幻念,卻正猶十分旺盛,因之結合成種種少安定性的發展。”那麽,二老的命運是否比大老好呢?二老能使翠翠長大成人嗎?二老與翠翠相互愛悅,然而,有碾房陪嫁的王團總傢的小姐檔在二老與翠翠之間。在苗族文化—漢族文化—西方文化這一多重權力關係中,“碾房陪嫁”這個意象有多層文化含義,我們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1)翠翠—碾房—王小姐“碾房陪嫁”這件事,對於翠翠所代表的湘西苗族文化傳統而言,是一種異質。“翠翠心想;‘碾房陪嫁,稀奇事情咧’。” 在一些人看來,“一座嶄新碾房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一座碾房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鬥糠”。
  
    這種異質的,與邊城傳統的重義輕利的淳樸民風截然相反的,唯實唯利的價值觀念悄然地進入了邊城,不可抗拒地改變着人們的生活方式。“‘現代’ 二字已到了湘西”,這種“來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勢能”,將在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上摧毀傳統生活方式的基礎,湘西古老的傳統世界行將崩潰。
  
    正如馬剋思說的:“資産階級,由於一切生産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捲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裏長城、徵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産階級的生産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裏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産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資産階級使鄉村屈服於城市的統治。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鄉村生活的愚昧狀態。正象它使鄉村從屬於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傢從屬於文明的國傢,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産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翠翠心中亂亂的,……‘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衹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着更是好運氣?……’”“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麽。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於是,翠翠想象出走——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出走”是個極富文化含義的意象,是非常“現代”的。因為受到西方現代性的衝擊,“在傢”的感覺(同質的狀態)被打破了,傳統的和諧世界已不再完整,傢園成了廢墟。於是要出走——尋找精神傢園。
  
  那爺爺怎麽辦?“怎麽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裏,搭下水船去殺了她!”翠翠嚇怕了,叫道:“爺爺,爺爺,你把船劃回來呀!”“我要你!”翠翠需要爺爺,需要傳統,她不能割斷歷史。
  
    翠翠“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懸崖”這個意象,準確地揭示了翠翠瀕臨深淵、進退兩難的睏境:夢醒了卻無路可走——這是所有非西方民族和文化面對西方現代性衝擊的共同命運。
  
    假如翠翠真的出走了,那麽,翠翠走後怎樣?——
  
    “或者也實在衹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語)。瀋從文以湘西少女或少婦為主角的小說,如《一個女人》、《蕭蕭》、《三三》、《巧秀與鼕生》、《丈夫》、《小砦》等可以看作是“翠翠係列”。在這些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翠翠的“出走”,以及她們在“墮落”與“回來”之間絶望掙紮的心路歷程。
  
    2)二老—碾房—王小姐碾房是個封閉、循環的意象,它將水的綫性流動轉換成石碾的周期循環,可以看作是漢族文化(瀋從文的父係文化)的象徵。
  
    王團總傢以“碾房陪嫁”與船總順順傢聯姻,很容易讓人想起近代湘西的田(興恕)傢、瀋(宏富)傢、和熊(希齡)傢非常復雜的姻親關係。據《從文自傳·女難》,1921年瀋從文在沅州時,有四個鄉紳的女兒供他挑選,其中一個是瀋的姨表妹,熊捷三(熊希齡七弟)的女兒。“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按,指瀋苦戀的馬姑娘)強得多,全是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麽把歲月送走,我想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産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麽一個公式裏發展的”。“一份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後各種變故裏,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闆的女婿。我有計劃,得自己照我自己的計劃作去’。”“碾房陪嫁”預示的生活方式就是在“一個公式裏發展”的“庸俗生活”,這與瀋從文來自苗族古老文化的十分旺盛的熱情與幻念和少安定性發展的性格是十分不相容的。用瀋從文自己的話說:“我用不着你們名叫‘社會’為製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麽思想傢為扭麯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願蠢事”。二老對“碾房陪嫁”的反抗可以看作是瀋從文對漢族文化霸權的反抗。
  
    3)二老—碾房—渡船“我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房,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衹許我撐個渡船!”在這裏,“渡船”是苗族文化特殊性的象徵, “碾房”是“來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勢能”——漢族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普遍性的象徵。
  
    選擇渡船意味着捍衛苗族文化的傳統和特殊性。但是,二老“記憶着哥哥的死亡”。或許,在二老看來,翠翠就象那個象徵着愛情的虎耳草一樣,“美麗的常常是有毒的”?
  
    選擇碾房意味着認同漢族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普遍性,放棄自身的特殊性。這樣,翠翠這個歷史的孤兒將永遠被歷史遺棄,瀋從文本人也將失去他安身立命之處。
  
    二老瀋從文陷入了兩難的睏境:“我是留在這裏享受荒唐的熱情,聽這神之子支配一生,還是把她帶走,帶到那個被財富、權勢,和都市的禮貌、道德、成衣人、理發匠,所扭麯的人間去,虐待這半原始的生物肉體與靈魂?”在二老看來,翠翠、白塔、渡船是密不可分的,得到翠翠就必須繼承爺爺傳下來的古老的渡船,換句話說,愛上翠翠的唯一方法和結果就是繼承渡船。離開了白塔、渡船,翠翠將不成其為翠翠;與翠翠所代表的湘西苗族文化完全異質的都市文明將吞噬這“半原始的生物肉體和靈魂”。
  
    瀋從文的睏境是西方的權力和文化邏輯造成的。西方在使自己的文化全球化的過程中,是通過“尋找他性”來獲得自我認識的。西方總是通過將非西方文化描述為特殊性的東西,從而確立西方文化的普遍性。“尋找他性”的方法隨着西方文化的全球化,已變成所有非西方民族認識世界和自身的基本方法。瀋從文對湘西苗族文化傳統(本質)的認識,也衹能用“尋找他性”的方法,以他者的眼光來看自己的文化,以他者——實際上是西方作為普遍性的所在來看出自己的特殊性。如果沒有西方作為普遍性的承載者,就不可能在自己的領域中找到自己的特殊性(本質)。在黑格爾的普遍性—特殊性二元對立關係中,越是強調非西方文化的特殊性,就越是加強了西方文化的普遍性,以特殊性反抗普遍性衹能使問題加劇(exacerbate)。
  
  瀋從文對自己有中肯的分析:“我依然不免受另外一種地方性的局限束縛,和陰晴不定的‘時代’風氣儼若格格不入。即因此,將不免如其他鄉人似異實同的命運,或早或遲必僵僕於另外一種戰場上,接受同一悲劇性結局”。
  
    “另外一種地方性的局限”可以理解為瀋從文強調苗族文化自身的價值和特殊性,反抗漢族和西方的文化霸權的文化相對主義(CulturalRelativism)立場。“陰晴不定的時代風氣”是指在急於發展現代性,建設現代民族國傢的中國,各種互相超越、互相攻訐的文化普遍主義(CulturalUniveralism)思潮。
  
    在現存的權力秩序中,用文化相對主義(苗族文化本位)反抗西方的文化普遍主義或許註定不能成功,這就是瀋從文“於另外一種戰場上”的“同一悲劇性結局”。
  
    二老“被傢中逼着接受那座碾房,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出走了。大老則是自知唱歌不是二老對手,自棄離開茶峒的。
  
    《湘西·題記》裏說:“湘西到今日,生産、建設、教育、文化在比較之下,事事都顯得落後,一般議論認為是‘地瘠民貧’,這實在是一句錯誤的老話。老一輩可以藉從解嘲,年輕人决不宜用之卸責,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更必須認識清楚:這是湘西人負氣與自棄的結果!負氣與自棄本來是兩件事,前者出於山民的強悍本性,後者出於缺少知識養成的習慣;兩種弱點合而為一,於是産生一種極頑固的拒他性。……負氣與自棄使湘西地方被稱為苗蠻匪區”。二老和大老似乎分別具有“負氣與自棄”的性格。在這裏,“負氣”就是捍衛傳統,反抗漢族和西方的霸權;“自棄”是因為缺少知識(當然是“西方的知識”)。“負氣和自棄使湘西地方被人稱為苗蠻匪區”這句話,類似於李澤厚的“救亡壓倒啓蒙”說。其實救亡與啓蒙是統一的,與西方的權力有關。由於西方率先進行了工業革命,進入現代,迫使非西方民族不得不發展現代性,建設現代民族國傢。對非西方民族而言,啓蒙本身就是一種救亡活動,而救亡的目的正是啓蒙,它們共同的目標就是建設現代民族國傢。這一點在瀋從文身上體現出來:瀋從文在他的所有關於湘西的作品裏,都采用了啓蒙和救亡的雙重話語,不論是對湘西苗族文化傳統的浪漫的尋找,還是對湘西同鄉大老的冷峻的國民性批判,目的衹有一個,那就是:使湘西不再“被稱為苗蠻匪區”。
  
    (五)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古老的渡船被大水衝走了,事關邊城風水的白塔坍倒了,滿懷憂懼的爺爺死了,苗族的古老歷史中斷了。爺爺葬在傾圮的白塔後面。
  
    年輕時曾為翠翠母親唱歌的楊馬兵接替了爺爺,安排翠翠的一切。“我要一個爺爺喜歡,你也喜歡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柴刀同他們拼命”。
  
    “我們”、“他們”兩個詞耐人尋味。邊城的人們用“我們”和“他們”的區別和對立來認識自己,並試圖維護自身文化的同一性,反抗異質文化的衝擊。這是一種典型的“尋找他性”的方法,是西方認識自身和世界的方法,由於西方的權力,也成了非西方認識自身和世界的方法。我們看到非西方對西方的反抗,也不得不使用西方的邏輯(黑格爾的二元對立),這種反抗衹能意味着認同並加強了西方的權力和文化邏輯,而問題在於非用它不可!這就“宿命”的含義。
  
    翠翠清楚自己的對手是誰嗎?邊城的人們瞭解這悲劇的含義嗎?
  
    白塔重新修好了(這是瀋從文的夢想——強烈要求復原曾經丟失的存在的整體性)。翠翠依然弄渡船,等待二老的歸來。翠翠還是少女。
  
    翠翠衹有等待。
  
    二老還不曾回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但是,這個上川東下桃源的二老瀋從文能找到返回邊城的路嗎?
  
    (六)
  
    關於《邊城》的主旨,瀋從文自己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瀋從文所說的“人性”這個概念與瀋從文心目中的苗族文化傳統(本質)是同一個範疇。瀋從文用“調節異質分佈” (regulatethedistributionofheterogeneous)的方法,首先在話語中構造了湘西苗族文化的同一性本質——這種完全同質(homogeneous)的領域基本上是一種純粹的語言狀態——然後把生活中找到的異質排除到西方那裏去,讓西方變成自己的“他者”,用“他者”的眼光看出自己的本質(傳統)。瀋從文試圖從湘西苗族文化的本質(特殊性)中發展出普遍性,以此建立起他的“人性的小廟”,用以反抗漢族和西方的文化普遍主義。這就是瀋從文的文化相對主義(苗族文化本位)立場,和瀋從文全部作品的哲學基礎。
  
  用瀋從文自己的話說:“你害怕明天的事實,或者說你厭惡一切事實,因之極力想法貼近過去,有時並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使之成為你穩定生命的碇石”。“那個抽象的過去”指苗族文化的同一性本質,即黑格爾說的“普遍同質的範疇”。“穩定生命的碇石”就是瀋從文畢生拱衛的“人性”。(瀋從文是如何在湘西發現“人性”的?這“人性”的內核是什麽?這些問題當另有專文討論。)
  
    關於《邊城》,瀋從文說:“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産生悲劇。……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紮,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於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與彌補”。這是瀋從文通過《邊城》寄托他的文化戀母情結的真實的說明,也點出了《邊城》故事的悲劇性。金介甫(KinkleyJeffreyc)說:“《邊城》總的來說是寫人類靈魂的相互孤立”。金的看法似乎有點“隔”。
  
    我們可以藉用瀋從文自己的話來理解《邊城》:“……事實上卻等於把我那小小地方近兩個世紀以來形成的歷史發展和悲劇結局加以概括性的記錄。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內中寫的儘管衹是沅水流域各個水碼頭及一隻小船上纖夫水手等等瑣細平凡人事得失哀樂,其實對於他們的過去和當前,都懷着不可形諸筆墨的沉痛的隱憂,預感到他們明天的命運——即這麽一種平凡卑微的生活,也不容易維持下去,終將受到來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勢能所摧毀。生命似異實同,結束於無可奈何情形中。”馬剋思的《鴉片貿易史》以西方人的眼光,用一元歷史觀來看東方世界,下面這段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第三世界的文本《邊城》作為湘西苗族文化受到衝擊的“民族寓言”的反現代性,而這個“民族寓言”的“反現代性”正是它的“現代性”之所在。
  
    “半野蠻人維護道德原則,而文明人卻以發財的原則來對抗。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幅員廣大的帝國,不顧時勢,依然安於現狀,由於被強力排斥於世界聯繫的體係之外而孤立無依,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這樣一個帝國終於要在這樣一場殊死的决鬥中死去,在這場决鬥中,陳腐世界的代表是激於道義準則,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的確是一種悲劇,甚至詩人的幻想也永遠不敢創造出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 《邊城》正是“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
  
    玉(奚𠔌)滿貯傷春淚,未肯明流且暗吞(陳寅恪句)。
  蘇童的《妻妾成群》是一部滲透傳統因素的先鋒派作品。小說主人公頌蓮在陳傢生活過程中充滿了麯折與迷惘,使主人公的成長充滿了自我的潛在意識:命運、追求、死亡縈繞在她的意識中,由此建構了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的一條道路。而作者在這條路布下了多種讓主人公産生意念的意象、麯折與迷惘、自我意識、意象一同陪伴主人公的成長。
  
  作者: 蘇童
  
  isbn: 7532127222
  頁數: 190
  定價: 16.00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裝幀: 平裝
  出版年: 2004-08
  妻妾成群-簡介 · · · · · ·
  
   《妻妾成群》藉舊中國特有的封建家庭模式作小說的框架,一個男人娶了四個女人做太太。但作者關心的不是一個男人如何在四個女人中周旋,如何控製她們,而是關心四個女人怎會把她們一齊拴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並且像一棵瀕臨枯萎的藤蔓在稀薄的空氣中相互絞殺而爭得那一點點空氣。
  
  妻妾成群-作者簡介 · · · · · ·
  
  蘇童,江南蘇州人氏。一九八零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據說在那裏度過了最令他難忘的四個年頭,而他的大名卻仍舊在這所著名學府中被人一再提起。一九八三年投入小說創作,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從此中國當代文壇便再難抹去他的形象。他喜歡“新潮”,曾在其中盡情暢遊。他也喜歡“傳統”,喜歡琢磨中國的歷史風雲。有一天《妻妾成群》問世了,又經電影“大腕”張藝謀之手調弄成了著名的《大紅燈籠高高挂》,最後角逐奧斯卡金像奬,雖然結果未盡人意,但中國電影界和文學界都給不大不小地“震”了一下。中國人由《大紅燈籠高高挂》而知道《妻妾成群》,最後迷戀上了這位可愛的蘇童,而蘇童則從《妻妾成群》再一次出發,走上了自己獨特的文學之路。
慢慢呻吟
凸凹 Tu Ao閱讀
  這是一部提示中國人生存狀態的書。呻吟,是因為痛苦,然而呻吟又無助於解除痛苦。它衹是痛苦中的人們的一種自然的反應,一種精神的寄托,一支發自肺腑的、奇特的歌謠。本書便在這種奇特的歌謠聲中,窺視人性中古樸而美好的成分,暴露怯懦和變態,將不同品質的人們放在一個極為特殊的時代環境裏試煉,展現歷史苦難的中國人的心靈史。本書故事引人入勝,跌宕起伏,筆觸在激越沉雄中,又不失機俏與幽默,頗具黑色幽默(或曰“紅色幽默”)效果。本書在出版之前,其手抄本已在文化圈內流傳並贏得廣泛贊譽,被稱為繼《芙蓉鎮》之後反映特殊年代農村生活的又一部力作。
  從昏迷中逃亡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尋找生的路徑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在睏難的日子裏

路遙 Lu Yao
  (一九六一年紀事)
  
   第一章
  
   一九六一年,是我國歷史上那個有名的睏難時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這艱難貧睏的年
  頭,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了縣上唯一的一所高中——縣立中學。
  
   這的確是不幸的——尤其對父親來說。他本來是盼望我考不上高中的。他大概覺得,要
  是我考不上的話,我的失學就會是因為我自己的不爭氣而造成的,就不是他不供我了——他
  是實在無力供我繼續上學了。在本村上小學或者在鄰近的鎮子裏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傢裏
  吃飯,這好歹總能湊合的。而到百裏路以外的縣城去讀書,對一個農傢戶來說,就是好年頭
  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何況眼下又到了什麽樣的境地!難道能帶着野菜和榆樹皮去上公傢的
  大竈嗎?
  
   當然,父親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起來,又怎能怪可憐的
  父親呢?我三歲上就失去了母親,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媽媽。在十幾年並不輕鬆的生
  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這麽大。他害着那麽嚴重的關節炎。為了多掙點工分,好供養
  我讀書,總是一瘸一拐地在山裏勞動,在傢裏操磨,連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
  現在實在是沒辦法了——要是有辦法的話,可憐的父親就是賠上老命也不會委屈我的。看看
  吧!眼下我們的光景都快爛包了。糧食已經少得再不能少了,每頓飯衹能在野菜湯裏像調料
  一樣撒上一點。地裏既然長不起來莊稼,也就不會有多吃野菜的。父子二人全憑一點當年喂
  豬喂剩的陳𠔌糠和一點榆樹葉子維持着生活。
  
   正當我們父子二人愁眉苦臉的時候,本來由於饑餓而變得不愛費口舌的鄉鄰們,卻紛紛
  來打勸我們了。少數人勸我,多數人勸我父親。勸我的人是讓我別再上學去了。他們說這年
  頭在傢裏總要好湊合一些。再說,當農民苦是苦,但將來要是好好成了傢,生兒育女,一輩
  子也照樣活人哩。而多數人勸我父親再咬咬牙,讓我把高中上完。他們說我將來一定能考上
  大學的;等我考上了大學,也許就再不要花費什麽了。有的人甚至說,按我的聰明來看,說
  不定將來還要“留洋”哩。總之,他們認為我升高中考了全縣第二名,就說明我是個有前途
  的孩子,千萬不能把這前途給斷送了。他們甚至覺得,我所取得的這個好成績,就是對於我
  們整個馬傢圪土勞村來說,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這個偏僻而貧窮的小山村,歷史上還
  有過什麽事這麽榮耀地在全縣挂上了名次呢?村裏幾個輩分很高的白鬍子爸爸並且預言我將
  來要“做大官”。從這點出發,他們幾個老人就不光是輕說,而是在訓斥和指教我那可憐的
  父親了。他們嚇唬膽小的父親說,要是他不供我上學,將來非遭“五雷轟頂”不可!
  
   那幾天,這幾個在村裏受人尊敬的瘦骨伶仃的老爺爺,經常坐在村頭上地廟前的陽崖根
  下,懷着無限的感慨宣傳說我將來的開展他們早預料到了:因為他們年輕時幫我爺爺搬挪我
  老爺爺的墳墓,發現一棵老榆樹網絡般的根須,竟然把他老人傢的棺材擡架到了墓穴的半空
  中!他們對這件稀罕事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傢(或者說是我們馬傢圪村)遲早要出個“貴
  人”呀。“看看,”他偏差,“這個恐怕就是建強!”
  
   我的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不管他們有時候對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樣令人遺憾的局限性,但
  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極其淳樸和慷概的。當聽說我父親答應繼續我去上學後,全村人儘管都餓
  得浮腫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糧食分出一升半碗來,紛紛端到我傢裏,那幾個白鬍子爺
  爺竟然把兒孫們孝敬他們的幾個玉米麵饃饃,也顫顫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裏,叫我在路上
  餓了吃。他們分別用枯瘦的手撫摸了我的頭,千安頓,萬囑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
  忍不住在鄉親們面前放開聲哭了——自從媽媽死後,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一次。我猛然間
  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這種偉大的友愛,生活在如此貧瘠土地上的人們,纔一代一代延綿
  到了現在……
  
   就這樣,在一個夏日的早晨,我終於背着這些“百傢姓糧”,背着爸爸為我打捆好的破
  羊毛氈裹着的鋪蓋捲兒,懷着依戀和無限感激的心情,告別了我的親愛的馬傢圪村。我踏着
  那些遠古年代開鑿出來的崎嶇不平的山路,嚮本縣的最高學府走去——走嚮一個我所熱烈嚮
  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環境。我知道在那裏我將會遇到巨大的睏難——因為我是一個從貧睏的
  土地上走來的貧睏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這貧睏的土地和土地一樣貧睏的父老鄉親們,
  已經都給了我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因而我又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第二章
  
   我終於上了高中。
  
   我意識到,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個意義重大的開端。當我背着那點破爛行李踏進學校大
  門的時候,就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走進神聖的麥加,心中充滿了莊嚴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這裏所面臨的睏難,比我原來所預想到的還要嚴重得多。
  當然,饑餓仍然是一個主要的威脅——可嚴重的睏難還不僅僅在此。
  
   我萬萬也沒有想到,我的新悲劇在開始時,居然是由於我考了全縣第二名所造成的。正
  是因為我的成績名列前茅,我纔被分到了這一級的“尖子班”——六四(甲)班。從此,一
  連串的倒黴事就開始了。這個班所以稱“尖子班”,因為由全縣今年升學考試成績突出的學
  生組成。學校領導敲明叫響地說要給“偏吃偏喝”,好在將來考大學時提高學校的升學率,
  以此和全地區其它中學競賽。不用說,由於這個原因,分到這個班上的學生都因此而帶着一
  種明顯榮耀的神氣。
  
   衹有我神氣不起來——別說神氣了,我覺得自己在同學面前連頭也擡不起來。這個班除
  過我是農民的兒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幹部子弟——包括縣上許多領導幹部的兒子和女兒。
  儘管目前社會普遍處於睏難時期,但貧富的差別在我和這些人之間仍然是太懸殊了。他們有
  國庫糧保證每天都有糧食供應;父母親的工資也足以使他們穿戴得體體面面。叫人看起來像
  個高中生的樣子。而我呢,饑腸轆轆不說,穿着那身寒酸的農民式的破爛衣服,躋身子他們
  之間,簡直像一個叫化子!
  
   在傢裏時,四捨八鄰都不富裕,因此誰也不為自己的貧睏而害鱢。可現在一下子有了強
  烈的對比,就明顯地感到自己太凄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鏡子面前,看見自己的這副樣
  子是多麽的不成體統。我羨慕我的同班同學們,他們的生活是多麽的幸運。但我並不妒忌他
  們,我衹是為我自己的寒酸而難過。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過錯——誰願意過一種貧睏潦倒的生
  活呢?在這種情況下,自卑感很快籠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學們大部分對我還是秀熱
  情的。他們之中的個別人也許在內心裏有點嘲笑我那身爛衣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個方
  面:一個鄉巴佬孩子竟然奮鬥到了這個“尖子班”!
  
   但是,我也擔心往後有人會因為我的貧窮面欺負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我的擔心並
  不是多餘的。不久,這樣的情況就出現了。尤其是班上那個惡作劇的文體幹事周文明——看
  來這是一個對人毫無憐憫心的傢夥,而不幸我卻和他坐了同桌。
  
   每當下午自習時,我就餓得頭暈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這時,拿
  出混合面做的烤饃片上或者菜包子之類的吃食(他父親是縣國營食堂主任),在我旁邊大嚼
  大咽起來,還故意吧咂着嘴,不時用眼睛的餘光掃視一下我的喉骨眼;並且老是在吃完後設
  法打着響亮的飽嗝,對我說:“馬建強,你個子這麽高,一定要參加咱班上的籃球隊!”
  
   這個惡劣的傢夥!他知道我餓得連路都走不利索了,卻叫我去打籃球!有一天,我們全
  班在校園後邊的山上勞動,他竟然當着周圍幾個女同學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個混合面饅
  頭硬往我手裏塞,那神情就像一個闊老耍弄一個叫花子。
  
   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覺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來。我沉默地接過這塊骯的施捨品,下把
  它遠遠地甩在了一個臭水坑裏!周文明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綹淺黃的頭髮披散在額前,手
  足無措地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時用自己的眼睛告訴他:他如果要是再公開拿我的
  貧窮開心,我决不會對他客氣的。我的同桌從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衆面前侮辱我
  了。可過了不久,更叫人難以忍受的事又發生了。
  
   有一天,我們宿舍一位同學放在飯碗裏的一個玉米麵饃突然丟了。那個同學很快把此事
  反映給了班主任老師。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傳開來,說我們宿舍出了“賊娃子”。不用說,懷疑的目光又全部落
  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證,我連那個該死的玉米麵饃見也沒有見過!
  
   我知道,人們懷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在某些人看來,偷吃一個微不足道的玉米麵
  饃,大概衹有我這號餓死鬼才能幹得出來!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
  沮喪,連擡腳動手都變得不自在起來。而這反過來又使得有人對我的懷疑更加重了。老天!
  就連我自己也感覺到,我此刻這副樣子在別人看來,大概也的確像個做賊心虛的小偷!
  
   人們開始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我,而背後我又成了他們談話的中心。後來,連外班的同
  學也在指指劃劃議論我了。
  
   但我嚮誰去辯解那個米面饃不是我吃的呢!我衹能在心裏為自己的清白辯護。最令人痛
  苦的是,他們都在背後議論,誰也不當着我的面說我就是“賊娃子”,這比公開把我叫小偷
  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着覺,咬着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麽
  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滿心的憤懣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這時,有人卻突然給
  班主任報告說:在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玉米饃渣子!
  
   班主任聽到反映後,乘我不在的時候,帶領幾個班幹部很快去查看了“現場”。據說,
  我的枕頭底下的確有玉米麵饃渣子。媽的,我的賊名眼看就要落實了!可是同時,有人也發
  現,我枕頭底下還有一些蕎麥皮,大傢再仔細一檢查,發現我的枕頭被老鼠咬破了一個洞
  (我常餓得倒下就不想動了,從來也顧不得關心我的枕頭)。
  
   事情總算水落石出了:是可惡的老鼠把那個玉米麵饃拉在這裏吃了,並且還捎帶着咬破
  了我的枕頭。真他媽的!人倒黴了,連老鼠也來糟踐!
  
   事情到此實際還沒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聽到的還是當初的傳說,他們對這號事又
  沒追根刨底的興趣,所以我的“賊名”還繼續在陌生人中間傳播着。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
  況:人要是被扯進一件醜聞中,就是後來證明與醜聞無關,但名聲總還要受些損害。
  
   入學一月多來,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中,這一切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但也衹能默默地
  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這樣被踐踏,並不是因為我品行不端正,僅僅是因為我貧睏
  啊!痛苦已經使我如瘋似狂。在沒人的地方,我的兩衹腳在地上擰,踢;用拳頭和墻壁打
  架;或者到城外的曠野裏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溝裏去,像受傷的狼一般發幾聲長
  嚎!啊,饑腸轆轆這也許可以熬過去,但精神上所受的這些創作卻是最折磨人的了!這個睏
  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衹是經濟生活上的睏難時期;而對我來說,則是經濟上和精神
  上雙重的睏難時期。下午吃過晚飯(我衹買一碗稀飯)到晚上睡覺這一段時間,實在是太長
  了,經常餓得人心火繚亂。
  
   饑餓迫使我賃着本能嚮山野裏走去。
  
   縣城周圍這一帶是偏過一兩場小雨的,因此大地上還不像我們家乡那般荒涼。遠遠近近
  看見些緑顔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瘋狂地尋覓着: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統往肚
  子裏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幾個野雀蛋,那對我來說真像從地上挖出元寶一樣高興。我拿枯
  樹枝燒一堆火,急躁地把這些寶貝蛋埋在火灰裏,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來幾口吞掉了。
  
   節氣已經到了秋天。雖然不很景氣的大地上,看來總還有些收穫的:瓜呀,果呀,莊稼
  呀,有的已經成熟,有的正接近於成熟。這些東西對一個餓漢的誘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
  總是拼命地咽着口水,遠遠地繞開這些叫人嘴饞的東西。我衹尋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饑——
  而這些東西如水和空氣一樣,不專屬於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會越“雷池”一步的!
  不,不會的!我現在已經被人瞧不起,除過自己的清白,我還再有什麽東西來支撐自己的精
  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為饑餓做出什麽不道德的行為來,那不光別人,連我自己都要鄙視
  自己了。當太陽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後面的時候,野菜野果也已經把肚子填得差多了。這
  時,我就像一個囑飽喝醉的富漢,滿足地從城郊的山野吊兒郎當地往回走。
  
   我通常並不馬上就回學校去,我先進了縣城,然後穿過那條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
  起的那個破城門洞,到城墻根下面的小河邊來。這時候,小河裏也沒人洗衣服,幽靜極了,
  我先在水裏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緑色漿汁洗淨,然後便悄然地躺在岸邊那個
  小石窩裏了。說起來,這個小石窩也實在是個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點上:躺在裏面,誰也
  看不見。我戲謔地在心裏把它稱為我的“別墅”。每次飽餐了野味後,我非要到這裏來靜靜
  地躺一會不可。此刻,太陽曬過一天的石板,還留着微微的濕熱,躺上去簡直能叫人忘乎所
  以。再加上剛吞咽了一些野東西,肚子也不太餓,這一刻時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淚來。我
  心平氣和地躺在這漫熱的石窩裏,靜靜地諦聽着下面琴一般悅耳的流水聲;或着仰起臉來,
  望着純淨的藍天和藍天下那延綿不斷群山。太陽在最後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紅色的光芒淡淡
  地、輕柔地抹在了對面的山尖上;而所有兩山之間的溝坡都已經沉浸在陰影中。不久,所有
  山尜上的那點紅暈便由低到高漸漸地隱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現了一會短暫的明亮,過不多
  時,一切就都變得模糊起來。
  
   我靜靜地躺着,懷着一種超脫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這些變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
  的時候,我纔懷着戀戀不捨的心情告別了我的伊甸園,在夜幕的遮掩下嚮學校走去。我所以
  選擇這個時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見認識的同學,怕他們對我外出“打食”又鬍猜亂想什
  麽。
  
   遠遠望見那一排排燈火通明的學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隱入了壓抑之中。田野裏雖然
  空無一人,但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親切肆愛的;而在人聲鼎沸的那裏,我知道我會多麽孤寂。
  每次,我快到學校大門的時候,我就在校門右側遠遠的文廟牌坊下站一會。因為這時正百走
  讀生們回傢的時候,我怕班裏的同學看見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夥的同學
  們從學校的大門裏涌出來,一路上互相熱烈地交談着,親切地說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
  相攀,嚮燈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們遠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場!我在心中默默地嚮他們呼喊:啊,親愛
  的同學們,我並不奢求你們的友愛,但你們也讓我平等地生活在你們之中吧!
  
   第三章
  
   漸漸地,我被大傢遺忘了——這就是說,同學們已對我的貧睏習以為常,不像剛來時,
  我身上的一切對大傢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個人要是被周圍的人遺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
  事。但對我來說,這卻是求之不得的。謝天謝地,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還再敢希
  冀什麽呢?我衹祈求讓我的心靈能得到一點安寧,好讓我全力以赴地對付那可怕的饑餓吧!
  
   唉,說起餓肚子,那可的確是越來越嚴重了。父親不久前托人捎來話,說他這半年是再
  無法給我送來一顆糧食了。這我早已預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來的那十幾斤高粱,
  也是他從自己的口裏省下來的,我雖然饑餓,但好歹總還沒斷五穀,誰知道可憐的父親現在
  拿什麽糊口呢?唉,眼下這餓肚子,除過天不下雨,硬是近幾年把許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傢
  都去煉鋼鐵,把好端端的權砍了,丟在火裏;把吃飯鍋砸了,燒成些鐵疙瘩;大傢整天鬧哄
  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沒好好營務莊稼嘛!後來,農村裏又辦大食堂,全村人在
  一塊吃大鍋飯,說已經到了共産主義。沒幾個月就把糧食糟蹋完了。現在遇上這連續的災
  年,可把多少人餓翻了呀!我毫不考慮(也不需要考慮),就把開學時帶來的那點“百傢
  姓”糧,再一次從每天的數量中壓縮掉一半。這樣一來,一天就幾乎吃不到多少糧食了。兩
  碗別人當湯喝的清水米湯就是一天的伙食。至於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為除瞭瞭點必
  不可少的學雜費用,身上幾乎再連一毛錢都沒能了。
  
   饑餓經常使我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走路時東倒西歪的,不時得用手托扶一下什麽東西纔
  不至於栽倒。課間,同學們都到教室外面活動去了。我不敢站起來,衹趴在桌子上休息一
  下。我甚至覺得腦袋都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為了不便尊貴的它在這個世界面前耷拉下
  為,身上可憐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樣拼命掙紮着來支撐啊!
  
   饑餓使我到野外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尋覓的東西已經補不上所要消耗的熱量。除去上
  課,我整天就蜷麯在自己的破羊毛氈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麽的,可晚上
  衹要一睡着,就夢見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對吃的東西已經産生了一種病態的欲望,甚至都幹
  擾得連課都聽不下去了。上數學時,我就不由得用新學的數學公式反復計算我那點口糧的最
  佳吃法;上語文時,一碰到有關食品的名詞,思維就要因執地停留在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
  學課,便又開始幻想能不能用隨手可拾的物質化合出什麽吃的來……
  
   這情況終於導致了令人難堪的局面:其中考試時,我這個全縣第二名一下子變成了班裏
  的倒數第二(僅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但真正面臨這個現實,痛苦
  和震驚簡直叫我目瞪口呆。從我上小學一年級起,學習成績還從來沒有這麽糟糕過!
  
   那天下午公佈完成績後,大傢很快都走了。我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像一個無依
  無靠的孤兒。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這使我第一次真正産生了自卑感。我知道這
  是極其可怕的。我喪氣地想:我要是在考試前能有一頓飽飯吃,我的引以驕傲的學習成績也
  許不至於一下子跌到了這麽不光彩的位置。考場上我餓得頭暈眼花,在緊要時連一般的邏輯
  推理都亂套了。這的確是事實。可是,拿這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解,真不嫌害鱢!
  
   怎麽辦?沒有其它辦法,衹能拼命往上追!否則,就是十足的墮落了!為了奪回過去的
  光榮,我重新開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奮鬥。晚上,我強迫自己從破羊毛氈上爬起來,趕到教室
  裏去復習功課。衹要不暈倒,就在課桌上趴着。為了再一次衝到前邊,我準備付出任何代
  價。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裏呢!我對自己說:死就死吧!這麽不爭氣,活着又幹什麽?生
  活的貧睏我忍受着,但學習上的落伍是無法忍受的,這是真正的貧睏。我必須在這個競爭中
  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這樣的“賽跑”對我來說是極其艱難的,因為我的腿上時刻綁着饑
  餓的“沙袋”;沒有人為我鼓勁,我衹能自己為自己喊“加油”。為了刺激學習的勁頭,我
  甚至為自己許了一個阿Q式的口願;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飽餐一頓!隨後又為自己給自己
  吹的這個牛皮而啞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卻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飽餐的機會——但我寧願被別人打一記耳光,也不願
  意飽餐這頓飯!
  
   國慶節到了,學校竈上把自己喂的幾頭瘦豬殺了,準備下午會一頓餐——實際上衹是免
  費給每人一勺肉菜。這年頭,吃一勺肉菜不光對我這樣的餓漢難得,就是其他同學也是提起
  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幹事吳亞玲召集了一次簡短的班會。她告訴大傢,學校竈上因會
  餐,做飯的炊事員忙不過來,要各班去一個同學幫竈;幫竈的人和炊事員一樣,下午的飯菜
  不限量,她叫大傢看讓誰去。還沒等衆人說什麽,吳亞玲自己又宣佈說:“我看叫馬建強
  去。”教室裏有節制地“轟”一聲笑了。吳亞玲看來對這笑聲還有點驚訝,可是全班已經用
  這種形式一致通過了她的提議。
  
   這又是一次侮辱!隨着全班“轟”的一聲笑,我全身的血也“轟”地涌上頭來,感到自
  己的意識和靈魂立刻就要脫離開身體,要嚮一個什麽地方飛去了。我的兩衹手在桌子上面哆
  嗦着,急忙想狠勁抓住個什麽東西,好暫時控製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學們是什麽時候離開
  教室的。老半天,我纔感到桌下面的兩衹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那支寶貴
  的“民生”牌鋼筆在手裏被折斷了,藍墨水染了兩手。我感到鼻子口裏噴着火一樣的熱氣。
  我恨這個吳亞玲!本來同學們已經把我“遺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傢這麽隨意地全體嘲弄
  了我一次!我决定還是去幫竈。不過,我心裏想:誰要是抱着險惡的心理認為我終於接受了
  這個“肥缺”,那就讓他等着瞧吧!哼!
  
   戶外的天氣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藍天顯得純淨而高遠。被人踩得硬幫幫的大操場,在陽
  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沒有風,操場四周的幾排小葉楊,葉子幹巴巴地蒙着一層塵土,靜靜
  地站立着。穿過操場嚮竈房去的時候,看見校園裏紅紅緑緑貼了許多標語,各班的黑板報也
  換上了新內容,標題都用彩色粉筆寫成各式各樣的美術字。同學們三三兩兩在校園裏溜達,
  互相嬉笑掃鬧,各班的文藝隊也都在為晚上的晚會準備節目,這裏那裏傳出了和諧的合唱聲
  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獨奏麯。就是在這嚴重的睏難時期,節日裏的氣氛也總要比平日歡愉
  得多。這氣氛也給了我一種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
  
   在我走過操場中央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吳亞玲和我們班長鄭大衛,正站在外班一塊黑板
  報下指指劃劃互相評論着什麽。我忍不住停了腳,懷着一種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們得意洋
  洋的背影。“不要臉!”我在心裏駡了一句。
  
   吳亞玲是全校矚目的人物。凡是長得漂亮而又活潑的女性,到哪裏也總是叫人矚目的。
  我們的生活幹事正屬於這一類。她長得的確漂亮,會跳舞,會唱歌,學習也是班上女同學中
  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閃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這就更顯得她與衆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
  也不怎麽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時間衹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舊軍裝——可這又比刻意打
  扮更獨出心裁地引人註目!
  
   不用說,班上的男同學都愛和她接近。尤其是文體幹事周文明,要是吳亞玲和他說上幾
  句話,一整天都會高興的紅光滿面。但是,這位“校花”看來真正要好的男同學,倒衹有鄭
  大衛一人。鄭大衛是鄭副縣長的兒子,是今年全縣高中升學考試的第一名,他從裏到外看起
  來都聰敏,平時戴一副白邊眼鏡,說話舉止簡直像一個老師。我隱隱約約聽人說,鄭大衛和
  吳亞玲的父親在戰爭年代一同在我們縣上領導過遊擊隊,是老戰友。據說他們的父母親在他
  們剛生下來時就訂了親;還說他倆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同學,現在已經談上戀愛
  啦!談戀愛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還是件相當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學們
  看來總是頗為新鮮的。我知道,班上的調皮同學平時除過議論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議論
  他們倆的長長短短了。說實話,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我連肚子都填不飽,還顧上關心人
  傢談情說愛哩?
  
   當我的視綫離開他們的時候,突然不知為什麽,心裏猛然間又翻上來了另一種說不出的
  味道。我仍然在恨吳亞玲(這種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鄭大衛),但我又對自己剛纔那種
  刻毒的心理有點後悔。我急忙間還弄不清楚這種突發的情緒是什麽原因引起的。到了竈房的
  時候,我纔逐漸把這種懊悔的原因理出了頭緒——這就是:如果不抱什麽成見的話,說真
  的,在我看來,他們倆在一起,真給人一種美的感覺。他們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學習,同
  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質料的大理石砌起來的弧綫形拱門一樣完美,令人羨慕
  和贊嘆!儘管我剛纔在感情上反抗這種認識,但同時理性卻很快地作出了這樣的結論。因
  此,後來我便對於見到他們站在一起時自己的那種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詛咒美是一種可恥
  的情操,我不應該低下到這種程度。可是這樣一來,吳亞玲給我帶來的侮辱反而越發使我受
  不瞭瞭。我現在可以不詛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們有吃有穿有幸福,我並不嫉妒你們,
  可你們為什麽這樣踐一個可憐人的自尊心呢?在學校的竈房裏,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
  米、揉面,根本聞不見飯菜的香味。我甚至覺得,正煮在鍋裏的那內個豬頭,似乎在齜牙咧
  嘴地嘲笑我是為了吃它們而幫竈來的。媽的,我恨不得把這幾個豬頭撈在案板上用斧頭幾下
  就剁碎!
  
   不,讓這些東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長生不老藥,我今天也不會吃的!開飯前半
  個鐘頭,我就從竈房裏溜出來了。我連用自己的飯票買得喝一碗清米湯的欲望也沒有。
  
   我懷着一種憤慨的心情,默默地來到了學校後面的一個山坡上。腿軟綿綿的,一撲踏坐
  在一塊剛收穫過土豆的地裏,忍不住臉偎在鬆軟的土地上,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偎在媽媽的
  懷裏,無聲地啜泣起來。在人們的面前,我是堅強的,但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感情往往
  很脆弱,經常忍不住眼淚……我睜開眼,看見美麗的夕陽正在西邊的山戀間嚮大地微笑着告
  別。我知道剛纔睡的時間有多麽久了。我想站起來,但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胃囊在痛苦
  地痙攣着,鎧餓像無婁爪在揪扯着五臟六腑。我的兩衹手立刻下意識地在土地上瘋狂地刨抓
  着——因為我想到這塊剛收穫過的土說,說不定能尋找幾顆主人遺下的土豆。
  
   經過一陣拼命的挖掘工作,結果令人非常失望。在這個災荒年頭,人們的收穫都是十分
  仔細的,輕易不會把能吃的東西遺留在地裏。但是,一陣喜悅終於使我興奮得全身發抖了—
  —我的右手終於在土地的深處摸到了一個又圓又大的傢夥!
  
   我懷着一種幸福的心情,慢慢把這個寶貝蛋從地裏挖出來,結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
  幹二淨:原來是一個石頭蛋子!我懷着一種絶望的心情,重新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土地上。地
  上睡得久了,濕氣使得全身都在發癢,兩衹泥手忙了半天也沒製止住。就在這時,我突然發
  現旁邊一個小窪裏似乎有一顆土豆蔓子還長在地上。這個吸引力立即使我輕快地站起來,像
  狗發現了兔子一般,一躥撲了過去,用手扯這幹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還在地上長着!
  
   我刨出了五個又圓又大的土豆,捧在手裏一個一個往過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點幹土豆蔓子,點起一堆火來,開始了我自己的“國慶節會餐”。這時候,
  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學校的大操場上傳了沸騰的人聲,各種樂器雜亂的調音聲和一些未經
  調教的女高音在臨出場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難聽的聲音……國慶節的聯歡晚會大概
  快要開始了。我纔不管這些呢!我的下一個節目是:吃燒土豆!我剛把那五個寶貝蛋小心翼
  翼地埋在火堆裏,突然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個人,正從蒼茫的暮色中嚮這邊走來。
  
   第四章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吳亞玲。
  
   我腦子裏跳出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來吃這五顆燒土豆了!所謂我
  的方式無非像俗話說的:狼吞虎咽。但現在這種我所樂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願意在
  一個女生面前展覽我的餓相。當一個人的平和寧靜被破壞以後,心中的惱怒是可想而知的。
  而眼前這個人不僅幹擾了我現在的這點“享樂”,就在不久前她還讓全班的同學把我嘲弄了
  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黴事都是她造成的,現在她卻又像“喪門星”一般出現在我的眼
  前!
  
   我憤怒,但一時又不好發作,衹希望她是路過這裏到別的什麽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
  她走了再“開飯”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並沒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來她現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
  在這裏幹什麽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這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我對這個來訪者不屑一顧,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現在的惱
  火,使我對她真正的厭惡起來。我默然地坐在火堆邊,強製着口水,雙臂抱起膝蓋,盡量把
  自己的頭顱擡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關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縣城的那些建築物。此刻,
  縣政府大門上為節日面裝飾起來的一串串彩色燈泡,已經在黃昏中一片耀眼奪目了。往日,
  小縣城一擦黑就落了市聲,可今晚卻比白天都要嘈雜得多。四面傳來的人聲、樂聲、歌唱聲
  混合在一起,亂紛紛的。縣政府上面就是武裝部。大門口,用竹竿挑起的兩顆大紅宮燈正在
  微風中輕輕地旋轉着;雖然看不見,但我猜想那燈上面大概分別寫着“歡慶”兩個黃字或者
  白字。我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現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從那裏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吃飽
  了節日的飯菜、為了消化的緣故到這裏散步來了——可她此刻卻正在妨礙一個餓漢吃他的幾
  顆燒土豆!
  
   “土豆燒熟了,你聞聞,噴香!”
  
   這是她的聲音。這個討厭的東西!她已經知道我火堆裏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強忍着,我
  真想臭駡她一頓。
  
   我現在憑感覺,知道她已經蹲在了火堆邊,並且用什麽東西在火堆裏扒拉開了。天啊!
  我現在對這個不速之客來光顧我的這頓晚餐,實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幹事是專門捉賊來
  了?還是偶爾見我餓得不顧體統打野食,想再拿我開開心?或者……
  
   “燒土豆可要趁熱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讓我也嘗一個?……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過頭,想看一看這個厚臉皮究竟要幹啥。
  
   這可真把人氣壞了!我看見她正蹲在火堆邊,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幾個燒熟了的土
  豆,就像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還從來沒遇到
  過這種局面——準確地說,是沒遇見過這麽一個人!我為她感到害鱢,真想站起來就走——
  讓這個臉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還是沒走。說實話,我留戀我的那幾顆可愛的燒土豆。我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沒吃飯
  了,不爭氣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喚着。現在,吳亞玲已經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別用手帕揩
  幹淨,隨後又把她的手帕鋪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兩衹手抓起兩個來,一
  個給我往手中遞,一個已經送到了她自己的嘴邊。她笑盈盈地說:“不反對吧?我可不客氣
  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隻手一揚一揚地給我遞另外的那顆,眼睛不眨地盯着
  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會怎樣。呀!這可真把人難死了。我的兩衹手不知為什麽
  有點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沒這個準備;不接吧,似乎又覺得這個令人生氣的東西有一
  種執拗的真誠。其實,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該接還不是該接的時候,我那該死的不爭氣的
  手已經伸出來了!接住就接住吧。為什麽不接呢?這土豆是我燒的,現在卻反叫這個人把我
  弄成了一個客人——客人應該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專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沒吃這樣的美味了。真香。儘管我剋製
  着想拋棄“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壓不住的饑餓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個土豆吞咽下去
  了。吃完後,我感到和沒吃一樣——甚至覺得更餓了。
  
   我决定很快就離開這裏,也不想和吳亞玲打什麽招呼。打什麽招呼呢?又不是我請她來
  的。
  
   我很快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擡腿就走。可是,很快,吳亞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
  身後。天啊,這究竟是怎麽啦?“馬建強,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呢?噢,是這樣的……”她
  在我身後磕磕絆絆地走着,說開了話。“你為什麽不說話呢?……是這樣的,我們傢的斧頭
  和斧頭把子‘分傢’了,你能不能幫我‘說合’一下?哈,你看我盡鬍說!什麽‘分傢’
  ‘說合’的,其實就是斧頭的楔子掉了,你是農村來的,一定對這種活計手熟,能不能幫我
  弄一下呢?……”
  
   她見我不說話,又在後面絮叨開了:“你為什麽不說話呢?你如果還忙別的事,就算
  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飯就一直在找你,到處找不見,後來聽有人說看見你到學校後
  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這兒找你來一……你不知道,這把斧頭是我們傢的寶貝呢!打炭,
  劈柴,經常離不了……你為什麽不說話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後面咯各地
  笑起來:“我開玩笑哩,別又惱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卻活動開了。我真想不到吳亞玲是找我來幫忙的。而且按她
  自己的說法,她已經找了一下午,最後竟然到這山坡上尋我來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事是真
  的,又覺得,猛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件事,似乎包含着許許多多一時說不清楚的內容。我承
  認,我的心在一剎那間受了感動,她在不久前帶給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遠很
  遠的地方。已經到學校後面的大院裏了。吳亞玲趕上來和我並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燈下側着
  頭問我:“你倒是願意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嘛?呀,你這個真傲!和凡人不搭話!”
  
   現在,我並不對她這樣薄的話生氣了。我遲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對她說我願意去,卻
  又說不出口,衹好不看她,對着一個什麽地方茫然地點了點頭。
  
   她立刻高興地笑了,一雙大眼睛撲閃着莫測的光芒,似乎在說,看,我終於戰勝了你。
  
   學校離武裝部並不遠,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窯洞(兼他們傢的竈房)。她告
  訴我,她父母到鄭大衛傢串門去了,讓我先在這兒呆着,讓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尋那把壞了
  的斧頭。在我的想象中,武裝部長的傢並不是這個樣子。現在看來,這傢也平常極了,和我
  們公社一般幹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磚砌的爐竈裏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隻鋁鍋嘩嘩的響
  着開水,四周冒出的熱氣使整個窯洞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炕上鋪着雙人綿羊毛氈;看業年
  月已經很久,磨損得軟塌塌的。兩塊被子疊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塊軍緑毛毯;毛毯的一個破
  角補着一塊黃布。爐臺對面的墻下有兩衹箱子,一隻是木的,紅油漆鮮亮;另一隻是棕箱,
  上面隱隱約約看見“漢中縣製造”的字樣。窗前的辦公桌上整整齊齊竪立着一排書,許多書
  背上都有“幹部必讀”幾個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鏡沒有入盒,擱架在一本打開的書上。
  爐臺一面的墻上挂着一個古舊的挂鐘,鐘擺在玻璃後面無聲地擺動着。和挂鐘相對的另一面
  墻上,離那個紅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個相框,裏面的那個老軍人大蓋帽下的一雙眼睛威嚴
  地正視着對面的挂鐘;肩章上標着中校的軍銜——這無疑是武裝部長本人的照片!
  
   窯洞裏的擺設並不像我原來想的那麽“洋氣”。某種程度上倒像一個較富裕的農傢戶的
  擺設。真的。我並且還聞見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這種帶有農傢氣息的味道是
  從什麽地方發出的。正在我這樣無聊地觀察這個本縣著名人傢的室內景緻時,吳亞玲回來
  了,手裏提着那把壞了的斧頭。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裏的斧頭揚了揚,笑一笑,“我們城裏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
  看,就這麽個簡單營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給你倒水!”
  
   我很拘謹地從她手裏接過斧頭。斧頭實際上衹是楔子掉了下來,楔進去就行了。我真不
  相信武裝部長或者他的女兒就連這麽個簡單活都幹不了!
  
   不用說,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頭弄好了。吳亞玲接過去看了看,也不說什麽,漫
  不經心地把它丟在了竈火圪裏,招呼着讓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搖了搖頭,
  說。
  
   “什麽?你這個怎是個這?你看水正開着,我給你下餃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該吃
  我的餃子,禮尚往來嘛!再說,你給我幫了這麽大的忙……”
  
   這真是笑話!難道我做了這麽一點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飯?我立刻覺得心裏怪不是滋味。
  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這點事根本不應該得到這種“奬賞!”我開始後悔來吳
  亞玲傢裏了。本來,我能為自己終於給別人幫了一點忙而感到心裏慰貼,現在又被“吃飯”
  這兩個字敗壞完了。這個局面實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經吃過飯了。”我認真地撒了這
  個謊,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吳亞玲怎麽一下子就橫在了門口,擋住了我。她幾乎是叫喊
  着說:“不!你沒有吃飯!沒有吃!我全知道!我傷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驚地看見,吳亞玲是那麽激動,滿臉通紅,眼睛裏似乎還旋轉着
  兩團亮晶晶的東西。
  
   “你不能走,馬建強同學,你一定得吃飯……”她的聲音不那麽高了,但仍然很激動,
  “我知道你心裏對我有看法。其實,我讓你去幫竈,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結果是這樣,
  傷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後來打問了竈上。知道你沒
  吃飯,心裏很難過,就到處找你,我知道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把餃子給你包好後,就想
  了這個辦法把你引到我們傢。怕你拘束,我還把我爸我媽支到大衛傢去了……”她說着,一
  直在眼裏旋轉的淚珠已經挂在了臉上。啊,一切原來是這樣!
  
   我的嗓門眼早已被一團火辣辣的東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哆嗦着,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來!我衹簡單地對她說:
  “吳亞玲,請你原諒我。我現在什麽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嚮院子的大門口走去。迎面旋
  轉着的兩顆大紅宮燈在眼裏像兩團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熱淚在臉頰上刷刷地淌下來
  了……
  
   第五章
  
   一夜寒風就把不涼不熱的秋天吹走了。討厭的鼕天追隨着最後一批南遷的大雁,降臨在
  了黃土高原上。浪濤起伏般的千山萬嶺,很快變得荒涼起來。縣城周圍的山野,光禿禿的,
  再也看不見一星半點的緑顔色。
  
   早晨或者晚間,城市上空的煙霧驟然間濃重起來,空氣裏充滿了一股難聞的炭煙味——
  這說明閑置了一年的各種取暖爐子,現在又都派上了用場。
  
   日月在流逝,時序在變換,我基本上仍然是老樣子。自國慶節後,吳亞玲又主動找了我
  兩次,說她要幫助我一點什麽,但我都躲開了。我懷着一種感激的心情躲避着她的關懷,和
  她更疏遠了。除過鄉巴佬的拘謹和膽小外,主要是我還不習慣平白無故地接受別人的幫助。
  儘管我看出來她是誠心的,但我既不是她的親戚,又不是她很熟的人憑什麽要接受這種幫助
  呢?而嚴格說來,她對我還是個生人——在國慶節之前,我實際上和她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過。再說,她還是個女生。一般說來,我們這種年齡是怕和女生接近的。
  
   但吳亞玲的行為無疑給我的精神投射了一縷陽光。人要是處在厄運中,哪怕是得到別人
  一點點的同情和友愛,那也是非常寶貴的。有的人會立即順蔓摸瓜,把別人的這種同情和友
  愛看作是解脫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抓住了就不鬆手。而對我來說,衹覺得應該珍惜這種美
  好的人情,並以同樣高尚的心靈給予回報。
  
   我現在越發對自己的學習成績害鱢了;我知道我為什麽首先把思想的焦點強烈地凝聚在
  這個問題上。是的,我在學習上已經到了這般落後的地步,我怎配讓人尊重呢?
  
   在這個新的強烈的精神刺激下,儘管饑餓使我感到天旋地轉,但衹要坐在教室裏,趴在
  自己的課桌上,面對課本和演算本,一切便很快被控製住了,就像彈簧一樣緊緊地壓縮在了
  一起,沒有任何的鬆懈。可一旦離開教室,精神稍一鬆弛。這“彈簧”就“嘣”一聲散開
  了。我立刻感到渾身所有的關節都已經脫開,軟的就像一攤稀泥……
  
   好在城郊收秋的時候,我曾在那些留下莊稼茬的土地上,撿了一點土豆和十幾穗並不豐
  滿的玉米棒。我當然不能把這點幹糧放在宿舍時;想了半天,纔决定藏在了學校後山上一個
  生産隊遺棄了的破燒磚窯裏。晚上復習完功課,我就摸黑中鮐這個荒涼的地方,拾點幹柴枯
  草,打一堆火,燒幾顆土豆;或者在火裏爆一把玉米花。我不能想象再有比這更好的晚餐
  了。吃完扣,稍有一點精神,就在黑暗中背誦當天新學的數理化公式;或纔在心中打着作文
  題的底稿,嘴裏念念有詞……啊,燒磚窯!這又成了我的“鼕季別墅”了。小河邊那個安樂
  窩我現在是再去不成了,因為一到鼕天,河道裏的風特別硬,冷得受不了。而這個新的地方
  既避人,還能遮擋點嚴寒。不久,期終大考開始了,我懷着充實的心情投入了應試之中。考
  試的結果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各門平均分數竟是全班第一名!聰敏好學的鄭大衛也不得不
  屈居第二了。我的同桌周文明和上次考試一樣,仍然是全班倒數第一,不過和體育、唱歌的
  分數拉直來,還算勉強及了格(他又到處抱怨說文體幹事的工作耽擱了他的學習)。
  
   宣佈完成績後,我沉默地走出教室,像勝利了的拳擊手一樣,疲憊不堪中帶有一種說不
  出的歡愉情緒。
  
   到了大操場上,激動的情緒進一步高漲起來。儘管兩條腿餓得軟綿綿的,但很想走動,
  甚至想跑。
  
   我一個人來到學校後院的大墻下,踏着那些衰敗的枯草,獨自溜達着。沿墻根的幾棵老
  梨樹已經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條條灰白而而潔淨,在初鼕的寒風中靜靜地挺翹着。其中
  有一棵樹梢上,竟然還奇跡般地留下了一片碩大的葉子,被寒霜染得一片深紅,旗幟似的在
  藍天下索索地招展着。
  
   不知什麽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掌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
  一看,原來是鄭大衛。大衛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轉身來到我面前,說:“建強,你真行
  啊!我真沒想到你能把物理試題的最後一道圓滿地解决了。那的確是太難了,我覺得其中有
  一個環節是我們還沒有學過的。你不知道,咱們物理課的王老師曾說,這次物理考試他斷定
  不會有人得一百分。我不服氣,結果這道題沒能答出來。可你讓王老師的話落空了!這真叫
  人高興。儘管這樣的難題同學們有意見,但我是很支持王老師的。這樣做也有好處,因為我
  們已經是高中生了,得逼着多學一點課本上沒有的東西。不瞞你說,這道題我現在還不會。
  王老師說下星期上物理時專門講。我不想這麽現成的接受,想在這之前自己非解决了不可。
  但現在確實又解决不了。你現在千萬不要對我說出做的步驟,你知道我需要的是啓發……”
  
   普遍受同學們尊重的班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並且用如此真誠的謙虛態度來嚮我請教,
  使我在吃驚中對他涌起了一種深深的敬意。真的,大衛也是一個言語不多的人——雖然原因
  和我不一樣。他聰敏,刻苦,又很有涵養。以前,我對其他同學是躲避,而對他卻可以說是
  敬而遠之。現在,他主動為一道考題費心來找我,這同時又使我非常欽佩這個人——因我在
  我看來,衹有有能力的人才在學問上這麽廉恭和一絲不苟。我當即告訴他,讓他去看一看
  《物理疑難題五百解》,那上面有一道題和物理考試的這道題很類似。我告訴他,這本書我
  是大前天才從書店買的(他當然不知道,我為了買這本書,把當月僅剩的幾毛錢菜票又重新
  換成了現金)。
  
   大衛高興地說:“太感謝你了。今天是星期六,書店關門早,我得快點去!”他剛要
  走,手卻又在我的肩頭抓了一把,說:“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
  空到我傢裏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為什麽?我們傢離這學校很近,就在體育場後面的人
  委傢屬院,第一排,第四、第五兩個窯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級教室的拐
  角處一閃,就不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麽。我覺得我的心
  情從來也沒有今天這樣愉快過。
  
   好久,我纔感到身體已經冷得有點麻木了。我想起大衛剛纔說的話——他讓我“加件衣
  服。”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識到,隨着鼕天的
  到來,我又面臨着新的睏難:寒冷。饑餓不好熬,寒冷更難熬。我除過單衣,就是一身老粗
  布棉衣。至於綫衣、絨衣、毛衣,所有這些過渡性的衣服我連一件也沒有。當然,現在棉衣
  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為天氣還不到最冷的時候——一旦到了這樣的時候,我又不像人
  傢一樣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這套棉衣就是我抵擋嚴寒進攻的最後一道防綫了。
  
   為了驅寒,我想在原地跑幾步,但饑餓又使我很快放棄了這個打算——餓成這樣,哪能
  跑得動呢?
  
   天氣還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幹脆到街上轉一圈去。
  
   出了校門,我順着那條路面用碎石片插起來的小恭,來到街口上。據說是清朝末年鋪設
  的石板街道,現在已被幾代人的腳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幾座年月很舊的老店鋪;這
  些破破爛爛的房子和那新建築起來的商店、食堂、藥材公司、郵電局、銀行等等排成一條,
  就像上早操時我站在班上的隊列裏一樣顯得寒酸。緊靠着舊社會是染坊,現在是鐵鋪的老房
  子,就是前兩年纔蓋起的縣國營食堂。透過大玻璃窗,能看見裏面的人吃得前俯後仰。在這
  睏難年頭,這地方取代了縣文化館而成為全城最熱鬧的場所。我盡量剋製着不往那玻璃窗裏
  面看。我想到新華書店走走。聽語文老師講,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創業史》,很不錯。聽書
  名像歷史書,可又聽說是長篇小說。厚書我當然買不起,衹想立在書店裏翻一翻。
  
   正在我準備去書店的時候,無意中瞥見食堂玻璃窗後面的一個大桌子的四周,吃飯的人
  似乎都是我們班上的同學。
  
   的確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嗎?看他正端着幾盤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長和部長的兒
  子們正吃在興頭上,嘻嘻哈哈,邊吃邊打鬧。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剛考試完畢,
  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這裏聚餐。不知為什麽,我鼻根一酸,一轉身又折回到來時的小巷裏。
  我覺得我不應該到街上來接受這種刺激。這使我想起我先前給自己許的那個荒唐的口願:等
  我這考好了,一定飽餐一頓!唉,我心裏說:你考是考好了,但飽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
  回考倒數第一,可天天都在飽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這時猛然記起了破燒磚窯裏我的那點土豆和玉米棒子。我當即在心
  裏打定了主意:對,去燒土豆!去爆玉米花!慶祝我考了一個好成績呀!
  
   第六章
  
   從街上走到學校後面山坡上的時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經漸漸消淡
  了。此刻也不再考慮旁的事,腦子裏衹跳動着一堆紅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黃的土豆、爆得雪
  白的玉米花兒。腳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個赴宴的人生怕自己遲到了一
  樣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懷着一種幸福的心情走嚮那個破燒磚窯的。真的,對於一個餓得
  心神不安的人來說,即將吃到一頓燒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確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老遠
  我就看見了我的“鼕季別墅”——這個荒草叢中的破窯,在那裏正親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經狠了心,决定今天放開吃!本來按以前的吃法,這點寶貴的東西能吃十幾
  次呢;要是放開吃,大概一頓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為了賭氣,一半是為了慶
  賀,使得今天我對自己變得非常慷慨起來,大有“萬貫傢産毀於一旦”的浪子氣派。
  
   我一路上盤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裏,然後同時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
  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從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樣,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廚了;或
  者爆一顆玉米花,往往灰也顧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裏。今天帶有慶賀的意思,應該吃得文明
  一些。要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還能在磚窯上面的崖畔上搜尋幾顆沒有被風搖落的幹酸
  棗,這樣有甜的,有酸的,美美價吃上它一頓!
  
   快要爬到燒磚窯前面的時候,儘管天氣不暖和,渾身卻冒出了一身熱汗。我自己也不知
  道從什麽時候起手裏就開始撿上了幹柴禾——現在胳膊窩下已經夾了不少乾燥易燃的碎樹枝
  子;胳膊腿現在都非常積極,自動為一張饞嘴服務。
  
   我氣喘籲籲地來到破燒磚窯口上。在我一貓身準備鑽進去的時候,發現腳下的草叢裏似
  乎丟着一個銹鐵命盒子之類的東西。仔細看了看,是過去那種裝過染料的小方鐵盒,扁扁
  的,上面的緑漆顔色已經磨投放是斑斑駁駁,四角的鐵邊也銹上了紅斑。這東西躺在垃圾堆
  裏,倒也不起眼,但在這幹黃潔淨的桔草上丟着這麽個玩意兒,卻怪引人註目的。
  
   我一條胳膊抱着些禾,另一條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撿起了這個破鐵合,反過來正過去看了
  看,也沒多大用處,正想隨手扔出去,可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鐵
  合的蓋兒掀開了一點縫。我的腦袋立刻“嗡”的一聲,兩條腿跟着打了個哆嗦,一屁股就塌
  在了土地上!
  
   我驚慌地把這鐵盒子先放到一邊,腦袋下意識地在脖子上轉了一圈。當我發現周圍確實
  沒有人時,纔又像拿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把這個小鐵盒戰戰兢兢地拿在了手裏。
  
   我手指嗦嗦地發着抖,重新揭開了盒蓋:老天啊!這裏面的確是一摞錢和糧票!這是多
  麽的不可思議啊!我竟然一下子撿了這麽多錢和糧票,簡直就像到了神話中的世界——暈個
  世界裏有一個永恆的上帝,經常替人世間的不幸者帶來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藍天、白雲;荒山,禿嶺;枯黃的草,破敗的燒磚窯……這一切都是
  起初的!我的手裏捏着一把錢和糧票,緊張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這時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國營食堂大玻璃窗後面那些吃得前俯後仰的身影。接着,
  饅頭,菜,湯,所有吃的東西頓時都在眼前攪成了一團——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開始痛苦地
  抽搐,抵抗饑餓的意志被手裏這個魔術般術般的小鐵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
  性打得一敗塗地!不知什麽時候,饑餓已經引志着兩條瘋狂的腿,騰雲駕霧般從山坡上衝下
  來了;前面和在左右兩邊的景色都變得模糊不清,衹有那些湯呀,菜呀,饅頭呀,在眼前旋
  轉着,旋轉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時候,我纔漸漸放慢了腳步。
  
   我先站在鐵匠鋪後面的墻角裏,心怦怦直跳,一邊喘氣,一邊朝食堂的玻璃後面望了望
  ——斑上的同學們已經不在了。我一隻手在衣袋裏緊緊捏着那個鐵盒子,興衝衝地嚮食堂門
  口走去。一顆心依然在胸膛裏狂跳着。
  
   在食堂門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覺得,我這樣做似乎不很妥當。
  
   強大的理性很快又開始起作用了。一剎那間,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在內心時激烈地展開了
  一問一答——
  
   “你來這地方幹什麽?”
  
   “我來飽餐一頓。”“錢從什麽地方來的?”
  
   “拾到的。”“這說明錢並不是你的!”
  
   “是的,是別人的。俁別人丟了,我拾到了。”
  
   “拾到別人的錢應該怎辦?”
  
   “應該交給斑主任。”“那麽你現在為什麽跑到這兒來了?班主任在這兒嗎?”
  
   “……”提問題的“我”立刻問住了回答問題的“我”。我啊!我啊!我衹感到臉上又
  燒又癢,像什麽人在頭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門口,簡直像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訴我,我正在做着
  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還有輓救的餘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裏那誘人的飯菜的香味,正在強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覺,五臟六腑
  都在劇烈地翻騰着,竭力和理智抗爭,希望解除對他們強烈需要的束縛。上帝啊,我可真抵
  抗不了這個誘惑!我站在食堂門口,進退兩難,這時候,欲望與理性像兩個角鬥士一般在我
  的精神上展開了一場搏鬥: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劍逼着欲望後退;另一方面,欲
  望卻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着,以求得酣暢,求得滿足!
  
   這場內心的搏鬥是極其殘酷的。說實話,要我放棄這頓飯我會很痛苦;同親,要我心安
  理得去吃這頓飯,也一樣痛苦!怎麽辦!我衹好對自己妥協說:還是先到一個什麽地方呆一
  會,等心情稍微平靜一下再說吧!
  
   於是,我便折轉身,擡起沉重的腳步,穿過街道,出了南城門,嚮縣體育場走去。我知
  道那裏最安靜,沒什麽人去鍛煉身體——睏難時期誰有多少體力到這裏來消耗呢?
  
   我來到體育場,解開脖項裏的鈕扣,在一根很長的平衡木下面坐下來,開始“平衡”自
  己的思想情緒。
  
   我雙手抱住腿,頭無力地低垂在膝蓋上,一邊睏難地咽着口水,一邊繼續做着痛苦的思
  想鬥爭。首先,我對這場內衝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這是在决定我該不該做一件不光彩的事
  啊!“可是,這一切都是該死的饑餓逼出來的!”我對自己說,“要是我有飯吃,我就决不
  會是這個樣子的!我拾東西又不是頭一回了,哪一回沒把東西交給老師呢?我在上小學二年
  級的時候,在公路上拾到一隻手錶都交給了學校,還受到了公社的表揚呢!可我現在已經到
  了一種什麽樣的境況了啊!要是我沒有到了這種地步,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錢和糧票交給老
  師的!當然,我知道把拾到別人的糧票和錢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這和偷的、搶的還是有區
  別的呀!再說,要是我不拾起這個小鐵盒,說不定這些錢和糧票也叫風雨漚爛了呀!現在,
  我用了總比漚爛強一些吧?……”
  
   我幾乎被自己的“雄辯”說服了,加上肚子餓得實在難受,馬上就又想往食堂裏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問自己:既然你終歸還是要進食堂去,那麽又跑到這兒幹什麽來了?還
  不是覺得自己這麽做不好嗎?
  
   我立刻像癱了一般,軟綿綿地躺在了土地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是的,這的確是不好
  的,虧自己剛纔還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麽通順!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日腳下依傍着幾塊
  寧靜的暮雲;雲邊上染着好看的緋紅的顔色。不知為什麽,這時候吳亞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
  眼前閃現出來;我似乎看見她帶着那麽驚訝和惋惜的神色在看着我……
  
   我把朝天仰着的臉一下子埋在了胳膊彎裏,無聲地痛哭起來。一種難言的羞愧像火一般
  燙着我的心,同時也為自己的靈魂還沒有在現在徹底墮落而慶幸,我這時也想起了我的一瘸
  一拐的父親;想起了他對我的那些一貫的教導:“咱窮,也要窮得剛剛骨骨的,不吃不義之
  食……”
  
   啊,親愛的爸爸!啊,尊敬的吳亞玲同學!我不會給你們丟臉的!不會的!請你們原諒
  我一時的糊塗吧!
  
   我猛地爬起來,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痕,把手伸進了衣袋裏——嗯,那個硬硬的傢夥
  還在。
  
   我把脖項裏的那道鈕扣重新扣上,用手指頭匆忙地梳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就嚮學校
  走去了。
  
   第七章
  
   當我把那個小鐵盒放在我們班主任的辦公桌上,局促而囁嚅地說明情況以後,李老師一
  雙眼睛在瓶底子一般的近視鏡後面睏惑不解地眨巴着,老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凝視了我一
  會,又把那鐵盒打開,數了數錢和糧票,一對“瓶底子”又對準了我的臉:“你拾的這麽多
  錢和糧票,交回來了?”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那身破爛衣服,似乎又對自己剛纔說的
  那句話不滿意了,很快說:“噢,建強同學,你真是一個好孩子!我為你感到高興!你生活
  這樣睏難,還能做到這一點,這太不簡單了!”他的兩衹瘦弱的手過來搭在我的肩膀上,非
  常親切地看了我一會,然後轉過身來,在旁邊桌子的一個抽屜裏匆匆忙忙翻起來。
  
   不一會,他便把一把飯票遞到我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拿去吃吧!這是學生和教師
  分社的時候剩下的,我也沒顧上換。你就別客氣,拿去吃吧!我知道你生活非常睏難。是
  的,我們整個國傢都面臨着睏難。我看到學校裏許多同學都在挨餓。心裏很難過。不過,我
  相信我們的黨一定能領導我們渡過這睏難關頭的,因為我們的精神和整個的社會風尚是很好
  的,我們一定能戰勝這嚴重的睏難。建強,我從你剛纔的行為上具體的看到了這一點……這
  點飯票,你就拿去吃吧……”我縮着手,退後一步,趕忙說:“不!李老師,我有飯票!我
  還有事,我走了!”我生怕李老師強迫要我接受他的飯票,趕忙側身退出了他的房間。現在
  已經臨近了黃昏,外面校園圍墻下的那一片小樹林,已經變得影影綽綽。校園裏靜悄悄的沒
  有什麽聲響。因為是星期六,又剛期中考完,一排排的教室幾乎都不亮燈——走讀生回了
  傢,住校生大部分到外面消磨時間去了。
  
   我在大操場上走着,心情非常寧靜。我急忙間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麽地方去,忍不住站
  在了一塊黑板報下。我猛然又想起了我的“鼕季別墅”!
  
   對,到那裏去!那時有我的土豆和玉米!我幾乎在黑暗中笑出聲來:好呀,我現在可以
  平心靜氣地去吃那些東西了。此刻,我已經餓得有點麻木了,除地感到眩暈以外,胃的絞痛
  已經變成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並不像先前那樣尖銳。
  
   我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中,摸索着爬上了中學後面的山坡。我懷着一種難以按捺的熱
  烈感情走到燒磚窯的洞口前。可我一下子驚呆了:我看見裏面已經燃起了一堆火,並且還看
  見火堆邊像是坐着一個人!
  
   這是誰呢?我也沒考慮什麽就壯着膽子把頭探進了洞裏。我看見:這是一個頭髮花白的
  中年婦女,她正瞪着一雙驚慌的眼睛看着我。她懷裏還抱着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孩子已
  經睡熟了。看來這是母子二人,都穿着破破爛爛,十分凄惶。
  
   我心裏忍不住—酸,她們是討飯的。
  
   那婦女繼續驚恐地看着我,同時操着外鄉口音說:“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做壞事的!你
  聽我給你說!我娃娃的父親在前年歿了,我娘母子少吃沒喝,就出來討吃來了,走州過縣,
  直跑到了有火車的地方。前一響碰見了我們那地方的一個老鄉,說咱政府又發下來了一批救
  濟糧,啊,看咱共産黨多好哇!我尋思,我不能再到處跑着討吃要飯了!娃娃的老子雖說死
  了,可他活的時候是個黨員哩!還當過大隊長,支部委員!我想我討吃要飯的,給咱政府和
  共産黨丟人哩!現在聽說又下來了救濟糧,我這就回呀!再說,母土是熱的,就是死,也要
  死在本鄉田地呀!今晚走到這裏,沒有落腳處,就瞎摸到這地方來了,總能擋個風寒……你
  是公安局的?我可不是壞人呀,從來也沒做過壞事……”
  
   我那已經流了不少淚的眼睛又一次熱淚直淌了。我趕忙走進去,對她說:“嬸子,你別
  怕,我是個學生!”
  
   我接着問她:“你們娘母子吃飯了沒?”
  
   “沒……大人不要緊,娃娃……”她猛地垂下頭,馬上泣不成聲了。我默默地走到後墻
  根下,把藏在土裏的那些土豆和玉米棒子刨出來,拿到了火堆邊,對這個哭泣着的婦女說:
  “這些東西,你們趁有火,趕快燒着吃吧!”
  
   她擡起頭,看看放在地上的土豆和玉米棒子,又看看我,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史嗦着,
  “哇”一聲,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拍着懷裏的娃娃說:“我娃遇上好人了!親蛋蛋,快醒
  來!給你這個好幹大磕上一頭!”
  
   我又急又傷心,幾乎産拉着哭調說:“好大嬸哩,快不要這樣了,我這麽小,怎能當娃
  娃的幹大哩?我也還是個娃娃呀!……”我告別了這母子倆,跌跌撞撞下了山坡,重新又回
  到了學校的大操場上。天上已經是一片星光燦爛了。這是一個多寧列的夜晚,甚至聽得見遠
  處河道裏水的喧嘩。什麽地方傳來了一陣拉得不熟練的小提琴聲,雖然不成麯調,但那輕柔
  的顫音使人的心也不由得顫動起來。折騰了一天,到現在我終於還沒有吃一口飯。但我的心
  情非常激動,好像自己在什麽地方已經美餐了一頓……
  
   星期一,我們班主任李老師坡例召開了一次班會,會上他非常動感情地把我“拾金不昧
  的共産主義精神”大大表揚了一番。但我覺得很不自在。我不願意讓人傢把我當英雄看待。
  因為從根本上說,我自己最願意過的是一種正常人的生活:大傢相互間寬容,坦誠,不歧
  視,不妒忌。就是誰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不要大驚小怪地張揚;相反,要是誰遇到了什麽不
  幸不給予真摯的友愛和支持。我在初中和來到這裏以後,讀過許多小說和著名歷史人物的傳
  記,那些優秀的人們,他們哪個不都是具有這樣的精神和品質呢?我們就是當個平凡的老百
  姓,也應該這樣要求自己纔對……尊敬的經師,你可不要再說下去了——你本來是一個不愛
  說話的人啊!
  
   不用說,這件事以後,我的形象已經在班上的同學們眼裏得到了改變;大傢一般說來,
  都再不用嘲諷的眼光看我了。我想起我入校以來的境遇,現在感到精神得到了很在的慰藉。
  但周文明幾個少數人,仍然不把我放在眼裏。他們除過在公佈考試成績時不小看我,平時照
  樣對我擺出一副傲然的神氣;在我面前揚起手腕,炫耀似的看看手錶;或者談論什麽炒菜他
  們已經吃膩了等等。甚至放出流言說,我拾錢交公是為了叫老師和學校表揚。我仍然盡量躲
  避着周文明那些人,同時也躺避吳亞玲和鄭大衛他們。我躲避周文明這些人是躲避鄙夷和受
  辱;而躺避亞玲和大衛他們,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太寒酸,不配和他們交往。自從拾錢的那天
  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到我的“鼕季別墅”去。這倒不純粹是那個親愛的破燒磚窯裏已經沒有
  什麽東西吃了;而是那天晚上碰見那不幸的母子倆的情景,給我留下的刺激太強烈,我怕到
  了那裏會觸景想起那些令人難受的事。但是每天晚飯後,我根本不願意呆在我們的宿舍裏。
  因為同學們都不和我交談什麽,更主要的是我餓得不願意和大傢說話。要是我孤零零地躺在
  我的破羊毛氈上,不光自己彆扭,也使別人不自在。我很苦惱,不知自己該上哪裏去。到外
  面的野地裏去溜達吧,天氣又實在太冷了,我那點單衣薄裳根本撐不住。
  
   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衹好再到那個現在已經代空如也的破燒磚窯裏去消磨時間。
  
   天下午吃完晚飯,像過去一樣,我拖着兩條軟綿綿的腿,又獨自無精打采地爬上了中學
  後面的那個山坡,嚮我的“鼕季別墅”走去。
  
   第八章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天傍晚,在那個燒磚窯口,我竟然又拾到了錢和糧票!這次
  拾到的錢和糧票,是裝在一個破舊錢夾裏的,幾乎和上次的那個破鐵合丟在同一地方!
  
   我立刻奇得目瞪口呆:是哪些荒唐鬼在這睏難歲月裏這麽不經心自己的錢和糧票呢?而
  說不定這兩次都是一個人丟的呢!如果是這樣,這個粗心大意的為什麽兩次偏偏把東西丟在
  同一地方呢?猛地,一個想法像閃電那般掠過我的腦際:天啊,這是不是有人故意把錢放在
  這裏讓我拿呢?
  
   不知為什麽,我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是的,我現在斷定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大概為了幫助我,又怕傷了我的自尊
  心,所以就采取了這麽一個辦法。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事!
  
   這是誰?我立刻有腦子裏搜索所有我認識的人。我很快確定了——這肯定是吳亞玲。是
  的,這是她!
  
   這時候,我的心馬上沉浸到了一種巨大的激動情緒裏,並且也夾雜着一種莫名的恐懼。
  
   是的,沒有友誼是痛苦的,可友誼一旦來得太突然、太巨在,也叫人感到惶惶不安!尤
  其是我這樣在生活中受慣歧視的人,接受一個在我看來很有身分的人的友誼,真有點驚慌失
  措,就像一個需要溫暖的人突然來到火星子亂爆的打鐵爐旁,又生怕燙着一樣。怎麽辦?要
  麽立即找吳亞玲去,把錢當面交給她;要麽就仍然交給李老師。反正這錢和糧票我是不會拿
  的。尤其是我現在覺得這錢和糧票是別人專意用這種辦法幫助我的,我就更不能不明不白拿
  去使用了。
  
   我又想,一下子就去找吳亞玲,可能有點太冒失。萬一不是她呢?這不是叫她和我都太
  難堪嗎?
  
   那麽,這樣看來,我衹得把這些東西再交給李老師了。
  
   對,還是交給他最合適。不過,這閃可千萬不能再叫李老師在班會上表揚我衛。如果他
  再那樣做,我簡直忍受不了。再說,同學們也會猜疑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文章:為什麽我在
  短短的時間裏就拾到了兩次錢和糧票,而且還是在同一個地方拾到的!?這是他李老師也沒
  辦法解釋清楚的。當然,我也要把自己對這事的真實看法告訴李老師,讓他側面問一下吳亞
  玲,看這個“魔術”究意是不是她耍的。我想:要是這事的確是她做的,她一定會對李老師
  承認的;因為她自己的目的並沒有達到——我並沒像她所希望的那樣,不聲不響就把她的饋
  贈接受了下來。我要采取的措施,就算這樣决定了。但我的心情是不能很快平靜的。對任何
  人來說,這樣的事都可以看成是極不平常的遭遇。我做夢也想不到這種事竟然能出現在我的
  生活晨。我震驚、感動;我覺得愉快,又感到憂傷……為了所有這一切,我真想吐出一聲長
  長的嘆息來!
  
   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沒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師。我靠着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
  樹、漸漸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溫溫的河水裏那般舒坦和愜意了。一片杜梨樹的葉子輕輕地
  飄落在了我的頭髮上。我取下來,長久地看着它。風霜染紅的葉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裏跳
  動着……
  
   臨近天黑,我纔去找李老師。
  
   當我在李老師的門上激動地喊了一聲“報告”後,就聽見裏面仿是一個女老師的聲音
  說:“進來!”
  
   我躊躇了。我想李老師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師一塊研究什麽問題哩。有旁的老師在場,我
  真不好意思開口說我的事。但既然老師已經叫進來,我來不及多想什麽,就衹好硬着頭皮走
  了進去。一進門,我不覺大吃一驚:哪裏是什麽女老師,原來是吳亞玲。屋裏衹她一個人,
  李老師不知幹什麽去了。她咯咯地笑着,然後舌頭調皮地衝我一吐,說:“我真不害鱢,冒
  充起老師來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滿臉憋得通紅。
  
   吳亞玲嘴一抿,眼光帶着一點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說:“怎麽?是不是又拾到啥
  東西來交公來了?”
  
   我的心猛一緊!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裏正拿着上次我交給李老師
  的鐵盒子。
  
   不知為什麽,我認為事情已經確定了——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於是很快掏出了剛纔拾
  到的那個錢夾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對她說:“……吳亞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
  了……”她立刻驚訝地看着我,說:“捉弄?哎呀!馬建強,我真難過!我想不到又傷了你
  的自尊心!請你千萬不要見怪……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這人的脾氣;我知道這樣做
  也的確不很恰當。但我想給你一點幫助,可再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了。我要當面送你這些東
  西,你肯定不會收的。後來,我知道你一個人常去咱們學校後邊的那個燒磚窯,就……唉,
  你這樣下去怎辦呢?你看你的臉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絶癥的病人一樣。你不知
  道,我們傢就三口人,飯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資又高,錢糧都是有餘的。建強,我求求你,
  你就把這些東西收下吧!這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喜歡和欽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
  學習精神;我想你不至於認為我這樣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幹事,我有責任
  關心有睏難的同學……你就把這些收下吧!班上誰也不會知道這事的!請你相信我……”她
  從桌子上撿起了那個錢夾子,連同手裏的小鐵拿一起遞到了我面前,兩衹眼睛真誠地望着
  我。“不!”我固執地說,把頭扭到一邊去。
  
   她又轉到我的正面來,同親固執地把這些東西再一次遞到我面前,甚至有點生氣地說:
  “你非收下不可!你這個脾氣怎這麽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氣說:“這樣行不
  行?這些東西就算是我藉給你的,你以後有了辦法還給我不行嗎?”“不……”我又把頭扭
  到另一邊去,兩顆淚珠忍不住已經從眼角時溢出來了。我聽見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到了
  原來坐着的那把椅子裏。這時候,李老師回來了。
  
   我趕忙擦了擦眼睛,嘴唇發着顫,正想開口說明這一切,但李老師一隻手在我肩膀上按
  了按,已經說話了:“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他轉過頭對吳亞玲說:“咱們商量的意
  見,我剛纔去了一下教導處,幾個領導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視鏡,又轉過頭對我說:
  “馬建強,學校已經同意再給你每月增加兩元助學金。想再多增加一點,可按國傢規定,這
  已經是最高一級了……”我明白這也是吳亞玲的主意。這是我無法拒絶的。我的感情洶涌澎
  湃,無法用語言表達。我衹默默地對李老師點點頭,就很快從他的房子裏出來了。
  
   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走着。寒風吹着尖利的唿哨,帶着沙粒、枯樹葉嚮我臉上打來,但
  我絲毫感覺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隻拳頭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聲來。
  當我沿着校園路邊矮矮的磚墻走着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時辨不
  清這個人的面容,但憑身形的輪廓我判斷是她。是她——因為她已經說話了。“……馬建強
  同學,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嗎?是這樣,武裝部最近有些零碎活準備雇人哩,你願
  不願意用課外時間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回去給我爸爸說一下,你去
  做!如果你做的話,我也想做哩!咱倆幹脆把這活包下來……你不相信我也幹這事吧?其實
  你還不完全瞭解我的性格。我這人有時候挺瘋的。我想,我這麽大了,從來還沒花過自己掙
  的一分錢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掙的錢買個什麽東西一定很有意義……對於你來說,這個收入
  一定能解决我不少睏難哩。這錢可不是誰送你的,這是你自己勞動掙的!這你也反對
  嗎?……你說話呀!究意願不願意去?”
  
   我聽見她的聲調都有點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絶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過這樣的想法:到哪裏做點零工掙幾個錢,好
  解决一下我的睏難。
  
   我對她說:“我願意去。”
  
   她高興地說:“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裝部來吧,我等着你!”就在吳亞玲轉身
  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道手電光從側面照來,先在吳亞玲的臉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臉上晃了
  晃,接着,就聽見周文明那陰陽怪氣的音調:“咦呀,我當是誰格來!原來是你們倆!”
  “討厭!”吳亞玲駡了一句,很快轉身走了。
  
   “九九那個豔陽天哪!十八歲的哥哥……”周文明胡亂哼着歌,手電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裏有一股鹹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
  
   第九章
  
   真正的鼕天到了。
  
   西伯利亞的寒流像往年一樣,越過內蒙古的草原和沙漠,嚮長城以南襲來。從中學地理
  書上看,我們這裏沒有任何山脈堵擋一下南下的風暴。這裏就是第一道防風綫。毫無遮掩的
  荒山禿嶺像些赤身裸體的巨人,挺着黃銅似的胸膊,讓寒冷的大風任意抽打。要是天陰還罷
  了,天氣越晴朗,氣溫反而越低。凜冽的風把大地上的塵埃和枯枝敗葉早不知捲到什麽地方
  了。風是清的,幾乎看不見跡象,衹能聽見它在大川道裏和街巷屋角所發出的嚴厲的尖叫和
  嗚咽聲。太陽變得非常蒼白,閃耀着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輝,已經不能給人一絲的暖意了。
  
   鼕天啊,你給這個饑餓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災難和不幸!
  
   我那點單衣薄裳在寒風中立刻變得像紙一樣不濟事了,渾身經常冷得抖成了一團,而且
  肚子越餓,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忙着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實在
  忍受不了的時候纔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結果由於這些不同季節的衣服長短大小
  不一,弄得捉襟見肘,渾身七扭八翹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運的是,我現在終於有了一條
  出路:我可以用課外做點零活的辦法來補貼一下我自己了。這可不是嗟來之食!我將用自己
  的勞動來換取報酬。虧得吳亞玲為我找了這麽個差事。吳亞玲,可真是個好人!
  
   下午,我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裝部。
  
   碰巧在大門口就碰見了她。我一怔:衹見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補釘的舊軍裝,頭上戴
  一頂男女軍帽,頭髮全攏在了帽子裏,像個男孩子一般。她正給一輛架子車鼓勁地打氣。看
  來她真的也要當“臨時工”了。我原來還以為那晚上她是隨口說的呢。她看見我,幾下打完
  氣,直起腰高興地喊:“呀,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她從架子車那邊走過來,搓着凍得發
  紅的手,說:“先到我傢裏烤一烤火去!”我說:“不了。我去幹活呀,在什麽地方哩?”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也好,幹起活來就不冷了。就是下邊那一排窯洞,梯子,鐝
  頭,鐵鍁,我都準備好了,還找了一輛架子車,好往外運泥皮和土。來,你把架子車攤
  上!”
  
   我們來到了下邊那排窯洞,很快就幹起來了。
  
   這活並不難,把墻壁上那些泥皮損壞了的部分用鐝頭挖下來,然後再把這些東西拿架子
  車倒在外邊的垃圾堆上。
  
   我在墻壁上挖,吳亞玲拿架子車往外運。
  
   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生在一塊幹活,感到很彆扭,可吳亞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
  拘謹,就尋思着和我拉扯一些閑話:“你喜歡唱歌嗎?”她在我背後問。
  
   “喜……歡。”我站在梯子上,膽顫心驚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共鳴不錯。我覺得,唱歌也要內在一些好。像周
  文明吧,嗓子還可以,可一唱就像驢叫喚一樣,難聽極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師原來想讓
  我擔任文體幹事,可你那個賴皮同桌硬要當。為什麽哩?還不是為了出風頭?……”她滔滔
  不絶說着,我很少對答。一方面是拘謹,另一方面是因為餓。“哎,馬建強!你現在能不能
  唱支歌?隨便什麽都行,讓我聽一聽。學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劇。說不定你能當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氣了:你這個人,話太多了!人傢餓得心火繚亂,還有什麽心勁唱歌哩!
  
   看來她還在等着我唱哩!我衹好說:“我實在……”我猛然感到一陣眩暈,身體搖晃了
  一下,就一個折背從梯上捧了下來!我聽見吳亞玲尖叫了一聲,接着就感覺到兩條並不怎麽
  有力的胳膊從背後往起扶我。
  
   我掙紮着從她手時掙脫出來,一種觸電般的驚恐使我忘記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攔石
  上,衹顧擦頭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餓的!”她把頭上的帽子抹下來,飛一般跑出這個塵土飛揚的窯
  洞。
  
   我靠在炕攔石上,一邊喘氣,一邊猜想:她大概是回傢為我取什麽東西去了。不,我不
  會吃的。
  
   吳亞玲很快就回來了。她並沒拿什麽吃的,卻把幾張人民幣塞在我手裏,說:“這是你
  今天和明天的工錢。我的一份我已拿過了。你快拿着到街上買點什麽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錢,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天啊!我怎能相信兩天的工錢就有這麽多
  呢?
  
   吳亞玲生怕我把錢再塞到她手裏,已經退到了門檻上,她一邊繼續往出退,一邊回頭對
  我說:“明天下午你可還要來啊!你別忘了,明天的工錢你已經預支了!”她狡猾地衝我一
  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着這一摞錢,心裏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
  錢,而把兩個人的都給我一個人了,甚至說不定還把她傢的錢都塞進去了。她用這種辦法,
  仍然把她的錢給了我,又使我無話可說!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出了窯洞,來到院子裏。突然,我聽見上邊院子裏傳來了鄭大
  衛的聲音——
  
   “亞玲,你剛纔到什麽地方去了?害得我滿學校找你,盡叫同學們笑話!”“找我幹什
  麽?”這是吳亞玲的聲音。
  
   “哎呀,你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說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
  傢裏吃飯,閃得我們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們傢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願
  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充滿感情的愉快的笑聲!
  
   我也笑了。我為吳亞玲高興,我為鄭大衛高興,我也為自己高興。青春、友誼和愛的花
  朵,就是在饑餓和嚴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我嚮國營食堂飛跑而去;我感到渾身的血液
  像是在燃燒着一般沸沸揚揚,長期凹下去的胸膊驟然間就隆起來了。
  
   我在食堂裏買了四碗燴菜,八個蒸饃,端在靠角落的一張桌子上,什麽也不看,什麽也
  不想,除過吃,一切別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滿頭大汗地吃!渾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後一點剩湯的時候,我感覺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頭一
  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這真是活見鬼!我不論到哪裏,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頑皮地咧嘴笑了笑,
  說:“沒什麽,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運啊!不過,你可小心鄭大衛扇你的耳颳
  子!”
  
   他又頑皮地吹了一聲口哨,朝食堂後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沒?”“好了,你這個
  饞嘴的東西!還不快來吃!”這是他爸的聲音。他晃晃蕩蕩地走了。我滿肚子不高興地從食
  堂裏走出來,匆忙中在門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張瘦得不像樣子的臉瀧罩着喪氣的神
  色……
  
   第十章
  
   在吳亞玲的幫助下,我的生活竟然“富裕”起來了。我用在武裝部打零工的錢,買了一
  身絨衣和一雙棉鞋,並且還換了大竈上的一點菜票,有條件一天吃一個“丙菜”了。
  
   我知道,我使用的這些錢裏面,有許多是吳亞玲自己的給我的。每當想到這一點,我使
  感到心悸。
  
   我長這麽大,從來還沒和一個女生有過這麽一親親近的交往呢。當然,對於我和吳亞玲
  來說,這中間除過她對我的關懷和我對她的感激,再沒有什麽其他的東西——這我自己是清
  楚的。我衹是在一個陌生的事情面前感到一種模糊的懼怕。像有些其他事一樣,有一時說不
  清楚這究竟是為了什麽,人每當經歷一些自己未經歷過的事情時,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壞,
  心情總是緊張和不安的。
  
   但說實話,我真不願失去這新的生活。錢對我來說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還是精
  神上的收穫。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嗎?尤其是在你睏難的時
  候,別人對你表示的友愛比什麽都寶貴。
  
   每天晚飯後,我都到縣武裝部去幹活。活路已經很熟悉了。我和吳亞玲配合也很順當,
  一天比一天幹的多。吳亞玲告訴我,武裝部有的是零活幹,等這件活計幹完後,她再聯繫其
  他的營生。由於相處一段時間,我們之間也稍微隨便了一些。我有時也敢戰戰兢兢地哼一首
  歌子。但唱的時候,從來都是脊背對着吳亞玲的。這樣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經不幹活了,
  站在我背後靜靜地聽着。有時,猛然間她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也加進了我的低沉的歌
  聲裏,這使得我的聲音立刻顫抖了,而且聲不由己地走了調,甚至一下子都啞了聲。
  
   這時,她也不唱了,吃吃地笑着說:“我的聲音大概像老虎的聲音一樣……”啊,生活
  也有這樣令人快活的時刻!對於一個受歧視的鄉巴佬來說,這突然出現的一幕真像童話一樣
  不可思議。這是一個嚴寒的鼕天,又是一個溫暖的鼕天;這是一個貧睏的鼕天,又是一個充
  實的鼕天;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忘記的鼕天啊!由於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都有了轉機,連我自
  己也感到自己變得“神氣”了一些。我感到我的腰背直了些,腳踩在地上也穩穩當當的,甚
  至思路也變得敏捷多了。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一種不祥的氣氛出現了。我感到,班上許多同學開始用一種異樣
  的眼光看我和吳亞玲了。尤其是周文明,給同學們比比劃劃,擠眉弄眼,似乎我和吳亞玲做
  了什麽壞事。我非常痛苦的倒不在於同學們對我的態度,而是為吳亞玲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感
  到難過。我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欺負,但她怎能忍受得了呢?她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我現在纔清楚了我原來那模糊的懼怕究竟是些什麽,全是由於我的緣故,現在卻使另外
  一個人受到了傷害。亞玲她自尊心強,在同學們中間一直威信很高,這種壓力和打擊對她說
  來太嚴重了。何況,這事同時也影響到了第三個人——
  
   鄭大衛。大衛和亞玲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經常朦朧地感
  到,像亞玲和大衛這種關係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談戀愛”。
  
   看得出來,由於別人瞎傳我和吳亞玲的長長短短、使得大衛也很難受。幸災樂禍的周文
  明專意把一些最難聽的話往他耳朵裏灌。有一天早上,我想提前去看一看當天要上的歷史
  課,很早就嚮教室走去。當我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不得不站住了。我聽見裏面有兩個人說
  話——聽聲音是鄭大衛和吳亞玲。
  
   大衛,你這麽早把我叫到教室裏,有什麽事嘛!你為啥又不說話哩?”“……亞玲,
  我……很苦惱!你和馬建強究竟是怎回事嘛?”“聽周文明放狗屁!你不看看,馬建強他是
  一個多麽老實的人!他現在夠凄惶的了!我衹是幫助他解决點睏難,讓他到武裝部幹點零
  活,掙兩個錢……”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辦法來幫助他嗎?比如給他一些錢和糧票……你們傢如果沒有寬餘
  的,我們傢可以幫助一些……罷了,我拿一些給他。”“你可萬萬不能這樣!大衛,你根本
  不知道,馬建強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你千萬不能去傷他的自尊心。你難道不想一想,一
  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過寶貴的自尊心還有什麽來支撐呢?”
  
   “那你也不能老讓他到武裝部去嘛!”
  
   武裝部是人民武裝部。他又不是個特務,還去搞破壞去呀?為什麽不能去!”“不是
  這……你這人呀!你就不看現在多少同學說閑話!”“讓他們去說吧!真可笑!我不怕!”
  
   “這真叫我受不了……”
  
   “我想不到你也會這麽可笑!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麽相幹!你別管!”
  “你……”“我怎啦?”“啊……”啊!我很快離開了教室門口,嚮校園西南角那個落光了
  葉子的小樹林跑去。我感到難受、羞愧!我已經別人帶來了這樣的煩惱!我的手在衣兜裏捏
  住那一摞菜票,就像捏着一把葛針,身上的新絨衣和腳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極了。
  
   我原來就知道這一切是很不美氣的——衹不過盡量朝好的方面想罷了。我實際上一直對
  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面明知道我的詵我錢都是吳亞玲變相送給我的,另一方面又為
  了自尊心盡量安慰自己這是“勞動得來的”。現在,事情終於弄到了這樣難堪的地步!自己
  真像小偷被人抓住一樣。人的錯誤往往産生於自己一時的軟弱中!
  
   從此,我不敢再看大衛的眼睛了,我覺得他應該恨我;我對不起他——他的煩惱不論怎
  樣,都是我造成的。
  
   大衛看來也真的完全陷入一種深深的苦惱之中,平時連話也不說了。他的平靜的內心和
  愜意的生活完全補打破了。以前下午放學後,他總是和吳亞玲一塊離開學校;現在,他一個
  人低傾着頭悄然地走了。上自習時,他除過趴在桌子上做功課,誰也不理。吳亞玲有時找他
  說話,他也裝作沒聽見。不論他看來比一般同學怎樣成熟,但他終究也還是遠不到二十歲的
  年輕人啊!就在這時,愛惹是生非的周文明謠言傳播得更兇了,全班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
  我,吳亞玲,鄭大衛,都成了攻擊的對象。平時,我們三個人在班上學習最好的,經常受老
  師的表揚。在我們這種年齡,大傢或多或都有些妒忌心,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麽個事,很能
  讓大傢暢快一番。這些倒也罷了,而最嚴重的是,我們三個受攻擊的人本身之間就出現了一
  種極難堪的嫌疑!由於大衛的苦惱,別人覺得我和吳亞玲似乎真有什麽說不清楚的事了!吳
  亞玲又是一個生性倔強的人,根本不願嚮大衛的這種態度屈服。至於我,又能做些什麽呢?
  誤會正是由於我而産生的,我除過痛苦和沮喪以外,怎好再嚮他倆任何一個人做什麽工作
  呢?若要是這樣,那會把事情弄得更酸!我,該怎麽辦?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苦惱……
  
   我想,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切都無可輓回,但我起碼還可以做到:再也別去武裝
  部了!而且要遠遠地躲開吳亞玲——我應該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獨中去。
  
   第十一章
  
   第一場大雪終於來臨了。
  
   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沒有起風,天氣並不怎樣冷,甚至有一種
  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靜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蓋在白絨絨的積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沒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時候,起了風,滿天的雲彩驟
  然間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飛散開來。蒼白的太陽從雲縫中斜射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
  遠處的地平綫上,覆蓋着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崢嶸,似乎變得平緩起來,模糊地顯出了
  許多柔和美妙的麯綫,傍晚,風嚮變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層鉛灰色的雲帳。
  
   雪景是那樣壓嚴,尤其是在黃昔,大地上那種單純的、無邊無際、模模糊糊的白色,會
  使人的內心變得非常恬靜和諧。感情豐富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産生詩的聯想,畫的意境,
  音樂的旋律。以前,每當在這樣的時候,我總愛一個人默默地踩着絨氈一樣的積雪,在田野
  裏漫無目的地走動,心中充滿了喜悅的感情。我常常在黃昏裏面對白皚皚的山巒不由自主地
  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積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滑倒,陶醉在一種難
  言的舒服之中……
  
   現在,我呆立在學校大門外右邊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對着同樣的黃昏中的雪景,
  再也産生不了過去的那種情緒了。雪也似乎不像過去那般晶瑩可愛,而有點慘白;又被黃昏
  的色彩一塗抹,看起來頗有一點凄涼。
  
   我呆立着,心裏像塞進去一把柴草,毛毛亂亂;喉骨像哽着一粒棗核似的,出氣都感到
  睏難。人要是心情一難受,生理上也會有許多不舒服的感覺:胸悶,氣塞,甚至大小便都不
  暢通!我不去武裝部幹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獨中。
  
   但因我曾短暫地闖入過另一個生活領域,眼下的孤獨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孤獨。而當這個
  插麯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時候,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虛。我吞慣了生活的苦藥,不過一旦嘗
  了一點生活的甜頭,那味道卻永遠地不能消失,並反過來使苦痛更難以忍受。我懷疑這是命
  運的捉弄——我雖然不是處處相信命運,但也還沒有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我呆呆地望着學校下邊武裝部的院子——那在靜靜的雪夜裏閃爍着的燈光,正像她的眼
  睛一般親切和溫暖。
  
   她還在那塵土飛揚的窯洞裏幹活嗎?她額頭上的汗水,還像珠子一般在流淌着嗎?那肯
  定是不會的。她以前是為了我纔去幹那個下苦活的。現在,她幫助人做了好事,卻受到了誹
  謗,這有多麽不公平!
  
   不知什麽時候,吳亞玲竟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一認出是她,渾身便一陣哆嗦!
  
   “到處找你找不見……你怕什麽呢?你為什麽不去做活了?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她手
  斜插在衣袋裏,兩衹眼睛嚴厲地盯着我。我感到惶愧極了。我怎樣對她說呢?她應該知道,
  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讓她承受那些壓力呢?
  
   我想分辯一兩句,但說不出一句話來。此時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來找我,那勇敢坦
  蕩。正氣凜然的秉賦,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動;就像一道閃電劃過了我的靈魂,我猛
  然覺得我從這個女同學身上看到了一種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驚奇的東西!
  
   這是一種什麽東西呢?我後來慢慢細想,纔明白過來:這是一種脫俗的精神。而我身上
  缺乏的正是這一點。我以前儘管是一個剛強嚴謹的人,但帶着一股鄉巴佬的小傢子氣。今
  夜,這個女同學用她精神上的閃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儘管我沒有能很快接受這種氣質,但這
  在我以後的整個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響(這個故事裏將不會敘述這些了)。
  
   我當時立在石牌坊下,衹是受審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許是她的這種坦
  蕩的胸懷也感染和鼓舞了我,於是我擡起頭大方平靜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
  清秀的臉龐、倔強的額頭、一雙美麗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翹起的,浮着一絲親切的笑
  意,顯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溫柔、真誠、活靜。“走吧,咱們再去幹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裝部的院子揚
  了揚。我強忍着沒讓自己哭出聲來,我對她說:
  
   “亞玲!我再不能連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個好人!我像對姐姐一
  樣尊敬你……”淚水已經涌出了我的眼睛,熱辣辣的,在冰涼的臉上淌下來,掉在了雪地
  上。她笑了,說:“我比你還小一歲哩!當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來,也無話可說。她也很快就不笑了。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接着
  說:“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們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個
  人幹不了!”她衝我詭秘地一笑,轉過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裏。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會,感到有點冷,也嚮學校走去。一路上心裏翻騰得很厲害,覺得有
  許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頭緒來。我剛踏進學校的大門,就看見周文明背
  着個黃書包,從院子那邊大大咧咧走過來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傢去吧。我想躲開
  他,不願和他打照面,但來不及了,他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兩片耳遮耷拉着。在
  我面前停住腳步,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下,臉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學電影裏日本人的腔調
  說:“又到武裝部幹活幹活的去了?八路給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
  了!我沒有出聲,揚起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我立刻驚呆了——我怎麽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驚呆了,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把書包一扔,撲過來就和我打架!我們互相
  扭在一起,同時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來,我根本不是國營食堂喂胖了的這個傢夥的對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
  地裏,騎在我身上,揪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好在地上積雪很厚,頭沒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騎在我身上,
  繼續把我的頭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從我身上聽從落下來,就聽見“咚”的一聲響,他“媽呀!”
  的叫喚了一聲,便倒在了我的旁邊。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見他用手
  背揩着嘴角上的一絲血。我猛然發現鄭大衛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皺着眉,一聲不吭地看着
  他。我明白了,剛纔正是大衛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見大衛滿臉的陰沉,有點慌亂地拎起書包就從他身邊絨過去,撒開腿跑了。他
  一邊跑,一邊駡道:’鄭大衛,大熊包!老婆讓人傢拐走了!”
  
   大衛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書包撿起來。
  
   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這真是一個極其難堪的局面。
  
   我猶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說點什麽。
  
   他把書包挂在肩間,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種難以捉摸的復雜情緒。他見我走過
  來,反而擰轉身,頭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闃空蕩蕩的雪地上,望着他遠去了的背影,心裏
  很難過:他無意和我說話!這個生活的強者!他對我分明有了成見,可仍然幫助我揍了周文
  明——而這同時又在精神上懲罰了我。他實際舊打了兩個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現
  在感覺不來,而大衛雖然幫助了我,但他卻在精神上給我精神上給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
  苦難忍的傷痕。從內心上說,我實在對大衛問心心無愧,但實際上卻正是因為我纔破壞了他
  和亞玲的和諧。他也很痛苦,這我完全是看得出來。大衛啊!難道你就看不出來我和亞玲究
  竟是一種什麽關係嗎?難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編的謠言嗎?
  
   可是,我又記起了一本什麽小說上寫的:不管什麽人,在愛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來
  大衛對我的成見是不可避免了。他現在還剋製着,說不定將來要狠狠報復我的!而陽可怕的
  是,吳亞玲卻把這麽嚴重的問題全不當一回事。就是剛纔,她還來找我。要是讓大衛看見她
  剛纔還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裏說話,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第十二章
  
   第二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上課去了。我連假也沒請,
  
   就離開了學校。在學校的四堵墻裏,我感到非常壓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
  兒去呢?從校門裏望出去,衹見四野裏白茫茫一片,路斷人絶,看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城市
  高低錯落的建築物全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屋脊上的煙囪裏飄曳着一縷縷灰白的炭煙,都溶
  入了鉛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風夾着細小的雪粒迎面打來,像無數碎針刺着一般紮
  疼。
  
   我出了校門,穿過那座石牌坊,在沒有路的地面上隨意嚮曠野走去。在離學校不遠的一
  塊小窪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來,閉住眼躺在雪地裏,專心地、
  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問題: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吳亞玲橫遭非議,大衛強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學在看笑話……而
  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纔引的。我現在甚至憎惡自己的存在!
  
   可是,吳亞玲痛苦,鄭在衛痛奪,難道我就不痛苦?難道我已經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了嗎?
  
   一種委屈的情緒使我鼻根發酸。我賭氣地想:我現在之所以落到這樣的境地,說到底,
  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掙工資和吃國庫糧的爸爸!我貧睏,但我並不眼紅別人富有,也從沒抱怨
  過什麽,衹怪自己的命運不濟。本來,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學業
  完成的。可是,卻偏偏出了個吳亞玲……可是,難道我又能怪她嗎?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僅在物質上幫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了我友愛和溫暖;
  她幫助了我,卻為此付出了名譽的代價——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譽
  嗎?我也想到了鄭大衛。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許在他看來,就是吳亞玲和我是清白的,可
  衆人的輿論也使他難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強製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來,這反而使
  他的痛苦變得更加深重了。
  
   當然,我更多的還是從吳亞玲的角度看大衛的痛苦的;因為我知道,亞玲在內心裏非常
  愛大衛,她看見他痛苦,肯定會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衛已經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吳亞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滾,揪自己的頭
  發,像一隻受了槍傷的野獸!
  
   已經到中午了。從早上到現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並不感到餓。
  
   我從雪地上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像走了很長時間路,感到疲乏極了,眼皮發脹,頭
  皮發脹,胸膊發脹,我迷茫地遙望着白雪皚皚的遠方……
  
   在遠方,在那兩座山的中間,那個像瓶頸一樣的溝口——
  
   從那溝口進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嗎?
  
   此刻,馬傢圪土勞的鄉親們也許正坐在炕頭上,老頭們在捻毛綫,男人們倒在枕頭上拉
  着鼾,女人們懷裏抱着餓得睡不着覺的孩子們,嘴裏吟着古老的歌謠:“雞呀雞呀不要叫,
  狗呀狗呀不要咬,媽媽的命蛋蛋好好睡覺……”
  
   父親呢?也許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窯洞裏,吸着清鼻涕,蹲在炕頭上,一鍋接一
  鍋地抽着旱煙。或許並不在炕上,而將那把祖父手裏傳下來的長方形的黃銅鎖鎖住冰窯冷
  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窪裏尋找寒風沒有搖落的野酸棗。要麽,幹脆在村頭碾莊稼的
  場上,掃出一塊幹淨的空地,支一隻草篩子,撒上一把𠔌糠,企圖扣一兩衹貪嘴的麻雀。我
  好像看見他躲在老遠的柴垛後面,手裏正拉着拴在支草篩子的小棍上的繩子,一眼盯着那塊
  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積雪落滿了他的雙肩,落滿了蒼白的頭髮……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
  衹燒麻雀或者幾顆幹癟的野酸棗,他就一天不會動煙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點口糧托人捎給
  我……
  
   我雙手蒙住臉,忍不住抽泣起來。
  
   雪又開始密了,大了。飛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間攪得一片迷□蒙。地平綫在視野裏消失
  了。一片兩片的雪花,鑽進了發燙的脖項裏,很快融化了,變成冰冷的水滴嚮脊背上流去,
  叫人不由得打寒顫。曠野裏靜悄悄的,我的哭聲衹有我自己在聽。啊,我是多麽害怕自己在
  心裏已經作出的那個决定呀!但我又必須去這樣做:為瞭解脫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
  退學了。這無疑等於自己扼殺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無數未來的夢都被打碎
  了。為了今天和將來,我已經走過了漫長而艱難的路,現在正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卻受到
  了挫折——而這挫折竟是這樣沒有預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從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這樣做。對於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社會處
  境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衹能采取這樣的行動。我沒有力量既能排
  除別人的誤會和痛苦,又能使自己靈魂安寧地繼續上學。我要讓別人不痛苦,衹能使自己付
  出巨大的犧牲。
  
   一種油然而生的豪俠氣,壓住了一些失學的痛苦。我絲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這也
  是我的良心的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衹是對另一顆高尚的心靈的回報:“自我犧牲”這
  是不能完全說明我將要做的行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風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邊無際的瀑布嚮大地上傾倒下來。不知為
  什麽,此刻,一種歡愉的情緒卻在我周身漫延開來。這是由於心靈的純淨而産生的情緒——
  任何一個正直的人都會體驗過的。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一個什麽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我的
  肩頭。我擡頭: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就蹲在我身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過瓶底一樣的厚鏡片看着我,
  問:“建雖,你病了?”
  
   我搖搖頭。“傢裏出了什麽事?”“沒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麽事?”“……”
  我語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麽事,最近看你情緒不大好。是不是又沒糧了?你下
  午到我宿舍來,我還有一些剩飯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氣。我胃不好,糧吃不了……現在是
  睏難時期,大傢都在餓肚子,不論怎樣,還是要好好學習的,祖國的未來還要靠你們建設,
  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千萬不敢耽擱學習。今天,你曠課了,連假也沒請……還是周文明告
  訴我,說他看見你在這裏……”
  
   李老師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凍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對有着許
  多圈圈的鏡片,衹是低着頭,手在上無意識地摩挲着。李老師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還
  沒吃飯哩。走,到我宿舍拿飯票去!”“不!李老師,我很感謝您,但我不需要飯票!
  我……我就要離開學校了!”我怕李老師看見我哭,趕忙把頭扭到一邊去。“什麽?”他老
  師高大的身軀彎下來,近視鏡都快挨到了我的臉上,迷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頭伏在李老師寬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
  泛不上一句話來。
  
   李老師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肩頭,另一隻手輕輕的我肩背上摸着,說:“建強,你是一個
  性格強的孩子,怎麽能因為睏難就退學呢?就是你回到傢裏,也照樣是缺糧啊!你千萬不能
  這樣!古話說,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將來後悔了,就再也來不及了……”“不是因為
  這……”我擡起頭來,稍猶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氣把所有的東西都嚮李老師倒了出來——因
  為我覺得他是一個經過世事的長輩,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說,他是我的班
  主任老師,我應該對他說明我退學的原因。這並不是讓他把我輓留下來。不,我已經决定要
  走了,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改變的。“啊,原來是這樣……”李老師聽我敘說完,輕輕說的一
  句,然後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後來又坐在瞭瞭雪裏,兩衹手微抖着從衣袋裏摸出一支
  睏難時期出的“經濟”牌紙煙,點着後一口接一口抽起來。
  
   過了一會,他又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兩衹手在兩鬢角捧起我的頭,厚鏡片對着我的
  臉,滿懷激情地看了看我,緩緩地說:“咱們回去吧……”
  
   於是,我們就一起往學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師什麽話也不說,我根本猜不來他對我
  的這些事是怎麽看的。
  
   進了學校大門,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師不讓,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沒提起給
  我糧票的事;他肯定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第十三章
  
   我跟着李老師來到他的宿舍。他讓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後在桌子下面的一個紙箱子裏
  摸索了半天。
  
   我看見他摸出兩顆雞蛋——這年頭,雞蛋可是稀罕極了,李老師不知什麽時候存下的,
  大概捨不得吃,放了好久,蛋殼上已蒙了厚厚一層灰。他把雞蛋洗了洗,放在火爐上的鐵鍋
  裏,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他扶了扶近視鏡,默然了一陣,然後開口說:
  
   “我今天很激動。為什麽下?是因為你的事深深觸動了我,使我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
  候……噢,本來我不該把自己這樣的事告訴像你這樣年紀的人,可是……”
  
   他似乎猶豫了下,接着便又緩緩地說起來。
  
   “……這已經過多年了。那時,我還年輕—比你現在要大一些,快大學畢業了。就是這
  個時候,人深深喜歡上了我們班上的一位女同學。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們是可以考慮婚姻
  問題的。那位我所喜歡的女同學對我也不錯。
  
   “可是不久,我就知道,我最要好的一個男朋友已經追求位女同學多時了。如果沒有
  我,他們是完全可以成的。但那位女同學,但那位女同學立即對我表示了更深的好感,這使
  得我的男朋友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中。
  
   “我當時懊喪極了。我雖然喜歡那位女同學,但看見我的朋友那樣痛苦,感到自己做了
  一件多麽不應該做的事!“就這樣,在畢業分配時,我終於放棄了留校的機會,自動要求分
  到你們這裏來了。你知道,我們那離這裏幾千裏路。我當時衹有一個想法:遠遠地離開他
  們,讓我的朋友和那位女同學結合……後來呢,他們果然結婚了……”
  
   李老師站起來,開了櫃子上的鎖,在裏面翻了一陣,取出一張照片來遞給我。我看見,
  那上面有兩個笑得很甜的男人和女人,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很俊的小男孩。這無疑就是李老
  師的朋友一傢了。“我後來在生活中一直再也沒遇到一個自己滿意的女同志,因此直到現
  在,拿你們此地話說,還是光棍一條……”李老師淡淡地笑了笑,說:“但我現在並不後悔
  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人在世上,難道不應該活得更高尚一些呢?”
  
   “我的事簡單說來就是這樣……當然,你的事和我不一樣,“但從精神上說基本是一樣
  的。你今天使我很激動,讓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代……”
  
   李老師靜靜地說着,但從那神態上,看出他內心充滿了一種非常激動的情緒。我也靜靜
  地聽着。我第一次聽見這樣令人激動的關於愛情的故事。“不過,建強!你難道就非得退學
  不成嗎?這似乎是不必要的。讓我來做做你們所有人的工作吧!你,亞玲,大衛,文明……
  請你相信我能做好你們所有人的工作!”
  
   李老師站起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不!”我擡起頭來望着親愛的老師。他剛纔給我講的他自己的經歷更使我堅定了我的
  信念和决心。我對他說:“不!李老師,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越做工作,影響會越
  大,說不定會讓全校的同學都知道這事的。這樣,對吳亞玲同學的壓力就更大了。我已經决
  定了,非退學不可。我回去自學呀!我决不會丟掉學習的。我現在衹要求您,對同學和學校
  領導說我是因為家庭睏難纔退學的,千萬不要說出真實情況。在我離校之前,也請您保密,
  讓我悄悄走就是了……”
  
   我的喉嚨堵塞了,再也說不下去,兩衹手抱住頭,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過了一會,李
  老師在我肩膀上搖了搖。
  
   我擡起頭來,見他把一封信遞到我面前。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李老師扶人近視鏡,
  把信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說:“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對我的要求。這封信,是我給咱們鄰縣
  中學的教導主儲寫的,他是我的朋友。你們那裏到鄰縣和咱們縣城距離差不了多少,我建議
  你到鄰縣中學繼續上學。那裏衹是環境疏一些,說話口音和咱們縣不一樣,慢慢就會習慣
  的。你先去聯繫一下,如可以,完了你再來補辦個轉學手續……”我感激地拿起了這封信,
  半天不知說什麽好。
  
   “我……盡量這樣爭取吧……”我站起來,嚮李老師告別,他卻一把拉住我,把兩顆煮
  熟的雞蛋硬塞到我的衣兜裏……
  
   第二天上午,我很快辦完了退學手續——這一切很容易,因為在這困苦的年月,退學的
  人幾乎每天都有。至於行李,沒什麽可收拾的。我想:明於一早,在起床鈴未打之前,我鋪
  蓋一捲就可以起身。
  
   整個下午和晚上,我碰見班裏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吳亞玲在找我。其實,有幾次我已經
  看見了她,故意躲開了。我想,她大概又找我到武裝部去下幹活。可是,別了,這一切……
  我决心要我走之前,再不看見吳亞玲,晚上,我有意沒在宿舍裏,到高年級教室後面的大墻
  外消磨了很長時間。
  
   很晚了,我纔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同學們都已經睡熟了,但燈還亮着,我在地上怔怔地站了一會。這個時候,我纔感到一
  種難言的悲哀。明天啊,我就要離開這裏了。也就是說,將要離開自己原有的生活道路,要
  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可能去鄰縣的中學繼續上學——但怎能再折騰得起一次呢,我想
  我多半要剃個光頭,春夏秋鼕,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貢獻給土地。勞動並不是一種恥
  辱,而是我們生活的基本要求。當個農民,對於土生土長的農傢兒女來說,這樣的命運是很
  平常的,無數的人都這樣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歷程,末了,像一棵平凡的樹木一樣,從土地上
  長出來,最後消失地土地裏……我鬍思亂想,根本沒有睡的願望。
  
   站在地上太冷了,於是就是上了炕,打開自己的鋪蓋,我準備把腿伸進被窩裏,一直坐
  到在明。
  
   就在我打開自己鋪蓋的時候,突然發現被子裏夾着幾本書。一看,是《青年近衛軍》、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把一切獻給黨》。我像預感到什麽似的,很快把書翻了一下,果
  然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吳亞玲的。
  
   馬建強同學:我中午去教導處開會,聽一個老師說咱們班的一個
  
   同學退學了,剛辦完手續。我趕快問他這個同學叫什麽
  
   名字,纔知道是你。我難受極了,下午和晚上到處找你,
  
   也沒有找見。你肯定是躲我。我知道你退學的真正原因
  
   是什麽。我沒有想到我出自好心卻帶來了這樣的後果。我
  
   很痛苦。不論怎樣,我認為你根本不應該退學的。我真
  
   不知道該怎麽辦……送你幾本書,這些書我最喜歡了,你也一定會喜歡
  
   的。我想,不論國傢和我們個人歸前遇到多大的睏難,遭
  
   到多大的不幸,我們决不應該喪失信心。我們要努力奮
  
   鬥,要勇於犧牲,手拉着手剋服睏難,使我們的青春無
  
   愧於我們的偉大的祖國,偉大的時代。這三本書會幫助
  
   我們更好地走嚮生活……吳亞玲我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裏就像開水鍋一樣
  翻騰着,久久不能平息。我從被窩裏爬起來,拉滅了燈,一個人又出了宿舍,來到學校的大
  操場上。於已經晴了。暗藍的天幕上,一輪明月挂在很高的天空,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皚
  皚的大地。
  
   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長久地徜徉着,似乎想了許多,又像什麽也沒想。感情的潮水在胸
  中動着,酸甜苦辣,樣樣味道都有;想笑,又想哭……
  
   第十四章
  
   這可是一個絶好的早晨。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紅那邊升起來。給積雪的大地塗抹一一層淡
  淡的紅顔色。整個黃高原這樣一裝扮,於氣頓時顯得民常的雄壯起來。鼕季裏滿眼的荒涼都
  被厚絨絨的雪埋蓋了;大地上所有的高低錯落和參差不齊,都變成了一些單純的互相銜接的
  麯綫。一切都給人一種豐潤和壯美的感覺。瘦骨伶仃的我背着行李,出現在鼕季的原野上,
  走進這樣一幅大自然的圖畫中。出了縣城,穿過平展的田野,進了大山夾着的深溝——
  
   山路立刻變得崎嶇險要起來。
  
   我艱難地跋涉着。為了不掉進澗,思想和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走路上。為了避開同學們的
  目光,我是在天還不明的時候就悄悄離學校的。沒有睡覺,沒有吃飯,肚子餓得像貓抓着一
  般。眼睛發黑,腿在打顫,十幾裏路上已經記不清摔了多少咬!
  
   在一個避風的石崖下,我連人帶行一起倒在了一塊沒有雪的土堆上,閉住眼大口大地喘
  息起來。
  
   我倒在這裏,再也起不來了。一種孤苦伶仃的感覺控製了我;寂寞,灰心,就像一個打
  了敗伏的士兵。記得在夏末初秋的時候,我正是懷着美好的心情從眼前這條路走嚮縣城,走
  嚮我嚮往着的新生活的。現在,卻從相反的方向回來了。這也許是我整個生活的轉嚮。
  
   儘管這樣令人難受和灰心,但這决不意味着我已經後悔。不,一切過卻去的都已經過去
  了。眼下為種情緒是極自然的。誰處在這樣的境況中會不難受呢?我寧可把這一切都看成是
  命運。在命運面前,人會逐漸地心平氣和的。記得在我來上高中之前,村裏那幾個白鬍子爺
  爺說我老爺爺的墳墓裏有過樹根擡起棺木的奇跡,他們因此就推斷我前程遠大;但我父親和
  他們的說法正相反。他說:“咱們祖墳裏就沒埋進去那種福氣!”“爸爸,你說的對……”
  我閉着眼睛,頭枕着鋪蓋捲,喃喃地念叨着;不知是瞌睡還是昏迷,感覺到意識已經控製不
  住,漸漸地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後來,我夢見我死了;屍體放在一塊冰上,骨頭都被凍裂了。我甚至還林名發出這樣的
  疑問:既然死了,為什麽我還能覺得冷呢?噢,我發現我並沒有死,冰似乎漸漸變成溫縶
  的,便得身上慢慢暖和起來,並且還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呼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睜開眼一看,身上蓋着一件棉大衣,鄭大衛正蹲在我身邊——這一切比夢境更
  叫人不可思議!
  
   “建強!”大衛叫了一聲,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鏡片下面的淚水,嘴唇哆嗦着急得再說不
  出話來。他很快從身上的挎包裏掏出一把餅幹,又手捧到我面前。
  
   我立刻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事情!一陣愉快的顫慄閃電一般傳遍全身。以前所有的一切頃
  刻間變得那麽遙遠,衹有這個真誠親切的臉龐在眼前存在着。我從大衛手裏接過了餅幹,也
  接過了他對我的新的信任和友誼。
  
   “我對不起你,沒想到把你逼到這種境地。我聽亞玲說你為那些事退了學,感到很難
  過,就跑來追你了。你一定要回學校去!我已經重新給你的教導處報了名;我還央求我爸爸
  想辦法在縣上的機動救濟糧裏給補助一些,他已經答應了……你一定要回去。同學們聽說你
  退了學,還捐助了許多糧票和錢,大傢都在等着你。李老師還把我和亞玲、周文明叫去談了
  話,他倆也尋你來了,在後邊……請你原諒我吧……”他把掉在地上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
  像大哥一樣,胳膊親熱地摟住了我的肩頭。我在他的胳膊彎裏哭了。一剎那間,幸福、喜
  悅、委屈、所有的感情都涌上來了。大衛也在抹眼淚。這時候,我們都像孩子、又都像大
  人。是的,我們正在離開孩子的時代,走嚮成年人階段。在這個微妙的、也是美妙的年齡
  裏,將會給我們以後留下多少微妙而美好的回憶啊!這時候,我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喊叫:
  
   “哈呀,追上了!”這是周文明,在他後邊,滿身糊着雪粉的吳亞玲看見了我,猛地站
  住了,喜悅的笑容即刻挂在了臉上,但她眼睛裏卻蒙着一層淚花。周文明三跳兩蹦就來到我
  面前,平時的傲氣一點也沒有了,臉上泛起害羞的紅潮,直率地對我說:“很對不起你。李
  老師已經批評了我,我已經給亞玲和大衛道了歉,現在也要嚮你道歉。我以前實在對不起
  你,還傷害過你,請你原諒我。你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好。我這人毛病是太多了,
  從小在巷子裏打架長大的。我記起了你的許多好處。旁的不說,每次考試,我不會,總要偷
  看你的幾道題……嗨!不是你,我恐怕今年下來要留級了。從今往後,我也要好好嚮你們幾
  位同學學習。建強,你回吧!以後缺什麽就說,我們傢什麽都有。我們拜個幹兄弟吧,你以
  後在學習上多幫助我。你能原諒我嗎?”周文明的話使我深受感動,我對他說:“我永遠不
  會記恨你的。你很聰敏,衹要努力,學習一定能趕上來!”
  
   這時候,亞玲走上前來,對我說:“快回去吧,李老師也在後面來了。咱們快點往回
  走,好讓他少跑點路。李老師是個深度近視,別讓他跌一跤,把眼鏡給碰掉了!”
  
   我們都笑了。大衛開玩笑地對我說:“看你猶猶豫豫的,還有什麽要談判的條件嗎?”
  
   我卻認真地對他說:“那麽……一定要和亞玲好!”
  
   大衛的臉刷地紅了,亞玲的臉也紅了,文明卻背起我的鋪蓋捲,大喊一聲:“咱們開路
  開路的!”他喊着,便走到前頭,又轉身對我們說:“路不好走,咱們四個人幹脆一個拉着
  一個。我走頭,開路開路的;建強拉着我,大衛拉建強。亞玲拉大衛,空氣拉亞玲!好不
  好?”他嚮我們做了鬼臉,大衛和亞玲相視一笑,都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我們四個人手拉着手,踏着我們來時踩出腳印,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在白雪皚皚的峽
  𠔌裏行進着。走在前面的周文明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口哨吹出的旋律是我們熟悉的《遊擊隊
  之歌》。我,大衛和亞玲,忍不住和着文明的口哨聲,輕輕地哼起了這首歌。我們的父兄們
  當年就些山野裏哼着這首歌,戰勝了無數的艱難困苦,贏得了革命的勝利;今天,這不朽的
  歌麯同樣使我們的感情沸騰,激勵我們的困苦中堅定地前進!我拉着夥伴們的手,唱着親愛
  的《遊擊隊之歌》走嚮縣城,走嚮學校,走嚮未來;我渾身的血液在烈地涌動着,淚水很快
  蒙住了眼睛,兩邊那耀眼的雪山逐漸模糊了,模糊了……
  
   1980年鼕天到1981年鼕天寫於西安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路遙 Lu Yao
  開頭
  
   我和五叔,實際相遇不止六次。
  
   五叔姓張,名志高,是我姑夫的弟弟,算個剛能沾點邊的親戚。姑夫傢的村子離我們村
  十幾裏路,同在大馬河川。川裏一條簡易公路從縣城一直通到川掌。我們村和姑夫傢的村子
  都在公路邊。小時候,我常跟媽媽到姑夫傢走親戚。不過,那時可沒有公路,我們是沿着大
  馬河邊那條凹凸不平的石頭小路去張傢堡的。那時,我就認識了張志高。他在姑夫的弟兄們
  中間排行第五,我就叫他五叔。當時,我記得五叔常穿一身破破爛爛的黃軍裝,腰裏束一根
  舊皮帶,皮帶的斷裂處用麻繩綴着,他個子高大,雖然年輕,串臉鬍已經初具規模。那時鄉
  裏人大都是光頭,為了涼快和省得梳洗,一般不留發。但五叔卻別具一格,像城裏人那樣留
  着分頭,不過平時都被塵土銹得像骯髒的氈片一樣;衹是趕集上會,纔到河裏洗刷一番,用
  一把破木梳對着鏡子細心地把頭髮一分為二,中間就亮出一條白縫來。
  
   五叔力氣很大,愛說愛笑愛唱,還愛撥弄個樂器什麽的。在地裏,在莊稼場上,常和人
  比賽摔跤,村裏幾乎沒有他的對手。我聽對夫傢村裏的人說,五叔當過兵,衹因為部隊要調
  到南方去,他聽傳說那裏天氣熱得要命,那裏的人說話也和外國人一樣難聽,因此就打報告
  復員回傢來了。據說他要是不回來,怕早已升成了軍官。
  
   五叔不識字,但聽說在軍隊上已經入了黨,光這一點就不能不使人對他肅然起敬。那時
  候,農村的黨員大部分都是些老漢,像他這麽年輕就“在黨”,真不簡單!
  
   五叔出山勞動,常把一根梅梅笛別在腰裏的那根爛皮帶上,休息時就吹上幾聲。有時背
  上背東西,那根梅笛就插在衣領裏面,像個什麽標志的。
  
   一般說來,農村像他這種人,往往逛了幾天門外,有點見識,就不太愛勞動,吹拉彈
  唱,遊東逛西,夜裏說不定翻墻撥門,鑽到了別人傢媳婦的被窩裏。
  
   可五叔沒有這些毛病。他愛勞動,也愛給村裏的人幫忙幹活。逢個集體事,他總是跑前
  跑後為大夥張羅,因此村裏人都喜歡他。也許正因為這些原因,後來大傢纔擁戴他當了張傢
  堡大隊的黨支書。小時候,每次到姑夫傢,我總愛跟五叔廝混在一起。那時候,五叔還沒有
  成傢,光棍一條,因此他對孩子們的態度不像有傢的大人那樣傲慢。我有時跟他去種地,或
  者跟他去砍柴,許多次吃過他從懸崖上為我摘來的木瓜。我記得我們還一同合夥偷過鄰村一
  位老頭的西瓜。我們在月光耀下的一個河槽裏吃完偷來的西瓜後,五叔突然內疚地說不該白
  吃人傢的東西。他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錢,但看來沒帶錢,就引着我到他的自留地掰了十
  幾穗嫩玉米,又轉回到鄰村老頭的西瓜地裏,偷偷放在摘掉西瓜的那幾棵瓜蔓下。這件事一
  直長久地保持在我的記憶裏。
  
   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每當傍晚我們回到傢裏的時候,五叔就抱起他那把心愛的土三
  弦,坐在他門一堆爛柴爛中間,叮叮咣咣地彈個不停,一直彈到太陽落在西面我們村子的那
  些大山的背後。每當這時,我就和他喂養的那條老黃狗一同臥在他身邊,靜悄悄地聽他那醉
  心的彈撥聲……
  
   時光與童年的生活一起飛快地流逝了。離開那時光到現在轉眼就是三十年。小時候的有
  些人和事已經逐漸被日後紛繁雜亂的生活經歷所模糊了。
  
   以後我長成大人,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又分在省報當記者,由於我采訪工業部門,常在
  城裏轉,加之成了傢,回故鄉的次數不多了。即使回去,也因為忙,很少能再到姑夫傢走親
  戚。至於張志高——我的五叔,我早年就聽父親說他當了張傢堡大隊的書記,不過我很多年
  也再沒見他的面;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屬於那些已經被談忘了的一個早遠年間的熟人而已。
  但是,在前幾年裏,由於種種原因,我卻有機會好幾回和我早遠年間的這個熟人相遇。同次
  相遇,都可以說非同一般,而五叔的變化也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現在就讓我把這幾次和五叔相遇的情況,不按先後順序記錄在下面。這些東西也許太平
  淡了,構不成什麽小說,但我總覺得裏邊還是有些意思的。
  
   第六次相遇大概是前年鼕天吧,我正在傢裏為報紙趕寫一篇報道。
  
   大約是早晨九點鐘左右,聽見有人不住氣地敲我的門,敲門聲看來不是詢問能不能進
  來,而是非要時來不可。
  
   我厭煩的事情又發生了,衹好把筆扔在稿紙上,前去開門。在這個過程中,敲門聲一直
  不斷,而且相當沒有規矩,我生氣極了。門一打開,我看見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生人。
  
   來人年紀不大,約摸十八九歲,臉上汗淋淋的,一對黑眼珠靈活地轉動着,張開嘴衹管
  對我畏怯地笑着。從他那身半新半舊的製服和手裏那個落滿塵土的大黑人造皮革包,一看便
  知道這是我家乡那裏來的人。我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
  
   “你是劉叔叔?”“是。”我說。聽他說話的確是家乡口音。
  
   “我是張傢堡的。”他說。
  
   “誰傢的娃娃?”我問。
  
   “我父親叫張志高。你認識……”
  
   “噢……”我這下纔看出他臉上有一些我所熟悉的特點。是的,他簡直就是我童年認識
  的張志高。
  
   我把五叔的後人讓進傢門,給他衝了一杯茶,把糖盒放在他面前。他拘束地接過茶杯,
  坐在椅上,端着那壞茶,也不喝。“你來省裏有什麽事嗎?”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小夥子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囁嚅着說:“我父親在這裏被拘留了。我來看他。”“什
  麽?”我驚訝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什麽?”我問他。
  
   “為倒販糧票。”“現在在哪裏?”“新城區公安局”。“你見他沒有?”“沒……走
  時我媽安咐我,讓我來找你……”
  
   我坐在椅子上,胸子像亂麻一般沒有了頭緒。
  
   我透過水的窗玻璃,望着外面鼕日灰暗的天空,開始盤算我該怎樣對待這件事。
  
   我知道五嬸叫兒子找我來的意思是什麽。記者在我們家乡人的眼裏也是一種不小的
  “官”,甚至我父母親都這麽認為。這多年,凡是家乡來省城辦事的人,包括縣上我所認識
  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幹部也翥找我,讓我給他們走這樣那樣的“後門”。他們來,當然都不空
  手,總要給我帶些家乡的土特産;我自己自然也要給他們管飯。我愛人為這些事早已經叫苦
  連天了,和我吵了好幾次架。我自己心裏也相當煩。但沒有辦法,鄉裏鄉親,遠路風塵來到
  你門上,能把人傢趕出去嗎?這不是說我已經“修”了,看不起家乡來的人;也不是小氣得
  不願給他們管飯。關鍵是這些事太耗費人的精力了。我的傢快成了個辦事處,有的人甚至把
  這裏變成他們在省裏辦肥事和做買賣的碰頭地點。並且不時讓我給他們“走後門”。其實我
  在這方面並不開竅,衹能幫他們找找旅社,買買車票而已。
  
   現在,五叔的兒子又找上門來,肯定是要讓我想點辦法把他爸領出來。這真是開玩笑!
  我怎麽敢去觸犯神聖的法律呢?“你父親還當大隊書記嗎?”我隨便問五叔的兒子。
  
   “當着哩。”他說,手裏仍然拘束地端着那杯一口也沒喝的茶水。“你住下了沒?”我
  又問他。
  
   “住下了,在建華旅社,離你們這裏不遠。”
  
   我考慮了一下,對他說:“我現在忙着要寫一篇稿子,你先回去,等我把稿子寫完再
  說。”
  
   小夥子立刻站起來,臉上顯出一副感激人的表情,就機靈地過去拿起了那個黑色人造革
  皮包。
  
   我也機敏地意識到,我又面臨那老一套子,趕忙先發製人,過去捉住他的手,不讓他把
  那些我已經熟悉而厭煩的禮物給我留下。我知道這些人雖然不識字,也沒經見過世面,但懂
  得一條經典性的格言:你吃了我的,就得給我說個什麽!
  
   結果,五叔的兒子用勞動鍛煉出來的力氣,打架一般把我一巴掌推到了墻角裏,我沒站
  穩,把地上的痰盂也踢翻了。小夥子趁我收拾痰盂之機,麻利地拉開了黑皮包的拉鏈。他怕
  我騰出手又來拒擋他,竟然把那一包紅棗、瓜籽和沒有肅殼的落花生“嘩”一下全倒在了我
  的辦公桌上。我是個愛幹淨的人,見那沾灰帶土的禮物把一張幹淨的辦公桌弄得一塌糊塗,
  連稿紙、筆記本和鋼筆也被埋了,於是又絶望地撲過去。結果又客人一巴掌把我推到了原來
  站的地方。這種送禮的方式的真誠到了野蠻的程度。我雖然又氣又急,但還不能發作,衹好
  忍氣吞聲接受了這份惱人的饋贈。
  
   五叔的兒子看我失去了拒絶的信心,就滿意地一溜煙跑了。我沮喪地站在屋角裏半天不
  能動彈。我為五叔悲哀,也為我自己悲哀。我懷着痛苦的心情來到陽臺上,接連抽了幾支
  煙。
  
   現在的問題是,我去不去拘留所看五叔呢?
  
   想來想去,不管能不能見到他,我總應該去一次。這不是說五叔的兒子給辦公桌上倒了
  一堆土特産;也不是說我有什麽辦法能把他從拘留所領出來;而是說,他畢竟是我的鄉親,
  並且是我姑夫的弟弟,而且小時候他曾給過我那樣的愛撫;我也曾懷着那樣愉快的心情,和
  他的老黃狗一起臥在他的身邊,聽他彈奏過那叮叮咣咣的土三弦……
  
   第二天早晨,我連早點也吃,就直身去新栽區拘留所看我的五叔。剛下過一場雪,街上
  亂糟糟的。有的地方雪已經化成水,有的地方又結成了冰。自行車和行人的洪流簇擁着電車
  和汽車,在嚴寒籠罩的大街上流淌,迎面過來的人,嘴裏都噴着白霧。我在這龐大而紛亂的
  旋流中走着,由不得想起了家乡鼕日的早晨。在這樣的日子裏,故鄉的山野已是一片荒涼。
  班駁的積雪反射着陽光;寒風打着唿哨吹過冰封的河道和清冷的村巷。四野裏全是一片寂
  靜,衹能偶爾聽見一兩聲鴉的啼叫。莊稼已經收割,禾場上也沒有多少堆積了,但人們仍然
  在田野裏操勞着。拉糞,打柴,編筐,修理壞了的農具,給大牲口鍘草……今年雖然結束
  了,但趕緊要為明年的一切勞務。天地是寒冷的,但生活仍然熱氣騰騰。這就是我熟悉的故
  鄉。現在我要去看望的那個人正是從這一塊土地上來的,他現在本來也應該在那裏,像其他
  人一樣為明年的活計而操勞,可是現在卻被拘留在了省城裏。而更令人不解的是,黨的一個
  基層組織的領導人竟然出來搞這種把戲。但是,問題還不僅僅在此。問題在於:“為什麽讓
  這樣一個人來領導一個黨的基層組織呢?在這之前,我已經幾次和五叔相遇,我早覺得他已
  經再不能擔當這個職務了,可是他仍然一直是張傢堡大隊的黨支書……我踩着亂糟糟的人行
  道走着,腦子裏也亂糟糟地想着。
  
   我來到一傢副食門市部買了一些點心,心情就像去醫院看望一個得病的親朋好友,沉痛
  地來到新城區的拘留所。
  
   我在拘留所辦了一些必順要辦的手續後,一位預審科的幹部接待了我。這位幹部告訴我
  說,我要查問的這個人問題基本查清,屬於倒販糧票,但數量不大,已經和本人所在地的領
  導機關聯繫過了,不久就可以讓他們來人把他領回去。
  
   我問能不能見一見他?
  
   這位幹部說,按現在的規定,輕微犯罪主要案查清後,親屬在工作人員在場的情況下,
  可以見面,不過要協助工作人員估犯罪者的轉化教育工作。
  
   我說我雖然算不上是他的什麽親屬,但我一定會幫助做工作的。這位幹部讓我坐在這兒
  等着,他就出去了。
  
   不一會,公安幹部領着五叔進來了。
  
   我先吃了一驚:我一下子竟然認不出五叔來了。他臉色灰白,頭髮明鬍了毛碴碴的,背
  駝了下去,個碼也好像低了許多。兩衹原來咄咄逼人的眼睛,現在毫無光氣地深陷在眼窩
  裏。那本來挺壯實的身板,一下子就好像瘦了許多圈,顯得衣褲異常地寬大而不合身。一個
  在家乡土地上有權有威的強人,此刻已經沒有一點分量了。
  
   五叔一見是我,嘴唇子劇烈地哆嗦着,凄惶得眼淚在毛鬍茬子臉上淌個不停。他眼睛不
  時膽怯地瞄着公安幹部,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竟然像驢蹄子踢了一般,咄吶得一個字都吐不
  出來了。我對五叔說:“你要好好把問題交代清楚,不要隱瞞任何一點什麽,爭取從寬處
  理,黨的政策……”
  
   沒等我說完,五叔忙接住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五叔對政策是熟悉的。我也
  再沒什麽好說的,衹是重複剛纔的意思。五叔也一再表示他一定好好交代問題,知罪伏法。
  規定的談話時間到了以後,工作人員就把五叔領走了。臨出門時,五叔回過頭悲哀地望了我
  一眼,使我的心忍不住像針紮了一般痛楚。是的,不論怎樣,他現在淪落到這般地步是一種
  極大的不幸。五叔啊,你怎麽從我記憶中那個純樸熱情的青年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我懷着一種難以言傳的沉重心情出了拘留所,又來到了擁擠熱鬧的大街上。電車、汽
  車、行自車和行人組成的洪流仍然在這寬闊的大道上流淌着,像一條永遠洶涌澎湃的河流。
  是的,生活的河流永遠激蕩,但也總會有一些船衹擱淺。
  
   太陽已經從東邊那一片灰蓬蓬的建築群中升起來,把那淡淡的桔紅色的光芒灑在積雪演
  化了水跡斑斑的筆直首上,空氣裏已經流蕩着一種微微的、潮濕的暖氣,甚至能嗅到遠方田
  野和山𠔌中飄來的泥土和草的氣息。
  
   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匆忙地走着,紛亂的人群和車輛,那一排排落光了葉子的中國槐的褐
  黑色枝丫逐變成模糊的一片,而五叔那張長着毛碴碴鬍須的面孔卻在眼前清晰地晃動着。我
  很快想起了我上一次和他相遇的相遇的情景……
  
   第四次相遇那年秋天,我被報社派往我家乡所在地區采訪農村生産責任製的情況。我的
  第一站首先要接去地區有關部門瞭解情況,然後再做重點采訪。因此,長途公共汽車雖然要
  路過我們縣,但我也不能回傢去看望我的所邁的雙親。我衹能路過我們縣城停一下,而我們
  村離縣城還有二十多華裏路。
  
   從內心上說,我是急切地想回我們村子看看的。看望老人這是不必說的,更主要的是想
  看一看家乡的變化。聽弟弟來信說,責任製後,傢裏一年打的糧就夠幾年吃錢也比前多年寬
  裕多了。這些情況,雖然我沒有回傢,但已經感受到了。以前每次接到傢信,我總是愁眉苦
  臉:不用看信,就知道不是讓我給他們寄錢就是買糧。而這兩年傢裏來信除不要我的錢和
  糧,反而還問我要不要什麽。我為此常常在心裏激動不已。
  
   我在我的家乡那貧睏的歷史。黃土高原,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擁擠着稠密的人口。打
  開每一部縣記、府記,都記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史。解放以後,這裏也一直是人國最貧
  睏地地區之一,幾乎每年都要吃大量的救濟糧……現在,這一頁歷史是怎樣翻過去的呢?而
  新的業政策在我的家乡又展現了什麽樣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訪工業,就是因為家乡這些
  不斷傳來的福音使我决心要求必行采訪農業的……
  
   這次雖然我不能回我們村,但開往地區的公共汽車幾乎要穿過我們縣的全境,我起碼可
  以走馬觀花一下,並且按常規旅客要在我們縣的全境,我可以在那個親切而熟悉的小山城呆
  一兩個小時,說不定還能碰上幾個熟人呢!
  
   汽車進入我們縣境後,在山巒夾峙的川道裏行駛。我把臉緊貼在車窗上,透過玻璃,觀
  望着一閃而過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裏,再不像往年一樣,幾乎是一色的莊稼。現在,大地就像五彩織錦似的斑斕。
  各類作物一塊一塊互相連接而又獨成一傢,每個勞動者在土地上的創造個性都表現得淋漓說
  緻。也有個把地塊莊稼長得不怎樣,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個勤勞人,而就是這樣的
  人,前多年卻在集體的大鍋裏撈走和別人一樣的一份。
  
   有的莊稼已經割倒並且上了村頭的禾場。赤膊的莊稼人把金黃色的顆粒一鍁鍁揚嚮蔚藍
  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穀落下來,落在糧堆中打滾嬉鬧的孩子們的身上。遠處的山坂上傳來
  悠揚的信天遊。道路旁,可以看見農婦們挑着送飯罐,悠悠閃閃地走着。田野裏,羊、牛、
  驢、馬,成群結隊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別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沒有什麽人閑呆
  着。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又充滿了一種緊張的節奏。土地和人,一切積極性似乎都調動
  起來了。這真是不可思議。誰能想到我們的農村一下子就從一種群蟻式的生活方式變成了眼
  前這種狀態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數人如此迅速而樂意地接受了下來,這說明過去的一切已經
  多麽令人太厭煩。當然,這新政策剛開始不久,並不盡善盡美,但它是愛人歡迎的,這在我
  們家乡這樣貧睏的山區尤其表現了它的感召力……
  
   我還着一種極其興奮的心情在縣城下了車——像往常一樣,旅客要在這裏吃午飯了。
  
   這就是家乡的汽車站。一切都沒有變,衹是增加了數不清的攤販。賣土特産的鄉裏人和
  賣熟食的城裏人立刻把下車的旅客包圍了,紛紛用花言巧語兜售他們的東西。
  
   我暫時還不想吃什麽,就擺脫這些熱心的糾纏者,來到候車室。我看見候車室的一個角
  落裏正圍着一群人在吵架。這些人操着外鄉口音,農民形體上穿罩着一些廉價的城市服裝。
  憑經驗我判斷那是無定河流域的石匠。他們用手藝和苦力縱橫飄流在高原的城鎮鄉村,承包
  修建各式各樣的窯洞和樓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圍攻一個人。被圍攻者我看不清臉面,但耳朵逮住的一兩名話聽起來像
  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當熟悉。
  
   本赤我對這類常見的吵不感興趣,但不種惻隱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個一定很狼狽的
  被圍攻者是個什麽人。
  
   我走過去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是我的五叔張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時間也看見
  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開和他吵嘴的人,過來熱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說:“啊呀,我
  的侄作!你這大記者回來了!”這話幾乎不是對我表示歡迎,而是故意說給和他吵架的那些
  人聽。
  
   那些剛纔還怒目圓睜、摩拳擦濱的石匠們立刻好奇地打量着我,一個個面有虛色,像突
  然面對一個什麽大人物似的。他們當然也不敢再和“大記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卻立刻轉竈為攻,對那些人喊叫說:“怎麽?你們還吃人呀?我張志高佬時候虧
  過人?嗯?你們到大馬河川打問我的人品去!”他轉過頭喚着我的小名說:“君娃,你纔下
  的車?今兒個回不回村?東西帶不了的話,我和你一塊回!”
  
   我對五叔說,我這次不能回傢了,吃完飯就得上車走。
  
   五叔聽說是這樣,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說:“走走走,我帶你去食堂。咱叔侄兩個好
  好喝幾口!”
  
   他說完拉着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們衹好悻悻地站在一邊,目送着我們出了候車
  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問五叔:“這些人和你吵什麽呢?”
  
   “哼!說我給他們少開了工錢。”
  
   “什麽工錢?”“我給縣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窯洞,這些匠人都是這工程上的。工完了,
  他們嫌我給開的工錢少了,揚言說不給他們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麽出來包工
  了?我驚訝地問他。“唉……不包工怎辦?農業社爛包了!”他臉上露出一種相當不愉快的
  表情。我知道分說的是責任製。
  
   “你還是大隊書記嗎?”
  
   “當然是。不過,現在這書記連個屁都不頂!”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我們進了車站旁邊的國營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開我,到售售票口上買了飯菜。我衹好在旁邊的小櫃上買了幾盤小菜和
  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國營食堂一張髒桌子旁坐下來(幾乎沒一張幹淨桌了)一連碰了三次杯,五
  叔的臉就紅鋼鋼的了。他問我這次回來又準備“記錄”些什麽?我嚮他簡單地說了我的任
  務。五叔立刻激動地說:’你們記者權大着哩!能不能給中央反映一下,咱社會主義的大集
  體完全爛包了!”
  
   “怎是爛包了呢?五叔,黨在農村的新政策剛開始實行,你是黨員,又是大隊書記,有
  責任貫徹執行黨的政策。你現在這思想可不太對……”我有點嚴肅地對他說。
  
   “哼!就因為我是黨員,因此我不願走資本主義道路!”他振振有詞地說。這已經相當
  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時說服不了他的。
  
   我於是轉了個話題問他:“我姑夫傢現在光景怎樣?”
  
   “怎樣?發財了!光自留地的旱煙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塊!至於糧食,都沒處擱了。
  現在這政策對自私人有利嘛!前幾年他到處咂我的洋炮,說我把張傢堡弄窮了。這陣輪上他
  張狂了!”他竟然攻擊起他的親哥哥來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各自端着酒杯抿着。
  
   這時間,我突然想起了他們村的另一個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張寬,現在大概有三十五六
  歲了吧。這是一個孤兒,父母死後,給他撂下了一河灘帳債。
  
   但小夥子會擀氈,就出去耍手藝掙錢還帳。結果,他被五叔揪回來在社員大會上批判了
  一通,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次批判會我碰巧在他們村。記得那個老實後生在批判會上痛
  哭流涕,說他還不了帳債,三十來歲還是光棍一條,娶不下媳婦……記得當時我聽了他那些
  話,難受極了。但當時正割本主義尾巴,我們報紙上每天報道的也就是這些,所以我衹能把
  這些難受咽回到肚子裏。記得當時五叔相當厲害,兩衹大眼睛咄咄逼人,指着鼻子駡張寬忘
  了本,走資本主義道路……張寬現在怎樣了呢?我於是問已經醉意十足的五叔:“你們村那
  個張寬現在怎樣?”“張寬?”五叔瞪起一雙醉眼,說:“現在放開馬跑了!擀氈掙得錢口
  袋裏都裝不下,往銀行裏存哩!上兩個月剛結了婚,娶了高傢村死了的老地主劉國璋的孫
  女。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舊社會就是給劉國璋打長工的!他現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氣
  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為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隨便問他傢現在的情況怎樣——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實
  的。
  
   不料,這下卻更刺激了他。
  
   他拳頭在桌子上搗了一下,嘴裏氣憤地濺着白沫子,叫道:“我的傢爛包了!你知道,
  我的大兒子高中畢業,好不容易在縣上副食公司找了個合同工營生,現在也被清退回來了。
  而今地一分開,都得自傢種。兒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沒心思種那些地。糧沒
  糧,錢沒錢,就跑出來包一工,就賠了,匠人們打發不走,嚮我要錢……剛纔車站上你已經
  看見了。唉,硬是這政策把我給害了!前多年,我張志高是什麽光景,現在哩?我這個一輩
  子說人的人,活成個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當了幾十年領導,可現在……”他痛心地倒鈎
  下了腦袋。我知道這都不是醉話。
  
   桌子上的飯菜已經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到開車時間,就起身嚮五叔告別。
  
   他站起來,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門。
  
   分手時,他說:“……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龜子孫還在車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傢,
  一定到張傢堡來,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脫産幹部那樣老練地和我握了握手,就
  嚮街那頭走了。由於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點踉蹌,但還不至於載倒。
  
   他走出去一段後,又回過頭對我喊叫說:“君娃,你可要寫材料嚮上面反映咱農村的情
  況……”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麽情況,便笑了笑對他喊:“你放心,我會反映的!”但他是不知
  道我要反映什麽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麽地方去呢?……
  
   過了一會,我便又坐在了飛馳的長途汽車上。車窗外依然是那樣令人愉快的山光水色和
  田園景象。
  
   我坐在車上,想着剛纔我和五叔的談話,同時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那正是剛開始實行責任製的時候。當時,我因為母親有病,請假回來看望
  她。正好省報駐這個地區的記者也在到我們縣瞭解一下責任製推廣的情況,就和我一起來
  了。
  
   我陪他到縣委宣傳部說明了來意。宣傳部的同志說:“你們城關公社正開大隊書記會,
  專門討論落實責任製的問題。你們要是有興趣,可先去聽聽。”
  
   我的同行當然很樂意去。他問我去不去?
  
   我本來沒有采訪任務,但我關心這訪面的情況,也想去聽一聽。對於傢在農村的幹部來
  說,別說農業政策要發生這麽大變化,就是颳風下雨也是關心的。
  
   我們即刻就來到城關公社。書記、主任熱情而惶恐地把我們領進會議室。會議室裏已經
  坐滿了人。會還沒有開始,大隊書記們都在抽煙,喝水,拉閑話。當書記給大傢介紹了我們
  倆時,人們都立刻精神振作起來。
  
   我很快發現了我們村的支書老侯。他也看見了我,擠過來對我說,我母親的病不要緊,
  已經緩過來了。
  
   “哈呀!這不是君娃嗎?”一個人在我背後喊叫說。我轉過身,原來是五叔張志高。
  
   我轉過身,原來是五叔張志高。
  
   他抽着黑棒捲煙,臉上雖有了不少皺紋,但看起來蠻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的
  手。
  
   “你這次又心錄什麽來啦?咱們公社工作做得實在好,各方面都比他們其它公社強!咱
  公社趙書記,還有馬主任,先進事跡可多哩,報紙上應該好該好好宣揚一下!”他轉過臉對
  趙書記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兩個領導趕忙謙虛地對我們說:“工作沒做好,請記者同南多批評!不要光說我們的
  成績……”
  
   這簡直扯哪兒去了。我們並不是來采訪他們的什麽先進事跡,而衹是想瞭解一下落實責
  任製存在的問題。這本來已經給公社領導說明了的,但他們卻固執地認為我們就是來報道他
  們的“先進事跡”。會議開始後,公社趙書記簡短說了幾句,就讓大傢談。他說縣委強調公
  社要盡快討論實行責任製存在的問題。
  
   沉默了足有十來分鐘。
  
   我們大隊支書老侯終於先開了腔:“我看這政策是好政策。我們大隊沒麻達,我科很快
  就搞呀。當然,這裏面具體問題很多,搞起來得他細一些……沒了。”
  
   趙書記點點頭,說:“各種意見都可以往出倒。誰再說?”
  
   五叔咳嗽了一聲,說:“我說!”
  
   他一對大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點燃黑棒煙吸了一口,說:“我看這政策有問題哩……
  這樣一來,不就單幹了嗎?這比劉少奇的三自一包還厲害!這明明是資本主義道路嘛!我怎
  麽也想不通,給地富子弟平反,這些人在翹尾巴,看不起咱貧下中農,現在又要單幹,分成
  一傢一戶,我們這些大隊書記再領導誰!不是成了光桿司令了嗎?反正我們張傢堡大隊不實
  行責任製,我們要支持走社會主義道路。就是這話!”他轉過頭對我和我的同行說:“這記
  者同志也在場哩!你們記者權大,給中央反映一下我們貧下中農的心聲!”
  
   五叔說完,看了看趙書記和馬主任。
  
   趙書記對他點點頭,然後又望着大傢說:“各種意見都可以往出倒。誰再說?”“我
  說。”一個與五叔年齡差不多的漢子坐在小凳上,一邊抽紙煙,一邊開口說:“……也沒什
  麽新意見。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們高傢村也不準備分。最起碼現在分不成。”
  
   我認出這是高傢村的支書高明樓,綽號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樣大馬川有點氣。聽說他
  倆都是公社黨委委員。
  
   這兩位書記發完言,其它大隊書記都不言語了。
  
   我現在多少看出點眉目:公社領導和五叔、明樓的意見差不多,對實行責任製有抵觸情
  緒,因此其他想實行責任製的大隊書記也就不好發言了。
  
   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因為沒人發言,衹好散了會。
  
   散會後,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瞭解情況,我準備回傢看望母
  親!
  
   我走出公社大門後,五叔突然跟了出來,對我說;“今天城裏有集,說不定你姑夫到城
  裏趕集來了。我領你到街道上轉一轉,看能不能碰見他。”
  
   我答應了五叔。因為這次沒有時間去姑夫傢,能在集上見見面也好。我跟五叔來到了鬧
  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過去,五叔不斷和他的熟人打招呼——這些人大部分是縣上的幹部。
  我真驚訝一個不識字的農民竟然認識這麽在縣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沒碰上我姑夫。
  
   五叔對我說:“咱幹脆再到菜市上轉一轉。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說不定又拿把菜賣
  哩,我哥這人私心重,整天謀光景。雖說是個黨員,前多年連會都不常參加,還常瞅空子砸
  我的洋炮哩!”看來他們弟兄之間關係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對我姑夫的攻擊。我姑夫
  是個務實的莊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時,都是村裏的積極分子。他一輩子反感那些花裏鬍哨的
  事。至於謀光景,這又有什麽可指責的呢?一個莊稼人謀光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知道,
  姑夫儘管謀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實在不太好。糧沒糧,錢沒錢,盡是熬煎。大兒子算是
  成了傢,已經另開過日子了。還有一個兒子連媳婦都沒訂下。而今農村娶個媳婦,少說也得
  七八百元錢。父子兩上在他裏拼命勞動一年,也分不了幾個錢。姑夫和姑姑的頭髮舊在前幾
  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為什麽不能體諒他哥的難處。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難道這幾年
  他的光景就好過?
  
   我這樣盤算着,便跟五叔來到了菜市場。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場上的蔬菜看來還不少。集體的菜都是架子車拉着。私人的就可
  憐了,衹是筐子裏擔一點——
  
   這是自留地的收穫。鄉下人就靠這點菜賣幾個錢,才能把油????醬醋買回去。五叔領着我
  在菜市上串了一陣,也沒找見我姑失,卻碰見了他們村賣菜的。菜是大隊集體的,由一個我
  太熟悉的老漢在賣。五叔問那老漢見沒見我姑夫趕集,那老漢了說不清楚。“幹脆,”五叔
  對那老漢說:“你到其它處再給我看看去,菜讓我照料着賣一陣。你如果見了我哥,就說侯
  傢坪他侄子君娃在這裏等他,讓他來見一面。”
  
   那老漢驚訝地對我說:“啊呀,你就是侯傢坪那後生?常聽你五叔說,你在省裏坐大官
  着哩!”
  
   我衹好對他笑了笑。那老漢走後,我就在菜車旁和五叔閑聊了起來。
  
   這時,有個幹部模樣的人來買菜。五叔對那人熱情地招呼道:“劉主任,你要甚菜?”
  
   “想買幾個茄子。”那人說。
  
   五叔從菜車裏撿了七八個好點的茄子,扔在了劉主任的菜籃裏。“秤一秤……”那人不
  認真地說。
  
   “秤甚哩!你拿去吃就是了。幾個爛茄子值幾個錢!”五叔慷慨地說。“……最近門市
  部進了一批山西柳林瓷器,質量實在好。你要的話,來……”劉主任沒掏錢,撂下幾句話就
  揚長而去了。這把戲實在叫人看着不順眼。我假裝去看別的菜攤,稍稍躲開了點五叔。但是
  我不時看見有幹部傢屬去五叔那裏“買菜”。幹部們一般都不掏錢,傢屬們一般象徵性掏點
  錢。這些人看來都和五叔慣熟了,以前明顯都已經吃過他的甜頭,他們也都給他吃過甜頭。
  我纔想起五叔從大街上走過時,為什麽有那麽幹部給他打招呼。我同時也想到這麽多年來為
  什麽他很少出山,卻比他哥——我的姑夫光景好。這就是秘訣。當大傢在一塊吃鍋飯的時
  候,有些人是可以從鍋底撈稠的吃,而另一些人衹能喝清湯。不一會,那個尋我姑夫的老漢
  轉回來了。但我姑夫沒來——他顯然沒來趕集。我於是過去對五叔說:“我去買些點心,給
  我姑和夫捎回去。你給他們說,這回我時間緊,不能去看望他們,下回回來一定去。”五叔
  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帶你去買。我大兒子就在副食門市上,你可以認認他。我那兒子是
  個窩囊貨,以後說不定還要麻煩你幫扶哩!”五叔很快領我來到副食門市部,他兒子一口一
  個哥地稱呼我。我買了幾斤點心,還想買兩包好點煙,但門市上沒有。五叔的兒子很快跑到
  後面的庫房裏,給我拿了整整一條“牡丹”牌香煙。我把點心和煙交給五叔,就嚮他道了
  別,然後去縣委宣傳部藉自行車,準備回傢。
  
   當我從縣委宣傳部推着自行車來到街口的時候,突然看見五叔正站在前面的一個街角
  上,手裏提一大包菜,笑嘻嘻地招呼我。他走過來,對我說:“這包菜你帶回去吃。你們大
  城市人愛吃菜。我知道你們村菜缺!”
  
   我怎樣推讓都不行。五叔打架一般推開我,把那包菜綁在了我的自行車後架上。我看不
  行了,就掏出錢給他。他一下子生氣了,說:“哈呀,你這娃娃怎這麽見外!”
  
   我說:“菜是隊裏的……”
  
   “我把錢出了。這是我送你的!”他大聲喊着說。
  
   我衹好苦笑着接受了他的饋贈,並且按世俗的一套對他說:“五叔,以後有什麽要我幫
  助的,你就言傳一聲。”
  
   “沒什麽……聽說副食公司的鬍經理是你中學的同學?”
  
   “是。”我說。“方便的話,你以後見了鬍經理露個話,如果公司有轉正指標,讓他考
  慮一下我那小子,他已經當了三年合同工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頓時漫上了我的心頭。
  
   我現在纔明白,五叔從公社裏出來纏上我,一直繞了這麽大個彎,在最後一剎那纔把圈
  套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腕之高明,多麽叫人驚嘆——這就是年不正常的社會生活所培
  養出來一些農村的政治傢!
  
   五叔又一次和我熱烈而長久地握了手,這纔告別了。
  
   我環着難以名狀的心情離開了縣城……
  
   第三次相遇同年鼕天,在一件公事辦完後,我順路又回一趟傢。
  
   此時,我們村和整個黃土高原的任何村莊一樣,都正處於一種紛紜的變革之中。在全省
  範圍內,山區比平原早地開始實行責任製。黨以巨大的魄力檢討了我們幾十年的農業政策,
  開始了一種新鮮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區的農民首先熱烈地響應了這個個改革。這是因為,
  多年群蟻式生産方式給他們所帶來的貧睏生活狀況,比之平原地區來說,也許更要嚴重。所
  以改變這種大鍋飯狀況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當然,他們在以前做夢也不會
  想到生活會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一切都是新鮮而陌生的。正因為這個原因,一開始的各種
  問題或者幹脆說某種程度的的混亂的是不可避免的。在這樣的時候,黨在農村的基層組織和
  的負責人,對這個歷史性的變化采取什麽樣的態度和行動,就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後,看到我們村的黨支部和老書記一直是認真而細心地進行這項莊嚴的工作
  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産資料的分配,每個勞力和每個家庭將要獲得的收益與化們所要對
  國傢、集體以及社會其它方面承擔的義務、責任,都是明確而合理的。一切都在原則中進
  行。分而不亂,有條不紊。我去問了支書老候一些情況。他不識字,也談不出什麽高論,
  是對我說:“責任製嘛,那就要負責任!”
  
   不用說,我父母和弟弟都極其興奮。他們謀算明年將要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進行怎樣一
  種創舉了。
  
   我父親甚至對我說:“前幾年,我一直發愁,你弟弟要是結婚成傢,非你幫扶不可,指
  望我父子倆在隊裏那點紅利錢是不頂事的。現在好了,我們明年拼一年命,說不定就能把你
  弟弟結婚的彩禮打鬧好,這就用不着連累你了。你的工資也不高,要養傢糊口的……”
  
   父親的話使我深受感動。這不衹是說我被他那種深厚的愛我的感情所感動,而是感到,
  生活約父親這樣的人帶來了一種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創造的希望;想用勞動換來巨大收穫而
  滿足自己勞動尊嚴的希望!我意識到,我現在雖然是一個在大城市工作的幹部,但這窮鄉僻
  壤生活變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這次回傢來,我想得一定去看看姑姑和姑夫。他們
  聽說我回來了,已經捎了幾次話讓我來。父母親也一再催促我到張傢堡走一趟。他們說姑夫
  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說不準我什麽時候再回來,就不一定能見到他們了。
  
   我於是拿着我自己的禮物和媽媽按鄉俗為我準備的禮物,起身去姑姑傢。我沒有走簡易
  公路,而選擇了大馬河邊的那一條崎嶇不平的石頭小路,嚮張傢堡走去。小時候,我就是跟
  母親從這條路上去姑姑傢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樣激動過我的心。那時候,對於一個鄉村的
  孩子來說,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於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傢。到外村去走親戚,那
  簡直就像要出國一樣新鮮而有趣……這一切離開我已經是那麽遙遠了。山路崎嶇,山路蜿
  蜒,大地古老而寧靜,一切依然和過去差不多。現在,我知道,在這古老而寧靜的土地上,
  生活將要發生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
  
   姑姑和姑夫含着喜悅的淚水迎接我的到來。我看見,歲月已經使他們的臉刻滿了皺紋,
  顯得非常蒼老了。
  
   “啊呀,要實行責任製了。這真是一件大事!做夢也沒想到!”姑夫一見面就和我談這
  件事。他的心情看來興奮而不安。“你是公傢人,你知道這是一時的政策,還是?……”他
  問我。
  
   “我想不會是一時的。”我肯定地說。
  
   “我不信你的話!”姑姑說。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見。
  
   這種疑慮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村的人見面也是首先和我討論這個問題。我盡量將自己所
  瞭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給他們講,讓他們放心。但他們還是將信將疑。
  
   這是多年來不正常的社會生活所造成的。眼前這些人的疑慮需要時間和實際生産的發展
  來打消。目前衹能讓他們在欣喜中保持他們的某種疑慮吧,黨會用實際來證明自己改革的决
  心,並以此取得千百萬勞動者真摯的信任。
  
   “你們村現在怎樣了?”姑夫問我。
  
   我把我們村的情況給他說了說。
  
   姑夫立刻感慨地說:“老侯那人我知道,是個老黨員,人可靠,是個好把式!他能領導
  好哩!”
  
   “你們村高得怎樣了?”我問姑夫。
  
   “我産村?唉……”他嘆了一口氣,“共産黨的好經叫你五叔給念歪了。可那些歪經他
  倒念得蠻順口!”“怎麽回事?”“快分爛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樣。不過,地主不是過去的
  劉國璋,是生産隊了!”姑夫痛心地搖了搖他雪白的頭。
  
   “政策不是委明確嗎?”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製定土政策哩!”姑夫憂鬱地一笑。姑姑已經把飯端上
  來了,這方面的談話就此中斷。
  
   我一邊吃香噴噴的鱢子面,一邊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麽強烈地反對責任
  製,但現在他也擋不住了。他在張傢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畢竟太小了。遮不住中國
  的天,在社會變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傢村的高明樓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們現在也搞
  責任製了。不過,從姑夫的話中可以感到,他們有他們的一套。
  
   吃完飯,來了一個青年人。
  
   這位青年人愁眉苦臉地對姑夫說:“張大叔!你看這怎麽辦呀?我志高叔全給我分了些
  三等地!”
  
   “為什麽?”姑夫瞪着眼問。
  
   “他說不為什麽,就給我分壞地,還駡我富農的孫子翹狗尾巴哩……”小夥子的眼淚都
  涌出來了。
  
   姑夫氣得白鬍子直顫,說:“而今黨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這樣鬍來哩!”“大
  叔,你能不能給他說說?”
  
   “你回去,我說!”小夥子說了一串相謝話,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領略了一件,這的確太不像話了。姑夫對我苦笑了一下,說讓
  我先自己呆一會,他要去喂豬了——姑姑這兩天胳膊疼,提不起豬食桶。
  
   已經是傍晚了。我一個人在窯裏轉看了一看,擺設還和我以前來時一樣,沒有增添任何
  一點什麽。歲月除去使老兩口漸漸衰老外,沒有帶來什麽特別的大喜大福而且,我的表弟已
  經和我親弟弟一般大小,已經到娶媳婦的年齡了,這又給兩個老人增添了許多憂愁。他們怎
  麽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禮呢?按說,大表哥另傢後,姑夫傢三口人,兩個出衆的莊稼人,加上
  姑姑的勤勞,這個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實。可是結果每年都幾乎連肚子都吃不飽。如果他
  們是些二流子,那活該,可他們是怎樣的莊稼人啊!一年四季,恨不得用腦袋去耕耘土地。
  為了多掙點工分,兩個男勞力,兩個男勞力連個集都不敢去上,量????買油,都是姑姑顛着小
  腳到城裏去的。
  
   我想,衹要實行責任製,姑姑傢和我們傢一樣,他們的勞動完全可以創造出比現在多好
  多倍的價值來。
  
   就在我這樣亂算的時候,門被掀開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來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聽說你來了,當時忙得沒顧上來看你。這回你可要多住幾天!”五叔
  進門後就嚷嚷着說。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給五叔弟上一根紙煙。
  
   他接過煙,在煤油燈上吸着,然後感嘆地說:“世事變化可真大呀!上次咱們見面到現
  在剛剛半年,就一下亂套了!我那時聽說要單幹,就像聽故事一樣,以為那是鬍扯哩,可現
  在就實行開了!”“這是責任製,不叫單幹。”我糾正他說。
  
   “名詞不一樣了,可還不是單幹哩!”五叔不以為然地把嘴一撇。這時我想起上次見
  面,五叔曾要我給副食公司我的那個同學“做點工作”,讓他兒子轉正哩。可我卻一直沒有
  “做工作”。現在趕忙先對他說:“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還沒給我的同學說
  哩……”
  
   “不麻煩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頂!現在這政策硬了,恐怕遲早都得回來。”五叔先知先
  覺地預言了兒子的的結局。“不過,混了幾天公傢飯,娶了個沒出錢的媳婦,這也划得来
  了!”了又補充說。“你們村也開始實行責任製了嗎?”我問五叔。
  
   “不開始行嗎?上面口了很硬,咱個平頭老百姓怎頂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農村記錄
  一下,你是記者,權大!好好給上面反映一下,農村爛包了,資本主義完全復闢了!他痛心
  疾首地說。他仍然是他的老認識。對於這個“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的人”,我覺得他現在已經
  相當可笑了。
  
   還沒等我說什麽,姑夫進來了。
  
   姑夫把豬食桶往腳地上一放,開口就問五叔:“你怎給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
  “怎?”五叔瞪起眼。“富農的孫子他跳啥哩?現時雖說不讓進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貧下中
  農平起坐了嗎?”“現在共産黨哪一條說要給富農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爺是富農,他也是
  富農嗎?”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嚮來是個沒立場的人!按你這樣說,把原來他傢的地都再分給他傢!那都
  是一等地!你舊社會給治亮他爺攬工,你現在再給治亮攬工去!”五叔挖苦地說。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當哥和身分對五叔破口了,?你再這樣鬍弄,快倒黴了!不信
  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說。
  
   五叔因為姑夫當着我的面駡他,氣得臉通紅。但他可不能對他哥破口,衹好悻悻地站起
  來,準備告辭了。
  
   “你明天就把屬於治亮的一等地給人傢分了!你現在不給人傢,將來也不得過去,你屙
  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氣地對準備起來身的五叔說。五叔看了看我,臉更紅了,他轉過
  頭對他哥求饒似地說:“我就是錯了,你好好說嘛,我改就是了。動不動就駡我,我成你的
  兒了!”他說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說:“對這種人,就得駡!這幾年,不是我時不時敲打一下他張傢堡早叫
  弄成個赤土灘坪了……”
  
   這時候,我姑突然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飼養院裏打開架了!”“為什麽?”姑夫
  說。“為分東西……”姑姑說。
  
   “咱看看去。”姑夫對我說。
  
   我於是跟着姑夫來到了張傢堡前村的飼養院裏。
  
   一進院子,我們就看見了一個極其混亂的場面。
  
   人們紛紛擁擠在棚圈裏拉牲口——聽說是按抓紙蛋分開的。因此,運氣好的在笑,運氣
  不好的在叫,大駡駡。有一個老漢竟然蹲在一角落裏放開聲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體的東西都按五叔製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搶,就奪接着就
  吵、就駡、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繮繩都要剁成幾截……一旦失去了原則和正確的引導農民的
  自私性立刻就表現出來。有些東西哪怕變成廢物,也要砸爛,一個均等地分上那麽一塊或一
  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為一個國傢幹部,對這種狀況已經不能熟無睹了。因為我看見有些有竟然把隊裏的
  手扶拖拉機都大卸八塊,像分豬肉一樣,一人一塊扛走了。他們說拖拉機上的鋼好,拿回去
  能打造老鐝頭。我立刻讓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開始規勸打架的人和破壞東西的人。但這些
  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他們說書記讓這樣分,你管得嗎?姑夫氣急敗壞地回來了。他說
  沒找見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趕來了,他匆匆地問候了我一聲,然後着急地對我姑夫說:“爸!我爸隊裏
  的公窯都平價賣給私人了……”“那你是幹啥的?虧你還是個團書記哩!你羞先人哩!明天
  等着看吧,半村人都會叫公安局用法繩捆了去!”姑夫氣憤地指教兒子說。“我五爸說單幹
  了,還要公窯幹什麽!他現在正領着隊幹部分公路邊的樹哩!”“天老子呀!這傢夥不要命
  了!他現邊上的樹怎敢分嘛!雖說是隊裏栽的,可公路是公傢的嘛!你等着看吧,樹一分
  開,一兩天就被連根刨了!這還了得!是這,你腿快、趕快去公社叫個幹部來,最好是來個
  領導!”姑夫命令我表弟說。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領導請來……”表弟嘟囔着說了一句。“你說,張傢堡分東西打
  死了幾個人,看他們來不來!快去!到你五叔傢把他的自行車騎上,叫公社的人連夜上
  來!”
  
   表弟撒開腿跑了……兩個鐘頭以後,公社書記就親自跑來了。他也顯然對張傢堡這個局
  面生氣極了,把五叔狠狠批評了一頓。公社書記讓社員都把東西交回來,破壞了的生産工
  具,誰破壞了誰賠錢。他宣佈:張傢堡大隊的責任製先緩後搞,公社要專門派工作組來蘇助
  進行……五叔當時給公社書記作了檢討,說他水平低,沒把事情弄好;說他也是“為了執行
  黨的路綫”,想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這個騷亂的夜晚就這樣平息了下來。
  
   我躺在姑夫傢的土炕上卻怎麽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書記的話,今晚上我就會
  把五叔的書記職務撤了。可是……他將仍然是張傢堡的領導人。
  
   我想起他說的“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的話,他把什麽事都看成了運動。他實際上
  也就是前多年各種各樣的“轟轟烈烈的運動”培養的一種幹部,他患了一種“運動”病。
  
   於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見罷他後第二次遇見
  他,又是在那麽一個特殊的場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相遇這是一個混亂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國推廣小靳莊經驗,要肚子都填不飽的農民賽詩,賽歌,賽唱樣板戲。這個政
  治遊戲一時風得全國農村。賽不賽詩,唱不唱樣板戲,學不學小靳莊經驗,拿當時最流行的
  話說,就是一個“路綫問題,”許多縣為了“緊跟形勢”,紛紛派出專人去開津的小靳莊參
  觀學習。參觀大寨,參觀小靳莊,在當時已成為一種相當時髦的行為。有些窮得一個勞動日
  衹值幾分錢的隊,也要拿出一筆經費讓他們的大隊書記去朝拜這兩個聖地。學習小靳莊的活
  動一開始,報紙的報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來,而且無疑應該是這一時期報道的重
  點。總編輯召開了緊急會議,讓各部立即下去采訪。我們家乡所在地區屬於革命老區,在這
  些政治運動中照例列為重點報道地區,我也被臨時抽到了這一報道班子,和一群記者來到我
  們地區。
  
   到地區革委會政工組解了一些一般情況,這個記者組就分頭下到了各縣。我各另一各記
  者來到了我們縣。據地區政工組負責人講,我們縣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區的“樣板。”
  
   縣政工組得知我們是來采訪這面活動的,當天下午就在縣禮堂舉行了縣級各單位學習小
  靳莊賽詩會。在這個鬧哄哄的賽詩會上,一群一群的人輪流上臺,又唱又叫。有一個縣革委
  會的副主任也自告奮勇上臺念了他自己鬍謅的一首“詩”。縣政工組長竟然和他老婆一塊上
  臺唱樣板戲,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個李鐵梅,當他老婆叫他“爹”時,臺下人笑得幾乎發
  了瘋。我坐在“貴賓席”上,痛苦得如坐針氈。一切都目不忍睹。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專為
  我産兩個人安排的。尊貴的人啊,已經被糟蹋成這個樣子了!
  
   我的同得卻是個響當當的“革命派”。他在這樣的場所裏十分活躍。他拿出記者的派
  頭,舉着帶閃光燈的照相機,在臺上臺下忙得不亦樂乎。我儘管反感所有這一切,但衹能把
  一切煩惱理在心頭。我是個渺小的人物,沒勇氣公然去反抗這類東西;我衹是還沒有喪失正
  常人的感覺罷了。
  
   當天晚上,我在縣副食公司工作的一個同學請我到他傢吃飯。他是我中學的同學,人們
  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現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會的副主任了。
  
   在飯桌上,我的同學首先攻擊了我一番:“你們這些人,真是些厚臉皮的吹鼓手。今天
  可以駡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駡自己的今天,自己經常打自己的嘴巴,可連臉都不紅一
  下。這就是你們!請你別生氣,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比如說你來采訪這狗屁小靳莊經驗
  吧,縣上前幾在就聽說了,命令各單位停工停産搞這玩藝。連我們的門市部都被迫關了門,
  群衆連醬油醋都買不上。中國人現在都成猴了,什麽醜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瘋
  狂!”他憤怒地喊叫說,已經不能自己了。我對他談了我內心的痛苦。他說他理解我;說就
  是他自己,人傢讓關門停止營業也得照辦。是的,人們現在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對於
  正直人來說,衹是不要讓自己的心也黑了。這天晚上,我們談得很多,兩個人幾乎都喝醉
  了。深夜,他送我去縣招待所。我們兩個互相攙扶着,東倒西歪地走過昏暗的街巷。一路
  上,由於酒醉勾起了許多傷心事,我們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來。我們記起了小時候,我們
  戴着紅領巾,就在這些熟悉的街巷裏手拉手走過,天地一片陽光燦爛,我們的心靈愉快而純
  淨。當時我們曾發誓長大後要為祖國的建設事業創造不平凡的業績。現在我們已到年富力強
  之時,生活卻變得這樣令人失望。我們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
  最寶貴的年華!
  
   回到旅社以後,我的同行正伏案疾書,他興奮地對我說:“今天這個賽詩會真讓人感
  動。我已經寫好一篇報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發回到報社去。你們縣政治思想方面的工
  作的確是先進……”我往床上一躺,對他說:“我不看了,喝了點酒,頭疼,你就按你的寫
  吧。不過,你可不知道,我們縣這幾年吃國傢返銷糧也是全地區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筆,驚訝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並不驚訝我們縣吃返銷糧是全地區第一,而
  是驚訝我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興趣,回去還可以打個小報告。至於我,現在已經瞌睡了。我要
  藉着酒勁,短暫地忘記一下自己的煩惱。我很快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縣政工組長來到我們住的地方,說今天帶我們去參加一下農村的賽詩會。
  他告訴我們說,這個隊是全縣學習小靳莊的先進單位。
  
   我因為是本縣人,就不由問:“是哪個隊?”政工組長說:“就是你們城關公社的,張
  傢堡大隊,離你們村不遠,賽詩會完了,小車還可以把你順路送回傢。”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聲。
  
   張傢堡,不就是我姑傢的村子嗎?除過我們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時候,我
  曾在那裏度過許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幾次傢,總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結果總是
  七事八事的沒去成。想不到這次竟然是因為這樣的機緣使我能有機會重訪久別的張傢堡。
  
   上午九點左右,縣上的小車把我們直接送到張傢堡大隊的小學校。從吉普車上下來,第
  一個迎接我們的就是五叔張志高,他穿一身幹淨的藍製服,臉上的鬍茬颳剃得幹幹淨淨,滿
  臉喜氣洋洋,就像農村過紅白事的主事人迎接賓朋好友一樣迎接了我們。五叔長久地握着我
  的手,搖着,說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個大人物了,這是咱整個大馬河川的光榮!小
  時候我就看出你將來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親自來了,請你好好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本
  來你五叔沒把工作做好,可縣上硬給我帶面子,要在咱這裏開現場會,還有你們大記者靈來
  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後,我好多年都沒見五叔了。他看來還不顯老,紅光滿面
  的,穿罩和頭髮的式樣有點像脫産幹部。
  
   我們拉扯了一頓客氣話後,縣政工長給我和我的同行介紹說:“張志高同志是張傢堡大
  隊的書記,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運動都是縣上的先進。這次學習小靳莊,他們
  行動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興奮地笑着,說:“請縣上領導和報紙的同志多批評!多指
  導!”
  
   這時候,整個學校院子裏都擠滿了莊稼人和小學生。教室門前已經搭起了一個臺子,
  子下面,一長溜學生娃的課桌上都蒙着一些門簾和床單一類的東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
  缸、香煙。第傢堡許多上年紀的人小時候都認識我,現在紛紛過來,又拘束又親切地擠前來
  和我說話。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強裝笑臉和衆人應酬。
  
   我問五叔:’我姑和我姑夫來了沒?”
  
   我心裏希望他們不要來!
  
   五叔說:“你姑來了,她今天還要上臺念詩哩!你姑夫沒來,說病了。我知道他裝病。
  他雖說是個黨員,這幾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對五叔非常反感。由於我的身份,我不能
  流露什麽。我對五叔說:“你幫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發周圍幾個年輕人去找,說他還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
  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來見我了。老人傢雙手拉着我的手,淚水直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對姑姑說:’你年紀這麽大了,來這裏幹什麽?你老人傢快回去!”“唉……不敢
  嘛!說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個犟板筋,頂着不來。我總得來嘛。你弟弟是村裏的團支
  書,的怕給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衹是低傾着頭。
  
   “你可不知情,聽說你們上面的人要來,村裏的人已經七作天不出山勞動了,地鋤不
  開,今年下來什麽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說這反動話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淚
  水,難受地說。“那你們不能不搞這賽詩會嗎?”我對表弟說”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驚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識到,我說了一句出邊的話。他們怎能不為我的話而驚呢?我不正是來采訪
  他們隊的“先進事跡”嗎?我怎麽能在此時此地說出這樣的話呢?
  
   我一時很難對他拉說清楚我的心情,衹好沉默地面對他們驚訝的神色。“硬是你五叔鬍
  成精哩!這多年一股勁這運動那運動,弄得村裏人糧沒浪,錢沒錢,說是下一公窯奬狀!奬
  狀能吃嗎?唉?世事越鬧人越糊塗了……”
  
   “媽!你不要說了……”表弟膽層地望了我一眼。
  
   這,五叔在臺子上吼叫着讓人安靜下來,說賽詩會就要開始了。縣政工組長過來招呼讓
  我到“主席臺”前去就座。
  
   姑姑衹好對我說:“會完了一定到姑姑傢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說我一定
  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別,就跟隨政工組長來到“主席臺”前坐下來。五叔開始在臺
  上講話了。想不到他這幾年鍛煉出這麽好的口才。他從世界革命說到中國革命,從省上說到
  縣上,又從縣上說到張傢堡,嚮衆鄉黨說明評法批儒和學習小勒莊的偉大意義,並且還背了
  幾句“圪塔綱領”(《哥達綱領》)裏的話,他說學習小靳莊經驗要掀起一個轟轟烈烈的群
  衆運動。接着他臭駡一了通兩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後宣佈“三賽”會開始。他說第一個節
  目由他自己來演出。
  
   這傢夥竟然從後臺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彈起來,嘴裏念念有詞道:’我的三弦
  就是機關槍,對準孔老二的黑心腸……這叮叮咣咣的三弦聲又把我帶回到童年的記憶中。我
  記起了那年月間的五叔……一個年輕而純樸的莊稼漢,坐在門前的草堆裏,彈着三弦,唱着
  信天遊;我和他的老黃狗就臥在他身邊,沉醉在那迷人的歌聲裏……
  
   現在,我又聽見了那土三弦的彈撥聲。但是,時過境遷,這一切變了模樣。三弦已經成
  了“機關槍”,成了五叔的一種政治武器。我的同行為五叔的表演興奮得又鼓掌、又照相。
  縣上和公社來的幹部也都紛紛為五叔鼓掌、稱贊。五叔更有點得意了,幾十歲的人,竟然搖
  頭晃腦起來。
  
   我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是誰讓你成為這個樣子的?五叔
  的:節目”完了後,學生娃們上去唱樣板戲;學生娃們唱完後,臺上竟然上去了一群白發老
  婆婆,她們豁牙漏氣,在五叔的指導下,背誦幾句小學教師為她們鬍方的順口溜。她們怎麽
  也念不到一塊,一個個老皺臉鱢得通紅。我痛苦地看見,姑姑也站在裏邊!
  
   這一切已經有點殘酷了。我低下頭。用雙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滿了悲哀和憤怒!此刻,
  這些老人們就像羔羊一般被擱在了這個可詛咒的祭壇上,而我卻要在這麽近的地方目睹這一
  切!我不知道這一場鬧劇是什麽時候收場的。
  
   我勉強和我的興奮的同行分了手,然後就和表弟攙扶着姑姑回了他們傢。姑夫又驚又喜
  地迎接了我。他當然連一點病也沒有。
  
   我仍然對纔的一幕感到痛苦,對姑夫說;“你們村怎麽胡闹哩?”“你也是這麽看
  的””姑夫又驚訝又激動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說:“君娃還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農
  村完了!沒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黨裏頭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瘋子揚黃塵,把張傢堡
  完全弄倒塌了!地邊一遍都沒鋤,草長得比莊稼都高,整天不勞動就弄這些瞎事!我真想把
  你五叔的腿打斷,把這龜子孫的嘴拿針縫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萬不敢闖亂
  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點心和兩塊布料從提包裏掏出來,放在炕上,對姑夫和姑姑說,我因為明天要
  返回縣上,在這坐一下就準備回我們傢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頓飯不行,他們
  說吃了飯也能趕回去。我不能拒絶他們的心意,於是就留下來。
  
   我和姑夫在這孔窯裏說話,姑姑到另一孔窯洞去給我做飯。過了好一陣,我和姑夫突然
  聽見隔壁窯裏我姑姑的哭啼聲。儘管聲音不大,但我們兩個都聽見了,我和姑夫慌得不知出
  了什麽事,趕忙跑了過去。
  
   我們過去一看,見鍋裏正冒着熱氣,我姑手裏拿着笊籬,伏在鍋臺上泣不成聲!我和姑
  夫都問她出了什麽事?
  
   姑姑擡起頭,傷心地哭着說:“我給咱君娃包了幾個高粱麵餃子,都爛在鍋裏撈不出一
  個新的來了,成了一鍋漿子……我娃常也不回來……”她哭得更傷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嘆了一口氣,說:“高粱麵怎能包成餃子哩,你應該做成面片……甭哭
  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聲音也哽咽了,轉過頭對我說:’這幾年正好沒糧嘛,白
  面、豆面都沒……你看姑夫活成個什麽人了……”他一下子在竈火圪裏雙手抱住了白發蒼蒼
  的頭。我扶起姑姑,對她說,對她說:’你千萬不要這樣,你一輩子都親我疼我,我小時候
  都不知吃了你們傢多少好東西。我就是在你們這裏喝上一口涼水也是甜的……”
  
   說完後,我自己撈了一碗高粱麵和土豆絲糊湯大口大吃起來,並對姑夫和姑姑說:“白
  米白麵我都吃夠了,這飯正對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見我這樣,都慘談地笑了。
  
   吃罷這頓傷心飯,我便告別了二老,起身回傢看望我父母親。當我出了張傢堡村口時,
  五叔張志高突然攆來了。他手裏拿着一捲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說:“君娃,這是我叫隊裏的
  會計趕寫的,上面記錄了我們隊學習小靳莊的先進經驗,你們報紙寫文章好參考,你拿着,
  我就不門給你們往城裏送了……”我厭惡地對他說:“這次我不管這事,你不是送到城裏去
  吧……”當我走在田間小路上,思緒便像洪水一般開始泛濫。一切都是這樣叫人難受。鄉親
  們連飯都吃不上,卻讓他們停工停産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個農民,難道你的眼睛瞎了
  嗎?你就看不出這一爭有多麽荒唐嗎”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麽權利譴責五叔呢?我也是農民的子弟,竟然千裏迢迢趕回來,要把
  們們如此慘痛的悲劇當作喜劇來寫……我發誓這次我連一個字也不會寫的!
  
   一路上,姑姑流淚的臉和五叔喜氣洋洋的臉交替在我眼前晃動着。我在心裏呼喚:把這
  一頁慘育的歷史盡快翻過去吧,讓姑夫和姑姑們的臉上露出笑容。而讓五叔們臉上的笑容黯
  淡下來……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個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車,去F市采訪。火一般的太陽照耀着車窗外無邊的原野,大地已經變
  成了一片緑色的海洋,車廂裏極其悶熱,旅客們一個個汗流浹背。按節氣,已經到一年中最
  炎熱的時候了。社會生活同時也處在一種熱烈的氣氛中。尤其是幅員遼闊的農村,顯出了歷
  史上少有的激動。山區的生産責任製已經搞了兩年了,實際成果說服了懷疑論者。那裏大規
  模生産力工式的改變,極大地刺激了農民的生産積極性,初步改善了極度貧睏的生産狀況,
  使他們有吃有穿了。當然,冒尖戶是少數,眼下並不像某些文藝作品所宣揚的那樣,農民個
  個都已經進了天堂,動不動就把高校對商品買回了傢。我們的農民難道還不清楚嗎?他們過
  去在某種程度上已窮到了骨頭裏,新政策的優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大富
  翁。對於大多數農民來說,解决了溫飽問題,這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另外,一切都還在
  剛剛開頭,許許多多的新問題和新矛盾接踵而來,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給予解决。但黨的某些
  基層給織和它的負責人本身在認識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嚴重的問題,因而,使得許
  多新矛盾無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無疑問,我國整個農村的進步有待於一個長期不斷改革的
  過程。但是,最初的這一步已經顯示了一種令人鼓舞景象。這是任何眼睛沒瞎的人都能看得
  見的。
  
   平原地區也在仿效山區的榜樣,開始大規模地實行生産責任製。省委第一書記已經在省
  報記者問中,號召平原地區迅速落實生産責任製。但是,F市所在地區地這方面一直抵抗
  着,長期按兵不動。為此,省委已經把那裏的主要領導人調離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堅
  决執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區的農村已經處於一種急驟變革的狀態中。我正是趕去采訪
  和調查這一地區的農村形勢的。
  
   我坐在飛馳的列車上,聽着鏗鏘的車輪聲,感奮着一種強烈的時代變革的氣息。我記起
  了一本長篇小說的名字:《在田野上,前進!》那是寫另一個時期中國農村的大變化的。現
  在,我們也可以奮地呼喊說:在田野上,前進!
  
   我在F市下了火車,通過檢票口,來到了候車室。
  
   已經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個住處,於是就小心地通過睡在地上的橫七竪八的旅客,
  嚮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車室門口的時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見一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不是張志高
  嗎?是的,這的確是五叔,他現在赤膊露體躺在候車室大門口的一個角落裏,頭枕着自己的
  兩衹鞋。打着很響的呼嚕在睡覺。他看來疲憊不堪,頭沉重地歪在一邊,身上和頭上布滿了
  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濕了一片。他的長褲管輓在大腿以上,上身衹穿我們
  家乡農村的那種紅裹肚,兩條腿摞在一起,側身倒地,就像家乡農人們在山野裏睡覺一樣。
  五叔,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呢?為什麽你一個人流落在這陌生的異鄉,受這份洋罪呢?
  
   我猶豫地站在這個酣睡在鄉親面前,不知該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問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來太疲倦了,睡得那麽死沉,說
  不定好長時間沒睡一個好覺了。我躬下身,看見他抽動的嘴角和緊蹩的眉頭間,似乎隱約地
  流露出心靈深處某種陰鬱的跡象。此刻,他也許在夢中回到了我們親愛的大馬河川,回到了
  那個雞叫狗吠的村落……不論怎樣,我眼下無法想象五叔為什麽睡在這裏。
  
   我猶豫了一會,嘆了口氣,先出了候車室。我想還是讓他在這個骯髒的地方再睡一會,
  等我找好住處再來叫他吧。今晚,我要讓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費纔在那裏
  湊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個兩張床位的房間,把東西放好,連臉也沒擦一把,就又
  急匆匆地來到了火車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車室的門口,似乎連動沒動一下。
  
   我在他旁邊蹲下,輕聲喚他:“五叔!五叔!”
  
   他一動也不動。我又一邊叫他,一邊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體。
  
   他慢慢地睜開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麽地方?而眼前又發生了什麽事?在一剎那
  間,他認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來,叫了一聲:“君娃?”
  
   我對他點點頭。他先害鱢地兩把將衣服裹在赤身裸體上,把枕在頭下的兩衹鞋穿在腳
  上,說:“做夢也想不到在這裏碰見你……”他的眼裏似乎閃動着淚水,親熱地用汗涔涔的
  手抓住了我的手。他顯然相當激動,像在外國碰見我一樣。
  
   我在他身邊的一塊半截磚頭上坐下來,部他:’你在這兒幹啥哩?”他不知為什麽,臉
  一下子通紅,說:“唉,跑一點小生意……”“給集體還是給你?”“集體?還有集體嗎?
  集體早散夥了!單幹了!資本主義了!”他頃刻間變得惱怒了。
  
   這個頑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來,地怎種呀?”我問他。
  
   “我沒心思走資本主義道路!地讓我那個二流子小鬍弄着,我出來跑點生意。新政策不
  是號召讓做生意嗎?”他有點嘲弄地說。“你做什麽生意哩?”“零七碎八…”他顯然不想
  說他幹什麽。我不願再打問了。這是屬於別人的私事,再問也許不合適。可是我隱約地覺
  得,這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點非社會主義的味道。但我不是公
  安局的,無權追究這些,何況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麽地方記錄去呀?”了問我。
  
   我告訴他我就到這個地方來的,再不走了。
  
   我問他到什麽地方去,他說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車去省城呀。我馬上對他說,我已經包好
  了一間房子,也有床位,讓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誤了火車的鐘頭。”他說。
  
   “不怕,招待所離火車站不遠,幾分鐘就到了,誤下了車。咱們住在一塊,還可以拉拉
  傢常話。”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邊那個落滿塵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車室。我把他先
  領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食堂裏,要了些菜、饃、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慣啤酒,說像些馬
  尿。我就又給他買民幾兩白酒。幾杯酒下肚,他就有點醉意了。瞪着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
  對我說:’你是個記者,好好把咱農村的情況記錄下來,給中央和鬍耀邦總書反映上去!就
  說資本主義完全復闢了!”
  
   我又記起了上次在我們縣車站附近食堂裏的情景,那時他在飯桌上就說這些話,現在還
  在說。我同時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學校院子裏的賽詩會,想起了他在公社會議室的發言和菜市
  場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隊飼院裏那次騷亂……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對面那又醉意朦朧的眼睛,
  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時代造就了這樣一種不正常的人,而且還是黨的一個基層組
  織的領導幹部。這樣的人本應該早被撤換下來了,可他仍然占據着領導地位。我們的改革首
  先正是應該針對這樣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這樣一些人在領導着
  我們的改革。比如說F市吧,前幾年正是由幾個對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領導着一個幾百人口的
  地區。這些人當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們采取的是在口頭上擁護新政策,而在實際工作中
  頑固對抗的方法,他們在會議上一口一個要堅决貫徹中央精神,而在私下裏,在和老婆睡覺
  的時候,在和心腹們下棋打撲剋牌的時候,卻用一種嘲弄的口氣譏諷所有的改革。我國新時
  期社會改革的最大睏難就在這裏。
  
   吃罷飯,我攙扶着五叔,來到市招待所的房間裏。
  
   五叔脫掉外衣,躺在涼席上,一口一口地長嘆氣,對我說:“唉,君娃,你五叔現在活
  得不像個人了……”
  
   我不知該說什麽。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頂的天花板,嘆着氣說:’以前,我張志高是個什
  麽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進,給張傢堡掙了一墻的奬狀和錦旗。公社和
  縣上的領導誰不看重我張志高?參觀大寨,到地區和省裏開先進會,哪一回能少了我張志
  高?想當年,常是坐‘主席臺’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卻像一個要飯吃的一樣,流落到了這
  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參觀開會路過這些地方,都像上賓一樣住在帶澡堂子的
  賓館裏,可如今躺在候車室的地板上,連條狗都不如……”他說完,一下子翻身趴在涼席
  上,竟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我慌忙勸解他,但他一句話也不說,衹是嗚咽着。
  
   這哭聲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無法安慰他,也說不出來什麽同情話,於是就從房間裏走出來。讓五叔一個人在房子
  裏靜靜地哭一會吧!我無法同情他,但我憐憫他。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他的悲劇。是的,
  這不僅是他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造成了這樣一個悲劇性的人
  物。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個五叔一樣的人物啊!歷史往往就是這樣:一個悲劇
  性的時代結束了,但那些悲劇性的人物並沒有結束自己的悲劇。我在招待所的院子裏長久地
  徘徊着
  
   此刻,沸騰了一天的F市安靜了下來。城市的燈火先後熄滅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卻更
  繁密,更明亮了。晚風習習地從遠方的山峽中吹過來,驅散了城市上空的熱氣,使人感到一
  種說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間後,看見五叔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執地在他的留有淚跡
  的臉上,尋找我在童年時所熟悉的一些特徵。我長久地看着睡夢中的五叔,兩滴淚水不知什
  麽時候已經涌出了我的眼睛,從燙的臉頰上滑落了下來,耳邊似乎隱約地又傳來了那久遠年
  間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聲……
  
   結束我去拘留所看罷五叔二十多天後的一個早晨,五叔突然
  
   來到了我的傢裏。他神色有些沮喪,但因為從拘留所放出來又有些高興。她的身體和精
  力明顯地衰弱了,甚至顯出某種老態;多時沒颳剃的鬍茬亂蓬蓬地在皺紋臉圍了一大圈。
  
   我高興地問地:“放出來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頭揩去眼角的兩顆淚珠,說:“放出來了。判了個免於刑事處
  分……”
  
   我和我愛人立刻忙着給他炒了許多菜,招待他吃飯。我們都留分在我們傢多歇息幾天。
  
   五叔說他不準備住了,已經買好了明天回老傢的長途汽車票。當天晚上,他就在我們住
  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長途汽車站。一路上,他不說其它,衹是反復感嘆說:“唉,真
  丟人!以後我再怎領導張傢堡大隊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麽還能領導張傢堡的
  工作呢?你自己首先應該回到土地上老老實實地勞動,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你身上
  積起來的污垢已經太多了。
  
   我懷着一種極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長途汽車站檢票口的後面。
  
   當我轉身走上寬闊的街道時,曙色已經染紅了東方的地平綫,城市從睡夢中醒來,到處
  都是沸騰的聲響——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裏,心頭猛地打起了一個熱浪
  ——
  
   因為我從五叔們的衰敗中,看見中國正挺起朝氣蓬勃的胸膛走嚮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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