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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知青,这部小说将伴你回到那并不遥远的地方;
  如果你不是知青,这部小说将带你走进那极其遥远的地方。
  ——题记
  内容介绍:
  右派分子白基兴的女儿白晓梅与工人的儿子李卫东自幼青梅竹马,1969年响应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
  再教育”的号召,与同学马聪明、侯成宝、游清池、吴莲英、王莉莉一起,到山区插队落户。不久,白基兴与儿子白小松也被遣送农
  村插队落户,和女儿在一起。
  在农村,知青们经历了种种生活上、思想上、人格上的磨难,付出了艰苦的劳动。他们对上山下乡运动的认识,也走过了一条从
  狂热——盲动——怀疑——抵触——抗争的道路。但是,由于社会环境的约束,他们的不满与抗争只能是一种极端压抑下的发泄,无
  力也无奈。真正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只有回城一条路。
  为了回城,知青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从拉关系走后门始,继而补员招工,办理病退,参加“文革”后恢复的高考,到最后的大返
  城,演绎了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悲喜剧。
  本小说以较为生动翔实的一个个故事情节,表现了知青们在各个不同时期的生活状况、思想动态以及他们所做的种种努力,并结
  合各个时期的政治背景,使读者可以从中了解上山下乡的全过程,做一番全景式的鸟瞰。
  那里并不遥远
  ——中国知青大写意
  作者: 郑德鸿
  电话:0596--2093109
  现住址:福建省漳州
  电子邮箱:zdhong53@126.com
  卷首语
  谨以这部小说献给那些用青春、汗水和泪水在广阔的天地里谱写出一曲时代悲歌的
  一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们。
  历史将永远记载着这刻骨铭心的一页。
  往事不堪回首。
  蓦然回首,青山永驻,碧水长流。
  序
  楔子
  第一章 山雨欲来
  第二章 长路漫漫
  第三章——山高水清
  第四章 热血迎春
  第五章 暴风骤雨
  第六章 殊途同归
  第七章 泥沙俱下
  第八章 路在脚下
  第九章 潜移默化
  第十章 喧宾夺主
  第十一章 山路惊车
  第十二章 冷雨阴风
  第十三章 捷足先登
  第十四章 正打歪着
  第十五章 爪下逃生
  第十六章 毒虫猛兽
  第十七章 驱云拨雾
  第十八章 雾浓春暧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第二十章 飞来横祸
  第二十一章 暗渡陈仓
  第二十二章 进山带队
  第二十三章 圆子梦圆
  第二十四章 黎明之前
  第二十五章 最后冲刺
  第二十六章 弄假成真
  尾声
  后记
  创作花絮
  “站住!”提着菜篮子的吴发财刚刚跨出市场大门,眼看着只要再走上几步,便可以汇入那拥挤的人群而逃之夭夭的时候,猛地听到背后这声喊,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保持着一脚前一脚后的姿式。其实,他完全可以紧走几步,逃脱那即来到的厄运,但是,巨大的恐惧竟使他动弹不得,浑身发起拌来。他感到大限已到,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长得五大三粗的肉贩双手往案板上一按,飞越过肉摊,几步冲过来,一伸手,像老鹰捉小鸡似地一把揪住瘦小的吴发财的衣领,另一只手夺下吴发财手里的菜篮子。他一眼便看到那菜篮子里的一块肉,不由怒火中烧,顺势用力一推,吴发财便像一束稻草似地脸朝地倒了下去。
  “你这死贼,竟敢偷老子的肉!”肉贩从菜篮子里拿起一块约半斤的肉,高高地举着,“还挑肥拣瘦?看我正忙,一闪身便没了影,原来是想吃不要钱的。”
  看到人脏俱在,围观的人群不由响起一片责骂声——
  “真不要脸。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人偷肉。”一个年青的女人脸上带着一种不屑的神色说。
  “这么点肉也偷?真是,大偷小偷,什么都要偷。”一个中年妇女摇着头说。
  “把他捉到派出所去。”年青女人激奋地说。
  “派出所哪里还管这么点事?还不是前脚进后脚步出。”一个老头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罚款。偷一罚十。”年青女人又说。
  “对,罚了实惠。”中年妇女附合说。
  听到大家的议论,肉贩更来劲了,他看着仍趴在地上的吴发财,顺势踢了一下吴发财的屁股:“起来,钱拿来,罚款!”
  吴发财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头脑里“嗡嗡”直响,脸面上一片生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劲都有没有。他咬着牙用双手硬撑起上半身,直喘粗气。
  “别装死。快拿钱来!”肉贩又是一脚踢在吴发财的大腿上。
  吴发财又使劲撑了一下,翻转身,坐在地上。他感到嘴里有一股腥味,便用力吐出,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液落在跟前。
  “我……我……没钱。”吴发财说着,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残留的涎液,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
  看着吴发财流了血,肉贩心里不由稍稍软了下来,再说,不就是那么一点点肉嘛,而且也拿回来了。但是,他仍勾起脚,作出又要踢的样子:“没钱?没钱就用偷?”
  “算了算了,别再踢了,叫他拿钱出来就是了。”老头摆了摆手说。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惯偷的样子。肉拿回来就是了。再说,他也出了血。”中年妇女也劝说起来。
  肉贩看了看吴发财,又看了看手里的肉,再看了下地上那带血的唾液,心想也就算了。但是,他仍盯着吴发财,警告说:“今天便宜你。下次再偷,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挤了进来,一见吴发财,不由惊叫起来:“发财,你怎么啦?”
  吴发财抬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羞愧地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偷了我的肉。”肉贩把手中的肉提了提说。
  “哎呀,你怎么做这种事呢?”中年男子皱着眉头说。
  “我答应孩子,今天买肉。可我……不够钱,只剩下……”吴发财嗫嚅着说。
  “不够钱?”年青女人疑惑地审视着吴发财,似乎不大相信。
  “我……我确实没有钱了。”吴发财无奈地说。
  “也真是……唉——”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他跟我是一个厂的,已经好几个月没领工资了。这几年,几任厂长七倒腾八倒腾,东西都卖光了,厂也倒了,就等着宣布破产了。他们吃饱了,拍拍屁股又换一个地方,可我们连一分钱也拿不到。而他这人又特不会钻,当年和我在一起下乡当知青时就这样,如今更是没路子。”
  听中年男子这么一说,大家不由对吴发财有了几分同情,也多了几分感慨,一个个摇头叹息不已。
  “也是,他们这代人真是倒运。当年要读书被赶到农村插队,回来要结婚却遇上提倡晚婚。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现在却是碰到倒厂下岗了。”老头同情地说。
  “是呀,他们现在是要力气没力气,要学历没学历,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再不会钻,真是不好过。”中年妇女接着说,“只是,钱虽紧,但也别去偷。”
  “走吧。”中年男子扶起吴发财,然后,对着人群说,“你们讲的都对。但人到困境,有时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比起那些大偷,他可是差多了。只有像他这种人才会去偷肉。要是我,才不会这么干呢。”说到激昂处,他的眼睛里冒出一股冷冷的光。
  吴发财从肉贩手里接过菜篮子,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可是,当他的目光看到肉贩手中的肉时,却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死死地瞪着,露出一股垂涎的神色,身子一动不动,引得大家又是一阵责怪的目光。
  “走呀,看什么?”中年男子催促着说。
  “我……我……还没买肉。”吴发财又是一阵嗫嚅。
  “没钱就吃菜!没肉吃死不了。”中年男子不由也有点生气起来,没好气地说,“赶快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吴发财仍然没有动,反而向中年男子说:“你能不能先借我点,把那肉买了。我今天不能没肉。”
  “为什么?”中年男了问。
  “是这样,我女儿……我女儿前天考了一百分,我答应买肉。是前个月说的。谁知她真得了一百分。我……我昨天没买……”吴发财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听着吴发财这几句话,围观的人群顿时一片静默,肉贩更是惊呆了,张着嘴,眼睛紧盯着吴发财的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呢?”中年男子眼里流出一丝责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人民币,递给吴发财。
  吴发财急忙接过钱,转身递向肉贩,用带着歉意的口气说:“我刚才确是一时急昏了头,我确是没有办法了才偷你的肉。这钱就向你买那肉。”
  肉贩木然地接过钱,眼里噙着泪。他猛转过身,快步走到肉摊前,操刀切下一块肉,又快步走回来,把肉放进吴发财的菜篮子里,然后,把那张十元人民币塞回吴发财手里,动情地说:“我也当过知青。钱,你拿回去,这肉,给孩子。”说完,转身走了去。
  吴发财紧攥着那钱,目送着肉贩走向肉摊。他突然感到嘴里有一股腥味,便使劲咽了下去。
  2000年1月20日于漳州
初识“伊妹儿”

郑德鸿 Zheng Dehong
  去年暑假期间,我买了台电脑,供即将读高中的女儿学习使用,因为高中有电脑课。另外,我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那里并不遥远》完稿多时,本想找出版社出书,但要自费,没有几万元是出不了的。我既不想挣钱也不图出名,只是凭着自己的一时冲动将当年一代知青的历史写下来,无非是让人们从中了解一段岁月。但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写成的小说又要花那么多的钱去出书,根本无法接受。
  
  写书是要给别人看的,如果不计较稿费,互联网无疑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我决定将该小说上网,无偿奉献给大家。
  
  然而,我对电脑一点不懂,互联网更是一片陌生,令我茫茫然不知从何下手。我向人请教,可对方解释了半天,我却一句也不懂,那些英语词汇与程序命令对我来讲如同天书,最后不得已,对方将程序一步一步写在纸上,我跟着步骤敲健盘。我又跑到网吧看别人怎样上网,回来依样画葫芦。就这样瞎摸乱撞一阵后,多少懂得一点电脑及互联网的常识,并且拥有了一个免费电子信箱。
  
  正当我踌躇满志准备一举将小说上网的时候,电脑却不早不晚出了故障。虽说电脑公司负责保修,可一来一回半个多月,等电脑扛回家时,原先学会的几招竟然忘了,折腾到半夜,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将小说用“伊妹儿”发出去,看来只好明天另请高手。
  
  我懊悔万分地关了机,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想着究竟是哪一步搞错了。迷迷糊糊中天亮了,我起床后立即坐在电脑前,心中暗自祈祷,但愿今天一早便能发出。如果再发不出,晚上再叫朋友来帮忙。
  
  鬼使神差,按下“发送”按钮,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您的邮件已成功发送”。我大喜过望,又接连向几个文学网站发去稿件。我心里想,这种不要钱的稿件该是谁都欢迎的。但我也不知道人家究竟能否收到,收到后又会不会发表,心里是一点也没有底。
  
  晚上回去到家,打开电子信箱一看,里面竟然有两封信,一封信的主题是“小说《那里并不遥远》续”,与我早上发出的一模一样,令我大为惊诧。我试着打开,可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一字,不由心生疑虑,因为这封信实在太可疑了,“他”怎么知道我的信箱地址?从哪里得知我的主题?那长达420KB的信究竞是什么?会不会是什么病毒?我急忙关闭,留待以后请高手来再处理。
  
  另一封信是黄金书屋网站版主喻文汉发来的,除了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谢外,要我赶快将小说简介发去,他将在首要位置重点推荐。末了还说他收到的小说好像不是全稿。
  
  我当即给他复信,告诉他发去的是全稿。第二天,内容简介写好了发去,第三天又将故事梗概发去,而他也每天回信,并重复问是否发去全稿。我一头雾水,实在想不出究竟在哪里搞错了,只好重新将稿件发一次给他。三天后,他又来信,告知全稿收到,明天即可上传。隔天,也就是11月11 日,我终于看到我的小说果然在黄金书屋网站的首页重点推出了,几天来悬在心头的焦急与等待顿时无影无踪,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
  
  通过这几天的信件来往,我稍稍摸出了一点门路,我决定自己处理那封可疑的信件。经过漫长的十几分钟的等待,屏幕上终于显露出那信件的庐山真面目,竟是我的小说稿,而且是我自己发的!原来,当初我因稿件太长,把它一分为二,分二次发送,第二次发送时,收件人却误填上我的信箱地址,引起一阵恐慌,如今真相大白,不由忍俊不禁,一阵开怀大笑。
  
  
  
  2000年11月15日发表于《福建邮电报》
副市长的客人

郑德鸿 Zheng Dehong
  (一)
  
  林森木走进市政府大楼,径直向大厅的接待台走去。他见一位工作人员正在那里,便上前问:“请问下,刘副市长办公室在哪里?”
  工作人员打量了下林森木,见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手里只拿着一个大信封,不由有点疑惑,便问:“你找刘市长干什么?”
  “我要找他,有事要跟他谈谈。”林森木把手中的大信封稍稍示意了下。
  看着林森木手中的大信封,工作人员马上猜测到了,这可能又是一起上访。老百姓对一些找相关部门解决不了的事,常常动不动就找市长,这些人也太不好缠了。作为市政府大楼负责接待登记来访者的工作人员,因为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但是,如是事事都由市长来处理,那市长是吃不消的。如是不是非得市长才能解决的问题,能挡就挡,挡不了的也要找个理由,让来访者知道,市长不是那么容易说找就找的。
  “你和刘市长预约了吗?”工作人员冷冷地问。
  “没有。”林森木坦然地回答。
  “没有预约,那就不能进去。”工作人员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都说政府门难进,脸难看,这回可让林森木再一次碰上了。如是不是那十几户被拆迁户已经停水停电两天了,他是不会这么一大早就来这里的。
  原来,林森木所住的那片老城区,规划要建一条商业街,需要拆迁上百户的老房子。拆迁开始后,有一部分住户搬走了。为防夜长梦多,开发商是封一间拆一间,整个拆迁区域东剩几间屋西余几间房,街道上是这里一处土头那里一堆垃圾,零乱不堪。
  但是,林森木及附近的拆迁户,因为都是临街店面,并且是好地段。与同一片区的其它临街店面,价值相对高很多,但补偿的标准却都一样,这让他们认为开发商提出的补偿标准太低,不能接受,便拒绝搬迁。
  而开发这片区域的万荣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吕富梁仗着后台硬,并不把拆迁户放在眼里,软硬兼施后,已经让一部分人搬走了。余下的这十几户,便被当成“钉子户”,更成了吕富梁的眼中钉。
  由于这十几户的水、电、电视线路在当年是从原来的一幢大楼接出来的,就在两天前,乘着拆这幢大楼时,开发商以保安全为由,切断了这十几户的电源和输水管道,连电视线路也一同切除。虽然这些折迁户当即与开发商交涉,万荣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王向贵承诺,只在白天停水停电,一到下午6点就给予恢复。可到了晚上,电灯不亮水龙头没水,电视更不用看了。
  昨天一早,林森木和几个拆迁户找到王向贵,王向贵却说是电业局和水厂关的。可他们一到电业局和水厂,却被告知,电业局和水厂与此事无关,是开发商干的把戏,意图很清楚,没电没水的日子,看你们能坚持多久。
  这下大家愤怒了,要找开发商理论,无奈几个头头避而不见,工作人员以做不了主为借口,对被拆迁们的要求置之不理。
  面对开发商的恶劣行为,林森木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写了封控告信,向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投诉,要求责令开发商无条件恢复供电供水,恢复有线电视讯号传送。控告信昨天下午是送去了,但今天具体能有什么结果,林森木的心里也没有底。
  “没预约就不能进?”林森木把眼镜稍稍扶了下,盯着那工作人员,“别人没预约不能进,连我也不能进?”
  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林森木的架式,那工作人员不由心里有点虚。这老头一点不像一般来找市长时那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求情者,也不像那些心急火燎怒气冲冲的受屈者,倒是像个有点来头的人,说不定还是刘副市长的什么亲戚。要是弄不好的话,刘副市长怪罪下来,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乘电梯到9楼,左拐最后一间就是了。”工作人员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指着电梯门说。
  “谢谢!谢谢!”林森木也笑着向那工作人员点了下头,又扶了下眼镜,走到电梯前,按下了按钮。
  
  
             (二)
  
  林森木走出电梯,朝左侧过道走去。过道尽头,一扇门开着,从里面吹出来的冷风,让他感到身上的燥热顿时少了些。他走进门,一眼就看到一张大办公桌后面,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和一个坐在桌侧的人说着什么。来前就听人家说了,这副市长还很年轻,但工作作风还是较实在。想想也是的,如果不是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哪能在这年纪就当上一个几百万人口城市的副市长?当然,他也听说过了,这副市长是有来头的。
  “请问,您是刘副市长吗?”林森木走近办公桌,看着那中年人。
  “我就是。”刘振明副市长朝林森木点了下头,伸出右手作了了请的动作,“我这边在谈事情,你先坐一会。”
  “好。您忙,您忙。”林森木也朝刘振明摆了摆手,转身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女秘书很快端来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对林森木说:“你喝茶。稍等一下。”
  “谢谢!谢谢!”林森木也朝女秘书点了点头,回头只是看着那杯水,却是没有喝。
  刘振明与那人的谈话还在继续着,女秘书也在一旁忙着事,而心里正焦急着的林森木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着。但刚才刘振明那略带客气的笑容,让林森木心里多少有点欣慰,看来,这刘副市长还是较平易近人的,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市长架子。
  刘振明与那人的话终于说完了,站起来把那人送到门口,返身走到沙发旁,又对林森木点了点头,说:“你喝水。”说完,在林森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好,好。”林森木稍稍地欠了欠身子。
  刘振明端坐着,双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问:“你有什么事?”
  “我来向您反映一件事。”林森木说着从大信封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刘振明长,“这是我写的控告信,昨天就送来了。不知道您看了没有?”
  刘振明接过一看,这控告信和昨天送来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送给市委和人大的也都转到他这里来。看过后,他也已经转发给了房地产管理局和城中区分管副区长。但看来,有关部门还没有落实下去,这告状的人又找上门来了。但是,这人也太心急了,不等下面处理,才过一天就直接找他,这让他心里有点烦。
  “这信我看了,也转发下去了。”刘振明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你这种事情,不用找我,找他们经办的人就行。”
  “我找了呀。”林森木急忙说,“可他们根本不睬我,我才不得不来找您的。您既然看了,就要督促他们把事情解决,您是市长呀。”
  看林森木那着急的样子,刘振明不由有点动心。这么热的天气,没水没电的,这日子过得可想而知。而且,控告信里的内容有理有据,附来的几张照片铁证如山。更让他感到有点钦佩的是控告信的文采,有如行云流水,简直就是一篇美文,让他这公认的笔杆子也感到有点自叹不如。
  “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催一下,尽快给你解决。”刘振明的脸色缓和了点,“毕竟,事情也要一步步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可事情过两天了,再不解决,那些人日子怎么过?”林森木一脸的急切,“我写这控告信给你们,就是想着能马上解决,哪能再等?”
  “这信是你写的?”刘振明一脸的惊讶。
  “是我写的。”林森木回答说。
  刘振明不由又看了一下林森木,这老头子能写出这样的控告信,想必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得问个明白才好打发,便又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看我的年纪也知道。”林森木说,“我现在没单位,早就退休了。以前是汽车修配厂的,当检验的。”
  哦,原来只是一个普通退休工人,不是什么离休老干部,这让刘振明松了一口气。他端起女秘书刚摆下的那杯茶,把身子往沙发的后背靠上,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房屋拆迁的事,是比较复杂的,牵涉到方方面面。你这年纪了,也可以休息下,这跑来跑去的,让年轻人去做好了。”
  “我哪里去休息?”林森木说,“家里没电,热得像蒸笼,连睡都睡不着,这两天都没睡一个安稳觉。”
  这老头莫非是个拆迁户?刘振明把喝了一口的杯子端在手中,疑惑地看着林森木:“你是……”
  “我就是拆迁户。”林森木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才来找您的……”
  “拆迁户找我干什么。”刘振明感到自己被戏弄了,白费了那么多的口舌,“拆迁户都跑来找我,我一个人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去找主管部门,由他们解决。”说完,把杯子重重地砸在荼几上,一脸的不耐烦。然后,把一只腿叠在另一只腿上,轻轻地晃着。
  看着刘振明这翻来覆去的表情,林森木不由怒火中烧。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在副市长眼里,竟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地位!而刘振明那一下一下晃动着的腿,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林森木的心。他知道,此时就是再怎么求,也是难以得到一个好结果的。同时,他也为刘振明的举动感到悲哀,这么地变化着脸面,不觉得累吗?
  “嘿嘿,嘿嘿嘿嘿嘿……”林森木轻蔑地笑了起来,也把双手搭在双膝上,正襟危坐,一副超然入世的样子。
  听着林森木那不同寻常的“嘿嘿”声,刘振明不由倒吸一口气。这老头,肚里究竟安着什么心?
  “你……你笑什么?”刘振明一脸的迷惘。
  
  
               (三)
  
  林森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扶了下眼镜,看着刘振明,脸上依然带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说:“我是笑你这市长当得太容易了。只要把老百姓送来的控告信签上你的大名,转发下去,也就没你的事了。”
  “你说什么?”刘振明只感到气往上涌。在这个办公室里,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当面的嘲讽。这老头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会如此地嘲笑他。
  看着刘振明那发怒的样子,林森木一点也不着急,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在这里吹着空调,怎么知道我们没电所受的煎熬?那是一天都要难过你这里一年的。你们这些部门推来推去的,只在这里转那里转,却没有一个人去实地看看。看来,你这市长是解决不了的,我还是要另想办法了。”
  刘振明一听,林森木这话里的意思,明摆着就是连他这副市长也被一棍子打了。他把那份控告信拿起来,用力甩到林森木面前的茶几上:“你说我解决不了,那你找我干什么?”
  “嘿嘿,嘿嘿。”林森木笑着把控告信拿起来,看着刘振明,“你是市长呀,你分管的呀。你是父母官,不找你找谁?”
  “你要先去找你那里的区长,不能什么事情都找到我这里,具体的事情是他们在办。”刘振明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千手观音,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这些部门我们都找过了,只是不管用。因为不管用,所以才找你。”林森木不再笑了,一脸的冷峻,“这样吧,你说我要去找哪个部门?你说,我马上就去找。要还是不管用,我是不是回来再找你?”
  “你……”刘振明只觉得鼻孔里冒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说完我就走。”林森木又扶了下眼镜,“我说呀,你这市长也太让人失望了。论职务,你是分管的市长,是‘公仆’,老百姓有困难找你,你却把老百姓推出门,这怎么能说是尽职尽责?论年龄,我多吃你好多年的饭,尊老敬老是中华美德,可你用这种态度对待一个老人,显然你的修养还是不够的。论学历,你还差我一大截,我知道你也上过电视大学,好歹算个大专毕业,可我是正牌本科毕业。只不过是你现在是市长,我是老百姓罢了。”
  林森木的几句话,说得刘振明脸上白一阵青一阵。虽然他什么场面都见识过,可是,遇到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对手,却是感到无力招架。他悄悄地把叠着的腿放下来,端坐着身子,静静地听着。
  林森木把刘振明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装着没看见,继续着说:“我的话就这几句,我也不再说了。既然你这里解决不了,那我就另找能解决的地方去。”
  一直在一旁注意着动静的女秘书,一听林森木要走,急忙走上来,说:“老人家,有事情慢慢说,别那么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没水没电,你到我那里住一晚试试?”林森木说着站起来,从大信封里又抽出一个信封,“我早就知道这里解决不了的,只不过是先来打个招呼。我现在只能打点行李上北京,找能解决问题的地方。我信早就写好了,直接找国务院去。”说完,把信封正面对着刘振明,又对着女秘书晃了下,装进信封里。
  看到信封上“国务院总理收”几个大字,刘振明腾地站起来,几步跨到林森木边上,一把拉住林森木的手:“老人家,您坐下,慢慢说,不要激动。”
  “老伯,您误会了。不是刘市长不管,是下面的人没把工作做好。”女秘书也拉住林森森的另一只手,劝说林森木坐下来。
  “是的是的,老伯您误会了。”刘振明仍然紧紧地拉着林森木的手,唯恐一松手,这林森木便会消失了似的。
  看刘振明和女秘书那紧张的样子,林森木心里不由暗自好笑。这信封才一露,就让他们紧张成这个样,这事情看来是逆转了。况且,他也不想把这事闹得天翻地覆,那不是他的本意。只要把水电恢复了,也就是了,便也就顺水推舟地重新坐下来。
  见林森木重新坐下,刘振明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很清楚,对这种吃软不吃硬,烧得快也熄得快的人,只要再说上几句好听点的话,也就摆平了。他也在林森木边的长沙发坐下,把茶几上那杯水稍稍挪了下:“老伯,您喝点水。”
  看刘振明那毕恭毕敬的,林森木也就不再强犟了,而且,刚才那一阵风风火火的来,又说了这么些话,嘴里感到有点干涩,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感到还不解渴,便把整杯水都喝了。一旁的女秘书赶忙又给续上水。
  一杯水喝下去了,林森木感到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把那控告信稍稍往刘振明前挪了下,说:“刘市长,你说我这个问题,什么时候能够解决?”
  “您放心好了,这事情我马上叫他们来,就地解决。”刘振明说完,把控告告信拿起来,快速地浏览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筒,迅速地按着号码。
  “喂,我是刘振明。”刘振明对着话筒大声地说,“我昨天交给你的那拆迁户控告信,具体办得怎么样?什么?什么……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什么的,人家现在没水没电,已经两天了。他人现在在我这里,等着解决。你马上叫吴天雄和吕富梁到我办公室来。”说完,放下话筒,回到沙发坐下。
  看刘振明似乎余怒未消的样子,林森木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刘市长,抽一支。”
  “谢谢,我没抽烟。”刘振明急忙摆了摆手,“您抽,您抽。”
  林森木缩回手,把香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把烟从鼻孔呼出,他感到心中那股恶气,也随着那淡淡的烟雾,正慢慢地消失,脸上也露出淡淡的微笑。
  看林森木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刘振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又一次向林森木伸手示意:“老伯,您喝水。”
  
  
  (四)
  
  市房地产管理局局长邓志军和城中区副区长吴天雄满头大汗地走进来,紧跟着,吕富梁和王向贵也走了进来,四个人来到沙发前,在刘振明面前站住,都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刘市长,您找我……”邓志军看着刘振明,一副窘迫的样子。
  “不是我找你,是老百姓要找你。”刘振明依然坐着,用眼睛扫了下,“我问你,昨天转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我……我……”邓志军一脸的沮丧,“昨天就有布置下去了。可是……可是……他们没有及时处理好,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向你汇报?你就只在办公室里等汇报?”刘振明拿起控告信,“这信你看过吗?知道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吗?”
  “看过,看过。”邓志军连连点着头,“昨天我就布置下去,要求尽快办。”
  “我知道你有布置,但你是在办公室里布置的。”刘振明把手中的控告信上下摆了摆,“事情不落实到具体,等于是空谈。要求尽快办?什么叫尽快?尽快到什么时候?拆迁户没电没水,一天都不能等。你们有空调,知道他们有电风扇吹吗?知道他们有水喝吗?典型的官僚主义。”
  听着刘振明对眼前这几个人的训斥,林森木不由暗自好笑。这局长区长董事长的,平时在人前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可此时,一个个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副畏缩萎靡的样子。他看了吕富梁一眼,却发现吕富梁也正斜着眼偷偷地看着他,眼光刚一触,吕富梁便急忙垂下眼,不敢正视。而王向贵从一进门,就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稍后点的地方,大气都不敢喘。
  刘振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作为政府部门,对老百姓急需解决的问题,必须要及时处理解决。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你们倒好,把问题搁在一边,置之不理。问题没解决,老百姓只能找我。如果什么事情都等我解决,还用得了你们?”
  刘振明的话,像是一道魔咒,镇得邓志军等人张嘴结舌,哑口无言。
  “你们说,这事情怎么解决?”刘振明又摆了摆手中的控告信,眼光依次扫过,最后停在邓志军的脸上。
  “我已经叫人去现场了。”邓志军用手抹了下流到眼角的汗珠,“损坏的管线,叫马上修复。具体的情况,小王说一下。”说着,把头转向王向贵。
  刘振明盯着王向贵,问:“你说一下,什么时候能修复?”
  “这……这……这要看具体还差多少。”王向贵嚅嗫着说,“因为……因为……因为那些拆下的地方,都被埋在里面,还要清理。”
  “我不管你怎么清理,先给我架上临时线。还有,电视讯号也要恢复。”刘振明说着,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早上九点二十分,晚上八点前,无论如何要恢复水电。如果恢复不了,你们怎么办,自己去想。”说着,把手中的控告信用力地摔在茶几上。
  “啪。”一声响亮的声音,震得四个站立的着的身子微微一颤,目瞪口呆。
  看刘振明发怒的样子,又看着那四个呆若木鸡的人,林森木不由一阵感慨。老是听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眼前这景象,实在是太生动太真实了。他们可以不把法规当回事,可却不敢把这顶头上司给得罪了的。他不由有点感叹,怎么说,他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呀。可转而一想,也是他们活该,一点没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的人,受此训责,显然还是轻了点。
  “还站着干什么?”刘振明看着还站着的四人,大声地说。
  仿佛木偶的提线被拉了下,站立着的四个人都动了起来;更像是一道赦免令,让他们捡了条命似地,一个个灰溜溜地鱼贯而出。
  看着那四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刘振明似乎也出了口恶气,对着林森木,说:“我这样处理,您看能满意吗?”
  “满意,满意,非常满意。”林森木连连点着头。
  “那您……”刘振明看了下林森木手中的大信封,“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的话,可以一起向我提,我会认真处理。”
  林森木看出了刘振明的顾忌,是担心他还会向上告,便把那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说:“没有了,没有了。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要求?只要有电有水,也就可以了。”
  “那……”刘振明又瞟了下那大信封,“您尽管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这当市长的,如果连这点事也办不好,那还当什么市长?还不如回家卖红薯。”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林森木听了,也笑了笑,说:“我就知道这事情不找到你,是没办法解决的。我就是相信你,才会找你的。只要你能解决,我也省得再跑,这么热的天气,会中暑的呀。好了,你工作很忙,我就不再打扰了。我先走了。”说着,站了起来。
  刘振明也站起来,又看了下那大信封:“您这……”
  “哈哈。”林森木爽朗地笑起来,“这,还用得着吗?就放你这里好了,我用不着了。”
  刘振明也宽心地笑了,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明片盒,取出一张,来到林森木前:“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他们没处理好,你随时可以打给我,就是半夜也可以打。”
  林森木接过名片,看了下,说:“好,有事情我再找你。但更希望不用找你。我走了,你忙你的。谢谢你!”
  “不,应该谢谢您。”刘振明伸出手,与林森木紧紧地握了握。
  
  
             (五)
  
  电梯缓缓地下降,林森木感到心里那块石头也落地了。他相信,刚才刘振明对那几个人所说的话,足以让他们忙上一阵子的了。也许此时,他们已经派人去了,说不定今天就能通上电通上水,也有电视可看了。
  林森木出了电梯,走到大厅,一眼就看到门外树荫下站着王向贵,不由有点纳闷。这王向贵刚被刘振明训了一顿,此时应该是在拆迁现场处理那烂摊子才对,怎么还在这里?莫非又搞什么名堂来?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厅的王向贵,一见林森木,急忙走上前来,远远就喊:“老林。”
  林森木停住脚步,站在台阶前,问:“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王向贵几步走上台阶,掏出香烟,“老林,来支烟。”
  林森木接过香烟,正在想着这王向贵究竟是要干什么,王向贵已经把打火机打燃,凑上前来。
  “我这里有,我这里有。”林森木说着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
  “老林,外面有车,我送你回去。”王向贵毕恭毕敬地说。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林森木边说边走下台阶,慢慢向前走去。
  “这么热的天,走路太累了,我送你回去好了。”王向贵急忙赶上,挡在林森木前,“往这边走,车在那边。”说着,用手指着大楼边的停车场。
  林森木顺着王向贵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那里有辆小汽车,正缓缓地开过来。
  “不用了,真的不用。”林森木说着,又想往外走。
  王向贵一把拉住林森木的手:“你看,车都来了。你就坐车回去,我送你。”
  “不用,真的不用。”林森木看着那小汽车说,“我要想坐车,公交车就有。只是我爱走,走路可以煅炼身体。”
  “煅炼也得看时候。”王向贵依然拉着林森木的手,“再说,车子是现成的,坐上就是了。”
  小汽车在林森木跟前停了下来,两边的后车门一下就打开了,邓志军和吴天雄钻了出来。紧接着,前车门也打开了,开车的吕富梁也钻出车,把林森木围在中间。
  “老林,我送你回去。”吕富梁脸上带着笑容,“上车吧,上车吧。”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示意,请林森木上车。
  林森木看着眼前这四个人那显得有些做作的热情,那将他视为上宾的举动,心里不由感到有点滑稽。怎么说,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呀!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得着这么的盛情?如果不是刚才刘振明那一阵的发火,这些人会在这太阳底下等他?会用车送他?
  “不用,真的不用,我真的自己走就行了。”林森木不由地又说起这说了几遍了的话。
  见林森木不上车,邓志军显得有点的尴尬,说:“老林,您是不是还对这事情不放心?你放心,我已叫人去了,马上就会处理。这事情,也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让您多跑了这么的路。”
  “是的,是的,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吴天雄接着说,“本来,这事情是不应该有的,是可以避免的。主要是小王他们在拆迁过程中,没有全面合理安排,才会造成的。这可以说是工作中的失误,也可以说是责任心不强。但竟然事情发生了,我们会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以后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事情。也请您能够谅解。”
  邓志军和吴天雄的话,虽然显得很诚恳,但话中的意思,却是把责任都推在王向贵身上,要追究的话,这王向贵是要顶大头的。但话说回来,王向贵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这板子打在王向贵身上,王向贵只能自认倒霉。
  “是,是,是我的工作没做好。”王向贵有点惶恐地说,他见林森木把烟头丢下地,便急忙把香烟掏出来,抽出一支递给林森木,又给其它人一一递过去。
  林森木把香烟拿在手上,心里不由地有点可怜起这王向贵来。端着人家的饭碗,有时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看来,如果执意不上车,这王向贵真的要倒霉了。再说了,以后这拆迁的事,总要与王向贵再打交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要为了这坐不坐车一点小事让王向贵太难堪。
  “其实,这件事情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拆大楼时,把线路重新接上,也就不会变得今天这么复杂。”林森木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再说,拆迁是一个城市发展必然要走的过程,是好事。当然,问题总是有的,我也是理解你们的难处。但是,拆迁对老百姓来说,毕竟是一件大事,特别是涉及拆迁户切身利益时,如果不考虑具体的问题,不慎重对待每一件事,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对,对,您说得对。”邓志军见林森木的口气有点松动,急忙接上话题,“老百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只有事事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才能真正地做到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老林,我们一起去,也好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做,有哪些事情还要办的,一起解决。您看……”
  “老林,邓局长说的是,还有哪些事情需要做,我们一起去看,现场解决。”吴天雄也接着说。
  看他们这么地劝说,林森木实在是不想拂他们的面子。况且,这太阳底下就站上这么一会儿,还真是感到有点热辣辣。他也就不再坚持了,坐上了汽车。
  汽车缓缓地开了,车上的人各各想着心事,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只有从空调孔吹出的风,伴着引擎的低鸣,在车内缠绕着。
  
                郑德鸿  2008-12-15
婚礼进行曲

郑德鸿 Zheng Dehong
  《婚礼进行曲》内容简介
  新千年的第一个夜晚,刘淑贞在家里迎来了女儿的男朋友的首次登门。看着女儿与准女婿那么般配,那么亲昵,感到无比的欣慰。但同时,她回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当年,由于父亲是“黑五类分子”,全家将被遣送到农村。为了解救这苦难的家,她被迫嫁给出身“红五类”的沈根宝,使全家免遭遣送,躲过劫难,而她的青春从此葬送,留下深深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婚礼进行曲 (一)
  作者:郑德鸿
  
  (一)
  华灯齐放,霓虹闪烁,新千年的第一个夜晚,在人们的期待与欢呼中悄然到来了。
  
  刘淑贞站在小巷口,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以及那些悠然漫步的人们,她的心里顿时感到既热烈又温馨,暖烘烘的一片。新千年的开始,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日子;新千年的第一个夜晚,又将是一个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有多少人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又有多少人将这一美好的时刻永远地铭刻在心里,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刘淑贞此刻的心情实在好极了,今天是女儿的好日子,介绍给女儿的对象约好今晚七点上门相会,叫她这做母亲的怎不感到由衷的喜悦呢?
  
  说起女儿的婚事,刘淑贞可说是操够了心。女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这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竟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拖了下来,眼看着女儿年龄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做母亲的心里那份心事也一年比一年沉重。可女儿有女儿的择偶标准,并且老是幻想着哪一天会遇上一个白马王子,来一段浪漫之旅。这可叫她哪里去找?实在让她伤透脑筋。
  
  前不久,刘淑贞偶然遇到她以前工作的毛巾厂的工会主席方秀玉,虽然刘淑贞离开毛巾厂已经有十多年,但当年与方秀玉很是合得来,多年没见面,免不了说起各自的现状。得知刘淑贞的女儿还没找到对象,方秀玉自告奋勇,答应帮忙找一个。没过几天,方秀玉果真找上门,介绍了一个男青年,名叫高伟军,大学本科毕业,与人合伙开了家电脑公司,事业正蒸蒸日上;家庭条件更没得说,几个姐姐早已出嫁,就他独男,父母虽说已经离休,但当了那么多年的领导,早已给他攒下一份可观的家产,而究竟有多少,只有天知道,只晓得出手不凡,据方秀玉讲,当初办电脑公司,一下子就拿出几十万;而且相貌也不错,虽算不上百里挑一,起码也算得上个俊男,真可谓有才又有财,两全其美。所以,方秀玉一提这门亲事,全家赞成。自从方秀玉安排他们两个年青人见面后,女儿三天两日的往方秀玉家跑,每次回来,都是一脸的灿烂;虽然双方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但听女儿的口气,已是板上的钉了。只是,这未来的女婿这一段时间老出差,竟然还没来拜见这未来的丈母娘,直到前天回来,才约好今晚与介绍人一起来会会面。一想起这些,她的心里不由泛起一股融融的惬意。
  
  刘淑贞站了一会儿,心里不由有点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女儿还不回来,叫她如何安得下心?在这种非常特殊的时候,任何的疏忽与大意都是不容许的,这可是关系着女儿的终身大事啊!
  
  刘淑贞睁大双眼,注视着前方,仔细地搜寻着,希望女儿能尽早出现。然而,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就是不见女儿的踪影,她的着急也渐渐地变为不安。女儿说好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这一会儿竟是三个钟头,也不知到哪里去。再说,就算有什么事耽搁,也该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以免家里挂念。可是,什么都没有,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叫她此刻到哪里去找?要是再不回来,等会儿人家上门来,叫她怎么交待?她越想越着急,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移动双脚向前走去。她希望奇迹会在下一秒钟出现,她幻想着女儿会在那一眨眼的瞬间站在面前。
  
  刘淑贞走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顿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头脑也冷静下来了,自己这么无目的地寻找,哪能找得到?而说不定,就在此刻,女儿已经回到家里了。一想到这些,她再也站不住了,急转身往回走。到了小巷口,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女儿并没有在后面,便一头走进巷子里。拐了两个弯,来到家门口,又回头望了一下,才走进门里。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家俱摆放得整齐有序,干干净净的红砖地板显得稳重端庄,桌上那束盛开的鲜花更使这里增添了一份浓浓的喜庆气氛。刘淑贞见女儿不在这里,便又朝里面走去。
  
  客厅后面房间里电灯亮着,刘淑贞探头一看,还是不见女儿,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楼上灯没亮,显然,女儿不会在那里。她走到那既当厨房又做餐厅的后屋里,见丈夫沈根宝还坐在餐桌边,便问:“洁芳呢?”
  
  沈根宝稍稍抬起头,有点疑惑地看着妻子:“洁芳?”
  
  “洁芳回来没有?”刘淑贞见丈夫一副迷糊的样子,不由又大声地问。
  
  被妻子这么一喊,沈根宝回过神,忙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出去……”
  
  “哎呀,这孩子……”刘淑贞不由又急起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回来。”
  
  “你也别着急,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沈根宝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你当然不急,只要有酒喝,火烧屁股你也不挪窝。”刘淑贞有点鄙夷地说。
  
  “你急有什么用?洁芳不回来,又不是我叫她不回来,你怪我有什么用?”沈根宝不满地回望了妻子一眼,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菜叶,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刘淑贞被丈夫这一顿抢白,顿时哑口无言,想想也是,女儿不回来,怪谁去?只是这时不见女儿,她的心里怎么也不安稳。她感到束手无策,竟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丈夫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嚼着。
  
  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刘淑贞顿时来了精神,她相信是女儿回来了。她急忙转身走去,来到客厅,果然是女儿,不由惊喜交集,冲着女儿问:“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沈洁芳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在客厅当中站定,笑盈盈地说:“我没去哪,我去做头发。”
  
  刘淑贞定睛一看,果然,女儿那一头长发,已经挽到头顶上,那一绺一绺的黑发,弯弯曲曲地盘缠在一起,还抹上了一些金黄的颜色,看上去眼花缭乱,加上那精心描绘的眉毛和刻意涂抹的嘴唇,整个形象靓丽多彩。
  
  刘淑贞的心完全放下了,女儿这时回来,离约会的时间绰绰有余,而且,女儿这么一打扮,更增添了几分娇媚,显得更加耐看。对于即将到来的会见,女儿的美丽,将带给未来的女婿一份惊喜,做母亲的也将脸上有光,她不由有点欣欣然,便说:“那你赶快去吃饭,人家等会就要来了。”
  
  “我已经吃过了。”沈洁芳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去。
  
  “吃过?你在哪里吃?”刘淑贞疑惑地看着女儿问。
  
  “在伟军那里。”沈洁芳回答说,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眼睛也因此而放着光。
  
  “什么?”刘淑贞一听,不由睁大眼睛,“你在伟军……在他家吃饭?”
  
  “是呀。”沈洁芳不以为然地说。
  
  “你……怎么能在他家吃饭?”刘淑贞不由皱起眉头。
  
  “那又有什么呢?看你,大惊小怪的。”沈洁芳看着母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呀……人家还没上门来,你倒先往人家跑。你也不想想,这样子说出去,人家会怎么看?”刘淑贞说着,也在沙发上坐下,“再说,今天是他来我家求亲,无论如何要把自己抬得高一点,将来说话才有本钱,也让人家瞧得起。如果先往人家那里跑,那就自己掉价了,以后说话也没声。”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了。什么人家不人家的,我的事跟人家有什么关系?”沈洁芳摆了摆手说,“什么抬高点?什么掉价?我又不是做买卖,还压称花呢。”
  
  “我也没说你做买卖,我只是说,说亲历来是‘有男求婚,无女求嫁’。不管喜欢不喜欢,没有姑娘家自己送上门的。”刘淑贞说着站起来,大有不把这利害关系说个清楚不可的样子。
  
  见母亲那份认真的样子,沈洁芳不由笑了起来,她往沙发后背挪了挪,使得身子坐着更舒服,然后,看着母亲说:“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不清不楚的。自己送上门?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堂堂地去,正正地回,还怕人家说什么?再说,只要我愿意,别说吃一顿饭,就是晚上住在他那里,又算什么呢?”
  
  “你……你说什么?”刘淑贞听了女儿的话,不由大惊失色,她盯着女儿,想从女儿身上找出可以证明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女儿的地方。但看女儿那坦然的样子,又感到女儿身上并没有什么让她担心的迹象。不过,尽管如此,女儿那大胆且有点出格的话,还是让她有点担忧。
  
  见母亲那紧张的样子,沈洁芳又是一笑,也站起来,说:“你紧张什么呢?好像我是羊入虎口似的。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傻,也没那么贱,但也没有你那么古板。爱是双方的,缺了谁也不行,但若是找到了,挡也挡不住。但反过来,如果看不上,你就是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动心,想请我吃饭?我还不给面子呢。好了,不说了,我要换衣服了,我可不想耽误了我自己的事。”说完,迈着轻松的脚步,走了进去。
  
  望着女儿那轻盈的身影,回味着女儿那虽是俏皮却又饱含哲理的话语,刘淑贞不由陷入了深思。也许,女儿的话是对的,爱是双方的,真情实意的爱情确实是令人神往且不可阻挡的。
  
  况且,女儿的幸福就是母亲的幸福,女儿有个好去外,那可是母亲的最大安慰。对照女儿,刘淑贞不由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那可是没有半点爱的婚姻啊!那没有爱的婚姻,尽管是那么的不道德,那么的近乎残忍,可是,当一个人的婚姻与一个苦难的家庭连在一起的时候,当个人的意愿不得不屈从于严酷的现实的时候,那没有爱的结合,不也是那么的不可阻挡吗?
  
  刘淑贞不由回想起当年,回想起那令人心悸的往事,那一桩桩刻骨铭心的屈辱,那一幕幕令她肝肠寸断的过去,顿时浮现在眼前……
  
  婚礼进行曲 (二)
  作者:郑德鸿
  
  (二)
  终于看到家门了,刘淑贞心里不由一阵慌乱,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摸了一下那封电报。
  
  电报是昨天傍晚收工时,生产队长从大队部带回来的,电文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今天早上,她便从插队落户的山村出发,走了近三个小时的山路,赶上了中午从公社所在地坪山镇开往城里的汽车,又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回到城里。她不知道母亲病得怎么了,虽然她知道母亲身体并不怎么好,可以前也从没有什么大病,如今,居然一封电报把她从遥远的山区召回,一定是病得不轻了。
  
  刘淑贞加快脚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门虚掩着,一下便推开了,只见母亲叶文韵和父亲刘天成正与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着什么。她几步走到母亲跟前,急切地问:“妈,你怎么啦?哪里病了?”
  
  叶文韵见女儿突然进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阵,才说:“啊……没什么。你才回来,先去洗洗脸。”
  
  刘淑贞看着母亲,心里有点纳闷,母亲说话怎么显得有点慌张?而且,那脸色看上去也不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但如果没有病,那为什么要她回来?这一来一回,不但少出了几天的工,车费也多花了。不过,也许母亲真的是病了,只不过她一时看不出来。
  
  “妈,你究竟哪里不舒服?”刘淑贞注视着母亲,不放心地说。
  
  “啊……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叶文韵避开女儿的眼睛,脸上露出一阵尴尬。
  
  “那你为什么给我发电报?”刘淑贞把电报拿出来,问。
  
  刘天成走过来,接过电报,说:“嗯,是这样,你这么久没回来,你妈想你。另外,有张电报,你请假也较容易。”
  
  刘淑贞听了父亲的话,默默不语。想想也是,下乡近一年了,她只在春节与端午节回来,一次也就住上那么的几天。而端午节到现在,一晃又是几个月了。倒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使她回不了家。作为出身在“历史反革命”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艰辛,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勉强生存下去。而且,家庭经济的拮据,使得她不敢随意多花一分钱,来回的车票钱,对她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如果不是那封电报,她已经把回家的日子定在了国庆节,因为二十周年的大庆,知青们怎么说也想回家看看。
  
  “我不是写信给你了,我国庆节就回来。信没收到?”刘淑贞张大眼睛问。
  
  “收到了。只是……噢,这位是以前我们街道里的陈秋云陈阿姨,现在调到公社革委会。快叫陈阿姨。”叶文韵指着那中年女人说。
  
  “陈阿姨。”刘淑贞朝着陈秋云叫了一声。
  
  “瞧你这女儿,长得多漂亮。那年我在这里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也就五六岁。”陈秋云看着刘淑贞,伸手在前面比了一下,“真快,有二十岁了吧?”
  
  “还没有。再过两个月才十八。”刘淑贞有点腼腆地说。
  
  “那是实岁,虚岁十九了。”叶文韵急忙插嘴说。
  
  “十八也行,十九也行,都行。”陈秋云说着,朝叶文韵眨了下眼睛。
  
  刘淑贞不想再与陈秋云多说什么,毕竟她与陈秋云初次见面,确实没什么话好说。不过,她心里隐隐感到这陈秋云来她家,似乎与她有着什么牵连。而且,从父母的眼神里,她也感到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并且,最让她担心的事竟然只是一场虚惊,她的母亲根本就没病,这多少使她感到有点不是滋味。但话说回来,她心里何尝不是希望母亲没病?见母亲好好的,她的心里便也安了下来,便走进里面的天井,从井里打起一桶水,擦洗起来。
  
  刘淑贞擦洗一阵后,又向外间的客厅走去。走了几步,她突然感到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似乎小了点,像是在讲什么悄悄话,刚才的疑问不由又升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但她只听到母亲说的一句话,“晚上我带她去”。
  
  刘淑贞走到客厅,只见陈秋云已经站起来,像是要走了,父亲与母亲也站着,看样子他们的事已经谈完了,她便也站住。
  
  “淑贞,阿姨要走了。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玩玩。”陈秋云见刘淑贞出来,便微笑着说。
  
  “好的。”刘淑贞应了一声。尽管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要去这还陌生的陈阿姨家,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多坐会嘛。”刘天成有点谦卑地对陈秋云说。
  
  “不要啦,我还有事,先走了。”陈秋云说着走出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那事就这么定了。”
  
  “一定,一定。”叶文韵连连点头说。
  
  刘淑贞见陈秋云走了,便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了。她见母亲走进来,便问:“妈,陈阿姨来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来走走。”叶文韵回答说。
  
  虽然母亲说得很轻松,但刘淑贞却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份沉重,而母亲那看似微笑的脸上分明写着忧伤,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而且与陈秋云有关?便又问:“那她以前她怎么没来?我从来也没见过。”
  
  “你这么久没回来,当然没见过。阿贞,陈阿姨可是帮了我们家许多忙的。”叶文韵说着,在椅子上坐下。
  
  “帮忙?”刘淑贞有点不解地问。
  
  “是这样,”刘天成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看着女儿说,“市里已经决定了,‘黑五类’人员将要遣送到农村上山下乡,现在正在摸底排队,名单很快就要公布了。刚才秋云就是来告诉这件事的。她现在是公社政工组的副组长,名单都经过她的手。因为以前她在我们这个街道居委会当过文书,所以她这次特意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早做准备。”
  
  “上山下乡?”刘淑贞吃惊地张大眼睛。
  
  “而且是整家都去。”刘天成避开女儿的眼睛,难过地低下头。
  
  刘淑贞只感到头脑里“轰”地一声,炸了开来,震得耳膜“嗡嗡”直响;身上的热血直往上涌,似乎要把头胀裂了。上山下乡、遣送、全家,这几个词汇像汹涌翻滚的泥浆,顿时塞满了她的脑海。作为一个知青,她完全清楚这一切将造成的是什么。
  
  自从去年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以后,全国掀起了上山下乡运动的新高潮,刘淑贞也同其它同学一起,到山区插队落户。然而,农村严峻的生存环境,年轻而且单身的知青,没有家庭的资助,是很难在那里生活下去的。虽然她的家庭是那么的贫困,四个上学的弟妹与多病的母亲,全靠父亲那五十来元的工资支撑着。就是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钱,母亲也要挤出一点,买些鱼干肉酱什么的,寄到山区给她。如果父亲被遣送山区,全家跟着去,仅靠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那么微薄的收入,怎么能养活这一家人?
  
  刘淑贞看着父亲与母亲,心里波涛翻滚。然而,她知道,对于这种政治运动,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无条件服从。一个被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分子”,任何的痴心妄想都是枉然,任何的抗拒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更残酷无情的镇压而不是其它。她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滑向那无底深渊。
  
  刘淑贞缓缓地环顾着这个苦难而多事的家:本来不大的客厅,父亲硬是用一些杂木板隔了一个小间,摆上一张竹床,让最小的弟弟睡觉用;一张已经摇摇晃晃的饭桌,如果不是那几片像夹板似的钉着的木板,也许早就塌了;几只老旧的椅子,一坐上去便歪向一边,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地面的砖早已破碎裂开,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四面的墙壁更是斑驳脱落,时不时掉下一些沙土来,所有这些,组成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
  
  然而,这毕竟是她的家,尽管拥挤,尽管破落,却是一家人赖以遮风避雨的所在,也是维系全家人的精神支柱。如果全家都到农村,那这个家便不再存在,唯一的精神依托也将彻底崩溃。
  
  “那怎么办呢?爸,妈,我们怎么办呢?”刘淑贞只感到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不稳,便扶着椅背坐了下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时间也好像停止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三个人都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悲哀之中,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终于,叶文韵站了起来,走到女儿跟前,拉起女儿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阿贞,你跟我来。妈有话对你说。”
  
  刘淑贞抬起头,看着母亲,她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阴冷的余光。她缓缓地站起来,机械地移动双脚,跟在母亲的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进房间……
  
  婚礼进行曲 (三)
  作者:郑德鸿
  
  (三)
  “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吗?”刘淑贞见丈夫沈根宝又要往酒杯里倒洒,不由皱起眉头,“也不看现在几点了。”
  
  “再这一杯就好,再这一杯就好。”面对妻子的数落,沈根宝露出一副顺从的样子,可那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狡黠,“再说,今天是好日子,多喝一点也是应该的嘛。”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把酒杯倒满。
  
  刘淑贞见丈夫那死皮赖脸的样子,不由心中有点恼,丈夫嗜酒如命,永远也有喝酒的理由,如果硬加阻止,免不了又是一场口舌。但此时,她可不想因此而闹不快,把喜事给冲了,只好忍了下来。
  
  “那你快喝了,不然等一会人家来了,你还在喝酒,那像什么?”刘淑贞有点厌烦地说。
  
  沈根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夹起一块豆腐填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抬头见妻子一直盯着他,自知理亏,忙把豆腐咽下,再次端起酒杯,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完,然后,放下酒杯,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起身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
  
  刘淑贞急忙把桌上的菜收进菜橱里,把那些碗筷酒杯洗干净,又迅速地擦了擦桌子,然后,走出厨房,来到客厅里。她抬头看了下墙上挂着的钟,才六点三十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而该做的事似乎都做了,心里才感到安稳了些,便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世界各地庆祝新千年到来的活动报道,那一幅幅载歌载舞的画面,不由令刘淑贞也跟着兴奋起来。是呀,选在这举世同庆的日子,会见未来的女婿,实在是一个好兆头。虽然她还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为人外事又是怎么样,但从女儿的言谈中及方秀玉的赞誉里,她相信这一切都错不了,她的心里也早已认可了这桩亲事,只差当面说出来;她相信这一切都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想到这些,刘淑贞顿时感到一阵激动,但同时,她也担心自己会不会把什么疏忽了。她四下里看了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落下缺陷,便把茶几上那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具稍稍挪了一下,使之看上去更顺眼些。
  
  隔着茶几,沈根宝正悠然地吸着烟,他那有点臃肿且显得苍老的脸上泛着红光。尽管今天的酒还没喝够,但他仍然感到满足了,而对于妻子的唠叨,他是早就习惯成自然,根本就不当回事。妻子唠叨归唠叨,但也仅仅只是唠叨而已,他的酒却是从来没少喝。虽说家里的事情基本上是妻子做主,他这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往往说话不顶事,但反过来,却也落得个坐享其成,事事不用操心。
  
  当然,对于今天的事情,沈根宝还是格外用心的,毕竟这桩亲事关系到女儿的一生,作为父亲,他也感到事关重大,大意不得。
  
  “你是说,他们七点……”沈根宝说了一半停下,打了一个酒嗝,“七点要来?”
  
  “那还用问。”刘淑贞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
  
  “这么说,洁芳的事情今天就能定下了,以后再也用不着为她操心了。”沈根宝怡然自得地说,“我早就说过,女儿是草籽命,落到哪算到哪,只要是好地方,就会长起来。如果没肥没水的,风吹了又跑的。”
  
  “你乱说什么?什么风吹了又跑的?”刘淑贞瞪着眼睛说,“洁芳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对象,要的是天长地久的。我可告诉你,人家今天是头次来的,你可别再乱说,少说几句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我知道你一喝酒,嘴巴就闲不住,但今天 你可要注意点,最好拿把锁锁上 。”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得你交代?”沈根宝迅速地白了妻子一眼,不满地说,“我可是要当岳父的了,有什么不能说?我要是真不说话,人家还以为我不同意。到时你们又骂我。”
  
  刘淑贞听出了丈夫话里的不满,要是平时,免不了又要说丈夫几句,但今天她可不想事情弄得太紧张,便松下脸来,露出温和的样子,说:“我不是说你不能说,我是怕你等一下说起又没完。人家是来说亲的,不是来听你讲故事。再说,你就是不讲话,人家也不会把你这岳父给丢了的。”说完,朝着丈夫轻轻一笑。沈根宝听了,脸色也跟着温和起来,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刘淑贞看丈夫安静下来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也看着电视。然而,她却感到精神 怎么也集中不到那些画面上,总感到还有什么没做好。猛然想起女儿说要换衣服,不知换好没有?好像也有那么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下来?她争忙起身朝里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女儿的房间。只见女儿正站在镜子前,正在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绒料连衣裙。
  
  沈洁芳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又从镜子里看到母亲走进来,便说:“妈,你来得正好,帮我把后面的拉链拉上。”
  
  刘淑贞走过去,一边拉着女儿背后的拉链一边问:“这件什么时候买的?”
  
  “是伟军刚从广州带回来的。最新款式。”沈洁芳看着镜子里的连衣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刘淑贞想起来了,中午她正在厨房忙着的时候,看到女儿拿着一大包的东西上楼去,显然就是这连衣裙了 。这么说,女儿今天已经去伟军家两次了,而且把这看来价钱绝对便宜不了的礼物带回家,并且当做对方的体面穿出来亮相。
  
  尽管刘淑贞知道,这一件连衣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如今的年青人,一见钟情便山盟海誓,巴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当成礼物献给心上人,以博取欢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毕竟女儿与高伟军相识不久,一下子就收人家的东西,她还是感到有那么的早了一点。她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往事,当年,她收下沈根宝送来的两块布料,让缝纫店做成一套衣服,衣服拿到手,第二天也就出嫁了。所以,对于女儿身上的这件连衣裙,尽管看上去非常的合身与高雅,但她心里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款式是不错。”刘淑贞轻轻地抚了一下女儿的肩头,使得那衣服更熨贴,“只是,你怎么一下子就收人家的东西?你们毕竟才认识。一个女孩子家,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要稳重点才行。”
  
  “妈,你说什么呢?我哪点不稳重?”沈洁芳转过身子,面对母亲,俏皮地说,“要说思前想后,我早把三百年前三百年后的事都想遍了,你还要我再想什么呢?你以为一件衣服就可以把我收了去?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真的就那么的好哄吗?”
  
  听了女儿的话,刘淑贞感到她的担心也许真是多余的,是呀,女儿实在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而是差三岁就三十的大姑娘,根本就无须她去点拨。但女儿永远是她的女儿,作为母亲,她不可能因为女儿大了而不说什么,便又说:“我也不是说你什么,我是教你,毕竟我是走过来的人,吃的盐比你多。因为你们以后是要过日子的,现在踏实一步,将来说话才会重一分。这是经验,也是……”
  
  “好了好了,现在可不是比吃盐多的时候,只吃盐是过不了日子的。”沈洁芳打断母亲的话,有点不耐烦地说,“你那些经验,都是老黄历了,对付爸爸还可以,拿到外面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过时了。”
  
  老黄历?过时了?刘淑贞不由怔了一下,把目光投向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了的脸,尽管整个的轮廓依然是那么的清丽,线条还是那么的分明,然而,那略显松弛的下巴,那刻在眼角的鱼尾纹,那浮在脸颊的几个浅浅的斑点,以及头顶上的几根白发,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难怪说出来的话里也含着老气,难怪女儿会不爱听。她顿时哑口无言。
  
  沈洁芳并没有查觉到母亲表情上的这一细微的变化。她转过身,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以寻找那最佳的感觉,她的快乐也在这寻找中被迅速地唤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妈,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看?”沈洁芳看着镜子里的母亲,撒娇着说。
  
  刘淑贞仔细端祥着镜子里面的女儿的脸,那细细而微弯的二道蛾眉欢快地舒展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明亮又清澈,那小巧的鼻子下面,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开启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而这一切,又是那么巧妙地分布在那瓜子形的脸上,恰到好处。
  
  刘淑贞看着女儿的脸,她感到女儿的脸活脱脱地就是从自己的模子上倒去的,她仿佛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不也是这么的俊俏,这么的光艳照人,而且笑起来嘴角处还多了一个迷人的小酒窝。她越看越自己与女儿是如此的相像,不,是女儿像自己。况且,女儿此时的幸福与那漂亮的脸不能说没有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至关重要。可是,自己当年那张漂亮的脸并没有带来舒心的日子,反而因此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锁,遗恨终身。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轻抚自己的脸,她的思绪也在这瞬间飞到那遥远的过去……
  
  婚礼进行曲 (四)
  作者:郑德鸿
  
  (四)
  “阿贞,你坐下。”叶文韵见女儿 走进房间,便指着床铺说,自己先坐了下来。
  
  刘淑贞看着母亲,她不知道母亲要对她说什么,但却从母亲那眼光中看到了一股以往即使最为困苦时也不曾有过的沉重。她缓缓走到床前,迟疑了一下,便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母亲,默默地等待着。
  
  叶文韵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的严肃,紧紧地盯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粗气,说:“阿贞,妈今天叫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你的事情。”
  
  “我?”刘淑贞睁大眼睛,一脸的迷惘。
  
  “是你的事情。”叶文韵肯定地说,口气悄悄缓和了点,“我们这个家你是知道的,你也吃了很多的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这个家已经彻底地破碎了,等通知一来,马上就得走,而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倒没什么,死了也就算了,已经无所谓了,我也认命了。只是苦了你们几个孩子。弟弟妹妹还那么小,到了农村,只有死路一条。这都是你爸爸造的孽呀,如果他没参加什么‘三青团’,当什么‘地下秘密联络员’,哪里会有今天?”说着说着,泪水渐渐盈满了她的眼眶。
  
  刘淑贞默默地听完母亲的话,心里像是吞了铅似的沉重。母亲说的话,句句都是残酷的现实。对于父亲的过去,他是负有历史责任的,他在解放前读大学时加入了“三青团”,这成为他永远抹不不掉的污点。但对于当“地下秘密联络员”一事,他至今仍矢口否认,辩解那是临解放时国民党内部糊乱编造的,那花名册里的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也不知道那“地下秘密联络员”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那些被缴获的国民党档案里白纸黑字,他的辩解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被认为顽固抗拒,受到更严厉的处罚。如今,对他的惩处又将加剧,并且将演化为全家的灾难。尽管灾难还没发生,但是,事态的发展必将而且很快地显现,她的一家也将由此坠入无底的深渊。
  
  然而,面对如此悲惨的未来,刘淑贞既无法抗拒更无力改变,她此时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把那满腔的哀怨化为泪水,不加阻拦地流出来。她低着头抽泣着,她感到世界在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叶文韵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阿贞,家里姐妹你最大,也只有你能体会和理解。你也不小了,已经十九岁了,所以,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你还年轻,日子今后还长着,如果苍天有眼,我希望能看到你不跟我受苦。这辈子我跟着你爸爸,可是受够了。我不希望看你走我走过的路。这条路实在不是人走的呀。”
  
  “妈,你说的我都懂。”刘淑贞抬起头,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全家到农村是很苦,很难,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也不能不去。弟弟妹妹现在是较小,但总会长大的,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再苦再难也能克服。再说,农村苦是苦,可农民祖祖辈辈住在那里,他们能过,我们也能过。”
  
  叶文韵见女儿一副视死如归、豁出去了的样子,丝毫也没有领会她话里的含意,不由有点愕然。可也是,她没把把事情说出来,女儿又能想到哪里呢?最多也只能想到全家去了农村怎么办。可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感到还是不能直截了当地把真像揭开,她必须掌握火候,在关键的时候才把那关系着全家人命运的事说出来。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有关“黑五类分子”将被遣送农村的事情已传得满城沸沸扬扬,一些人已在四处打听消息,并做各种准备。毕竟,“黑五类分子”属专政对象,与知识青年在性质上是不同的,对他们采取的是强制性的措施,根本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由于是大势所趋,所以,叶文韵一家也跟其它“黑五类分子”家庭一样,虽然忧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听凭命运的安排。
  
  然而几天前,事情却突然出现转机,陈秋云来到叶文韵家,在告知了有关的情况后,又说起了一件令叶文韵夫妻既悲又喜的事。原来,那陈秋云的丈夫吴兴平现任市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组长,是市里面几位掌握实权的人物。他有一个外甥叫沈根宝,在铸造厂工作,父母去世多年,孤身一人还没成家。因为家庭成份好,这几年一直借调到市里的专政队,后来市里成立民兵指挥部,由于有舅舅的关系,让他当看管组组长。如果能将刘淑贞嫁给他,那刘淑贞就成了成份最红的“革命工人”家属,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连全家也都跟着沾光。但最重要的是,如果成亲,吴兴平便会运用手中的权力,将刘天成的名字从遣送对象名单中划掉。这样,刘天成便不会被遣送到农村,全家便也可以仍然留在城里,刘天成的工作也得以保留,可以说,一家人都得救了。
  
  但是,这件事情的关键是,如果刘淑贞愿意嫁给沈根宝,那一切都 好办;如果不愿意,那一切便都泡汤了。并且,这件事情是不能拖得太久的,如果遣送名单定下,公布出来,要想更改可就难了。所以,这几天叶文韵、刘天成与陈秋云彩商量了好几回,最后决定先将刘淑贞叫回来再说。
  
  叶文韵极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是苦惯了,所以不怕苦。妈也不怕苦,妈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妈是为你们着想。虽然你爸成份不好,但毕竟在城里住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找找人还可以找到。可到了农村就不同了,人生地不熟的,又是“黑五类”,农村里的“黑五类”比城里的更不好过。如果全家下去了,那你们几个孩子可是要顶一辈子黑锅,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刘淑贞静静地听着,心里不由翻滚起来。确实,城市与农村不但在物质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在政治上,农村中的阶级斗争更为残酷。在下乡的这些日子里,她耳闻目睹了太多太多的贫下中农对地主、富农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种种手段。那些“黑五类分子”不但做同样的农活不能拿同样的工分,而且被当做永远 的“活靶子”,大会批判小会斗争,一有政治任务,便以“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名义,先拿他们开刀。如果父亲到了那里,必然加入他们的行列,被永远地踏在脚下;作为家属的她及弟弟妹妹们,也将永远抬不起头来。一想到这些,她的心脏便不由地一阵紧缩,脸上一阵苍白。
  
  叶文韵看着女儿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女儿的心头上了,便改用征求的口气说 :“阿贞,你是家里能拿主意的,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已经身不由己的刘淑贞又能怎么办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既然政策这样定,想也没有用,躲也躲不掉。我明天就回生产队,先向队长讲一下,看能不能先腾出间房子。不然,一家这么多人,到时住处不好安排。”
  
  “啊……别……你先别去讲。”叶文韵急急地说,“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再说……再说,等通知真的来了再说。”
  
  “还等什么时候再说?事情明摆着,还等什么通知?”刘淑贞不解地看着母亲说,“你知道我们那里住房有多紧张吗?空房子早就没有了,有的知青住的是以前关牛的房子。如果不早点想办法,到时去住哪?”
  
  “嗯……是这样……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如果你……”叶文韵看了女儿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刚才陈阿姨来讲,如果想想办法,找点门路,也许……也许可以不去。”
  
  “真的?”刘淑贞瞪大眼睛盯着母亲,恨不得一下子将母亲心里藏着的都掏出来,那张着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叶文韵避开女儿的盯视,把头转向一边,点了点头,说:“是真的。”
  
  “那我们……可以不去了?”刘淑贞激动地站起来,抓住母亲的手问。
  
  “你坐下,你坐下听我说。”叶文韵抽回手,等女儿重新坐下,才又开口说,“阿贞,你也不小了,妈也不可能跟你一辈子。所以,妈想趁早给你找个对象,以后妈也好有个依靠。”
  
  找对象?刘淑贞一下子 坠入五里雾中,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她提出这个问题。而且,找对象与全家被遣送到农村,根本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对于抱着一种赴难心态的她,哪里还有找对象的心情?再说,以她的年龄,现在找对象,实在是早了点。作为一个前途渺茫的知青,一个身无分文食不果腹的女孩子,一个正苦心积虑想着怎样与家庭共度难关的女儿,个人的婚姻大事,实在是无法想像且太为遥远了。她茫然地看着母亲,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找对象?”
  
  “是找对象。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去见面。”叶文韵正视着女儿说。
  
  既然事情挑明了,总得说个明明白白,至于女儿愿不愿意,那是另一回事,叶文韵便把这关系着女儿一生及全家命运的事的来龙去脉,以及所能产生的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人,我是还没看,只听陈阿姨讲长得还可以;年纪虽然大一点,但二十八岁也不是大很多;最主要的是工资有保障,成份好。以我们家现在的情况,能找到这么的人,实在是很好的了。”叶文韵说完,看着女儿,等待着女儿对此事的反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淑贞完全明白了。什么电报,什么陈阿姨,什么为她的将来着想,加起来竟是一个圈套!她想起了刚才陈秋云讲的话,以及那略带诡秘的眼神;她想起了父亲对那封电报 的所谓解释,以及母亲那遮遮掩掩的举动,他们分明是串通一气,在打她的主意。什么年纪不小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什么跟她商量,什么由她拿主意,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已经都讲好了,正逼着她晚上去相亲,根本就没有她思考的余地。她感到自己已变成一条砧板上的鱼,正在等待着别人的宰割。她不甘心就这么地束手持毙,她要冲出这精心构造的人间樊篱,回到那无边的海洋。她霍地站起来,冷冷地说:“我不要。”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叶文韵慌了,忙追上去,拉住女儿的手,哀伤地说:“阿贞,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刘淑贞挣脱母亲的手,大声地说,“要嫁你去嫁。我不嫁。”
  
  “阿贞,你听我说。不是妈逼你嫁,妈也是没有办法的,是为了你们一家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了。”叶文韵说着哭了起来。
  
  刘天成听见哭声,忙走过来,站在门口,看着那母女俩,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说:“哭有什么用,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成?”
  
  “我跟她商量,可她就……”叶文韵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们跟我商量?你们已经把我卖了,还谈什么商量?”刘淑贞说完,转身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婚礼进行曲 (五)
  作者:郑德鸿
  
  (五)
  
  “妈,你看什么呢?我叫你看衣服,可你眼睛看到哪里去了?”沈洁芳对着镜子大声嚷了起来,“你说这件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刘淑贞回过神来,急忙上下打量起女儿身上的连衣裙,“嗯,这领子款式不错,这嵌镶也很精致,颜色也好,只是这腰身紧了点,要是天气冷了,里面就不好再穿毛衣。”
  
  “哎呀,你到底懂不懂,这紧身衣哪有套毛衣的?”沈洁芳转过身,微微偏着头,“你没看电视上的那些摸特,毛大衣也是单穿。”
  
  “那是在舞台上,装着空调暖气。要是穿那样上街的话,保准感冒。”刘淑贞一本正经地说。
  
  “照你这样说,那上街就该披条羽绒被,那就稳当了。你没到外面去看看,今天穿短裤的都有,是超短裤,还有超短裙。也没看她们一路打喷嚏。”沈洁芳说着,笑了起来。
  
  刘淑贞也笑了,女儿说的确有其事,如今这服装真是千奇百怪,花样百出季节不分,夏天的短袖衣服却配着风帽,明明是为了御寒的皮革却做成超短裙超短裤。大冷的天,看着那些女孩子两条腿套着薄薄的丝袜招摇过市,心里直替她们打哆嗦。至于那些裸肩光脊露脐的,好好的衣服却打上补丁,裤脚衣摆故意弄得毛绒绒像破烂的,则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你要是不嫌冷,你穿就是了。”刘淑贞附合着说。再说,女儿正在兴头上,如再嫌东嫌西,弄出不快来,岂不扫兴。况且,这连衣裙穿在女儿身上,还真挺合身,女儿那苗条的身材,看上去更加婀娜,更加娇艳,她的心里不由地赞叹起高伟军的眼光,居然会买到如此精美的礼物。
  
  沈洁芳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突然,她想起今天没见到哥哥沈志强的影子,便问:“妈,哥怎么还不回来?”
  
  “我中午就打电话给他,说伟军要来,但他说今晚要陪一个客户。刚才我又给他打电话,他说正陪着那客户,要晚点才回来。”刘淑贞回答说。
  
  “那嫂子也不回来?”沈洁芳又问。
  
  “她说今晚要去开同学会,每年一次的,也不回来。”刘淑贞又回答说。
  
  “我就知道他们总是有事。”沈洁芳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好像回来一趟就少挣了个金元宝似的。”
  
  刘淑贞见女儿不高兴,忙说:“你也别怪你哥,如今外面做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人家那客户大老远的来这里,你哥不去陪行吗?再说,人家也是早就约好了的。你嫂子一年才一次聚会,不去也不行。”
  
  “她一年一次,我还一辈子一次呢。”沈洁芳有点恼火地说,“不回来就是了,说那么多理由干什么。他们不回来我就嫁不出去呀?”
  
  虽然女儿说的话有点刻薄,但刘淑贞知道这只不过是气话罢了。毕竟,今天未来的女婿上门要来,女儿总希望多几个人撑面子,也好热热闹闹一回。如今,儿子媳妇孙子都不回来,难免冷清点,也难怪女儿不高兴。话说回来,儿子确也不常回家。这几年,先是搞装修,接着搞广告,现在又办起了公司,钱是挣了不少,但家也像旅馆,三天两日不回来是常事。后来结了婚,买了套房子在外面住,回来的次数更少了,十天半月能见一次就不错了。但儿子终归是儿子,做母亲的心里还是护着他,便说:“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哥,你哥对你那么好,如果不是真的脱不开,怎么会不回来?他那么疼你,你要什么他都买给你,哪一次没依你?”
  
  “他不回来就算了,你还讲钱干什么?买东西?没他人家就买不起了?”沈洁芳依然没好气地说,但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了。
  
  刘淑贞知道女儿的脾气有点乖张,高兴了什么都行,不高兴可就难侍候。见女儿不再那么绷着脸,忙堆起笑脸,顺着势头,像哄小孩似地说:“你也别多心,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哥回来,我骂他一顿。好了,客人要来了,看你这样子,还以为你不要人家了。你不要我可要,我可是再也没地方找这么的一个了。”
  
  听母亲这么一说,沈洁芳肚子里的气顿时全消了,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说:“你可说清楚点,是我要不是你要。你要你去嫁给他。”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死丫头,尽讲这鬼话。没大没小的。”刘淑贞用指头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着说,“你要的和我要的都是同一个目标,你要的是丈夫,我要的是女婿。”
  
  沈洁芳笑过以后,似乎意犹未尽,便朝门口走去,说:“我让爸爸看看。”说着,走下楼梯。刘淑贞也跟着,一起来到客厅。
  
  “爸,你看这衣服好看吗?”沈洁芳站在客厅中间,身子轻轻地摇摆着。
  
  “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沈根宝看着女儿,满意地点着头。
  
  “还是爸爸有眼光。”沈洁芳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就地缓缓地转了个圈,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
  
  刘淑贞见女儿的情绪这么好,丈夫也一脸的轻松,她的心也完全放松了,便笑着对女儿说:“你看你,还像个孩子似的。”
  
  “本来我就是孩子的嘛。”沈洁芳圆睁眼睛,抿起嘴,作了个怪相,把头歪向父亲,“爸,你说我是不是孩子?”
  
  “你当然是孩子啦,你是爸爸的孩子。”沈根宝笑呵呵地说。
  
  “你看,爸爸说的是不是?”沈洁芳看着母亲,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
  
  “是啦是啦,你们这一老一小的,老的老顽童,小的小天真,永远也长不大。”刘淑贞说着,也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她见女儿还穿着拖鞋,又说:“你赶快去把鞋穿上,不然人家来了,怎么见得了人?”
  
  “那又有什么呢?”沈洁芳伸直双脚,又往上抬了抬,用一种撒娇的口气说,“我就是打赤脚,他也不敢说 。再说,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
  
  刘淑贞一听,不由急了,站起来走到女儿前,指着墙上的时钟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人家马上就要来了,你还耍什么疯?”
  
  沈洁芳瞟了一眼时钟,不但没有起来,反而往沙发后背靠去,慢条斯理地说:“你着什么急呀,还早着呢。他呀,早一分钟不会,晚一分钟不敢。”
  
  刘淑贞不由听呆了,女儿的口气,完全是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仿佛那高伟军已经向女儿俯首称臣了似的,要知道,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她实在搞不懂,女儿以前谈起婚姻总是不冷不热,甚至可以说像玩儿戏,如今一下子竟是如此热火,也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爱情的火焰。不过,对于女儿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势,虽然觉得有点过头,但如果真的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将来他们成家,女儿就是当家人了。心里这样想,脸上便也缓和了,便又说:“好了好了,你不急我也不急,又不是我要嫁。只是你也别太耍孩子脾气,在家里还可以,将来到了别人家,会被人家笑话的。”
  
  沈洁芳虽然嘴上说得那么的轻巧,显得那么的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甚至于连穿那双鞋子要多长时间也算计好了。只是因为心里高兴,时间又来得及,故意说出这么一些没有分寸的话来,但因对着的是自己的父母,说什么都不要紧。话是这么说,那鞋却 是非穿不可的,她站起来,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要耍孩子脾气,因为我还没结婚,还是孩子。等哪一天结婚成了大人,我会比你更一本正经。”说完,又向母亲作了个怪相,朝里面走去。
  
  “就是就是,没结婚就还是算孩子。当年我还没结婚时,三十岁了还老是被人家笑话是孩子。还是你妈命好,早早就当大人了。”沈根宝说着,大笑起来。
  
  早早当大人?命好?如果不是为了那些弟弟妹妹,那些更小的孩子,还可以说是孩子的她怎么会当大人?仿佛一根无形的针穿过心里,刘淑贞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她的双腿突然一阵发软,似乎再也无力支撑她的身子。她缓缓地转过身,艰难地挪到沙发前,重重地坐了下去。她听着女儿那欢快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不由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在一瞬间变得坚硬无比……
  婚礼进行曲 (六)
  作者:郑德鸿
  (六)
  
  刘淑贞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上那早已泛黄了的蚊帐,以及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补丁。她已经记不得这蚊帐究竟用了多久了,也想不起那些补丁究竟是自己用旧口罩缝上的呢,还是母亲用破汗衫贴上去的。
  
  命运对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现实竟然是如此的残酷,根本就没有她选择的余地,父亲的罪过居然要用女儿的身子去抵顶,花样的年华刚刚绽放便面临枯萎。她突然感到那蚊帐正在变成一张硕大的网,而她已是那网中一只无助的猎物;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化为一块补丁,即将被活生生地贴到那破败不堪的蚊帐中。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终于从窗口消失了,房间里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叶文韵像影子似地悄然无声走到床前,默默地站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儿,好长一阵,才小心地说:“阿贞,起来吃饭吧。”
  
  尽管母亲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柔,但刘淑贞听起来却感到那声音像是利器刮过金属般的无比刺耳,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心悸。她慢慢地转动眼珠,看着母亲,泪水顿时盈满眼眶。
  
  在她的心中,母亲总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勤劳与能干,尽管这个家是那么的贫困,那么的多灾多难,但母亲总是有办法度过那一次次的难关,化险为夷。可这一次,母亲居然如此的狠心,把那副天大的重担推给她,把全家的命运都搁在她那柔嫩的肩上,让她去承担,而她,一个女孩子,又如何受得了呢?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刘天成走进房间,阴沉的脸上既愧疚又绝望。他看着床上的女儿,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愿意,就当做没有这回事,就当没说,好吗?”
  
  就当没说?就当做没有这回事?刘淑贞心中的哀怨又一次化为泪水夺眶而出。你们分明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算计好了的,无非是软硬兼施,以达到你们的目的。就当没说?那刚才说的那一堆话又是说给谁听的?什么女人早晚都要嫁,什么为了弟弟妹妹的将来全家的将来,什么嫁给那掌权的“红五类”不吃亏,似乎现在嫁出去就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说到底,还不是将她当做买卖的筹码,以她一个人的终身去换取全家人的苟活。什么当做没有这回事?你们已经与人家做好了交易,什么时候相亲,什么时候把父亲从遣送人员名单中去掉,以及以后弟妹长大了,人家再给办个留城证,再给找个工作,等等,等等 ……一切的一切,靠的就是以她去与一个从未见面、不知究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结婚而实现。
  
  “爸,我们回来了。”
  
  “妈,饭煮好了吗?”
  
  “我肚子好饿呀。”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几句稚嫩的童音,是弟弟妹妹们放学回来了。刘淑贞张开眼睛,正想着该怎么面对他们时,几个孩子已经风一般地涌进房间。
  
  “啊,姐回来了。”刘淑贞最小的弟弟刘建荣高兴地喊。
  
  “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淑贞的二妹刘淑华一下坐在床沿,看着姐姐说。
  
  “刚刚回来的。”刘淑贞止住了泪水,坐了起来。
  
  “姐,你病了吗?”刘淑贞的小妹刘淑玉注视着姐姐说,“姐,你哭了?”
  
  “没有,姐没病。”刘淑贞说着,用手抹了一下脸。看着眼前这几张稚气的脸,她的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亲切,这可是她的亲弟弟亲妹妹!尽管生活是那么的艰难,却是无法掩没他们的天真;尽管吃的是那么的差,穿的是那么的旧,但他们却像石缝里长出来的小树,竟是如此地蓬勃,如此地秀丽与灵气,那不谙事故的小脸上,还没能够体会到前程的险恶,世态的炎凉。
  
  然而,就是这样几近无知的孩子,他们即将追随父亲母亲,去承受人生的磨难,去做无望的挣扎,而且,永无出头之日!她仿佛看到饥饿的弟妹张大着嘴等着吃饭,病重的母亲在床上痛苦地呻呤,瘦弱的父亲望着空空的米缸束手无策,而如此残酷的画面,并非只是一种虚幻,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刘淑贞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一把将刘淑玉揽在怀里,紧紧地拥着,似乎稍一松手,妹妹就会被人抢了去。她知道,要想拯救救这些弟弟妹妹,唯一的路就是她去嫁给那个什么政工组组长的外甥、那个民兵指挥部的看管组长、那个在她的头脑里还不曾有过的男人。她感到心里刀铰般地痛,她的身子也因此微微地颤抖起来。
  
  “姐,你冷吗?”刘淑玉抬起头,张大眼睛问。
  
  “冷……啊……不,不冷。”刘淑贞说完,下意识地咬了下牙根。她看到二妹与弟弟正用一种惊恐的眼光看着她,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悲哀而使他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便强展开笑容,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她见大妹刘淑贤还没回来,便用一种尽量平稳的声调问:“淑贤怎么还没回来?”
  
  “她还没下班。”刘淑玉抢着说。
  
  “她没去上学?”刘淑贞吃惊地问。
  
  “反正读书也没用,正好街道里分配到一批出口鸡毛掸子的活,她便去工场做。好歹一天也能挣几角钱。”叶文韵回答说。
  
  刘淑贞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并且逐渐地变得僵硬而冰冷。虽说现在读书已经不是一个人的第一需要,因为读完中学后等待着的还是上山下乡,这便使得许多人认为读书没有用,还不如先去挣点钱来得实际。但无论怎么说,如果连读书的机会都放弃并丧失,那种悲哀却也是令人欲哭无泪,并且将会遗怨终身。况且,并不是说不读书便可以不用上山下乡,年龄一到,照样也要到农村去,这可是规定得死死的。如果大妹不去读书,那明年一满十六岁,便是非去农村不可的。但如果继续读下去,到初中毕业也还有几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可以推迟几年再下乡。对于上山下乡,那可是能迟一天算一天。
  
  然而,这个想法在刘淑贞的脑海里只不过像是一只小纸船,只那么轻轻地一晃便沉了下去。如果她拒绝今晚去相亲,那么,整个家都被遣送到山里去了,还谈什么读书?还有什么书可读?她眉头紧锁,紧紧地咬着牙,下巴紧紧地抵在小妹的头顶上。
  
  “你们都出去吧,让你姐姐安静一会儿。”刘天成见刘淑贞痛苦的样子,便对其它的孩子说。
  
  “不,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刘淑玉从姐姐的怀抱里探出头,看了父母亲一下,又重新靠在姐姐身上。
  
  “姐姐累了,让她休息一下。你们先去吃饭吧。”叶文韵说着,伸手去拉刘淑玉。
  
  刘淑玉不但不走,反而往姐姐身上靠得更紧,说:“不,我不。姐姐那么久没回来,我就要在这。”
  
  见几个孩子都不出去,刘天成与叶文韵也不再劝他们离开,只是无奈地看着,默默无言。那些孩子也都静默着,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陷入了一种令人沉闷的境界。
  
  “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刘淑贤突然出现有房门口,见到姐姐,不由高兴地走上前,“姐姐,你回来了!”
  
  刘淑贞端祥着大妹,似乎想找出什么跟以前不同的地方,好一会,才说 :“你……刚下班?”
  
  “嗯。”刘淑贤稍稍地点了下头,她感到房间里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气氛,便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姐姐。
  
  “你不想读书了?”刘淑贞又问。
  
  “读书有什么用?我要找工作做。”刘淑贤回答说。
  
  “那穿鸡毛掸子能长久吗?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刘淑贞继续问。
  
  “哪有什么长久的,都是临时的。”刘淑贤显得很是无所谓,“不过,陈阿姨说,等以后有机会,会转为正式的。”说着,脸上露出神往的样子。
  
  又是陈阿姨!刘淑贞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悸动。看来,这陈阿姨对她一家可真是够用心的了。在整个上山下乡的热潮中,一些已经进工厂的青年尚且被清退后送下乡,她一家更是非去不可的遣送对象。在这非常的时候,陈秋云居然会安排大妹到街道工场上班,并且许诺将来转为正式工,这些用心,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如果她不答应这门亲事,那大妹的希望立即化为乌有,并将成为永远的痛,而她也将被大妹抱怨一辈子。她感到这件事像横在姐妹间的一把利刃,只需轻轻地一抽,便会血流满地。
  
  面对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这一个个鲜活的身影以及那一双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刘淑贞感到自己正处于一场情感的烈焰之中,倍受煎熬。她感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中间,一边是坚持自己的意愿,一边是满足亲人的企望,她无论投向哪一边,都会造成另一边无法弥补的损失,成为永久的创伤。她非常清楚自己此时所处的位置,如果坚持自己的意愿,那亲人们必然从此走上一条遍布荆棘的苦难之路,永无出头之日;而满足他们的企望,则自己转瞬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青春不再,非此即彼,再也没有其它的路可走了。
  
  刘淑贞心脏的跳动在加快,泪水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在那火焰中迅速地嬗变着,她的灵魂终于挣脱出那僵硬的外壳,幻化为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向那高高的天空,而剩下的躯体,正渐渐地冷却,变成一堆瘫软的腐肉,最终成为摆在祭坛上的牺牲品。她终于决定以自己的献身去换取全家的安宁,她不能只顾自己而看着亲人们走进火坑。
  
  刘淑贞站了起来,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在父母弟妹惊诧的目光中将那些衣服放进网袋里,走出房门。
  
  “你……到那里?”叶文韵小心地问。
  
  “不去哪。”刘淑贞没好气地说,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走出大门。
  
  叶文韵慌了,急忙跟了出去,边走边说:“你要想得开,那件事……”
  
  刘淑贞猛地站住,回过头,满目凄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去洗澡。你去告诉他们,我嫁给他,今晚就去。”说完,扭头走了去……
  婚礼进行曲 (七)
  作者:郑德鸿
  
  (七)
  
  “淑贞,根宝。”随着欢快的声音,方秀玉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她的后面,拎着一袋水果的高伟军也跟着走进客厅里。
  
  “啊,秀玉,快请坐,快请坐。”刘淑贞赶忙站起来,热情地招呼着。
  
  “这边坐,这边坐。”沈根宝也跟着站起来,“你们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吃点?”
  
  “吃了,吃了。”方秀玉点了点头,指着沈根宝和刘淑贞对高伟军说,“这位是洁芳的爸爸,这位是洁芳的妈妈。”
  
  “伯伯好,伯母好。”高伟军恭敬地朝沈根宝与刘淑贞点了点头。他正想着该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哪里时,方秀玉伸手接过,往桌上一放,说:“一点小意思,顺便带来。”
  
  “你也真是,来了就是了,还带什么。”刘淑贞笑着推辞了一下,扭头朝里面喊,“洁芳,方阿姨来了。”
  
  沈洁芳迈着轻松的步子走了出来,与高伟军会心一笑,便朝方秀玉走去,拉着方秀玉的手说:“方阿姨,你这边坐。”
  
  “好,好。”方秀玉看着沈洁芳,上下打量一番说,“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我就知道这衣服配在你身上一定合适。怎么样,阿姨说的没错吧。”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方阿姨。”沈洁芳轻轻地摇了摇方秀玉的手,脸上露出一丝忸怩。
  
  “还不好意思呢?在阿姨那里你可不是这样,到你家你反倒生分起来了?是不是你妈你爸管着你?”方秀玉笑着说。
  
  “看你说的。我们家里可是绝对的民主,根本就没有谁管谁。”刘淑贞拿起热水瓶,一边往茶壶里倒开水一边说,“而她更不用说了,没管我就好了,我哪里还会管她。”
  
  “对对对,我们家里特民主,小的管老的。像我,排在家里最后面,人人都管我。”沈根宝也乐呵呵地说,大家听了,不由又是一阵笑。
  
  刘淑贞泡完茶,端起一杯递给方秀玉,说:“怎么还站着,坐着说嘛。”
  
  “好,好。”方秀玉接过茶杯,坐到沙发上。
  
  沈根宝见方秀玉坐下了,便也在隔着茶几的另一只沙发坐下。高伟军看了看,便坐在另一边的三座位沙发上。沈洁芳端了一杯茶给高伟军,然后顺势挨着他旁边坐了下来。刘淑贞见大家都坐下了,自己也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来。
  
  “淑贞呀,我说你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俊俏的女儿,让我看了都眼红。”方秀玉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那我可就享清福了。”
  
  刘淑贞听了,心里顿时感到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坦。毕竟,女儿是她的娇傲,那模样自是不必说,这邻里亲戚是人见人夸;虽说只读到中专毕业,可那工作单位令人羡慕,说起电业局,人人都说好单位;而那每月近千元的工资另加奖金,更足以让那些下岗人员目瞪口呆。因此,每每与人谈起女儿,那股得意总是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知。心里虽是这样想,嘴上却说:“你是舍不得嫌弃。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凑合着过就是了。”
  
  “你这么说,可是怕我沾光了?”方秀玉又轻呷一口茶,“咱们可是多年的老姐妹了,看你能有今天,我可真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当年你还在厂里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而今天呢,这一屋子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真是今非昔比了。”
  
  “是是,如今比以前可是好多了。”沈根宝急忙接着说,“那时候,哪里敢想什么冰箱彩电,铁锅破了都没钱买,就那么斜着炒菜。”
  
  “这种事你也好讲?”刘淑贞朝沈根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讲下去。毕竟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此时讲那种过去的事,也显得有点不相宜。
  
  沈根宝装作没有看到妻子的暗示,依然自顾自地说:“那时候孩子小,工资少,她的户口又在农村,孩子也没有户口,那可真是不好过。”
  
  刘淑贞见丈夫越讲越远,不由有点恼,只是客人在场,她不便发火,便揶揄说:“你也敢说苦?那时你的工资够你喝酒抽烟就差不多了,家里什么时候让你养着?”
  
  “我没养?我没养这家哪来的?”沈根宝白了妻子一眼,声音却小了。他端起茶杯,将那残茶喝下,然后稍稍用力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以示不满。
  
  方秀玉见气氛有点不对头,忙开口打圆场,说:“唉呀,一个家缺了谁都不行。再说,以前哪一家日子好过?我那时不也穷得叮当响,每月发工资前的那几天,日子特难过。不怕你见笑,有时连买米都没钱,更不要说想吃什么鱼呀肉呀的。”
  
  “我说你们呀,怎么老是讲那些事,是不是想开忆苦思甜会?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样子。”沈洁芳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前,从那袋水果里拿出一串葡萄,扯下一颗放进嘴里,“今天我们先开个现场会,先研究一下这葡萄究竟好不好吃。然后再来个今昔对比,看看是葡萄好还是萝卜咸菜好。来,尝一下。”说着,扯下葡萄,往每人跟前的桌上放上几颗。大家看着那葡萄,听着她的话,不由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呀,客人还没走,东西就先吃,也不怕人家笑话。”刘淑贞拿起一颗葡萄,对着女儿说,眼睛却看着高伟军。
  
  “伯母您说哪里去了,这葡萄就是要吃的,只是不知道好不好?”高伟军谦逊地说。
  
  “对嘛,东西送来了,就是要吃的,总不至于要叫人家拿回去。是吧?”沈洁芳说着,重新在高伟军旁边坐下。
  
  “对对对,这葡萄送来,就是你的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方秀玉用拇指与食指拈起一颗特大的葡萄,炫耀似地在面前摆了摆,看着刘淑贞说,“淑贞,我今天不但是让你尝这葡萄,伟军这孩子,我也一并交给你了。好不好呢,就等你一句话了。”
  
  “好好,很好。”沈根宝立即接上说,顺手又剥开一颗葡萄,“我说现在事情真怪,这大冷天的竟然也有葡萄吃,而且这么甜。记得以前我父亲也种过一棵,也结了很多,但很小的,吃起来酸得牙都要掉了,后来就砍掉了。”
  
  “这就是科学技术的进步。通过品种改良,培育出新的品种,不但提高了产量,质量也跟着上去了。加上一些措施,比如大棚种植,反季节种植等,所以,现在许多东西应市的时间可以提前或推迟,以适应人们的需要。”高伟军认真地说。
  
  “怪不得现在什么东西都反了,冬天吃夏天的,夏天吃冬天的。”沈根宝点了头说。
  
  高伟军接着又说:“今后,不但有反季节水果,还有太空食品、转基因食品,就更丰富了。将来我国加入世贸,国外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进来,到时候,想吃什么都有。”
  
  听着高伟军的话,刘淑贞心里感到一阵惬意。毕竟人家是大学生,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虽然只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可她已经从心里完全认可了这个女婿。再看女儿那一脸的灿烂,他们两人眉目间的亲昵,以及那两张般配的脸,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地说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当然,她不会这么说,这未免太唐突了,太难以说出口,尽管这句话是这屋里几个人的共同愿望。
  
  刘淑贞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极力保持一种稳重的姿态,她不能使人感到她比女儿更热衷于这门亲事,她必须做得让人感到女方一家的高姿态,是男方在追求女方,而不能让人看出其实女方热烈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男方。她缓缓地剥开葡萄皮,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她感到一股甜甜又带有微酸的味道在舌齿间流淌着,伴随着内心的喜悦,她的脸上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
  
  方秀玉见刘淑贞有点痴迷的样子,便说:“淑贞呀,我以前跟你说的没错吧?今天你可看个仔细。我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从现在起,我算正式移交给你了。”
  
  “我说秀玉,你可真不愧是做人的工作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原先厂里的那一套。”刘淑贞笑着说,“只是这一次,你可要负责到底,你可别想就这么放下担子,你该做的还多呢。”
  
  “唉呀,你说哪里去了,你没看他们?”方秀玉指着高伟军和沈洁芳说,“男才女貌,天造一对,地配一双,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再说,如今他们俩已是比翼双飞了,我这老太婆要是再不识相,碍手碍脚的,到时恐怕连酒都没得喝了。”
  
  “方阿姨,”沈洁芳娇嗔地白了方秀玉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么?”
  
  “噢,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方秀玉慢慢剥开葡萄皮,看着沈根宝说,“我才不过说几句,人家就抗议了。我再不趁早闪开一边,可就真的没酒喝了。”说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别人没酒喝,你也有酒喝。”沈根宝把茶杯举得高高的,像是发誓似地说,“到时候,我第一个请的就是你。你这大媒人不来,其它人也就不敢来了。”
  
  “你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方秀玉急忙摆手说,“别人来不来,跟我可没关系,但我是一定会来的。”
  
  “当然你要来。到时我叫人用八抬大轿请你来。”沈根宝兴奋地说。
  
  “现在哪有轿子呀,只有汽车。”沈洁芳说。
  
  “那就用汽车,八轮汽车。”沈根宝把手往下用力一顿说。大家一听,顿时哄然大笑。
  
  “爸,你这是老糊涂了,小汽车哪有八个轮子的?”沈洁芳笑着往高伟军身上靠了靠,“你是不是以为轮子越多越高级?我告诉你,那种大型车有一百个轮子的,可以算是总统级的了。”
  
  “我又没有说轮子越多越好。我是一时忘了四个轮子的。”沈根宝急忙辩解说。
  
  “虽然不是轮子越多越好,但也不是轮子越少越好。”沈洁芳望着父亲,俏皮地说,“三个轮子的是摩托车,两个轮子的是自行车,一个轮子,那是演杂技用的。”
  
  看到大家如此开心,刘淑贞心里也感到一片暖烘烘的。虽然今天高伟军初次登门,本来是不便就谈论婚嫁酒宴的,这未免太超前了点,但看大家如此高兴,她也不好明说,扫大家的兴。况且,按目前的情况看,那婚宴也是为期不远的事。再说,在今天这种日子,彼此之间要讲的事都心知肚明,说说笑笑正好可以消除初次会面的陌生与紧张,如果弄得像考场那样严肃地一问一答,那该多别扭呀。于是,她便也开口说:“我说你别喝酒,你看,这不是闹笑话了?用八轮轿车请秀玉,看你怎么请?”
  
  “我又没喝醉,我是一时忘了的。”沈根宝有点窘迫地说。
  
  高伟军见沈根宝那样子,便说:“其实,伯父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说急了。他是诚心诚意地要请方阿姨的。伯父是吧?”
  
  “对对,伟军说得对,”沈根宝点点头说。
  
  “好了好了,说归说,这葡萄可是吃呀。”刘淑贞对着方秀玉摆摆手,又朝高伟军指了下,大家应诺着,各各吃起葡萄,又海阔天空地扯起各种各样的事来,整个客厅里一直洋溢着愉快温馨的气氛。
  
  望着女儿与高伟军那开心的笑脸,感受着他们流露出来的浓浓情意,刘淑贞不由感慨不已。一个美好的婚姻,除了双方条件的般配,那发自内心的相互爱慕与眷恋,更是不可缺少的。并且,那种甜蜜与幸福将伴随一辈子。
  
  刘淑贞不由想起自己的婚姻,她的婚姻根本谈不上什么般配,更谈不上什么爱慕与眷恋,那是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她只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中的筹码,一只家庭灾变中的替罪羊。而那一天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哪里是去相亲,简直就是奔丧——为她那已经死灭了的心,为她那即将暗淡的青春,以及她那干枯的灵魂。那是一场永远无法忘却的噩梦。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但那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画面,却仿佛就在眼前……
  
  婚礼进行曲 (八)
  作者:郑德鸿
  〈八〉
  
  刘淑贞擦干身上的水珠,又擦去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上蒙着的雾气,神情肃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一个一丝不挂的躯体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水汽袅袅的浴池边,那细腻的肌肤由于经过温水的浸泡和毛巾的搓擦,显得白里透红,散发着强烈的青春气息。她像第一次看到似的,被眼前这具精美的裸体打动了,大自然的造化,造就了这凸圆肥瘦、无可挑剔的杰作,她实在无法将镜子里那鲜亮纯洁的形象与刚才那灰头土脸、泪痕满面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她吗?一个虽然没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却也长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个虽然饱尝艰辛却仍顽强生存着的姑娘;这是一朵正含苞待放的花蕾,这是一个备受压抑却也不无幻想的灵魂,这是一条正渴望着春天的年轻生命!
  
  在过去的日子里,刘淑贞与大多数的人一样,都是要到澡堂来洗澡的。毕竟,有条件在家里洗澡的人家是不多的。入秋以后,这澡堂更是成了人们的好去外,能在这温暖的水里泡上一泡,洗去身上的污垢,驱去一身的疲劳,换得一身的轻松,实在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而知青们在山区,根本就没有什么澡堂子,洗澡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奢望,能烧桶热水擦擦就不错了。所以,知青们一回家,总是先往澡堂跑,在氤氲中享受一次短暂而愉悦的身心洗濯。
  
  然而,此时的刘淑贞却一点也愉悦不起来,她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正处在一个关键的时刻,正在接受一场严峻的考验,何去何从,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但可悲的是,能够决定全家未来命运的不是自己的意志,居然是镜子里的那具肉体!而那具肉体的灵魂,竟然变成浮在半空中的看客,徒然地发出凄厉的哀号。
  
  雾气慢慢又在镜面上凝聚,镜中的影像渐渐地模糊起来。刘淑贞看着那影像终于变成一片模糊的轮廓,不由又是一阵悲哀,自己的未来何尝不是正在变得一片模糊?她急忙伸出手,胡乱地擦着镜子,想找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镜子上的雾气在刘淑贞的指头底下快速地消失,显露出一道道清晰的影像,但那整个的影像却被分割为大小不一的条块,看上去支离破碎。她顿时惊呆了,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也跟那镜中的影像一样,正在无声地破碎。她的手指尖不由停住了,像是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按在影像的头顶上,而她也分明感到,一把无形而冰冷的利刃,正缓缓地穿过头顶,一点一点地向心脏刺去。她感到身子正一点一点地冷却,那伸出的手也渐渐地麻木起来。终于,那只手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慢慢地滑落下去,她看到那镜中的影像被一劈两半,她不由痛苦地闭上眼睛。
  
  皮肤上的热气很快散尽,刘淑贞感到冷意正迅速袭来。她穿好衣服,拢了拢头发,提起网袋,把浴室的门打开。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下镜子,然而,她只看到半个模糊的身影。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也亮了起来,一些店铺已经关门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显得有点冷清。
  
  刘淑贞走出澡堂,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路上的情景,她几乎视而不见。她的眼前不断地变幻着刚才从镜子里看到的影像,一会儿光艳照人,一会儿四分五裂,而那半空中发出的哀号,也一直在耳边回响着。她的神情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显得有点呆滞,她的脚步也在这一层层的重压下变得无比沉重,她不知道自己即将步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下一刻会是怎样,她只是下意识地顺着记忆中残存的痕迹,一步一步地朝家走去。
  
  终于又看到家的门了,刘淑贞心里猛地一颤,双脚不由停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家吗?这就是我心中永远挂念的家吗?这真是我几个小时前紧赶慢赶,急切回去的家吗?啊,不,不,不!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怎么忍心将自己的女儿往绝路上逼呢?她远远地望着那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家门,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晚风轻轻地吹着,刘淑贞木然地站着,她不知道此刻是走进那扇洞开的门呢,还是立即掉头走开,但若走开,又能到哪里去呢?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只掉进陷坑里的小兽,走投无路。
  
  门洞中探出一个头。是弟弟!刘淑贞只觉得心被扯了一下,头脑也清醒了。她还来不及细想,弟弟已经飞快地跑来了,紧接着,妹妹们与母亲也走了出来,远远地看着。
  
  “姐姐,你怎么不回家?妈都等急了。”刘建荣拉着姐姐的手,急促地问。
  
  仿佛一股电流,从弟弟的指尖传了过来,刘淑贞感到弟弟的小手是那么的柔软,又是那么的暖和,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手竟是那么的冰凉。她紧紧地握着弟弟的手,强忍住心中的痛苦,说:“回去,回去,姐姐跟你回去。”说完,紧拉着弟弟的手,一起朝家门口走去。
  
  “你……怎么洗这么久?”叶文韵看着女儿,小心翼翼地问。
  
  刘淑贞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并不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咬了下牙关,默默地走了进去。她走进房间里,把网袋放在椅子上,便在床沿坐了下去。
  
  叶文韵也紧跟着走进房间,见女儿脸色阴沉着,不由也感到一阵悲哀。毕竟,女儿是自己的骨肉,女儿的一举一动,无不牵扯着她的心。但是,她知道此刻不是叙说母女温情的时候,她不能因为心痛女儿而把这门亲事放弃,那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叶文韵很快调整好情绪,她必须尽量打破这令人沉闷的气氛,起码不能让女儿哭丧着脸去相亲。她便也在床沿坐下,紧挨着女儿,用一种尽可能温和的口气说:“阿贞,你不要担心,相信妈,妈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刚才,我已经到陈阿姨那里去一趟了,告诉她你晚上就去。她那外甥,就是你要见的人,也在那里,我看了,长得还可以,身体也很好,等会儿你看了,也就知道了。”
  
  刘淑贞默默地听着,母亲的话像一把重锤,声声敲在她的心坎上,几乎把整个的心敲碎了。从母亲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看,显然,在她去澡堂的时候,母亲与陈秋云已经再一次的把这场交易定下来了,已经没有更改的余地,她只能顺着她们已经设定好了的路走下去,别无选择。
  
  不过,刘淑贞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那男人的长相还可以,起码不会令人望而生畏。既然这事已经不可更改,那么,只要不是与一个丑八怪生活一辈子,也就认命了。她抬起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茫茫的夜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叶文韵见女儿的脸色有点缓和,已经没有刚才的僵硬,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便站起来,说:“淑贞,你赶快吃饭吧,吃了我们到陈阿姨那里。时间不早了,他们都在等你。”说着,拉住女儿的手,站了起来。
  
  刘淑贞抽回手,缓缓地站起来,木然地跟在母亲后面,走出房间,走到饭桌旁。饭桌上,那些咸菜与酱瓜只剩下一点儿,看来,弟弟妹妹已经吃过了,但在一个小碟里,一个煎鸡蛋却依然完整无缺,显然是特意为她做的。她不由又是一阵感慨,这个家实在是太穷了,如果不是今天要去相亲,这煎鸡蛋怎么也不会留到这时,早就让弟弟妹妹们吃去了。也许,这个煎鸡蛋,可以算做她人生转折的第一个见证吧。
  
  “坐下,坐下吃呀。”叶文韵麻利地盛好一碗饭,放在桌子上,又夹起那个煎鸡蛋,铺在上面。
  
  刘淑贞坐了下来,把那个煎鸡蛋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她隐隐感到,她的少女时代,也像那个鸡蛋一样,在经过煎爆、咀嚼和吞咽之后,永远地消失了。接着,她又把那碗饭也吃了下去,虽然没有吃饱,却再也吃不下去了,便站了起来。
  
  “怎么不吃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叶文韵问。
  
  刘淑贞看了母亲一眼,依然默不作声。她走到天井,打起一桶水,把脸洗了一下,然后,走到客厅里。
  
  刘淑贞望着那些破烂不堪的家具,又看着那年幼的弟弟妹妹,她突然感到,这个家对她来说,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令她难以割舍,但为了这个家,她却必须从此离开这个家。她突然感到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知道,她必须横下心走出去,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又一次看着弟弟妹妹,似乎要把他们的形象刻在心里,然后,转过身,义无返顾地走出门。
  
  叶文韵一直惴惴不安地紧跟着女儿,唯恐女儿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来,见女儿出门,忙跟了出去,拉住女儿的手问:“你这……”
  
  “你不是要去陈阿姨家吗?”刘淑贞挣脱母亲的手,自顾朝前走。
  
  叶文韵怔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女儿已经愿意去相亲,不由一阵惊喜,忙说:“等一下,我带你去。”说完,大步追了上去……
  
  
  婚礼进行曲 (九)
  作者:郑德鸿
  
  〈九〉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溜了过去,方秀玉看了一下墙上和时钟,已经九点了。作为介绍人,她觉得今天的相会已经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那么,接下来就要把这事情再往前推进一步,使之更为圆满,便说:“根宝,淑贞,还有伟军,洁芳,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今天在这里,看到大家这么高兴,我也很高兴。伟军洁芳他们俩,更是不用说了,是不是?但做事总要讲个明白,我这介绍人,说到底也就是介绍介绍,行不行,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所以,今天这事情,你们是不是……”她面带微笑,用征询的目光一一看着屋里的人,气定神闲地等待着。
  
  听方秀玉这么一说,大家不由静了下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毕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尽管大家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可初次相会,怎么好一锤定音?况且,这儿女情长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叫高伟军与沈洁芳这两个人当事人就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显然也太难为情了。
  
  方秀玉见大家不说,也不催促,依然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其实,我叫你们拿主意,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为什么呢?我不说大家也知道,这叫做哑巴吃汤圆,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要是来个不计名投票,一按表决器,我相信只有一种结果,全票通过。你们说,我这么讲有没有道理?如有不同意的请举手。”
  
  方秀玉一番风趣幽默的话,说得大家一阵大笑,沈洁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顺势把头靠在高伟军的肩头,好一阵才合上嘴。
  
  “怎么,没人举手?没人举手就是全体通过。”方秀玉再次作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说完,自己却又笑起来。
  
  “方阿姨,你可真的会讲笑话,难怪我妈说你是专做人的思想工作的,什么事情到了你那里,又是大道理,又是小道理,不服也得服。”沈洁芳稍稍停了一下,止住了笑,“不过,现在这思想工作已经不时髦了,这空对空的,看不见摸不着,还不如工资奖金来得实惠。”
  
  “那你可不懂了。”方秀玉一本正经地说,“工资奖金,那是死的,而人的思想却是活的,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精神上去了,物质也跟着上去。就像你们两个,现在是谈精神,以后结婚了,便会创造出物质来。那物质呢,又给你们带来精神上的愉快。所以,这就叫做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懂了吗?”
  
  刘淑贞见方秀玉那信口开河的样子,便说:“你呀,尽讲这些高深莫测的哲学,什么精神呀物质呀,这都是以前的口号,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听得懂呢?就是听懂了也不爱听。”
  
  “那可不一定。我讲的其实是最浅明的,一点也不深奥。”方秀玉看着高伟军与沈洁芳说,“你看他们俩,现在谈恋爱,那就是讲精神;将来结婚有了孩子,那就是精神变物质;有了孩子给大家带来快乐,那就是物质变精神了。”说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看着女儿与高伟军那两情依依的样子,听着方秀玉那蕴涵哲理的话语,刘淑贞感到一股生命的气息在身体里涌动。是的,人类的延续,靠的就是这一代又一代的不断繁衍。尽管为此而结合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有着千般万种的差异,有着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企求与原因,然而,当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以后,一个新的希望也开始了。
  
  对于方秀玉一会儿谈婚论嫁,继而又扯起生儿育女,刘淑贞看得出这是方秀玉故意在制造一种木已成舟了的气氛,话虽说得直露了一点,却也说到点子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便也接着说:“你这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的,其实说白了也就一句话,那就是感情最重要。感情好,那以后不管做什么都顺。”
  
  “感情好,当然什么都顺,你就顺顺当当地等着办喜事,我呢,也就顺顺当当地等着吃喜糖。”方秀玉说着,转头望着沈根宝,“根宝,你是一家之主,他们俩的事,你也说一下。”
  
  “没什么说的,没什么说的。”沈根宝笑呵呵地说,“由你做主就是了。再说,孩子的事,只要他们同意就是了。我管不了她。”
  
  “那你说呢?”方秀玉看着刘淑贞问。
  
  “我……怎么说呢?”刘淑贞想了想说,“做父母的,当然希望孩子过得好,只要孩子好,做父母的也放心。当然,做父母的总会为孩子多考虑一些,但终究事情还是孩子的,因为今后过日子的是他们,他们的事情就应该他们自己做主。所以,我是尊重孩子的意愿,只做参考不做决断。我也希望他们今后能顺顺当当的,不用我操心,也就满足了。”说完,看着女儿与高伟军,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方秀玉见了,便打趣地说:“你说好了,那我好得说说,今天这事,我来作个最后总结。”
  
  “你这当官的,职位不大,官腔倒不小,不是报告就是总结。”刘淑贞笑着说,“你说说,怎么个总结法?”
  
  “这样吧,”方秀玉挺直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今天的总结就是一句话,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等大家笑过,方秀玉又说:“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家对这门亲事都满意,那我这媒人婆也该去向伟军的父母报个喜。我看这样,让洁芳跟我到伟军家一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说完,站了起来。
  
  “好,好,去吧,去吧。”沈根宝挥着手说。
  
  刘淑贞也站起来,拉着方秀玉的手说:“好吧,那就去吧。洁芳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女儿拐走的。”方秀玉说着,用手在刘淑贞的肩头拍了拍,然后,带头走出去,大家也跟着走。
  
  一行人来到巷子口,正好一辆出租汽车缓缓开来,高伟军一招手,出租车马上停了下来。
  
  方秀玉坐进前排座位,从车窗伸出手,朝刘淑贞与沈根宝摆了摆,说:“好了,你们回去吧。”
  
  “伯父,伯母,我们先走了。”高伟军说完,也从另一边的后车门上了车。
  
  沈洁芳也在车上坐好,从车窗口伸出手,愉快地说了声“拜拜”,出租汽车便缓缓地开动了。
  
  刘淑贞也抬起手,轻轻地摆摆了,目送着出租汽车渐渐驰去。汽车越开越快,那两盏尾灯也越离越远,终于融入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夜色中。
  
  刘淑贞慢慢地放下手。突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正迅速地在心里膨胀,整个心里顿时显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她感到整个身子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在这喧嚣噪杂的街道上轻轻地漂浮起来,漠然地看着这五彩缤纷的世界。
  
  猛地,一阵风吹来,让刘淑贞感到一股冷意,她的思绪也从那虚幻的空中落了下来。她扭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丈夫,发现丈夫也正在看着她,他那因为喝酒而泛红的脸在这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更红了,他的眼睛兴奋地眯缝着,洋洋得意地闪着光。那是一种获得极大满足的表露,但对她来说,那目光就像是一把无形剑,一直剌向那道几十年前刻在心里的伤疤,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从那半昏迷的状态中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种目光,那是她的耻辱的开始,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属于自己了。她急速地转过身,匆匆地走进巷子里……
  
  婚礼进行曲 (十)
  作者:郑德鸿
  〈十〉
  
  “往这边走。”叶文韵拉了女儿一下,拐进了街道旁的一条巷子里。
  
  刘淑贞心里突然一阵发紧,她知道,已经快到陈秋云家了。尽管她不知道陈秋云的家在哪里,但她已经意识到,陈秋云以及那个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男人,正在这巷子里的某一处等待着她的到来。
  
  石板铺面的巷子有一丈多宽,笔直地向前延伸,与一般的小巷相比,显得宽阔平坦且气派不凡。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巷子,它其实是一座大院的边道,而这大院原先是县衙门,解放后一度是市政府办公的地方。后来市政府搬走,这大院便成了市政府的宿舍,能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政府里面的头面人物。因此,这大院便也成为权力的象征,这巷子便也就成了走近权力的通道。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路灯明晃晃地亮着,发出惨白的光。刘淑贞望着眼前这幽深的巷子,刚才那强撑起来的那杀身成仁、视死如归的气概以及舍身救家的决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充满内心的只是无限的悲哀与深深的恐惧。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即将踏进屠场的羔羊,正一步步走向终结。她犹豫,踌躇,立定。突然,她看见前面的边门闪出一个人,正在向她走来,定睛一看是陈秋云,一种求生的本能使她觉得不能就这么地束手被擒,便急转身,回头便走。
  
  叶文韵突然感到背后有点异常,回头一看,女儿竟离她而去,不由大惊失色,忙大步追去,一把住女儿:“你去哪?”
  
  刘淑贞挣扎着,可母亲却死死不放手,使她无法再走。她看到陈秋云正大步走来,越来越近,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甚。终于,陈秋云来到了她的跟前,并且也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绷得紧紧的神经仿佛突然断了似的,她的精神防线在一瞬间彻底崩溃,她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下去,任由她们拉扯。
  
  陈秋云看着眼前的情景,什么都明白了,她朝叶文韵使了个眼色,示意叶文韵放开手,自己趁势把刘淑贞揽在怀里,故做热情地说:“哎呀,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站着?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进去?走走走,快进屋里去。”
  
  “是呀,是呀,我们就要进去。就是……就是……”叶文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那就进去啊。”陈秋云看着刘淑贞,和颜悦色地说,“到了阿姨的家,就像你的家。走吧,到屋里去。”说着,拉着刘淑贞往巷子里走,叶文韵也在一边傍着,三个人并排着向陈秋云的家走。
  
  刘淑贞事到如今,也就身不由己了,只好硬着头皮,在母亲与陈秋云的挟持下,一起往前走。走到刚才陈秋云走出的那个边门,跨过一道石门槛,又经过一个过道,来到一个巨大的客厅里。
  
  客厅里,等待多时的吴兴平与沈根宝见她们进来,忙招呼大家坐下,陈秋云又赶紧泡上茶,看上去极其的亲切与热情。
  
  刘淑贞坐在椅子上,默默地低着头,眼睛只是盯着脚下的那一小块地板,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她感到那看似亲切的问候底下是一层厚厚的隔膜,那热情的背后是一张张冷酷的脸。
  
  “这就是淑贞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吴兴平看着刘淑贞,满意地笑着,“淑贞,你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是呀是呀,有您帮忙,那事情就好办了。”叶文韵一边点头一边说,脸上露出僵僵的笑容。
  
  “没事,没事。”吴兴平说着,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烟来,一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的样子。
  
  “那就谢谢您了。”叶文韵说着,脸上又是一笑。
  
  “谢什么呀,一家人尽说两家话。”陈秋云说着,眼睛看着刘淑贞,“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很快就要成为一家人了,这点事情是应该做的。”
  
  “嗯,天成的材料,我已经看过了,就在我的抽屉里。我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呼,暂时不报,具体情况,过一段时间再说。因为遣送任务年底前就会结束,拖过这一阵风头,也就没事了。”吴兴平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那就……”叶文韵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把头转向女儿,“阿贞,吴叔叔和陈阿姨为我们一家,真是尽心尽力,你爸的事,如果不是吴叔叔,根本就不可能办。现在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你也应该跟人家说说呀。”
  
  刘淑贞依然低着头,只是用眼角偷偷地瞟了一下两边。虽然她不能看到他们,但她分明感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令她浑身火辣辣的难受。尽管他们的谈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说到她的事,但那弯过来绕过去话,又有哪一句不是针对着她?他们的谈话是那么的轻松,那么的不以为然,似乎谈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又是那么不加掩饰地表露内心的喜悦,一方为能轻易地得到她,一方为能侥幸逃脱厄运。而这些,却是以她成为坐在对面的那个陌生人的妻子为筹码,在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后,以她作为牺牲品所得到的结果。她紧紧地咬着牙,原先握着的拳头此时攥得更紧了。叶文韵见女儿不作声,不由又说:“你怎么啦?不出声不吭气的,一点礼貌也不懂。”
  
  不懂礼貌?刘淑贞慢慢地抬起头,满腔的怨恨在胸中翻滚着。什么礼貌?你们不过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刽子手,是利欲熏心的伪君子,是正想瓜分她的灵魂与肉体的假善人,在你们那虚伪的面具后面,分明是一张张凶残的嘴脸。并且,在即将吃掉她的时候,居然还要她面带微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的口中物!她再也忍受不住了,霍地站起来,眼里闪烁着仇恨的泪花。
  
  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仿佛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只要再有一星半点的火花,便会立即爆炸。
  
  叶文韵慌了,急忙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你……你怎么啦?刚才说得好好的……又没说你什么。”
  
  陈秋云也走上前,拉着刘淑贞说:“淑贞,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就跟阿姨说。别激动,先坐下,坐下慢慢说。”说着,稍稍用力,让刘淑贞坐了下去。
  
  “喝点水,先喝点水。”吴兴平也端着一杯茶递到刘淑贞跟前。
  
  刘淑贞正感到嗓子眼里冒火,接过茶杯,不暇思索便喝了下去。
  
  “再喝一杯。”吴兴平说着,又把另一杯茶递过去,刘淑贞接过,又是一口喝下。
  
  嗓子眼的灼热感稍稍得到缓解,但刘淑贞的心里的悲痛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她强压住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尽管她知道,如果自己坚决不嫁给就在她面前的沈根宝,现在还来得及,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自由了,那全家却是无法逃脱了,后果是明摆着的,那贫困而险恶的山村便是全家人的最后归宿。她的心又一次冷了下去,她的面前又是一片凄凉,她的头又垂了下去。
  
  见女儿似乎平静下去了,叶文韵觉得应早点把事情定下来,以免女儿变卦,便说:“阿贞,你看陈阿姨和吴叔叔多关心你,要是别人,谁会为你着想?你也不能只想着你自己,你也要为别人想想,为弟弟妹妹想想。今天既然已经来了,你与根宝也算是见了面,好不好,你自己拿主意。现在讲婚姻自由,我也不能强迫你。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就当面说,要不要,就一句话。”
  
  婚姻自由?我到今天有这个自由吗?如果不是为了那摇摇欲坠的家,此时会与这些陌生人谈婚论嫁?走到这一步,还不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弟弟妹妹们?刘淑贞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她知道,此刻对她来说,不,是对全家来说,是最后决定的时候了,要还是不要,真的就等她的一句话。
  
  尽管来此之前,刘淑贞已经抱定豁出去了的决心,而且,经过这么一阵的反复,她的身心已经疲惫不堪,已经无力再进行抵抗了,剩下的只是深深的哀怨。然而,要她此时开口回答要还是不要,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她感到那股冰冷从心底弥漫开来,变得一片麻木。她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斜斜地靠在椅子背,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看着刘淑贞的明显变化,陈秋云心里暗自得意,看来,这刘淑贞已经是跑不掉的了。她又向叶文韵使了个眼色,说:“我说文韵,你这话可有点不对,这结婚大事,哪能像是做买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淑贞,你别听你妈说的。感情的事是一步一步来的。你看,今天你来,根宝也来,你们见了面,然后再互相接触一下,交流一下思想,感情也就慢慢建立起来了。等你感到没有意见了,你再跟阿姨说,到时阿姨再替你做主,好吗?”
  
  “对,对,秋云说得对。以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包办婚姻。”吴兴平接过陈秋云的话题说,“当然,有时遇到特殊情况,也要顾全大局。以前战争年代,我们许多女同志,为了革命的需要,与不认识的同志结婚,做革命的夫妻,到现在也都过得很好。这说明,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这样吧,我看这事情就这么先定下来,你们两个先了解了解,交流交流感情,最后再来考虑事情怎么办。”
  
  “阿贞,你听陈阿姨和吴叔叔说的话,很有道理,他们是处处为你着想的。他们还为你们准备了两张电影票。你们先去看一场电影,像吴叔叔说的,先交流交流感情。”叶文韵说。
  
  “那就这样吧,你们俩先去看电影。”陈秋云说,“根宝,你先带淑贞去看电影。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知道了。”沈根宝走到刘淑贞面前说,“淑贞,我们走吧。”
  
  刘淑贞感到这客厅里的空气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混浊了,如果再呆下去,她会被活活憋死的。她急切地想逃离出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她也顾不得了。她猛地站起来,自顾走了出去……
  
  婚礼进行曲 (十一)
  作者:郑德鸿
  〈十一〉
  
  “今天是我最过瘾的日子。”沈根宝说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只要有酒喝,哪一天你不过瘾?酒就像你的祖宗,哪一天不敬一下你能过?”刘淑贞说着,也在餐桌的一边坐下,吃起面条。
  
  沈根宝并不理会妻子的嘲讽。毕竟,三十年的夫妻了,知根知底的,夫妻俩尽管谈不上恩恩爱爱,但也不是什么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这磕磕碰碰的,对他来说,根本不碍事。
  
  说起来,当年能娶到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虽说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但实在是他的福份。更让他感到幸运的是,妻子不但漂亮,而且能干。“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因他属于“站错队”而被隔离审查,妻子并没有乘机离他而去,反而挑起家里的大樑,并把一个家理得井井有条。在那时,像他这种情况而离婚的多的是。后来审查结束,因他不是什么主要人物,只受到一般处理,侥幸没被开除公职。也由于妻子的能干,使得他得以风平浪静地过这么些年,直到退休。如今,他落得个吃穿不愁,无忧无虑,还在乎那几声热言冷语吗?这不,这一碗热乎乎的点心,就是最大的实惠。
  
  “你把我当成什么都不要紧,最多也就是酒鬼罢了。”沈根宝不温不火地说,“其实,这一杯酒是该喝的。你想,人生在世,最过瘾的就三件事,娶老婆,做父亲,当爷爷。头两件不用说,早就有了的,这爷爷也已经当了,但只有内孙,还少一个外孙。这回洁芳嫁出去,那外孙也就有了,你说这不是最过瘾?”
  
  刘淑贞听了,心里不由也愉悦起来。毕竟,女儿能找个好对象,是做母亲的最大安慰。也可以说,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至此总算是有了个归落,也不枉了她大半生的努力。那漫长的非常岁月,那令人难以想像的苦难,那深深铭刻在心里的耻辱,都被眼下女儿的喜庆所掩盖了。
  
  尽管丈夫在刘淑贞的眼里,是那么的平庸,甚至可以说有点猥琐,那曾经对她心灵所造成的伤害,至今仍令她耿耿于怀。但是,她与丈夫在这种貌合神离的状态下,竟会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在他落难受审查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与丈夫分道扬镳,而是苦苦守着这个家,还不是因为这一双儿女?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她也从心里认可了这种状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与命运吧,尽管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神和鬼。
  
  如今,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女儿即将喜结良缘,她感到自己多年的含辛茹苦没白费,自己当年无法实现的种种梦想,正在从儿女的身上得以实现,使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因此,此时她对丈夫的贪杯以及一些过失,也就变得宽容起来了。
  
  “但过瘾也不能喝得太多,你刚才已喝过一回了。”刘淑贞口气听似严厉,但脸色却缓和下来,“酒这东西,也不是说不让你喝,只是要适量。”
  
  沈根宝见妻子竟然不再责备了,不由喜形于色,豪气十足地说:“刚才那也算喝酒?还不够我漱口。以前我可是喝遍天下无敌手,谁不知道我的酒量?那一年,我跟他们斗酒,连干几十杯,把他们灌倒一大片。后来领导喝酒,非得叫我当保镖不可。”
  
  刘淑贞见丈夫又说起当年的事,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其实,丈夫这几十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资本,唯一让他挂在嘴边的,也就是那么的一次,而那只不过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次小小的聚会,他只不过是充当那位领导酒桌上的工具,一个装酒的杯子而已。“文化大革命”后,随着那位领导的垮台,他这“酒杯”也就再也派不上用场,再也没有哪个领导来叫他赴宴了。尽管这件事她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但见他正在兴头上,她不想拂了他的意,便说:“你那时年轻气盛,当然没关系。但现在你几岁了,哪能比得了?”
  
  “怎么比不了?我这酒量可是一点都没少。”沈根宝感到被小看了,便争辩起来。
  
  “好了好了,今天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自己控制就是了。”刘淑贞不再与丈夫争执了,低头吃起面条。沈根宝见妻子对他的吹嘘不感兴趣,使他没有了炫耀的对象,自觉没趣,便也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外面的门一阵响,刘淑贞一听,放下筷子站起来,对丈夫说:“洁芳回来了。”说着,急忙走出去。走到客厅一看,却是儿子沈志强和抱着孩子的媳妇许雪纯。
  
  “妈,洁芳呢?”沈志强看只有母亲一个人,便问。
  
  “到伟军家去了,还没回来。你们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都快十一点了。”刘淑贞看着儿子,眼里流露出责备的目光。
  
  “我是脱不开身呀。”沈志强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但现在不也是来了。”
  
  “就是呀,都约好了的,不去怎么行?不然,这么大的喜事,说什么也会来的。”许雪纯满脸委曲地说。
  
  “既然有事情,也就算了,反正人家也回去了。舒婷睡了吗?来,让我抱抱。”刘淑贞说着,从许玉纯手中接过孩子。
  
  沈根宝也走出来,对着儿子说:“志强,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爸,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了。”沈志强回答说。
  
  “天这么冷,你们吃点暖和暖和。”刘淑贞说。
  
  “不用了。妈,你们赶快吃,不然就凉了。”许雪纯说着,伸手要去抱回孩子。
  
  刘淑贞没有把孩子还给媳妇,反而抱得更紧了。她看着已经熟睡了的孩子,那圆圆的小脸,那紧闭的双眼,那抿着的嘴唇,是那么的可爱,这可是她的孙女啊!抱在怀里,那感觉比吃什么都香甜。她轻轻地摇摆着身子,想让孩子睡得更安稳说:“等一下再吃不要紧。你也歇歇,我抱着就行了。”
  
  “铃……”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沈志强顺手拿起电话筒,对着电话筒说:“喂,噢,是洁芳呀,我恭喜你了。我和你嫂子特意回来,没想到你还没回来。你在哪儿?”
  
  “我在伟军家。你不是去陪客人了吗?”电话里传来沈洁芳抱怨的声音。
  
  “我不是不回来,确实是走不开。这商场上的应酬,你不去应付应付是不行的。”沈志强解释说。
  
  “你那边不好应付,我这里就好应付了?”沈洁芳依然没好气地说。
  
  “哪能这么说呢,你这边我可是重中之重,怎么会放着不管呢?这样吧,今天算我不对,改天你和伟军到我那里,我请你俩吃一顿,作为赔偿行不行?”沈志强对着电话筒,和颜悦色地说。
  
  “还要罚款。”沈洁芳说完,笑了起来。
  
  沈志强也笑了起来:“好好好,要罚多少任你罚。”
  
  “你叫妈来听一下。”沈洁芳说。
  
  “妈,洁芳叫你听电话。”沈志强说着,把电话筒递给了母亲。
  
  刘淑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接过电话筒:“洁芳,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妈,我要迟一点回去。伟军的同学、朋友都来了,我现在回不了。”沈洁芳回答说。
  
  “他们来是他们来,你总不能因为他们而不回来。再说,你今天身份不一样,是新人,跟大家见见面也就是了。”刘淑贞委婉地说。
  
  “就是因为身份不一样,所以才更回不去。再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对我来说更是意义不同,大家来凑凑热闹,都挺愉快的,将来回忆起来,也才有味呢。”沈洁芳轻松地说。
  
  刘淑贞听女儿的口气,一时半时是不会回来的,心中不由有点不自在。毕竟,女儿在别人家呆得太晚,做母亲的多少有点不放心,但女儿不回来,她也没法管。看来,只能让方秀玉去说了,便又问:“你方阿姨呢?”
  
  “方阿姨先回去了。”沈洁芳回答说。
  
  刘淑贞不由楞一下,女儿是你方秀玉带去的,怎么你却先走呢?虽然女儿与高伟军是大家都认可的一对儿,可他们正在热恋上,女儿在那里呆到三更半夜,这干柴烈火的,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该如何是好?她不由从心里责怪起方秀玉来。可事到如今,责怪也没用了,还是赶快叫女儿回来才是。
  
  “洁芳呀,即然方阿姨已经回去了,你也就早点回来。”刘淑贞尽量压住心中的不安,娓娓地说,“你看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伟军的爸爸妈妈也要休息了,伟军的那些同学说不定明天还有事,太晚了耽误了明天的事也不好。”
  
  “妈,明天大家都没上班。”沈洁芳说,“他的爸爸精神比谁都好,还拿酒要和大家喝。他妈妈正在煮宵夜。”
  
  “这么晚了还喝酒,那要喝到什么时候?”刘淑贞吃惊地问。
  
  “我怎么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反正时间还早着。”沈洁芳不以为然地说。
  
  刘淑贞不由又是一楞,都半夜了还说早?虽说现在年轻人个个都是夜猫子,可那老头子竟也跟着乱瞎扯,这时再喝酒,天知道会喝出什么名堂来?她越想越不放心。不行,一定要叫女儿赶快回来。
  
  “我跟你讲,他们喝酒是他们的事,你给我先回来。女孩子家,做事要稳重些,要注意影响。凡事要多想想,不要让人家落下话柄。”她越说越急促,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沈洁芳有点不满地说,“我又不是不回去,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在这里,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影响的?”
  
  “就因为……”刘淑贞本想说正因为是在高伟军家她才不放心,防的就是他,可又觉得这样说未免太过份了,女儿跟人家谈恋爱,做母亲的防人家什么呢。她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十二点前一定给我回来就是了。”
  
  “好吧。”沈洁芳显得有点不情愿地说不得。
  
  刘淑贞听得“咔嚓”一声,女儿的声音没有了,但她还将电话筒按在耳边,若有所失,然后,才慢慢将电话筒放了下去。
  
  沈志强见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说:“妈,人家正在高高兴兴地喜庆良宵,你急急忙忙十二道金牌召她回来,你着的什么急?你想,人家看到这未来的媳妇,高兴都来不及了,还会嫌晚吗?你这样做不是扫人家的兴吗?”
  
  “你懂什么?女孩子家,哪能这么晚还不回来?”刘淑贞没好气地说。
  
  “这有什么呢?就是住在那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沈志强并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反而笑着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只要双方看顺眼,什么都行,只要不把肚子搞大就是了。”
  
  “现在技术这么先进,没人那么笨。”许雪纯附合着丈夫说,“你看满街都是那种广告,那药店里什么都有,根本不会出事,除非傻瓜才会怀孕。”
  
  傻瓜才会怀孕!仿佛被抽了条筋似地,刘淑贞只觉得双脚站立不稳,微微地打颤。许雪纯眼尖,看到婆婆这细微变化,忙抢上一步,将孩子抱了回来。
  
  沈志强见母亲的神色突然起变化,不由有点纳闷,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对,妻子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出格的,只不过语气俏皮了点,但这也是当今社会的流行语言。而现实的人际交往,不也是这么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便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淑贞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儿子媳妇面前的失态,她回过神来,用手抹了一下脸,又扭了下脚腕,以掩饰内心的空虚。
  
  “啊……没什么,也许是累了。”刘淑贞说着,趁势打了个哈欠。
  
  见母亲没事了,沈志强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妈,既然洁芳还不回来,这里又没什么事,孩子也睡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爸,我们先回去了。”许雪纯也对公公说。
  
  “回去吧,回去吧,没事早点回去睡。”沈根宝摆了下手说。
  
  刘淑贞尽管很想让儿子媳妇多呆一会儿,让她再抱一下那可爱的孙女。毕竟,他们进来才不过这么一会儿,连坐也没坐就要走。可是,她似乎刚刚搬动一个重物似地,感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软绵绵地就要瘫了下去。她不再留他们了,便也点点头,说:“好吧,早点回去睡吧。”
  
  “那我们先走了。”沈志强说着打开门,与妻子一起走了出去。
  
  门“呯”地一声又关上了,刘淑贞呆呆地站着,心里像是一团乱麻似地理不出头绪。她想不明白,本来好好的一场喜事,怎么突然就搅成一团糊,弄得女儿脸上不好看,儿子媳妇乱猜疑,自己也窝了一团气?
  
  刘淑贞又一次抹了抹脸,理了下头发,她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不就是女儿迟点回来吗?不就是儿子说的那几句俏皮话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呀,女儿开心,做母亲的应该是高兴才是;儿子讲俏皮话,那是亲情融洽的表露,根本就不值得她动肝火。刚才自己那有点反常的举动,其实只不过是以自己过去的独特经历去套现在的普遍现象,难怪会格格不入。事情想通了,她也就不再感到压抑了,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了,便回转身走回厨房,重新在餐桌边坐下,继续吃那碗面条。
  
  “你这个人,真是不懂得行情。”沈根宝也坐在餐桌边,看着妻子说,“人家年轻人,在外面玩玩又有什么?限时限刻的,叫人家回来,也不想想人家会怎么说。”
  
  “人家怎么说我不管,关键是自己怎么做。”刘淑贞把碗里剩下的面条都倒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只要自己站得正,还怕别人说?”说着,瞪了丈夫一眼。
  
  “有什么正不正的呢。”沈根宝装作没看见,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开放得很,早就不当回事了的。再说,早晚是人家的人,你操什么心呀。”
  
  刘淑贞最听不得丈夫这种阴阳怪调的,那刚刚理直了的筋不由又扭了起来,大声地说:“只要她没嫁出去,我就得管。我做母亲的说她几句难道不应该?”
  
  “应该是应该。可你管得了今天,还管得了明天?再说,她在外面,你还能把她的裤头锁起来?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沈根宝油腔滑调地说。
  
  “你……”刘淑贞站了起来,愤愤地说,“说的什么话?你把女儿当做什么人?”
  
  沈根宝避开妻子的目光,依然慢腾腾地说:“你对我发火有什么用?只要他们两人好,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那时你浮摇不定,如果不是我来个先斩后奏,说不定也不会有今天了。”说着,猥琐地瞥了妻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仿佛一扇尘封多年的洞门被突然打开,那“吱吱”的开启声像无数根针尖似地刺向那已结满厚茧的心,那些深埋在洞底的记忆像头猛兽直扑过来;又似一道包扎严实的伤口被猛然撕开,那些痛苦而耻辱的过去像鲜血一样汩汩地流出来。刘淑贞只感到心口一阵沉闷,心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肺里似乎填满了泥浆,令她喘不过气来,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慢慢地坐了下去……
  
  婚礼进行曲 (十二)
  作者:郑德鸿
  〈十二〉
  
  刘淑贞两手的十个指头交叉着,双膝紧紧地并拢着,腰板僵硬地直挺着,眼睛对着银幕直直地盯着,可思绪却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去了。
  
  银幕上正在放映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对于这些样板戏,刘淑贞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那些激昂的唱腔与夸张的动作,早已刻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此时她却几乎是视而不见,不为所动,占据着她整个心的是坐在旁边的沈根宝,一个已被指定为她未来的丈夫并被强迫要与之建立感情的男人。
  
  感情是什么?在刘淑贞走过的岁月及所接受的教育里,“感情”这两个字被赋予了的是革命的、纯洁的。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给的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爱祖国,爱人民;到农村插队落户后,更是被要求与贫下中农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此来改造自己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之对立的一切个人主义、温情主义、享受主义,则通通被斥责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甚至连谈恋爱都是不允许的,稍有触犯,便会被扣上资产阶级感情用事的帽子,受到无情的批判。而此时,竟然要她与沈根宝建立感情,这叫她怎么理解呢?
  
  况且,刘淑贞对身边的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从见面到此刻,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更何况到这时候,她连他的相貌都还没看清楚。刚才在陈秋云家,她不敢抬头看他,那短暂的几瞥,只得到一个大致的形象;来电影院的路上,她一直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的只是一个晃动的背影;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了,黑暗之中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感到他的相貌还算说得过去,只是看上去似乎比说的年纪要大一些;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壮实,不是那种病态的样子;他那不多的几句话,语气还算温和,估计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辈与粗野暴戾之徒。把这些零碎的印象加起来,她勉强得出一个概念,这沈根宝好不到哪里也坏不到哪里,如果非嫁给他的话,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只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但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她来说,这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实在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是,仅仅凭着这些粗浅的感觉,要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他建立起感情,根本就毫无可能。
  
  借着银幕上反射过来的微弱亮光,刘淑贞偷偷用眼角打量着沈根宝,她看到沈根宝也是十个指头交叉着,眼望前方,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她极力想从他的身上找出一点让她感到可以接受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就认命了。可是,即使她发挥最大的想象,却也找不到一点值得她欣慰的地方,留在她心里的依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电影终于散场了,刘淑贞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她的身后,沈根宝一步不拉地紧跟着。走到十字路口,沈根宝突然跨前一步,挡在刘淑贞的面前,有点急切地说:“淑贞,我们是不是谈谈?”
  
  “谈什么?”刘淑贞站住,冷冷地说。
  
  “谈……谈我们两人的事。”沈根宝有点紧张地说,他的眼睛在与刘淑贞交汇的一刹那,急转向一边,不敢与她对视。
  
  看着沈根宝那有点畏怯的样子,刘淑贞心里不由掠过一丝鄙夷,这沈根宝也太没有个男子汉的气魄了,怎么竟在她的面前露出这副可怜相。照理,今天这种场合,担惊受怕的应该是她,弱小的她只有受摆布的份,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不用说占据主动了。如此一来,她对沈根宝的戒备心理便放松了,脸上僵硬的肌肉也舒展了。
  
  “好吧。到哪里谈?”刘淑贞淡淡地说,眉宇间显现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那……那我们就到前边去谈。”沈根宝受宠若惊地说,扭头便往前走。
  
  “你去哪?”刘淑贞大步追了上去。
  
  “就在前边,就在前边。”沈根宝头也不回地说,依然大步往前走。
  
  刘淑贞紧紧地跟在沈根宝的后面,她不知道沈根宝要带她到哪里去,但此时她已经没有了一丝恐惧。另外,她也觉得,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与他正面谈谈,无论如何是必要的。
  
  “到了。”沈根宝突然在一条小巷前停了下来。
  
  “这是?”刘淑贞看着那没有一丝亮光的巷子,疑惑地问。
  
  “到我家去谈。我家就在这里。”沈根宝有点兴奋地说。
  
  “到你家谈?”刘淑贞有点吃惊地问,因为她实在没有想到沈根宝会带她到这里。
  
  “是到我家。”沈根宝肯定地说,“到家里谈较安静。再说,你也先看看,看好了再说。”
  
  刘淑贞听出沈根宝所说的看看其实就是要她去看房子,她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他一个人住着一大套房子,这在住房极其紧张的城市里无疑是令人羡慕的。但是,这房子对她来讲,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反而令她有点不安。毕竟,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刚刚相识的男人单独在一起,并且是在他的家,要是出点意外,她将如何对付呢?
  
  沈根宝见刘淑贞站着不走,便又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们只进去坐一会,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刘淑贞看了一眼沈根宝,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充满诚意,也许,他真的只是想让她看看那房子,想用那房子来打动她的心,一如俗话说的,找老婆容易找房子难,而他却是有着现成的房子。再说,她已经答应他一起谈谈了,到哪里谈还不都一样,难道到了他家便被吃了不成?即使从最坏的方面考虑,他如果想对她动手动脚,到时她会拼死抵抗,再大声叫喊,他是别想轻易得逞的。而且,从他的举止看,想必他也没有这胆量。这么一想,她的心里便也坦然了,便说:“好吧,那就进去吧。”
  
    沈根宝一听,面露喜色,领头走进巷子里,刘淑贞也跟了进去。走不多远,拐了个弯,又走一段,再拐个弯,终于在一个稍大的门前停了下来,沈根宝打开门,与刘淑贞一起走了进去。
  
  “我就住在这里。”沈根宝说着,顺手拉了一下门边的拉线开关,电灯顿时亮了,然后,关上门,领着刘淑贞从天井旁边的过道继续往前走,来到客厅,把电灯也打开了。
  
  刘淑贞在客厅中站住,打量了一下,只见正中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套《毛泽东选集》,选集的上面摆着毛主席的石膏像;两边各摆一副配着茶几的靠背椅,看上去古色古香;地板看上去很干净,显然擦洗过不久。
  
  “到后面看看。”沈根宝说着又朝里面走,并一路打开电灯。
  
  刘淑贞跟着沈根定,走过客厅后隔着房间的过道,又是一个天井,一边是楼梯,后面是厨房。
  
  “到楼上看看。”沈根宝说着,就要往楼梯走。
  
  刘淑贞抬头看了看,说:“不用了,这样看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往外走。
  
  “那……那就到客厅里坐吧。”沈根宝略显遗憾地说,尾随刘淑贞回到了客厅。
  
  “那就……这边坐,这边坐。”沈根宝面带笑容,显得极其的殷勤,他见刘淑贞坐下了,便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面对着近在眼前的沈根宝,刘淑贞不由百感交集,也直到这时候,她才得以稍为从容地对他做一番审视。她感到他的神态显得有点紧张,但这或许是因为初次会面的缘故,自己不也是一直捏着一把汗?他带她来这里,固然带有炫耀的意思,可尽量地展示自己,却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来得太突然,她对此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如果不是因为刚刚认识,相互之间缺乏了解;如果不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带有一定的强迫性;如果面对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如果……刘淑贞感到头脑里有两个小人儿正在激烈地争斗着,一个不停地说,你要嫁给他,你的命运本该如此;一个坚持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争来斗去,伤痕累累却不分胜负,反把整个心搅成一团烂糊,以至坐下有那么一会了,她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刚才要与他认真谈谈的念头与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淑贞,嗯,你看……我们……”沈根宝说着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噢,你先坐一下,我去拿杯茶。”说完,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沈根宝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走了出来,他先放一杯在自己刚才坐的那一边的茶几上,再把另一杯放在刘淑贞旁边的茶几上,说:“这是麦乳精,很好喝的。我刚买的。”
  
  刘淑贞看了下眼杯子里的麦乳精,突然感到口渴起来。也难怪,这一阵的心灵搏斗,早已折腾得她满嘴苦涩,同时,她也希望能借助一点什么来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再与沈根宝做最后的决断。
  
  刘淑贞端起杯子,稍稍地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温热而香甜的感觉从舌头传遍全身。这麦乳精实在太好喝了,同她住在一起的知青曾经带过一罐到那山里去,她也因此喝过一回,那味道实在挺好的,让她一直忘不了。只是这麦乳精虽说是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却是贵了点,她从来也没有想去买。如今,这可口的红色液体就在嘴边,如同美丽的精灵,诱惑着她继续喝下去。
  
  沈根宝见刘淑贞只顾闷头喝着,便也端起杯子陪着喝,见她竟然把整杯麦乳精喝完,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顿时涌上心头,浑身血管急骤扩张,他站起来,走上前去,说:“再喝一杯,我再给你冲一杯。”
  
  “不用了,一杯就够了。”刘淑贞一手端着空杯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摆了摆,然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沈根宝见刘淑贞不再要,便也退回去,重新坐下。
  
  刘淑贞感到此时心里沉稳多了,她见沈根宝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说:“根宝,你刚才说要谈谈,要谈什么?”
  
  “我是说……谈谈……谈谈我们的事。”沈根宝结结巴巴地说。
  
  “其实,我们两人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可是,我们却要成为夫妻。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吗?”刘淑贞看着沈根宝,义正词严地说。
  
  “可这……这是为你好的呀。”沈根宝张大眼睛,一副两不相欠的样子,“再说,只要你嫁给我,你们家就不用去上山下乡了,这可是对你们有好处的呀。”
  
  “为我好?我有什么好?你们的心肠也实在太好了,都说为我好,可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得到好处的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会这么认真,这么急迫。但你们却忘了,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刘淑贞咬牙切齿地说,把所有的愤恨都倾泄到沈根宝头上。
  
  沈根宝一听,不由慌了,忙说:“可这事你母亲已经答应了。再说,你跟我去看电影,又来我家,不就是说你也同意了?再说……再说,我也很爱你,以后我会很照顾你的。”
  
  “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呢?你们只是看上我。”刘淑贞冷冷地一笑,“虽然我还没有爱过谁,但我知道,爱是双方的,没有感情,是谈不上什么爱的。”
  
  “可是……可是,我们可以慢慢来呀。我舅舅不是说,让我们先接触一下,再培养感情。再说,感情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你要是真的喜欢感情,那我的感情都给你。”沈根宝说着站起来,显得有点冲动。
  
  听了沈根宝的话,刘淑贞感到真有点哭笑不得,感情这东西,居然会有喜欢不喜欢,并且可以像蔬菜水果似的送给别人?如果不是事关自己,她简直就要笑出来。看来,这沈根宝可以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想同这样的人解释清楚感情是怎么回事,怕是要比登天还难了。
  
  “你说慢慢来,慢到什么时候?”刘淑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要是等到十年八年,感情还是没有,那你怎么办?”
  
  沈根宝不由懵了,对于这门亲事,他是巴不得越快越好,哪还等得那么久?他眨了眨眼睛,说:“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再谈感情。再说……再说,以后这里的房子就是我们两个……所以……所以你母亲和我舅我妗叫我一定要带你来看房子,说看了以后你就会同意的。”
  
  刘淑贞听了,不由发出一声哀叹。看来,为了逼她就范,他们真是费尽了心机,即使她今天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还是会想出其它法子来的,他们是决不会让她逃脱的。她仰起头,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头脑渐渐地变得空白。
  
  沈根宝见刘淑贞不再说话,以为已经把她说动心了,另外,他一直担心自己施行的伎俩会因她的警觉而落空,如今见她这样子,心中不由窃喜,但毕竟时候未到,他还不敢贸然造次。
  
  “其实,只要我们结婚了,那以后事情就好办了。你想,凭我舅舅,谁还敢对你家怎么样?你家也不用再到农村去了,你就跟我在一起,生个儿子。将来,让我舅舅再给你找个工作,你就再也不用受苦了。”沈根宝自顾自地说,显得很轻松,但眼睛却不时瞄上刘淑贞一下,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动静。
  
  对于沈根宝说的这些话,刘淑贞已经懒得再去与之进行辩驳了,她感到,在这一次的突变中,她是那么柔弱,而对手却是那么的强大。在沈根宝的背后,是他的舅舅、舅妗,而在他们的背后,是更强大的政治以及被政治扭曲了的价值取向。所有的这一切,是那么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在他们面前,任何的反抗都将是徒劳的,就像鸡蛋碰石头一样,失败的永远是弱小的。
  
  刘淑贞感到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像是一个正在长途跋涉的人,已经精疲力尽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她仿佛正行走在无边的原野,四顾茫茫,脚下一片泥泞,连个坐下的地方也没有;她仿佛感到头顶上有好几个太阳,那耀眼的白光使她睁不开眼,那灼热的气浪烤得她头脑一直发胀,就要裂开似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突然感到双脚正踏在一团柔软的草丛上,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沈根宝见刘淑贞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起来,他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出声,以免把她惊动了;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耐心等待,只要再耐心地等待那么一会儿,这煮熟了的鸭子是飞不走的。
  
  沈根宝见刘淑贞的身子渐渐地歪向一边,手臂已经靠在茶几上,头也垂了下去。他担心茶几上的杯子会掉到地上,这会把她惊醒的,便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把杯子拿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知道那些被他偷偷放入麦乳精里的安眠药已经开始在她的身体里起作用了,他不由为自己的这一计谋得意起来。虽然,他相信刘淑贞迟早会成为他的妻子,但又担心万一有变,到时空欢喜一场。为此,他决定来个弱肉强食,先下手为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你刘淑贞跑到哪里去。所以,他事先做了这么一个手脚,而年少单纯的刘淑贞又怎么能看出这其中的暗道机关呢。
  
  “淑贞,淑贞。”沈根宝小心地叫着,见刘淑贞没有反应,便走上前,轻轻地把她抱起来,走进后面的房间里。
  
  沈根宝把刘淑贞放在床上,确信她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便把她的衣服脱了下来。看着如此美丽鲜嫩的胴体,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焚烧着的欲火,三下两下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便扑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刘淑贞仿佛走到一个大湖的旁边,便趟了下去。她感到那凉凉的湖水一下子就赶走了疲劳,也驱走了炎热,便不由自主地扑进水里,向湖中心游去。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下,并把她往湖底拖。她拼命挣扎,可身子却往下沉,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惊恐地大叫,拼死劲把头抬出水面。
  
  刘淑贞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睁开双眼,她看到沈根宝正面对着她,并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头脑在那瞬间完全清醒了,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只听得沈根宝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的灵魂也在那一刻冲出躯体,飞向无边的天际……
  
  
  婚礼进行曲 (尾声)
  作者:郑德鸿
  
  尾声
  
  “姑姑,你等一会就要嫁到很远吗?”沈舒婷仰起头,看着沈洁芳问。
  
  “不很远。”沈洁芳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不远怎么还要坐汽车?”沈舒婷依然仰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着。
  
  “结婚当然要坐汽车,总不能让你姑姑走着去嫁呀。”许雪纯在一旁笑着说。
  
  “那等一会汽车来,我也要坐,我也要结婚。”沈舒婷大声地说。大家听了,不由都笑了。
  
  “姑姑是要跟姑丈结婚,那你跟谁结婚呀?”充当沈洁芳伴娘的李晶兰摸着沈舒婷的头说。
  
  “姑姑跟姑丈结婚,我也要跟姑丈结婚。”沈舒婷认真地说。
  
  “那可不行。姑丈只要姑姑,不会要你。”李晶兰继续逗着沈舒婷说,“再说,结婚后姑姑就是姑丈家的人了,如果你也跟姑姑去,就不能回来了,睡觉时找不到妈妈,你可不能哭啊。”
  
  找不到妈妈?不能回来?沈舒婷歪着头,想了想,说:“那我不去。”
  
  “为什么又不去了?”李晶兰蹲下去,拉着沈舒婷的手问,“你不是说要嫁人吗?等会我带你去。”
  
  沈舒婷把手缩了回去,警惕地看着李晶兰,突然转身扑向许玉纯,紧紧地抱住许玉纯的腿,然后,回过头说:“我不嫁人。要嫁你去嫁。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许玉纯把女儿抱起来,笑着说:“不嫁人,不嫁人,妈妈把你养到老。好了,十点了,你该去睡觉了,让姑姑换衣服。”
  
  刘淑贞把手伸向沈舒婷,说:“舒婷,来,奶奶抱你去睡觉。”
  
  “不,我要跟妈妈睡。”沈舒婷把头歪向一边说。
  
  “好,好,妈妈跟你睡。”许玉纯说着,抱着女儿走出房间。
  
  沈洁芳徐徐脱下外衣外裤,她那苗条的躯体在那套粉红色紧身衣的包裹下,显得峰峦起伏,意味无穷,加上那经过美容师精心梳理的头发,以及脸上那浓淡相宜的粉妆,更让人感到艳丽无比,楚楚动人,整个一个美人儿。
  
  刘淑贞看着女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个酸甜苦辣来。再过一个多小时,女儿便要嫁走了,尽管这一时刻她已经盼望好久了,但真的要到来,却又让她感到难以割舍又无所适从,不知做什么好。时间也早就定下了,并且是非常的精确:二十三点十五分,新郎和接新娘的人进门;二十三点三十五分,新娘出家门;二十三点五十分,到达新郎家;零点整,新郎新娘双双携手步入洞房。
  
  对于女儿女婿定下这么一个绝妙的世纪之婚的时间安排,刘淑贞唯有赞叹不已。毕竟,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谁不想图个吉利?再说,现在的年轻人追赶新潮流,当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一对新人在新房里迎接新世纪的到来,这百年一遇的佳期,更是夫妻百年合好、白头到老的象征。
  
  对于新世纪究竟算是哪一天,刘淑贞也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一度感到无所适从。有的认为2000年元旦就是新世纪的开始,有的认为应该从2001年元旦算起,争论来争论去,最终的结果是2000年元旦只能算新千年,而21世纪要等到2001年的元旦。如今,这新世纪的元旦即将来临,并且成为女儿的大喜日子,实在让她感到无比的喜悦。她也知道,这元旦并非只有女儿结婚,还有许许多多的新人将在这一天走上婚姻圣殿的红地毯,还有更多的人在分享这幸福吉祥的时刻。看来,这元旦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刘淑贞不由想起2000年的元旦,想起那个令人激动的日子。就在那一天,高伟军的初次上门,给全家人带来了喜悦与希望,那新千年的钟声还在耳边萦绕,这高伟军已经成为她实实在在的女婿,如此说来,这元旦确确实实是个好日子。
  
  元旦,元旦!刘淑贞心里默默地念着,突然,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那红色的1字。她不由想起1970年的元旦,记忆中那灰色的日子。就在那一天的黎明之前,已经怀有三个多月身孕的她,走过那条昏暗的小巷,走进了沈家的门,一直走到今天。那一刻,留给她的根本没有什么欢乐,只有那隐隐的伤痛,还时不时地扯了她一下。她感到日历上那象征着喜庆的红色正在变成一滩血,那是她的血,化为一朵美丽的花,缓缓地绽放着,又迅速地枯萎了,风干了,最后变成一张灰暗的底片,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往事在刘淑贞的脑海里飞快地倒映着,使得她的心里平添几分哀怨。她不由恨起自己来,怎么在这种欢乐的时刻尽想那痛苦的事?想想明天的喜宴,想想过几天女儿的回娘家,甚至可以想想明年的今天,女儿也许也会生下一个孩子,无论想什么,都比想过去强。她强迫自己调整思路,往好的地方去想。
  
  一想到又将抱孙子,刘淑贞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盯住女儿的腹部,想从那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女儿的腹部平平坦坦,根本就没有半点隆起。倒不是因为她是肚子大起来了才结婚,便以同样的眼光看待女儿,而是她确信,在当今的环境下,热恋中的儿女情长以及由此产生的激情,早就把那种守身如玉的观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然,她并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也来个未婚先孕,可看到那扁平的腰身,还是让她多少感到有点遗憾。不过,她相信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必定会孕育起一个新的生命,那是一个美好的希望。
  
  沈洁芳在李晶兰的帮助下,终于把结婚礼服穿上了。一直插不上手的刘淑贞,也终于得到了一次机会,把新鞋子摆在女儿的脚边。沈洁芳穿上鞋子,激动而幸福地等待着。
  
  看着打扮一新的女儿,刘淑贞的喜悦顿时涌了上来,女儿那鲜红的礼服像是一团火,让她感到浑身暖烘烘的。她见这里已经不再需要她做什么了,便走出房门,来到客厅里。
  
  客厅里,穿着一身新衣服的沈根宝笑容满面,与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热烈地交谈着,那不时响起的欢笑声,把电视机的声音都掩盖了,整个客厅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气氛。
  
  “来了,来了。”沈志强大踏步走了进来,并迅速地将电视机切换到与影碟机连接的状态,又按下影碟机按钮,顿时,庄严而神圣的《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与此同时,电视机的屏幕上,一条鲜红的地毯缓缓地延伸着,一直通往那层层的台阶,通向那高高的殿堂。
  
  摄像师首先走了进来,选好位置,举着照明灯的助手打开了灯光。在明亮的灯光中,高伟军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在伴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爸,妈。”高伟军大方地叫着岳父岳母,又向其它的人一一点头致意。随行的伴郎忙着向屋里的人分发喜烟,一片热气腾腾。
  
  面对如此热烈的场面,已经预先对这一刻演练过无数遍的刘淑贞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地请客人们坐下,请客人们吃喜糖,催着儿子快快泡茶。一阵慌乱之后,见高伟军还站着,才想起居然把今天的主角忘在一边,而按原先定下的,应该由她把女婿领入房间。她急忙走到高伟军身旁,有点紧张地说:“伟军,洁芳在楼上。”说完,领头走进去。
  
  摄像师又抢在前面,照明灯又再次亮了起来,伴随着音乐声,高伟军走上楼梯,走进房间,走到沈洁芳跟前。他拉起沈洁芳的手,把一枚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沈洁芳站起来,与高伟军对视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婚礼进行曲》又一次开始了,那是影碟机设置的重复功能,使之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演奏下去。高伟军牵着沈洁芳的手,昂首挺胸,神态自若;沈洁芳手捧鲜花,略带羞涩,在众人赞叹的目光中,缓缓走出房间,走下楼梯,走过客厅,走过小巷,走到停在路边的彩车旁。
  
  车门打开了,沈洁芳弯下腰,正想坐进去,猛然听到背后一阵喊:“姑姑我也要去。”
  
  沈洁芳回过头,只见许雪纯抱着沈舒婷站在后面,便走过去,对沈舒婷说:“舒婷,明天姑姑再叫汽车来带你去,好吗?”
  
  “那你还回来吗?”沈舒婷张大眼睛问。
  
  “傻丫头,姑姑当然会回来的。”刘淑贞在一旁说。
  
  “真的会回来?”沈洁芳说着,从许雪纯怀抱中挣脱下来,走到汽车旁,“那我也要去。”说完便要上去。
  
  刘淑贞急忙拉住沈舒婷,说:“你现在不能去,明天再带你去。”
  
  沈舒婷看着这辆漂亮的汽车,不由又说:“不然让我坐一下好吗?”
  
  “这车是姑姑结婚坐的,小孩子不能坐。”刘淑贞说着,把沈舒婷抱起来。
  
  “那我长大结婚就能坐了?”沈舒婷有点不甘心地问。
  
  沈洁芳伸手抚摸了一下沈舒婷的小脸,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到时也让你坐着汽车结婚。”
  
  “我不坐汽车,我要坐飞机。”沈舒婷大声地喊着,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大家听了,不由都笑了。
  
  “好好,让你坐飞机。”刘淑贞紧紧地抱着沈舒婷,眼前不由浮现出当年自己结婚的情景,在那难忘的夜晚,沈根宝骑着一辆借来的新自行车,便把她娶了回去。如今,女儿结婚,这辆高级轿车竟是打扮得如此富丽堂皇。将来孙女结婚,坐着飞机去,说不定又是一种时尚呢。
  
  沈洁芳终于坐进了汽车里,与高伟军依偎着。照明灯光也跟着照了进去,摄像机的镜头又一次对准了这一对幸福的新人,记录下这美好的时刻。
  
  汽车缓缓地启动了,带着亲人们的祝愿,带着对新世纪的祈望,向前开去。
  2001年5月9日于福建漳州
  
  
  
  
   《婚礼进行曲》内容简介
  
  《婚礼进行曲》是一部反映当代青年开放自由的婚姻观念与二十世纪“文革”时期人性被扭曲,婚姻成筹码,对比强烈的中篇小说。
   小说运用时空穿插的写法,以今昔对比,反差强烈的母女两代相亲,环环相扣,层层渐进,引人入胜。
   小说以通俗的文学语言,生动的人物形象,细腻的心灵展示,加上优美的文笔,活生生地将故事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小说描写的是,新千年的第一个夜晚,刘淑贞在家里迎来了女儿的男朋友的首次登门。看着女儿与准女婿那么般配,那么亲昵,感到无比的欣慰。但同时,她回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当年,由于父亲是“黑五类分子”,全家将被遣送到农村。为了解救这苦难的家,她被迫嫁给出身“红五类”的沈根宝,使全家免遭遣送,躲过劫难。而她的青春从此葬送,留下深深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第一章——新千年的第一个夜晚,刘淑贞焦急地等着女儿沈洁芳回来,因为给女儿介绍的对象高伟军要来与全家人会面。谁知女儿回来后却说已在高伟军家吃过晚饭,让刘淑贞感到女儿有点轻率,而女儿却认为这根本没什么。
   第二章——未满十八岁的知青刘淑贞接到“母病速归”的电报,匆匆赶回家,却发现母亲没病,正与公社政工组副组长陈秋云商谈着,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待陈秋云走后,母亲才告诉她,由于她父亲是“黑五类分子”,全家将被遣送到农村,面临更苦难的深渊。
   第三章——刘淑贞对奢酒如命的丈夫沈根宝非常厌烦,但因相亲的人马上要来而忍耐。她见女儿正在试穿一件高伟军送的连衣裙,不由又说了不该刚认识便收礼物,反被女儿认为是过时的老黄历。
   第四章——刘淑贞为全家的未来而忧心忡忡。母亲却告诉她,如果她嫁给沈根宝,那么,沈根宝的舅舅,也就是陈秋云的丈夫、市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组长吴兴平,便会用手中的权力,使全家免遭遣送。刘淑贞明白了真相,一口拒绝,放声大哭。
   第五章——刘淑贞见女儿穿上连衣裙,更显美丽,满心欢喜,只是觉得,如果天气冷了,里面不能多穿毛衣。女儿却告诉她,今天穿短裤短裙的女孩满街都是,只要是新潮服装,怎么穿都行。刘淑贞见女儿撒娇,提醒别太耍孩子气。女儿却说只要没结婚便还算孩子。沈根宝也附合说,当年他三十岁了还被人笑话是孩子,还是刘淑贞命好,早早当大人。
   第六章——刘淑贞的弟弟妹妹回到家,依恋着刘淑贞不肯离去。得知大妹已没读书,去当临时工,并且陈秋云许诺以后有机会就给转为正式工,刘淑贞感到这更是逼她嫁给沈根宝的一种手段。面对这些年幼的弟弟妹妹,她不忍心看着他们走进火坑,决定以自己的牺牲去换取全家的安宁。
   第七章——刘淑贞见高伟军一表人材,讲话得体,加上介绍人方秀玉一旁称赞,以及看到女儿与高伟军是那么般配,满心欢喜。虽然沈根宝说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话,她也不便阻止,以免扫兴。
   第八章——刘淑贞到澡堂洗澡,面对自己美丽的胴体,想到即将成为人妻,从此青春不再,无比悲哀。回到家后,得知母亲与陈秋云再次约好了。为了这个苦难的家,她被迫舍弃自己,到陈秋云家相亲。
   第九章——刘淑贞见所有的人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加上方秀玉幽默风趣的讲话,心情无比舒畅,表示只要女儿与高伟军感情好,婚姻大事由他们自己做主。方秀玉见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便带沈洁芳到高伟军家。
   第十章——刘淑贞随母亲来到陈秋云家门口,感到自己如同走向屠场的羔羊,内心充满恐惧,精神防线彻底崩溃。在母亲与陈秋云的挟持下,走进陈秋云家。她听着吴兴平些道貌岸然的话,以及母亲与陈秋云的软硬兼施,始终不说一句话,也没有正眼看一下那即将成为丈夫的沈根宝。
   第十一章——刘淑贞责备儿子儿媳到半夜十一点才来,没有把今天的相亲放在心上。沈洁芳打来电话说,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家。刘淑贞担心女儿在那里做出出格的事,要女儿赶快回来,女儿勉强答应。但儿子儿媳却认为,只要不把肚子搞大就不要紧。沈根宝重提当年先斩后奏,更是剌伤了刘淑贞的心。
   第十二章——刘淑贞在陈秋云的安排下,与沈根宝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面对平庸的沈根宝,她放松了戒心,一起到沈根宝的家。她试图最后说服沈根宝放弃这门亲事,结束这场没有感情的婚姻交易。但她在喝了沈根宝偷放安眠药的麦乳精后昏迷,被沈根宝占有。
   尾声——刘淑贞的女儿即将在新世纪到来的钟声敲响的时刻步入洞房,全家喜气洋洋。刘淑贞不由回想起当年那个灰暗的元旦,已经怀孕三个月的她,带着无尽的哀怨,耻辱地走进沈家的门,一直走到今天。
   《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打扮一新的沈洁芳,在亲人的簇拥下,坐进了迎亲的汽车。汽车带着亲人们的祝愿,带着对新世纪的祈望,向前开去。
   2004年8月11日
经典是怎样炼成的

郑德鸿 Zheng Dehong
  一提起“经典”二字,我的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四书五经、三国水浒红楼梦、毛泽东选集,以及那些经历了无数代人的传承,历经考验流传至今的文学佳作,那些永载史册的精神食粮。人类的文明与美德,正是由于有了这些经典,才一步步从遥远的过去,走到今天,走向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是人类社会永远的灯塔,文明进步的指南针。经典是神圣的,也是不朽的。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经意间,我与经典撞了个满怀。
  
  由中国国情网、中国教育发展网、国家文化网、国家中西部网等大型网站机构联合编审,中国艺术文化普及促进会提供艺术指导,中国国情调查研究中心提供版权保护,由北京联合光华科技有限公司精心制作的具有最先进的语音合成朗读系统的电子书系列《中外经典视听图书馆》,从用中文纪录和创造的从古到今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精心挑选2000多部精品佳作,作为经典向世人展示。我所撰写的长篇知青小说《那里并不遥远》,也荣幸地被选中,收录其中。
  
  2004年8月3日,北京版权代理有限责任公司打来电话,告知这部小说收录在《中外经典视听图书馆》,并且将寄来光盘样品。听到这一消息,我不由一阵激动,想不到当年那纯属偶然的创作冲动,竟然会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突如其来的盛誉,令我百感交集,数年艰辛,终成正果。这是对我数年努力的褒奖,更是对这部小说在文学领域里所起到的积极作用的肯定。
  
  得知这一消息,朋友们向我表示祝贺,也问我这部小说是怎么写成的,能获得成功究竟靠的是什么。我坦诚告诉他们,除了创作激情、生活体验与文字底子外,靠的是对历史的负责和对文学的敬畏,老老实实做文章。因为,一部好的作品,是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
  
  十年前,我家隔壁的女孩老是缠着我讲故事,我便将当年我上山下乡当知青的经历及所见所闻,当做故事讲给她听。
  
  一日,故事讲一半,女孩因有事离开,只好暂停。然而,那讲了一半的往事,却历历在目,令我欲罢不能。于是,信手拿起笔和纸,略一思索,给故事里的人物起了个名字,并将情节稍加改动。写出来一看,竟是一个小说的雏形。我突然大悟,小说原来就是生活的写照,它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如果我把所有的故事串联起来,加上一些虚构,不就是一部小说了吗?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当年是何等的轰轰烈烈,又是那样的可歌可泣,牵动着亿万人民的心。那是一部令人悲怆又魂牵梦萦的历史,是用千千万万知青的灵魂与肉体修炼而成的——每一个知青,都是这部历史的一部分。不管今后人们如何看待这场运动,但作为历史,它必然永载史册。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有关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的文字记载并不是很多,长篇小说更少。这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但也引起我的深思:一场历时多年,人数众多,影响广泛深远的运动,为何时隔不久,就几乎消声匿迹了呢?人们在研究着几千年前的历史,但对这近在眼前的历史,却搁之不顾,难道就只能留给后人去研究吗?如果我们今天能尽自己的所能,把这段历史写下来,一定会比后人的研究准确得多。
  
  于是,一个近乎狂幻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形成了——写一部小说,一部全方位、多视角再现当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知青的生活、心理状态,以及在特定环境中知青们艰苦的劳动、观念的转变、人格的扭曲,还有他们为自身的生存所付出的代价,在痛苦的磨炼中对社会上种种现象的思索……等等,等等。这些,都将在这部小说里一一展现。
  
  凭着一股热情,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写出了近十万个字。然而,我很快发现,如果想要写出一部与历史背景同步的小说,单凭热情是不够的,必需要有一份准确的时间表。否则,关公战秦琼,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但是,由于小说里的故事时间跨度大,一些记载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海洋里,要想把它从那尘封的史料中找出来,谈何容易。我一头扎进了历史中。我走入档案馆,查阅了一些相关的历史文件;我埋进了图书馆那些过期的报纸中,寻找有关的史料;我注意收集一些回忆录,从那只言片语中获得可靠的依据;我走访了许多老知青及一些经历过那场运动的当事人,从他们的回忆中听到了许多真实的故事。工夫不负有心人,这些宝贵的资料,使得这部小说虚构与真实水乳交融,文学与历史浑然一体。
  
  有了这些资料,我写起来更得心应手。但是,小说不同于一般的纪实文学,单靠罗列事实是完全不够的。如何把那些真实的虚构的故事,理性而合乎逻辑地串连在一起,使之成为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没有一定的语文基础和相关的文学理论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而只读到小学六年级的我,面对这无法回避的问题,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头学起。尽管在此之前,我对自己很是自信,并且对一些已成白纸黑字的作品很是不以为然。如今轮到自己头上,才知要想真的写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重新读起小学语文课本,从最基本的字、词、句、标点符号入手;看起了小学生作文选编,从那些老师的批改中得到启发;搬来了中学语文教材,进行系统的学习;精读了一些名家名作,从中汲取营养与借鉴,使自己的写作技巧得以提高;找到了一些有关文学创作的理论书籍,使自己的认识有了一个新的飞跃。我抱定一个宗旨:要么不写,要写就一定写好!
  
  另外,在小说内容的取舍上,也让我颇费一番苦心。由于上山下乡运动历时多年,期间发生的具有一定影响的事不可计数,,如果面面俱到,显然不是一部小说所承载得了的,而且也将变成大杂烩。所以,小说侧重描写了运动初期的发动,知青们到农村后过革命化春节,将城镇中的闲散人员当做知青送到农村,遣送城镇“黑五类分子”到农村监督劳动,招工,招生,九。一三林彪事件对知青的影响,批林批孔运动,毛主席给知青家长李庆霖的复信,中央为保护知青、打击各种迫害知青的犯罪行为而作出的决策,办理补员,病退,派知青带队干部,恢复高考,右派平反,知青大返城。这些,都是这场运动的组成部分。小说中的故事,便是紧紧地围绕这一系列历史背景而展开的,并力求做到与历史同步。因此,这部小说也可以看成是知青史的文学化,一部典型的《知青演义》。
  
  就这样,经过四年多不懈的努力,终于在1998年12月21日晚上完成了这部小说。巧合的是,这一天正好是那场运动的发端,也是小说故事的开始。
  
  小说完稿后,我便开始寻求出书。但我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没人理睬,给许多出版社写去的信,寄去的内容简介,均石沉大海。好不容易经人介绍了一家出版社,却要自费,没有四、五万元是出不了书的。我辛辛苦苦写了几年的书,却还要花几万元去出书,根本无法接受。
  
  写小说是要给别人看的,难道出不了书便压在箱底?当时,互联网这一具有革命性的新事物正崭露头角,“互联网”这一崭新的名词频频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尽管我对互联网一点也不懂,连见也没见过,但我从相关的报道中认定,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如果作者不计较稿费的话,那里有任你驰骋的无限空间。况且,我写小说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我只是想把那一段历史告诉大家。我毅然决定,将小说上网,无偿地奉献给世界。
  
  几经周折,1999年11月11日,小说终于在文学网站“黄金书屋”发表了,并且作为重点推荐阅读。之后,许多家网站转载了这部小说。特别是最权威的由人民日报社主办的文学网站“人民书城”,在我发去电子邮件请该站直接从“黄金书屋”转载,并且将我的一篇叙述这部小说的手稿捐赠给漳州市图书馆的文章《献稿记》及另一部中篇小说《婚礼进行曲》发去后不几天,便收到了回复,告知小说已登载于“佳作连载”栏目,《婚礼进行曲》也登载在该网站的“原创基地”。面对如此的殊荣,我终于感到,几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要知道,能在那里登台亮相的,只有区区四十几部文学作品,不是国外精品便是国内名家的代表作,而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竟然也能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怎不令我感慨万千呢。
  
  小说在“人民书城”的登载,奠定了它在文学领域里的特殊地位,为最终被确定为经典佳作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据。虽然我对评审的事一无所知,但它是幸运的,因为它出生在一个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弘扬祖国文化的时代。它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如今,小说虽然获得了肯定,但我仍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作为作者,庆幸之余仍心存愧疚。由于当初完稿后,在输入电脑的过程中,一些标点符号出现了差错;小说中毛主席逝世后《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的广播时间,由于当时一直找不到确切的记载,仅凭记忆写为下午三点播出,直到后来看了一篇回忆录,才确定为下午三点是播出预告,全文播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还有个别字词确是错用,这些,都已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目前,我已将全稿重新核对,在我的博客全文登载,并将修正后的稿件发给代理该小说版权的北京版权代理有限责任公司,中国青少年新世纪读书网上海知青华夏知青等网站也登载了,如果今后再版或出书,这些缺陷将不再存在。唯如此,我才心安。
  2001年3月16日,秉谦与漳州市图书馆馆长张大伟一同来到店里,相互介绍后,张馆长将一本由市图书馆出版的《漳州掌故大观》赠送给我。出于对文学的爱好及对漳州文坛的关注,而且三个人都当过知青,使得我们有了许多的共同的语言,我们谈得融洽而开心。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我所撰写的长篇知青小说《那里并不遥远》。                   
  谈起这部小说,我的心中顿时充满自豪,尽管这部小说并没有印成书,而是直接在互联网上发表,但影响的深远与广泛,却是纸质的书所无法比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在文学与历史上的价值将日渐显现。我谈起当初创作的动机,谈起写作的艰辛,谈起写成后为如何出书的烦恼,谈起最后毅然在网上发表的气度。谈到如今只需上网进入文学网站黄金书屋,或是在新浪网等中文搜索引擎上键入书名,便可看到这部小说,以及众多的文学网站的转载,由此所得到的社会承认,无不令我心潮澎湃。                   
  正当我侃侃而谈时,张馆长问我能否将手稿献出,由市图书馆永久收藏。因为他们为抢救和保存漳州地方文献,开发宝贵的地方文献资源,正在征集有关资料,文学类作品的手稿,也在征集收藏之列。                   
  我顿时怔住了,张口结舌的竟说不出话来。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它将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珍贵的文字史料,文稿能被收藏,对于作者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但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一点的思想准备也没有。在我的内心里,我早已把这手稿当做我的宝贝,并且层层包裹,准备留给后代。毕竟,这部小说凝聚了我多年的心血,在长达四年多的创作过程里,那一千三百多页近四十万字,是我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持久的恒心,是无法完成的。而且,由于这部小说是在网上发表的,不像那些印成书的,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这手稿便更显弥足珍贵,更让我难以割舍。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见我犹豫,张馆长说如果实在为难,可过一段时间再说,并说由国家收藏比个人收藏意义要大得多,而且收藏条件好,捐献手稿也是一种奉献。                   
  我完全理解此中的意义。并且,我深知个人的利益必须服从国家的利益。既然我已经无偿地将小说上网,既然献出手稿是一件有益的事,况且,我一直认为,虽然我拥有这部小说的著作权,但这部小说并不仅仅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整个世界,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硬要把手稿留在家里呢?                   
  我不再犹豫了,我毅然地说,我把手稿献出来,现在就献。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突然感到,这一刻对我来说,如同答应把女儿嫁出去,那倾注了多少关爱的手稿,何尝不是我的孩子?只是如今长大成人了,却要离开家了。                   
  对我的这一举动,张馆长与我一样激动不已。毕竟,这一转变来得太快了,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似乎太容易,但又是那么的不容易,折射出来的是我那漫长的心路历程。                   我当即把手稿拿出来,交给张馆长。那是用铅笔写在小学生作业本子上的,有几十本,厚厚的一叠,系初稿本。另外,还有一份用钢笔写在稿纸上的,是修改后的正稿,但因放在家里,便说好改日再来取。                   
  第二天,我将正稿带到店里,像对待即将出嫁的女儿一样,做最后的打扮。我把稿里的几处用铅笔修改的地方用钢笔描上,以利长期保存,并将其中几个错别字改了过来,虽然这些看似无关大碍,但我不想让“女儿”带着这些瑕疵出门。最后,我又写了一段文字,叙说这部小说的几个“第一”。即:第一部直接在互联网上发表的由漳州籍作者撰写的长篇小说;第一部以小说的形式完整再现上山下乡运动全过程;第一次将带队干部写入知青小说;第一次将城市遣送“黑五类分子”到农村插队落户写入小说。虽然这么自我标榜有点张扬,但却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对于漳州的文学史,无疑是浓浓的一笔。                   
  又过一天,张馆长再次来到店里,送来了藏书证。我把正稿交给了他,随他来的工作人员用照相机拍下了这令人难忘的时刻。                   
  张馆长终于带着正稿走了,我望着他们逐渐远去背影,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女儿”,一路好走!
  (一)
  
  邓毅强的早餐终于是吃完了。他感到肚子有点饱了,然而,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嘴里一片苦涩,消瘦的脸上茫茫然。因为,他并不是用嘴来吃饭,而是从肚子上的一个小管子注射进去的。
  冬日的阳光照在窗台上,让人感到一点温暖。邓毅强默默地看着护士捧着装器具的盘子走出病房,刚刚有点的暖意顿时又冷了下来。
  又活一天了!邓毅强心里默默地想着。那今天该怎样过呢?
  一年前,邓毅强感到喉咙里似乎有点什么,常让他觉得不舒服,也许,是最近较忙,火气大些罢,也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感到吃东西时,喉咙口像是被什么堵着,吞咽有点困难,才到医院去检查。这一查,竟把他一下打入谷底,原来他患的是喉癌,并且已到晚期。医生告诉他,只有做切除手术,才能延续生命。
  眼看着生命即将终结,邓毅强和家人陷入了一片恐慌,到处求医,病没治好,钱却花光,还欠下近十万元的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癌细胞不断生长,堵住了食道,连饭也吃不下。为了能多活几天,不得已在肚子上开了个口子,造了个瘘管,一日三餐,都只能将搅成糊状的食糜用注射器注到胃里,吃药喝水,也是从这个瘘管进入。他的喉部插着导气管,这让他说起话来很是艰难。
  邓毅强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但人越是到这个时候,求生的欲望越强烈,越是梦想着有奇迹出现,能还自己一个好的身子。他想尽早做手术,把癌肿瘤切掉。尽管手术的预后并不是很理想,手术后将丧失说话功能,存活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但有做手术与没做手术相比,毕竟是希望大一些。
  但是,做手术需要钱,而且是很多钱!查出癌症后,56岁的邓毅强不得已办理了提前退休,每月只有八百多元的退休金。已经是山穷水尽的他,实在是拿不出这笔巨额的医药费。况且,他就是因为没钱,才从费用较高的三级医院转到这二级医院。但即使是到了这里,他还是没能凑够住院的钱,3000元的住院押金,只交了1000元。而就是这欠下的2000元,他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更不要说做手术的费用了。
  邓毅强看妻子陈巧莲已经把装食糜的保暖瓶洗好了,便说:“你先回去吧。”
  “等会儿。”陈巧莲说着,在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尽管她此时一点事也没有,但她却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毕竟,夫妻相伴三十多年了,这日子还有多久,她实在是不敢去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里静悄悄的,笼罩着一种令人沉闷的气氛。
  “你还是回去吧。”邓毅强看着妻子那憔悴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与无奈。这一年来,妻子为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心里更是充满了感激。这个家的里里外外,从吃的用的,到找人借钱,几乎都是她在操持着的。自己本是一家的顶梁柱,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却是什么也干不了,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失落。
  陈巧莲慢慢站起来,把床头柜上的杯子及纸巾袋子稍稍挪了挪,这样看上去似乎齐整了些。虽然这些事无关紧要,但她还是每次回去前,都要这么地整理一下,似乎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感到安稳些。
  “你还要不要去买报纸?要不我去买。”陈巧莲知道丈夫每天都要去买份报纸,用以打发一天的时间。
  “不用了,待会我自己去买。”邓毅强说,“家里还有很多事,你早点回去。”
  “嗯,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小心点,走慢点。”陈巧莲拿起保暖瓶,又看了一下丈夫,确信不会出什么事了,才慢慢走出去。
  邓毅强目送妻子出门,便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昨天的报纸,又看了起来。虽然这张报纸昨天都已经看过了,但里面报道的关于南方暴雪的消息,让他心里很是关心。眼看春节就要到了,这京广线的火车一停,那几百万的人怎么回家呢?回不了家,那家里的亲人会是怎样的盼望呢?那些奋战在抗击冰雪灾害第一线的人,那些顾不上家里的亲人生病却坚守在岗位上日夜工作的人,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遗憾的是自己现在病成这样,什么也干不了。
  想当年,自己是何等的一条汉子,下乡当过知青当过兵,回城当过工人开过车,下岗后开起出租车,虽说没有干出什么大事,但也做过不少好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只怨命运是如此的无情,居然让自己得了这么的一个绝症,以前设想要做的许多事,看来是做不了了。而那些在他困难的时候帮他的人,那些关心着他的人,他实在是不知该怎样来报答。他已做了一个打算,万一真的没治了,就把遗体捐出去,用自己最后的一点有用的东西,来回报人们对他的关爱。
  
   (二)
  
   刘玉华走出医院大门,见13路公交车正停在站台边,便急忙赶了过去。上车后,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回想刚才的一幕,刘玉华心里还是有点紧。都说牙痛不是病,但痛了不要命,医生手中的那把器具,磨得她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填好了牙齿,她才松了一口气,但头脑里仍是昏沉沉的。此时虽是坐在车里,却还是心有余悸。
  公交车开开停停,终于到了终点站。刘玉华下了车,穿过马路,来到裕丰小区,走到她儿子住的3号楼楼梯前,从裤袋里掏出锁匙,准备上楼。就在掏出钥匙的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然一紧,放在口袋里的那包钱,怎么没有了!
  刘玉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昏昏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这可是救命的钱呀,怎么能没有了呢?她把手重新伸进口袋,没有!另一个口袋,也没有!上衣的口袋也没有!她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有找遍了,根本就没有那包钱。她记得,自己是在出门前,把钱用红纸包好,准备拿来给儿子的。因为她前夫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子,前几天突然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但接下来的治疗,需要一大笔钱。她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加上女儿刚给的500元,一共5000元,要让儿子给送去。
  此时,钱突然丢了,这让刘玉华的心像被火烧了似的,痛苦万分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哭了起来。
  钱会不会是掉在公交车上呢?这个念头一闪,刘玉华立刻停住了哭泣,转身就向来时的方向冲去。只有赶在她刚下车的那一辆没开出之前,才有可能找到钱。尽管平时多跑几步都会感到气喘,但此时的刘玉华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发疯似地跑着,跑出小区大门,又跑到终点站前的马路,也不顾车来车往,径直地就跑了过去。
  远远地,一辆公交车从车场缓缓开出来,刘玉华一边挥着手一边跑,示意司机停车。司机见有人拦车,不知是什么事,急忙刹车,公交车在出口处停了下来。
  刘玉华跑到车门前,双手拍打着车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开门,快开门。”
  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头来,看着刘玉华,问:“什么事?”
  “开门,开门,我的钱丢在车上。”刘玉华气喘吁吁,“我刚才坐车,钱丢在车上。”
  值勤的保安见有人拦车,马上走过来,问:“你刚才是坐这辆车?”
  “我就是坐这辆车,我的钱丢在车上。快开门。”刘玉华说着,又用力地拍打车门,急不可待。
  见刘玉华急成这个样子,售票员打开车门。刘玉华一脚踏上车踏板,几步来到刚才坐过的座位,低头找起来。可是,地板上已扫得干干净净,哪有一点钱的影子?
  刘玉华完全绝望了,看来,这钱是找不回来了。想到那钱是用来救命的,现在钱没有了,那该怎么办呢?她的精神一下就崩溃了,身子一软,瘫坐在车上,放声大哭起来。
  售票员走过来,扶起刘玉华,问:“大妈,你那钱是怎么丢的?”
  “我就是坐在这里,我去医院,我就坐这,我的钱就是坐在这里。”刘玉华语无伦次地说,“一个红包,红纸包的,5000元。”
  “没有啊,刚才我扫地时,没有看到红包。”售票员说,“会不会是你在其它地方丢失呢?或者是你刚才坐的不是这辆,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一个也跟着上车帮找钱的车站站务员说:“你仔细想一下,是不是这辆?这车都一模一样的,会不会是其它辆?”
  被她俩这一提醒,刘玉华想起来了,刚才的确不是乘坐这一辆车,刚才那售票员是留长发的,而眼前这售票员却是一头短发,自己真是心太急,没看清就跑上来了。
  “不是,不是这辆。”刘玉华说着,便急忙往车门走,站务员也急忙上前搀扶着,一同下了车。
  车场里,还停着几辆车,刘玉华也不知到底刚才乘坐的是哪一辆,只得与站务员一辆一辆地找。车场里的车都找遍了,钱却还是没找到,如此看来,那钱可能是被其它人捡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刘玉华这时真是彻底地绝望了,不由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工作人员把她架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又向警方报了案。很快,警车开来了。警察询问了情况后,除了安慰也没办法,只得先把她送到派出所里,做进一步的调查。
  警车开走了。
  坐在警车里的刘玉华,想着那些钱,想着小叔子的病,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
  
   (三)
  
  邓毅强走出病房,乘电梯来到楼下。他走到医院门口,来到报摊旁,买了一份《江南早报》。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往回走,慢慢走向电梯。
  南方的冰雪依然没有停下,无数的人正继续与灾害抗争着,那些感动人的报道,让邓毅强感慨不已,他的心似乎也飞到了那冰天雪地中。
  邓毅强慢慢地走着,突然,感到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红色的纸包。
  这也许是别人丢弃的,没有什么。邓毅强抬脚就走,想走进电梯,早点回病房,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纸袋好像不是个空纸袋,而是有点份量。并且,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邓毅强慢慢弯下腰,毕竟,肚子上的瘘管让他有点不舒服。他拾起红纸包,突然感到,这里面装的也许是钱。他的心里一阵狂喜,心跳不由加速。他把红纸包放进上衣的内袋,回头看了一下,过道里只有他一个人。
  邓毅强走到电梯前,按了一下按钮,门开了。他走进电梯,按下7楼的按钮,又按下关门按钮。电梯缓缓上升,他隔着衣服捏了下纸包,感觉到里面装着的,确确是钱无疑。
  电梯在2楼停了,进来了几个人。邓毅强往边上让了让,似乎怀里揣着包炸药,只要被别人一碰就会爆炸。心里虽是不安,但脸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电梯在7楼停下了,邓毅强走出电梯,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来看看刚捡到的红纸包里究竟是什么。他走到过道的尽头,这里有一处拐角,连着平台,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平时他也常来这里。
  邓毅强又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跟着,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红纸包,打开一看,顿时惊呆了。果然真的是钱,一大摞的钱!这可真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是在最需要钱的时候送来的救命钱。
  邓毅强看着手中的钱,心里不由盘算起来。这钱看起来有五六千元,有了这些钱,欠医院的2000元押金可以交上了,剩下的也够自己这一年半载的费用了,他从这摞钱看到了希望。
  邓毅强一张一张地数起钱来,一共是50张,是5000元,其中有几张是崭新的,连一点皱折也没有。数完钱,心里不由有点疑惑,这钱是不是真的呢,要是假钱,那岂不是白欢喜一场。他把那几张新币拿在眼前,对着天空查看,里面的水印和金属线清晰可见;又用拇指反复揉着上面的盲文,一个个凸起的小圆点真真实实;那些稍旧点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看来,这可都是真币,一点不假。
  邓毅强这时可真是心花怒放,几天来笼罩在心头上的阴霾在这一刻云开雾散,自己得救了!高兴了一阵,他不由又有点担心,刚才捡到钱的时候,不知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如果被别人看见,失主找来,那就只是一场空欢喜。
  邓毅强把钱重新包好,放进口袋里,头脑里不停地回想刚才捡钱的那一瞬间,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终于,他把整个过程都过滤了一遍,他确信,他捡钱的事没有被别人看到,没有人知道他有捡到钱。他不由心生感叹,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到这么多的钱,让他的生命得以延续。
  邓毅强回到病房,想把钱藏起来,可一看,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心的地方好藏,还不如放在身上保险。等中午妻子来时,再让她带走,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可转念一想,不行,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以她的秉性,这钱非得还失主不行,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要先瞒住她,等过一段时间,再慢慢告诉她,到时,这事也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主意一打定,邓毅强的心顿时宽了许多,坐上床,靠着被子,看起报纸来。
  报纸上的各种新闻、生活常识、楼价车市、影视娱乐,一篇接一篇,要是在以前,这些报道,不管邓毅强喜欢不喜欢,感不感兴趣,都要全部看个遍,甚至连那些广告,他都不放过。毕竟,这一天的时间,如果没有这些报纸来打发,实在不知怎么捱。
  邓毅强把报纸翻开,想先找些自己感兴趣的文章,这是他的习惯,就好比是吃鱼,先吃肉,再吃配料,最后才把那些骨头缝里的肉挑出来。然而,把整份报纸从头翻到尾,竟然没找出一篇能让他心动的文章,勉强看了几篇,却一点的印象也没留下。他感到自己的头脑里似乎被什么占据了,再也塞不下任何的东西。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这样的一点精神也集中不起来?邓毅强放下报纸,揉了揉眼眶。噢,是那5000元钱,是那捡来的5000元钱让他心神不宁。那钱是谁丢的呢?怎么就那么巧的被自己捡到呢?那丢钱的人现在不知急成怎样呢?那钱是做什么用的呢?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为什么,在他的心里翻腾着,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邓毅强知道妻子很快就要来了,但他却还没有想出一个能解开这些迷团的答案来,也不知道待会妻子来时,要怎样去把这钱的事做一个妥当的处理。此时,他的头脑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四)
  
  “我的钱就是这样在车上丢的,我该怎么办呀。”刘玉华述说完丢钱的事,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大妈,你别哭了。先喝点水,再慢慢想。”王警官做完记录,见刚才给刘玉华的那杯水,刘玉华没有喝,就把杯子端起来,递给刘玉华。
  “谢谢!谢谢!”刘玉华接过杯子,稍稍喝了一口,“这是给我小叔的救命钱,他人现在躺在医院,正等钱用。我是想叫我儿子拿去给他。现在钱没有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呀。”说着说着,不由又放声大哭。
  原来,刘玉华的前夫十几年前得了癌症,不治身亡,小叔子一家给予她许多的资助,帮她把两个儿女拉扯大,这让她从心里非常感激。这次小叔子突然脑溢血,她想自己也应该报答一下,但因小叔子家在外地,路途较远,自己行动不便,便准备让儿子把钱给送去。现在钱丢了,让她感到对不起小叔子。
  “大妈,你冷静点,不要再哭了。”王警官说,“你再想想,会不会是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
  “我是带出来的,我就是要拿去给我儿子的,我用红纸包的,放在这边的裤袋里的。”刘玉华哭着说着,又把裤袋翻出来。
  见刘玉华的情绪那么激动,王警官看了下询问记录,便拿起电话,接通后,对着电话说:“你是林丽英吗?我是东城派出所的。你母亲刘玉华现在在这里,你赶快来一下。她钱丢了,你来把她接回家。”
  王警官放下电话,对刘玉华说:“我叫你女儿来,陪你回去。你别着急,急也不能就把钱变回来。说不定这钱被谁捡去又送回来,也有可能的。”
  “现在捡到钱,还有谁会还的?现在的人都早就没有雷锋的了。”刘玉华抹了下眼泪。
  “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王警官说,“虽然现在的人,雷锋精神是少了点,但也不是就没有了,拾金不昧的人还是有的。经常有人把捡到的东西送来这里,最后还给失主。”
  “那是他们运气好,能找回来。我哪有那运气,谁会把到手的钱还我呢?”刘玉华依然是情绪激动,一点也没有缓过来。
  刘玉华说的也是,这钱能不能找回来,谁能说得准呢。王警官的话,也就只是一种安慰罢了。
  林丽英急匆匆地来到派出所,见母亲正坐在那里抹眼泪,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母亲跟前,问:“妈,你怎么了?”
  被女儿这一问,刘玉华刚被抑制住的情感顿时像山洪暴发般地倾泄下来,放声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丽英在母亲身边坐下,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不要哭,有什么事,慢慢说。”
  刘玉华一下趴在女儿的腿上,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好一阵子,才停止哭泣,说:“我对不起你叔叔,我把钱丢了。你叔叔对你那么好。你说,我要怎么办呀,我要怎么办呀。5000元呀,是5000元。我要怎么办呀。”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钱丢了也就丢了,哭也哭不回来。”林丽英从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母亲的脸,“先回去,再想办法。你哭也解决不了问题。起来吧,我们先回去。”
  王警官也走到刘玉华跟前,又一次把杯子递给刘玉华,说:“大妈,你再喝点。冷静些,不要哭坏身子。”
  刘玉华接过杯子,慢慢地把水喝了下去,心里也渐渐地平静下来,身子也不再颤抖了。她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椅子上,在林丽英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知道这钱在派出所里是肯定找不回来了,但她心里却存着另一个幻想,会不会是这钱还在家里,她根本就没带出来。虽然这种可能是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一点可能,但只要是有那么的一点希望,她也不会放过。
  刘玉华挣脱女儿的手,迈开腿就往外走。此时,她的心里已经顾不上什么了,只想着怎样才能找到钱。她要赶快回到家里,她要去找那些钱。
  林丽英急忙赶上,搀扶着母亲,回头对王警官说:“我们先回去了。谢谢你!谢谢你!”
  王警官也跟着,一起走出派出所。正好一辆出租车正在驰来,林丽英一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林丽英打开后车门,让母亲先上车,然后拉着王警官的手,说:“谢谢你!真太感谢你了。”
  王警官看了看车里的刘玉华,对林丽英说:“回去要安慰安慰她,不要再说会刺激的话,暂时不要再说钱的事,让她先安静下来。”
  “好的好的,那我们走了。谢谢你!”林丽英说完,也进了出租车。
  出租车缓缓地开了。
  
   (五)
  
  邓毅强背靠着床头的棉被,这以往让他感到较为舒服的姿势,今天却不知怎的,老是觉得有点别扭。他一会往这边挪一下,一会往那边靠一点,但不管怎样改变,却总是没有了那种放松的感觉。看来,这棉被是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自己的心情,是那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钱在作怪。
  这钱是谁的呢,会不会也是哪个病人的家属拿来给病人治病用的呢?如果没有这些钱,那病人会怎样呢?一想到这些,邓毅强的心里不由地一阵翻滚。治病要用钱,没钱治不了病,饱受没钱痛苦的他,对这是深有体会的。自己就是因为没钱,才没办法做手术,才会从三级医院转到这二级医院,才会在这里苦苦地捱着。要是那丢钱的人也是等着这些钱治病,要是那人也是像他这样的已经是山穷水尽,要是那人也是想方设法才借来的这些钱,那这些钱对那病人来说,是救命钱。没有了这些钱,那病人将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也许会因此而失去生命。
  一想到这些,邓毅强不由感到浑身发热,仿佛看到一个生命的终结,而这个杀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感到怀里的钱已经不是钱了,而是一块滚烫的铁块,正在灼灼地烤熨着他的心灵。要找到失主,把钱还给失主。虽然钱对他来说也是那么重要,但他不能昧着良心把钱留下,不能用别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多活几天。
  邓毅强再也坐不住了,急忙从床铺下来,穿上鞋子,走到电梯前,按下了下楼的按键。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他很清楚,他这一脚进去,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怀里的钱也将不再属于他了。
  电梯缓缓地下降,到了1楼,门开了,邓毅强走了出来。他开始用搜索的目光看每一个人,他想从那些人的脸上找出失主,他相信丢钱的人的脸上一定就写着焦急。他从过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又走到大厅,虽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却看不出有谁在找钱。他又走到医院大门口,还是没有发现有丢钱状态的人。他再次回到大厅,又从边门走到院子里,几乎把整个医院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邓毅强感到有点累了,便在花坛边上坐了下来。自从住进这家医院,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走了这么多的路,这样的心急火燎。
  会不会是丢钱的人现在回去了呢?找不到钱,失主不大可能会一直在这里了。但丢了钱,失主也许会在这里向别人说的,也许会有人知道刚才丢钱的事,这么一件大事,说不定刚才是沸沸扬扬,尽人皆知的。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瞎找,怎么不会想到要问一下别人呢?邓毅强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来,径直向停车场走去。
  邓毅强走到车辆保管员前,问:“你在这里,刚才有没有看到谁丢了东西?”
  “丢东西?”保管员一脸的迷惘,“没有呀,没有谁丢了什么。”
  “那有没有人在这里找?”邓毅强又问。
  “也没有。”保管员说。他见前边有人正在停车,便丢下邓毅强,自顾走了去。
  看来,这失主没来停车场,得到大厅那里去问一下。邓毅强想了想,来到大厅里。
  大厅里,前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一个个行色匆匆。邓毅强等了一会,便来到挂号处,隔着窗口问:“请问一下,刚才有没有人在这里丢了东西?”
  “丢什么?你……”挂号员看着邓毅强,一时回不过神来,以为是邓毅强丢了东西了。
  “不是我丢的,是别人。”邓毅强解释说,“你有没有看到刚才有人找?”
  “没有。”挂号员回答说。
  邓毅强转过身,慢慢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
  时近中午,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到暖洋洋的。但邓毅强的心里,却是一点也没有感觉了。保管员和挂号员的话,让他感到,这钱不是来这里看病的人丢的。他也听说过,有的官员住一次院,收到的钱足够一些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年。这钱如果是什么人要送给在这里住院的官员,本来就有那么点暧昧,就是丢了也不一定会声张。毕竟,这种事是不能大呼小叫的,钱丢了能不能找回来是一回事,要是弄得人人皆知,无异于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官员脸色一定好看不了,到时倒踢一脚,那可真是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此说来,那这钱对他来说,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明不白的钱,他得了也就心安理得了。
  既然是来路不明的钱,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还给失主了。邓毅强不由对这么的一个想法而感到高兴,并对这个想法加以强化。他不由再次回顾捡钱和找失主的过程,他最终确定,没人知道他捡到钱,没人会对一个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人加以注意,虽然有问了保管员和挂号员几句,但并没有暴露出自己捡到钱的迹象。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他,这钱是可以留下来的,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他心里的天平在一点一点地倾斜。
  邓毅强的心终于安了下来,不再犹豫了,他要回病房,慢慢享受这捡到钱的喜悦。他移动着双脚,再一次走进电梯。
  
   (六)
  
  刘玉华一脚跨出车门,刚一着地,急急忙忙就往前走,恨不得一步就能到家里。
  林丽英付完车费,急跑着追上母亲,担心母亲摔倒,便一把搀住母亲的胳膊:“慢点走,别走那么快。”
  “你别搀,我自己走。”刘玉华挣脱林丽英,脚步不但没慢下来,反而更快了。
  林丽英见刘玉华这样,也就不再坚持了,由着刘玉华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护着。很快,两人来到绿园小区三号楼,又一口气走上五楼,来到刘玉华家门口。
  刘玉华已经是气喘吁吁,顾不上歇一下,掏出钥匙打开门,看也没看老伴吕炳贵一眼,几步走进房间,拉开抽屉就翻了起来。见里面没有那包钱,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找了起来。
  “你找什么?”吕炳贵见刘玉华那焦急的样子,就走近前问。
  “我找我的东西。”刘玉华头没抬,两手依然在翻找着。
  “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吕炳贵凑了过来。
  “我找我的东西,不用你找。”刘玉华说着,又拉开一个抽屉。
  很快,刘玉华几个抽屉都找遍了,一点钱的影子也没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哆嗦着扶着床沿,一头倒了下去。
  吕炳贵被刘玉华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拿来风油精,抹在刘玉华的身上脸上,林丽英也帮着又推又揉,一阵忙乱。好一会,刘玉华才缓过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怎么了,你……”吕炳贵见刘玉华脸色好点了,想问个为什么,可一看她又闭上眼睛,说了一半的话只好咽了进去。
   也难怪吕炳贵对刘玉华说话那么小心,毕竟,他们虽说是老夫老妻,其实结婚才两年,有些事情是不好直来直去的。刘玉华守了十几年的寡,几年前儿女成家都搬出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孤独生活。吕炳贵五年前死了妻子,也是一个人守着空房。三年前,两人在一次社区组织的老年文艺活动中相识,彼此有意,并且双方的子女也都认可他们的交往。一年后,两人重新组建新家。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他们毕竟是黄昏恋,双方都有自己的子女,难免会有一些不方便的事,因此约定,生活上互相照顾,经济上各自独立。所以,结婚以后,虽没有那种激情如火,倒也相安无事。也因此,吕炳贵此时虽很想知道刘玉华出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忍着,待她好点后再问也不迟。
  “你中午想吃点什么?饭菜我都煮好了,要不要再煮个蛋汤?”吕炳贵问。
  “不要了,我现在吃不下。”刘玉华说着,挪了挪身子。
  吕炳贵把被子给刘玉华盖好,看看没什么事了,就默默走出去。
  刘玉华见林丽英一直在床边站着,便摆了摆手,说:“你也回去吧,我没事的。”
  “妈,钱丢了就丢了,你也不要再想了。”林丽英看着母亲,显得很是不放心,“给叔叔的钱,我和哥哥再想办法凑凑,这事你就不用再操心,我会做的。”
  “我也知道丢了就丢了,只是……”刘玉华说着,泪水不由又盈满眼眶。
  “你不要再哭了,哭也解决不了。”林丽英感到鼻子里酸酸的,“你再这样,叫我怎么办?钱归钱说,身体归身体,要是再弄出什么,还不是更糟。”
  “好,好,我不哭了。”刘玉华止住泪,又向林丽英摆摆手,“你回去吧。”
  “那我先回去了。”林丽英说完,走了出去。
  “你要回去了?”一直在客厅里闷坐的吕炳贵,见林丽英出来,赶忙站起来,跟着走到门外,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丢了什么?”
  “她把钱丢了。”林丽英回答说。
  “丢多少?”吕炳贵又问。
  “5000元。”林丽英说。
  “啊,5000元!”吕炳贵惊讶地张大嘴,“在哪里丢的?”
  “她说是在公交车上丢的。”
  “她带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叔叔前几天突然脑溢血,还在医院,这钱是她要叫我哥哥拿去给我叔叔治病用的。”
  “噢——”
  “我先回去了。我妈你就看着点,别让她太激动,她心脏本来就不好,不要太刺激她。”
  “我知道,你放心吧。”
  吕炳贵目送林丽英走下楼梯,返身关上门,走进房间,来到床边,见刘玉华还在流泪,便安慰着说:“事情想开点,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丽英给我说了,钱的事,大家再想办法。”
  “5000元,你叫我再到哪里拿这5000元?”刘玉华伤心地说。
  “这样,这钱就当是大家丢的。我这里还有1000元,等会我就去领,这1000元你拿去给你小叔。”吕炳贵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银行存折,翻开看了一下,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你也没多少钱,你……”刘玉华看着吕炳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虽说他们平时各管各的钱,只是因为这钱是要给前夫的弟弟,所以她还是瞒着吕炳贵,不想让他知道。此时吕炳贵知道了真相,非但没有责怪她,反而要拿出1000元来,这让她心里很是感激。
  “要很多我是没有,但这1000元我还是有,反正平时我也不用花什么。” 吕炳贵说,“你要不要吃饭?不然先喝点白糖水,我这给你倒去。”说着,走了出去。
  
   (七)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巧莲等护士出去后,有点不放心地问。
  “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跟以前一样呀。”邓毅强故作轻松地回答说。
  “早上有大便吗?”
  “有。”
  “干的还是稀的?”
  “不干也不稀。”
  听邓毅强的这么一说,陈巧莲稍稍安下心来,看来,丈夫没什么事的。只是,她心里还是有点纳闷,以往她一来,他的话老是说个没完没了的,不是问这就是问那,好像要把家里的事都弄个清楚似的。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如果她不问,他就不说,即使她问了,他也只是简单回答一下。刚才护士来注射午饭时,她问了一下,知道他的体温、血压都是正常,没有什么变化。莫非他有什么心事?
  陈巧莲正想着,抬头看见社区居委会的张主任和小李走进来,赶忙站起来,迎了过去:“张主任,小李,你们来了。”
  张主任微笑着点点头,走到病床前,看着邓毅强,问:“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好,好,一样的。”邓毅强回答说。
  “你的事情,大家都很关心,办事处领导也很关心。春节快到了,为了让有困难的家庭能过好春节,上面拨了一笔款,用来补助有困难的家庭。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这400元补助款的。”张主任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邓毅强。
  “谢谢!谢谢!太感谢你们了。”邓毅强双手接过红包,感激地说。
  “不用谢,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张主任说,“钱虽不多,但体现的是党和政府的关怀,没有忘记你们这些有困难的人。你们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有难同帮,我们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真太感谢你了,你对我们太关心了。上次送来捐款,这次又送来补助款,真不知要怎样感谢。”陈巧莲紧紧握着张主任的手,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那是我们应该做的。”张主任说。
  “尽顾说,都忘了请你坐,让你一直站。”陈巧莲说着,把床铺边的椅子挪了挪。
  “不用坐了,我还要到楼下去看望另一个人,他也是我们社区的,他的家庭也是很困难。他儿子还在上大学,他病了很久了,却一直拖着,这次实在病重了,才肯住院。”张主任说着,又握了下邓毅强的手,“你要安心养病。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尽量帮助你。”
  “那真是太麻烦你了。你这样关心,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邓毅强感到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我们先走了。”张主任说完,与小李一起走了出去。
  邓毅强把红包拿起来,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自从他查出癌症后,社区居委会、市福利彩票中心及民政局,先后给他送来了捐款和补助款,亲戚朋友也尽力帮助,使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度过难关。这些,让他几次陷入绝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让他感到社会的温暖,也增强了与病魔搏斗的信心。
  邓毅强打开红色,抽出四张崭新的100元人民币。他突然感到,手中的这四张新币与怀中那摞钱里的五张新币,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手中的新币是如此的温暖,那是爱的火焰;怀中的新币却是那么的冰冷,那是欲的冰霜。当自己在接受着无私的关爱时,却也在吞噬自私的贪欲。他感到心里冰火交织,刚刚沸腾又瞬间冻结,波涛汹涌烈焰焚身。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站在一旁的陈巧莲见丈夫拿着钱久久没有说话,便说:“这400元,刚好可以交住院费。刚才王医生告诉我,卡里的钱快没有了。”
  “那你这就去交吧。”邓毅强把钱递给妻子,面无表情地说。
  陈巧莲接过钱,心里很是纳闷,丈夫今天究竟怎么了?有这400元钱,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一点精神也没有?她感到有点不对劲,便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钱的事?我不是给你说了,我弟弟答应再帮我去借点。现在又有这400元,过几天工资发下来,也就够这一阵用的,你还想什么?”
  “我不是想钱的事,我是……”邓毅强顿了一下,有点烦躁地说,“你先去把钱交了,保暖瓶也拿去,交完钱就不用再上来了。”
  陈巧莲看丈夫的样子,也不想再与他多辩,只是默默收拾着。毕竟,人到这种地步,情绪上的变化无常是可以理解的。她看没有什么要再做的了,便提起保暖瓶,走了出去。
  妻子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了,邓毅强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后悔刚才无缘无故地对妻子说话的态度。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张主任的话,突然,他拍了一下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这二级医院里,根本不会有那些官员会在这里住院,也就不存在什么送礼丢钱的事。自己只往怎样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这钱,怎么就不想想,那丢钱的人如果与自己一样,此时会是怎样?可要是把这5000元钱还给失主,自己又要到哪里找钱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看着阳光慢慢地爬上墙,邓毅强再也躺不住了,起身下床,来到阳台,希望能一眼就看到楼下的人中有谁还在找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钱还给失主。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楼下的人廖廖无几,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病号的人在散步,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一点也没有失主的迹象。
  邓毅强回到房里,一时不知怎么才好。突然,他看到了床上的报纸,急忙拿起来,认真地搜寻。很快,他看到了报纸上的热线电话号码,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把号码一个一个地按了下去。
  
   (八)
  
  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方志成拿起话筒:“喂,你好!这里是《江南早报》热线。”
  “我捡到钱了,捡到5000元钱。请你们帮忙找一下失主。”电话的那一头,邓毅强急促地说。
  “捡到钱?5000元?”方志成心里不由有些疑惑,捡到钱的人会主动找失主?而且是5000元!
  “是的是的,5000元。”
  “是你捡的?”
  “当然是我捡的,所以才来找你们。”
  方志成心里有点犯咕噜,因为热线经常会接到一些骚扰的电话,有时说是在哪里捡到一个东西,有时说是哪里发生了事故,或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却故意夸大。等记者匆匆赶到所谓的出事地点,却是子虚乌有,白跑一趟。所以,对一些显然有诈的电话,他们是心里提防着,以免当冤大头。
  “你说你捡到5000元,是在哪里捡的?”方志成有点漫不经心地问。
  “在医院里捡的。”邓毅强说。
  “哪个医院?”
  “区人民医院。你能不能快点来?我在医院里等你。”
  方志成感到,这打电话的人也许又是一个无聊人,因为区人民医院与报社仅隔着条街道,走过来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如果这事情是真实的,那他完全可以直接来报社,犯不着打电话,更用不着叫记者亲自去。
  “我现在工作正忙,走不开。”方志成敷衍着,准备把电话挂了。确实,他也正在赶时间,截稿时间是晚上七点,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这两个多钟头里,还有许多事要办。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事,他是不会离开办公室的。
  “那你能不能叫别人来?”邓毅强隐隐感觉到对方不相信他捡到钱的事,窝着一肚子火。
  “这时大家都在忙,实在走不开。你自己来报社,走过来就是。”方志成有点不耐烦了。
  “我要是能走,还用得着叫你来?”邓毅强大声地说,语气里透出委屈与不满。
  “你不能走?”方志成感到有点不对劲,也许,那人说的是真的。
  “我是病人,癌症晚期。我住在7楼12床。”邓毅强激动地说,并且用力地喘了几口气。
  听到话筒里的喘息声,以及对方那沙哑的说话声,方志成猛然感到,是自己误解了对方。同时,他也被对方的行为深深地震撼了,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捡到这么大的一笔钱,没有自己留下,却急着找失主,那是何等的高尚。而且,从职业的角度,他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可以引起读者关注的新闻,将会在社会上产生极大的反响。
  “你是在住院部7楼12床?你叫什么?”方志成急切地问。
  “是的。我叫邓毅强。”邓毅强说。
  “好,我马上去你那里,你等着。”方志成挂上电话,急忙打开柜门,拿出工作包。他要在截稿前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要争取明天见报,让市民知道。
  坐在方志成对面的同事见方志成急匆匆的样子,问:“什么事?这么急?”
  “有人捡到5000元钱,是个癌症晚期病人。我要赶快去。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方志成边说边把工作包挎上,急急地走出去。
  方志成一路小跑着,很快来到区人民医院,走到住院部的电梯前,按下了7楼的按钮。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电梯缓缓地上升,他的心里却感到,这电梯怎么这么慢呢。
  电梯终于到了7楼,门开了,方志成一脚跨出,见一个护士正等在门口,便问:“12床在哪里?”
  护士指了指过道的方向,说:“在那头。”
  “谢谢!”方志成点了下头,快步向过道走去。他搜寻着病房门上的号码,很快就找到了写着12号码的房间,走了进去。
  病房里,邓毅强正斜躺着,焦急地等着记者的到来,一见有人进来,而且形色匆匆,一下就猜到这人就是记者,马上坐直身子,问:“你就是报社的记者?”
  “我是《江南早报》的记者,我叫方志成。”方志成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者证,递到邓毅强跟前。
  邓毅强接过记者证,看了一下,确定对方是记者无疑,便说:“我今天早上在楼下电梯旁捡到5000元。我找不到失主,所以请你们来,帮助找一下。”
  “你是几点捡到的”方志成问。
  “大约九点的时候。”邓毅强说着,从上衣的内袋掏出那红包,“你看,都在这,一共5000元。”
  方志成看着那些钱,又问:“那你有没有找过失主?”
  “有啊,找过了,但找不到。”邓毅强瞪大双眼,“我到门诊那里问,也到停车场问了,都没找到。”
  “你早上就捡到了,那你……”方志成看着邓毅强,心里有点疑惑,“怎么现在又想要还给失主?”
  被方志成这么一问,邓毅强顿时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说:“早上我就要还给失主了,但却找不到。后来我又想把钱留下,我正缺钱,医院的押金还欠着,要做手术的钱还没有……而且我已经借了很多,现在想要再借,都很难了。”说着说着,他的神情渐渐地黯淡了。
  方志成不由被邓毅强感染了,也为自己的唐突自责。一个欠了那么多债的病人,要把钱还给失主,不管他之前是如何想,但最终是以行动向世人表明,他的行为是应该被人敬重的。
  “你借了多少钱?”方志成看着邓毅强,关切地问。
  “差不多快10万了。”邓毅强显得很是无奈,声音明显地低了下来。
  “哦。”方志成倒吸了一口气,“那你以后怎么……”
  “还能怎么呢?实在不行,我打算把房子卖了,把欠债还上。”邓毅强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听着邓毅强那沙哑的声音,方志成心里隐隐地作痛。他要赶快把这事写出来,让人们看到,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慨的故事。
  “这钱,你先留着。”方志成说,“等找到失主,再还给他。”
  “好吧。”邓毅强稍稍点了下头。
  “你这样做,实在是太难能可贵的。这种精神,也是值得学习的。”方志成说。
  “我想,做人要做个清清白白,要干净。”邓毅强的眼里明亮起来,“以前我也不是没捡到钱,我开出租车,捡到好几次,都是还给失主的。虽然我是一个癌病晚期的人了,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延续我的生命,但我不能因为现在病了欠钱,就昧了良心。所以,这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方志成被深深地感动了,一个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想到的竟是别人。而且是如此的真实,没有豪言壮语,有的只是一颗朴素的心。
  “我给你拍张像吧,你把钱拿着。”方志成说着,从工作包里拿出照相机。
  邓毅强把钱拿在手上,像扇子那样地张开,脸上带着微笑。
  方志成把照相机对准焦距,按下快门,亮光一闪,这瞬间已成永恒。
  
                 (九)
  
  夕阳西斜,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室内也就显得不那么的亮了。吕炳贵打开电灯,看着一屋子的零乱,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桌子上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挪了个位,抽屉是有的合上有的拉出一半来,衣柜的门有关有开,里面所有的东西已被搞乱了,一些较厚的衣服被拿出来,堆在床上。一个下午,他和老伴把这小小的屋子几乎是翻了个遍,床底下沙发边,甚至连厨房卫生间都没放过,希望能找到那失去的钱,希望早上老伴出门时根本就没把钱带出去,而是藏在哪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虽然他对能否找到钱并不抱有太大希望,但看老伴那执著的劲头,也就顺从她了,帮着一起找。
  看着一脸沮丧的老伴,吕炳贵不知该怎样来安慰她,看看时间也不早了,该煮饭了,便说:“你想吃什么?要不要煮个粉丝,清淡一点?”
  “我吃不下。”刘玉华懒懒地说,显得有气无力。
  “那怎么行,你中午没吃,晚上多少要吃一点。”
  “我真的吃不下,你煮你的吧。”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怎么行。我去煮。”吕炳贵说完,就到厨房里忙去了。
  刘玉华看着已经空空的衣柜,终于完全绝望了。她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失落,眼泪不由又流了出来。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刘玉华拿起手机,一看是儿子来的,就按下按钮:“喂。”
  “妈,我等一会要送一批货,今晚不回来。”林培新在电话里说。
  刘玉华的儿子林培新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业务员,经常要送货到各个县城里的,距离都不远,一般都是当天就能回来,但有时也在那里住上一晚。因为是常有的事,一般出门是不会给母亲打电话告知的。因为林丽英告诉他丢钱的事,中午时他就已经来过电话,但显然是不放心,才再打电话来。
  “噢。”刘玉华轻轻地抽了下鼻子。
  听到母亲的抽泣,林培新安慰着说:“妈,你不要太伤心。我和丽英会把钱给叔叔送去的。我明天回来就送去。”
  “好,好吧。”
  “那我就要走了,明天再说吧。我挂了。”
  手机里没有了儿子的声音,刘玉华还怔怔的把手机贴在耳边。虽然儿子与女儿是会想办法把钱给送去,但她也知道,他们俩也是不容易的。儿子的工资也就一个月一千多点,儿媳在一家超市当售货员,只挣几百元,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女儿结婚后有了孩子,那花销就更大了,单单一个月的奶粉钱就要好几百元,根本就没有闲钱。所以,他们俩说要给送钱去,让她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因为一个疏忽,却把他们拖累了。但事已如此,她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刘玉华慢慢地把手机放回桌子上,默默地站了一会,感到身子发软,就缓缓走到床前,躺了下去。
  吕炳贵做好晚饭,走进房间,见老伴两眼直睁睁地看着天花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到床边,轻轻地叹了口气,问:“刚才谁来的电话?”
  “是培新的。”刘玉华回答说。
  “他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要去送货,明天回来。”
  “噢。”吕炳贵看着老伴,“起来吧,饭煮好了。”
  刘玉华依然躺着,一动不动,看丈夫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从她回到家后,他就一直跟着忙前忙后,还把1000元钱从银行取回来,为的是能让她心里的痛苦减轻些。并且,他的女儿也打来电话,要帮她把钱补足送去。但是,即使是这样,那5000元的丢失,还是让她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又仿佛落入一个无底的漩涡里,晕头转向无法逃脱。
  “你先去吃吧,我等会儿再吃。”刘玉华说。
  “不然……我端来给你?”吕炳贵说。
  刘玉华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再躺一会,你先去吃吧。”
  “那……”吕炳贵知道,此时老伴是没胃口了,再怎么说也没用,只得由她。也许,慢慢就会好了,那就等她吧。他不再说了,走了出去。
  看着丈夫出去了,刘玉华感到头脑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出来了,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心在谷底峰尖上下翻滚,不由自主,根本就没有办法停下来。钱,5000元!5000元,钱!5000这个数字,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挥之不去,无始无终。
  “唉——”一声叹息,刘玉华的眼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十)  
  
  一早醒来,邓毅强只觉得心清气爽。自从查出癌症以后,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能睡一个如此安稳的觉了。昨天记者走后,他的心就感到无比的充实,也无比的轻松。他相信,只要记者把他寻找失主的事登上报纸,那些钱就一定会回到失主手里。 
  邓毅强起床穿上衣服,到小阳台洗涮完了,看时间还早,妻子还要待会才来,就乘电梯来到楼下,慢慢走到住院部楼前的花圃前。
  虽然已是严冬,但花圃里那些耐寒的花和草,依然长得很茂盛,有的正开着鲜艳的花,与那些落叶树比起来,显得是如此的顽强,充满活力。
  邓毅强看着那些花草,沿着花圃边的小道缓缓地走着。虽然他现在不能做激烈的活动,但他一直坚持着做一些较轻柔的动作,举举手,伸伸腿,走走路,只要不是感觉累就行了。他相信生命在于运动,而且运动能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他觉得,那些一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人,为什么很快就死去,不是仅仅因为病,而是被病吓倒的。
  邓毅强绕着花圃走了几圈,感到有点累了,便在花坛边坐下来。歇了一会,他又走了几圈,再次在花坛边坐下。
  陈巧莲提着保暖瓶来到医院,远远就看见丈夫坐在花坛边上,急忙走到他跟前,责怪地说:“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这?要是感冒了,那就麻烦了。”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的。”邓毅强笑着说,“我还没差到那种程度,这冷板凳我还是要坐的。”
  “起来吧,上楼去。”陈巧莲见丈夫的精神还好,也就放心了,“快走吧,不然这冷了可不行。”说着,把手里的保暖瓶提了提。
  邓毅强慢慢站起来,与妻子一同走到住院部的电梯前,乘上电梯来到7楼。刚走过医生值班室,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便停下来,回头一看,是小护士。
  小护士几步走到邓毅强前,问:“你到哪里了?刚才有人来找你。”
  “找我?”邓毅强有点纳闷,这么早,是谁来找?
  “你上报纸了!”小护士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尽管邓毅强昨天就相信自己寻找失主的事是一定会登上报纸,真的登上了,还是感到很是意外,又问:“上报纸?”
  “是,上报纸了,还有你的照片呢。”小护士眼里露出羡慕的眼光。
  “那报纸呢?在哪?”邓毅强太想看到那张报纸了,急切地问。
  “报纸他们拿走了。”小护说,“我告诉他们,你可能在楼下散步,他们就下去找你了。”
  “那我也去买份报纸。”邓毅强说着,就要回头走。
  “你先到床上歇歇,我去买。”陈巧莲一把拉住丈夫,“是不是《江南早报》?”
  “是。”邓毅强说,“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是《江南早报》的记者来的。”
  “嗯。走吧。”陈巧连说着,就往病房走去。
  邓毅强跟着妻子走进病房,坐到床上,又把被子挪了挪,身子向后斜靠着。见妻子还站着,不由催促说:“你快去呀,还站着干嘛。”
  “你急什么,等护士来把这些给你注好,再去买也不迟。”陈巧连说。
  “那又用不着你帮忙,护士就会来注进去的。”邓毅强朝妻子摆了摆手,“快去吧,快去。”
  夫妻俩正说着,小护士端着装器具的盘子走进来,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陈巧莲也把保暖瓶盖子打开,准备给邓毅强注入食糜。小护士把食糜抽进注射器,再注入邓毅强肚子上的瘘管,不一会,邓毅强的早餐就算是又“吃”完了。
  “真看不出来,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把钱还给人家。”小护士一边收拾着器具一边说,“刚才那两个人,对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非常感动,说一定要见见你。”
  “那是我应该做的。”邓毅强笑了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换上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是有人会这样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的。”小护士说,“刚才我们都在讲,像你这样的人,能主动把钱还人家,而自己却还正缺钱,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人家这钱也是不容易的。”陈巧莲说,“虽然我们是缺钱,却不能缺良心。要是也像我们一样,也是治病救人的钱,耽误了,那就糟了。”
  “是不能耽误的,所以,我才叫记者来,早点还给人家。”邓毅强认真地说。
  “确实也是,现在治病,没钱可是不行的,也是耽误不得的。”小护士感慨地说,“你放心,报纸一登,丢钱的人很快就会找上来的。”说完,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你也快去吧,快去买份报纸。”邓毅强对妻子说。
  “好。”陈巧莲说完,也走出病房,到医院外边的报摊去买报纸。
  见妻子出去了,邓毅强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毕竟,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刚才又是过于激动,确是该休息一下的。然而,登报的事却让他静不下心来,脑子里不断地猜想着报纸上究竟是登了些什么,失主会不会看到报纸,会不会马上找来。要是失主没看到报纸,那他这钱又要怎么才能交给失主呢?
  邓毅强正想着,听到门口有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是两个陌生人正向他走来。
  “你就是邓毅强!”走在前边的中年人一看到邓毅强,就快步走近床前,显得很激动地说。
  “你……?”邓毅强看着陌生人,一脸的迷茫。
  
   (十一)
  
  一夜未眠的刘玉华,看着桌上摆着的牛奶馒头,却一点食欲也没有。虽然她也知道,伤心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钱丢了,就是哭个天昏地暗,饿得皮包骨头,也是要不回来了。她强迫自己把东西吃进去,哪怕是只吃一点点,哪怕是嚼在嘴里是一点味道也感觉不到,也是要吃的。毕竟,她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
  馒头被一点一点地啃掉,牛奶也渐渐地少了,刘玉华的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正吃着,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手机:“喂。”
  “妈,你的钱找到了。”电话里,林培新兴奋地说。
  “找到了?”刘玉华心跳突然快起来,“哪里找到的?”
  “刚才我的一个同事打电话给我,说是《江南早报》今天登了个寻失主启事,有人在区人民医院里捡到5000元。”林培新说,“你昨天有没有去医院?会不会就是你丢的那5000元?”
  区人民医院?刘玉华一下想起来了,昨天确是有去那里治牙齿,那钱肯定是在那里丢了的。只是昨天昏头昏脑的,竟然没有想到会在那里丢钱,只是在公交车上找。
  “有有有。”刘玉华激动起来,“我昨天到那里看牙齿,一定就是在那里丢了的。”
  “那你赶快去买份《江南早报》,看看就知道了。”林培新说,“我也去买来看看。”
  “好,好,我这就去买。”刘玉华顾不得再说了,按下手机,穿上鞋子,急忙打开门,走了出去。
  见妻子这么激动,吕炳贵问:“什么事?”
  “钱找到了,登在《江南早报》上。我这去买报纸。”刘玉华边下楼梯边说。
  吕炳贵看着妻子走下楼梯,大声地叮嘱说:“慢点,别那么急。”
  刘玉华匆匆下楼,来到绿园小区外的一个报亭,一眼就看到摆着的《江南早报》,手一指,说:“来张《江南早报》。”边说边把钱掏出递过去。
  卖报的收下钱,把一份《江南早报》递给刘玉华。刘玉华一看,头版上登着一幅照片,一个人双手拿着一大把钱,旁边的标题是:《癌症晚期患者负债10万 捡到5000元急寻失主》。
  “早报讯:在区人民医院电梯口捡到5000元后,患上喉癌晚期的邓毅强在病房里整整‘矛盾’了7个小时:医院已经多次催缴住院费了,有了这5000元,就意味着可以继续治疗;可如果丢钱的也是名重病患者,没了这些钱,人家该怎么办?昨日下午4时,家住城门南路的邓毅强终于拨通早报热线8080800,希望记者帮忙寻找失主。
  “‘有了这笔钱,我可以延续治疗,暂且保住我的命。’邓毅强攥着这笔钱时又转念一想:如果失主也是一名重病患者,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昧着良心用了这笔钱,也许会害了一条命。
  “……如果你昨天曾在区人民医院丢过钱,请拨打早报热线8080800与我们联系。”
  刘玉华看着报纸,心里不由地高兴起来。这钱真的找到了,并且是人家主动登报要还的。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抬脚就朝区人民医院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这报纸上是登了区人民医院,可那捡到钱的人在哪个病房呢?她把报纸上那段报道重新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捡钱的人是在哪个病房里,这可叫她哪里去找呢?她看着报纸发楞,好一会,才从报道的下面看到了“请拨打早报热线8080800与我们联系”。
  刘玉华立即掏出手机,按上面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一接通,就问:“你是《江南早报》吗?”
  “这里是《江南早报》热线。”电话的那头,方志成回答说,“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就是昨天丢钱的人,我叫刘玉华,我刚看了你们的报纸。”刘玉华激动得声音有点颤,“那钱是我丢的,我昨天早上去了人民医院,丢了5000元。”
  “你那钱是用什么东西装的?”
  “是用红纸包的。”
  “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绿园小区。我想问那个捡到钱的邓毅强住在哪个病房。”
  “那你赶快到区人民医院,住院部7楼12床,电视台正在那里采访。我打电话叫他们等你去,我也马上到那里等你。”
  “好,好,我这就去。”
  刘玉华赶到公交站台,正好一辆往区人民医院的公交车靠站,便急忙上车。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来到区人民医院。刘玉华下了车,看到医院边上有家超市,猛然想起应该给捡到钱的人送点东西,表表心意,便进去买了几包奶粉麦片,提着走进医院。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一看,又是儿子打来的。
  “妈,那报纸你看了吗?”林培新在电话里说。
  “看了。我刚才问了《江南早报》的记者。我现在已经到医院了。”刘玉华边走边说。
  “你是要去把钱拿回来吗?”林培新说,“妈,我给你说,这钱你就不要去拿了。”
  自己的钱怎么就不要了?刘玉华一时想不通儿子是怎么想的,便问:“怎么不去拿?”
  “你再详细看看报纸。”林培新说,“捡到钱的邓毅强是个晚期癌症的人,他自己已经是欠了10万了,正急需用钱,正等着钱做手术,但他没把钱留下,却要还给丢钱的人。这种人是非常难得的好人,也是应该得到帮助的。所以,我想那钱就留下,不要拿了,给他做手术用。叔叔那边,明天我就把钱送去。虽然我现在手头上紧点,但还是克服得了的。”
  听儿子这么一说,刘玉华心里恍然大悟。儿子是个热心肠的人,最看不得别人受苦,总是能帮就帮,从不计较。此时他要把钱留给邓毅强治病,除了怜悯,更多的是感动。
  刘玉华不由对自己产生了自责,刚才自己沉浸在找到钱的喜悦中,竟忽略了捡到钱的邓毅强在处境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想到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她又看了下报纸,照片上的邓毅强正向她微笑,似乎在向她说,这些钱是你的,你快拿回去吧。但她又仿佛看到,在邓毅强胸前展开的那些钱的后面,是一颗滚烫的心。
  “好,我这就去看望他,把钱留给他。”刘玉华说完,就向住院部走去。
  
   (尾声)
  
  “太感谢你了,谢谢!谢谢!”邓毅强握着市福利彩票中心周主任的的手,激动地说。
  “不,要感谢的是你。你的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周主任说,“你的这种行为,让我们看到中华民族诚信的美德。你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争取早日康复。”
  周主任走了,邓毅强攥着市福利彩票中心捐助的红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自从邓毅强散步回来到这时,前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有医生,有护士,有病友,更多的是看到报纸报道后拿着报纸找上来的人,他们都被邓毅强的精神所感动,并且捐出钱让邓毅强治病,希望他能早日做手术,祈盼他的病能治好。
  面对这些热心的市民,邓毅强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但却得到了更多的关爱。而那一幕幕让人感动的画面,让一直在旁拍摄的电视台记者手中的摄像机一直没有停过。
  方志成走了进来,来到邓毅强床前,兴奋地对邓毅强说:“丢钱的人找到了,她马上就要来了。”
  “那可太好了。”邓毅强眼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芒,“怎么找到的,是不是也是在这里的病人?”
  “我还没来得及问。”方志成说,“她刚给我打电话,我告诉她到这里来,来了就知道。”
  “这可真是太好了。多亏你昨天来,及时登报。不然,还不知道要到哪里找,这边急,那头更急。”邓毅强感慨地说。
  这么快就找到失主,大家不由地都感到欣慰,虽是预料之中,却也是一个惊喜。正说着,刘玉华走了进来。
  “你就是邓毅强?”刘玉华站在床前,紧紧握住邓毅强的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呀,我就是。”邓毅强看着刘玉华,“你是丢钱了?”
  “是,是我丢的,5000元。”刘玉华说着,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床边上,“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能吃什么,一点心意。”
  “你别这样。”邓毅强说,“来了就好,不用再破费这些。你是在哪里丢的?”
  刘玉华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稍稍缓下来,说:“昨天我来这里看牙齿。因为要把那些钱叫我儿子送给我的小叔,他脑溢血,也在住院,在老家,就带出来。我放在这裤袋里,没想到会丢的。”
  “你那些钱是什么样的?”邓毅强问。
  “是用红纸包的,50张100元的。上面5张是全新的,是我女儿刚给我的。”刘玉华说,“还有一张旧的,边上撕开的,我用纸粘上,用的是白纸。”
  听刘玉华这么一说,邓毅强已经确信这钱是她丢的了,因为那里面的钱,他昨天是一张一张地看过的,与她所说的一样,便从衣服内袋里掏出那包钱,说:“你看是不是这包?”
  一看到那红色的纸包,刘玉华顿时激动起来,泪水涌出眼眶,好一阵,才说:“是,就是这包。”
  邓毅强把纸包打开,一叠100元的人民币呈现在大家的眼前,那最上面崭新的纸币鲜艳耀眼。他把那些钱递给刘玉华,平静地说:“你数数看。”
  刘玉华看着那些钱,百感交集。如果她昨天没把这些钱丢了,那么,这些钱今晚就会送到小叔的手里;如果捡到这些钱的人不是邓毅强,那这些钱也许再也见不着了。虽然她也实在是太需要这些钱,但她更是明白,邓毅强此时更是需要钱来救命。给小叔的钱,老伴、儿子和女儿可以顶上,可邓毅强已经欠下10万元了,又要从哪里找呢?
  刘玉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泪水,说:“不用数了,这些钱你留下,留下治病。”
  “那怎么行?”邓毅强把钱伸向刘玉华,“这钱是你的,我不能收。”
  “钱确是我丢的。”刘玉华说,“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把钱拿回去,只是想知道这些钱的下落。你现在急需用钱……”
  “那不行。”邓毅强打断刘玉华的话,又把钱往前伸,“我需要钱我会自己想办法,但这是你的钱,你也是要用来给你小叔治病的。”
  “我还有钱,我怎么说也比你宽裕,这钱你就留下。”刘玉华后退了一步。
  “那不行那不行,这钱我说什么也不收。”邓毅强急了,一下从床上起来,走到刘玉华前,硬是把钱往刘玉华手里塞。
  两人正推让着,刘玉华的手机铃声响了。
  刘玉华按下手机上的键:“喂。”
  “妈,你现在在哪里?”林培新在电话的那一头说。
  “在医院。”
  “妈,你那钱千万别拿回来,一定要留给他。”
  “好,我知道。”刘玉华按下手机键,转身对着邓毅强,“我儿子给我的电话,叫我一定把钱留给你治病。”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邓毅强再次把钱塞到刘玉华手里。
  “我说……这钱你就留下。”刘玉华把钱推了回去。
  “我说不行就不行。”邓毅强用力把钱往刘玉华手里塞,气喘吁吁,忍不住咳嗽起来。毕竟,他的体力是无法与刘玉华抗衡的,几个来回,已经快吃不消了。
  刘玉华的手机铃声又响了,一看,又是儿子打来的。
  “妈,钱给他了吗?”林培新问。
  “他不收。”刘玉华说着,喘了口气。
  “那不然你留一半给他,留3000给他。回头再买些东西给他。”林培新说。
  “好。”刘玉华收起手机,面对着邓毅强,“我儿子说,留3000给你,我拿2000回去。”
  “那也不行。”邓毅强坚决地说,胸前依然不停地起伏着。
  “可是……可是……”刘玉华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也让在旁的人都流下眼泪。
  手机铃声又响了,刘玉华按下键,没等儿子说话,就哽咽着说:“他不收,说什么也不收。”
  “那你就更要把钱留下。”林培新说。
  “可他怎么也不肯收。”
  “那这样吧,你先把钱拿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再给他重新送去。”
  “好,好。”刘玉华擦了下眼泪,双手接过钱,她感到那些还带着邓毅强体温的钱,温暖着她的手,更温暖了她的心。
  “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代表全家向你表示感谢。”刘玉华说完,深深地向邓毅强鞠了三次躬。
  邓毅强笑了,笑得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开心。而在场的所有的人,面对如此动人的情景,却又流下了眼泪。
  照相机闪光不断,摄像机拍个不停,记录着这珍贵的瞬间。
  窗外,阳光灿烂,已经听得见春天的脚步声;窗里,情意正浓,人间的温暖荡漾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轻轻地流趟着,流趟着……
  
  
  
  2008年5月21日于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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