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讀王先霈先生所著《文學美》一書 ,書中所援引的一個材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奧地利著名作傢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舊書商門德爾》的主人公門德爾 ,是一個猶太血統的舊書商 ,他嗜書成癖 ,幾十年如一日 ,每天從早到晚坐在同一傢咖啡館的同一張骯髒的石桌旁 ,身子前後搖晃着 ,低聲吟誦一本書或是一本雜志。就在他的身邊 ,打彈子的人吵吵嚷嚷 ,電話鈴陣陣作響 ,侍者奔來跑去 ,他一概毫無感覺。甚至 ,有一次 ,一塊燒着的煤從火爐裏掉在離他衹有兩步遠的地板上 ,把地板燒焦了 ,冒起的煙熏到他身上 ,他也依然沒有發覺 ,直到遠處的顧客嗅到焦臭...


  Stefan Zweig's Buchmendel (1929) tells the tragic story of an eccentric but brilliant book peddler Jacob Mendel (also Jakob Mendel) who spends his days trading in one of Vienna's many coffeehouses. With his encyclopaedic mind and devotion to literature, the Poland-born Russian-Jewish immigrant is not only tolerated but liked and admired by both the owner of his local Café Gluck and the cultured Viennese clients with whom he interacts in the pre-war period. In 1915, however, he is falsely accused of collaborating with Austria's enemies and is dispatched to a concentration camp. On his return, towards the end of the war, everything has changed. His mind no longer remembers, his eyes can no longer read, the café undergoes new, brittle ownership, and his clientele have disappeared. Jacob Mendel finally dies, destitute, incapacitated and forgotten.
  
  What initially reads as another of the many modest human dramas that Zweig made his speciality, this small tale actually has a far more panoramic sub-plot, for it is a metaphor of the Great War's impact on Viennese life and culture. It is also particularly interesting to the historian for understanding the strategies by which post-war writers re-imagined pre-war Vienna, how they conceptualised the war itself, and how memory and myth deeply influenced their conception of history.
  斯蒂芬·茨威格,奧地利著名小說傢、傳記作傢,在詩、短論、小說、戲劇和人物傳記寫作方面均有過人的造詣,尤以小說和人物傳記見長。茨威格的筆下塑造了衆多的人物,最多的還是女性角色。他以其獨特的視角、精湛的技藝塑造了一批茨威格式的女性形象,她們豐美多姿、感情奔放而又命薄緣慳,為世界女性畫廊增添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本文試從其《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雷潑萊拉》和《恐懼》等幾篇優秀中篇小說入手,分析茨威格筆下的女性在婚姻、愛情等方面所面臨着的睏惑,尋求其思想根源,探討作傢女性形象描寫的特點,也進一步體味茨威格創作的巨大魅力和感人力量。
  
  
  
  一
  
  茨威格是一位善於表現人物精神世界的心理描寫藝術大師,展示女性的生活遭遇和思想感情,是茨威格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尤其擅長描繪處於無意識激情中的女性心理,這些女性往往在平靜的生活狀態下,在一些偶然或無意識事件的觸動下,迸發出激情,作出令人驚訝的舉動,也令自己的一生受到極大的影響,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壓抑與激情
  
  
  
  在茨威格的小說中,女主人公的激情迸發總令我們驚異和感嘆。而再追究其原始的生活狀態往往是平靜甚至是壓抑的,但正是這種平靜、壓抑導致了情感表露時格外得狂熱、格外得激情四溢。。
  
  
  
  以《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為例。故事發生在一個大飯店,飯店的旅客中,有一個富有的工廠主,攜帶他秀麗的妻子亨麗哀太太和兩個女兒,這看起來是一個平靜、和諧而穩定的家庭。一天,新入住了一位俊美而風度高雅的法國青年,並結識了這個家庭。在一天後,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亨麗哀太太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和法國青年私奔了。
  
  這件事在旅客中引起了爭論,從而又引發一位嫻靜高雅的英籍老婦人C太太講述的一段往事:C太太在孀居第二年,因無所事事,衹好四處旅行,以打發光陰。當她來到蒙特卡洛觀光賭館,發現了一個狂熱的年輕賭徒。他有着一張二十四歲左右雖象“女人般俊美”卻“獸性畢現地,這麽恬不知羞地表露激情’的臉。當他輸盡了,搖搖晃晃離開賭館時,C太太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大雨裏,她拖他找了個旅館休息,給他錢,勸他明早離開,可自己卻被他抓緊了手拉了進去,做了一個有教養的中年婦女不該做的事。翌日早起,她匆匆離開了他。中午再見面時傾聽了他的訴說,知道其傢世,深受感動。約好下午七點送他上火車就完事大吉,可他一轉身,她馬上整個心嚮着他,衹想跟他走。當她誤以為他已走了,整個人神智昏亂,下意識地沿着與他相識的路綫重溫舊夢,可當她走進賭館,一眼就瞥見了昨夜那個年輕人拿着給他買火車票的錢又在賭了,置C太太的信賴、情意、犧牲於不顧,拉他不走,C太太羞愧氣憤地衝出了賭館。多年後,打聽到那個年輕人在蒙特卡洛自殺。雖然這件事在二十四小時內迅速結束,,卻使C太太為此“全神貫註地凝望了一生”,這段有虧德行的外遇也啃食她的心靈,到老不得安寧.
  
  
  
  這兩個女人都是從一個平靜的生活中突然爆發出激情。亨麗哀太太有着穩定、富裕的家庭和兩個可愛的女兒,而這個秀麗、纖弱、文雅的女人嫁給了一個矮胖俗氣的男人。當她習慣性地過着她平靜而富裕的生活的同時,難免不會憧憬“美”、憧憬心靈的愉悅,這種時時感受得到的欠缺感和不滿足感,這種索然寡味的日常生活實際上充滿了窒息、充滿了壓抑。當她遇到瀟灑、風度翩翩的法國男子,內心壓抑已久的渴望與激情必然爆發,對“美”、對 “愛”的嚮往令她目眩神迷,陶醉不已,甚至不計後果,拋棄家庭,委身相隨。
  
  
  
  C太太是從一個蘇格蘭有錢的鄉紳世傢嫁入名門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衹是四十歲開始孀居,生活變得“空虛寂寞”、“令人懨悶欲絶”,她表面保持平靜,其實充滿“令人難受的、象是一陣脹塞胸臆的惡心似的內在空虛”,這種壓抑使她格外地渴望激情,她希望到“一處人生巨輪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以“欣賞別人情感激蕩”填補自己人生體驗的缺乏。然而當她被一雙充滿狂熱激情的手吸引,繼而被手的主人秀氣、充滿孩子氣的無助的臉激發出強烈的母愛,再到轉化為不顧一切的情愛,女主人公的激情迸發猶如火山噴發,無法自控。
  
  
  
  這兩個都在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瘋狂故事其實都是長期壓抑下的必然的激情爆發,是壓抑與激情的必然轉化。就如同作者藉C太太之口所講:“衹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纔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的唯一瞬間,表現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棄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起涌匯胸中。”
  
  
  
  茨威格的另一篇中篇名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一位癡情的維也納少女,從十三歲時起就暗戀上了鄰居青年作傢R,卻被迫隨母離開了。五年後,她重返維也納,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當作賣笑女郎帶回傢中,一起過了三夜。他是個朝三暮四的花花公子似的人物,隨即就把她棄之腦後了,而少女卻因此生下了他的孩子。以後他們還有過很多次相遇,他已全然不記得她了,而她卻絶不嚮他暴露身份,絶不嚮他呼救求援,衹是一個人默默地撫育着他的孩子,獨自承受着生活的重擔。直至她的孩子去世,她自己也瀕臨死亡時,纔寫信嚮她深愛了一生卻始終對她毫不知情的作傢傾訴一切。這凄婉而又不可思議的故事起始於少女十三歲時,她的母親是個“貧苦的會計師的寡婦(她總是穿着孝服)”,而她還是個“尚未完全發育的瘦小的孩子”,她們過着“深居簡出”、“不聲不響”的“小市民的窮酸生活”。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女,這樣的平淡日子毫無樂趣,對她而言,直到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世界從那時纔開始”,從此她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狂熱的興趣,而這樣的激情也燃燒了她的一生。這同樣是一個從平靜生活表層下突然迸發的激情故事。
  
  
  
  而《雷潑萊拉》中的女僕是一個木然的女人,她一直過着對外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動物般的不停勞作着的生活,在她的男主人偶然親昵地拍了她屁股一下後,她那被壓抑於意識之下的對愛的渴求猛然醒悟過來,而她人性的復蘇以極其怪誕的形式表現出來:她象狗一樣地聽從男主人的呼喚,為主人和情婦的幽會做一切的精心安排,為主人拉皮條,出於變態的嫉妒心理殺死女主人,最後被男主人辭退後投河自盡。這一切都源於愛的激情,衹是它是扭麯的、變態的、服從於原始本能而喪失理智的激情。這一切又都爆發於近四十年的麻木、冷漠的生活壓抑之下,她整日象牛馬一樣勞作,不聲不響,不關心任何事情,不主動和任何人講話,內心如一潭死水。但本能的欲求其實衹是被深深隱藏着、被強製、被關閉、被壓抑,一旦觸發就蠢蠢欲動、就沸騰泛濫,最終釀成悲劇,毀了兩條人命。
  
  
  
  從這幾部優秀中篇我們可以看出茨威格描寫女性的一種模式:壓抑和激情的對立和轉化,其中有邏輯性的必然,為故事的發生提供了一個純粹從人性角度給出的理由,提供了說服讀者的一個解釋。
  
  
  
  道德與情欲
  
  
  
  茨威格在創作中,始終是以開掘女性心理,展現女性內在情感活動為主。他常常藉助精神分析學說,把筆觸伸嚮女性靈魂中最隱秘、最幽微的角落,從她們在無意識衝動和可控意識之間的激烈緊張的對峙中,描繪出一幅幅騷動不安、痛苦絶望、扭麯顫慄的心靈受難圖,在這裏道德和情欲發生激烈衝突,令讀者看到女性心靈世界裏最真實的一角。
  
  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C太太的這場悲劇是出於無私純潔的善良動機。她無法眼看着一個活生生的青年因輸得精光而精神崩潰,進而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她懷着同情、憐憫、慈善、救助的心情去接近這個青年,並將他拉扯到旅館的。當她凝視着熟睡的青年時,她又為輓救了一條生命而驕傲、而欣欣自喜,産生一種孕育出新生命的母愛之情。再到聽他述說身世,領他在教堂懺悔,發誓改過自新。我們從那感情變化中,清楚地看到,C太太是一位善良熱情、極富人性、道德高尚的女人。在多年後她客觀地回憶此事時,也深信自己是帶着自覺的慈善動機和意圖,沒有任何其他的雜念。
  
  
  
  然而這個合乎道德規範的救助行動,演變到最後卻令C夫人心醉神迷,甘願“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他一起逃走”,犧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傢族的名譽,放棄自己的地位和金錢,衹想同他私奔。
  
  
  
  其實我們可以註意到C夫人對這個陌生青年的關註從一開始就是超常的,青年在賭場給夫人的影響和吸引就是催眠式的。在雨中拉扯一位陌生男子到旅館的行為也是超常的。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這是一個瀕臨絶境的乞丐,她會如何救助?她沒有簡單的施捨,也沒有叫人一起救助,我們應該承認她的舉動有超乎尋常的地方。
  
  
  
  如果說一開始她的失足是在“突如其來”、“驚駭無比”、“全身癱軟”、失去清醒意識的慌亂狀態下發生的,而在第二天,她卻從一位“慈善傢”的角色演變為愛人的角色,她不希望在他面前扮演一位聖人,她衹希望在他眼裏“是個女人”。這一夜發生了什麽?是什麽使C夫人澄清了自己心中潛藏的欲念?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從一開始情欲就在這場救助中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她對他暗藏的渴望,使她的救助行為異常得徹底,不管不顧、甚至以身相救。在他看待她如聖人而非女人時,她那麽地“失望”、“萬分傷痛”;在他順從於她的安排,準備離開後,她變得“思緒紛歧散亂”、“悶悶懨懨”。當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願:一切在所不惜,衹要不失掉他!”决定私奔,當她想到“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後夜夜----衹要他願意,都和他同在一起” 她“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甚至忍不住“失聲大笑”。
  
  
  
  但後來發現他又重陷賭博的泥潭,她感到痛苦、絶望,感到怒不可遏,她發現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拯救行動失敗了。接着她當衆遭受了難堪羞辱,在這巨大的刺激下,她選擇了逃離,重新回到道德規範中,力圖忘記此事。她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常常深感“自己不忠、不潔”,不斷自責,靈魂受到折磨。
  
  
  
  C夫人的行為中道德因素占了主導地位,而情欲則起着潛在的催化作用。在這激情的24小時之後,她為自己情欲的表露和失控而自責不已,此時她已完全回到道德規範之中。
  
  
  
  從以上分析我們看到情欲和道德對女性行為的作用是相互滲透,相互影響,不斷鬥爭的,二者在女性行為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作者把C夫人對弱者不自覺的同情,同作為母親本能般的慈愛,與一種無法抗拒的激情衝動有機地融為一體,精細生動地展現出女性復雜多變的精神領域。她不能抵擋潛意識裏的情欲衝擊,她為情所牽製,精神瀕於崩潰和失控。作者充分施展出心理小說的獨特優勢,描繪出女性復雜幽微的心理動嚮,揭示出女性心靈的創痛。值得註意的是作者描寫女性的情欲“决不是一種簡單的宣泄和廉價的放縱,它經由了道德、理性的梳理,在奔騰不息的情感波濤的起伏中,泛起的是生命和博愛的微波,藴藏的是現實社會的投影和底藴。”茨威格的創作目的是促進人們道德觀念與精神面貌的更新與提高。
  
  
  
  同樣,我們可以在《雷潑萊拉》中看到作者對變態情欲的否定。
  
  
  
  而《恐懼》着意渲染了有外遇的妻子的“恐懼”心理。伊蓮娜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愛情人,可是她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欲。她把肉體的享受當成平庸無聊生活的突破口,一次又一次地放縱自己的情欲,把這當成某種固定的享受。但她又無法避開道德譴責,深恐其夫發現她的不貞,“恐懼”使她煩燥不安。一方面她羞於嚮“威嚴”的丈夫懺悔坦白,同時又無法擺脫自己內心的恐懼、痛苦、掙紮、絶望……。事實上女主人公的“恐懼”就在於她心裏很清楚,她對自己情欲的放縱違背了道德規範,是為社會現實所不容的;但她對滿足情欲的嚮往,又令她掙紮不已。情欲和道德的鬥爭使女主人公的心靈趨於崩潰,作者的最終安排是讓伊蓮娜回歸家庭,這使我們清楚地看到作者的主張。
  
  
  
  茨威格的這些小說中,女主人公都被置於情欲浪潮中。他的創作目的又“並非單純描寫女性隱微的情欲本身,而是旨在探索隱藏在這些行為背後的內在心理動機,從而揭示出女性心靈中藴涵的美德”;或揭示女性情感生活和現實生活的矛盾,及其對女性造成的睏惑。情欲的影響使道德舉動更人性,道德引領使情欲最終歸屬於崇高情感或社會規範之下。
  
  
  
  偶然與無意識
  
  
  
  茨威格的小說多描寫了奇特命運下的個人遭遇,而探就其直接誘因多半是一些偶然事件或無意識舉動。如《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是源於賭場的一次偶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少女對作傢R的愛,源於樓道上作傢對任何女人都一視同仁的含情脈脈的微笑和問候。《雷潑萊拉》中女主人公剋萊岑莎渴求的醒悟,源於有一天男爵像農民那樣“用手掌朝她那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後,這個偶然的無意識舉動“相當有力地震動了她那沉睡的欲念”,正如茨威格在書中所寫:“偶然事件象金剛鑽一樣能穿透一切銅墻鐵壁”。而女主人公的狂熱怪異行為也往往是無意識的。如《雷潑萊拉》中女主人公性格的轉變和殺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主人公的委身,《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C太太,無意識地經歷了一場感情和生活的風暴,她竟然在沒有一點意識的情況下失身了。茨威格特別喜歡運用偶然事件與無意識行為推動故事的展開。
  
  二
  
  茨威格出身於維也納一個猶太血統的資産階級家庭。他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特別是作為一位富有同情心、性格內嚮而感覺敏銳的藝術傢,他痛切地感受到經濟的蕭條和道德的淪喪給人類尤其是女性帶來的不幸。女性在社會、婚姻、家庭中往往處於不受尊重與無可安慰的處境。因此,展示女性的情感天地、生活遭遇, 同情她們的不幸,贊美女性的大饋贈和犧牲,就成了茨威格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
  
  
  
  崇尚人道主義的茨威格將人道主義的各種美好品德加諸女性身上,這既是對那些突如其來又不可阻擋的非理性激情的緩衝與升華,也為塑造資本主義社會的女性典範做了很好的鋪墊。他以人道主義情懷和探索人性的熱情,從人性出發,從愛出發,描繪出小說中女性在精神上的完美及痛苦、不幸,讓讀者在哀其不幸的同時,更為其高尚的情操贊嘆不已,從而抒發、表達了同情、仁愛、寬恕這一共同主題。
  
  
  
  茨威格對女性懷着無比熱誠的關心,對探究人類心理又抱有無限的好奇心。他的小說情節大都看似荒誕,女主人公多會爆發非理性激情。茨威格是最早承認弗洛伊德學說的德語作傢中的一個,我們不妨用弗洛伊德學說來分析、理解。
  
  
  
  弗洛伊德認為,意識處於表層,是指一個人所直接感知到的內容;前意識處於中層,是指那些此刻並不在一個人的意識之中,但可以通過集中註意力或在沒有幹擾的情況下回憶起來的過去的經驗;無意識是一種本能,主要指性本能----衝動,它毫無理性,猶如一鍋沸騰動蕩的液體,它處於大腦的底層,是一個龐大的領域。這一部分個人是意識不到的,但它卻能影響人的心理和行為。
  
  
  
  究其實,茨威格作品中的激情和衝動,就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無意識。所以,茨威格作品中女主人公往往是受本能、欲望、衝動的驅使,行動不加思索,不計後果,一意孤行,聽任本我的支配和驅使,率性所為,最終付出慘痛的代價。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亨麗哀太太不但拋棄丈夫,而且捨棄兩個可愛的女兒,作為母親這是非常睏難的。如果法國男子沒有巨大的吸引力,不另有魅力,僅憑他修長的身材,俊美的容貌,瀟灑的風度,幽默的談吐,是無法使亨麗哀太太下决心捨棄一切的。顯然,他的出現滿足了她一直被壓抑着的本能欲望。而C太太很顯然有性壓抑的可能:她寡居,四十歲出頭,精力充沛,有錢又閑得無聊。這些條件湊在一起,就足以構成某種“潛意識”、“潛意念”,但這種“潛意識”、“潛意念”沒有暢通的途徑排遣時,必然造成壓抑,一旦有事件觸動,其爆發必然是強勁的、無法自控、不可收拾的。
  
  
  
  《雷潑萊拉》中男主人拍在女僕屁股上的一巴掌喚醒她的性欲渴望,她以狗一樣的順從服務男主人,為他和他的情婦交歡做着各種準備,為主人拉皮條,“每當一個新的女性跨進門來,她都顯得很愉快”,“這個不懂愛情的僵化了的老處女對她主人的尋花問柳同樣感到了一種異常自豪的歡樂”,“衹是因為每天早上發現那個極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時而被這個、時而被那個年輕的身體滾得亂糟糟的,留下通姦的痕跡,……----在她的感官裏也麻蘇蘇地接受了一種秘密的共同享樂”。在她心裏,主人占有的不僅僅是情婦,而是女人,而她自己也是女人,於是她在想象中做着移情的美夢,在通感裏享受着欲望的滿足。後來,她出於變態性愛的妒忌心理,殺死了女主人,她最終也投河自盡了。當她多年壓抑緊閉的欲念的閘門被男主人的舉動打開,她的欲望開始是蠢蠢欲動,接着沸騰泛濫,最後釀成悲劇,從靈魂到肉體徹底毀滅。我們在此看到,主要是無意識深處的性本能衝動使這顆靈魂扭麯變形。可以說,這篇小說中泛性論的痕跡是比較明顯的,整個悲劇起因是性欲本能,拉皮條的動因是性欲本能,殺人和自殺的動因還是性欲本能。
  
  
  
  弗洛伊德在後期著作中又提出,人是一個能量係統,由三部分組成: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各種本能的欲望和衝動,按“唯樂原則”活動;“自我”則居於中間地帶,代表“現實化了的本能”,按“唯實原則” 活動;“超我”是代表“道德化了的自我”,按“唯善原則”活動,以指導“自我”去限製“本我”的活動為主要職責。全人格的這三個組成部分並無截然的分界綫,弗洛伊德認為,自我出自本我,超我又出自自我,它們在人的一生中相互作用,相互對立,相互混合。衹有當這三部分協調時,人格纔是健全的,即纔不失為一個正常的人。
  
  
  
  本文前面討論過的“壓抑與激情”、“道德與情欲”問題,實際上就是這三部分相互壓製、相互鬥爭、相互協調的情況。現代社會衹能讓人性中被壓抑的部分扭麯地發展,其無意識中的本能經過慢慢的積纍而增強,最終還是會爆發,斷不可能消失怠盡的。
  
  
  
  茨威格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裏確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心的恐懼罷了。”這裏的“本能”、“天性中的邪魔成分”就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無意識、本我,“神秘莫測的力量”就是其學說中的欲望、衝動、本能和原始的內驅力,“硬不承認”、“想要掩蓋”就是其學說中自我、超我對本我的控製。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茨威格的小說創作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是明顯的,這不能否認。而事實上弗洛伊德和茨威格確是好朋友,他們情誼深厚,彼此有親密的交往和書信往來,互吐心麯,直接探討他們共同關心的社會道德、文化文明、文學藝術和文藝創作與人類心理活動的關係等問題,且有許多相似的看法,這使得他們兩個人的美學思想和文藝觀點有着某種聯繫。茨威格對弗洛伊德十分尊敬和欽佩,他深諳弗洛伊德學說的精髓,其思想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其小說創作也常常印證了弗洛伊德學說的理念。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茨威格是位善於洞察和表現女性內心活動的作傢,在刻畫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方面有着突出的成就,他創造了獨特的“茨威格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總是在壓抑與激情中徘徊,在道德與情欲中掙紮。茨威格在絶大多數作品中雖然都寫了本能衝動、情欲和性愛,但卻沒有一點污穢,而是給人以一種美的愉悅,一種人性的合理,一種道德的升華。他的小說是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說在文學上的印證。 “他(茨威格)致力於女性心靈的開掘,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個充滿生命激情和人性光輝的女性形象”。難怪高爾基,在閱讀茨威格的小說後那麽激動和驚嘆。他給茨威格寫信道:“……那種驚人誠摯的筆調,那片對於女人的超人的溫存,那派對於主題的獨創性,以及衹有真正的藝術傢纔具有的表現力,把我深深地打動了。”高爾基後來同茨威格建立了“最珍貴友誼。”而且,他還把“世界上最瞭解女人的作傢”的桂冠送給了茨威格。 茨威格創造的女性形象將永遠在世界文學長廊中熠熠生輝。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閱讀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激情與幻影----為女人而生的八部電影之一
  
  影片開頭就是主人公路易來到賭場以及他小時侯的海邊勝地,回憶年少時的往事,俊俏的少年走在海灘上,背後就是那富麗堂皇被陽光灑着的賭場。
  
  夕陽斜下,海水一次次拍打着沙灘,一群操着溫柔但又繞口法語的人群或在漫步,或在打網球,或坐在碩大的傘下邊品着茶便考慮着一會到底是散步還是打網球呢。
  
   一片標準浪漫愛情片的場景。就在這個醉人的時刻,路易的父親突然哭嚎着打破了沉寂,並且帶來一個消息:路易的母親跟人跑了,跟那個看上去文質彬彬,英俊瀟灑卻第一次見面的男人跑了。
  
   震驚的少年不亞於坐在屏幕前的你我。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出身高貴,嫁於名門的女性居然跟一個衹見過一次面的男人跑了。海灘上的人群從悠閑的娛樂狀態中迅速開始討論這個話題。而一個英國貴婦人則走了過來,告訴給路易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原來在二十年前,她也曾幾乎跟一個衹見過一次面的賭徒私奔。拋棄金錢,拋棄家庭,拋棄名譽,衹為了跟他在一起。
  
   而講故事的路易現在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給講故事的對象就是一位年輕的女性,而這個女性自己就在跟一個衹有一面之識的男性交往。
  
   1913,1936,2001是影片3段故事的發生時間。時間跨越達將近一個世紀,不過3段故事仿佛就是一個事情的3種時態而已。3段故事都發生在賭場,都是女人突然愛上了男人,並且不顧一切的要把一切都給了那個男人。儘管時空不同,但故事中的3位女性的選擇卻把一個世紀的時間縮短在瞬間。女性們的思維不管時空如何變遷,卻始終也改變不掉“衝動的本性”。
  
   3為女主人公的身份也不盡相同:路易的母親是有夫之婦,但是生活在雨自己格調格格不入的丈夫身邊,始終也提不起來興趣。當見到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後,一見鐘情的她就將對家庭的責任,對子女的關愛全都忘得一幹二淨;那位英國貴婦人是喪夫之婦,有着良好的名聲與家庭,但當見到那個賭鬼後,卻也將一切甘願拋棄;至於一直聽着路易故事的年輕女性還是未婚。3位女性各處於人生的不同階段,而他們的階段是彼此都要,或者曾經過的。影片在這點上又嚮我們說明了女性無論在任何階段,都不可能逃過內心的衝動的與激情。
  
   茲威格在原著描寫女人的這段激情曾有很精彩的心理描寫:“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産、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衹要是他領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願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茲威格的這段描寫是電影所不能盡興表達的,這段淋漓盡致的描寫正是每個女性內心衝動,激情産生時的真實寫照。用茲威格的話來說,女性的這種愛是比“雪山突崩、狂風乍起還要猛烈的激情。”
  
   女性的這種激烈的愛情是單方面的,是發自內心、無所企求的。而這種純潔的愛情卻又總是在世俗,在醜惡面前撞得粉碎。當路易的母親渴望這種愛情時,她的名譽禁毀,遭來的是無數的非議與嘲笑;當那位英國的貴婦人甘願沿街與自己的愛人乞討時,那位賭徒愛人卻拿着她給的用來還債的錢又投入賭場,並對前來勸詛的她惡語相嚮、百般羞辱;當最純潔的感情遇到最邪惡的回報的時候,往往是可悲而又可憐的。女性在這部片子的弱者地位凸顯無遺,他們如飛蛾撲火般的不過後果投入一切,就算知道後果卻也控製不住自己對於愛情的執著。這點在影片的最後更可以看出,年輕的女性在聽完路易的故事後,卻仍然回到了那位性格暴戾卻深深迷上的愛人旁邊。也許她們渴望用愛來感化?從這些女性身上,我們分明卻看到的是一種人類真摯情感的表現,無論是否幻滅,是否被擊破,這種情感所迸發的火星卻是永遠不滅的。
  
   與The hours所發生的平行時間不同,該片雖然同樣是敘述3個時間段的故事,但是敘述方式卻大不相同。影片可以把3段時間分成五個部分,開頭與結尾都是2001年即現在,中間兩部分是路易母親的故事,片子的最中心則是英國貴婦人講述自己的故事。
  
   (現代—路易母親離開—英國貴婦人自己的故事—路易母親被迫回來——現代)
  
   這就是影片整體的結構。在中間雖然也偶爾會穿插進來其他時間,但是影片卻不至於在時間上顯的雜亂無章,顧此失彼,相反有種前後呼應的效果。
  
   影片的名字叫做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我們很清楚地能從影片中看到三位女性與愛人從相識到相愛再到愛的破滅,恰好都是差不多24小時。而這24小時就仿佛成了女性一生的濃縮,3位女性的人生在這24小時之內所鎖定。茲威格這樣描寫“這二十四小時充滿了種種荒謬透頂的情感變化,此起彼伏直如風雨交摧,而她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
  
   前面說過,雖然本劇改編自茲威格的同名小說,但是我們可以看到改動的幅度頗大。首先,在茲威格的小說中衹概括講了一位高貴的女性同人私奔,然後引出來英國貴婦人的故事,即衹有片中1913與1936年的時間段。而在片中,導演兼劇本Laurent Bouhnik則加了一段2001年的故事,同時把原著中的敘述人“我”改成了路易,私奔女性的兒子,並以此與2001年聯繫起來。折段橫加的改編雖然讓不少影評傢懷疑有像The hours學習的痕跡,但是不得不承認改編後的劇本使原著略顯單薄的情節加深了許多。
  
   比起來《戴洛維夫人》的作者維吉尼亞,茲威格的男性身份並沒有減弱自己對於女性心理的描寫。如果曾經讀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麽你會驚嘆於茲威格那細膩真實的對於初戀少女的心理描寫。你仿佛可以從他的文字下聽見少女的呼吸,你仿佛可以從他的筆下聞到少女的芳香,你可以看見她羞澀的微笑,與失望的淚珠。高爾基稱他是最瞭解女性的作傢,並且由衷地贊嘆道“:“這個短篇那種驚人誠摯的筆調,那片對於女人的超人的溫存,那派對於主題的獨創性,以及衹有真正的藝術傢纔具有的表現力,把我深深地打動了。”茲威格釋放着是他的激情,而這些激情就在他所寫着的小說中。
  
   在他的一部小說《熱帶癲癇狂患者》中,主人公因為瞬間對於感情的衝動而殉情,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少女懷着愛進入墳墓卻沒有半點怨言,在這個片子裏我們又看到的是三個女人因為愛情而在24小時內産生的激情故事。無論這些帶悲劇的色彩的人物所期望的是否僅僅是幻滅,他們都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茲威格說:
  
   Ich liebe nur an Dich
  
   就是說,我衹愛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閱讀
  一個13歲的就像洛麗塔一樣具有清潔情懷的少女,在她生命中那個靈光一現的輝煌時刻,幾乎是閃電般地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風流倜儻的小說傢。這種愛是致命的,致命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似乎是一種宿命。這位少女懷着宗教般的虔誠委身於這位小說傢,並且有了孩子,而後他們共同的孩子夭折了……這就是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它在一種不動聲色而又感人至深的氛圍中娓娓道來,像是一條寂靜的小河在流淌。


  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Brief einer Unbekannten) is a novella by Stefan Zweig. Published in 1922, it tells the story of a author who, while reading a letter written by a woman he does not remember, gets glimpses into her life story.
  
  Film adaptations
  
  In 1948, a film version was produced with a screenplay adaptation by Howard Koch. Starring Joan Fontaine, Louis Jourdan, Mady Christians and Marcel Journet, it was directed by Max Ophüls. In 1992, 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was selected for preserv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National Film Registry by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as being "culturally, historically, or aesthetically significant".
  
  In 2004 a Chinese adaptation of the novella was made. It was directed by Xu Jinglei.
  為了給一顆心以致命的打擊,命運並不是總需要聚積力量,猛烈地撲上去;從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促成毀滅,這纔激起生性乖張的命運的樂趣。用人類模糊不清的語言,我們稱這最初的、不足介意的行為為誘因,並且令人吃驚地把它那無足輕重的分量與經常是強烈的起持續作用的力量相比。正如一種疾病很少在它發作之前被人發覺一樣,一個人的命運在它變得明顯可見和已成為事實之前也很少被察覺。在它從外部觸及人們的靈魂之前,它早已一直在內部,從精神到血液中主宰一切了。人的自我認識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抗拒,而且多半是無濟於事的。
  
  索羅門鬆老人.當他在國內時,自稱為樞密顧問。最近,他攜同全家在復活節期間來到了意大利,住在加爾達湖畔的一傢旅館裏。這天夜裏,老人突然被心頭的一陣劇痛驚醒;仿佛有什麽東西重壓在他的身上,胸口悶得厲害,幾乎無法呼吸。老人感到恐懼,因為他一直為膽痙攣所折磨。醫生曾建議他到卡爾斯巴德進行療養。可是,他沒有聽從醫生的囑咐,卻為着全家的緣故來到了南方。此時,他真擔心,害怕疼勁兒會愈加厲害,於是畏懼地用手去撫摸他那肥胖的腹部。過了一會兒,儘管疼勁兒並未減輕,但他確信不像剛纔那麽緊張了。
  
  他感到衹是胃部難受,這很可能是由於吃了不潔的食品而引起的輕度食物中毒所致。因為在意大利,對於一個旅遊者來說,這乃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常事了。他輕輕吸了口氣,抽回了那衹顫抖着的手。可那股難受勁兒使他喘不過氣來。老人着走下床來,想活動一下。他站起身來,尤其是走了幾步以後,真覺得舒服多了。可是,房;司又黑又窄,他更怕吵醒睡在旁邊床上的妻子,引起她不必要的驚慌。於是他披上睡衣,赤着腳穿上了拖鞋,躡手躡腳地溜到了走廊上,以便在那裏活動活動,好減緩痛苦。
  
  他推開正對着昏暗走廊的房門,這當兒從敞開的窗口處,傳來了教堂塔樓上的鐘聲。震顫的鐘聲響了四下,這聲音在湖面上先是響亮,隨即漸漸地消失了。已是清晨四點鐘。
  
  長長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可是老人還是清楚地記得:這是一條筆直而寬敞的走廊。無需照明,他在走廊上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喘着粗氣,來回地走着,感到疼勁兒慢慢地過去了,心中暗喜,這種踱步已使疼痛幾乎完全消失了,他準備返回房間。突然,一種聲音把他嚇住了。這是從近旁暗處傳來的竊竊私語聲;聲音細微,但很清晰。吱的一響,緊接着一陣喃喃低語,走動的聲音;隨即一道狹長的光柱,從半掩的門縫中透出,劃破了混沌一片的黑暗。
  
  是什麽?老人不由自主地一閃身,躲進了角落裏。他並非好奇,完全是屈服於一種可以理解的慚愧心理:害怕別人在這種奇怪的夜遊場合看到他。可是,就在這一瞬間,藉助一閃的燈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溜出來一個白衣女人的身影,隨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盡頭。就在這時,從走廊盡頭的最後一個房間那兒又傳來了輕輕地扭動門把的聲音。之後,一切又都歸於一片黑暗和寂靜。
  
  老人突然踉蹌了幾步,仿佛心髒受了一擊似的。剛纔在走廊盡頭再次響起的令人不安的扭動門把聲的地方,那兒,那兒就是他自己的房;司;他為全家租了一套三間的公寓。莫非是他的妻子?不,僅僅在幾分鐘之前,他纔離開她;那時她還在酣睡中。那麽,這個女子——絶對沒錯—一這個剛從別人房裏溜出來的女子,不會是別人,衹能是他那將滿十九歲的女兒,艾琳娜。
  
  這驚愕使得老人一陣發冷,全身抖個不停。他的女兒艾琳娜,是個開朗又任性的孩子。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看錯了!她到別人的房裏去幹什麽,如果不是為了……此刻他像要擺脫猛獸的追逐一樣,拼命想擺脫自己的念頭。可是,這溜走的女人的幽靈般的形象,卻牢牢地占據了他的腦海,使他再也無法擺脫。無論如何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他喘息着,手扶着墻壁,慢慢地摸到了女兒的房門口。她的房間剛好和他的緊連在一起。太可怕了。恰恰是在這裏,恰恰在過道頭上他女兒的房間,唯獨從這房間的門上,從門縫裏,從鑰匙孔裏透出了一絲細微的燈光。清晨四點鐘,女兒房間裏卻亮着燈!還有新的證據:房內電燈開關發出咋跳一響之後,這一縷白光立即了無痕跡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不,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就是她,我的女兒艾琳娜,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分,悄悄地從別人的床上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老人由於恐怖和寒冷抖個不停,渾身直冒冷汗,毛孔裏浸透了汗水。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一腳把門踢開,幾拳打死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但是他兩腿發軟,在他碩大的身軀下搖晃不定。甚至連蹣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挪到床頭的氣力都沒有了。有如一頭垂死的野獸,他一頭栽倒在枕頭上。
  
  老人一動木動地躺在床上,瞪着雙眼,在黑暗中凝視着。身邊傳來妻子均勻的呼吸聲。
  
  這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叫醒妻子,告訴她剛纔自己見到的痛心情景,喊叫一陣,發泄出內心的痛苦。但是,如何開口呢?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嚮她敘述這令人驚駭的一切?不,不,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可是,我該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他想集中思想好好考慮考慮,可是思緒卻像編蛹一樣,盲目地飛來撞去。這一切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艾琳娜長着一對討人喜愛的眼睛,是個溫順、有教養的孩子。曾幾何時,他看到女兒俯在桌上做功課時,常常用那粉紅色的小指頭,費力地描畫着粗大的字母……曾幾何時,他把她從學校領到糕點鋪,她穿着淡藍色的小衣服,用溫柔的小嘴吻着他的額頭……難道這一切不就仿佛發生在昨天嗎?……不.這是過去年代的事了……。可是,就是昨天,真正就是昨天,她還稚氣十足地撒嬌,央求我給她買櫥窗裏的那件顔色絢麗的天藍色加金綫的高領衫。“好爸爸!給我買了吧!”看到她絞起雙手面帶笑容的乞求,他又怎能不去順從女兒的心意呢……可是現在,現在她竟然從距離他的房間衹有兩步遠的地方,深夜溜了出去,跑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在那裏赤裸着身體,地同別人扭在一起……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老人不由自主地起來。“——恥辱!恥辱啊!……我的孩子,我那溫柔可愛的女兒,怎麽能隨便和一個男人……這人究竟是誰?能是什麽人呢?我們來到戈東這地方纔不過三天。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結識過這類油頭粉面的——一不論是長着細長腦袋的烏巴爾基伯爵,還是那個意大利軍官,或是那個麥剋倫堡的騎師……
  
  艾琳娜是在到這裏第二天的舞會上纔和他們相識的。難道她已和他們之中的一個有了……不,這不可能是初次,或許以前在傢裏時就早已有過了……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有察覺,我是個傻瓜,被蒙在鼓裏的傻子……可是,我又怎麽會知道她的這些事呢?……我終日不顧一切地為7她們奔波操勞。每天要在辦公室裏坐上十四個小時,再確切些說,就是整日裏帶着滿箱的貨樣,呆在火車裏……為了她去賺錢,錢,錢。為的是讓她們母女兩人有漂亮的衣飾,讓她們富有……晚上,當我拖着疲憊虛弱的身子回到傢中時,傢裏已是空無一人:她們上劇場看戲,參加跳舞會,去做客…我又如何能知道她們整天做些什麽呢?現在我知道了:
  
  每天夜晚,我的女兒將她那純潔而富有青春活力的肉體獻給了男人們。她像一個妓女……啊!
  
  奇恥大辱啊!”
  
  老人一再不止,每一個新的思緒都加深了他的痛苦:他覺得自己的頭顱被打開了,腦漿外溢,一群紅色的小蟲在血泊中蠕動。
  
  “為什麽我要忍受這一切?……為什麽我現在還躺在這裏,折磨自己?而她,這個小淫婦,卻安然自得地呼呼大睡?為什麽我現在不馬上衝進她的房裏去,讓她明白,她幹的這種不要臉的勾當我全都知道?為什麽我不去打斷她的骨頭?就是因為我太無能……
  
  太怯弱……過去,我在她倆面前一嚮是個弱者……在任何事情上,我總是讓步……過去,我還以此為榮,能讓她們過上輕鬆愉快和無憂無慮的日子,哪怕我再吃苦受纍也成……我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為她們攢錢……衹要能使她們滿足,我甚至寧願揭掉身上的一層皮……可是,我剛使她們有了錢,在她們眼裏,我卻已成了個蠢物。在她們看來,我既不時髦,又無教養……可從前,我到哪兒去受教育?我十二歲那年,就得離開學校,去為生活奔波,拼命……帶着貨樣走村串鄉。隨後又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直到有了自己的店鋪……可是,她倆剛剛一改變地位,有了自己的住宅,就不肯再用我這古老而誠實的名字。參議,樞密顧問,這是我不得已用錢買的啊,免得人們再叫她索羅門鬆太太……這樣好使她顯得高貴…高貴!高貴!……
  
  要是我反對她們的這種虛榮,反對她們的‘上流’社交,嚮她們敘述我的母親——願上帝保佑她——當時是怎樣理傢,是如何穩重和謙讓,一切衹是為了我父親和孩子們,那她們就嘲笑我。她們笑我保守,笑我落伍……艾琳娜總是用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好爸爸,你這些都早已過時了。’……是啊!我是過時了……可是,她,現在竟然睡在別人的床上,躺在陌生男人的懷裏……這是我的孩子,我那唯一的孩子啊……嗅,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這痛苦可怕地折磨着他,使他輾轉反側,久不成眠,終於驚醒了身邊的妻子。“怎麽了?”妻子睡眼朦朧地問道。老人屏住氣,一動不動。他就是這樣紋絲不動地躺在他痛苦的棺材裏直到天明,思緒像小蟲一樣在吞噬着他。
  
  早餐時,他第一個來到了餐廳。他長噓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可是~點胃口也沒有,什麽也不想吃。
  
  “又是我一個人,”他在想,“老是一個人!……每天清晨,當我去辦公室時,她們由於頭天晚上的聚會或是看戲的勞累,仍在甜蜜的夢鄉裏。可等到晚上我回來時,她們早已不知去嚮,在外面尋歡作樂。在這類交際場合,她們從來不要我同去……啊!金錢,這該死的錢把她倆全毀了。是金錢把我們彼此變成了陌生人……可我,這個傻瓜,還老想為她們去攢更多的錢;其實,我這是洗劫自己呀,把自己變成個窮光蛋,把她們也毀了……五十年來,我不知疲勞地辛勤苦幹……可現在,卻衹落得我孤身一人……”
  
  老人慢慢變得不耐煩了。“她為什麽還不來卜…我有話要對她說……我必須告訴她……我們必須離開這裏,馬上就得離開這兒……為什麽她還不來?大概她還乏得很,正睡得香甜呢?可我的。動都快撕碎了……她媽媽每天要花上好幾個小時來打扮自己:洗澡、擦鞋、修指甲、理頭髮,不到十一點鐘,是不會下樓的……如此說來,女兒出了問題,倒也不足為怪。啊,錢,這該死的錢!”
  
  從老人身後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早晨好,爸爸,睡得好嗎?”——一個女子從他的肩頭俯來,輕輕地把一個吻印在老人發燙的額頭上。他本能地把頭扭了過去。他討厭剋吉牌香水的那股甜膩膩的氣味。更何況……
  
  “爸爸,你怎麽了?又不高興了?侍者,來一杯咖啡和一份火腿蛋……沒有睡好?還是聽了什麽不愉快的消息?”
  
  老人壓住了火氣。他不敢嚮女兒望去,低低地垂下了頭,~言不發。他剛好看到女兒那雙嬌嫩的小手,正在懶洋洋而又嬌裏嬌氣地在雪白的臺布上胡亂地畫着。他全身在顫抖。他用目光悄悄地溜在女兒那雙尚未成年的少女的手臂上……不久前,女兒每天晚上臨睡前總是用這雙手臂來擁抱他……老人的目光又落在女兒那隆起的胸部上,它在那件新買來的高領衫下均勻地起伏着。“赤裸裸一絲不挂……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扭在一起,”——老人在恢宏地想,“是他摟抱過、撫摸過、吸吮過、占有了……我的親骨肉……我的孩子……啊!這個壞蛋!”
  
  老人不由自主地起來。“爸爸,你怎麽了?”女兒溫存又有些吃驚地問道。“我這是怎麽啦?”他腦子轟的一下,“我的女兒成了個娼妓,可我卻沒有勇氣當面對她說出來。”
  
  可他衹是湘湘不清地說:“沒什麽!沒什麽!”然後很快拿起一份報紙,將它打開,好擋住女兒那惶惑不解的目光。他越來越感到沒有勇氣去面對女兒的視綫。他的雙手又抖了起來,“我現在必須跟她講,就是現在,趁着這裏衹有我們兩個人。”這種思想在折磨着他,可是他卻說不出話來,連看女兒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突然間,他猛地將桌子一推,迅即吃力地嚮花園走去;他感覺到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流下雙頰。他不願讓女兒看見這一切。
  
  這位身材矮小而結實的老人在園中胡亂地走着,呆呆地凝視着湖面。淚水模糊了視綫,但他還是被這眼前的迷人景色吸引住了:在銀白色的薄霧後面,黯淡的丘陵上點綴着由柏樹勾勒出來的黑色綫條,閃現出緑色的波浪。丘陵後面是陡直的山巒,它嚴峻但並非傲慢地眺望着惹人愛憐的湖水,像是嚴肅的長者在觀看一群可愛的孩童在無憂無慮地嫁戲。這胸襟開闊、繁花似錦、殷勤好客的大自然是多麽令人神往!上帝在南國所露出的輕鬆、善良和幸福的微笑是多麽甜蜜!“幸福啊!”老人迷們地搖晃着那沉重的腦袋。
  
  “到這裏來,是能夠幸福的。我也該自己享受一次這樣的幸福,來親自領略一下,那些從不知為生活而發愁的人所過的那種愜意生活—…·寫呀,算呀,討價還價,經營盤算,五十多年了,也該享受幾天悠閑自在的日子……在黃土埋身之前,也該有這麽一次……六十五歲了,我的上帝,死神的手已觸到了我的身體,錢不能救我,醫生也救不了我……在這之前,我衹想輕鬆地活着,舒舒服服地喘口氣……可我那過世的父親以前曾說過:‘歡樂從不屬於我們,衹有當你走進墳墓時,纔算最終卸去了肩頭的重擔。’……昨天我還在想,自己或許可以休息一下了……昨天,我還覺得是個很幸福的人,為我有這樣一個美麗、活潑的女兒而欣慰……可是上帝今天卻懲罰了我,奪走了這一切……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無法和自己親生的女兒對話……我再也不能去看她一眼,我為她而感到羞恥……這種思想將時刻伴隨着我。不論是回到傢中,還是在辦公室裏,甚至夜晚睡在床上,我都會無時無刻不在想:她現在在哪裏?
  
  她剛纔又到過哪裏?她幹了些什麽?……我再也不能平平靜靜地走在回傢的路上了……過去,每當她跑來迎接我時,看到她是那樣年輕、漂亮,我的心高興得跳了起來。如今,當她再過來吻我時,我就會想:昨天,誰吻過這雙嘴唇……當她在我身邊時,我又不敢去看她一眼……不行,這樣沒法活下去,沒法子活下去啊!”
  
  老人像個醉漢一樣一邊蹣跚地走,一邊喃喃自語。他一次又一次呆呆地望着湖面,淚水止不住地流進鬍須。他仁立在狹長的小路上,取下夾鼻眼鏡,揩抹那雙噙滿淚水的近視眼;
  
  他的那副愚蠢的可憐相,一位過路的青年園丁見了,詫異地停了下來,最終還笑出了聲音,隨後用意大利語朝他不知喊了句什麽,就跑開了。這下可把老人從眩暈中驚醒了。他急忙戴上眼鏡,重往花園的另一側,想在那裏隨便找個凳子,避開人們。
  
  可是,就在他剛剛靠近一處偏僻的地方時,從左面什麽地方傳來的一陣笑聲驚動了他……
  
  這笑聲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令人心碎。如同銀鈴般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整整回蕩了十九年。
  
  這清脆的笑聲……他就是為了這笑聲,不知曾經在火車的三等車廂內,124度過了多少個夜晚,奔波在波茲南和匈牙利之間,為的是給它加上金黃色的養料,好在這塊土地上開出鮮豔奪目的花朵。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這笑聲。他積勞成疾,_患上了膽清…他就是為了使這甜蜜的嘴唇能永遠迸出銀鈴般的笑聲。可是,現在,這令人詛咒的笑聲卻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直插入了老人的心窩。
  
  可是老人還是經不住這笑聲的。他看到女地站在網球場上,球拍在她那光潔白皙的手中隨意揮動着。她那們熟的動作,任意地操縱着球拍的方向,忽起忽落。與此同時.隨着球拍的揮動,她那爽朗的笑聲一同升上了蔚藍的天空。三個男人贊不絶口地望着她。身穿敞領運動衫的烏巴爾基伯爵,穿緊身軍裝的軍官和衣着考究的騎師。三個健壯而勻稱的男人,有如一組環繞在飛舞的蝴蝶身旁的塑像。就連老人自己也像着迷似的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的上帝!她穿上這雪白的短裙衫實在太美了!陽光灑在她的金絲秀發上閃閃發亮!她那充滿了青春活力的們體在跑跳中是如此輕盈和敏捷,她完全陶醉在自己那靈活而富有節奏感的動作之中。現在。她歡快地將白色網球擊嚮了高空。一下,兩下,三下。她彎下纖細的少女的腰肢,騰空一躍,接住了最後一個險球。這一切都是老人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她猶如被一團恣情的火焰燃燒着,白熾而飄逸不定的火團圍繞着烈火熊熊的胭體,籠罩着~層夾雜着笑聲的銀白色的煙霧,一尊從南國花園裏長春藤中顯現出來的青春女神,一位從水平如鏡的湖面上泛起的柔軟的碧波中走出的仙女。這苗條娘好的膽體,在傢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忘情於植戲;這樣恣意地跳躍。沒有過,他從來沒有見到女兒這樣過。在鬱悶的牢籠般的城市裏沒有過,在自己的傢園中,在街道上,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她迸發出這雲雀般的笑聲。這笑聲,它擺脫了塵世間的污穢,幾乎成了一閩歡快的歌麯。沒有過,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美麗。老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女兒不放。他忘卻了一切。這白熾飄逸的火焰令他心傾神往。他真願意總是這樣站着,一個勁兒地死死地盯着女兒,用熱烈的、無休止的目光把女兒的形象印進腦海。這時,她敏捷地一轉身,喘着氣躍起身來擊回了最後一個險球。她呼出一口氣,嬌喘籲籲,面孔鮮紅,閃現出驕矜的目光,笑着將球拍緊緊地抱在懷裏。“好極了!好極了!”像是剛剛聽完一麯詠嘆調,三個男人為她的精湛球藝歡叫起來。老人被這幾聲怪叫驚醒。他滿心不悅地瞪了他們一眼。
  
  “就是他們,這幫壞蛋!”老人的心怦怦直跳。就是他們……可到底是哪一個呢?究竟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人占有了她?……看,他們看上去倒是衣冠楚楚,風流倜儻。這些白晝行劫的強盜……哦們像他們這樣年紀,正穿着補釘褲子,坐在店鋪裏,破衣爛衫,在顧客面前低聲下氣……他們的父輩們,也許至今還在用自己的血汗為他們掙錢……可他們倒好,整日裏東遊西逛,到處尋歡作樂,無憂無慮的面孔,放蕩不羈的目光……他們怎麽會不感到快樂和滿足呢?……衹消說幾句甜言蜜語,就會使這樣一個愛慕虛榮的女孩子爬到他們的床上去……可這個人究竟是誰呢?肯定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我知道,是他透過衣服看到她那赤裸的身體,用舌頭咂咂親吻,並在想,去解開她的衣扣,用自己的感官來享受她的肉體……他對女兒的一切已是那樣熟悉,並在思忖,我占有了她……他對她是那樣熱烈,毫無顧忌,在想,今天晚上再來,看,他在嚮她使眼色呢——這條狗……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他,這條狗!
  
  人們從那邊發現了老人。女兒揮動着手中的球拍,在嚮他打招呼,笑着跑了過來。男人們嚮老人致意。老人沒有答禮,依然用滿布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兒那充溢笑意的嘴唇。
  
  你這不知羞恥的東西,還有臉笑呢……哦!那個流氓也許暗中在笑我,在想,他站在這兒,這個蠢猶太佬,夜裏在自己床上睡得像個死豬……要是他知道了,這個老傻瓜!……是啊,我知道你們在笑我,你們嫌棄我就像嫌棄一堆吐出的污物一樣……可是我的女兒,她是那樣可愛,順從,像娼妓~祥跑到你們的床上……至於她媽媽,實在是太胖了,再加修飾打扮,也不過如此,即或有人對她說幾句殷勤話,倒也無關緊要……是的,簡直是禽獸。當然你們會理直氣壯,因為是她們自己在追逐你們……別人那種揪。動的痛楚與你們又有何相幹……
  
  衹要你們自己得到了滿足,衹要你們得到了歡樂,這些下流胚……我真恨不能一槍打死你們……用鞭子抽死你們!……可是,到頭來,還是你們有理,因為沒有人這樣來對待你們……
  
  因為他衹能把心中的憤怒強咽下去,像狗在吃自己的屎一樣……還是你們有理。因為他是這樣膽小,可憐……他不敢衝上去,把這不要臉的女人從你們身旁揪回來……他衹能站在一旁,一聲不響地折磨着自己·。…·懦夫……膽小鬼……膽小鬼老頭用手抓住了欄桿,絶望的憤怒使他搖晃不定。攀然間,他朝着腳下牌了一口,然後踉蹌地走出了花園。
  
  老人蹣跚地走到市區,突然在一傢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了腳步。櫥窗內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的商品難成寶塔形和錐形圖案,佈置得很是精美誘人。這裏專門為旅遊者準備了各類商品:
  
  從襯衫、魚網、魚具和連衣裙到領帶、書籍和食品。可是,老人衹是在凝視着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幹這些時髦的商品中間。這是一根頭上包着鐵皮、質地粗糙、難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裏,沉甸甸的,打起人來可夠厲害了。“打死他!…·、·打死他這條狗!”這個念頭使老人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惶亂,但又帶有幾分快感。他走進了店鋪,衹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這根節疤纍纍的手杖。他把這沉甸甸的手杖一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對於一個弱者來講,一種武器確實能給他增添不少的勇氣。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肉頓時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這條狗!”他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之中,他剛纔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變得堅定、平穩和輕快起來。他沿着湖邊走去,簡直是在小跑;他喘息着,滿身汗水。這更多的是由於他那狂暴的,而不是由於急速的步伐所致。那衹握着手杖的手,由於過分用力而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他就這樣,手執武器嚮緑蔭深處走去,同時用不安的目光四處搜索他那不相識的敵人。
  
  果真,在那個角落裏,他的妻子、女兒正和那三個男人在一起,坐在舒適的藤製的安樂椅上,一邊用麥管吸着蘇打威士忌,一邊談笑風生,好不愜意。“是哪一個呢?是哪一個呢?”老人悶悶地思忖,手裏緊緊地握住那根沉甸甸的手杖。“該去砸碎誰的腦袋?……誰的?……誰的?”就在這時,艾琳娜跑了過來,她誤解了老人目光中的含意。“爸爸,剛纔你在哪兒?我們到處找你,麥德維茲先生邀請咱們全家乘他的菲亞特汽車去兜風。沿着湖邊一直到德森札諾去。”女兒溫存地把老人扶到了桌前,顯然,她在期望着父親對客人的邀請表示謝意。
  
  三位先生彬彬有禮地立起身來,把手伸嚮老人。老人又哆喀起來。女兒熱烈地勾住他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陣溫暖和令人眩暈的慰藉。他勉強地依次握了嚮他伸來的手,然後默默地坐下,取出了一支香煙,咬緊牙齒,咀嚼着自己的憤怒。席間的法語對話,不時地被放肆的笑聲打斷,斷斷續續地傳進他的耳鼓。
  
  老人蟋麯着身體,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從他那銜着雪茄的嘴角邊,流下了棕色的唾液i-“他們是對的……他們是對的……”老人在想着。“我該遭到唾棄……我還嚮他伸過手吉卜……三個人,可我知道,這個壞蛋肯定就在他們之中……而我現在競安然地和他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我沒有把他在地,沒有,我沒有把他在地,相反,我倒客客氣氣地和他握手……他們是對的,他們笑我,那完全對。看他們在我面前談話時的神氣,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早已離開了人世!……但是艾琳娜和她母親總該知道,我是根本不懂法語的……她倆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理睬我,連做個樣子也沒有,好不至於使我像現在這樣尷尬地坐在這裏,這樣狼狽地坐在這裏……對於她倆來說,我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我是她們的纍贅,是負擔,是厭物……我使他們感到羞愧,她們不甩掉我,衹因為我可以給她們金錢……金錢,金錢,這個該詛咒的髒東西。我給她們錢,可把她們毀掉了。……金錢,這該詛咒的金錢、……我的老婆,我自己的女兒,除了眼睛死死盯住發亮的金錢,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我講。……她們朝那三個男人笑得多開心啊,就像用手搔她們的癢似的……可是我,我在忍受這一切……坐在這裏,聽他們的笑聲,而不是讓他們飽嘗一頓老拳……用棍子抽打他們,在他們當着我的面捉對地胡闹之前,把他們驅散,趕開……可是我默許這一切……坐在這裏,是個啞巴,是個傻瓜,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可以嗎?”在這當兒那位意大利軍官,操着不很流利的德語嚮老人問道,然後就拿起了打火機。
  
  這使老人一下子從沉思中猛地驚醒,他茫然無措地瞪了軍官一眼,十分惱火。頓時,一股怒火涌上心頭。緊握手杖的手哆喀了一下。他把嘴巴扭麯得都歪了,不經意地泛出一絲冷笑:“哦,請便吧!”他用嚴厲的語調重複着說。“當然可以!嘿!嘿,什麽都可以!您盡可以隨便好了—…·嘿,嘿,什麽都可以!衹要是我有的,您都可以隨便占有……隨便怎麽做都可以……”
  
  軍官發徵地望着老人。大概是語言不通,他沒有完全聽懂。但是,老人扭麯的嘴巴和一絲冷笑,倒使這個人不安起來。德國人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兩位女士臉色煞白,空氣頓時凝固起來,聲息全無,仿佛那種介乎閃電和滾雷之間的短暫間歇似的。
  
  可是,隨後老人臉上狂暴的扭麯鬆弛下來,手杖從痙攣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錯麯着身體,活像一條挨了打的狗,不安地咳嗽起來,對自己剛纔那股子勇氣感到吃驚。艾琳娜急忙尋找輕鬆話題,緩和一下使人尷尬的緊張局面。德國男爵說着極為風趣的笑話,幾分鐘過後,空氣又重新活躍起來。
  
  老人靜坐在這些饒舌傢中間,卻把頭扭了過去,人們都會以為他在睡覺。從他手中滑下的手杖,在兩腿中間晃來免去。他手捧着腦袋,越垂越低。可是,不再有人留意他了。噪蝶不休的說笑,像波浪一樣淹沒了他的沉默,恣肆的浪言、德語,噴吐出德笑的泡沫在煙博發光,但他卻沉淪在這下面的無底深淵裏,一動不動,被恥辱與痛苦所淹沒。
  
  三個男人站了起來。艾琳娜緊隨着他們。她的母親慢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他們走了,其中有人提議,於是他們來到了近旁的音樂室。他們認為根本沒有必要對那個在他們面前發呆的老人做任何特殊的邀請;待到老人驟然間發覺周圍的人全已時,他像個酣睡中被凍醒過來的人一樣,猶如夜間睡覺時被子滑落,寒風貶骨一般。他下意識地嚮空蕩蕩的座位看了一眼。這時,從鄰近的琴室裏傳來了丁丁當當的爵士樂麯,他聽到歡笑聲,興奮的叫喊聲。
  
  他們貼在一起在跳舞啊!是的,在跳舞,跳個不停。他們會這樣幹的。他們的血在沸騰:相互撩人地偎依在一起,直跳到連臉都不要了。這些懶蟲,這些浪蕩子,晚上跳,夜裏跳,大白天也跳,來引誘女人。
  
  他憤恨地重新抓起了堅硬的手杖,拖着腳步。走到門廳前,他停了下來。那個德國騎術師坐在鋼琴前,撫弄着琴鍵,半側着身子,看人跳舞,彈奏一首美國流行的粗俗樂麯。艾琳娜和那位軍官翩翩起舞;高個子烏巴爾基伯爵則摟着老頭那肥胖笨重的妻子,吃力地隨着節奏跳着。可是,老人的目光,依然盯在女兒艾琳娜和她的那位舞伴身上。他像個那樣溫存而多情地用雙手摟住女兒圓潤的雙肩,就像她已全部屬於他似的。她隨着他的步子順從地扭動着腰肢,完全委身於他。他倆在他眼前費力地按捺住一再迸發出的情欲!對,是他,就是他,因為他們開津津的身體之間是那樣的彼此熟悉,他們血液之中滲進了一種合歡的欲念。對,就是他,衹能是他。他在欣賞她那微閉的但卻秋波蕩漾的雙眼,在她飄忽的眼神裏閃爍出她對熾烈快感的回憶。就是他.這個盜賊,在夜間恣肆地享用了他的女兒,現在用眼死盯着那裏在輕輕的薄紗裏面的肉體。老人情不自禁地走嚮前去,似乎想從這個人的手中,奪回他的女兒。可是,女兒卻根本沒有看到父親。她順從地按照那個者的引導和音樂的節拍扭動着,仰着頭,半張着嘴,全然陶醉在那歡快的樂麯聲中,忘卻了自己,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忘卻了父親。老人喘息着顫抖個不停,用充血的雙眼怒不可遏地盯着她。
  
  可她卻衹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正隨着激烈的樂麯的旋律在扭動,她現在衹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一個男人的貪婪的呼吸;他正用有力的臂膀在接着她。
  
  在這溫柔的飄飄若仙的情思中,她盡力不使自己同自己那充溢着欲念的雙唇一道傾倒在他的身上,不使自己在熱烈誘人的空氣中任人擺布。奇怪的是,這一切老人都察覺到了,他的血在跳動。每當女兒和這個男人旋轉起舞時,老人就覺得,完了,她永遠完了。
  
  樂聲戛然而止,德國男爵跳了起來:“Asses Joupent vons”,他笑了起來,“Main tenant Je veux danser molmeme”、”,正在跳舞的人們停下了,散開來,大傢都開心地表示贊同。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聚攏在一起。
  
  老人又恢復了常態,他想,現在該十點什麽,該說點什麽了!不能像個傻瓜,像個可憐蟲,像塊廢料站在這裏!正巧他妻子從身邊旋轉過去,感到吃力地微微喘着氣,但是十分愜意。憤怒使他突然果斷起來,他走上前去,攔住了妻子,不耐煩地說道:“走,我有話跟你說。”
  
  妻子驚訝地望着丈夫。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老人蒼白的雙頰流下。他目光呆滯、茫然。他要幹什麽?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她?她想找些搪塞的話,剛要出口,可他的異常舉動中有某種令人驚詫和畏懼的東西,這使她霎時想起了不久前丈夫發過的脾氣,於是,她衹好勉強隨着丈夫走去。
  
  “先生們,對不起,我去勢就來。”—一她轉過身表示歉意地嚮他們打了個招呼。老人惱火地在想,“她竟嚮他們表示歉意,可是,當他們離開我走掉時,卻根本不對我表示歉意。在他們眼裏,我好比一條狗,是一雙任他們踢來踢去的破鞋。他們是對的,他們是對的,我竟然容忍這一切啊!”
  
  妻子凝重地皺起眉頭,他像個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一樣,站在她的面前,嘴唇在哆嚷着。
  
  “呶!怎麽回事?”她終於催問他說。
  
  老頭幾攝儒地小聲說:“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們和這些人混在一起……”
  
  “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妻子故意裝做不解的樣子,用不滿的目光嚮他投了一瞥,好像丈夫剛纔的話侮辱了她似的。
  
  “就是這兒這種人,”老人發怒地用頭嚮音樂室的方向歪了一下。“我不喜歡他懺…·哦不願意……”
  
  “那為什麽?”
  
  “老是用這種質問的口氣,”老人忿忿地在想,“仿佛我是她的奴僕。”隨後,他激動地結結巴巴說:W“我說的話是有理由的……我討厭……哦不願意艾琳娜和這些人在一起談會一…·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釋。”
  
  “我覺得非常遺憾,”妻子傲慢地回答說,“我認為這三位先生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出身於上流社會、比我們在傢中所接觸的人要高貴得多。”
  
  “上流社會……強盜……騙子……”一股怒火涌上心頭。突然老人跺着腳喊道,“我不願意…二··我不允許…、·、你懂了嗎?”
  
  “不懂,”妻子冷冰冰地說,’chr*點兒也不懂。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偏要敗壞孩子的樂趣?”
  
  “樂趣?……樂趣?—…”老人像挨了一擊,臉一下變得通紅,額頭冒出汗水。他一隻手去抓手杖,不知是想靠它來支撐自己,還是想用它去打人。可是抓空了。他剛纔忘記把手杖隨身帶來,這使他重新清醒過來。他控製住自己,剎那間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走到妻子面前,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完全救了下來,幾乎是祈求地說:“你……你不瞭解我的……我這不是為了自己……我衹是請求你……這是我多年來對你的頭一次請求。我們離開這裏吧!……離開,到佛羅倫薩,到羅馬,隨你們的便,我都依着你……隨你們到哪兒去,由你們自己决定,……衹要離開這裏就行。我求求你……離開!今天就走……今天……我無法再忍受了”“我無法……
  
  “今天就走?”妻子吃驚地皺起眉頭反對說,“今天就走?你哪兒來的這種可笑念頭……
  
  難道就因為你不喜歡看這幾個人?……那你就不要和他們交往嘛,、,、——一、_。
  
  老人還在那裏祈求地舉起雙手說:“我實在受不了,我跟你說……我不能,我不能。別再問我為什麽,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聽我的話,就這一次.為了我,就這~次……”
  
  這時,那邊又響起了丁丁當當的琴聲。妻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動,嚮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卻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發笑的樣子。這個矮小的胖子,臉紅得像中風一樣,目光渾濁,雙眼紅腫,從那過短的衣袖裏伸出的雙手抖個不停。看到他的這副可憐相,真夠叫人難受的。她憐憫然而卻冷冷地說:
  
  “這可不行。”她果斷地回答,“今天我們已經答應他們去遠遊……而明天走,可我們租了三個星期的房間……這也太可笑了……我看沒必要離開這裏……我留在這裏,艾琳娜也……”
  
  “那麽說我可以走了,是嗎?……我在這裏妨礙你們……妨礙你們……妨礙你們盡興。”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斷她的話。猛然間他把佝倭起的身子一挺,雙手握成拳頭,額上綳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樣子,他要說什麽或是要揮拳打人。可墓地,他一個大轉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腳步,越來越快地走上樓去,像是有人在後面追趕他似的。
  
  老人氣喘籲籲地快步上了樓。他現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間,單獨一個人,壓住火氣,免得由於過分的激動而幹出蠢事!當他剛一走到最頂層時,衹覺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臟六腑裏扯動,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墻壁,踉蹌起來。嗅!這劇烈的、灼熱的痛苦啊!他咬緊牙關不使自己喊叫出來,彎麯着身體,不停地着。
  
  他很快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膽痙攣。類似這樣的情況,在最近一段時間內雖曾多次折磨過他,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厲害。在這瞬間,他突然在疼痛中記起了醫生的叮囑:“切勿激動。”於是,他在痛苦中憤意地嘲弄地在想:“說得倒輕鬆,避免激動……醫生大人!您倒做給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這種事,能不激動嗎?嗅……嗅……”
  
  老人扭動着身體,一隻看不見的利爪在他的體內折磨着他。他步履艱難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門口,撞開了門,一頭栽倒在床上,牙齒緊緊地咬着枕頭。一躺下,疼痛立刻減輕了,體內也不再像剛纔那樣火燒火燎地疼了。這時他又想起醫生的另一句話:“應當熱敷,再服用滴劑,那就會很快地好起來。”可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能幫助他,沒有一個人。他自己又沒有一點氣力走到隔壁房間,甚至連走到電鈴那兒都不能。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會像條狗一樣地死去……哦知道,這不是什麽膽疼……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長—…·我明白,快完了。什麽醫生、療養,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體全垮了……我知道,是什麽在躁橫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兩年,其實那已不再是生命,而衹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
  
  可我什麽時候……什麽時候生活過?……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光是為了撈錢,撈錢,撈錢,這算是什麽生活,光是為了別人,可現在誰來幫我卜……我有過一個妻子:她是一個姑娘時,我娶了她,我接觸了她的肉體,她給了我一個女兒。多少年來,我倆同床共枕……
  
  可如今呢?她現在在哪兒?……我甚至連她的面孔都認不出來了……她和我講話時,是那樣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對我來說是那樣陌生,一年甚於一年……過去的一切都不見了,現在的又在哪兒?……生了一個孩子……把她用手捧着養大,我相信過,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繼續下去,那就木會完全死亡……可現在,她卻在午夜裏,委身於那些男人……衹有我一個人會死,就我一個人……對於他們說來,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從來沒有這樣感到孤單鑽心的疼痛有時加劇,可隨後又緩和下來。但是另外一種疼痛卻越來越劇烈地錐刺他的太陽穴,盤踞在頭腦中的這些念頭,這些堅固犀利、炙熱得無情的念頭,像楔子一樣牢牢地打進了他的頭腦中。現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虛胖的身體在漿洗過的襯衫裏笨拙地難看地抖動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處。“衹有這疼痛纔使我感覺到我活着,”他暗自思忖着,“衹有這塊疼得發燒的皮膚……衹有這纔是我的;衹有這在裏面折磨我的纔屬於我,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這纔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樞密顧問,我沒有老婆,沒有女兒;沒有金錢,沒有家庭,沒有公司……所剩下的,衹有手指下面所感覺到的:我的身體和裏面那種肝膽欲裂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是虛無,沒有任何意義……痛苦的衹是我一個人,關心我的也衹有我自己……她fll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們……哦竟是這樣孤苦伶汀,過去還從來沒有過。現在,我明白了,我躺在這裏,等待着死亡,可太遲了,在我六十五歲就要了結我的一生的時候纔明白過來。現在,在他們跳舞、遊逛、尋歡作樂的時候,我纔明白過來,這些不知羞恥的女人……現在我纔明白,我是為她們活了一輩子。可她們並不感謝我;我從來沒有一個小時是為了自己……
  
  可現在,她們和我有什麽相幹?和我又有何關係……我為什麽還想那些根本就沒有想過我的人?……我寧願像畜生一樣死去,也絶不接受她們的憐憫……她們與我還有什麽相幹……”
  
  疼痛慢慢地、逐漸地減輕了,不再像剛纔那樣鑽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撫摸它了。但是一塊鬱結卻留在裏面,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種異物在嚮他的體內擠迫,鑽刺。他閉上雙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細心地諦聽體內的撕扯、揪動。他覺得,仿佛一種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現在又是用鈍鈍的工具在他體內轉動,在他密封的身體裏,有東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條一條,動作不再那麽劇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裏面的東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爛,在開始死去。他終生為之奮鬥的一切,他過去所愛過的一切統統在慢慢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化為烏有。在它變軟和炭化、被燒成廢渣之前,還冒着黑煙,燃燒着。他模糊地感覺到所發生的這一切,這一切就在他躺在這張床上自怨自艾地沉思的時刻完結了,是什麽完結了?他諦聽着,諦聽着。這是他的心在開始慢慢地淪亡。
  
  老人緊閉雙眼,躺在幽暗的房間裏,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間,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覺得有種濕乎乎的熾熱的東西從傷口(這傷口不痛,他也感覺不到)在嚮裏面輕輕地滲透,仿佛他在流血,可是這血是在往裏流。血流得並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136苦,它像一滴滴的淚水,緩緩地流着,輕輕地灑落下來,可是每一顆淚珠都在擊打着他的心。這昏沉沉的。
  
  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默默地吮吸着這些陌生的液體,像海綿一樣地吮吸着,變得越來越多,滲了出來,它在胸部狹窄的敏感區膨脹起來,翻涌起伏,開始輕輕地嚮旁邊伸展開去,像~條帶子,越來越緊地擠迫着、壓抑着僵硬的、脆弱的肌肉;擠迫着、壓抑着疼痛的心髒。
  
  最後由於自身的重量而急劇地落了下來。現在(多麽痛苦啊),現在這沉重的東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塊石頭,也不像墜落的果實,脫離了肌肉/不,它像一塊浸滿液體的海綿,越來越低地墜入一種混飩、一種空虛之中,墜入一種完全沒有實體的虛無之中。除了他之外,這是一個廣表無垠的黑夜。
  
  突然間,剛剛還是溫暖、起伏的心房,一下變得死一般的平靜,冰冷、空蕩蕩的,陰森森的,不再聽到心房的顫動聲和血的流動聲,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緘默、不可理解的虛無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樣,空蕩蕩,黑洞洞。
  
  這種夢幻是如此強烈,這種迷們又是如此強烈,當他漸漸清醒過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去撫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經沒有了。啊,謝天謝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還有東西在跳動,發出低沉而有節奏的聲響,不過好像在擊打空氣一樣,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同他本人分離開來。再沒有鑽心的疼痛了,再沒有回憶來折磨他的神經了。這裏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這是怎麽啦?”老人在想,“剛纔還折磨我那麽厲害,剛纔裏面還熱得難忍,剛纔每條神經還在痙攣。我這到底是怎麽了?”像在一個石窟裏一樣,他仔細地諦聽着體內的動靜,是不是裏面原有的東西不再動了?混混聲,案草聲,響動聲,跳動聲,是那麽遙遠,完了,全完了—一他諦聽,諦聽——什麽聲音也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沒有了。再也感覺不到折磨,也沒有什麽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這裏面像一棵被燒焦的枯樹的樹洞,黑糊糊的,空蕩蕩的。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去,或是什麽東西正在他的體內死去。血在體內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體在他下面像一具屍體一樣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熱手去觸摸他。
  
  老人仔細地傾聽着。可是,他聽不到從湖面上傳進房;司來的教堂的鐘聲,他也沒有發覺暮色臨近,夜已降臨,昏暗已塗抹掉房間裏傢具的輪廓,就是通過窗戶的四角,隱約可見的天際,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並沒有感覺到,地凝視着的衹是黑暗,他內心深處的黑暗;他諦聽的衹是虛無,他內心中的虛無,猶如地凝視、諦聽自己的死亡一樣。
  
  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了笑聲和歡叫聲,燈亮了,從門縫裏射出了一縷白光。老人吃了一驚,這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不要讓她們發現我躺在這裏,盤問我。於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幹嗎讓她們知道我在發病,這與她fll有何相幹?
  
  其實,這母女二人根本就沒來找他。她們顯得匆匆忙忙,晚飯的鑼聲已敲過第三遍了。
  
  她們正在換裝,從敞開的門裏聽得到她們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她們在開抽屜;現在她們把戒指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現在聽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動聲。與此同時,她們談笑風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傳進了老人的耳鼓。起初,兩人在談論和譏笑這三個男人和她們在這次郊遊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插話,閑聊。後來,話題突然轉嚮了他。
  
  “爸爸哪兒去了?”艾琳娜問道,感到詫異的是直到現在這樣晚,纔想起了他。
  
  “我怎麽知道?”這是母親的聲音,提起這件事,立刻惹得她滿心的不高興。“可能在樓下等着呢,還不是又在那裏沒完沒了地看他那份法蘭剋福報紙上的股票行情表,別的事情他都不感興趣。你以為他會在這裏觀賞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經說過了,他不喜歡這裏。他要我們今天就動身。”
  
  “今天就走?……那為什麽?”這又是艾琳娜的聲音。
  
  “我不知道,誰知道他這是怎麽回事。這裏的社交活動他沒法適應,他不願意和這幾位先生交往,也許他自己覺得跟人傢不配。成天穿着皺巴巴的衣服,敞着領口,真丟人……你應當說說他,註重點兒儀表,他還是聽你的話的。今天上午……你看見他對上尉的那副樣子了嗎?當時,我真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是啊!媽媽……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卜……我正想問你……爸爸是怎麽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呢……真把我嚇壞了。”
  
  “哼,有什麽,還不是壞脾氣……也許是因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為咱們老是語……反正,別人高興,他就看不慣。你真的沒註意到:咱們跳舞的時候,他站在門旁就像個躲在樹後面的殺人兇手一樣……要走!馬上就得離開這裏!他想怎麽就怎麽……要是他不喜歡這裏,那就不要掃我們的興—…·我纔不去理他這種脾氣呢。隨他便好了,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談話中斷了。大概是母女兩人在談話中已經收拾完畢。是這樣,門打開了,她們走出了房間,關上開關,燈光煉了。
  
  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說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點兒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顆在胸內衝擊和撕扯的心一動不動了,它一定是壞了,沒有什麽會使它顫動了。沒有憤怒,沒有仇恨……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老太平靜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樓,坐在妻子和女兒中間,像個陌生人一樣。
  
  那個晚上老人一言未發。她們兩人也沒有覺察到這種緊張的沉默,飯後他不辭而別徑自回到自己房裏,把燈關掉就躺下了。過了很長時間,他的妻子興盡歸來。她以為丈夫早已熟睡,於是她在暗中脫去衣服睡下。
  
  過了不一會兒.老人已聽到睡在他身邊的妻子發出了深沉的無憂無慮的酣睡聲。
  
  老人直瞪着雙眼,獨自一人凝視着夜的無邊無際的虛無。在他身旁,像是有個什麽東西躺着,在暗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他費力地在回憶:這個肉體曾與他呼吸過同一個房間裏的空氣,這個肉體,它曾是那樣熟悉,年輕、熱情,這個肉體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生命,這個肉體用血的秘密同他緊緊地連在一起。他還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邊的這個溫暖而柔軟的身體,他伸手就可換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說也奇怪,這些回憶竟然激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現在聽到的呼吸聲,有如從敞開的窗口傳來湖水拍打湖岸濺起的浪花聲。~切都是那樣遙遠,遙遠,消逝得無影無蹤。剩下的衹是身邊躺着的一個人,一個偶然相遇的人,一個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遠完了。
  
  他又一次顫抖了。他聽到女兒房間的門輕輕的悄悄的轉動聲。“今天晚上,又是這樣。”
  
  ——老人又覺得他那認為已經死去了的已髒一陣輕微的刺痛;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種像神經的東西在瞬間發出的痙攣。不過,這一切很快也過去了。“隨她便吧!她與我有什麽相幹!”
  
  老人重新將頭理在枕頭裏。黑暗更柔和地撫摸着他那疼痛的額頭,一股宜人的涼爽滲入他的血液裏。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覺沉入輕度的睡夢之中。
  
  清晨,當妻子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穿戴整齊。“你這是上哪兒去?”妻子略帶睡意地問。
  
  老人沒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亂地塞進手提包裏。“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嗎?我衹把隨身所需的東西帶走,其它的你們可以給我寄回去。”
  
  妻子發怔了。這是怎麽了?她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丈夫用今天這樣的口氣說話:從他牙縫中迸出的每個字是那樣冷漠,那樣僵硬。她趕忙從床上起來。“你真的要走嗎?……等一號·。…我們也走,我已經和艾琳娜講過了……”
  
  老人衹是猛烈地搖了搖頭。“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攪你們了。”他頭也不回,一直嚮門口走去。為了要擰門把,他衹得暫時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這短暫的瞬間,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過幾千次,也是這樣地把裝滿貨樣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門前,在離開時,畢恭畢敬地嚮主顧低頭彎腰地致意,希望今後能多加關照。如今,這兒他再沒有事可做,他不必註意禮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沒說一句話,沒看一眼,把這扇門,這扇將他的現在與過去的生活隔開的門關上了。
  
  母女二人對剛纔所發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這次令人詫異的率直和果斷的出走倒使她倆極為不安。她們馬上給南德傢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厭其煩地反復解釋,猜測是發生了什麽誤會,極其溫柔又十分關切地詢問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隨後她們突然恭順地表示,她們準備隨時離開這裏。他沒有復信,於是她們信寫得更為緊迫,她們還打電報。可是,消息依舊沓然,衹是從郵局收到公司的一筆匯款,信中簡要地提及上面蓋有公司印鑒的匯款單,除此以外,連一個親筆字和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這樣一種無從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態加速了她們的歸期。儘管她們已電告抵達日期,但是沒有一個人來車站迎接,傢中的一切都使她們感到意外。僕人說,老人看完了電報,往桌子上一丟,沒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間,當他們坐下等候就餐時,終於聽到門的轉動聲,她們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卻驚愕地望着她們發呆。——一看來,他早已把電報的事忘了個幹幹淨淨——他沒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兒的擁抱,然後被引入餐室。他一聲不響地聽她們談話,悶悶地抽着煙,不提任何問題,有時衹做極簡單的回答,有時他對問話和談論充耳不聞,不知她們在問什麽,在說什麽,仿佛他在睜着眼睛睡覺。
  
  之後,他艱難地站起身來,回房去了。
  
  一連數日就這樣過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機會和他談談,可是毫無結果。她愈是急於想和他接觸,他就愈加退讓規避。某種東西被禁煙在他的內心深處,通路被阻塞,變得無法接近。不過,老人還和傢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來訪,他在旁也是一言不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如果在談話中,有人偶爾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會感到很不舒服,因為這是一對死一樣的眼睛,空虛而呆鈍地發直。
  
  不久,就連最疏遠的人也對老人這愈益乖張的性格感到吃驚。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時,都暗地裏互相示意: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個乞丐,沿着城墻,到處溜邊,他歪戴着一頂舊帽,褲子上滿是煙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蹌蹌,大半時間口中念念有詞,自言自語。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會驚恐地擡起雙眼;若是有人過來和他搭話,他就會瞪着兩衹茫然無神的眼睛,望着對方發呆,連和人傢握手都會忘記。起初,人們以為他耳聾,於是,提高嗓門把話一再重複。其實,他並不聾,他需要的是時間,好使自己從心底的夢中清醒過來。而在談話中間,他又會重新陷入一種奇怪的茫然狀態。於是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呆滯起來,說話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別人對此的詫異表情,他也毫無察覺。看樣子,他總是像徘徊在一種昏沉沉的夢境裏,倘佯在一種渾渾噩噩的自我忙亂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們對他亦不聞不問了。他不過問別人的事,在自己傢中,對妻子的沮喪和女兒的慌亂迷們熟視無睹。他不看報紙,不聽別人談話;任何人,任何問題都不能夠——哪怕是在一瞬間——衝破他那道陰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連他經營多年的商行——他最熟槍的世界,對他也已變得陌生了。有時他還未然地坐在辦公室裏簽署信件,可是,當秘書一個鐘點以後進來取簽署好的函件時,發現老人用空蕩蕩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發呆,和他剛纔離開此處時的情景一樣。最後,他自己也意識到繼續留在這裏已經是多餘的了。於是,他幹脆離開這裏。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驚異的是:從來不是教徒的老人,現在突然變得十分虔誠。他對一切事都冷淡,吃飯和約會越來越不守時,可是卻沒有一次在規定時間裏錯過去教堂的機會。
  
  他戴着一頂絲製的小圓帽,披着法衣,總是站在教堂裏的一個固定位置上。這恰好是從前老人父親做禮拜時站的地方。他晃動着倦怠的腦袋,唱着贊美詩。這裏,在半空着的教堂裏,他周圍響起的聲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這裏卻十分安靜。這裏的安寧抑製了他內心的紛擾;他可以在內心裏嚮黑暗傾訴心聲。每當在教堂裏為一個死者作安魂禱告之後,他看到死者的親人、子女和朋友極度悲傷地用虔誠和懇求的態度嚮上帝為死者祝福時,他的兩眼便蒙上了一層淚水,因為他明白,他將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等到他死去的時候,將不會有人為他作安魂禱告。於是,他虔誠地為自己祈禱,就像為一名死者那樣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剛從這樣一次喧囂紛擾的活動中返傢,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嚮是忘記帶雨傘的。衹需幾個小錢就可以叫到馬車,高大建築物的門洞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獨有這位老人卻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蹌行走。破舊的帽子灌滿了雨水,像個小水窪,雨水像小溪一樣順着衣袖流嚮腳面。但他卻滿不在乎地在那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跳圖。全身淋得精濕,簡直像個流浪漢。有誰會想到,他竟是一位擁有豪華住宅的主人?
  
  當他來到自己的傢門口時,正巧一輛小轎車在他身邊驟然停下。車前射出耀眼的燈光,車輪甩出的泥水濺了這個漫不經心的老人一身。車門一開,他的妻子從車裏走了下來,身後伴着一位顯貴,手中撐着一把雨傘;隨後又下來了另一位紳士。他們正好在門口相遇。妻子認出了他,吃了一驚,看到老人這副落湯雞似的狼狽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老人立刻領悟了:在客人面前,見到丈夫這般模樣,她感到羞愧。
  
  於是,他毫無所動,毫無痛苦地徑直走開,免去介紹的麻煩。他像個外人一樣,幾步走到僕人使用的樓梯前,屈辱他從那裏走了上去。
  
  自此以後,老人在自己傢中,衹走僕人用的樓梯,從這裏走,肯定不會遇上任何人。他在這裏不會妨礙別人,別人在這裏也不會妨礙他。他也不再和傢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僕每餐將飯菜送到他的房裏。有時妻子或女兒想見他時,他窘迫地,然而卻堅决地從速把她們打發出去。久而久之,她們也就讓他一人獨處了。人們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對任何事也不再過問。從他業已感到陌生的鄰近房間裏,透過墻壁他經常聽到一陣陣的笑聲和音樂聲,聽到外邊汽車的行駛聲,聽到一直響到深夜的腳步聲。但是這一切,現在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甚至從不嚮窗外多望一眼,因為這些都與他毫不相關。衹有傢中的那條狗,有時還溜進來.臥在它那被人遺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老人那顆業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體內有一條田鼠在繼續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顫動着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發作日趨頻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終不得不屈服於醫生的強烈要求,進行一次詳細而周密的檢查。醫生皺着眉頭表示,需要立即進行一次手術。老人聽後,並不吃驚,他衹是憂鬱地苦笑着說,上帝保佑,總算熬到頭了!總算盼來了死亡,現在,愉快的死就要來到了。他連一個字也不讓醫生通知傢屬,自己規定手術日期,自己進行準備。他最後一次來到了公司(這裏已沒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見他都像見到生人一樣)。
  
  他再一次坐在那張老式黑皮安樂椅中,三十年來,他整個一生中,在這把椅子上坐過成千上萬個小時。他要來了支票本,填了一張。他把支票交給教區執事,上面的巨額數字,竟使得執事大吃一驚。這筆款子是用於慈善事業和自己喪事的。他拒絶所有的感謝,然後蹣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於匆忙,那頂破帽子也掉了下來,可是他卻懶得彎腰去拾起它來。於是,他就光着腦袋,滿臉皺紋,面色蠟黃,慢吞吞地嚮公墓走去,去看望他雙親的墳墓(過路人都驚異地望着他)。在那裏,有兩個閑散人觀察着老人,十分驚奇地看到,他對着上面長滿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聲地說着話,就好像在和活人講話一樣。他是在嚮死去的父母報到或者在為他們祈福?人們聽不清他說些什麽,衹看到他的嘴唇在無聲地動着,在祈禱中,他把不斷搖晃着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處,乞丐們都認識他,擁上來乞討,他匆忙從衣袋裏掏出所有的硬幣和紙幣,統統散結了他們。一個衣着襤褸的老婦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她來晚了,嚮他伸出了乞求的雙手。他忙亂地渾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個錢了。這時,他感到手指上還有個陌生的沉甸甸的東西,這是他的結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對往事的回憶。於是,他急忙從手上脫下戒指,把它送給了那個殘廢女人。
  
  於是,這位身無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獨老人,躺在了手術臺上。
  
  手術做完之後,老人又醒了過來,鑒於病人的情況十分危急,在此期間,醫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兒叫了進來。老人吃力地擡起那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眼皮,睜開雙眼,望着這陌生而潔白的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房間發呆。“我這是在哪兒呀?”
  
  女兒親切而溫柔地俯去,湊近老人那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突然在他那瀕於死亡的眸子裏,有個熟悉的影子一閃。他的瞳仁顯出了一縷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愛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溫柔美麗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鬆弛了下來,露出一絲微笑,一絲勉強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習慣緊閉的嘴巴,開始小心翼翼地張了開來。女兒被這費力的一絲歡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動,她彎去,親吻父親那毫無血色的面頰。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甜膩膩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說,這半是麻痹的頭腦想起了那業已忘卻的時刻。——病人剛剛露出的一點幸福的表情,頃刻間黯然失色。他那毫無血色的雙唇頓時憤怒地緊閉起來。被子裏的一隻手拼命地抖動着,要擡起來,像是要揮去什麽令人厭惡的東西似的。全身由於激動而顫動起來。“滾開!滾開!……”聲音滯重、含混,但還是從那蒼白的雙唇;司清楚地吐出了這個字眼。彌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這種深惡痛絶的表情,使得醫生衹好把女人們推到一邊。“他在說鬍話,”他悄聲地說,“你們現在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這樣更好些。”
  
  妻子和女兒剛一退出房間,老人臉上的那扭麯難看的表情便鬆弛下來,又恢復到疲憊和昏睡狀態。呼吸變得油重——為了吸進維持生命的空氣,他的胸部起伏得愈來愈快。現在胸部已變得疲勞不堪,它無法再吸進生命所必需的養分。當醫生再去聽老人的心髒時,它已經不會再給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程蜀生譯 高中甫校)
  一九三一年四月裏,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早晨,那潮濕而又陽光映照的空氣便已令人心曠神怡了。它像絲光糖那樣香甜、清涼,滋潤而鮮亮,這是過濾後的春天氣息,未攙假的臭氧,而且就在斯特拉斯堡大街,人們也意外地聞到了抽了芽開了花的草地和大海散發出來的香味。這奇跡般的芬芳是一場滂淪大雨的傑作。春天常隨着一陣陣恣肆的四月驟雨,以毫無顧忌的方式預示它即將來臨。列車駛到半路時,我們就已看見遠處地平綫上從天際壓嚮田野的黑雲。但是到摩站時——一幢幢宛如方形玩具的城郊房屋己散落在原野上,最先出現的廣告牌從新緑叢中聳立起來、車廂裏我對面那位英國老太太已在把她那些提袋、瓶子,旅途用小盒一共十四件都歸攏在一起。這時,那一像吸足了水的海綿一樣的濃雲方纔撕裂開來,這片鉛灰色的雲從埃佩內起就惡狠狠地同我們的火車頭賽跑。一道短促、暗淡的閃電一發出信號,好鬥的豪雨便挾着響亮的劈裏啪啦聲傾瀉而下,如同機槍那樣用水彈掃射奔馳中的列車。冰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重重地被擊中的車窗玻璃在哭泣。火車頭認輸了,把飄舞的灰色濃煙壓嚮地面。窗外一片模糊,衹能聽到急驟的雨點在敲擊鋼鐵和玻璃。列車行駛着,猶如一頭受折磨的野獸想逃脫這場傾盆大雨。可是你瞧,平安到達以後,大傢還在東站前廊等候搬運工人時,透過灰濛濛的雨簾,可以看到林蔭大道上的街景忽地又明亮起來。一縷刺眼的陽光用它的三齒叉直刺正在逃逸的浮雲。轉眼間,一幢幢大樓的正面輝煌耀眼,猶如擦亮的黃銅,天宇澄清,宛若蔚藍的海洋。像愛與美的女神安娜蒂奧美內從波濤中現身時放射着裸露的金光那樣,這座城市也從褪去的暴雨織成的外套中顯露出來,呈現出一派美不勝收的景象。接着,人們像離弦之箭,從左邊和右邊成百個藏身和躲避的地方飛奔到大街上,抖動着身子,滿面笑容,各走自己的路。上百輛堵住的車子又開始行駛,嘎嘎作響,發出沙沙聲,吼叫着穿梭般來來去去。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呼吸,慶幸重新見到了陽光。甚至林蔭大道上的樹木也好像興奮不已,它們牢牢地紮在堅硬的柏油路上,經過一場大雨的澆淋,這時還在滴水,還帶着尖細的手指般的花蕾,伸嚮潔淨的深藍色的天空,意欲散發出些微芬芳。果然,幽香可聞,而且妙不可言的是:有幾分鐘,就在巴黎的心髒地帶,就在斯特拉斯堡大街上,人們清晰地感覺到慄樹花在輕輕地膽怯地呼吸着。
  
  在四月裏這個美好的日子,還另有一樁賞心樂事:我剛到達,一直到下午都沒有任何約會。在四百五十萬巴黎市民當中誰都不知道我,也沒有人在等候我,所以我無拘無束,愛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可以完全隨心所欲地去散步,溜達或看報,可以在咖啡店裏閑坐或吃點東西,或者去博物館,看看陳列櫥窗或河畔書攤,可以給朋友打打電話或者衹是凝視透着溫煦、香甜氣息的天空。但是出於清醒的本能,我有幸做了極其明智的一件事,就是:不做任何事。我沒有什麽打算,衹是聽其自然,摒棄了關於意願和目標的所有聯想,把去嚮完全放置在偶然機緣的轉輪上。就是說,我像隨波逐流一樣,聽任街上的行人把我挾走,隨便地走過兩側明晃晃的商店,快步跟着湍急的人流穿越馬路。最後波浪把我衝進了寬闊的林蔭大道。我舒暢而俯倦地停在豪斯曼大道和德魯奧路轉角一傢咖啡館的平臺上。
  
  我心想:我又來了,懶洋洋地靠在鬆軟的草編椅子裏,同時點燃了一支雪茄。啊,這便是你,巴黎!整整兩年我們兩個老朋友沒有見面,現在讓我們彼此好好端詳一番。好,來吧,這就開始,巴黎,給我看看在這當中你都學了些什麽,來吧,開始吧,請給我放映你那無與倫比的有聲電影《巴黎街頭》,那部有成千上萬不取報酬、難以計數的跑竜套演員,用光輝、色彩,活力融合而成的傑作,也請奏起你那無法模仿的充滿了當聲、嘎吱聲、呼嘯聲的街頭樂麯吧!不要保留!趕快!讓人們看看你會什麽!讓人們看看你是什麽!打開你那能夠奏出無調的、泛調的街頭音樂的巨型自動風琴吧!讓你的那些汽車疾馳吧!讓你的那些流動小販高聲叫賣吧!讓你的那些廣告吸引人們的目光吧!讓你的那些車上喇叭鳴響吧!讓你的那些商店閃耀發光吧!讓你那些行人走動吧!——我就坐在這裏,如同往常那樣心情愉快,我有時間和興致來觀賞你,一直看到眼花繚亂頭昏腦脹方纔罷休。來吧,來吧,不要保留!不要拘束!發出更多一些而且越來越多的,更加熱烈而且越來越熱烈的,總是不同而且總在更新的叫喊和呼喚。車上喇叭的鳴響和散亂嘈雜的聲音吧!這不會使我厭倦,因為我所有的感官都嚮你敞開,來吧,來吧,把你的一切都交付給我吧,就像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付給你一樣,你是這樣一座都市,人們無法學你,你擁有不斷變化的魅力!
  
  這個異乎尋常的早晨還有第三種佳趣——從某種躁動興奮的情緒中我就感覺到:如同在旅遊歸來的時候或者通宵不眠以後常見的那樣,我將又有一天充滿了好奇心理。在這樣的日子裏,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雙倍的,甚至多倍的自我。這時候,我對自己原有範圍內的生活感到不滿足,某種內在的力量在推動我,驅趕我,仿佛我不由自主地要從軀體裏滑脫,像蝴蝶從蛹中掙脫出來那樣。每一個毛孔都在擴張,每一根神經都彎成精緻的、熾熱的鐵爪鈎。一股眼觀千裏,耳聽八方的狂熱嚮我襲來,這是無以名狀的透徹明晰的感覺,它使我的瞳孔和鼓膜變得更加靈敏。我的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使我覺得玄妙莫測。我可以凝視一個修路工人達數小時之久,看着他用電鑽割開鋪路瀝青。我衹不過在觀看,卻強烈地感受到,他那劇烈顫抖的肩膀不知怎地把它的每一次振動都傳到我的肩膀上來。我可以在別人的一扇窗子前一直站下去,想像着這個也許現在就住在這裏或者可能會住在這裏的陌生人有着怎樣的命運。我可以一連幾個鐘頭看着和跟着一個過路人,聽任好奇心牽動,好像被磁石所吸引而身不由己。但完全意識到,這在偶然觀察我的任何另一個人看來,都是不可理解和瘋瘋癲癲的舉動,然而這種想像和觀賞的樂趣,比任何編成的劇本或者一本書裏所寫的奇遇都更加使我心醉神迷。可能這種過度興奮,這種明察秋毫的過分敏感,同突然轉換環境很自然地聯繫在一起,這不過是氣壓的改變,以及受製於此的血液調節的化學作用所造成的結果而已——我從來沒有設法去弄清這種不可思議的亢奮緣由何在。但每當我意識到它的時候,我總覺得平時的生活衹是混沌一片,覺得所有其他的一般日子都那麽無聊而空虛。衹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能完全感受得到自己,感受得到生命的想像活力。
  
  當時,在四月裏那個美好的日子,我也這樣完全超脫了平日的自我,滿懷觀賞的興趣,聚精會神地坐在人群組成的大河岸邊的小椅子裏等待着,我也不知道在等什麽。但我帶着垂釣者輕微的寒戰般的顫抖在等待那猛地一動的瞬間,我本能地知道,我一定會遇上什麽,會遇上某一個人。因為非常渴求交流,渴求陶醉,渴求把好奇的興趣傾註在觀賞的對象上。但是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暫時還沒有給我投送什麽。半個鐘頭以後,我的眼睛由於人群川流不息而感到疲憊,我不能再一個一個地看清楚了。這覺得在林蔭大道上涌過的行人仿佛都失去了面孔,它們變成黃色、棕色、黑色,灰色的兜帽、便帽、小帽,未施脂粉的和化妝拙劣的蛋形臉盤匯成的輪廓模糊的波濤,這骯髒的人流像令人厭煩的洗滌污水一樣在不停地涌動,我看得越纍,它也就越缺少色彩,越顯得暗淡。猶如看了一部圖像閃動不已、拷貝製作很差的影片,我已經精疲力竭,正想起來,往前走去,這時我終於——我終於發現了他。
  
  他,這個陌生人之所以引起我的註意,衹是由於他不斷地闖進我的視野。在這半個鐘頭裏從我身邊衝刷而過的所有其他成千上萬的行人,如同被無形的帶子扯走那樣四散離開,他們衹是匆匆地露了一下側面、身影、輪廓,人潮便把他們永遠捲走。而這個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同一個地方,因此我就註意他了。就像激浪有時無法理解地固執,把一團齷齪的海藻衝到淺灘上,馬上又伸出濕漉漉的舌頭,把它舔回去,隨即又扔出,再拉回。這個身形也一再隨着漩渦捲過來,而且每次都隔一段幾乎相等的時間來到同一個地方,總是露出同一種目光,一種低垂着的、引人註意地掩藏着什麽的目光,除此以外,這個總是去而復返的人其貌不揚。一副幹癟的餓扁了似的軀體裹在極不合身的慄黃色的夏季外套裏,那顯然不是定做的衣服,因為兩衹手完全被拖挂出來的袖子遮住。這件早就過時的慄黃色外套同這副尖嘴猴腮相比,顯得過於寬大,很可笑,尺寸太不成比例。這張瘦臉有兩片蒼白的、幾乎幹枯了的薄唇,上面長着一撮淡黃色的鬍子,膽怯似的在抖動。在這個可憐蟲身上,什麽都在晃蕩,不成樣子地耷拉着——他歪着肩膀,邁動小醜似的瘦腿,露出一臉苦相,一會兒從左邊的,一會兒從右邊的人群渦流中轉過來。然後看來是一籌莫展地站在那裏,畏縮地擡起目光,像一隻從燕麥叢中鑽出來的小兔子,嗅聞着,縮成一團,又消失在雜沓的人群中。還有——這是引起我註意的第二點——這個衣衫襤褸的瘦子不知怎地使我想起果戈理小說裏一個公務員。他似乎高度近視或者舉止特別笨拙,因為有兩次,三次,四次我看見走路比較匆忙。更加顯得有事的行人撞着或撞倒這個瘦小的街頭淪落者。可是他對這個倒並不怎麽在意。他忍氣吞聲地退到一邊,躬着身子,又冒出來,總是見到他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半個鐘頭裏,反反復復,大概已經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二次了。
  
  總之,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或者這麽說吧,起初我感到惱火,而且是對自己生氣,原因是:儘管今天這麽好奇,我卻不能馬上猜出,這個人在這裏想幹什麽。我的努力越是落空,我的好奇也就越令人惱火。真是,你在這裏幹什麽呀?!你這小子!你在等什麽?等誰?你不會是叫花子,叫花子不會這麽笨,往最擠的人叢裏鑽,誰都沒有時間去掏口袋嘛;你也不會是工人,因為上午十一點整,他們沒有空閑懶懶散散地在這裏轉悠;說是等候一位姑娘,你就更談不上了,老兄,就是老掉了牙,誰都不去理會的娘兒們也不會要你這個潦倒的癟三。得了,你還能幹什麽呢?說不定你屬於那種見不得陽光的導遊吧?這種人悄悄靠上來,從袖子裏變戲法似的掏出傷風敗俗的照片,哄騙鄉巴佬說能看到蛾摩拉和所多瑪的諸般風光,以此換幾個錢。不,也不是,因為你不同任何人搭訕,相反地,你怯生生地避開每一個人,露出引人註目的低垂着的目光。那麽,你究竟是什麽人?你這樣鬼鬼祟祟!你在我這方土地要幹什麽?我愈來愈密切地註視他。過了五分鐘,我就來了,來了觀賞的興致,想弄個明白,這個穿慄黃色外套的,總是去而復返的人在這林蔭大道上到底要幹什麽。突然我明白了:原來是警探。
  
  一名警探,便衣。我從一個極小的細節,從他斜視的目光看出來,這是把每一個走過的行人都匆匆地斜眼打量一下的目光,顯而易見是那種警員在培訓的第一年裏必須學會的確認對象的目光。這種目光並不簡單:第一,它必須快如利刃,沿着接縫,從下而上劃過整個身軀直到臉部,藉助這樣的照明閃光,一方面把握外形特點,另一方面在內心將它同己確知,被搜捕的罪犯的相貌特徵進行比較。可是第二——這點也許更難,這種查看的目光必須絲毫不為人們所覺察,窺探者不能在對方面前暴露身分。看,眼前這個人出色地完成了培訓課程。他迷迷糊糊如同尋夢者,看似若無其事地穿行於人叢之中,懶洋洋地讓人衝撞推擠。可是在這當中,他總會突然——就像相機的快門一閃那樣——睜開鬆垂的眼瞼,將目光射出,宛如投去了大魚叉。周圍似乎沒有人在看他執行勤務。如果不是在這個四月裏美好的日子剛好我很好奇,如果不是我這麽長時間,這麽耐心地在守候,我本來也不會註意到什麽的。
  
  這個便衣在其他方面也是本行能手中的佼佼者。他懂得以非常高超的掩護技巧,模仿一個地道的街頭遊蕩者的舉止。衣着或者說破爛衣着,以便藉此緝拿罪犯。平時,便衣離開一百步肯定會被辨認出來,原因是:這些大人先生再怎麽化裝,總不肯完完全全放下他們的官架子,他們永遠也學不會這種達到亂真程度的畏縮、膽怯,彎腰垂頭的模樣。這種低眉躬身的神態非常自然地從這樣一些人的走路姿勢上反映出來,他們被幾十年的窮睏壓低了肩膀。而這一位,真了不起,他裝出一副遊蕩者的狼狽相,簡直惟妙惟肖,他那流浪漢的假面具製作得纖毫畢現。僅僅下面這一點就很合乎常人的心理:那件慄黃色的外套,那頂有點歪戴的棕色帽子硬撐着維持一點體面,而那條邊緣紗綫都已散開的褲子和上身那件已經磨破的上衣則隱約地透出窮睏已到極點。作為捕人老手,他一定註意到貧苦這衹嘴饞的老鼠都先在每一件衣服的邊緣啃咬。這張饑色畢露的面孔,也同這樣一種寒傖的着非常相配。那稀疏的鬍子(大概是粘上去的),沒有颳幹淨的臉,有意弄得蓬亂不堪的頭髮,都使每一個不抱成見的人確信,這可憐蟲昨夜是在路邊長椅上或者在局的木板床上度過的。還有:他用手掩口,病懨懨地咳嗽;收攏那件夏季外套,直打哆嗦;潛行般小心走路,仿佛腿裏灌了鉛——眼前這位確實是魔術師,他變出了無懈可擊的晚期癆病患者的體貌。
  
  我就直說吧,沒有什麽不好意思:我非常興奮,能有這樣一個可貴的機會,在這裏以私人的身分監視一名正正式式的警方監視人員,雖然在我情感的另一層面又覺得他這種做法實屬卑下:在這樣一個美好晴朗的日子,在上帝賜予的四月和煦陽光照耀下,有一個喬裝的人,有領養老金資格的公務員,在這裏緝捕某一個倒黴的人,要把他從明媚的春光中拉走關進某一處牢房。不管怎樣,看住他還是令人興奮的,我越來越好奇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每次都為發現一個新的細節而感到高興。可是,突然我這種探究的樂趣像陽光下的冰塊一樣融化了,原因是我的判斷有些不對茬兒,我感到什麽地方有點兒不對。我心裏又不踏實了。這個人真是警探嗎?我對這個奇怪的閑逛者越註意,我的疑心就越重:覺得他顯露出來的窮酸相實在是太地道,太真實了,不可能衹是警探裝出的假象。首先,第一個疑點:他的內衣領子。不可能,即使是垃圾堆裏撿的都沒有那麽髒,人們不會光着手指把它圍在脖子上的。這種東西衹有真是窮途末路,根本談不上儀容衣着的人才會要。其次——第二個矛盾——是鞋子,要是如此不成樣子的,就要完全散開的一團碎皮還可以被叫做鞋子的話。右腳穿的那衹靴子不是用黑色鞋帶,而衹是用粗繩係住。左邊那衹靴底張開了口,每走一步都像青蛙嘴似的掀開來。不可能,不可能為了喬裝而想出而且製成這樣一雙鞋子。完全不可能!已經毫無疑問了:這個衣衫破爛不堪、舉止鬼鬼祟祟的小癟三肯定不是警員,我的判斷失誤了。要說不是警員吧,那麽他是幹什麽的呢?幹嘛老是來來去去,去而復返呢?幹嗎要從下往上投射出匆匆窺探、尋覓、四面打量的目光呢?我無名火起,惱恨自己沒有看清這個人。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問他:喂,你要怎麽樣?你在這兒幹什麽?
  
  可是,驀地宛如沿着每一根神經都點了火,我的眼前一亮,準確無誤的感覺恍若平射的彈頭直透我的內心——我一下子又什麽都明白了,現在完全可以肯定,終於無可辯駁地完全可以肯定。不是,此人並非警探——我怎麽能這樣被他糊弄了呢?!——這個人哪,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是警員的反面:這是一個扒手,一個貨真價實的,一個經人傳授,以此為業。地地道道的扒手,他在這條林蔭大道上伺機偷竊小皮夾子、手錶,女式挎包和其他可以獵獲的物件。他屬於這個行當,這是我註意到他總是往最密集的人群裏擠的時候首先斷定的。現在我也恍然大悟,為什麽他要裝出笨手笨腳的樣子,為什麽要撞別人碰別人。我對眼前的局面越來越明白,越來越清楚了。他把地點剛好選在咖啡館的前面,緊靠十字路口,其中奧妙就在於利用了一位乖巧的店主想出來的點子:這位老闆把櫥窗佈置得非常巧妙。這爿商店衹賣些並不怎樣令人感興趣的,並不吸引顧客的東西,不過是些椰子、土耳其甜點、各色糖果。可是店東想出了一個絶妙的主意:不但用仿製的椰葉和熱帶的風景廣告把櫥窗裝點得具有東方色彩,而且在一派綺麗的南國風光的環境裏,這點子真絶!——他放了三衹歡蹦亂跳的小猴子,它們在窗玻璃後面擺出逗人發笑的扭彎肢體的姿勢,騰躍着,露出牙齒,互相尋找跳蚤,咧開嘴巴,大聲喧鬧,做出不識羞,不雅觀的地道猴子動作。精明的老闆打對了算盤,櫥窗前擠滿過往的行人,尤其是那些女人,她們呼喊着尖叫着,看來這場演出給了她們以極大的樂趣。這樣,每當一大群過路人特別密集地在這個櫥窗前擠在一起時,我這位朋友就很快地躡手躡腳湊到跟前,輕巧地,裝出謙讓的樣子,直嚮擁擠的人叢中鑽進去。但是關於這種迄今沒有多少研究的,就我所知從未認真加以描述的街頭行竊術,我衹知道:猶如鯡魚排卵,小綹一定要到摩肩接踵的地方纔能順利下手。因為衹有在被壓,被擠的情況下,那衹危險的手在掏取小皮夾子或手錶時纔不會被受害人所覺察。然而,除此以外——這一點我剛剛纔學到,為了手到功成,顯然還需要某種技法,以轉移人們的視綫,麻痹每個人那種保護自己財物的不自覺的警惕性。此時此地,有三衹猴子轉移了人們的註意力,它們的動作滑稽,好笑已極。事實上,它們——這些咧嘴、露齒、光身的小猴兒——不停地扮演着我這個新交的朋友兼扒手的同謀、幫兇的角色而毫不知情。
  
  請原諒,我因自己這一發現而感到興奮,因為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扒手。或者也可以說——完全照事實講吧——見過。那時我在倫敦念大學,為了提高英語的實踐能力,我常去法庭旁聽。有一回,我剛趕上,看見兩名法警把一個紅頭髮的、臉上長皰疹的小夥子夾在中間帶到法官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個作為物證的錢包。有幾個證人在提供證詞並起誓。然後,法官嘰哩咕嚕講了一通英語。接着那個紅頭髮小夥子給押走了——如果我沒有聽錯,判刑六個月。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扒手,但是——這便是區別所在——我無法斷定那個人真的就是扒手。由於當時衹有證人說他犯罪,我實際上衹是聽到案情復述而已,並未目睹作案。我衹看到一個被告,一個被判决者,而不是小偷。小愉衹是在行竊時纔算是小偷,而不是在兩個月以後,在因作案而站在法官面前的時候;猶如作傢衹是在進行創作時纔算是真正的作傢,而不是在譬如說幾年以後在話筒前給聽衆朗讀自己詩作的時候。作案者僅僅在作案的瞬間纔是真實的。現在給了我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註定會在一個扒手最能顯示特徵的時刻,在像生育與分娩一樣極難竊聽得到的稍縱即逝的一剎那窺見他,窺見他那掩藏極深的本質。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我便亢奮起來。
  
  當然,我打定主意,不放過這一次了不得的機緣,不錯過作案準備和作案過程的任何細節。我馬上離開了咖啡館桌子旁邊的靠背椅,坐在這裏我覺得視野受到了很大的。現在我需要挑一個能夠一目瞭然的,一個不妨說能夠移動的位置,從那裏我得以毫無遮攔地窺探他。幾經試行,我選定一個廣告柱,柱子上花花緑緑地貼着巴黎各傢劇院的海報。在這個地方,我可以不惹人註意地好像全神貫註在那些預告中,其實我是藉這個圓柱作掩護,極其真切地註視他的一舉一動。於是,我以一股今天再難理解的韌勁看着這可憐蟲在這裏幹那艱難而又危險的營生。我看着他,比我記憶所及在劇院裏或看電影時註意某個演員更要好奇,他們的表演曾經吸引着我,是因為在他們將整個身心都投入的瞬間,現實超越和勝過了任何一種藝術形式。現實永存!
  
  這樣,就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從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整整一個鐘頭,對我來說,真是過得像一瞬間那樣,雖然——或者倒不如說,因為——這一個鐘頭充滿了不斷出現的緊張場面,難以什數的細小而激動人心的决斷和意外事件。我可以用幾個鐘頭的時間來描述它,這一個小時,它藴涵着如此豐盈的心理潛能,它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因為在遊刃自如中處處都隱伏着風險。直到那一天為止,我從來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料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當街偷竊是一種何等艱難。幾乎無法學會的行當——不,是一種多麽可怕的,使人緊張得要命的技巧。直到現在我所設想的偷竅,衹是同極其膽大妄為而又手法熟練這一模糊概念聯繫在一起。事實上,我把這門手藝衹看作指頭功夫,近乎耍雜技、變戲法的熟巧。狄更斯曾在長篇小說《奧利弗·退斯特》中描敘一個竊賊頭子如何嚮那些小男孩傳授從別人的外衣掏取手帕而完全不被覺察的本領。外衣上部係了一個小鈴。如果新手從口袋裏抽出手帕的當口響起了鈴聲,那就說明這次出手不成功,太笨拙。便是狄更斯——這點我現在纔看出來一僅僅註意到進行此事的基礎技巧,即指頭功夫,可能他從未觀察過正在活動的對象,大概他從未有過——像我現在碰巧得到的——機會得以發現:大白天下手的小偷,不但需要一隻靈巧的妙手,而且還需要待機行動和自我剋製的精神力量,需要一種訓練有素的心理特徵,既能保持冷靜,同時又能疾如閃電。尤其需要一種非同尋常的,幾近瘋狂的膽量。現在我已明白:一個扒手學了六十分鐘以後,必須具備縫合心髒——猶豫一秒鐘就會造成死亡——的外科醫生那種果斷而敏捷的特點。但是在那個場合,做那種手術時,至少病人已經完完全全被麻醉,不會挪動,不會掙紮。而在扒竊時,即使下手輕巧而突然,總不能不觸及一個人有正常知覺的軀體——而正是小皮夾子旁邊的部位,人們最為敏感。而且,扒手作案時,他那衹手閃電般伸到下面時,就在這最聚精會神。最使人緊張的時刻,他還得同時完全控製他臉部的所有肌肉和神經,他得假裝漫不經心,百無聊賴。他不能流露出亢奮的心情,不能像暴徒、兇手拿刀捅過去時那樣在瞳仁裏映現出行兇瞬間的惡狠狠的樣子——他作為小偷伸手時,必須以坦然、和善的目光盯着受害人,在碰撞的一剎那謙卑地用完全不動聲色的口氣說一句:“Pardon,Monsieur”他活動時一定要乖巧,警覺,靈活。然而,這還不夠——在他下手之前,他就得發揮才智,拿出知人的本領。就得像心理學家、生理學家那樣摸準對象是否合適。衹有那些心不在焉,缺乏警惕的人;在這些人當中,又衹有那些上衣敞開,而不是扣住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就是說人們可以不顯眼地靠上去的人才可以考慮。在那一個鐘頭裏,我數了一下,一百個或五百個當中幾乎不會有一個或兩個以上進入射程以內。一個冷靜的扒手衹敢在極少幾個對象身上施展功夫,而對這極少幾個人的行動卻又會由於無數偏偏湊在一起的偶然因素而未能奏效,往往功敗垂成。幹這個行當——我可以作證——不可或缺的是非常豐富的閱人經驗,異乎尋常的警覺與自製能力,因為還有一點也要想到:小偷在聚精會神地選擇與潛近對象以求一逞的同時,要一心二用,調動極度緊張的感官,以便做到自己不被別人盯住,註意街角有沒有警員或警探,或者經常擠滿在街上的數不清的好奇者中有沒有任何一個在斜眼看着。所有這些都得隨時留意。有沒有在匆忙中被忽視的櫥窗反映出他那衹手,從而暴露了他?有沒有什麽人從一爿商店的裏面或一扇窗子的後面監視着他的舉動?由此可見,要作出多大的努力呀,而較之所冒的風險,卻又幾乎不成合理的比例。由於一次落空,一次失誤,可能要付出在巴黎林蔭大道上呆三年,四年的代價,由於指頭的一次微微顫動,一個輕率的緊張的動作,可能會失去自由。現在我知道了: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條林蔭大道上扒竊乃是膽大包天的舉動。從此我對報紙在各色作姦犯科者中把此類竊賊視為無足稱道者,在一個小欄目裏,以三數行打發了事,簡直覺得有點不公道。在我們這個社會裏所有的手藝中,無論是正當的或者是非法的,這是睏難,風險最大的行當之一。這個行當的最高效能堪稱藝術而當之無愧。我可以這樣說,我能夠為此作證,原因是:我曾經,也就是在那四月裏的一天目睹了和共同經歷了這件事。
  
  “共同經歷了”:我這麽說,並非言過其實,因為衹是開始時,僅僅在最初的幾分鐘裏,我做得到完全客觀冷靜地註視這個人的營生。但是興味盎然地看着看着,便不可抗拒地會激發出情感,而情感又使人對此欲罷不能。於是我不知不覺地,亦非所願地逐漸同這個扒手兩心相通,似乎化為他的軀體和兩手。我已從一個單純的旁觀者在心靈上變成他的同謀者。這一轉換過程是這樣開始的:觀看一刻鐘以後,我已在打量所有的行人,看看誰可偷誰不可偷,看看他們的上裝是扣住還是敞開,看看他們的目光顯示出麻痹大意還是保持戒備,看看是否可望從他們身上獲取鼓鼓囊囊的小皮夾子,簡言之,看看他們是否值得我這新交的朋友去處置。很快我便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正在開始的搏鬥中我早就不再保持中立了。而是由衷地迫切希望他最終得以下手而獲得成功。我甚至不得不幾乎是強迫自己纔壓抑住想在他動手時幫助他的衝動。正如旁者受到強烈的,想用胳膊時輕輕捅一下當事者,想慫恿他打該出的牌。每當我這位朋友忽視一次良機,我也同樣急不可耐地想對他使眼色:朝那兒那個靠上去!那兒那個,那個胖子,臂彎裏抱着一大束花的那個。還有,有一回,當我這位朋友又一次混入擁擠的人群,街角卻驀地閃出一個警員的時候,我便覺得非提醒他不可,因為我嚇得腿都軟了,仿佛我自己會被抓走似的。我感覺到好像警員那衹粗重的手已經搭在他的,也等於我的肩膀上。嘿!——沒事!那瘦子已經灑脫地、清白地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溜出來,在那危險的公職人員身邊走過去。這一切都非常緊張,但對我來說還不止是這樣。我對此人的特點體會越深,根據他迄今已有二十次勞而無功的接近嘗試,開始對他的行當越瞭解,我也就變得越焦急:怎麽還不動手!怎麽老是衹摸一下,試一下呢?看他笨手笨腳,猶猶豫豫,一個勁兒地退避躲閃的樣子,我真是非常生氣了。真要命,總要像樣兒地幹它一傢夥嘛!這麽膽小!多拿點勇氣出來嘛!要那兒那個吧,那兒那個!早晚總要出手嘛!
  
  幸虧這位朋友對我這種他並不需要的關切一無所知,絲毫沒有受到我急不可耐的情緒影響。當然,在真正的成功的藝術傢和初出茅廬者、業餘愛好者、一知半解者之間的區別就在於:藝術傢經驗豐富,懂得在每次真正取得成功之前,註定先要有一個必然徒勞無益的過程;藝術傢在耐心等待那最後的具有决定意義的時機方面是老手。正如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無動於衷地放過了上千個看來是誘人而有用的想法(衹有半瓶醋纔會馬上冒失地抓住不放),以便積蓄所有的力量,最後將它投註於筆墨間。這瘦小、虛弱的人也同樣一次又一次放棄上百個機會,而我對這個行當衹有一知半解和業餘愛好,卻認為它們會帶來成功。他在探在摸在試,他擠到跟前,肯定有無數次把手放在別人的口袋和外套上,但從不掏取,而是有無限的耐心,始終偽裝得非常巧妙,因而沒有引起旁人的註意,在離開櫥窗三十步的地方反復來回走動,同時總是用警覺的斜視的目光,將所有的可能性都加以衡量,並把它們同我這個門外漢根本無法覺察的危險性進行比較。在這種具有從容沉着特點的、聞所未聞的堅韌不拔精神中隱含着某種因素,它使我感到興奮,儘管我急不可耐;它也給我以保證:他最終必能成事。正是從他那鍥而不捨的活力可以窺見:他不達目的,决不會罷休。同樣地,我也鐵了心,即使等待到午夜,也要目睹他取勝,否則决不提前離場。
  
  這就到了中午時分,那是一個洪水奔流的時刻。轉眼間,所有的大街小巷、樓梯庭院都被許許多多細小而湍急的人流所淹沒,這一條條激流都匯到林蔭大道這一寬闊的河床上。從製作室、車間、辦公窄、學校、機關一窩蜂擁出許多人,無數在三、四、五樓緊挨在一起的地方做着各自的事情的工人、縫紉女工和售貨員都奔到露天裏。然後,猶如一團濃黑的正在飄散的煙霧,人群四散分開來到大街上:穿白色短上衣或工作服的工人,三三兩兩、嘰嘰咕咕地互相輓着手臂、連衫裙上別着歐紫羅蘭束的少女,穿着已經磨得發亮的男式小禮服或者挾着不可離身的皮包的小公務員,搬運工人,一身天藍色軍裝的士兵,所有參與大都會無形和隱蔽的繁忙活動的數不清,道不明的諸色人等。所有這些人在空氣混濁的屋子裏已經坐了好久,坐得太久。現在他們要伸伸腿,四處亂跑一氣,張着嘴大口吸氣,點燃了雪茄吞雲吐霧,擁擠着出出進進。由於他們在同一時間涌出來,因而大街上增添了不少歡快的生氣,達一個鐘頭之久。但也衹有一個鐘頭,隨後他們又得上去,在關閉的窗子後面旋製或者縫紉,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敲打;或者在數目欄中纍计;或者印刷,或者做衣服或鞋子。軀體裏的肌肉和肌腱體會得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因此它們那樣樂意和有力地緊緊綳着;同時心靈也體會得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因此它那樣酣暢和充分地享受這有限的一個鐘頭,好奇地尋求明亮和輕鬆,它覺得一切都令人感到愉悅,可以痛痛快快地說笑話,隨隨便便地尋開心。無怪那猴子櫥窗從這種不花本錢找樂趣的意願中格外獲益匪淺。人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大有看頭的窗玻璃旁邊,在前面的是姑娘們,她們唧唧喳喳地說着話,伶牙俐齒,聽起來仿佛鳥籠裏在吵架。而擠到她們身邊的則是那些嘴不幹淨,手不老實的工人和街頭閑人。看熱鬧的緊緊擠成一團,人群愈是密密層層,我那穿慄黃色外套的朋友小金魚似的遊得愈歡愈快,穿行在推推搡搡的人叢中,一會兒出現在這裏,一會兒出現在那裏。現在我這消極觀看的位置己留不住我了——現在須得從旁密切註視他的手指,以便看清這一行道的真正關鍵手法。這可是一件很費勁的事。這條老到的獵犬練就一種特殊的本領,能夠使自己滑開來,像鰻魚一樣,從人群中最細小的縫隙迂回麯折地鑽過去——譬如他剛剛還站在我的身旁從容地等待時機,可現在卻突然又杳無蹤影了,而在同一瞬間他已經遠遠地到了前面櫥窗玻璃旁邊。他必定一下子擠過了三四道人墻。
  
  當然,我也跟着擠過去。我擔心,等我到達前面櫥窗的旁邊,他可能又已經以他特有的潛行方式在左邊或者右邊消失了。可是他並沒有離開。他非常沉靜地在那裏等待,沉靜得出奇。註意!其中必有緣故。我這樣對自己說,同時打量他周圍的那些人。在他旁邊站着一個胖得離奇的女人,顯然是一個窮人。她疼愛地用右手牽着一個大約十一歲的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在左臂彎裏挎着一個張開着口的劣質皮購物袋,袋子裏的長條法國白麵包當中有兩個好像不知處境危險似的露在外面。很時顯,這衹提袋裏裝着她男人的午餐。這個普通的老實婦女——沒有戴帽,纏着一條顔色刺目的圍巾,身穿一件自己縫製的粗布格子連衣裙——在看猴子戲,那高興的樣子簡直無法加以描摹。她笑得整個寬闊的有點虛胖的身體都在抖動,連那些白麵包也在來回晃蕩。她一次又一次歡叫,縱聲格格地笑着,很快她給旁人的樂趣完全同一隻猴子那樣多。她帶着造化賦予人類的純任自然的原始意興和所有清淡度日的人們那種滿足而贊許的心情,欣賞着這難得一睹的演出:唉,衹有貧窮者纔會如此真誠地嘖嘖稱羨,衹有他們。對這樣的人來說,如果無須花錢而得以賞心悅目,猶如上蒼的賜予,那麽這便是樂事中之至樂者。在這中間,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時彎子問小孩有沒有看清楚,是不是沒有漏掉任何一個逗人發笑的動作。“好——好——兒看——吧,瑪——格蕾——特!”她帶着元音拖得很長的南方口音,一再叫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仔細看。這孩子在這麽多陌生人當中很羞怯,心裏高興,但不敢吱聲。看着這個女人,這位媽媽,使人感到意趣無窮——她,屬於土地的本係。是一個地母之女,是法蘭西民族一個健碩的充滿活力的果實。她那爽朗、輕鬆、無憂無慮的歡笑聲,幾乎使人不禁要去擁抱她,這女中可人,但是突然我感到有點害怕了。我看見那件粟黃色外套的一隻袖子晃蕩晃蕩地越來越挨近那個購物袋,袋子還是張開着口,雖然危險已近在眼前——衹有貧窮者纔會渾然不覺。
  
  天哪,不能這麽幹!你總不能從這個貧窮,老實的,這個非常善良,有趣的女人那衹購物袋裏掏走她的幹癟的錢包吧?驀地我內心裏産生了反感。直到現在為止,我以看體育表演的興趣觀察這個扒手。我從他的身心出發去思考,去共同體會,我曾經希望過,甚至祝願過,盼着他以辛勞、勇氣、風險兼而有之的如此巨大的代價,終能取得一次小試身手的成功。可是現在,當我第一次不僅看到扒竊的企圖,而且看到選定被偷的女人本身,看到這個率真樸實得令人同情的女人,這個自得其樂而不知險惡的女人。她大概擦淨房間,洗刷樓梯,幹了好幾個鐘頭,纔掙來幾個蘇——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氣憤。你這小子,走開!我真想朝他叫喊,找別人去吧,不要偷這個可憐的女人!我馬上用力往前朝這個婦女擠過去,想保住她那衹處於危險之中的購物袋。可是正當我突進的時候,那小子卻轉過身來,緊貼着我滑了過去。“Pardon,Monsieur!”擦身碰到時響起一個微弱、謙卑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它——表示歉意。一轉眼那件黃外套已滑出了人群。馬上——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有了這樣的感覺:他已經下手了。現在必須盯住他不能讓他跑掉!我粗魯地——身後有一個男人在咒駡,因為我重重地踩在他的腳上——人混亂的人出人海中擠出,剛好還能看到那件粟黃色外套轉過林蔭大道街角閃進了一條小巷。現在要跟住他,跟住他!要緊緊地跟住他!可是我得急步奔跑,因為——我最初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觀察了一個鐘頭之久的瘦子竟然一下子變了樣。先前他似乎縮頭縮腦而又昏頭昏腦地跌跌撞撞,現在卻靈活得像一隻黃鼠狼順着墻根疾奔而去。這是常見的慌裏慌張的腳步,活像一個瘦弱的文書誤了公共汽車,三步並作兩步走,想及時趕到辦公室。在我看來,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這就是作案之後的步態,即扒手的第二步態,這樣才能盡量迅速而不引人註意地逃離現場。這混賬東西已經從這非常可憐的女人那衹購物袋裏偷走了她的錢包。
  
  怒火一冒上來,我差點大聲喊叫:“Au voleur!”可是我沒有這個膽量。說到底我並未看到扒竊的事實,不能貿然說他偷了東西。還有——抓住一個人,代表上帝來執法,這需要某種勇氣。我可從來沒有控訴人告發人的膽量。我明白:任何一種正義的行為都非常脆弱,當今世道混亂,根據一種本身就站不住腳的情況便可以推出天大的道理,誰也奈何不得。但是正當我一邊苦苦追趕,一邊思索該怎麽辦的時候,又見到一件意外的事:幾乎還沒有穿過兩條馬路,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忽然又換上第三種步態:他猛地停止急奔,不再躬身縮成一團,突然十分從容地、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這是在閑逛,仿佛與人無涉。顯然他知道已經越出了危險地帶,沒有人追他了,就是說沒有人能證明他犯罪了。我明白,極度緊張之後,此刻他要鬆一口氣。他現在可以說是卸任的扒手,是這一行當的退休者,是成千上萬個巴黎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夾着剛剛點燃的香煙,沉穩地悠然沿街閑步。這個幹瘦的人一副坦然清白的模樣,邁着十分恬適、安逸、輕鬆的步子沿昂丹大街往前溜達。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他甚至在打量過往的女人和姑娘,看看是否漂亮或者易於接近。
  
  好啦,那麽這個老是出人意料的傢夥現在往哪兒去呢?瞧,去四周新緑叢中點綴着蓓蕾的小小的三一廣場嗎?幹什麽呢?啊,我知道了:你要在長椅上休息幾分鐘,那還用說!這樣來回奔跑一定纍壞了。可是,奇怪!這個一再讓人感到意外的傢夥並沒有在任何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而是目標明確——現在請恕冒昧!——徑直往一間供衆人方便的公用小屋走去,然後把那道寬闊的門隨手關
  
  在最初的瞬間,我不禁啞然失笑:方傢的雅趣竟止於這凡人必至的處所嗎?還是你受驚過度,傷及腸胃?然而,我又看到:現實總會有最能逗人的噱頭,因為它比嚮壁虛構的作傢更要大膽。它毫不顧忌地敢於將非凡與可笑聯綴起來,而且居心不善,把人所難免之事和人所難料之事扯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除此以外,還有什麽辦法?!——等待他從那座灰色小屋裏再走出來的時候,猛然醒悟過來:這個有經驗、已經學到傢的本行能手,在那裏面衹是按照這門手藝順理成章的做法,置身於萬無一失的四壁拱衛中清點自己所得的酬勞,因為下面一點——我剛纔沒有想到——也是我輩外行根本不可能考慮到的職業扒手需要剋服的種種睏難之一:他必須及時想到,如何毀棄贓物證據,使它完全無法核查。而在一個永遠如此警覺的。幾百萬雙眼睛在窺伺着的都市裏,當然沒有比找到可以完全隱蔽在裏面的、四邊都能掩護的墻壁更加艱難。即使很少去聽審理案件的人,也會每次都感到驚訝:如果發生一件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情,怎麽會有那麽多目擊者馬上便能出庭作證,記性又都好得出奇呢?如果你在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進一條小巷,你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幾十個人在旁邊瞅着,而且過了五分鐘,又會有某一個閑蕩的小夥子說不定來了興致,把這些碎片重新拼合攏來。如果你在過道上仔細看着自己的小皮夾子,那麽第二天要是本市有人報稱小皮夾子失竊,就會有一個你根本沒有見過的女人到局描述你的體貌特徵,其完備的程度不亞於巴爾紮剋的作品。如果你到旅店投宿,那麽你完全沒有註意到的侍役便會記住你的衣服、鞋子、帽子、頭髮顔色和指甲修剪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在每一扇窗子,每一塊櫥窗玻璃,每一道窗簾,每一個花盆的後面,都有一雙眼睛跟蹤着你。如果你自以為萬分慶幸沒有被人監視,獨自在馬路上漫步,其實到處都有不請自來的證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籠罩在一張好奇心織就的網裏,它有成千上萬個孔眼,日日更新。所以說,這個訓練有素的能手花五個蘇買來遮人眼目的四道墻壁,使用一會兒,真是絶妙的主意。當你將偷來的錢包倒空,把可作罪證的空包扔掉時,沒有人能窺見你。甚至於我,算是你的替身和追隨者,我在這裏坐待,感到既開心又懊喪,卻也無法跟着數清你偷到手的有多少。
  
  至少我這麽想,可情況又不是這樣。他用瘦細的手指一扳開那道鐵門的把手,我就知道他的運氣不佳,仿佛我在裏面跟着他數過錢似的:少得可憐的收穫。看他沮喪地往前挪動兩腳,整個人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眼瞼鬆弛而沉重地遮擋着下垂的目光,我馬上便知道:你真倒黴,整個上午算是瞎折騰,在那個偷來的錢包裏(我本來是能夠事先告訴你的)無疑並沒有像樣的東西,頂多衹有兩三張皺巴巴的十法郎鈔票——運用那麽多的手藝功夫,冒着那麽大的鐵窗風險,所得實在太少太少;遺憾的是,對那個遭殃的打雜女工來說卻很多很多。她現在可能在美城區流着眼淚對趕來的女鄰居們第七次訴說被竊的事,唾駡那個卑鄙的混賬扒手,一再用顫抖的雙手絶望地把掏空了的購物袋拿給別人看,但是對這個同樣倒黴的小偷來說——這點我一眼就看出來——這點收穫等於徒勞無功。不多幾分鐘以後,我便發現我這個猜測已被證實。他現在身心交瘁,嗒然若失,急切地站在一傢小鞋店前面,久久地察看櫥窗裏最便宜的鞋子。鞋子,他的腳上確實需要新鞋,以換去布滿窟窿的破鞋。比起今天踏着完好的鞋底或在腳下的橡皮上輕輕用力的巴黎街頭的閑逛者,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他需要新鞋就是為了從事令人難以擡頭的行當。但是渴求而又無奈的目光清楚地流露出:以這次出手所得,還買不起像放在櫥窗裏的那種擦得鋥亮、標價四十五法郎的鞋子。他耷拉着肩膀,躬身離開那塊反光的玻璃,往前走去。
  
  往前,到哪裏去呢?又冒那坐牢的風險去獵取嗎?再一次拿自由作賭註,換取那麽一點可憐巴巴的捉襟見肘的獵物嗎?不能這樣啊!你這可憐的人哪,至少歇息一會兒吧。果然,他受磁力吸引似的感受到我的願望,這時他拐進一條小巷,終於在一傢價格低廉的餐室前面站住。我當然跟在後面。我想知道這個人的一切,我同他一起生活了兩個鐘頭,在這段時間裏,我心裏怦怦直跳,緊張得直打哆嗦。為了小心起見,我連忙買了一份報紙,這樣可以更好地遮掩自己,然後有意把帽子壓得很低,走進餐館,在他身後那張桌子旁邊坐下來。其實這麽小心是多餘的——這個倒黴的人已經沒有好奇的力氣了。他目光遲鈍,虛弱而疲憊地對着白色的臺布發呆,直到侍役送來面包,他那枯瘦的雙手纔活動起來,貪婪地去攫取。看他急不可待地啃咬,我明白了一切,內心受到了震動:這個可憐蟲餓了,真正餓了,確實餓了,從大清早起就餓了,也許從昨天起就餓了。侍役端來他叫的飲料:一瓶牛奶,這時我對他突然産生的同情心變得非常強烈。一個喝牛奶的小偷!確實如此:往往總是點點滴滴細微末節,像一根點燃起來的火柴射出一道閃光,便照亮心靈空間深處的各個角落。在這一瞬間,當我看着他,看着這個扒手在喝人間最潔白最清純的飲料,看着他在喝白色的、軟和的牛奶時,在我眼裏他馬上就不再是竊賊了,他衹是修建得歪歪斜斜的世界大廈中無數窮苦的、疲於奔命的、害病的、處境狼狽的人們當中的一個。驀然在一個比好奇心理更深得多的層次,我對他有了一種愧怍之感。在形形色色凡人皆有的塵世俗事上,在赤身、寒戰、睏倦、疲乏、有病軀體的每一種急需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減少了,把人類分成正義者和不義者,分成體面者和犯罪者的人為界限模糊了,人衹是可憐的不變的動物,衹是塵世的生物,就像你我他一樣,會感到饑餓、口渴、瞌睡、疲倦。我像入了魔似的看着他:他謹慎地,一小口一小口而又迫不及待地喝那稠糊的牛奶,最後還把面包碎屑扒拉在一起。在這同時我為冷眼旁觀而感到羞慚。我出於好奇心理讓這個不幸的疲於奔命的人,如同一匹賽馬那樣。在他那條並不正大光明的通道上迄今已經跑了兩個鐘頭,卻沒有打算阻止他或幫助他,因而感到愧怍。一種非常強烈的願望嚮我襲來,我想朝他走去,同他說話,給他一點東西。可是怎麽開這個頭呢?怎麽跟他搭話呢?我思索和尋求哪怕最令人痛苦的托詞、藉口而不可得。我們總是這樣!需要采取某種具有决定意義的行動時,我們卻要做得這般得體知趣,簡直到了可悲的地步。人們敢於形成一種意圖,但是即使明知對方處境睏窘,也沒有一點兒勇氣去捅破把彼此隔開的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然而,每一個人都知道,還有什麽比幫助一個不肯開口求人的人更加睏難的呢?!正因為不肯開口求人,這樣的人才保留了最後的財富,這就是自尊心。人們不能硬要他們接受幫助,以免使它受到傷害。衹有乞丐不會使人為難,他們並不堵死通嚮自己的道路,人們應該為此感謝他們——但是這個人卻屬於生性倔強者,他們寧可冒着極大的風險拿個人的自由作代價,也不願意乞討,他們寧可偷竊,也不願意接受施捨。如果我以某種藉口笨拙地硬要接近他,這不是如同謀害靈魂一樣嚇壞他了嗎?還有,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那裏,任何打擾都將是魯莽的舉動。他已經把椅子推過去頂住墻壁,這樣他的身軀可以靠在椅背上,同時他的頭部也可以倚在墻壁上,鉛灰色的眼皮閉了一會兒。我能夠理解,我體會得到,他現在最好是已經睡着,衹睡十分鐘,衹睡五分鐘也好。他的睏倦和疲憊似乎從肉體上傳到我的身上。那一臉灰暗不就是用石灰漿粉刷的牢房裏那種慘白的色調嗎?而且,袖子上那個窟窿一動就張開了口,這不是告訴大傢,沒有哪個女人關切而深情地同他一起過日子嗎?我試着想像他的生活:在某處一座建築覆有斜屋頂的六樓,一張骯髒的鐵床放在一間沒有暖氣設備的屋子裏,一個打破了的盥洗盆,一隻小箱子,這些便是他的全部傢當。在這窄小的房間裏還老得擔驚受怕,怕那個踩着嘎吱嘎吱響的梯級上樓的那沉重的腳步。這一切都是我在這兩三分鐘裏,在他疲憊不堪地把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像老人那樣的頭部靠在墻壁上的時候在想像中看到的。可是侍役已經在引人註目地把用過的刀叉收攏來,他不喜歡老是不走的無聊顧客。我先付了錢,匆匆走開,以免接觸到我那位朋友的目光。不多幾分鐘以後,他來到馬路上,我便跟在他的後面。對這個可憐人我無論如何不能不聞不問了。
  
  現在不同於上午,那時是逢場作戲,一時興奮的好奇心理使得我一直盯住他不放,那時是貪玩的興致使我想瞭解尚不瞭解的行當。現在我卻感到一種強烈的莫名恐懼,有了一種可怕的壓抑感。我一發現他又走通往林蔭大道的那條路,便覺得這種沉重的心情更加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不能去啊!你總不是又到那個拿猴子招徠顧客的櫥窗前面去吧?別幹蠢事了!你可要想一想,那個女人一定早就報警了,她肯定已經在那裏呆着,一見到就會抓住你這件薄外套。再說今天也別再幹了!別再試着幹什麽了!你的動手狀態不佳嘛!你已經渾身無力,沒有勁頭了!你纍了,纍了還要施展本領,總不會有好的效果。你還是休息吧,躺到床上去吧,可憐哪:衹是今天別再幹了!衹是今天不幹!我怎麽會有這種害怕心理,怎麽會有這種可以說是幻覺一樣的確信,認定他今天衹要試着動一下,就會被逮住,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們越走近林蔭大道,我就越擔心。這時我們己能聽到那邊無盡的急流在洶涌澎湃。不能啊!千萬別去那個櫥窗前面。我不許你這麽幹,你這傻瓜!我已經到了他的身後,準備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使勁把他拉回來。可是,他仿佛又一次體會到我在內心裏的告誡:我這位朋友出人意料地拐了一個彎。他在林蔭大道前一條叫德魯奧路的馬路上穿越機動車道,突然換上沉穩的舉止,朝一座建築物走去,仿佛這便是他的住處。我一眼就認出,這是德魯奧飯店,巴黎有名的拍賣行便設在這裏。
  
  嘿,我已不知有多少次讓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弄傻了眼。在我設法去想像他怎麽過日子的同時,他的身上一定有一種力量正在滿足我那些極為隱秘的願望。在巴黎這座異國城市裏幾十萬幢房屋當中,今天早上我打定主意要去的就是這一幢,原因是:在那裏我每次都能度過極有啓迪意義,最能增長見識,又是非常有趣的時刻。那裏比博物館要生動,有些日子則同樣有許許多多珍品,任何時候都豐富而多變,每一次都迥然不同,每一次都一模一樣。我喜歡這傢外觀很不起眼的德魯奧飯店,把它看作至佳的展品之一,它以驚人的簡明方式表現為巴黎生活中的整個物品天地。平時在一個住處的封閉的四壁之間結合而成有機整體的一切,在這裏分割成無數單個的物件散開放着,像肉鋪裏一頭龐大的動物被肢解的軀體那樣。最不相幹的和最不相容的,最莊嚴的和最平凡的在這裏通過所有共同點中最共同的一點聯綴在一起:放在這裏展示的一切都要變成金錢。床、耶穌受難像和帽子、地毯、鐘錶和盥洗盆、烏東的大理石雕像和頓巴黃銅餐具、波斯細密畫和鍍銀香煙盒、骯髒的自行車放在瓦萊裏的初版作品旁邊,留聲機放在哥特式聖母像旁邊,凡·戴剋的畫和沾了油污的復印油畫相鄰,貝多芬的奏鳴麯和打破了的爐子擺在一起。必不可少的和完全多餘的,最不值錢的粗劣作品和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品,大的和小的,真的和假的,舊的和新的,人類曾經用手和腦創造出來的一切,最高雅的和最乏味的,全部流入拍賣行這個麯頸甑,它不管二七二十一,殘酷地把這個大得出奇的城市裏所有價值不等的物品都吸進來,又吐出去。在這將一切不等的物品變換為貨幣和數額的無情的集散地,在這巨大的人類奢侈品和必需品的混合市場,在這匪夷所思的場所,人們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我們整個有形的世界多麽繁復而混亂。在這裏拮据者可以出賣一切,富有者可以買進一切。然而,人們在這裏獲得的不僅僅是物品,還有認識和知識。有心人在這裏通過觀看和傾訴可以更好地理解每一種實體,可以瞭解藝術史、考古學、藏書癖、集郵學、錢幣學,同樣重要的還有人類學。如同要從那些展廳轉到別人手裏的,衹是暫時停歇一下的被占有,被使用的物品那樣五花八門,好奇而嗜購的,圍着拍賣臺擠來擠去的人們所屬的種類也是多種多樣的。他們的目光閃爍不定,透露出交易的癖好,收藏的狂熱等神秘。這裏坐着大老闆。身穿毛皮外衣,頭戴刷得幹幹淨淨的圓頂硬帽。旁邊是塞納河左岸邋遢的小舊書商和小古董商,他們想廉價進貨,以補充自己的攤檔。中間夾着小投機商、小中間商、代理人、喊價人、“廢品販”,他們像戰場上少不了的貪婪的鬣狗,如果見到某一件物品眼看就要變得一錢不值,便連忙把它穩住,或者見到某一個收藏傢緊盯着某一件貴重物品,便從對面使眼色慫恿他。那些本身仿佛已變成古代文獻的圖書館管理員也戴着眼鏡,像鼻子尖突的躡手躡腳地在這裏轉悠。隨後,那些珠光寶氣的時髦女士像五彩斑斕的極樂鳥也翩然而至,她們事先讓底下人占了靠拍賣臺的前面位置。在這中間,真正的行傢們,收藏傢共濟會的會員們,則沉靜地站在一個角落裏,目光含蓄。然而,所有這些人都或因交易,或因好奇,或因愛好藝術而真正關切,被吸引而來。在他們身後,每次都有一大群僅僅由於好玩而不期而至的人在互相推擠,他們衹是為了藉這免費供暖的機會暖和身子,或者看着閃耀的噴泉般跳升的數字高興一番。無論如何,每一個來這裏的人都各有目的:為了收藏,為了玩樂,為了賺錢,為了占有,或者衹不過是為了取暖,為了因別人興奮而興奮一下。這個混亂擁擠的人群集形形色色面相品種之大成,但是衹有一種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或想到過會在這裏出現,這就是:扒手幫。可是現在我卻看見我那位朋友出於必有所獲的本能混了進來。我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地方一定也是他在巴黎施展長纔的理想場所,甚至是最理想的場所。在這裏,所有必不可少的因素都妙不可言地結合在一起:首先擁擠得水泄不通,令人難以忍受;其次由於在觀看、等待、拍賣時心情迫切而分散了註意力;第三,除了賽馬場以外,拍賣行幾乎是當今世界上最後一個一切都得拿現金放到桌面上來支付的處所。因此,可以認定:每一件外衣裏面都鼓鼓囊囊地隆起一隻塞得滿滿的小皮夾子。良機不再,它為一隻敏捷的手在這裏等待着。現在我恍然大悟:今天上午是牛刀小試,對我這位朋友來說大概衹是練練指頭而已。而在此處,他要真正地大顯身手了。
  
  還是不行啊!他現在懶洋洋地登上去二樓的梯級,趁這當口,我最好還是扯住他的袖管。千萬別輕舉妄動啊!你難道沒有看見那邊佈告牌上用英法德三種文字寫着“謹防扒手”嗎?你沒有看見嗎?你這毛躁的傻瓜!這裏大傢都知道你這樣的人,肯定有幾十名偵探在人叢中穿行。再說一遍,相信我吧,你今天動手狀態不佳呀!但是這個把周圍情況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裏的行傢,用冷漠的目光掃視一下看來他很熟悉的廣告牌,便沉着地一級一級登上樓梯。對他這個出於策略考慮的决斷,我如果就事論事,完全可以表示贊同,因為在底層的各間展廳裏拍賣的都是些粗笨的傢用器具、居室設備、箱子和櫃子。在那裏擠成一團的是沒有多少油水的、不能引起興趣的一幫舊貨商販,他們可能按照鄉間有益的風尚,穩妥地把皮夾扣在圍住肚皮的腰帶上。如果去碰這些人,興許既不合算,也不合宜。可是二樓各個展廳裏拍賣的卻是比較精緻的物品,有圖畫、飾物、書籍、名人手跡、珠寶。無疑那裏的錢包更滿,那裏的買主更不在意。
  
  我好不容易跟在我這位朋友的身後。他從總入口處出發,交叉來回地溜進每一個展廳,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又後退,以便摸準每個展廳裏的機遇。像一位美食傢耐心而執著地審視一份特殊的菜單那樣,他在這中間也看了張貼着的廣告,終於决定去七號展廳,那裏在拍賣La celebre collection de porcelaine chinoise et japonaise de Mme.laComtesse Yves de G……毫無疑問,今天這裏拍賣品的昂貴程度將引起轟動。展廳裏人頭攢動,首先從入口處看去,在無數大衣和帽子後面的拍賣臺就無法看到。一道擠得緊緊的,也許有二三十排厚的人墻遮住了視綫,完全看不見那張鋪着緑色臺布的長條桌子。我們站在靠入口處,剛好還能偶爾瞥見拍賣人那些有趣的動作。他舉着白色的錘子,在墊高的斜面桌旁,宛若一位樂隊指揮,調度着全場的拍賣演奏,跨越長得驚人的休止,一再把它引嚮最急板。他可能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梅涅爾蒙當或者某個城郊,有兩居室,一隻煤氣竈,一部留聲機算是最像樣的傢當,窗前有幾簇天竺葵。而在這裏,他面對有頭有臉的人們,身穿筆挺的燕尾服,頭髮塗了潤發膏,一絲不亂地分出頭路,顯然每天三個鐘頭陶醉於用一把小錘將巴黎最值錢的貴重物品擊碎化為金錢,其樂無窮。他以一個雜技演員慣熟的親切姿態,將來自左邊、右邊、桌旁、展廳深處的聲聲喊價——“six-cents,six-cents-cinq,six-cents-dix”——像彩球一樣優雅地接過來,又字正腔圓地將這些數字仿佛經過純化似的傳了回去。在這當中,如果喊價冷場,數字渦流阻滯,他便扮演陪酒女郎的角色,以迷人的微笑勸誘道:“personne a droite?Personne a gauche?”或者在兩眉之間添上一道細微而生動的皺紋,用右手舉起一擊重如九鼎的象牙錘子嚇唬道:“J'adjuge!”,或者笑眯眯地說一句:“Voyons,Messieurs,c'estpas du tout cher。”在這中間,他跟這位那位熟人以行傢的方式打打招呼,狡黠地朝一些出價者使使鼓動的眼色。他以平淡而應有的明確聲調,開始極其枯燥地報出每一件新的拍賣品:“le numero trenre-troes”,而隨着價格不斷上漲,他那男高音便越來越自覺地升入扣人心弦的境界。整整三個鐘頭,有三四百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貪婪地一會兒盯住他的嘴唇,一會兒盯住他手裏那把有魔力的小錘子,對此他顯然很得意。其實他衹不過是工具而已,用於無章可循的喊價,而自以為說了算的惑人錯覺使他醉醺醺地有了一種自信。雖然他像孔雀開屏那樣有聲有色,可是我在心裏不免下了斷語:他做那些誇張的手勢,事實上衹是給我這位朋友幫了非幫不可的忙,就是分散了衆人的註意力,像上午那三衹逗人發笑的小猴子一樣。
  
  暫時我這位精明的朋友還不能從這種同謀的協助中有所收益,因為我們仍然站在最後一排。要想穿過密集的、暖烘烘的、不易推開的人群,一直往前硬擠到拍賣臺旁邊,我覺得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我又意識到,在這個有趣的行當中,我這個業餘愛好者還幼稚得很哩。我這位同伴,這位有經驗的能手兼專傢早就懂得:每次總是在錘子最終落下來的那一個瞬間——那個男高音正在歡叫:七千兩百六十法郎!——在這短促的一剎那,情緒緩和了,人墻鬆動,一個個亢奮的人頭低垂下來,商人們把價格記進目錄册裏,不時有看熱鬧的人離去,擠緊的人叢透了一會兒氣。正是這一片刻,他神速地加以利用,低着頭像一枚魚雷往前直衝。猛地一動,他便穿過了四五排人。我不是下過决心要幫助不存戒心的人嗎?可我一下子衹剩下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竟沒有看住他。雖然現在我也嚮前面擠去,但一轉眼拍賣又已開始,人墻重新閉合了。我被夾在擁擠不堪的人叢裏動彈不得,猶如陷在爛泥裏的手推車。真要命,這熱烘烘、粘糊糊的人堆。前前後後全是陌生人的身軀,全是陌生人的衣服,彼此靠得這麽近,旁邊有人咳嗽一聲都會震動我的五臟六腑。難以忍受的還有那空氣,聞起來像灰塵,有一股黴味,酸味,特別是汗味,就像在任何錢字當頭的地方那樣。我熱得直冒氣,想抽出手來解開上衣掏取手帕。可是不行,我給卡得太緊了。不過還是可以的,還是可以的,我不就此罷休。我緩慢地,不停地往前擠去,又擠過一排,再擠過一排。唉,太晚了!那件慄黃色外套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悄然躲在人群裏什麽地方。誰都不知道,他在身邊便是危險。衹有我明白,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一種莫名的焦慮而發抖,這個倒黴鬼今天一定要栽大跟頭。每一秒鐘我都在等待着什麽人突然叫起來:“Auvoleur!”這時將亂作一團,人聲鼎沸。有人會把他拖出去,扯住他那件外套的兩衹袖管。我無法解釋,我怎會這樣恐懼,這樣肯定,認為今天,就是今天他一出手必定會倒黴。
  
  可是,嘿,什麽也沒有發生,不見有人喊,不見有人叫,相反地,突然那喳喳聲,沙沙聲,嗡嗡聲全沒有了。一下子靜得出奇,仿佛這兩、三百人約好了似的都屏着呼吸。現在大傢都加倍緊張地朝拍賣人看去。他往後退了一步,來到燈架下面,他的額頭閃耀着,顯得特別莊嚴。現在輪到要拍賣重頭貨了。這是一隻碩大無朋的花瓶,是三百年前中國皇帝至為親善地派使者贈送給法國國王的禮物。如同許多其他物件那樣,這衹花瓶在期間曾經不可思議地從凡爾賽宮消失過。四名穿的侍役擡着這個珍貴的拍賣品——一個潔白晶瑩、散布着藍色紋理的圓形物件,特別小心地,同時有意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在臺子上。拍賣人莊重地清清嗓子,然後宣佈拍賣價格:“十三萬法郎!十三萬法郎!”——肅然起敬的靜默回答了這個由於有好幾個零而被人尊崇的數額。誰也不敢貿然喊價,誰也不敢吱聲,甚至不敢挪動腳板。這密匝匝、熱烘烘的彼此卡在一起的人堆仿佛變為由敬意凝結成的一個板塊。終於臺子左端有一個矮個子、白頭髮的男人擡起頭來,急促而低聲地,不好意思似的說道:“十三萬五千!”緊接着拍賣人果斷地還擊:“十四萬!”
  
  現在開始了激動人心的場面:一傢美國大拍賣行的代理人不動聲色地每次衹是舉一下手指,喊價數字馬上像電鐘上的指針再跳五千。臺子的另外一端有一個大收藏傢的私人秘書(人們輕聲耳語說了名字),他有力地進行反擊。拍賣逐漸變成這兩個出價者的對話。他們倆斜對着坐在那裏,執拗地避免了互相對視。兩個人都衹把出價傳送給拍賣人,拍賣人顯然滿意地接受着這些數字。到了二十六萬法郎時,那個美國人終於第一次不再伸出手指。喊出的數字像凍結的聲音,仿佛懸浮在空氣裏而中無一物。亢奮的情緒在高漲。拍賣人四次重複着說:“二十六萬!二十六萬!”他好像把這個數額高高地扔到空中,宛如放出一隻鷹去攫取獵物。然後他等待着,急切而略為失望地——唉,這場戲他還要演下去!——朝左右看看:“沒有人再加嗎?”這聽起來近於絶望。沉默開始像一條弦在顫動,然而寂然無聲。錘子緩慢地舉起來。這三百顆心停止跳動……“二十六萬,第一次……第二次……第……”
  
  靜默仿佛聚成一團壓在沉寂的大廳上,大傢都屏着呼吸。拍賣人以近乎虔誠而莊嚴的神態拿起象牙錘子,高高舉在無聲的人群上方。他再一次嚇唬:“J′mdjuge!”沒有用!毫無反應!於是:“二十六萬法郎,第三次!”他說道,乏味而氣惱地把錘子敲了一下,“成交!”結束啦!二十六萬法郎!這樣乏味地輕輕一敲,人墻就動搖了,裂開了,又變成一張張有活力的面孔。大傢都開始活動手腳,呼吸,叫喊,嘆息,清清嗓子。擠在一起的人群,猶如整個身體,在一次像掀起的波浪那樣挨個傳過去的推擠中挪動和放鬆。這一陣推擠傳到我的身上,不知是什麽人用胳膊肘子當胸撞了我一下,同時有人小聲地對我說:“Par-don,Monsieur!”我不禁猛地搐動了一下。這聲音!真想不到,教人好高興呀!讓人老是惦着,不知道去了哪裏!叫我好找哇,這鬆散開來的人群形成的波浪——碰得真巧——竟然剛好把他衝到我的身邊。謝天謝地,我又見到他了,就在近旁。現在我總算,我終於可以看住他,保護他了。我得留意,別正眼直視他,衹能從側面拿眼角覷他,而且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那一雙用作工具的手。可是,奇怪:不見他的兩衹手哇。我一下就看出來了:他是把外套的下袖管緊貼在自己的身軀上,像一個怕冷的人把手指縮到袖口護住,這就看不見了。如果他現在要觸摸對象,那麽對方衹會覺得偶爾碰到了柔軟的織物而已,毫無危險,而他那衹隨時可以突然伸出的賊手卻掩藏在袖子裏面,如同收在長滿絨毛的貓腳裏的利爪。可這一着的目標是誰呢?我謹慎地斜眼看他的右邊,那裏站着一個瘦長的男子,衣服紐扣全扣着,在他前面又有一個,後背寬闊,惹不起的樣子。所以,眼下我吃不準,他會靠近他們倆中的哪一個而能得手。可是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輕輕地給撞了一下,我渾身像打寒戰似的,驀地産生一個想法:難道這番準備工作竟然針對着我本人不成?最終你這呆子在展廳裏竟要嚮惟一知道你底細的人下手嗎?要我這會兒——這可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令人百思難解的一堂課哪!——領略你的手藝嗎?確實如此,我覺得就是針對着我,正是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倒黴鬼看來正是選中了我,正是我,正是他對之渾然不知的假想朋友,正是我這個惟一深諳他的手藝的人。
  
  肯定是這樣,毫無疑問,這是針對着我,現在我不可能再弄錯了:我已經準確無誤地感覺到旁邊這個人的肘子輕輕抵住我的腰際,那衹掩藏在袖管裏的手一點一點地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擁擠的人群一開始鬆動時,便會在晃蕩中輕巧地把手伸到上衣和背心之間。如果我針對着他稍微動一下,現在還完全能把自己保住。我衹要往旁邊一轉或者把上衣扣好,就行了。可是很奇怪,我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我的整個身體由於激動和等待而不能動彈,像中了催眠術似的。我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停住不動,如同凍結了一樣。在我莫名其妙激動地等待着的時候,心裏飛快地想,小皮夾子裏有多少錢。在想起小皮夾子的時候,我一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隻牙齒,每一個腳趾,每一根神經,衹要一想到,馬上便變得非常敏感——感覺得到錢包仍然壓在胸口,溫暖而靜止。可見小皮夾子暫時還在那裏。既然作好了這樣的準備,我要擋住他的襲擊完全不成問題。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希望有這次襲擊。我的感覺完全混亂了,好像分裂了開來。一方面,我替他着想,希望這傻瓜放過我;另一方面,我又在等待他一試身手,等待着他那具有决定意義的推撞,心裏害怕而緊張,如同牙科醫生的鑽頭靠近痛處時的感覺一樣。可是他好像要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一點也不急於推撞我。他一再停下來,但是暖烘烘地靠得很近。他從容地一點一點移過來。雖然我所有的宮能完全被咄咄逼人的觸摸所吸引,但是同時我卻用完全不同的感覺非常清晰地聽到拍賣臺那邊傳過來的不斷上升的喊價聲:“三千七百五十……沒有人再加嗎?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七百八十……沒有人再加嗎?沒有人再加嗎?”隨後錘子落下。大傢鬆散開來時那種輕輕的推擠又一次傳遍人群。在同一瞬間,我感覺到那蕩開的鱗波漾到我的身上,這是像一條蛇倏地竄過那樣的動作,是一種給人以溜滑感的、人體散發出來的氣息,而不是真正的掏取。如果不是我的全部註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受威脅的部分,我怎麽也感覺不到它。恍如風乍起,吹皺了我的外衣,我似有若無地覺察到飛鳥掠過似的動了一下,這時……
  
  這時突然發生了我始終沒有預料到的事情:我自己的一隻手從下面猛地嚮上一伸,抓住了在我外衣裏面的另一個人的手。我從來也沒有打算這樣冷酷地還手。這衹是肌肉的反射作用,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由於純屬身體的自衛本能,我這衹手不由自主地驀地伸了上來。現在——真要命!——我的手抓住了另一個人的冰冷的、直打哆嗦的手腕,我自己也感到詫異和吃驚。不,我從來都不想這麽做!
  
  這個瞬間我無法形容。我驚呆了:突然硬把另一個人身上的一部分冷冰冰、活生生的肉體捏在手裏。他同樣也嚇癱了。就像我沒有力氣放開他的手,心裏也沒有想到要這麽做,他同樣也沒有膽量掙脫他的手,心裏也沒有想到要這麽做。“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賣人充滿地在上面大聲叫喊——我仍然抓牢另一個人的戰慄不已的那衹賊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始終沒有人覺察到發生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沒有人意識到在這兩個人之間正進行着殊死搏鬥:衹在我們兩個人之間,衹在我的和他的綳得不能再緊的神經之間正進行着這場無以名狀的决戰。“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數字的漩渦越轉越快。“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終於——整個過程持續下到十秒鐘——我恢復了呼吸。我把另一個人的手放開。那衹手馬上縮回去,消失在粟黃色外套的袖管裏。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連續不斷地傳來響亮的聲音,我們倆依然靠着站在那裏,我們在這段玄妙的公案裏是同謀,兩個人都由於共同的經歷而癱軟無力。我還感覺到,他的身體暖烘烘地貼在我的身體旁邊。現在,我鬆弛下來,反而激動起來,僵硬的膝蓋開始發抖。我覺得好像這輕微的顫動傳進了他的膝蓋裏。“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數字跳得越來越高,但我們還是站在那裏,仿佛恐懼的鐵環把我們扣在一起。終於我獲得了至少轉過頭來,朝他看去的力氣。在同一剎那他也朝着我看。我正對他的目光逼視他。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別去告發我!那雙含淚的小眼睛似乎在乞求。從那圓形的瞳孔可以看出,他已心膽俱裂,世間萬物的原始恐懼展露無遺。稀疏的鬍子也在極度的驚恐中抖動不已。衹有這雙睜大的眼睛我還能看得清楚,但是除此以外,在我事先和事後都從未在任何人臉上看見過的那種無法描摹的驚懼表情中,那張面孔已經不成其為面孔了。我覺得羞愧難言,竟然有人如此卑微,如此下賤地仰面看我,仿佛我有生殺予奪之權。他這樣畏懼,使我感到羞恥。我難堪地又把自己的目光轉嚮一邊。
  
  他明白了。現在,他知道我絶對不會去告發他了。這使他重新獲得力量。略微一動,他躬起的身於便同我分開。我感覺到他要永遠離開我。先是在下面鬆開貼在一起的膝蓋,然後我的一隻手臂覺察到由於緊靠在一起而傳過乘的體溫消失了——我覺得仿佛有什麽本來是屬於我的,現在忽然沒有了——像紮猛子一樣,我這個不幸的夥伴已不見了,在我的身邊留下一個空隙。在最初的一瞬間,我舒了一口氣,感到周圍變得寬鬆了。但是一轉眼我猛地一驚:那個可憐蟲,他現在怎麽辦?他沒有錢哪!可我得以在這幾個鐘頭裏經歷驚心動魄的場面,還是應該感謝他。我做了本非所願的同謀。我一定得幫助他!於是我連忙擠過人群去追他。糟糕!這個倒黴鬼誤解了我這番熱心腸。他從過道遠處偷眼瞧我!可見他怕我。我想叫他放心,可我還沒有來得及嚮他示意,那件慄黃色外套已飄然下樓,融人人潮洶涌的大街,可望而不可即。像開始時那樣突然,我這一堂課也頓時結束。
  
  譯者:章鵬高
  Dear Old Ellen:
  
  我知道,相隔這麽多年收到我一封信,你一定會驚訝不已。自從我最後一次寫信給你,差不多已經有五年,也許甚至有六年之久了。我記得那是你最小的女兒結婚時我給你的賀信。這次我提筆寫信可不是出於這樣莊嚴隆重的原因。我要把一次奇特的邂逅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的這種需要,也許你會覺得奇怪。可是我在幾天前碰到的事,衹能嚮你傾訴,衹有你一個人能夠理解這件事情。
  
  寫到這句話,我不由得停下筆來,暗暗發笑。我們當年還是兩個稚嫩的十五六歲的少女,心情激動地坐在教室裏,或者是在回傢的路上互相傾訴孩子氣的秘密時,不是也老說:“衹有你一個人能夠理解這件事情嗎?”在我們當時的青春歲月裏,我們不是互相莊嚴宣誓,一定把有關某個人的情況,一點不漏地每個細節都告訴對方嗎?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往事,但是發過誓就應該始終有效。我要你看到,雖然遲了一些,我還是忠實地恪守諾言。
  
  整個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我今年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時日。我丈夫作為主任醫師調到R城的大醫院裏,搬傢的事情全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這當兒我女婿又帶着我女兒出差到巴西,把三個孩子留在我們傢裏。孩子們突然得了猩紅熱,一個接一個,我得護理他們……最後一個孩子還沒有完會病愈,我的婆母又去世了。一切都亂了套,我起先以為,自己能夠挑起這副重擔,可是不知怎地,這些事情讓我耗去的精力心血遠遠超出我的想像。有一天我丈夫默默地端詳了我一陣之後,對我說道:“我想,瑪格麗特,所幸孩子們都已經恢復健康,你應該關心一下你自己的身體了。你看上去疲憊不堪,你讓自己勞累過度了。到鄉下哪個療養院去呆上兩三個星期吧,這樣你又可以重新精力充沛了。”
  
  我丈夫說得有理,我承認我已心力交瘁,事實上情況還要糟。一有客人來,我便意識到這一點,——自從我丈夫在這裏就職以後,我們不得不應酬大批客人,還得外出做客——客人呆上一個小時,他說什麽,我就有些充耳不聞了。最簡單的傢務事我也常常忘記,而且忘記的次數越來越多。早上我得使勁強迫自己才能起床。我丈夫想必用他那清澈的、訓練有素的醫生眼光,診斷出我這身心極度疲憊的狀況。我的確別無所缺,衹缺少十四天休養。兩周之內,不去想廚房,不去想內衣床單,不去想做客訪問,不去想每天的瑣事,兩周之內,一個人呆着,衹做我自己,而不是衹做母親、外婆,家庭主婦和主任醫師的夫人。碰巧我居孀的姐姐有時間到我們傢來,這樣我不在傢一切也都有人照顧,我沒有了後顧之憂,便聽從了丈夫的忠告。二十五年來我第一次獨自離傢休假,是的,我甚至事先就懷着某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這次全身放鬆會給我帶來新的活力。我丈夫叫我在一傢療養院療養。衹在這一點上我拒絶了他的建議,儘管他很周到,事先給我選定了一傢療養院,他和這傢療養院的院長是青年時代的朋友。我之所以拒絶,是因為那兒仍有許多人,還有熟人,在那兒又要講究繁文縟節,應對進退。而我別無所求,衹求和我自己在一起,兩周之內,看看書,散散步,做做夢,不受幹擾地多睡一會兒。兩周之內不打電話,不聽收音機,兩周之內,沉默無言,兩周之內平靜無憂地做我自己,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多年來我無意識地,別無所求,衹嚮往這種完完全全的徹底沉默和徹底休息。
  
  我於是回憶起我們婚後最初幾年住在波岑的情景,我丈夫當時在那兒當助理醫生。有一次,我們徒步三小時。爬到山上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裏。在一個小得可憐的市中心廣場邊上,面對着教堂,有一家乡下旅店。這類旅店在蒂羅爾很常見,房子用又寬又大的四方石塊蓋在平地上,二層樓上面是寬闊的、遮住全屋的木頭屋頂,有一個寬敞的露臺,這一切全被葡萄葉簇包圍起來。當時正值金秋季節,葡萄葉簇像是殷紅的可又使人清涼的火焰圍着房子熊熊燃燒。旅館左右兩側蹲着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和寬闊的𠔌倉,頗像忠實的狗,而旅館則敞開胸懷站在柔和的飄浮的白雲下面,遠眺前面綿延無盡的群山全景。
  
  我當時站在這傢小旅店前面,充滿了憧憬,幾乎像着了魔似的。你肯定知道這種情況:在鐵道上,或在漫遊時一眼看見一幢房子,突然産生一個念頭:為什麽不生活在這裏?住在這裏肯定會感到幸福。我相信每個人有時都會閃過這樣的念頭,衹要在什麽地方你曾長久地註視過一幢房子,心裏暗自産生在這裏可以幸福生活的秘密願望,那裏感性的形象隨着每根綫條都會印進你的記憶之中。時隔多年,我還回憶起窗前紅色和黃色的花盆,以及二樓的木頭走廊,那裏晾挂着的被單內衣,像彩旗一樣紛飛飄舞;我回憶起塗了顔色的百葉窗,藍底上塗了黃色,當中刻着小小的心型圖案;我還回憶起屋脊的木梁,上面有鸛鳥的小巢。有時候,心情煩亂,我會突然想起這幢房子,想到那裏去住上一天。我會以一種夢幻似的半清醒半混沌的狀態這樣想着,就像人傢想像一些不可能辦到的事情那樣。難道現在不是實現這個幾乎已經消逝的舊日願望的最好機會嗎?山上這座花花緑緑的房子,這傢旅館,沒有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討厭的舒適設備,沒有電話,沒有無綫電,沒有來訪者和各種繁文縟節,難道這不就是治療過分疲勞的神經的對癥良藥嗎?正當我把這旅館喚回記憶之中的時候,我就已經覺得聞到了山風帶來的濃烈、馥鬱的芳香,聽見了鄉間悠遠的牛鈴的叮當聲響。單憑回憶,我便第一次鼓起新的勇氣並且精神振奮。這種靈機一動似乎是完全無緣無故地涌入我們的腦海,事實上是長久以來藏在腦中、潛入心底、等待已久的願望突然放射出來。我丈夫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夢見過這幢多年前曾經見過一次的小房子。聽我說起,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就鼓勵我嚮那兒打聽一下。那兒的人回答,三問客房全都空着,我可以隨心所欲,任意選擇。我心想,這樣更好:沒有鄰居,不用談話,我就乘坐下一班夜車。第二天早上,一輛鄉間的單駕小馬車就帶着我的箱子,慢慢悠悠地把我送上山去。
  
  我發現一切都妙不可言,完全像我所能希望的那樣。房間裏配備了發亮的鬆木製作的簡單傢具,光潔明亮。沒有別的旅客,陽臺由我獨自使用。從陽臺上可以一直看到無邊無際的遠方。看一眼洗刷得鋥亮,幹淨得發光的廚房,我這有經驗的家庭主婦就知道,我在這裏定會得到最好的伙食。旅店女主人是一位體型幹瘦,態度親切,一頭灰發的蒂羅爾女人。她再一次嚮我保證,我在這裏不用害怕會受到任何打擾或者任何來訪者的騷擾。當然每天晚上七點鐘以後,村公所書記官、憲兵隊長和另外幾位鄰居會到旅店裏來喝酒,玩牌和閑聊,但是這些人全都輕聲輕氣,到十一點他們又都各自散去。星期天做了禮拜以後,說不定下午也會熱鬧一些,因為從山坡上,農莊裏會有一些農民過來,不過我呆在自己房間裏幾乎什麽也聽不見。
  
  白天陽光實在明媚,我無法久久呆在房裏。我把隨身帶來的衣物從箱子裏取出來,讓他們給我一塊上好的鄉間褐色面包和幾片冷肉,然後出門散步,踏過草地。嚮上攀登,越走越高。大自然的一切都敞露在我面前,細浪翻滾的河流在山𠔌裏流淌,高山頂峰戴着白雪花環,和我一樣自由自在。我感到陽光一直射進我的毛孔。我走啊走啊,一個勁地走。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一直走到阿爾卑斯山草地的最高處。在那裏我攤開手腳,躺在柔軟、溫暖的苔蘚上,伴着蜜蜂的嗡嗡聲,山風有節奏地輕輕吹拂,巨大的寧靜籠罩着我,我感覺到嚮往已久的寧靜。我愜意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夢幻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我已入睡,何時入睡。直到涼意浸入我的肢體我纔醒來。已經快到黃昏時分,我大概足足睡了五個小時。這時我纔知道,我是多麽疲勞,可是我的神經和我的血液都已感到清新。我踏着堅強、堅定、富有彈性的腳步走了兩個小時,回到我的小旅館裏。
  
  女店主已經站在門口。她有些擔心我迷了路。我已饑腸轆轆,她建議立刻為我做晚餐。我不記得幾年來曾經這樣餓過,便非常樂意地跟她走進酒店。這是一間昏暗低矮的房間,裝有木頭護壁,桌上鋪着紅藍方格的桌布,讓人感到舒適,墻上挂着羚羊角和交叉的步槍。那碩大的藍釉磚砌的火爐,在這暖和的秋日雖說並沒有生火,房間裏卻有一股舒適的固有的暖意。我看那些客人也很順眼。一共四張桌子。憲兵隊長,稅務官和村公所書記官,圍着一張桌子在玩紙牌,每人身邊放着一杯啤酒。另一張桌旁坐着幾個曬得黝黑的農民,他們強壯有力,模樣粗野,胳臂肘支在桌上。像所有的蒂羅爾人一樣,他們寡言少語,衹是一個勁地吸着他們長把的瓷製煙斗。看得出來,他們白天幹活很是辛苦,衹想休息一下,實在太纍,懶得思索,也懶得說話。這些農民,為人誠實,規規矩矩,看着他們那像木雕一樣堅硬的臉,你會感到舒服。在第三張桌旁坐着幾個馬車夫,小口啜飲着烈性的大麥燒酒。他們也渾身疲憊,一聲不吭。第四張桌子是為我鋪設的。不久桌上就放了一大盤烤肉,我要不是吹了山風,餓得發慌,平時我是一半也吃不下去的。
  
  我從房裏帶了一本書下來,打算在這裏看看書,但是坐在這安靜的房間裏,置身於這些和藹可親的人們中間,很是舒服。他們在你身邊既不打擾你,也不使你感到壓抑。有時候門一開,一個金發男孩進來,為他父母來取一罐酒,一個農民進來,從我身旁走過,在櫃臺旁喝上一杯。一個女人走來,和女店主輕聲聊天。女店主則坐在櫃臺後面,給她的孩子們或者孫子們補襪子。人來人往,悄無聲息的節奏美妙已極,讓你看了舒服,並不使你心煩。我在這種安適的氣氛中感到心曠神怡。
  
  我就這樣坐了一陣,做夢似的,一無所想。大概在九點左右,門又打開了。這一次可不像那些農民進來,慢悠悠地安詳地把門推開,門被突然撞得大開。進來的那個男人,不是馬上把門關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門坎上,似乎還沒完全下定决心,是不是該進來。然後他一甩手把門關上,比別人關門的聲音要響得多。他環顧四周,用低沉洪亮的聲音說了聲:“上帝祝福諸位,先生們。”嚮大傢問好。這聲音有些做作,不像農民的問候,立刻引起我的註意。在蒂羅爾的鄉村酒店裏,人們問好,通常是不用城裏人說的“先生們”的。事實上,這個花哨的稱呼似乎也沒有激起酒店裏的客人們多少熱情。沒有人擡頭看他,女店主安安靜靜地繼續補她的灰色毛襪,衹有馬車夫坐的那張桌子旁,有人不冷不熱地輕輕咕嚕了一聲“上帝祝福你”作為回答。這句話在蒂羅爾也同樣可以含有“見鬼去吧”的意思。這位怪客的奇特之處,似乎誰都見怪不怪。可是這陌生人並不因為這不友好的接待而變得手足無措。他以莊嚴的姿勢,把他那稍稍嫌大,絲毫不像農民戴的帽子慢慢地挂在一隻羚羊角上,帽沿因為常戴常脫已經磨爛,然後他挨桌打量,猶豫不决,不知該在哪張桌旁入座。沒有一個人開口嚮他發出邀請。打牌的三個人正以引人註目的熱忱,熱衷於他們的紙牌。坐在條凳上的農民一動不動,根本不打算擠一擠,騰出位子。而我自己也被這位陌生人古裏古怪的舉止弄得很不自在,惟恐他喋喋不休地饒舌,急忙把我的書打開。
  
  陌生人沒有辦法,衹好邁着顯然有些沉重的,不大靈活的腳步嚮櫃臺走去:“來杯啤酒,美麗的老闆娘,泡沫噴涌,鮮美爽口。”他相當大聲地要了酒。這個誇張激越的古怪聲調又一次引起我的註意。我覺得蒂羅爾的鄉間酒店可不是用這種文縐縐的腔調說話的地方,這位當了老奶奶的老實巴交的女店主身上,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勉強配得上這樣的奉承。果然如我預料,這個稱呼絲毫沒有對她産生特別的影響。她不答話,拿起一個陶製大肚子酒杯,用水涮了一涮,拿塊布擦幹了,從桶裏把酒杯裝滿——不算不客氣,可完全是無動於衷的樣子——隔着櫃臺,把酒杯推到客人面前。
  
  挂在鏈子上的圓形煤油燈恰好在櫃臺前面,懸在他的頭上,因此,我有機會更仔細地端詳這個奇特的客人。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五歲左右,身體已經發胖。他一進門我就發現,他走路拖着腳步,步履沉重。我作為大夫的妻子,多少積纍了一些經驗。我馬上看出他這種步態的原因,想必是一次中風,使他半身不遂。因為他的嘴也歪嚮一邊,左眼的上眼皮明顯的更鬆垂,這就使他的臉帶有扭麯的痛苦表情。他的服裝在一個山區小村裏是與衆不同的,他不穿鄉下農民穿的短上衣和他們通常穿的皮褲,而是穿一條鬆鬆垮垮的黃色長褲,從前想必曾是白色的。還有一件上衣,顯然早已嫌小,而且肘部已經磨亮,有破裂的危險;一根領帶係得歪歪扭扭,像條黑繩子似的從他那肥胖、變粗的脖子上挂了下來。他這身裝束透着落魄潦倒,可是這人很可能曾經一度氣宇軒昂。他的天庭飽滿,配着濃密蓬亂的自發,頗有點懾人的威儀,可是在濃重的眉毛下面卻顯出衰頽的景象。發紅的眼皮,蓋着一雙模糊的眼睛,面頰鬆弛布滿皺紋,垂落到鬆軟腫脹的頸脖。他不禁使我想起曾經在意大利看見過的羅馬帝國後期皇帝的面具,帝國淪亡時期的某位皇帝。
  
  在最初的一剎那,我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這樣強烈地吸引我如此專註地觀察他,但我立刻就懂得,我千萬要小心謹慎,不得嚮他暴露我的好奇。因為顯然,他正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談天,似乎有一種內在的壓力,迫使他說話。他那微微發抖的手,剛把杯子舉起來喝了一口,他就大聲發表意見:“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說着環顧四周,沒有人答理他。玩牌的人洗牌分牌,其餘的人吸着煙斗,大傢似乎都認得他,可是由於什麽我不知道的原因對他並不好奇。
  
  最後他憋不住了。他拿起杯子,走到農民們坐的那張桌子旁邊,“先生們,請騰點位子給我這把老骨頭。”農民們在條凳上擠了一擠,對他不再表示註意。一時間,他不吭聲,衹是把半滿的杯子交替地往前往後挪動。我又看見,他的手指挪動時在發抖。最後他把身子往後一靠,開始說話,而且說得相當大聲,看不出來,他在跟誰說話,因為身邊的兩個農民明顯地表示反感,不願和他打交道。他其實是衝着大傢說話。他說話——我立刻感覺到——就衹是為了說話,就衹是為了聽自己說話。
  
  “今天這可是件事。”他開口說道,“伯爵先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這沒說的。他乘坐汽車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來,不錯,為了我的緣故把車停了下來。他說他和孩子們乘車下山到波岑去看電影,問我是否有興趣跟他們一起去——真是個高雅的紳士,有教養,有文化,懂得贊揚別人的功績。對這樣的人是不能拒絶的。再說我也懂得怎麽做纔得體,於是我就乘車同去,當然是坐在後座上,坐在伯爵先生旁邊,跟這樣一位先生同車,怎麽着也是一件榮幸的事。我就讓他把我帶到開設在主要大街上的那傢電影院去:很有氣派,好多廣告,好多電燈,就像舉行教堂落成典禮似的。好吧,幹嘛不去看看英國先生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國先生弄的玩意,看看他們花了大錢為我們拍的片子。他們說電影這玩意也應該算是一種藝術,呸,見鬼去吧。”他說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錯,我說了,見鬼去吧。他們把什麽樣的垃圾搬上了銀幕!這對藝術來說簡直是恥辱,對於擁有莎士比亞和歌德的世界來說也是恥辱!一開頭先來一些花花緑緑的畜生搞的五顔六色的雜拌,傻得要命,——好,我不說什麽,也許孩子們看了會高興,對誰也沒有害處。可是接下來他們演了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這玩意應該禁演,以藝術的名義禁止它上演。那些詩句,聽上去,就像是從爐子的煙窗裏發出的尖聲怪叫,這可是莎士比亞神聖的詩句啊。全劇弄得甜甜蜜蜜,庸俗不堪!要不是因為伯爵先生在場,我差點跳了起來,拔腿就跑,是他邀請我去的呀。用最純淨的金子製造出這樣一堆狗屎,一堆狗屎!我們這號人不得不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使勁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巨響。現在他已經大聲說話,幾乎是在嚷嚷。“今天的演員就演出這些東西——為了幾個錢,為了該詛咒的錢,他們把莎士比亞的詩句吐到機器裏,把藝術糟蹋得不像樣子。那我可要贊美街上的每一個了!我對比對這些猴子更加尊敬。這些猴子讓人把它們光滑的臉蛋放到一米多大,釘在廣告牌上。他們對藝術犯下了罪行,為此幾百萬幾百萬地撈進腰包。他們破壞了語言,生動的語言,衝着一隻漏鬥大聲吼叫莎士比亞的詩句,而不去教育民衆,教誨青年。席勒曾經稱劇院為道德學校,可是席勒現在已經不算數了,今天什麽也不算數了,衹有錢——那該詛咒的錢——纔算數,還有他們善於為自己做的廣告,纔算數。誰要是不精於此道,就活該死掉。可是我說,寧可餓死。對我來說,誰若把自己出賣給這該詛咒的好萊塢,就該上絞架!上絞架!上絞架!”
  
  他大聲嚷嚷,拳頭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有人咕嚕了一聲:“見鬼去吧,安靜點!聽你白癡一樣的鬍扯,都不知道在打什麽牌了!”
  
  老頭猛地一抽搐,仿佛要回敬一句什麽,他那已經失去光輝的眼睛剎那間閃出強烈激憤的光芒。可是接着,他又做出一個不屑一顧的動作,仿佛想說,回敬他們有失身分。兩個農民吸着煙斗,他用茫然的眼睛默默瞪着前方,沉默不語,遲鈍而沉重。看得出,他強迫自己默不作聲已不是第一次。
  
  我大吃一驚,我的心直哆嗦。這個受到屈辱的人身上,有什麽東西使我激動不已。我立刻感覺到,他以往想必曾經是個身分較高的人物,不知怎地——也許是由於酗酒——落魄到這般地步。我嚇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惟恐他或者別人會開始大鬧一場。從他進門,我聽見他的聲音那個瞬間起,他身上有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使我忐忑不安。但是什麽事也沒發生。他保持安靜,他的頭垂得更低,雙目直瞪着前方。我覺得,他仿佛在低聲對自己喃喃自語地說些什麽,誰也不註意他。
  
  這當兒,女主人從櫃臺旁站了起來,想到廚房裏去取什麽東西。我趁機跟她走進廚房,問她這人是誰。“唉,”她心平氣和地說道,“這個可憐的傢夥,住在這兒的窮人院裏。我每天晚上施捨一杯啤酒給他喝。他自己付不起酒錢。不過這個人不好對付。他從前曾經在什麽地方當過演員,大夥兒不大相信他從前曾經是個人物,對他不大尊敬,這使他很傷心。有時候大夥兒戲弄他,跟他說,要他給大夥朗誦點什麽。他就站出來,一口氣說上個把鐘頭,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有時候大夥送他一袋煙,請他再喝一杯啤酒。有時候大夥嘲笑他,他就大發脾氣。所以對他得小心一些。不過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兩三杯啤酒下肚,他就樂得不得了——是啊,他是個可憐蟲,這個老彼得。”
  
  “什麽,他叫什麽名字?”我非常吃驚地問道,也沒弄清楚,為什麽我大吃一驚。
  
  “彼得·斯圖爾岑塔勒,他父親曾經是這村裏的一個伐木工人,所以大夥兒把他收留在這兒的窮人院裏。”
  
  你可以想像,親愛的,為什麽我這樣吃驚,因為我立刻明白了這想像不到的事情。這個彼得·斯圖爾岑塔勒,這個潦倒落魄,淪落到窮人院裏的醉酒的癱瘓老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青春時期的上帝,我們睡夢中的主人。他就是彼得·斯圖爾茨,我們市立劇院的演員和頭號情人,對於我們來說,他曾經是崇高和典雅的化身。你知道這事——我們兩個,作為少女,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曾經這樣如醉如狂地崇拜他,這樣瘋瘋癲癲地愛過他。現然我也明白了為什麽他在酒店裏剛說第一句話,我心裏立刻就有什麽東西騷動起來。我沒有認出他來——戴着這張衰頽的面具,面目全非,憔悴不堪,我怎麽可能認出他來——但是他的嗓音裏還有些東西,能炸開瓦礫,讓人進入那掩埋已久的回憶。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嗎?他受到聘請,不知從什麽外省小城來到我們因斯布魯剋的市立劇院演戲,碰巧我們的父母允許我們去看他的首場演出,因為演的是出古典名劇,格裏爾派策的《薩福》,他演的是法翁,那個使薩福心亂神迷的俊美少年,可是等他登上舞臺,他卻使我們心亂神迷了。他穿了一身希蠟裝束,濃密的深色頭髮戴了一頂花冠,儼然是阿波籮的化身。他還沒有開口說出第一句臺詞,我們就激動得渾身哆嗦。我倆互相緊握着手。在這滿是小市民和農民的城市裏,我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男人。我們從最高一層樓的座位裏看不清他的化妝和服裝,這個外省小演負在我們眼裏就像是上帝派到人間來的高貴和典雅的象徵。我們小小的傻裏傻氣的心兒在我們年輕的胸中突突直跳;我們着了魔,在我們離開劇院時,已和原來判若兩人。既然我們是知心朋友,不想損害我們的友誼,便互相發誓,一同去愛他,一同去崇拜他。荒唐的事情便從這一瞬間開始。對我倆來說,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他更為重要,學校裏、傢裏、城裏發生的一切,都神秘地與他有關。其他種種,我們都覺得平淡無奇。我們不再酷愛書籍,衹在他的語言裏尋找音樂。我想,有好幾個月之久,我們不談別的,衹是談論他、議論他。每一天都從他開始;我們飛步跑下樓梯,為了在父母看報之前把報紙搶到手裏,為了知道分配他演什麽角色,為了閱讀評論文章。所有的文章在我們看來,對他的熱情贊揚都嫌不足,若有一句話對他不甚友好,我們就絶望之極。倘若另一個演員受到贊揚,我們就對那人深惡痛絶。唉,我們幹的傻事實在太多,我今天想出的不及其中的千分之一。我們知道,他什麽時候出門,到哪兒去。我們知道,他跟誰說話,我們嫉妒每一個可以陪他逛馬路的人。我們認得他係的領帶,他拿的手杖。我們把他的照片不僅藏在傢裏,也藏在我們教科書的包書皮裏。這樣我們在上課的時候,不時還能悄悄地瞄上一眼。我們發明了一種我們自己的手語,以便在上課的時候從各自的位子上能嚮對方證明,我們在想念他。我們把手指舉到額上,就意味着:“我在想他。”如果我們朗誦詩歌,我們就情不自禁地用他的聲調朗讀,直到今天我聽到他當時演出過的一些劇本,便衹聽到他的聲調,而不可能是別的。我們在舞臺出口處等他,悄悄地尾隨着他。我們站在他坐的那間咖啡廳對面的一個門洞裏,無休止地觀看他如何在那裏看報。我們對他如此崇拜,以致這兩年裏,我們從來不敢跟他說話或者和他相識。其他一些對他着迷的姑娘更加大方,會去求他簽名。是的,她們甚至敢在街上嚮他問好,而我們卻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可是有一次,他扔掉一個煙頭,我們把它像聖物似的揀起來分成兩半,你拿一半我拿一半。這種孩子氣的偶像崇拜推而廣之也波及與他有關的一切事物。我們非常羨慕他年老的女管傢,因為她可以侍候他、照顧他。她對我們來說便成了一個值得崇敬的人物。有一次,她在市場上採購,我們就提出幫她拎籃子。她誇了我們一句,我們就欣喜無比。唉,我們這兩個孩子,為了這個彼得·施圖爾茨,什麽傻事沒有幹過啊!而他對此一無所知或者毫無預感。
  
  如今我們已經上了年紀,都很理智,也許很容易把這些傻事看成半大不小的姑娘們常犯的癡迷行徑而報以輕衊的微笑,可是我不能瞞我自己,這種癡迷狀態在我倆當時已經變得相當危險。我相信,我們對他的迷戀之所以采取這樣誇大和荒唐的形式,是因為我們這兩個傻孩子曾經互相發誓,一同去愛他。這就决定了,一個想比另一個更加過分。我們每天不斷地互相促進,總在互相發明一些新的證據,說明我們一刻也沒忘記我們夢中的這位神明。我們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她們時而也為臉蛋漂亮的男孩子着迷,玩些幼稚天真的遊戲;而我們則把一切感情和一切熱情全都傾註在這一個人身上。在這如熾的兩年裏,我們所有的思想全都衹屬於他一個人。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經過這早年的瘋狂,我們後來居然還能以清醒、堅定和健康的愛情去愛我們的丈夫,我們的孩子,我們居然沒有把我們感覺的全部力量都耗盡在這無謂的感情誇張之中。但是,不管怎麽說,我們用不着為這段時間感到羞恥。因為多虧這個人,我們也生活在對藝術的之中,在我們的愚蠢之中畢竟還有一種神秘的嚮着更崇高、更純潔、更美好的境界進取的衝動。而這個境界極為偶然地恰好體現在他身上。
  
  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已變得如此可怕的遙遠,早已被其他的生活和其他的感情所掩蓋。可是當女店主嚮我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我着實大吃一驚。她沒有看出我的驚恐,真是奇跡。我們當年衹看見他置身於觀衆熱情洋溢的光環照射之中,把他當作青春和美麗的象徵,如此狂熱地熱愛過他。如今看見這個人淪落成乞丐,論落成接受施捨的人,被粗野的農民所嘲笑,年邁蒼蒼,疲憊不堪,已經不再為自己的沉淪感到羞恥,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我沒法立即回到酒店裏去,我看見他說不定會忍不住流下眼淚,或者不知怎地會在他面前暴露我自己。我先得定一定神,於是上樓回到我的房間,為了再好好回憶一下,這個人對於我的青春時代曾經意味着什麽。因為人的心很奇怪:許多年歲月流逝,我一次也沒有再回憶起這個人,他曾控製過我整個的思想,充滿我整個的靈魂。我可能死去而永遠也不再問起他。他也可能死去,而他對此一無所知。我在房間裏,沒有點燈,摸黑坐着,設法回憶這事那事,回憶開頭,回憶結尾。一下子我又重新經歷了全部業已逝去的日日時光。我自己的身體,在多年前已經生孩子的身體,仿佛又變成了少女的身體,瘦瘦小小,身量未足。我又是當年那個少女,心怦怦直跳,睡覺前坐在床上思念着他。我的雙手不由肉主地發熱,然後發生了一件叫我自己大為吃驚的事情,我簡直無法嚮你描述。突然間,我起先不知道為什麽,一陣寒噤透過我的全身,什麽東西震撼了我的內心。一個思想,一個特定的思想,一樁特定的回憶壓倒了我,讓我回憶起多少年來我一直不願回憶的一件往事。就在女主人提到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有什麽我不願憶及的事情在我心裏壓迫着我猛擠着我,就像維也納的弗洛伊德教授說的,我想“排擠出去”的東西——遠遠地排擠到我心靈深處,使我多年來的確把它忘得一幹二淨,那深埋心底的秘密之一,人們頑固地甚至對自己都加以隱瞞的秘密。當年我就是對你也隱瞞了這個秘密,連你我也隱瞞,而我曾經嚮你發誓,把有關他的事情全都告訴你。如今這個秘密倏然蘇醒,近在眼前。今天該輪到我們的兒女們,不久該輪到我們的孫子們去幹傻事了,我才能嚮你承認,當年在我和這個人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現在可以坦白地嚮你披露這個埋在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這個陌生男人,這個年邁的渺小的戲子。如今徹底崩潰,潦倒不堪,為了一杯啤酒,給農民們朗誦詩歌,被他們挪揄嘲笑。可是這個男人,愛倫,這個男人曾經在一個危險的時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裏。我的一生取决於他,全憑他隨心所欲地擺布。我的這些孩子很可能不會出生,我今天不知會在哪裏,會是個什麽樣的人。今天寫信給你的這個女人,你的這個女友,很可能會是一個不幸的女人。也許會和他自己一樣,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爛。別以為我這些話言過其實,我當時自己也沒有理解,我的處境是多麽危險,但是今天我清楚看到了,徹底懂得了我當時所不懂的事情。今天我纔知道,我欠這個為人遺忘的陌生人的情意有多深。
  
  我願盡可能詳盡地把這事告訴你。你還記得嗎,你當時正好快滿十六歲,你的父親突然調離因斯布魯剋。我現在還清楚地看見,你當時如何絶望地衝到我的房裏來啜泣不已,你不得不離開我,不得不離開他。我不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難過。我幾乎以為,你再也見不到他,我們青春時期的神明。而沒有他,對你來說,生活也就不成其為生活。我當時不得不嚮你發誓,把有關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嚮你報道,答應每個禮拜,不,每天都給你寫信,寫整整一本日記。一段時間內,我忠實地恪守諾言。對我來說,失去你也是個沉重的打擊,因為我還能嚮誰去傾吐肺腑,嚮誰去報道這些荒唐行徑——我們感情泛濫之際幹出的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話說回來,我畢竟還有他,我還能看見他,他屬於我一個人。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樂。可是不久,就發生了——你也許還記得——那個事件。關於這件事,我們衹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據說,施圖爾茨嚮劇院經理的夫人獻殷勤——至少後來人傢是這樣告訴我的——於是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後他就解聘。衹是為了給他面子,纔允許他最後一次登臺。人傢衹讓他再在我們的舞臺上演出一次,這樣說不定連我也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一生中再沒有比宣佈彼得·施圖爾茨最後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慘的了,我簡直像生了病。沒有人分擔我的絶望,沒有人聽我吐露心聲。學校裏老師們註意到我臉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傢裏我變得心情惡劣脾氣暴躁,我父親其實一無所知,也給我惹得發起火來,他不許我上劇院,以示懲罰。我嚮他苦苦哀求,也許求得過於激烈,過於衝動,結果把一切弄得更糟,因為連我母親這時也反對我了:她說看戲的次數過於頻繁,把我弄得神經激動,我必須呆在傢裏。此時此刻,我恨我的父母親,——是的,這一天,我的頭腦是這樣的昏亂,我是這樣的瘋狂,我恨他們,簡直不願再看見他們。我把自己關在房裏,一心想死,那種突如其來的,危機四伏的憂鬱嚮我襲來。這種憂鬱情緒有時對年輕人會變得相當危險。我呆呆地坐在一張小沙發裏,沒有哭泣——我過於絶望,反而欲哭無淚。我心裏有什麽東西冷似寒冰,忽而又像熱病使我渾身激奮。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奔跑,我打開窗戶,凝視着窗下的院子,四層樓高,我量了一下高度,心想要不要縱身跳下樓去。與此同時,我一個勁地看鐘:纔三點,戲是七點開演,這是他最後一次演出,而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別人會圍着他歡呼,而我卻看不見他,驀地我再也按捺不住。父母不許我出門,他們的禁令對我來說已無所謂。我拔腿就跑,跟誰也沒打招呼。我跑下樓梯,跑上大街,卻不知道到哪兒去。我心裏有某種亂糟糟的設想,想跳河淹死,或者幹出其他什麽荒唐的事情。沒有他,我絶不想再活了,衹是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生命。於是我滿街亂跑,要是朋友叫我,我也不回答人傢的招呼。我對一切都無所謂。在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復存在。突然,我不知道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就站在他的房子前面。我倆曾經常在對面的門洞裏等着,看他是否回傢,或者擡頭仰望他的窗戶。也許那混亂不堪的希望無意識地驅使我來到這裏,沒準碰巧還能見他一面。但是他沒有來,十幾個不相幹的人,郵差啦,木匠啦,市場上的一個胖乎乎的女商販啦,他們進出這幢房子,好幾百個毫不相幹的人在這鬍同裏匆匆來去,衹有他,衹有他沒來。
  
  事情後來怎麽發生的,我已記不清了。有什麽東西一下子驅使我過去。我跑過馬路,沿着他那房子的樓梯,一口氣跑上三樓,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門前;衹想接近他,衹想更接近他!衹想再跟他說些什麽,可不知道想說什麽。這一切完全發生在一種瘋狂着魔的狀態之中,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麽會這樣。我跑上樓梯跑得這樣快,也就是為了把所有的顧慮全都拋掉。我已經——我還沒有喘過氣來——我已經摁了門鈴。我今天還聽見那尖銳刺耳的鈴聲,然後是漫長的完完全全的寂靜,寂靜中我那突然清醒過來的心突突直跳。終於我聽見屋裏傳來腳步聲,沉重堅定,神氣活現的腳步聲,就像我在劇院裏所熟悉的那種。這一瞬間我恢復了知覺,我想從門前逃走,但是我因為害怕而渾身發僵。雙腳好像癱了似的,而我那小小的心兒己停止跳動。
  
  他打開房門,詫異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認識我或者認出了我。大街上,總有許許多多崇拜他的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圍着他擁來擁去,而我們兩個,其實是最愛他的,卻總是過於羞怯,看見他總是拔腿就逃。便是這一次我也是低着頭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擡頭看他。他等着,看我有什麽事要告訴他,他顯然把我當作給哪傢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傳遞什麽消息給他,“怎麽啦,我的孩子,有什麽事?”最後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鼓勵我道。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衹想……可是我不能在這兒說……”說着就停住了。
  
  他和藹可親地咕嚕了一句:“好吧,你進來吧,我的孩子,出什麽事了?”
  
  我跟着他走進房間。這是一間闊大的陳設簡單的房間,看上去零亂不堪;畫像已從墻上取下,箱子東一個西一個,衣物裝了一半,“好,那就說吧……你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又問道。
  
  突然之間,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的嘴裏迸出一些話來:“請您,請您留在這兒……請您,請您別走……呆在我們這兒。”
  
  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雙眉揚了起來,一道嚴峻的紋路深深印在他的唇邊。他明白了,又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來騷攏他。我擔心,他會粗暴地訓我一頓,但我身上可能有什麽東西激起了他的憐憫,使他同情我的孩子氣的絶望心情。他走到我跟前,柔和地撫摸了一下我的手臂:“親愛的孩子,”他說道,活像一個老師在對孩子說話,“我離開這裏,並不取决於我自己。現在這已無法改變。你來跟我說這番話,實在是一番好意。我們演戲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青年?有年輕人作為知音,始終是我最大的快事。但現在决定已經作出,我已無法更改。好吧,就像剛纔說的,”他往後退了一步,“你來跟我說這番話,這的的確確是你的一番好意。我謝謝你,望你繼續對我懷有好感,望你們大傢對我永遠懷有親切友好的回憶。”
  
  我明白,他這是和我告別。可恰好是這點使我倍感絶望。“不,請您留在這裏。”我抽抽搭搭地嚷了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留在這裏……我……我沒有您活不下去。”
  
  “你這孩子。”他想安慰我,可是我緊緊地摟住他,用我的雙臂緊緊地抱住他。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勇氣,哪怕去碰一碰他的外套呢。“不,請您別走。”我絶望地啜泣不已,“別讓我一個人留下!請您把我一起帶走。您不論到哪兒去,我都跟您走,……直到天涯海角……您想把我怎麽樣,都隨您……衹要您不離開我。”
  
  我不知道,當時我在絶望之中還跟他說了些什麽荒唐話。我緊緊地貼着他,仿佛這樣可以把他拉住,絲毫沒有預感到,我作出這如火的建議,使我自己陷進了多麽危險的境地。因為你也知道,我們當時還是多麽天真無邪,肉體之愛對我們來說,還是一個多麽陌生多麽不熟悉的思想。但是,不管怎麽說,我是一個年輕的姑娘,而且——今天我大概可以這麽說——是一個相當招人的漂亮姑娘,走在街上,男人都回過頭來看我。他是一個男人,當時三十七八歲,他當時對我完全可以想怎麽幹就怎麽幹。我的的確確會順從他;他不論想把我怎樣擺布,我都不會反抗。當時在他的寓所裏,濫用我的喪失理智,對他來說,衹是逢場作戲。在這一小時內,他把我的命運掌握在他手裏。倘若他卑劣地利用我孩子氣的急迫心情,屈服於他自己的虛榮心,控製不住他自己的欲望,抵禦不了這強烈的,誰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子。——今天我纔知道,當時我是處於危機四伏的境地。我現在感覺到,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把握不住自己。他讓我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並且挨近我顫抖的嘴唇。但是他終於控製住自己,慢慢地把我推開。“等一等,”他說道,幾乎是使勁掙脫自己,轉身嚮着另一扇門,“基爾歇太太!”
  
  我嚇得要命,本能地想拔腿就逃。莫非他想在這個老太太,他的女管傢面前取笑我?當着她的面把我嘲笑一番?這時女管傢已經走了進來,他轉過身去衝着她:“您想想,基爾歇太太。真是一番美意。”他對她說,“這位年輕的小姐特地來以全校的名義,嚮我轉達衷心的臨別問候。這不是非常感人的事嗎?”他又轉過臉來衝着我:“是的,請您嚮大傢表示我最真誠的謝意。受到青年的歡迎,也就擁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我一直認為我們這個職業的美好之處就在這裏。衹有青年對於美懷有感激之情。是的,衹有青年纔如此。你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親愛的小姐,我將永遠不忘你的這番好意。”——說着他握住了我的雙手——“永遠不會忘記。”
  
  我停止了流淚,他沒有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沒有使我蒙受屈辱。他還繼續對我表示關懷,因為他轉身對女管傢說:“要不是我們有這麽多事要做,我多麽想和這位可愛的小姐多聊一會兒。這樣吧,請您送她下樓,一直送到門口,祝您萬事如意,再見!”
  
  後來我纔明白,他為我想得多麽周到。他派女管傢一直送我到門口,是為了愛護我,為了保護我。我在這小城裏也是有頭有臉的,隨便哪個壞蛋要是看見我這麽一個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從名演員的門裏溜出來,肯定會亂潑髒水。什麽事情對我危險,這個陌生人比我這孩子懂得更加透徹。他保護我,不讓我因為年輕,少不更事而受到危害。——事隔二十五年多,我現在看這點看得更加清楚。
  
  歲月一年年消逝,所有這一切我都已經遺忘,親愛的朋友,這不是很奇怪很令人羞愧的事嗎,這是因為我羞愧已極一心想要忘卻這一切啊。我從內心深處,從來也沒有感激過這個人,再也沒有打聽過他,再也沒有打聽過當時,在那天下午手裏掌握着我的一生,掌握着我的命運的這個人。現在這個人就坐在樓下,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一個徹底失敗潦倒不堪的廢人。一個乞丐,為衆人所嘲弄,除了我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是誰。衹有我知道,說不定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惟一還記得起他的姓名的人。我欠他欠得太多,現在也許可以有所償還了。我突然感到心情平靜下來,再也不感到心驚肉跳。我衹是有些羞愧,我竟然會這樣不公平,這樣長久地忘卻。這個陌生人在我一生的一個關鍵時刻,對我的態度曾經是這樣的高尚。
  
  我又下樓走進酒店,總的說來,大概衹過去了十分鐘,什麽也沒有改變。打牌的在繼續打牌,女店主在櫃臺旁縫什麽東西,幾個農民睡眼惺忪地抽着他們的煙斗。他也坐在他的位子上,沒有改變姿勢,面前放着空啤酒杯,他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這時候我纔註意到,在這張神情睏惑的臉上布滿了多少悲哀,在沉重的眼皮底下,目光呆滯,嘴巴因為中風歪嚮一邊,顯出痛苦而陰沉的神情。他落寞陰鬱地坐着,雙肘支在桌上。支撐他那前傾的頭,抵禦倦意,不是瞌睡引起的睏倦,而是對人生感到的疲倦。沒人和他說話,沒人理會他。他坐着,活像一隻羽毛剝落的灰色大鳥,蹲在籠子裏的暗處,也許正夢想着他往日還能展翅飛翔,穿過太空時享受的自由。
  
  門又打開了,又有三個農民邁着沉重的拖沓的腳步走了進來,要了啤酒,然後環顧全屋尋找座位。“去,靠邊!”其中之一相當粗暴地嚮他發號施令。可憐的施圖爾茨擡起眼來直勾勾地望着。我發現,人們對他使用的這種粗暴的輕衊態度,使他受到污辱,可是他已經疲憊不堪,受過太多屈辱,已不再自衛或者爭吵。他默默嚮旁邊挪動了一下,把他的空酒杯跟着推到一邊。女店主給其他人端來滿滿的酒杯。我看見他目光貪婪如饑似渴地望着別人的杯子,但漫不經心的女店主無視他那無聲的請求。人傢施捨給他的那一份他已經得到,他還不走,那是他自己的過錯。我看見他再也沒有力氣進行反抗,他這把年紀,不知道還會受到多少屈辱和欺凌啊!
  
  這一瞬間,終於閃過一個念頭,使我豁然開朗。我不可能給他什麽真正的幫助,這我知道。我不可能使他,使這個已經精力衰竭,意志消沉的人再煥發青春,但是我或許能夠多少給他一些保護,使他免遭這種輕衊的痛苦,還能幫助這個已被死神的尖筆畫了記號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在這偏僻的村子裏輓回一些他的聲譽。
  
  於是我站起身,相當引人註目地走嚮他的桌子,他就擠在農民當中。這些農民看見我走過去都不勝驚訝地擡起頭來。我對他說:“也許我有幸和宮廷演員施圖爾茨先生談話吧?”
  
  他怵然一驚,好比一次電擊透過他的全身,連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皮也擡了起來,他凝視着我。有人用他過去的姓稱呼他,這兒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這個姓,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記了這個姓。我甚至稱他官廷演員,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當過宮廷演員。這個意外實在過於強烈,他甚至沒有力氣站起身來。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遊移不定;說不定這也是一個早有預謀的玩笑。
  
  “沒錯……這是……這過去曾是我的姓。”
  
  我嚮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高興了,……我深感榮幸。”我故意大聲地說,因為現在必須大膽地撒謊,為了讓人傢對他表示敬意,“我雖說從未有幸欣賞您在舞臺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嚮我談起您。他在中學時代,常常上劇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魯剋。……”
  
  “是的,是在因斯布魯剋,我在那兒呆了兩年。”他臉上的表情突然開始活躍起來,他發現,我並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您簡直沒法想像,宮廷演員先生,他和我談您談了多少,我對您的情況知道得多麽詳盡!啊,我明天寫信告訴他,說我有幸在這裏遇見您,他一定會對我羨慕不已。您想像不到,他至今還崇拜您。不,他常常對我說,誰也無法和您扮演的波薩侯爵相匹敵,連凱因茨也不行,推也沒法和您演的馬剋斯·彼柯洛米尼,萊昂德爾相提並論。我想,我丈夫後來又特地趕到萊比錫去了一次,就是為了看您登臺演出,可是到時候他又沒有勇氣和您打招呼。不過您那個時期的照片他還都保存着,我真希望您能光臨寒捨,看看這些照片保管得多麽精心。能多聽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會欣喜若狂。也許您可以幫我個忙,給我說點什麽,我以後好把這些事都告訴他……我衹是不知道,是否打擾您。或者說,我是否可以請您坐到我這張桌子上來。”
  
  他旁邊的幾個農民擡起頭來直瞪着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往旁邊挪動。我看到,他們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羞愧。他們迄今為止一直把這老人當作一個乞丐對待,有時賞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開開玩笑。我,一個陌生女人,對待他的態度這樣尊敬,他們第一次心生懷疑,沒準這老人是個人物,人傢在外面認識他,甚至崇拜他,這使他們感到不安。我故意用謙恭的語氣請求和他談話,就像乞求莫大的榮耀,這種語氣開始發揮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邊的農民催他道。
  
  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好像從夢中站立起來。“很樂意……樂意。”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發現他在使勁壓抑他興高采烈的情緒,他這個老演員此刻正在和自己搏鬥,不要在別人面前暴露他是多麽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就仿佛這種邀請和欣賞對他來說純粹是司空見慣不言而喻的事情。擺出一副在劇院裏學來的尊嚴的樣子,他慢吞吞地踱到我的桌旁。
  
  我大聲點酒:“請上一瓶葡萄酒,為了對宮廷演員先生表示敬意,來瓶上等名酒。”現在連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的施圖爾岑塔勒,居然是個宮廷演員,是個名人?既然這個從大城市來的陌生女人對他這樣尊敬,他身上想必有點玩意。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姿勢畢恭畢敬,和先前完全不同。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對他對我都奇妙無比。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情況說給他聽。我假裝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訴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個角色,知道那位評論傢的姓名,知道此人寫的每一行關於他的評論。他簡直驚訝得暈暈乎乎。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來客座演出。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絶獨自一人到臺前謝幕,把他拉着一同上臺,後來晚上還建議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稱。他一再像做夢似的表示驚訝:“這個您也知道!”他早就以為自己已被人遺忘,被人埋葬,現在伸過來一隻手,敲敲他的棺材,把他從棺材裏拉了出來,杜撰出他實際上從未擁有過的榮譽。既然自我欺騙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大世界裏獲得過榮譽,對此深信不疑。“唉,這個您也知道,而我自己早已把它忘得一幹二淨了。”他一個勁地囁嚅着說。我發現,他得拼命使勁,不泄露他內心的感動;他有兩三次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他那塊髒兮兮的手絹,轉過臉去擤鼻涕,實際上卻是很快地擦去那順着他憔悴不堪的面頰嚮下直流的眼淚。我註意到了這點,看到我能使他高興,看到這個病魔纏身的老人在死之前又一次感到幸福,我的心都顫抖了。
  
  我們就這樣在一種忘情狂喜的狀態中一直坐到夜裏十一點,然後,那位憲兵隊長非常謙虛地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我們,現在已到戒嚴時分。老人顯然大吃一驚,難道天上的奇跡會在人間發生?他恨不得還坐上幾個小時。聽人傢講述他的事情,沉湎於對自己的幻夢之中。
  
  可是我很高興聽到憲兵隊長的提醒,因為我一直在擔心,他最終還是會猜出事實的,所以我請求大傢:“我希望,先生們能勞駕,送宮廷演員先生回傢。”
  
  “非常樂意。”大傢異口同聲地說,一個人恭恭敬敬地給他拿來他那頂破舊不堪的帽子,另一個扶他站起來。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再也不會嘲笑他,再也不會笑話他,再也不會傷害他——這個可憐的老人,他曾經是我們青春時期的幸福和苦難啊。
  
  當然,在最後分別的時候,他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尊嚴。他感動已極,再也無法控製感情,淚水突然從他那疲倦衰老的眼睛裏大顆大顆地涌流出來。和我握手時,他的手指都在發抖。“啊,善良、仁慈的夫人。”他說道,“請您代我嚮您的先生問好,請您告訴他,老施圖爾茨還活着。說不定我還會再度復出,重上舞臺。誰知道,誰知道,也許我還會再次恢復健康。”
  
  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扶着他,但是他幾乎身板筆直地走路,一股新的傲氣使得這個潦倒不堪的人又振作起來。我聽見他的嗓音裏又有另外一種高傲的聲調。他在我的生活開始之時曾經幫助過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結束之時,我總算也幫了他一把。我償還了我欠的舊債。
  
  第二天早上我嚮女店主表示歉意,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風對我來說過於強烈。我試圖給她留一筆錢,讓她從現在開始,不要衹給那可憐的老人一杯啤酒,他想喝就給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這下我可碰上了本鄉本土的傲氣。女店主說,不必了,她自己就會這樣幹。村裏人原來不知道這個施圖爾岑塔勒曾經是一個這樣偉大的人物,全村對此都感到榮幸。村長已經作了安排,從現在起,每個月該額外再多給他點錢。她保證,他們大傢都會很好地關心他。於是我就給他留下一封信,一封洋溢着感激之情的信,感激他如此善良好心,把整整一個夜晚贈送給我。我知道,在他去世之前,他會成千遍地讀這封信,並且把這封信拿給每個人看。他現在會一而再地幸福地做着關於他的榮譽的虛假幻夢,直到生命終結。
  
  我這樣快地休假回來,我丈夫非常驚訝。看到我離傢兩天變得臉色這樣新鮮,情緒這樣歡快,更是不勝驚訝。他稱之為一次奇跡療養。可是我並不能從中找到任何奇妙的東西。沒有什麽東西比感到幸福更能使人健康,而除了使別人幸福再也沒有更大的幸福。
  
  這樣,我也嚮你償還了我少女時代欠你的一筆債。現在你知道了關於彼得·施圖爾茨的所有的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往日最後的秘密。
  
  譯者:張玉書
  小說的主人公是奧地利某小鎮上的一個郵政局的女職員,名叫剋莉斯蒂娜。小鎮上的生活單調沉悶,郵局裏的工作枯燥乏味,菲薄的薪金,寒磣的環境,缺乏生活情趣,毫無生活享受,註定了在貧睏中苦熬歲月,瞻望前途,黯然神傷,突然間飛來意想不到的佳音:她的闊氣的姨媽和姨夫將從美國前來。剋莉斯蒂娜的生活於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醜小鴨一夜之間變成了小公主,不僅地位發生變化,吃穿用度也隨之改變,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用品,高級衣衫,豪華飯店,乘車兜風,全都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剋莉斯蒂娜的生活。周圍的人對她的態度也頓時大變,這樣令人驚愕出人意料的變化怎能不使她心醉神迷,恍若置身夢中。
  偶識此道 (巧識新藝另一中文譯本)
  
  一九三一年四月的一個奇妙的早晨,潮濕然而卻充滿了陽光的空氣美極了。它像塊夾心糖那樣可口,甜滋滋涼踏踏的,又濕潤又亮堂,春天的精華,純粹的活性氧。在斯特拉斯堡大街的中心地段,人們意外地居然呼吸到從田野和大海上升騰起來的芬芳。這種迷人的奇跡是由那反復無常的四月裏常有的陣雨造成的,春天慣用這種陣雨以最頑皮的方式宣告它的來臨。還在路上的時候,我們的火車就追趕着烏雲。那烏雲黑壓壓的一片,緊貼在地平綫上。
  
  直至摩烏附近——已經看到散落在城郊的像兒童積水似的房屋,從一片濃郁的緑蔭上空出現了耀眼的廣告,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中年英國女入開始在座位上收拾她的十四衹瓶子、盒子和旅途用品,——那厚厚的、脹滿了水的烏雲纔决了口。黑沉沉的鉛色烏雲,其勢洶洶,從埃佩爾內城起就和機車賽跑。决口的信號是一束小小的蒼白的閃電,霎時間一股股水流好鬥地噴嚮地面,發出了隆隆的聲音,像機關槍似的把一顆顆濕流涌的子彈掃嚮行駛着的列車。車窗在準確射來的雨彈打擊下淌着眼淚;機車甘拜下風,嚮地面垂下了它那灰色的煙旗。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衹有沉重的雨點捶打着玻璃和金屬;火車在光亮的鐵軌上飛馳着,躲避大雨的襲擊,猶如一隻被追逐的野獸。我們順利地到達車站,站在有頂篷的站臺上等候着搬運行李的工人,可你看吧,在灰白的雨雲後面的空地上,林蔭大路的景色又光彩奪目地顯現出來,強烈的陽光用它的三齒叉刺穿了正在逸去的烏雲,房屋的正面隨即像擦過黃銅似的閃着亮光,天空呈現大海般的蔚藍。城市脫下雨衣,站了出來,顯出一副神聖的景象,宛如阿芙浴迪特·安娜迪奧梅娜閃着裸體的光澤從海浪中出來。一時間,人們從左右無數藏身避雨的地方涌到了街頭;他們抖落身上的雨水,贈笑着,各奔東西;
  
  被堵塞的交通恢復了,無數的車輪又在擁擠的大街上滾動起來,發出了轟隆轟隆和咕喂咕略的響聲,混合一片。重現的陽光使萬物充滿生機,喜氣洋洋。就連林蔭大道上的被緊緊地夾在堅硬的柏油路面中的衰微的樹木,淋了一場大雨之後,也在嚮煥然一新、瓦藍瓦藍的天空慢慢地綻開了小指般尖細的苞蕾,試圖噴放出少許的馨香。它們的嘗試真的成功了。一個奇跡中的奇跡:在巴黎的心髒,斯特拉斯堡林蔭大街的中心,一時間明顯地聞到了慄子花的縷縷清香。
  
  在這個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裏,還有第二件樂事:我一來到巴黎,直到下午都沒有約會。
  
  巴黎市四百五十萬居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人等待着我的到來。這樣,我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願做什麽就做什麽。衹要我樂意,就可以隨隨便便地在城裏遊逛或者看看報紙,可以在咖啡館裏閑坐一會地或者用餐,要麽就去博物館,瀏覽商店櫥窗裏的陳列品,或者在沿岸大街的舊書攤上翻閱書籍;我可以給朋友們打打電話或者幹脆就凝視那藍色的充溢甜蜜空氣的天空。然而幸運的是,出於無所不知的本能,我做了最理智的事:即什麽也不做。我沒有任何計劃,給自己充分的自由,擺脫了任何願望和目的,機遇的車輪隨便把我帶嚮任何地方,也就是說,聽任大街上的人流的衝擊,我被慢慢地推到岸邊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店,快速地穿過人行橫道上的人流。最終人的波浪將我拋到林蔭大道上。我感到一種愜意的疲勞,就坐在林蔭大道和德魯奧特大街拐角的一傢咖啡館門前的座位上。
  
  我舒服地靠在柔軟的藤椅上吸着香煙,心裏想:我又在這裏了。這就是你啊,巴黎!
  
  老朋友,整整兩年設和你見面了,現在讓我們面對面好好看看吧。巴黎,你可說話呀!讓我看看你這兩年都學到些什麽。開始把你那部絶妙的有聲電影《巴黎的林蔭大。道》演給我看,一這是一部光和顔色以及有成千上萬不拿報酬和數不清的道具演員參加演出的傑作。
  
  還有你那無法模仿的、丁丁當當、嘎嘎作響、高亢熱鬧的喧囂的街頭音樂!別吝嗇,快一點,讓我看看你都能幹些什麽,讓我看看,你是誰,拉起你那大手風琴,奏起十二音階、全音階的街頭音樂,讓你的那些汽車飛馳,讓你的那些小商販高聲叫賣,讓你的那些廣告大喊大叫,讓你的那些喇叭鳴鳴鳴叫,讓你的那些商店閃閃發光,讓你的那些行人飛快奔跑——我就坐在這裏,睜大了眼睛,我既有閑暇又有興致觀看、一諦聽,直到眼花心醉。喂,別吝嗇,別隱瞞~多一點,。再多一點,大聲點,再大聲點,喊了再喊,叫了再叫,讓喇叭鳴了再鳴,讓那丁丁當當的聲音響了再響,這不會使我疲倦,我全部的感官都對你開放。
  
  快,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我,正如我已準備把自己都奉獻給你。你這無法仿效和永遠嶄新、永遠迷人的城市!
  
  這個非凡的早晨裏第三件樂事,就是我已經感覺到我的神經在受着某種刺激,我的好奇心又被激發起來了,像多半在旅行或失眠之後發作起來的那樣。每逢這樣的日子,我就覺得自己成了兩個我,甚至成了更多個我。這時,我不滿足於自已被束縛在自個兒的生活之中,有什麽東西從內部擠迫着我,綳緊了我,仿佛我一定得把自己從軀殼中掙脫出來,就像飛蛾從它的蛹殼中掙脫出來一樣。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每~根神經都彎麯成一根根纖細、灼熱的小鈎;突然感覺到這樣的耳聰目明,一種幾乎令人不舒服的清晰使我的瞳仁和我的鼓膜變得更為敏銳。我的目光所觸及到的一切東西,都使我覺得神秘。
  
  我能整個小時地看着築路工用風鎬把一塊塊瀝青掘起來,僅是這樣的觀看就能使我如此強烈地感受着他的工作,以致他的肩膀的每一下顫動都不由地傳給了我;我能無休止地站在別人傢的窗戶前,想象着住在裏面或可能住在裏面的一個陌生人的命運;我能整小時整小時地盯住一個行人。出於無聊的磁石般的好奇心跟蹤着他。而與此同時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行為會使任何一個偶然註意到我的人覺得是不可理解的和愚蠢的,但這種幻想和樂趣對我的吸引力比任何劇院的演出或任何書中所寫的驚險故事都要強烈。也許,這種超等的刺激,這種神經質的洞察力,同地點的突然變換有着最自然的聯繫,是空氣壓力的改變以及由此而來的血液成分的變化所引起的結果;不過,我從未試圖弄清造成這種神秘的精神亢奮狀態的原因。可是,每次當它在我身上出現的時候,我往常的生活就像逝去的蒼白的薄暮,平庸的日子空洞無聊。衹有在這樣的時刻,我纔對自己本身的存在和光怪陸離的生活有充分的感受。
  
  就在那個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裏,我在這樣一種自我膨脹的狀態中,緊張而快意地坐在人流的河岸邊的扶手椅上,等待着,可自己並不知道在等待着什麽。但是,我帶着釣魚者的顫抖,雖則是輕微的、但令人感到寒意的一種顫抖在期待那魚漂的抖動。我本能地知道,我今天一定會碰到一件什麽事,或者一定會遇到一個什麽人,因為我是那樣眩暈地、迷惘地渴求着某種使我的好奇心的樂趣得到慰藉的東西。但是,大街並未提供給我什麽,半小時後我的眼睛便疲倦了,懶得再看過往的人群,而且我沒有什麽東西能分辨清楚了。在林蔭大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對我來說,業已不存在了。他們成了一片洶涌起伏的波浪,黃色的、咖啡色的、黑色的、灰色的禮帽、風帽和鴨舌帽匯成了這一切,還有那一張張塗着脂粉和末塗脂粉的面孔,他們成了一片令人作嘔的由人流匯成的污水,嚮前流動,顔色越來越單調,越來越灰白,我越看越疲倦。我像是看了~場拷貝復製得晃來晃去、模糊不清的電影,感到疲憊不堪。我想站起身來,繼續走。就在這時……就在這時,我終於,終於看到他了。
  
  起初,這個陌生人引起我的註意,是因為他一次又一次落入了我的視野。在這半個小時從我面前擁來擠去的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仿佛被一些無形的繩索曳着那樣四散而去,他們衹是匆匆地顯示一下他們的側面,他們的影子,他們的輪廓,於是就被那洪流永遠地裹挾而去。
  
  衹有這一個人老是一再地在一個地方浮現出來,因此我就發現了他。宛如拍岸浪頭有時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頑強勁兒老是把同樣的、骯髒的水草衝到岸上,用自己濕流灌的舌頭舔着它們,接着馬上又把它們拋起來再拖回去似的,這個人也是這樣:他老在人流的漩渦中浮現,幾乎每次都間隔一定的、差不多同樣長的時間,而且總在一個地方;他的目光總是同樣的低垂,令人驚奇的陰暗。除此而外,他身上再沒有什麽值得註意的東西了。餓得幹瘦的身體,穿着~件亮金色的夏外衣;這身外衣顯然是別人的,因為衣袖長得連手都露不出來;他穿着它過於寬大,長得與他的身材毫不相稱,而且式樣早就過時了;那張尖尖的老鼠臉上有兩片慘白的、仿佛褪了色的嘴唇,嘴唇上黃色小毛刷一樣的鬍子畏息地顫動着。這個可憐蟲的身材長得不合佈局,奇形怪狀:一個肩膀比另一個高,兩條馬戲團小醜式的腿,面部的表情惶惶不安。
  
  他在人流的漩渦中忽而從左邊,忽而又從右邊浮現出來。不時顯得悄然若失地停下腳步,像一隻小兔子偷吃燕麥似的,膽怯地窺探着,隨後鑽入太浪中又不見了。此外,他還有一點引起了我的註意,這個衣衫襤褸的人不知怎麽使我想起了果戈裏作品中的官吏,他近視得很厲害,或者笨得出奇。我不是一次,而是有好幾次看見,那些匆忙地邁着堅定腳步的行人推撞着這個糊裏糊塗的傢夥,幾乎把他從人行道上擠了下去。但他對此滿不在乎;他順從地躲到一旁,鑽入人群,接着就又出現了。他又到這裏來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他,大約半小時之內就看見他十到十二次之多。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更確切地說,開頭時使我惱火。我惱恨自己,因為我今天雖然如此好奇,卻不能立刻清透這個人想在這裏幹什麽。我的努力越是毫無結果,我的好奇心也就愈加強烈。真見鬼,你這個傢夥,你到底要幹什麽?你在等什麽呢?或者是在等誰?不會,你不是乞丐。乞丐可不是傻瓜,不會站在最擁擠的地方,在這裏誰也沒工夫把手伸到口袋裏給你掏錢的。你也不是工人,一個工人是不會在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悠然自得閑逛大街的。你更不會是在等一個姑娘,我親愛的,哪怕是一個老太婆,一個沒有姿色的女人也不會對你這樣的一個可憐的癟三鐘情的。那麽,請告訴我,你到底在這裏幹什麽?也許你是一個卑劣的旅遊嚮導,專幹那種勾當:碰一碰遊客的胳膊,從衣襟下拿出幾張壽宮照片,得到一定的酬金後,你就讓他享受~番索多姆和葛莫拉城的歡樂?不,也不像,因為你和誰都不說話,相反,你膽怯地給人們讓着路,低垂着一雙詭摘得出奇的眼睛。見你的鬼,你這鬼鬼祟祟的傢夥,到底是幹什麽的?你在我的領地內幹什麽呢?現在,我已經盯住他不放了;五分鐘之後,我就産生了,一種狂勁。我要弄清楚,這個穿亮金色外衣的傢夥為什麽要在林蔭大道上擠來擠去。突然、我猜到了:他是個偵探。
  
  是個偵探,是個換了裝的。我完全是本能地認出了這一點。從完全細微的特徵,從他打量每個行人對所用的那種斜視的—一眼神以及他那監視人的目光認出了這一點。這是不可能認不出來的,在學習那一行的第一年就必須訓練眼睛。這可不那麽簡單:首先,他必須像用颳臉刀劃一條小縫那樣,迅速將目光從一個人身上一下子溜到他臉上,並在像鎂光燈閃亮似的一瞬間記住他的全部特徵,而另一方面,還要在心裏同局所要捕獲的罪犯的特徵加以比較。第二—一這一點更難——這種審視的目光一點也不能讓人發覺:不能讓你要尋找的人看出你是密探。我所註視的這個人擁熟地掌握了自己的行業。他像一個夢遊者一樣昏沉沉地、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任人們推搡,他毫不在意;可突然之間,他就以閃電般的速度——一仿佛照相機的快門咋噴一響似的——一將懶洋洋的眼皮一睜,那無比鋒利的目光就直嚮人刺去。顯然,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註意到這個正在履行職務的密探,而我要不是走運,也不會發現任何東西;如果不是在這值得祝福的四月日子裏我的好奇心突發起來,如果我不是這樣長時間地和惱火地守候着,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呢?
  
  這個秘密肯定在各方面都很精通自己的行業:他仔細研究過欺騙術,在出來捕獲獵物時裝扮成一個地道的街頭浪人,模仿着流浪漢的舉止、步態,穿着這種人的衣服,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是一些破布。通常在百十步的距離就能認出換了裝的,因為這些先生們不管他們換多少次衣服,也無法把他的職業上的尊嚴掩飾得一幹二淨,也從不能把這種騙術學到傢,因為他們不能瞭解對於從小就饑寒交迫的人們來說是完全自然而然的膽怯和謙卑的舉止。而他在裝扮成一個貧窮潦倒的人時,是那樣出奇地逼真,真使人佩服,他研究流浪漢的臉譜,精通每一個細節。就說這亮金色的大衣和略微歪到一邊的禮帽,這保持某種雅緻的最後努力吧,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考慮得多麽細膩;而那褲子上的綻邊和破舊的上衣則完全表明他是個窮光蛋。作為一個經過訓D練的捕人獵手,他無疑看到窮睏活像一隻貪食的老鼠一樣,首先是從邊上哨哨衣服的。那副饑餓的面孔同他那可憐的裝束相配極了:稀稀落落的小鬍子(很可能是貼上去的),颳得不幹不淨的面頰,巧妙弄亂的頭髮。任何一個沒有經驗的人都可能會賭咒發誓,肯定這個可憐蟲昨晚是在花園的長椅上過夜的,要不就是在局裏的板凳上。此外,他還用手捂住嘴,病態地咳嗽着,冷得龜縮在自己的夏季外衣裏,蹣跚地走着,仿佛四肢都灌了鉛似的。老天可以作證:這是一個化妝師創作的晚期肺結核病鬼的惟妙惟肖的傑作。
  
  我毫不羞愧地承認,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出色的機會,能在這兒親自去觀察一個官方的警探而興高采烈;與此同時,儘管在我內心某處的一個角落裏有一種感覺:在這樣一個值得祝福的、晴朗的日子裏,在溫柔的四月陽光照耀下,一個指望到老年領取退休金的換了裝的國傢官吏,竟在窺伺着一個窮漢,以便抓住他,把他從明媚的春光裏拽到牢房中去,這是多麽卑鄙啊!但不管怎麽說,這種監視把我吸引住了,我越來越緊張地註視着他的每一個動作,為自己發現每一個新的特點而神采飛揚。但是,突然之間我的這種渴求發現的樂趣煙消雲散了,猶如一塊冰糕在陽光下溶化了似的。我的推斷有點不對頭,有點不像是那麽回事。我又變得沒有把握了。他是偵探嗎!我越是犀利地觀察着這個古怪的遊手好閑的傢夥,就越是懷疑自己。他那副外表上的寒酸相,對於一個僅僅用來裝裝樣子的,那有點過分真實、過分鄭重其事了。首先引起我懷疑的是那襯衣領子。不,無法從垃圾箱裏把這樣破爛不堪的髒布條拉出來,心甘情願地將它圍在脖子上,衹有淪落到無路可走的人才會穿這樣的破爛貨。
  
  其次,第二件不相稱的東西是那雙鞋,如果一般地還可以把如此不像樣子、張着大嘴的皮玩藝兒叫做鞋的話。右腳上那衹不是用母鞋帶,而是用粗糙的繩頭綁着;左腳上的那衹鞋底都快掉了,每走一步都要像青蛙似的咧咧嘴巴。不,這樣的鞋子是找不到的,也不會為了化裝而搞成這樣。十分清楚,不可能有任何疑問,這個衣衫襤褸、躡手躡腳的傢夥不是,我的推斷錯了。可又是什麽人呢?他為何在此擠來擠去,為何賊眉鼠眼地用滑溜溜的、窺探的目光東瞅西看呢?我為猜不透此人而感到惱火,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問:你這個傢夥,你要幹什麽?你在這裏轉遊什麽?
  
  突然,我像被火燙着似的顫抖了一下,它沿着神經徑直準確地擊中我的內心。現在我什麽都知道了,完全弄清楚了,絶對真實,不可辯駁。不,這不是偵探——我怎麽竟能這樣愚蠢?——這,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是的對手:是一個掏腰包的小偷,是個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精通技藝的職業小偷,是一個真正的扒手。他在馬路上獵取皮夾子、表、女人的皮包和其他東西。當我註意到,他老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擠來擠去,於是我纔確切地肯定了他所從事的這種行當。現在我也懂得了,他故意裝得跌跌撞撞,往不認識的人身上擦來撞去。
  
  情況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白了。他偏偏選擇在咖啡館門前,離十字路口不遠的地方,那是有他的理由的。一位聰明的商店老闆為自己的櫥窗想出了一個獨出心裁的玩藝兒。他店裏的貨不太暢銷,無法吸引顧客:都是些椰子、土耳其糖果和用彩紙包着的冰糖。但這個老闆卻想出了一個漂亮的主意:他不僅用人造棕相和熱帶景物把櫥窗裝飾得具有東方情趣,而且在這瑰麗的南方景緻中增加了三衹活猴子,這真是一個天才的主意!這三衹猴子在玻璃窗裏面做着極其滑稽可笑的動作,毗牙咧嘴,互相在對方身上捕捉跳蚤,做鬼臉,出怪相,按照猴子的習性,無拘無束,乖張放肆。這位聰明的商人盤算得真不錯呵。櫥窗被好奇的人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婦女們尤其開心,樂得直喊直叫。每當好奇的行人聚集在商店櫥窗前特別多的時候,我的朋友很快悄然而至。他客氣地、以一種虛偽的謙卑姿態嚮人群中最稠密的地方擠去。對於扒手技藝,至今還很少有人加以研究,描繪得也不高明,而就我所知,一個街頭竊賊要得手,正如青魚要産卵一樣,擁擠是必不可少的。因為衹有在擁擠和衝撞中被偷者纔覺察不到小偷摸皮夾子和懷錶的碰觸。但是,除此之外——這是我現在才學到的——為了幹得有把握,必須用某種辦法轉移人們保護自己財産的下意識的警覺性。短時間地麻痹它們。在這種情況下,三衹猴子做着各種確實滑稽有趣的怪相,正是分散人們註意力的絶妙辦法。說真的,這些醜態百出、跳跳蹦蹦的長尾猴是我這位掏腰包的新朋友得力的同謀者和幫兇。
  
  我的發現——這會使我得到原諒的—一簡直使我歡欣鼓舞,要知道在我的~生中還從未見過扒手呢、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我願意老實地承認,我見過一次,那還是在倫敦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學好英語,我當時常去法庭上旁聽。某次我去時,正趕上兩個把一個長有火紅色頭髮的胖小夥子帶到法官面前。在法官面前的桌上擺着一個錢包,這就是物證;幾個證人發誓之後提供了證詞,接着法官便嘟嘟味依地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英語,於是那個火紅頭髮的小夥子就消失了——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判了六個月。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扒手,但是——區別也正在於此——我根本無法證實他是一個真正的扒手。衹是由證人證實了他的罪行,我僅僅目睹了法律上對其罪行的重述,而不是罪行本身。我所看見的衹是一個被告和被判决了的罪犯,而不是小偷。要知道,小偷之所以為真正的小偷,衹是在他偷竊的時候,而不是在兩個月後因自己的罪行受審的時候,這正如一個詩人之所以為真正的詩人,也衹是在地進行創作的時候,而不是兩年之後他站在麥剋風前朗誦他那些詩歌的時候。一個人衹有在他實現其行為時,他纔是行為的創造者。現在我恰好有了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機會,可以在最能表明一個小偷的特徵的時刻對他進行觀察,認識他本質中最真實的東西。觀察這樣稍縱即逝的瞬間太不易了,這像窺知一個婦女受孕和臨産的時刻那樣睏難。想到有了這種可能性,那真使我激動萬分。
  
  當然,我决定不放過這樣一個絶妙的機會,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定要詳詳細細地觀察偷竊的準備工作和偷竊行為是如何進行的。我馬上起身,離開自己坐在咖啡館門前的那把椅子,在這裏我的視野大有限了。現在我需要一個視野廣阔的位置,就是說,需要一個活動觀察點,以便能毫無障礙地監視他。我試了好幾個地方,最終選擇了一座四周貼滿了巴黎各劇院海報的商亭。我可以站在這裏,裝作一心一意地看海報的樣子,不會引起人們的註意,而實際上在柱子的掩蔽下卻從這裏觀察那個扒手的一舉一動。就這樣,我帶着一股現在連我自己也覺得無法理解的頑強勁地註視着這傢夥如何那艱難而又危險的勾當。我不記得,有什麽時候我曾懷着如此巨大的興趣在劇院或電影院裏觀看過演員的表演。現實中最戲劇性的瞬間要遠遠超過和高於任何藝術形式中的現實。現實萬歲!
  
  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度過的這一小時——從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一對於我來說,確如短暫的一瞬,一閃就過去了。雖然(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因為)這一小時充滿了持續緊張的情緒、無數激動人心的動蕩和微小的偶然事件;我可以用幾個小時來描述這一小時內所感受到的,它是那樣刺激神經,那樣以它那驚險的表演令人激動和興奮。在這之前,類似的情況我從來聯想也未曾想到過,偷竊是一種異常睏難而又不易學會的技藝。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掏腰包是一種可怕的高度緊張的藝術。迄今為止在我的理解中,掏腰包衹不過是一個膽大手快的概念而已,我確實曾認為,對於一個扒手來說,和玩盤碟的雜技演員或魔術師一樣,衹要有擁熟的指頭功夫就夠了。狄更斯在《奧利弗爾·特維斯特》中描述了一個職業小偷如何訓練孩子們學會從上衣口袋裏掏手絹而不被察覺的本事。他在上衣上挂了一個鈴銷,如果鈴檔響了,那就說明他幹得不利落,動作錯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狄更斯衹註意到事情的純技術方面,衹註意到手指的技巧;他大概從未對一個小偷做過實地觀察——大概他從沒有機會發現(就像我現在有這樣的運氣一樣),一個在光天化日下正在行竊的小偷不僅要有手的靈巧,而且要有一種隨時準備行動的精神力量,一種自我控製,一種訓練有素、沉着冷靜和神速的反應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必須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般的膽量。經過六十分鐘的見習,我已明白了一個掏腰包的小偷,必須像一個做心髒手術的外科醫生那樣果斷敏捷,一秒鐘的遲疑就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然而手術至少是在哥羅芳發生作用的情況下進行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不能活動,無法反抗;可這兒,輕巧而突然的動作卻是在一個完全警覺的人身上進行的,而且裝錢包的那些部位人們特別敏感。一個扒手開始行竊的當地,當他的手閃電般地進行工作時,在這緊張的、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必須還得同時控製自己面部的每條肌肉和每根神經,必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甚至百無聊賴的樣子。他不能流露出自己激動的情緒,他不是搶劫犯,也不是殺人犯,無需在持刀刺入受害者身上時,眼神中充滿猙獰殘暴的表情;
  
  一個扒手在把他的手伸嚮獵獲物時,他的眼睛必須是清澈的,可親的,他必須用最平淡的聲調謙卑地嘟咬一句“對不起,先生”。但是,這還不夠。在他行竊的那一瞬間,單有狡猾、警惕和敏捷還不夠,——在這之前,他必須具有才智和善於識別人的能力,他必須以一個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的身分對他的對象作出考察。在整個人群中,那些漫不經心、輕信不疑的人才是他考慮的對象,而在這些人之中衹有那些沒有把大衣鈕扣都扣上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的人,可以木引人註目就走到他跟前的人,纔是真正的目標;在一百個或五百個行人之中——在那個鐘點內我數過的——一隻有一兩個人能落入他的狩獵場,不會比這再多了。一個明智的小偷衹能對這極少數的對象行竊,而在這極少數對象中的大多數人身上,他的行竊動作由於種種數不清的偶然原因,在最後的一刻遭到了失敗。對於扒手這一行來說(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必須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警覺性和自我控製能力。要知道,~個小偷在行竊時,不僅要用自己所有的處於緊張狀態的感官來選擇和挨近自己的對象,而且還得同時用他痙攣起來的感官中的另外一種感官來觀察是否有人在盯着他。不管是還是街角中的暗探,或者一個討厭的好奇者,經常是在大街上遊來逛去的。所有這些他都不能忽略,會不會他的手在櫥窗上被映照出來從而暴露了他,會不會有人正從商店和窗戶後看看他。付出的精力是那樣巨大,危險是那麽多,兩者簡直不成比例,衹要一個小小的失誤或失算,就得和巴黎的林蔭大道告別三到四年;指頭稍一哆喀,或者手的動作稍一緊張,那就得和自由分手。光天化日之下,在林蔭大道上行竊,這是一種極大的膽量啊,這一點我現在纔明白了。從那以後,每當報紙把這類偷竊當做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一樁,在犯罪一欄中衹給他們寥寥幾行的版面時,我就覺得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一切合法和非法的技藝中,這一行是最睏難最危險的:它的某些最高成就可以使人認為它是一種藝術。我有權這樣說,而且能夠證明這一點,因為在那個四月的日子裏,我經歷過,我親自感受過。
  
  我是親自感受過,我這樣說,决非誇張,因為衹有在一開始,衹有在最初的幾分鐘裏,我才能完全實事求是地、冷靜地觀察他的技藝;任何一種充滿的觀察都能激起無法遏製的感情,這種感情把你和你所觀察的對象聯為一體;於是,我自己不知不覺地、不由自主地逐漸把自己和這個小偷稅為一體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進入他的皮膚,他的雙手,從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變成了他精神上的同謀者。轉變的過程是這樣開始的:經過十五分鐘的監視後,我自己也驚奇地感到,我在觀察過往行人時已經是在估量他們之中誰適合作為行竊的對象了。他們上衣是扣着還是敞着,他們的目光是漫不經心還是處處留神,他們的皮夾子是不是裝得鼓鼓的,簡言之,他們是否值得我的這位新朋友花費力氣。不久我就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業已開始了的戰鬥中,我早就不是中立者了,我在內心中渴望他最終能夠成功,我甚至不得不竭力抑製我想去幫他一把的衝動。當一個賭博者要出錯牌的時候,站在旁邊的牌迷就急得用兩衹胳膊碰他,提醒他註意出牌,我現在就是急成這個樣子;一當我的朋友錯過一個良機時,我真想給他遞個眼色:快,別放過他呀!就是他嘛,那個胖子,腋下夾着一大束鮮花的那個人!或者當我的朋友又一次從人群中閃了出來,而一個從拐角裏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警告他一聲,這是我的義務;我嚇得雙膝直打哆喀,仿佛我自已被抓住了似的、我已經感到的一隻沉重的大手落到了他的、落到了我的肩膀上了。
  
  但是——我輕鬆地噓了口氣!我那個可憐的人已經溫文爾雅、若無其事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從那個身邊走了過去。這一切緊張得令人透木過氣來。但是,我覺得這還不夠,我對這個人的內心活動體驗得越深,對他的技藝在遭到不下於二十次的失敗嘗試瞭解得越是透徹,我就變得越是急不可耐:他幹嗎老不動手,為什麽總是嘗試和估量。我簡直對他那愚蠢的遲疑不决和永無休止的畏縮不前惱火極了。真見鬼,你這膽小鬼,動手啊!喂,膽子大一點!
  
  瞧.就那個,你倒動手呀!
  
  幸而我的朋友還不知道,也未想到我這不求而予的同情,他不因我的焦急而亂了方寸。
  
  在真正的、久經考驗的老手和新手、業餘愛好者以及門外漢之間有一個差別:精通技藝的由於有長期的經驗,知道每~次真正的成功之前必然會有多次的失敗,因此他慣於不慌不忙地做事,耐心地等待着最後的、决定性的機會。’正如一個作傢無所謂地放過無數似乎是誘人和值得珍貴的念頭(衹有外行人才會不加思索地抓取一切到手的東西),而把所有力量集中到最後一着上那樣,這可憐的傢夥也放過了幾百個機會,而我這個門外漢和這一行當中的半吊子,卻以為成功在握了。他審度着,窺視着,試探着,往別人跟前磨蹭着,已經有成百次用手摸過別人的皮包和大衣了。但是,他仍然下不了决心,毫不疲倦地耐着性子,在離櫥窗三十步遠的地方毫不惹眼地一再地來回踱着。同時斜脫着周圍,權衡着各種可能性,”掂量着我這個新手根本沒有發現的一切危險。在這種鎮靜的、不可思議的堅韌精神中,有一種東西使我這個急性人感到興致盎然,使我相信他最終必然成功,因為他那頑強的毅力說明他不達到目的是不會罷手的。於是,我也下定决心,不看到他的勝利决不離開,哪怕我要等到半夜。
  
  中午了。這是漲潮的時刻。一股股喧嘩奔騰的人流從一條條窄街小巷裏,從所有的樓梯上和院子裏涌嚮寬闊河床一般的林蔭大道。那些被關在二樓、三樓、四樓上無數工作室裏的工人、裁縫姑娘和店員,從作坊、工廠、事務所、學校和辦公室裏衝了出來。人群像一團團混濁的蒸汽,在大街上嚮四周散開:有穿着白短衫和長罩衫的工人,有嘰嘰喳喳、連衣裙上別着一小束一小束紫羅蘭、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的女郎,有穿着筆挺的禮服、腋下夾着公文包的小官吏,有腳夫,有身穿藍色軍裝的士兵,還有數不清的、無法確定身分的各色人等,大城市裏形象模糊、默默無聞的苦芙衆生。他們在氣悶的屋子裏坐得太久,現在想舒展舒展腿腳,活動活動筋骨,熙來攘往,呼吸着新鮮空氣,噴吐着香煙的氯氟,在人群中擁來擠去。
  
  一小時之內,大街充溢着歡樂的生氣。衹有這一小時工夫,然後又得上樓去,回到那些窗戶緊閉的屋子裏,開車床,縫製衣服,敲打字機,計算那一行一行的數字,或者印刷、裁剪、做鞋子。這一點,人們身上的每塊肌肉、每條神經都是知道的,因此它們歡快地.強有力地綳緊起來;這一點,他們的靈魂也是知道的,因此他們高興地盡情地享受着這短暫的時刻。他們都在貪婪地尋求和捕捉光明和歡樂,他們歡迎這一切啊,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真正的樂趣和解頤的快事。正是由於這種願望,那個裝有猴子的櫥窗特別成了一個不花錢的娛樂場地就不足為怪了。人們聚集在誘人的玻璃窗前,女工們站在最前面,人們聽到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是從一個嘈雜的鳥籠裏蕩漾出來,犀利,尖銳,而在後面,工人和遊手好閑的漢子說着粗魯的笑話,嚮她們擠去。好奇的人群愈是密集擁擠成緊緊的一團,我的這衹身穿亮金色外套的小金魚就愈加頻繁地閃來閃去,機靈地一會兒從人群中浮遊出來,一會兒又鑽了進去。現在我不能老在這個觀察點上消極地觀察他了,我必須清楚地從近處看看他的指頭,以便熟悉這種技術中關鍵性的動作。然而,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衹訓練有素的獵狗練就了一種特別的技能,他像一條鰻魚那樣滑溜,人群中衹要有一條哪怕像頭髮絲那麽細的小縫,他都能在那裏鑽來鑽去。現在你瞧:他剛纔還安安靜靜地站在我身旁,可突然就像變魔術似的不見了;一眨眼工夫,他已經到了前面,站在緊靠櫥窗的地方。他一下子就穿過了三四排人。
  
  自然,我也開始跟着他往前擠了,因為我擔心在我尚未擠到櫥窗前的時候,他就會以他那特有的巧妙方式鑽到別處又消失不見。但是,我錯了。他十分安靜地等在那裏,安靜得出奇。註意!這可不是無意的。我馬上告訴自己,開始仔細觀察他身邊的人們。在他旁邊站着一個很胖的女人,看樣子是個窮人。她右手小心地拉着一個面色蒼白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左手提着一隻廉價的日用提包,兩衹法國式的長面包隨便地竪放在裏面;這提包裏的東西肯定是為她丈夫準備的午飯。那些猴子的怪模怪樣使這個女人高興得難以形容。顯然她是一個忠厚的女人,沒戴帽子,圍着一條刺眼的頭巾,穿着自己縫製的廉價的印花布連衣裙。她那笨拙臃腫的身體因為大笑顫動得非常厲害,連提包裏的面包也在蹦跳。她直着嗓門哈哈大笑,笑得喉頭哽咽,喘不過氣來,她的樣子使觀衆十分開心,不亞於那三衹猴子。她欣賞着這罕見的表演,懷着性格粗俗的人們天真的歡樂和在生活中得不到樂趣的人們內心的感激。唉,衹有窮苦人才會有這樣出自內心的感激。也衹有他們,衹要是不花錢,像是上天贈予似的,那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切享樂中的最高享受了。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時地嚮小女孩俯去,問她是否看得清楚,不要錯過那些猴子做出的怪相。“看呀,看呀,瑪爾加裏塔。”她帶着南方口音不停地對那個面色蒼白的、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大聲歡笑的小女孩說着。端詳這個女人、這個母親,使人産生出一種莊嚴神聖的感情,她是蓋雅’的真正女兒,她是法蘭西人民的一個碩果啊;真想熱烈地擁抱她,這個傑出的女人,她笑得是那樣開心、歡快、無憂無慮。
  
  可是,我突然感到有點不自在起來。我發現,那亮金色的衣袖越來越近地贈到無憂無慮地敞開的日用提包踉前了,——一隻有窮人才是無憂無慮的啊。
  
  看在上帝分上!你可不要從這個貧窮、忠厚,這個善戾、快樂女人的提包裏掏走她幹癟的錢包啊!一股憤怒之情突然間從我。心裏迸發出來。我一直懷着觀看比賽的興致註視着這個小偷;出自他的軀體和他的靈魂,我那樣思考着,與他有着同樣的感情,我期望過,我甚至祝願過在他花費了如此巨大的力氣、表現出如此巨大的膽量和冒了如此巨大的風險之後,不至於一無所獲。但現在,當我不僅看見他偷竊的企圖,而且看見那個將要被偷的活生生的人,那個純樸得令人感動、毫無察覺的女人時,我感到憤怒了,她也許要擦幾小時的地板和樓梯才能賺到幾個蘇!啊,“你這個傢夥,從這裏滾開!”我真想對小偷大喊一聲。“去另找一個人,離開這個窮苦的女人吧!”於是,我就硬擠到前面去想站在那個女人旁邊,以便保護那衹受到威脅的提包。可是,就在我嚮前擠的那瞬間,他卻轉過身來,碰了我一下,就從旁邊溜走了。“對不起,先生。”他在碰我的時候表示道歉,聲音十分微弱,謙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叫聲)。隨即那穿黃外套的人已經從人群中擠出去了。我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頓時感覺到:他已經得手了。現在可不能放過他!我粗暴地擠出人群,一位先生在身後駡了我一句,因為我重重地踩了他一腳。謝天謝地,我剛好及時趕到,看見那亮金色的夏外衣正在林蔭大道拐嚮一條鬍同的犄角,閃來閃去。現在跟着他,跟着他!一步也不要落下!我必須加快腳步,因為—一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個找盯了一小時之久的可憐蟲突然變了樣。剛纔他畏惑地、幾乎像是醉酒地步態蹣跚,現在他卻像一隻黃鼠狼一樣輕快地沿着墻壁匆忙地走着,邁着一個公務員錯過了公共馬車、想及時趕到辦公室時所特有的惶恐不安的腳步。我不再有什麽懷疑了。這正是在行竊得手之後為了盡快地、不露形跡地遠離現場的一種走法。這規喻的第二種步態。是一的,毫無疑問:這個無恥的壞蛋從那個窮苦女人的提包裏掏走了錢包。
  
  在發火的那當兒,我差一點大聲叫喊起來:“抓小偷哪!”但我缺少這種勇氣。因為我並未真正看到他行竊的事實,怎麽能這樣匆忙地加罪於他呢?而且,要想抓人並扮演一個懲治罪犯的角色,必須有一定的勇氣。去告發,去指控一個人,這種勇氣我從來就沒有過。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上,所有的是與非是多麽不可信啊!根據一個個別的、尚屬存疑的情況就定人之罪,又是多麽蠻橫無理啊!但是,就在我一邊毫不放鬆地跟蹤他,一邊想着該怎麽辦的時候,他又使我一驚:還未穿過兩條街,這個奇怪的入突然間變換了姿態,用第三種步態走路了。他一下子就放慢了腳步,不是那樣匆忙奔跑,也不再是畏首畏尾,神色緊張的樣子,而是悠閑泰然地踱着步子,像在散步一樣。顯然,他知道危險區已經過去,沒有人跟蹤他,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我懂了:經過令人難以想象的緊張之後,他想鬆口氣,他成了一個退職扒手,是一個靠養老金生活的人,是那些抽着香煙、緩慢而安閑地邁着步子、在大街上閑逛的無數巴黎人中間的一員了。這個幹癟的傢夥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逍遙自在、心安理得地在德安丁大街上逛蕩着。我現在初次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他現在甚至嚼着迎面走來的婦女和姑娘,品評着她們的美貌,或者尋找機會搭訕。
  
  呶,這個永遠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現在要去哪兒呢?看哪,到三一教堂前面長滿了緑色樹叢的廣場去?為什麽?啊,我懂了!你是想在長椅上休息一兩分鐘,為什麽不呢?不停地走來走去,這怎麽能不使你纍得精疲力竭呢?木,”可是,不對,我錯了。這個令人無從捉摸的人並未坐到長椅上去.而是直奔一座專供大小便之用的小房子走去,進去後就小心翼翼地隨手關上了那扇大門。
  
  一開頭我忍俊木禁:高超的技藝竟然要在如此普通的地方找.到自己的歸宿!要麽就是他嚇得瀉肚子?然而,我又看到了:永遠永遠喜歡惡作劇的現實,總是能找到最令人開心解頤的點子,因為它比任何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作傢更為大膽。它毫無顧忌地將傑出的和渺小的東西並列起來,而又不無挖苦之意地將生活中屢見不鮮的和令人驚奇的東西聯繫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等待時,——我還有什麽可幹的呢?——當他從那座灰色的房子裏再次露面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位經驗豐富、技藝姻熟的能手躲在四堵墻裏清點他的所獲,這在他那一行裏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因為一個職業小偷必須預先考慮到一個我們這些門外漢想象不到的難題(這一點我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銷毀所有的罪證。在這樣一座警覺的、瞪着數百萬衹眼睛看着你的城市裏,除了這種地方,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躲在這四面墻裏是最保險的了;即使是一個很少讀過法庭記錄的人,也總是覺得奇怪:在任何一件最微小的事情所發生的地方,竟會有那麽多記憶力好得驚人的見證者。如果你在大街上撕掉一封信並把它扔到水溝裏,那會有幾十衹眼睛在盯着你,出乎你的意料,五分鐘之後,一個百無聊賴的小夥子就會由於好玩而將那些碎片重新拼湊起來。假如你在某個門口檢查一下你的皮夾子,那麽到明天,如果有人聲稱丟失了一個皮夾子,就會有一個女人跑到局去,她對你的描繪不會比巴爾紮剋描繪得差。連最微小的特徵也不會放過,而你當時甚至都沒有發現她。要是你走進一傢餐館,那麽一個你根本未加留意的詩者就已經註意到你的衣服、皮鞋、帽子、頭髮的顔色和指甲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從每一扇窗戶和每一個櫥窗裏,從每間室和每一個花盆後,都有一雙眼睛在註視着你;而你如果無憂無慮地獨自在大街上溜達,以為沒有任何人註視你,那你就錯了,—一到處都有不邀而至的見證人,我們的整個生活被一層密密的、天天都在更新的好奇之網蒙起來了。你這造詣很深的藝術傢,想出了一個多麽絶妙的主意,花幾個蘇,在這四堵不透光的墻裏工,呆上幾分鐘。任何人都無法看到你如何從偷來的錢包中把錢掏出來,如何把物證銷毀的。即便是我——作為另一個你,並且是你既覺可笑又感失望的一個夥伴,也無法計算你究竟偷了多少。
  
  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結果又非如此。他還沒有來得及用他那細瘦的手指轉動門的把手,我就已經知道他遭到了失敗,好像我同他一起清點了錢包裏的錢似的,一筆少得可憐的外快!
  
  他失望地拖着疲憊無力的腳步,目光低垂,眼瞼鬆弛萎靡,看到這副樣於我馬上就明白了,你這倒黴的傢夥,整整一個上午你算是白費勁啦。你偷到的錢包裏肯定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我本來可以預先告訴你這一點的),頂多不過有兩三張揉皺了的十法郎紙幣;這對你所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所冒的會被人打斷脖子的風險,太不值得了;可是這對於一個打雜的女工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少的錢,她肯定已經多次在別裏維爾區②嚮她的那些應聲趕來的女鄰居們哭訴自己的不幸,詛咒那該死的掏腰包的壞蛋,用顫抖的雙手一再地給她們看那衹倒黴的提包。
  
  但是,對於這個同樣可憐的小偷,他傷心得也不輕啊,我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因為他抽了一張空白簽兒。幾分鐘之後,我的推測就被證實了。這可憐的廢物,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疲倦不堪,他站在一傢鞋店前面,用充滿欲望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櫥窗裏最便宜的鞋子。鞋子,新的鞋子,他確實需要一雙啊。同成千上萬今天穿着硬皮底鞋或軟膠底鞋在巴黎大街上閑逛的人相比,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來替換腳上的那雙破爛玩藝兒,他正需要一雙鞋子來從事他那種不愉快的勾當。可是,他那饑餓而又絶望的眼神顯然說明,要買像櫥窗裏擺的那樣一雙擦得鋥亮、標價為五十四法郎的鞋,他偷來的錢是不夠的。他沮喪地慪僂着身體,離開櫥窗繼續嚮前走去。
  
  繼續下去,要到哪兒去?又去幹這種會被打斷脖子的勾當?為了這麽點可憐的外快拿自由去冒險?別這樣呀,你這可憐的人。至少你得休息會兒呀。果然,就像是真的察覺到我的希望似的,他走進一條鬍同,最後在一傢廉價飯鋪前面停了下來。不用說,我也跟着他走去。
  
  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和這個人同呼吸共命運,我要瞭解他的一切。為了小心起見,我匆忙地買了一份報紙,以便用它遮掩自己,隨後我把帽子斜壓到額頭上,走進飯鋪,坐到他後面的一張桌子旁邊。但是,我的小心都是多餘的,這個可憐的人纍得那樣厲害,他對什麽都不感到興趣了。他用遲鈍的目光空無所視地望着白色的桌布發呆,衹是在詩者拿來面包之後,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纔貪婪地抓起一塊,急忙咀嚼起來。那副咀嚼的着急樣子使我驚愕地認識到了:這可憐的人兒餓了,確確實實是餓了,他從一大早,也許從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當侍者端來他要的飲料一瓶牛奶時,我對他突然産生的憐憫之情變得熾烈起來。一個小偷,一個喝牛奶的小偷!一些個別的瑣細小事猶如劃着的火柴一樣,能夠一下子照亮一個人內心的深處,就在這一瞬間,當我看見他,這個小偷在喝着最~股的、嬰兒們所喝的牛奶時,他在我眼裏立刻就不再是一個小偷了。他成了這個畸形世界上的無數貧睏、被追逐、有病和不幸的人中的一個,驟然之間,我覺得,把我和他聯在一起的是一種遠比好奇心更為深刻的東西。在人世間共同的衣食住行中,在赤裸身體時,在嚴寒、酷暑裏,在睡眠和疲乏、肉體遭受痛苦的時候,把人們區分開的東西就不存在了,把人分為有德者和缺德者,可敬老和罪犯的人為的範疇就消失了,剩下的衹是可憐的野獸,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他們懂得饑餓和幹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就像你、我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如同着了魔似的註視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喝着濃牛奶,最後還把所有的面包屑也揀了起來。就在此時,我為自己這樣註視他感到慚愧了,為了好奇,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像看跑馬似的註視着他,這個不幸的、被追逐的人,他走上了歧途,而我都沒有想到去製止他,或者幫助他,為此我羞愧難當。一種強烈的欲望主宰着我,想走到他面前,和他攀談,給他出點主意。但是怎麽去做呢?我對他說些什麽呢?我斟酌着,挖空心思尋找一個托詞,尋找一個藉口,但沒有找到。有什麽辦法呢?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嘛!
  
  在該果斷行事的場合客氣到畏縮不前的地步,想得滿大膽,可是連衝破將一個人和我們分隔開來的那層薄薄空氣的勇氣都沒有,即使我們明知他遭到不幸時也是這樣。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再沒有吸要幫助一個並不要求幫助的人更睏難的了,因為他不要求幫助,他還保留着他所具有的最後一點品德——自尊,而這種自尊心人作於是不可以去任意傷害的呀。衹有乞丐纔使人在施捨時心情輕鬆,因為他們不會將人拒之子裏之外,為此我們應當感謝他們。可這個人卻是一個固執的人,他寧願冒喪失自由的風險,也不願去行乞;寧願去偷,也不願伸手求援。如果我找到了某種藉口,笨拙地走到他跟前,那會不會把他嚇壞了呢?況且,他坐在那裏,那樣無拘無束,那樣疲憊不堪,去驚動他,那簡直太殘忍了。他把椅子緊靠到墻上,全身躺到椅背上,把頭靠到墻上,一眨眼工夫便閉上了鉛灰色的眼皮。我明白了,我感覺到了:他現在最好能睡上一覺,哪怕十分鐘,或者哪怕五分鐘也好。我簡直是親身感受到他的疲倦和勞躡叮。難道他那蒼白的臉色不就是牢房白墻的暗影嗎?難道他農村上每動一下就露出來的破孔不就是說明他未曾享受過女性的體貼和關懷嗎?我試圖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情況;
  
  他住在一座樓房的第六層上。一間沒有供暖設備的房子裏,一張骯髒的鐵床。一隻破舊的臉盆,一隻小箱子,這些是他的全部財産;而即使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裏,他也不得安寧。他害怕上樓的沉重腳步聲。這一切我在這兩三分鐘的時間裏都看到了,他虛弱無力地將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花白的腦袋靠到墻上_傳者這時已經在收拾昨天,將用過的刀叉弄得丁當響,他對這樣一些晚來的、來消磨時間的顧客並不喜歡。我第一個付了錢,很快走了出去,以免引起他的註意,而當幾分鐘之後他也走到街上時,我又跟在他後面;我不惜任何代價决不讓這可憐的人去自己承受命運的擺布。
  
  現在已經不再像上午那樣,是由於頑皮和撓心的好奇才使我緊緊盯住他不放,也不再是由於想去見識一種新行業的執拗的樂趣;現在我感到一種鬱悶的恐懼感,有了一種極端壓抑的情感;而當我發現他又嚮林蔭大道走去時,它把我窒息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是又要去有猴子的櫥窗那裏吧?別於蠢事了好好想一想啊,習人肯定早已報告了,肯定有人已經在那裏等着你,會馬上抓住你亮金色外套的衣袖的。算了,你今天別幹了2別再去試試運氣了,你不會有什麽作為的。你已經耗盡了氣力,沒有幹勁了,你疲倦了,而在藝術活動中,疲倦嚮來是不會帶來好結果的。你最好還是好好休息,睡上一覺,可憐的人兒,別再幹了,今天別再幹了!我無法解釋我心裏怎麽會有這種恐懼的感覺,為什麽我像幻覺中那樣清楚地看見他剛一行竊就被當場抓住。離林蔭大道越近,我的恐懼感就越加厲害,我已經聽見那裏永遠是鼎沸嘈雜的聲浪了。不,無論如何,不要到那櫥窗前面去,我不能讓你去,你這傻瓜!我已經追上了他,想抓住他的胳膊把地拽回來。但是,他仿佛又一次懂得了我心中給他下的命令,冷不防轉到一邊去了。他穿過林蔭大道前面的一條馬路,橫過德魯奧街,突然間邁着堅定的腳步像回傢似的嚮一座樓房走去。我立刻認出了這座樓房——德魯奧飯店,有名的巴黎拍賣大廳。
  
  我為之一怔,這個奇怪的人令我愕然真不知有多少次了。正當我努力清透他的生活時,他身上會生出一種力量來迎合我的秘密願望。在巴黎這座陌生的城市裏有幾十萬座房屋,我今天早晨原就打算到這裏面看看,因為它能使我在這裏度過極其激動人。動的、增長閱歷而同時又是有趣的時刻。那裏比博物館中更有生氣,有些時候裏面珍品寶物很多;在那裏每一瞬間都變幻不定,永遠是它自身,又永遠是另一個,因此我喜歡這外表並不起眼的德魯奧飯店;我喜歡它,它是一件最美的陳列品,因為它就是整個巴黎物質世界的令人驚奇的一個縮影。在被四堵墻封閉起來的住宅裏,有機地匯成為一體的東西,在這裏卻被分割成無數單個的物體陳列起來,就像肉鋪裏一條碩大的動物肉體被分解成許多小塊似的。那些根本互不相容、互不相配的物品,那些最神聖和最普通的物品,在這裏都用最常見的東西聯在一起了:
  
  所有在此陳列的東西都是為了變成錢。床和耶穌受難十字架、帽子和地毯、鐘錶和臉盆、烏敦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和黃銅餐具、波斯的微型藝術品和鍍銀的香煙盒、同保羅·瓦勒裏著作的初版書緊靠在一起的舊自行車、同哥特式的聖母像並列的留聲機、同粗劣的彩色畫挂在一堵墻上的範一德剋的作品、同摔壞了的火爐放在一起的貝多芬的奏鳴麯、迫切需要的物品和顯然多餘的東西、低劣的作品和極其珍貴的藝術傑作、偉大的和渺小的東西、真的和假的東西、舊的和新的東西,由人的雙手和人的智慧所能創造出來的一切莊嚴和拙劣的東西都匯入拍賣的轉爐中,它把這座巨大城市裏的一切財富都冷漠殘酷地吞進去,接着又噴出來。在這個一切價值都被殘忍地鑄成硬幣和變成數字的轉運站上,在這個人性的虛榮和人的需求的巨大的雜貨市場上,在這個奇妙的地方,人們會比任何別的地方能夠更強烈地感覺到我們這個物質世界是多麽紛繁多樣。貧睏者可以在這裏出賣一切,而富有者能在這裏買到一切。而且,人們不僅可以在這裏搞到東西,還可以增長閱歷和知識。一個好學的人在這裏通過觀察和諦聽,可以更好地增加對物的瞭解,可以更好地理解藝術史、考古學、藏書學、集郵和古幣學,此外,也可以更好地認識人。因為這裏的人和這裏的物一樣,是那樣五花八門;這裏的東西要從各個拍賣廳轉到新的人手裏,它們在此衹休息短暫的時間,擺脫一下被奴役的處境;而這裏的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階層,他們圍在拍賣木桌的四周好奇地、渴求占有地擁來擠去,他們一雙雙不安的眼睛裏充滿着欲望和神秘的隱藏着的熱情。在身穿質地很好的大衣、頭戴發亮的圓頂禮帽的大商人旁邊,坐着衣衫破舊的舊貨商和從右岸來的小販,他們來此是想為自己的小鋪子買些便宜貨;夾在這群人中間的還有一些小投機商和中間人、代理人、擡價人以及“纖手”們,他們吵吵嚷嚷,嘰裏外啦地說個沒完;“纖手”是拍賣場所中必不可少的摩狗,這些人不放過一件價錢便宜的東西,或者衹要他們發現某位收藏傢看中了某件珍貴的物品,就相互遞送眼色哄擡價錢。這裏還有一些戴着眼鏡的圖書管理員,他們本身就幹枯得像羊皮紙那樣,在人群中慢慢地踱來踱去,活像一些沒有睡醒的股似的;又進來了一群顔色斑斕的極樂烏——打扮入時、滿身珠寶的女士們,她們早就派自己的聽差在拍賣桌前面給自己占好了位子,在一個角落裏站着一些真正的行傢,即收藏傢共濟會的成員,他們舉止泰然,目光安閑,像仙鶴似的。所有這些被吸引到這裏的人,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是出於好奇,有的是由於對藝術的真正熱情;在他們後面,每次都有一群偶然聚到一起的純屬好奇的人,他們到這裏來僅僅是為了在不花錢的火爐旁取暖或者用那些急通上升的數字的噴泉來娛樂自己。然而,凡是到這裏來的人,不管是誰,都有自己的目的——一收藏、冒險、賺錢、占有的欲望,或者僅僅是取暖,用別人的使自己振奮起來,對所有這些五花八門的人都可以依其面都表情進行分門別類,排列組合。衹是有一類人我還從未在這裏遇見過,而且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就是小偷這種人。但是,當我看見我的朋友是以怎樣一種準確無誤的本能潛往那裏時,我馬上就明白了,巴黎拍賣大廳是他能夠施展自己高超技藝的理想之地,甚至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因為這裏所有的一切必要的條件都極為奇妙地聯結在一起:人們擁擠得十分可怕,簡直不堪忍受,好奇、焦急的等待和唱價、出價分散着他們的註意力。在我們今天的世界上,除了賽馬場,現時大概衹有在拍賣廳,人們纔對所買的一切東西都付現金,因此可以設想,每個在場人的錢包裏都裝滿了鈔票,口袋都是鼓鼓的。除了在這裏,這樣一雙靈巧的手還能指望在什麽地方可以得到充分施展呢?我現在是明白啦,我的朋友在上午所做的不過是一次練習,是為了活動一下手指。衹有這裏纔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
  
  然而,當他沿着樓梯慢慢地嚮二樓走去時,我最好還是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拖回來。看在上帝的面上,難道你就沒有看見那張佈告嗎?那上面用英、法、德三種語言寫着:“當心小偷!”沒有看見?你這輕率的傻瓜!為了防備你這一類人,這裏的人們是。動中有數的,人群中有十幾個密探正在那裏進巡。我再說一遍:你今天是不會得手的,相信我的話吧!但是,這個練達的人冷冷地掃視了那張地大概很熟悉的佈告,不慌不忙地沿着樓梯嚮上走去。這是一種很策略的决定,我衹能表示贊賞。因為樓下各廳裏出售的多是些日常用品、普通傢具、箱子、櫃櫥,一些小商販在那裏擁擠着,忙碌着,在他們身上是不會有什麽收穫、得不到多少樂趣的,這些人或許還會按着農民的好習慣,把錢袋纏在肚子上,蹭到他們跟前去既沒好處,也不妥當。但是,在二樓各廳裏拍賣的卻是名貴的東西:畫、首飾、書籍、手稿、珠寶,那兒人們的口袋當然都是滿滿的,顧客們也都是無憂無慮的人。
  
  我勉強能跟上找的朋友,因為他一進入正門,就在各廳鑽來鑽去,進進出出,尋找機會。
  
  不論在哪個廳裏,他都要耐心而固執地研究墻上的通告,仿佛一個飲食考究的人在玩味一份獨特的菜譜似的。最後,他選定了七號廳。這裏正在拍賣“歐·德·熱……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國和日本的瓷器”。毫無疑問,今天這兒一定有寶貴的珍品,因為人群廖集,密密麻麻,在入口處就無法透過前面的帽子和大衣着清楚拍賣桌。一堵也許由二三十層人組成的厚墻擋住了那張緑色長桌,從門口我們站着的地方衹能望到拍賣人可笑的動作,他站在高處的臺子前手裏拿着一柄白色小糙,伊然一位樂隊指揮,指揮着這部拍賣音樂,每經過許多拍子長得嚇人的休止之後,又必然轉入Prestissimo。這個拍賣人也許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城郊的緬尼利蒙坦或郊區的其他什麽地方,有一套兩間的住房,一座煤氣竈和留聲機是他寶貴的財産,窗臺上還放着一兩盆天竺葵。但在這裏,在高貴的聽衆面前,他身穿摩登的禮服,頭髮精心地梳洗過,顯然為每天能享受到三個小時的樂趣而陶醉,在這三個小時裏他用一柄小相將巴黎最貴重的東西變成金錢。他笑容可掬,猶如一個雜技演員那樣,熟練地從左邊、右邊、桌前、大廳最後面捕捉着飛來的報價——“六百、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像玩一個彩球似的,然後把這些數字拋回去。構成這些數字的元音十分豐滿,而那些輔音相互牽扯着。在此期間,他扮演一個賣弄風情的女郎,一當沒人出價了,數字的旋風不再旋轉時,他就帶着誘人的微笑大聲警告說:“右邊的人怎麽樣?左邊的人如何?或者裝模作樣地皺起眉頭,右手舉着象牙相,威脅道:“就這樣啦!”要麽就微微一笑地勸道:“先生們,這可~點也不貴哪!”整個過程中,他像老相識似的對個別的熟人點頭致意,狡黠地嚮一些顧客遞送眼色,為他們鼓勁;在宣佈拍賣每一樣新的東西時,開始他的聲音都是幹巴巴的,一本正經地做一些必要的說明,隨着價格的上升,他那男高音就變得越來越富有戲劇性了。他為在這三個小時中有三四百人屏住呼吸,兩眼死死盯着他的嘴唇或他手中那把具有魔力的相子而心滿意足。他衹不過是顧客們隨意出價的一個傳聲筒,但那種以為自己是在主宰一切的錯覺卻使他飄飄然;他像孔雀開屏似的,賣弄起他的口才,但這决不妨礙我認為,他那副裝腔作勢的表情實際上和早晨的那些做滑稽相的猴子一樣,在為我的朋友起到同樣的轉移註意力的作用。
  
  我的這位勇敢的朋友暫時還無法利用這位同謀者的幫助,因為我們站在最後一排,任何想鑽入這稠密的、暖烘烘的、擁在一起的人群,擠到拍賣桌前的企圖在我看來都是毫無希望的。但是我再次覺察到,在這種饒有興趣的行業中我確是~個門外漢。我的夥伴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能手和技術專傢,他早就知道,當裙子决定性地敲下去的當兒——那男高音歡快地喊道:“七千二百六十法郎!”——,那人墻就在這情緒鬆弛下來的瞬間鬆動開來。那些興奮得昂起的頭顱都垂了下來,商人們在物品目錄上寫下了價錢,時而有一兩個純屬好奇的人走開了,稠密的人群瞬間就出現了空隙。他天才地迅速利用了這一剎那,低着頭,像魚雷似的朝前鑽去,一下子就穿過了四五層人。我這個賭咒發誓决不讓他甩掉的人,突然成瞭瞭然一身,看不見他了。雖然我現在同樣嚮前擠去,可拍賣又在繼續進行了,人墻又合攏來,我被卡在擁擠的人群中間,像一輛車子陷進沼澤地~樣。這把熱烘烘稅糊糊的虎鉗真是可怕極了,前後左右都是別人的身體、別人的衣服,靠得這麽近,旁邊的人一咳嗽都會使你顫動。更不可忍受的是滿是塵土、散發着震酸味的空氣,但主要還是那股汗臭——一不管在哪裏,衹要事關金錢,就總有這種汗臭。我熱得滿身是汗,想解開上衣,掏出手絹來。白費力氣!我被擠得太緊了。我並沒有認輸,慢慢地、頑強地、一層一層地嚮前擠去。成功了,可我來晚了!
  
  亮金色的外套消失了。他隱藏在人群中的什麽地方,除我之外,誰也不會想到和他站在一起會有危險;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某種莫名的恐懼在顫抖着,這個可憐的傢夥今天肯定要觸黴頭的。我每分鐘都等待着會有人大喊一聲:“抓小偷呀!”那時,就會亂擠亂嚷起來,人們會抓住他那身黃外套的袖子,把他從人群中揪出來。我無法解釋,為什麽我滿腦子都是這種可怕的念頭,認為他今天——正是在今天一定要倒黴。
  
  然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沒有喊叫,沒有喧嚷;相反,講話聲、嘈雜聲碎然中斷,一下子靜得出奇,站在這裏的二三百人好像約好似的,都屏息靜氣;現在他們懷着雙倍的緊張,兩眼緊盯住拍賣人;他嚮後退了一步,到了電燈下,他的前額十分莊重地閃着亮光。原來,這次拍賣中的一個主要項目開始了:拍賣一隻大花瓶。這衹花瓶是中國皇帝在三百年前親自派使節贈送給法國國王的。這件禮物在時期,如同許多其他東西那樣,秘密地離開了凡爾賽。四個聽差穿着帶金銀邊飾的,以一種特別的、故意引人註目的小心謹慎把這件寶貝擡到桌上。這花瓶周圍白亮白亮的,上面畫着藍色花紋。拍賣人莊重地咳嗽一聲,宣佈了有人出的價錢:“十三萬法郎!十三萬!”~陣令人感到敬畏的沉默回答了這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數字。沒有人敢於立刻喊出自己的出價,也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或者哪怕衹是挪動一下腳步換一換腳;滿身是汗、緊緊擠在一起的人群由於敬重和畏懼而發呆變傻。
  
  終於,緊靠桌子左邊站着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擡起頭來,有點發窘地很快低聲說了一句:“十三萬五千。”在這之後,拍賣人立即斷然地宣佈說:“十四萬!”
  
  這時,極其狂熱的遊戲開始了:美國一個大拍賣行的代理人每次總是竪起一隻指頭,這個出價就像電表似的,立刻使數字嚮上跳動五千。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位著名收藏傢的私人秘書(人群中有人悄悄說着他的名字)每次都用加倍的數字作為回答。拍賣漸漸地變成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的對話了。他們一個坐在另一個的斜對面,但固執地不肯正視對方;兩個人都面對着拍賣人,而後者顯然對這場交易感到滿意。最後,當數字上升到。十六萬時,那個美國人第一次不再竪起指頭了;已經喊出來的數字像凝固了的聲音,懸在空中不動了。人們更加激動,拍賣人四次重複道:“二十六萬……二十六萬……”他像放出一隻鷹去抓捕獵物似的,一將這個數字拋到了大廳裏。然後他停了一下,期待地看了看左右,(嘿,他是多麽樂於將這場賭博繼續下去啊!)他問道:“沒有人再加了?”沉默,還是沉默。“沒有人再加了?”他幾乎是絶望他叫着。沉默顫動了一下,但這根弦未發出聲音。裙子慢慢舉了起來,三百顆心髒停止了跳動……“二十六萬法郎——第一次……”“二十六萬——第二次……二十六萬……”
  
  沉默像一塊巨石,立在啞然無聲的大廳裏,大傢都屏住了呼吸。拍賣人像進行宗教儀式似的,莊嚴地將象牙糙舉到人群的上空,又一次警告道:“定啦!”一點聲音也沒有!誰也沒有應聲!“第三次。”裙子落了下來,響起了枯燥刺耳的一擊。定啦!二十六萬法郎!這幹巴巴的一擊使人墻晃動了,瓦解成許多單個的活生生的面孔。一切都動了起來,鬆了口氣,叫喊起來,起來,咳嗽起來。密集的人群猶如一個完整的人體,蠕動着,鬆弛下來,一股激浪從前面嚮後面不斷翻動起來。
  
  我也受到了衝擊,有人用胳膊肘在我的胸部撞了一下。而同時,有人低聲嘟餓了一句:
  
  “T。rdon,monShti叫”我顫抖了~下,他的聲音!嗅,這可真是件怪事!正是他。丟掉了,又一直拼命尋找的不就是他嗎?那滾動的浪頭將他直接衝到我身上來了。多麽幸運的巧合啊!感謝上帝,現在他就在我身旁,我終於能守衛和保護他了。我當然避免直視他的臉孔,衹是從側面輕輕地瞟着他,還不是望他的臉,而是他的手,他從事行竊的工具。但是很奇怪,那雙手竟不見了。很快我就發現了,他把兩臂緊緊地貼在身上,為了不被人發現他的雙手,像一個怕冷的人那樣,把它們縮到衣袖裏去,這樣,如果現在他把手伸嚮獵物時,受害者感覺到衹不過是柔軟的衣服偶然和毫無危險的碰觸而已,那衹行竊的手藏在袖口裏,就像貓爪藏在毛茸茸的腳掌裏似的。想得真妙啊,我為此贊嘆不已!他現在看中了誰呢?我小心地朝站在他右邊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位瘦長的男人,衣服鈕扣都扣得緊緊的;第二個人在他的前面,虎背熊腰,不是那麽容易得手。一開頭我弄不清楚他怎麽能順利地在他們之中的一個人身上下手。可是,這時我感到自己的膝部被輕輕碰了一下,一個念頭倏地涌上我的腦際,它使我出了一身冷汗:這~切準備都是衝着我來的?你這傻瓜,在這大廳裏你要偷的人是唯一知道你是誰的人,我將要上最後的、令人十分震驚的一課,你要在我的身上試驗一番你的技藝?的確,他似乎是看中了我,正是看中了我。這個木走運的傢夥正是看中了我,看透了他的心事的朋友,看中了我,一個唯一洞察到他那行業的秘密的人。
  
  是的,毫無疑問,看來是衝着我來的;現在無需再懷疑了,我已經感到他的胳膊肘輕輕地擠到我的身上,他那藏着手掌的衣袖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衹手肯定已經做好了準備,衹要擁擠的人群一動起來,它很快就會摸到我上衣裏面的口袋。
  
  誠然,本來我衹消用一種小小的動作,那就可以使他無從下手;我轉一子或者把上衣的鈕扣扣上就足夠了。但是很奇怪,我沒有力量這樣做,我的整個身體由於激動和期待而癱軟了,每塊肌肉、每條神經都像凍僵了似的。我一邊極為激動地等待,一邊迅速地在心裏數着我的皮夾子裏有多少錢。正在我想着皮夾子的當地,感到皮夾子溫柔和輕微碰觸着我的胸部,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每一顆牙齒、每一個指頭、每一根神經,衹要我一想到他,那就會變得敏感起來。皮夾子暫時還在原來的地方。我可以靜待即將發生的觸摸。但是,這可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被偷還是不被偷。我的感情一片混亂,仿佛被分成了兩部分似的。一方面,我希望這傻瓜為了自己的緣故不要打擾我;另~方面,我像在一個牙醫那兒似的,當鑽牙機快要鑽到病牙上最敏感的部位時,心裏緊張得要命,我期待着他顯示出來的技藝,期待着决定性的一擊。但他好像是為了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卻一點也不着急。
  
  他一直在等待時機,靠得我很近。他可疑地寸寸進逼,越靠越近,雖然我的一切感官都與這種碰觸完全聯在一起了,但同時另一種感覺卻使我十分清楚地聽到拍賣人在大聲喊着人們的出價:“三千七百五十……誰還加?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
  
  七百八十……沒有人加了?沒有人加了?”隨後,裙子落了下來。人群中又出現了一陣鬆動,而就在這瞬間我馬上感覺到~股波浪波及到了我的身上。這並不是一種真正的觸動,而是仿佛有條蛇溜了過去,一股滑動的、有形體的氣,那樣輕忽,那樣快速,如果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直處於戒備狀態,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感覺到它的。衹是當我的大衣像是被偶然的陣風吹拂擺動了一下時,我有了一種輕柔之感,一隻鳥從旁掠過似的,於是……
  
  突然間發生了我怎麽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隻手猛然擡了起來並在我的大衣下抓住了別人的一隻手。我根本沒有想過要采取這樣一種自衛措施。這是肌肉的一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反射動作。它完全是一種出於身體的自衛本能的機械動作。就這樣—一這是多麽不理智的行為啊!—一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和可怕,現在我的手可怕地抓着別人的一隻冰涼、顫抖的手腕。這使我感到驚訝和恐慌。多麽可怕!不,我並不想這樣做!
  
  我無法描述這一秒鐘。當我突然感到自己強行抓着一個陌生人一隻冰涼的手時,我嚇呆了。他也同我一樣給嚇得癱軟了。我沒有力量和勇氣放開他的手,而他也同樣沒有决心、沒有勇氣將手掙脫出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賣人的聲音在高處顫動着,可我仍然一直抓着那衹陌生的冰涼而顫抖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沒有一個人發現,這裏有兩個人發生了命運之爭;僅僅是在我們兩人之間,在我們兩人緊張的神經之間發生的一場不可名狀的搏鬥。“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一個個數字越來越快地閃過去了。終於——一這一切不超過十秒鐘—一我清醒過來了,放開了那衹陌生的手。它馬上就縮了回去,匿在黃外套袖子裏不見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聲音在高處繼續顫動着,而我們這兩個被共同的秘密聯到一起的夥伴肩並肩站着,都被共同的經歷驚得癱軟無力。
  
  我還感覺到他的身體溫暖地倚靠在我的身上。現在,當激動鬆弛下來,我僵硬的兩膝開始顫抖時,我覺得這種輕微的顫抖也傳給了他。“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數字越跳越高,我們倆卻仍然站在這裏,恐懼的鐵環把我們束縛在一起。
  
  終於,我有Z力量,至少可以轉過頭,去看他一眼。就在這一瞬間,他也望了我一眼。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行行好,行行好,別告發我呀!”他那雙淚汪汪的小眼睛似乎在哀求着,從滾圓的瞳孔中流露出他那飽經滄桑的心靈的恐懼,這是所有生物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恐懼;
  
  他的兩撇小鬍子由於驚悸而不停地顫抖着。我衹能看清他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面孔由於驚愕呈現出一種罕見的表情,無論是在此以前還是以後,我在任何人的臉上都未曾看到過。他以那樣一種奴額婢膝的、哈叭狗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操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似的,對此我慚愧至極。他的這種恐懼對我是_種。於是我尷尬地重又把目光移開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現在他知道我是絶不會告發他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又恢復了力量。
  
  他輕輕地一動,躲開了我,我覺得他想完全擺脫掉我。一開始,下面一隻緊緊靠着我的膝頭悄悄地離開了;然後,我胳膊感覺到的一種人體溫暖消逝了;突然,仿佛屬於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離我而去,我身旁的位子空了下來。我這位不幸的夥伴,一下子就竄到人群裏不見了。
  
  我先是鬆了口氣,覺得不那麽擁擠了。可是,我馬上就害怕起來:他,這可憐的人兒,現在可怎麽辦呢?他需要錢,可我卻因度過了這樣緊張的一天而欠了他的債;我是他的不由自主的同夥,我必須幫助他!我匆忙地尾隨而去。真是一種災難啊!這可憐的傢夥誤解了我的善意,他從遠處看見我後,就嚇壞了。我還未來得及示意叫他安心,那亮金色外套一眨眼就從樓梯上飛了下去,消失在馬路上不可企及的人流之中。於是,我的功課就如同它突然地開始那樣,也突然地結束了。
  
  (薛高保譯 高中甫校)
  放下茨威格《情感的迷惘》,我想起我自己寫下的詩句,
    
    
    
    
    所有那些
    頭頂上的驚濤
    狂野地 洶涌
    卻沒有聲音
    像凝固的雕塑
    在幽藍的月光下
    靜默的掙紮
    
    
    
    
    那樣一種絶望而壓抑的愛,如灼熱的岩漿般奔流,卻永遠不能恣意,甚至,不能言說,無法觸動。
    
    
    
    他,羅蘭德,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一個天性中隱含着激情的少年,在經歷了揮霍青春的放縱之後,渴望着投身於文學的懷抱。
    
    他,一個沉默的大學教授,優雅而憂鬱,孤獨而激情,已經漸入蒼白的老年。
    
    
    
    羅蘭德來到那座外省大學,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他。而這第一次會面,就宣告着一種徹底的臣服。那是一堂關於莎士比亞的演說,然而他的優雅和激情使得語言成為音樂,傾聽成為迷醉,藝術成為夢境。
    
    
    
    我的身子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心口正中了一彈。激動萬分的我發動了所有的感官,理解他所講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到自已被一個老師、被一個人所吸引,感覺到他的優勢,在這種優勢面前甘拜下風將是一種義務和享受。
    
    
    
    他成為他的學生,租下了他樓上的小閣樓,亦由此走近了他的生活。
    
    
    
    這個沉浸於精神世界的學者有一位年輕的妻子,有着男孩般瘦削的身體和男孩般活潑的性格。
    
    
    
    他喜歡和她在一起,運動,交談,和歡笑,喜歡那種親切和明快的世俗節奏。
    
    
    
    但是他更沉迷與和他在一起的感覺,這樣的時光裏,對文學的癡迷如同悄然而瘋狂成長的森林,隔離了世俗的生活。世界如同潮水般喧囂着退去,留下一片幽暗的淨土,在這裏,他癡迷於他音樂般的聲音所描述的文學的本質,那些激動着他靈魂的宛如交響樂般的語句,那些遠去的人物在他的話語中神靈一般的復活,還有他溫暖的宛如擁抱一般輕柔的目光。一切都激發起這個敏感的少年天性中所隱藏着那種狂熱,像以前迷醉於放縱一樣,他迷醉於這種對老師宛如神靈般的崇拜。
    
    
    
    我節省了睡眠、享受、聊天,節省了任何形式的娛樂,衹為了珍惜時間,珍惜第一次覺得寶貴的時間。但激勵我如此勤奮的,首先卻是虛榮心,要經受住老師的考驗.不使他的信任失望,獲得一個贊許的微笑,讓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的一樣。每個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驗;我不停地刺激着那些不靈敏的,但出奇振奮的感官,讓他贊嘆,讓他驚訝…… 我的絶不寬容大度的熱情衹把他一個人當成領袖,覺得所有的同學都是敵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過他們,超越他們。
    
    
    
    迷醉之後便是渴望走進,走進的他的思想,然而這種渴念是痛苦的。
    
    
    
    
    在這個優雅的男人的身上,始終籠罩着一層謎一樣的憂鬱,以及莫名所以的孤獨。他遠離着周圍的人們,亦似乎被周圍冷淡着。他總是長久的沉默着,除了走上講臺的那一瞬間的華美的爆發 —— 那時所有沉默的思想宛如桀驁不遜的野馬,呼嘯着衝出沉默的柵欄,激動並迷醉着年輕的傾聽者。
    
    
    
    
    他分明感受着少年對他的狂熱和癡迷,卻又不斷的用一種突兀的生硬,尖銳的冷淡和嘲諷將他推離。
    
    
    
    他體驗過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養、喚醒了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的激情,現在卻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業裏的一個錯誤一樣劃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着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這您不懂”或“別這麽誇張”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來抵擋。這樣的話讓我又氣憤,又絶望。我是怎樣忍受着這個怒氣衝衝、忽冷忽熱的人的啊。這個不知不覺地點燃我的激情,而後又突然讓我冷水澆頭,這個人狂熱地激起我的狂熱,而後突然抓起諷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越是與他接近,他越是堅决地、恐懼地推開我。他不讓什麽東西,也不允許什麽東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這個神秘的男人有着神秘的生活方式,他常常突如其來的消失,像一個瓶塞,突兀地消失在空氣裏,再神秘的歸來。沒有理由,亦沒有蹤跡,然而這種神秘的出走亦成為折磨羅蘭德的一種痛苦,他渴望窺透,卻永遠無法穿越這灼人的秘密。
    
    
    
    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種疾病一樣折磨着我:這兩天裏,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處遊蕩。我已經習慣於他在身邊,沒有了他,上學對我來說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在紛亂的、嫉妒的猜測中折磨着自己,一種對他的緘默的惱恨在我心中滋長起來,他把我這個渴慕他的人擋在他真實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個乞丐擋在冰天雪地裏一樣。我徒勞地想說服自己,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還無權要求解釋和說明,他的善心已經給了我比一個業師有義務給予的多百倍的信賴。但理智無法控製這種燃燒的激情:我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問他是否回來了,直到我最終在他的妻子越來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
    
    
    
    然而,羅蘭德依然固執的希望幫助這個孤獨的人,他提出幫助他完成他一直未能完成的著作。每天晚上,他來到他的書房,為他記錄口述,那是一段令人心醉神迷的時光,當老師的語言響起的時候,這個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第一次有機會窺視創作的秘密:他看到蒼白的、熱流一般的思想像鑄鐘的銅計一樣流出激情的熔爐,逐漸冷卻成形,變得渾圓,並顯露出它的形狀來,終於就像鐘錘敲響大鐘那樣,這一詩情洋溢的思想發出清晰的聲音,並以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
    
    
    
    我縮在寫字檯邊上,仿佛站在家乡的沙丘旁,聽到萬頃波濤的喧囂和呼呼的風聲嚮我撲來。一句話誕生時那種像生命誕生時一樣痛苦的戰慄,第一次闖進了我驚恐而又幸福的心靈。我的老師一停止口述——在這些口述之中強大的靈感奪去了科學思想的發言權,思維成了文學創作——我一下子就癱軟了。強烈的疲乏傳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憊不堪與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發泄殆盡,而我卻因為被思想的浪濤淹沒而戰慄。
    
    
    
    
    在這樣的時刻裏,他的青春沉醉於他的智慧,亦激發出智慧的活力。但同時,迷醉中的羅蘭德時常被睏惑和屈辱所折磨。他渴望走近,渴望信任,卻永遠無法得到。這一刻,他似乎已經甩下身上那層冷漠,親切地走近他。而下一刻,他又忽然斬釘截鐵的把一切冷冷的推開。這種變幻無常一次次將天真的崇拜者推入混亂與迷惘 —— 這個生活在神秘陰影裏的男人,靠近他,會感到激情的煎熬,而遠離他,卻又悵然若失。
    
    
    
    
    奇怪的是,失落的時候,羅蘭德會逃到她 —— 那個男孩般的年輕妻子的身邊尋求安慰,似乎她是唯一理解的他的人,也或許,共同的疏遠讓他們互相理解。她似乎明白一切,卻總是保留着那個灼人的秘密,衹是溫柔的安慰他。
    
    
    
    
    决定性的一刻終於到來,在又一次冷漠的拒絶和尖刻的侮辱之後,他又一次的神秘離去。絶望中的羅蘭德在尋求安慰的迷亂和她走到了一起,卻隨即在羞愧中試圖倉皇逃竄。
    
    
    就在他試圖逃離的慌亂中,他卻突然歸來,出現在他面前。於是,在黑暗中,在他離去的那個夜晚,一切的謎障轟然崩潰,驚心動魄的真相忽然毫無遮攔的襢露在他眼前:那衹是簡單的三個字 ——我愛你。生平第一次,他從一個男人嘴裏聽到這如此溫柔的三個字——我愛你。
    
    
    
    
    那個黑夜裏,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羅蘭德傾聽着他的心靈,在黑暗中,宛如天鵝之歌,這個天真的少年,忽然發現自己正驚惶地立在崢嶸的懸崖上,戰慄窺視着一個人情感的深淵,在那裏,所有隱秘的激情痛苦而紛亂的糾結並洶涌着,無聲無息,卻比所有莎士比亞的戲劇更加驚心動魄:
    
    
    
    
    這個優雅而敏感的男人,有着對最純淨藝術的與生俱來的感悟,卻有着對於同性與生俱來的渴慕,這樣一種無法剋服的渴慕最終將他的生活撕裂成兩半。白天,他是優雅嚴肅的學者,在古典藝術的殿堂裏放任思想翺翔。夜晚,則流連於煙霧彌漫名聲可疑的都市角落裏,為自己的感官尋求着低賤的滿足,然後又沉浸於厭惡和恐懼的無盡嚙咬之中。
    
    
    
    
    然而,這顆受盡折磨的飽受驚嚇和痛苦的心靈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直到少年的出現,純真和狂熱地點燃了他的心靈。然而,恰恰是在這個純真戀人的身上,他無法揭示真相,無法領受來自他的反感,亦無法把無常命運的最後恩賜交予肉欲做感官的遊戲。於是,他衹能舉起侮辱的鞭子保持漸漸失卻的距離,用失蹤的遊戲掩飾奔騰的欲望……
    
    
    
    
    在黑暗中,在那個聲音裏,生平第一次,羅蘭德感受到一種灼熱而無望的愛,而亦突如其來地明白了自己混亂與迷惘的激情的由來 ……
    
    
    
    
    那個黑夜,羅蘭德永遠地逃離了這間最愛的房子,這個最愛的人。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沒有收到他的一封信或者一點消息。他的著作沒有出版,他的名字早已被人遺忘,但是直到今天,就像當年那個無知的男孩一樣,我依然感到,在他之前我有父母,在他之後我有妻兒,但我最感激的是他,我最愛的,是他。
    
     最初看這篇小說應該是七八年前了,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不是流淚,甚至也不是感動。而是 —— 精疲力竭,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抽空。那是閱讀,也是一種歷程,我就這樣被那些一氣呵成的文字的攜裹着,跌跌撞撞地跟着“我”—— 羅蘭德迷失在情感的迷沼裏,經歷着那些不可言說的迷惘、混亂、渴念、迷醉、痛苦、渴慕、戰慄、絞痛 …… 直到真相如同天鵝之歌絶望而痛苦的驀然響起,又忽然,戛然而止 ……
    
    
    
     第一次被那樣一種愛情撼動,一場師生之戀,一場同性之戀,亦是一場無望的愛,一場沒有結局的愛,如同黑暗中奔突的灼熱岩漿,日日夜夜煎熬着敏感而脆弱的心靈,卻無法吶喊 …… 忽然間,心中所有那些自以為是的道德和戒律在一瞬間分崩離析,變得蒼白無比,我就那樣長久的沉默着,然後,眼睛忽然濕潤了……
    
    
    
     想起王爾德,那一種無法說出口的愛和他的毀滅,教授對於羅蘭德,應該也是如此:
    
    
    
     那一天,站在法庭上的王爾德說:不敢宣之於口的愛,在這世紀,是指年長男人對年輕男人的愛,就像聖經中的大衛和約拿但的愛,這是柏拉圖哲學的基礎,這種愛在本世紀被人誤解了,更被指為不敢宣之於口的愛。正因如此,我被逼站在這裏。它是美麗的,完美的,是一種高貴的情感,沒什麽不自然。它是理智的愛,不斷發生於年長於年少者之間。這種愛是一個老年人對青春的熱愛。老年人擁有智慧,年輕人則擁有所有的快樂和希望。這種對青春的眷戀,原本沒有什麽不能說出口的,衹是因為社會規範的存在,壓迫了這種真實的情感,纔使人掩飾這種愛,並以這種愛為恥……”
    
    
    
     可是教授不是王爾德,那個恣意而放縱的浪蕩子,他衹能把自己撕裂成兩半。白天在古典藝術的殿堂裏高蹈,黑夜在迷亂情欲的泥沼裏打滾,他不斷激發起那些簇擁在他身邊的年輕人的熱愛,卻不得不一次次倉皇逃離,在黑暗的角落裏,用卑賤的感官刺激來遏製對他們的情愛 …… 他沒有像王爾德那樣在衆目昭昭下身敗名裂,卻註定煎心日日復年年……
    
    
    
     而羅蘭德對於教授,始於崇拜,之後是迷醉和渴慕,這個純真的少年在情感的迷宮中一步步走近真相,卻對自己那混亂的情感一無所知。直到真相如閃電般剎那撕裂一切。
    
    
    
     與王爾德不同的是,最終,教授選擇了拯救。在這個唯一的遲來的戀人身上,他試圖保持純潔,他不願讓對方與自己一起墜入肉欲的深淵而在罪惡感中迷亂終身。於是,在真相揭示的那一剎那,在羅蘭德不由自主的走嚮他的那一剎那,他選擇了驅逐,用驅逐保持了最後的驕傲和尊嚴……
    
    
    
     在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他心中的最後一點點仁慈不願再讓我,他所愛的人,淪為人們嘲笑的談資及排斥的對象。所以他纔如此苦苦地拒絶我的熱情,突然用冰冷的嘲諷一古腦兒將我的滿腔熱情趕走,將溫柔、友善的語言變得尖銳、世俗、生硬,將溫存擁抱的雙手緊緊捆住……
    
    
    
     也許,茨威格本質上還是古典主義者,又或許,這樣的愛比起王爾德和波西的那交織着靈與肉的糾纏更接近柏拉圖的高貴。儘管,它是以自身心靈的撕裂為代價。
    
    
    
     很多年之後,當年那個純真的少年亦成為垂暮的老人,一位優雅而深邃的教師 ,他依然感到他的存在,永恆的存在:
    
    
    
     當我的話語擺脫了我,自由飛翔的時候,我還會忽然被這種感覺攫住,仿佛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藉着我的嘴在說話,我聽出那是一個高貴的死者的聲音,一個衹有呼吸還留在我唇上的死者的聲音。每當我激情澎湃的時候,我就成了他……
    
    
    
     也許,這就是愛,亦是靈魂的復活,那些共同迷醉於藝術的溫暖的時光,以及他那些奔騰而優美的思想,最終在他身上復活,並且永恆。
    
    
    
     可是,與其說這是一部愛情小說,不如說它是一部心靈的歷程,一種對人類心靈深淵的探索。就像茨威格的幾乎全部作品一樣。
    
    
    
     或許,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掙紮着隱秘的不為人所知的甚至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激情與欲望。衹是,對於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它們都被習俗,道德,理智…… 所束縛與掩蓋。但是,忽然間,在某一個瞬間,由於某種難以預料的奇特因素,這奔突在靈魂深淵裏欲望與激情突然蘇醒,爆發,於是一切固有的理智習俗道德在一瞬間化為烏有,然後便是無可輓回無可自拔的溺陷、沉淪甚至毀滅。愛情抑或罪行?天使抑或撒旦?一個孤獨的人物,一股突如其來的的激情,一種無望的命運,這一主題,在茨威格的作品中一再出現……
    
    
    
     我們經歷無數的分分秒秒,但總是衹有一瞬,唯一的一瞬使我們整個的內心世界沸騰。在這一瞬裏,心中那朵用各種汁液澆灌的花朵在剎那間結晶,這一瞬是有魔力的一秒,就像生育的那一秒鐘,像它一樣深藏在自己身體溫暖的內部,看不見,摸不着,感覺不到,像是唯一經歷的秘密。沒有哪種思想的代數學可以算出它,沒有哪種預感的煉丹術可以猜出它,即使自己的感覺也很少抓住它。
    
    
    
     你的那神秘的一瞬在哪裏?我的那神秘的一瞬又在哪裏?在漫長的一生中,我們是最終平靜地在茫然無知中與它擦肩而過,還是猝不及防地迎頭撞上?
    
      
    
     事實上,讀茨威格。如同讀陀思妥也夫斯基一樣,是會讓人感到驚懼與戰慄的,甚至,産生對自身的動搖與懷疑。面對他筆下那些迷失的靈魂,宛如面對一面犀利的鏡子。會讓你審視你的理智,動搖你對於善惡對於戒律的信念,那些自以為不可動搖的東西,真的是那麽堅固而無暇嗎?會不會,在某一個無可預料的瞬間,它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激情的狂風吹得煙消雲散。
    
     他也會讓你審視你的內心,在那無人觸及的深淵裏,究竟蟄伏和洶涌着怎樣的無法言說的欲望與激情?甚至邪惡?於是,你畏懼了,也睏惑了。茨威格—— 這位靈魂的獵者,弗洛伊得的門徒,就這樣,用他的深情而又無情的文字颶風般捲過人類靈魂的深淵,讓你無可逃避也從此無法驕傲 ……
    
    
    
     讀茨威格,亦讓我身上那些關於道德和習俗的自以為是的優越如石膏般片片碎裂。從走近他的那一刻起,便無法自以為是地蔑視那些迷失在情感深淵或者規則邊緣的遊魂。因為我不知道,就在不可知的下一刻,我是否,也會忽然迷失 ……
  妻還酣睡着,呼吸均勻有力。她的嘴半張着,似乎想綻出一絲微笑或者說句什麽話,在使人平靜的被子下面,她年輕豐滿的胸脯柔和地隆起。窗口露出最初的晨曦,但是鼕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日夜交錯時半明半暗的光芒遊移不定地在酣睡的萬物之上涌動,掩蓋着它們的形體。
  
  費迪南輕手輕腳地起了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往往工作做了一半,會突然抓起帽子快步走出屋子,到田野裏去,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精疲力竭,突然在陌生地區的不知什麽地方站住,雙膝索索發抖,太陽穴的脈搏突突直跳。或者他在熱烈的談話中間,突然擡頭凝視,再也聽不懂別人說的話,聽不見別人提的問題,非得使勁控製自己才能收住心神。或者晚上脫衣服時他會走神,把脫下的鞋拿在手裏,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直到妻子叫他,或者靴子突然骨隆隆地掉到地上,他纔怵然驚醒。
  
  他此刻剛從有些悶熱的臥室走到陽臺上,覺得有些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把雙肘緊貼身體,好暖和一些。眼前山坡下的景色還完全籠罩在濃霧之中。平時從他那建在高處的小屋遠眺,蘇黎世湖宛如一面磨光的鏡子,倒映出天上匆匆馳過的片片白雲。今天在湖面上涌動着一層厚厚的乳白色泡沫。他的目光所及,手所觸摸,一切全都潮濕、昏暗、滑溜、灰暗。樹上滴下水珠,梁上滲出潮氣,漸漸從霧氣中升起的世界,就像一個剛從洪流中逃出的人,身上還一串串地往下滴水。透過濃霧,傳來人聲,咕嚕咕嚕,沉悶模糊,猶如溺水者的痰喘。有時也傳來鐵槌敲打的聲音和遠方教堂的鐘聲。平素如此清朗的鐘聲此時聽上去濕淋淋的,像是銹鐵的響聲。在他和他周圍的世界之間橫亙着一片潮濕的黑暗。
  
  他覺得寒氣襲人。可他仍然站着,雙手更深地插在衣袋裏,期待着霧散天晴,一覽無餘的景色。濃霧猶如一張灰紙,開始慢慢地從下往上捲起,他感到無限眷戀山坡下這可愛的景緻,他知道一切都井然有序,衹是被清晨的霧靄遮蓋,那美麗景色明晰清楚的綫條平時使他自己的心境豁然開朗。多少次,由於心煩意亂,他走到這窗前,從眼前平和寧靜的景色找到慰藉;對岸的房屋,親切友好地一幢挨着一幢。一艘汽艇輕巧安穩地分開澄藍的水面,一群海鷗,歡快地在湖岸的上空飛翔,從紅色的煙囪裏冒出縷縷炊煙,像彎麯的銀綫冉冉上升,飄入連續不斷的午間鐘聲,所有這一切如此明顯地告訴他:和平!和平!他分明瞭解這個世界的瘋狂,竟然會一反常態,相信這些美麗的標記,他竟然會因為這新選擇的故鄉而有好幾小時忘記了他的故國。
  
  幾個月前,他為了逃避這個時代,逃避周圍的人,從正在交戰的國傢來到瑞士,感到他那殘破不堪,傷痕纍纍,被恐懼和驚慌弄得煩亂不堪的心靈,在這裏漸漸平復,傷口漸漸愈合。這裏的景色使他心緒寧和,那純淨的綫條和色彩呼喚他去從事藝術創作,因此每當眼前景色幽暗,就像在這破曉時分,濃霧把他眼前的一切全都遮蓋之時,他總感到自己己和從前判若兩人,並且又有動力推他嚮前。這時他心裏突然對一切在山下籠罩在黑暗中的人們,對他故鄉的人們,對那些也是這樣沉沒在遠方的人們産生無限的同情,對他們和他們的命運有着無限的同情,無限渴望和他們緊密相連。
  
  在霧靄中的什麽地方,教堂鐘樓的鐘敲了四下,然後為了報時,又以更清亮的聲音,敲了八下,鐘聲響徹三月的清晨。他覺得自己置身於高塔的尖端,說不出的孤獨。眼前是廣袤的世界,他的妻子在身後她夢鄉的黑暗之中。他內心深處萌生強烈的欲望,想撕破霧氣築成的這道柔軟的墻壁,到個什麽地方去感受自己確已醒來,生命確實存在。他仿佛把目光從自己身上射嚮遠方,他覺得在村子盡頭,在坡下灰蒙蒙的一片之中,沿着麯麯彎彎的羊腸小道,道路一直嚮上延伸,通嚮山崗,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在慢慢地挪動,是人還是動物。很小的形體為薄霧所遮蓋,走了過來,他先是感到一陣喜悅,除他以外居然還有人醒着,可同時也感到好奇,焦急、病態的好奇。那灰色的形體現在嚮前移動的地方,有個十字路口,通嚮鄰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兒稍稍猶豫了一下,籲了口氣,然後慢悠悠地沿着羊腸小道登上山來。
  
  費迪南感到一陣不安。這陌生人是誰,他問自己,是什麽無形的壓力驅使他離開他昏暗的臥室的溫暖,像我一樣,走出門去,踏入這清晨的寒冷?他是要到我這兒來?他想找我幹什麽?現在,近處霧己稍散,他認出來了:這是郵差。每天早晨,鐘敲八下,他就爬到這山上來。費迪南知道是他,也想像得出他那木然的臉,蓄着水手的紅鬍須,須根已經變白,還戴着一副藍眼鏡。他姓魯斯鮑姆,而費迪南則管他叫“魯斯剋納剋”,因為他動作生硬,神態儼然。這個郵差總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威嚴地往右邊一甩,然後莊重地把信件交給人傢。看到郵差一步一步地邁步登山,把郵袋挎在左邊,努力邁動短腿,神色相當凝重地走着,費迪南不由得想笑。
  
  可是突然間他感到自己的雙膝直哆嗦。舉到眼睛上的手像癱瘓了似地掉了下來。今天,昨天,這幾個禮拜的不安,又一下子涌來。他心裏感覺到,這個人正嚮他走來,一步一步地,是衝他一個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打開房門,從他酣睡着的妻子身邊溜過去,急急忙忙地走下樓梯,沿着兩旁都是籬笆的小道迎着來人走下坡去。在花園門旁,他碰上了郵差,“您有……您有……”他連說了三次纔把話說出口來:“您有什麽東西給我嗎?”
  
  郵差擡起沾滿霧氣的眼鏡看看他。“是的,是的。”他猛地一下把黑郵包嚮右邊一甩,伸出手指——因為在寒霧中凍得又濕又紅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掏摸,費迪南索索直抖。郵差終於把信掏了出來,一個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着“官方文件”四個大字,下面是他的姓名,“請簽字。”郵差說道,舔濕復寫筆,把登記簿遞給他。費迪南很快地寫下了他的名字,由於激動,字跡無法辨認。
  
  然後他抓過那衹又紅又肥的手遞給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從指間滑落,掉到地上,掉進濕土和潮濕的落葉之中。他彎子去撿信,一股黴爛的惡臭直衝他的鼻腔。
  
  就是那件事。現在他知道幾周來是什麽東西擾亂了他內心的安寧了:就是這封信。他違心地期待着從荒唐、粗野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這封信尋找着他,用死板的、打字機打出的字句撲嚮他那熱氣騰騰的生命,撲嚮他的自由。他感覺到這封信從不曉得什麽地方向他走來,就像一個在翠緑的密林中巡邏的騎兵,感到一根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嚮他瞄準,裏面裝了一小粒鉛丸,想射進他的肌膚深處。看來反抗是白費力氣。他一夜夜在腦子裏想來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詭計,全是徒勞:現在他們還是找到他了。不到八個月以前在邊界那邊,他赤身裸體站在軍醫面前,因為寒冷和惡心而渾身發抖。那軍醫就像一個馬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從這種屈辱認識到,在這個時代,人的尊嚴已喪失殆盡,歐洲已墮落到奴役之中。兩個月之久,他強忍着在愛國主義濫調的污濁空氣中生活,但是漸漸地,他感到憋氣。他身邊的人張嘴說話,他就覺得看見他們舌頭上粘着謊言的黃苔。他們的話,使他反感。看到凍得發抖的婦女們,天還沒亮,就拿着裝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碎了:他攥緊雙拳,到處溜來溜去,感到自己火氣很旺,而且充滿仇恨。由於自己的憤怒荏弱無力,他對自己也産生反感。多虧有人為他說情,他終於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過國境綫時,血液突然涌上面頰。他腳步踉蹌,不得不緊緊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事實,意志,力量又屬於他,他的肺葉張開,從空氣中呼吸自由。祖國,現在對他來說衹是監獄和壓力。異國成了他的世界故鄉,歐洲成了人類。
  
  但是這種歡快、輕鬆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恐懼又接着涌來。他感到,帶着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還陷在後面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麽東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認識,卻知道他,不肯放過他,有一隻徹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從看不見的什麽地方正窺視着他。他於是縮着脖子,躲在殼裏,不看報紙,這就不會看到要他報到的命令,更換住宅,掩蓋自己的蹤跡,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的妻子,留局待領,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傢提出問題。他隱名埋姓,遁跡於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裏,嚮農民藉了一幢小屋。他從不進城,而是派妻子去買畫布和顔料。但是他始終很明白:在某一個抽屜裏,在千萬張紙片當中夾着一張紙。他知道,有一天他們不知何地,不知何時,會拉開這個抽屜,——他聽見,有人關上抽屜,聽見打字機嘀嘀嗒嗒地響着,寫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這封信隨後就會傳來傳去,直到最後把他找到為止。
  
  如今這封信,冷冷地,具體地,在他的手指當中沙沙作響。費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這張紙在這兒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麽?”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在這兒的灌木叢上將會開放出成千上萬張,幾十萬張紙片,每一張都和這張一樣和我無關。這‘官方文件’四個字是什麽意思?我非讀它不可嗎?我在人們當中並不擔任什麽官方職務,也沒有任何官方職務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麽在這兒——這難道就是我?誰能強迫我說,我就是它。誰能強迫我非讀這裏面寫的東西不可?要是我讀也不讀就把它撕掉,紙片就一直飄到湖邊,我就一無所知,別人也一無所知,沒有一顆水珠會比原來更快地從樹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氣息也不會變樣!除非我想要知道,我纔知道有這張紙,它怎麽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麽也不要。”
  
  手指一使勁,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麽東西違背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使喚。他整個靈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們卻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開,哆哆嗦嗦地把一張白紙展開。上面寫着他已經知道的事情:號碼34.729F。根據M市區司令部的指示,清閣下至遲於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區司令部八號房間報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檢查。軍方證件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為此,您務必親自前往領取。
  
  一小時以後,他又走進房間,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手裏捧着一束沒有紮好的春花,妻的臉龐無憂無慮,光彩照人。“瞧,”她說道,“我找到什麽了!這些花就在那兒,在屋後的草地裏盛開,而在樹木之間的背陰地裏還有殘雪呢。”為了讓妻高興,他接過了鮮花,嚮花束彎子,免得看見他的心上人無憂無慮的眼睛,然後急匆匆地逃到小閣樓上,他的畫室就佈置在那裏。
  
  可是工作很不順手。他剛把一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現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調色板上的顔料,看上去像是泥濘和鮮血。他不由得想到濃血和傷口。他的自畫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讓他看見下巴下面有個領章。“瘋狂!瘋狂!”他大聲嚷道,腳跺着地,把這些雜亂的圖像驅走。但是他的雙手索索直抖,膝蓋下面的地面在搖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縮成一團,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飯。
  
  每一口飯都噎住他。上面,在嗓子眼裏,塞着什麽苦澀的東西,他每次都先得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翻了上來。他彎着身子默默無語地坐着,發現妻在觀察他。突然他感到妻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麽了,費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壞消息了?”他衹是點了點頭,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軍方的消息?”他又點點頭。妻沉默了,他也沉默不語。這個思想一下子挺立在屋裏的什物中間,粗大而又沉重,把一切全都擠到一邊。它神手神腳粘粘糊糊地貼在剛動過的飯菜上,它像一隻潮乎乎的蝸牛,爬到他們的脖子上,使他們直打寒噤。他們不敢彼此對望,衹是彎着腰坐在那裏,一聲不響。這個思想形成的難以忍受的重負就壓在他們身上。
  
  最後,妻問道——她的嗓音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他們叫你去領事館了?”——“是的。”——“你去嗎?”他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我不去不行啊。”——“為什麽不去不行?你在瑞士,他們沒法對你發號施令。你在這兒是自由的。”他從咬緊的牙齒縫裏惡狠狠地噴出一句:“自由!在今天誰還有自由?”——“每個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你尤其自由。這是什麽?——”她把他放在面前的那張紙輕衊地扔在一邊。——“這對你有什麽約束力,這張廢紙,一個可憐見的官廳書記員塗過的廢紙。對你,對你這個活生生的人,對你這個自由自在的人有什麽約束力?它能把你怎麽樣?”——“這張紙是沒有力量,但是把他寄來的人可有力量。”——“是誰把它寄來的?是哪一個人寄來的?那是部機器,是架巨型的殺人機器。可是它抓不住你。”——“它抓住了千百萬人,為什麽偏偏抓不住我?”——“因為你不願意。”——“那些人也不願意。”——“可是他們當時沒有自由。他們是站在槍林當中,所以他們就去了。但沒有一個是自願去的。沒有一個人會從瑞士回到這地獄裏去。”
  
  妻控製住自己的激動,因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裏涌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對一個孩子。
  
  “費迪南,”妻說道,依偎着他,“你現在設法頭腦冷靜地想想。你嚇壞了,我明白,這陰險的野獸突然撲到你身上,這是會使人驚慌的。可你想想,我們是估計到這封信會來的。我們談這種可能性已經談了上百次,我為你感到驕傲,因為我知道,你會把它撕成碎片,你不會讓你自己去幹殺人勾當,你不知道嗎?”——“我知道,鮑拉,我知道,但是……”——“你現在別說話。”她催促道,“你現在不知怎麽搞的,已經給抓住了。想想我們的多次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材料——就在寫字檯左邊的抽屜裏——你在這文件上宣稱,永遠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經下定决心……”他跳起身來。“我從來就不堅定,從來就心裏沒底。一切都是謊言,是躲避我的恐懼。我說這些話是為了自我陶醉。可是這一切衹有在我還自由的時候纔是真的。我從來就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變得軟弱。你說吧,我在他們面前發抖?他們可什麽也不是啊——衹要他們沒有真的到我心裏去,否則他們就是空氣,空話,什麽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發抖,因為我一嚮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會去。”——“費迪南,你要去嗎?”——“不,不,不。”他一跺腳,站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心裏一點兒也不願意。可是我會違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們的威力的可怕之處,就是你會違背自己的意志,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如果你還有意志的話,——可是你手裏剛拿到這麽一張紙,你的意志就化為烏有,你就服從。你又變成一個小學生:老師一叫,你就站起來,渾身發抖。”——“可是費迪南,誰在叫你呢?是祖國嗎?是個書記員在叫你!一個百無聊賴的辦公室的奴隸!再說,即便是國傢也沒權力強迫一個人去殺人啊,沒有權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再引證托爾斯泰的話吧!我可知道一切論據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不相信他們有權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責任跟他們走。我衹知道一種責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類之外,別無祖國,我沒有殺人的野心,這一切我都知道。鮑拉,這一切我和你一樣看得清清楚楚——衹不過,他們已經抓住了我,他們在叫我,我知道,儘管有上述種種,我還是會去。”——“為什麽?為什麽?我問你:為什麽?”他道:“我不知道。也許因為現在世界上瘋狂比理性更強。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正因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沒法解釋這事,這是一種說不清的壓力:我沒法砸爛這勒死了兩千萬人的鎖鏈。我做不到!”
  
  他把臉埋在兩衹手裏。他們頭上的時鐘走來走去,活像一個站在時間崗亭前的哨兵。妻在微微地哆嗦。“有人在叫你去,這我明白,雖然我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聽見這裏也有呼喚你的聲音嗎?難道這裏就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留戀?”他猛地跳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已經沒法再作畫了。今天我就感覺到這點。我已經生活在那邊,不再生活在這裏。現在,當全世界都變成瓦礫的時候,再為自己工作,這是犯罪。不該再為自己感受,不該再單單為自己生活!”
  
  她站起來,轉過身去。“我從來也不認為,你是單單在為自己生活着。我以為……我從前以為,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淚如泉涌,使她語不成聲。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的眼淚後面射出的卻是憤怒,把他嚇退了。“去吧。”她說道,“你去呀!我對你來說,算什麽呢?還抵不上這一張廢紙。那麽你要走,你就走吧。”
  
  “我不想去,”他用拳頭無奈而憤怒地敲着桌子,“我不想去,但是他們要我去。他們堅強,而我軟弱。他們幾千年來鍛煉了他們的意志,他們組織嚴密,詭計多端,他們早有準備,像個晴天霹靂,嚮我們襲來。他們有意志,而我衹有神經,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你沒法對付一臺機器。倘若他們是人,你還可以抵抗。可這是一部機器,一部屠夫的機器,一臺沒有靈魂的工具,既沒心髒,也沒理性,你沒法反抗它。”
  
  “要是非反抗不可,是能夠反抗的。”她現在像瘋了似的叫道,“你不能反抗,我能!你要是軟弱,我可不軟弱,我不會屈服於這樣一張破紙,我不會為了一句話把活生生的一條命送掉。衹要我還能影響你,你不會去的。你病了,我敢保證。你是個神經質的人,盤子碰出聲音,你就會嚇一跳。每個醫生都會看出這一點。你就在這兒進行體檢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將把一切都告訴醫生。他們一定會放過你。你必須抵抗,咬緊牙關,堅决貫徹你的意志。你想想雅諾,你那位巴黎朋友:他讓人把他關在瘋人院裏,觀察了三個月,他們用檢查來折磨他,可是他挺過來了,直到他們把他放掉。你必須表示不願意。千萬不能投降。事關全局:別忘了,他們要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你必須抵抗。”
  
  “抵抗!怎麽能抵抗?他們比所有的人都強,他們是全世界最強大的。”
  
  “這話不對!衹有在大傢都願意跟他們走的時候,他們纔強大。人總比概念強大,但他必須保持他的人格,有他自己的意志。他必須知道他是人,想永遠做人。那麽,他們現在用來麻醉人的所有的話,祖國啦,責任啦,英雄業績啦,全都會變成空話,發出血腥味,發出溫熱的活生生的人血的血腥味。你老實說吧,難道你的祖國就像你的生命一樣重要?難道一個換了君主的省份,對你來說就和你用來作畫的右手一樣親近?我們用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鮮血在我們心裏樹立一種無形的正義,你除了相信這種正義之外,還相信什麽別的正義嗎?不,我知道,不信!因此如果你要去,你是在對自己撒謊……”
  
  “我不願意去……”
  
  “這不夠,你已經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你讓人傢决定你的意志,這就是你的罪行。你把自己交付給你深惡痛絶的東西,你為此投入你的生命。你為什麽不願意去自己信仰的事情?為你自己的思想流血——那好!可是為什麽為別人的思想去流血?費迪南,別忘了,如果你有足夠的意志,願意保持自由,那麽,那邊的那些人會是什麽呢?兇惡的傻瓜而已!如果你意志不夠堅強,他們抓住你了,那你自己就是個傻瓜,你自己老是對我說……”
  
  “是的,我說過,一切都說過,鬍說一氣,鬍說一氣,為了給我自己壯膽。我說過大話,就像孩子在陰森的樹林裏,因為心裏害怕而唱歌一樣。這一切都是謊話,現在我毛骨悚然地感覺到了這點。因為我一直知道,你們要是叫我,我就去……”
  
  “你去?費迪南!費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心裏的什麽東西去了——它已經走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心裏的什麽東西站了起來,像學童站在老師面前,渾身哆嗦,百依百順!與此同時說的話,我全都聽見,我知道,你的話一點不錯,千真萬確,符合人性,十分必要,——這是我惟一該做,必須做的事情——這點我明白,我很明白。因此如果我去,那就非常卑鄙。但是我要去,我已經鬼迷心竅了!你瞧不起我好了!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非去不可!”
  
  他用兩個拳頭猛敲着面前的桌子。在他的目光裏閃爍着一些遲鈍的、獸性的、囚徒似的東西。她不敢直視他,她愛他,惟恐自己會瞧不起他。餐桌上的飯菜還沒撤走,放着的肉已經冷卻,活像死屍,面包又黑又皺,活像爐渣。飯菜悶熱的蒸氣彌漫整個房間。她感到一陣惡心,直衝咽喉,對一切都感到惡心。她推開窗戶,空氣涌入房內;三月份湛藍的天空在她輕輕抽搐的肩上升起,朵朵白雲掠過她的秀發。
  
  “看,”她說道,聲音更低,“往外看!衹看一次,我求你了,也許我說的話,並不全對。話總說不到點子上,不過我現在看到的,卻是千真萬確的,它不會騙人。山下有個農夫在扶犁,他年輕,強壯。為什麽他不讓別人把他殺死呢?因為他的國傢沒有打仗,因為他的田地離開那邊有一段距離,那邊的法律就不適用於他。你現在就在這個國傢,那邊的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項看不見的法律,衹在若幹個計程碑以內有效,越過這些碑石就不再有效,這樣的法律能是真的嗎?看到這裏的和平景象,你難道感覺不到這種法律的荒唐?費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麽晴朗,你瞧,這繽紛的色彩,正等着大傢去觀賞愉悅,你到窗邊來,再對我說一遍,你願意去……”
  
  “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知道我不願意去!幹嗎非要我看這些?我什麽都知道,都知道,都知道!你衹是折磨我!你說的每句話都使我痛苦。什麽都對我無濟於事!無濟於事!”
  
  看到他這樣痛苦,妻子心軟了。同情使她力量消失。她輕輕地轉過身來。
  
  “什麽時候……費迪南……他們要你什麽時候……到領事館去?”
  
  “明天!其實,昨天就該去了。但是這封信沒送到我手裏,他們今天才找到我,明天我非去不可了。”
  
  “你明天要是不去呢?讓他們等好了。他們在這兒拿你無可奈何,我們對這事並不着急,讓他們等上八天吧。我寫信告訴他們,你病倒在床上。我哥哥也這樣幹過,從而贏得了兩個禮拜時間。最糟的情況,無非是他們不相信你,把領事館的醫生派到山上來,跟這位醫生也許可以談談,不穿的人,總有更多的人性。也許他看見了你的畫,認識到這樣一個人是不該上前綫的。就算這幫不了忙,至少也贏得了八天時間。”
  
  他默不作聲,妻感到,這沉默是反對她的意見。
  
  “費迪南,答應我,你別明天就去!讓他們等着。你得作點精神準備。你現在六神無主,他們愛怎麽擺布你就怎麽擺布你。明天沒準他們還比較強大,過了八天,說不定你就比他們堅強。你想一想,這樣做,我們往後的日子會多麽美好。費迪南,費迪南,你聽見了嗎?”
  
  她使勁搖晃他的身子。他目光空空洞洞地望着她。在這呆滯茫然的目光裏,沒有一點她說的話的痕跡。衹有從她不知道的深處升起的恐懼和驚慌。漸漸地他纔把心思收回來。
  
  “你說得有道理,”他終於說道,“你說得對,這事不急。他們能把我怎麽樣?你說得對,我明天肯定不去,後天也不去。你說得對,難道這封信一定會找到我?我就不能出門去遠足嗎?我就不許生病嗎?不行——我給那個郵差簽了字。不過這沒關係,你說得對,我得好好想想!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他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機械地重複着,但是聽上去並不完全信服。“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完全心不在焉地,思想遲鈍地老重複着這句。妻感覺到,他的思想是在別的什麽地方,遠遠離開這裏,早就跟那邊的人在一起,早就置身於厄運之中。這沒完沒了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衹是從嘴唇邊滑出來的一句話而已,她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聽見他還一連幾個小時在房裏踱來踱去。就像一個俘虜囚禁在他的牢房裏。
  
  晚上他仍然碰都沒碰他的晚餐。他身子有一股子僵硬呆滯,心不在焉的神氣。直到夜裏,妻纔在身邊感覺到他活生生的恐懼;他緊緊摟住妻的柔軟溫暖的肉體,仿佛想逃到妻的身上,他熱烈地抽搐着把妻緊緊摟在懷裏。可是妻明白,這不是愛情而是遁逃。一陣痙攣,在他一陣熱吻之中,妻感覺到一滴眼淚,苦澀帶有鹹味。然後他又默不作聲地躺着,有時候妻聽見他在,於是把手伸過去給他。他握住妻的手,仿佛在她手上找到了依傍。妻不說話;衹有一次,妻聽見他抽泣,便想安慰他:“你不是還有八天嗎,現在別想這事。”——可是妻自己也感到羞愧,竟然勸他去想別的事情,因為從他冰涼的手狂跳的心,她感覺到,衹有這一個思想占據了他,並且對他發號施令。沒有任何奇跡能把他從這個念頭中解救出來。
  
  在這屋子裏,沉默和黑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重。全世界的驚恐都冷冰冰地集中在這四壁之間。衹有挂鐘堅定不移地往前走着,這鋼鐵的哨兵,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妻知道,每走一步,這個人,她身邊的這個心愛的活生生的人就離她遠一步。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跳了起來,把鐘擺握住。現在再也沒有時間了,衹剩下恐懼和沉默。他們兩個默默地躺着,挨在一起,一宿無眠,直到天明。在他們心裏,思潮起伏,一刻不停。
  
  他起床的時候,還依然是鼕日清晨,光綫昏暗,絨毛一樣的寒霜濃霧沉重地籠罩在湖上,他迅速地披上衣服,猶豫不决、茫無頭緒地從一個房間快步走到另一個房間,接着又走回來,直到他突然一把抓起帽子和大衣,輕輕打開屋子的大門。後來他常常回憶起,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門索索直抖,他膽怯地回頭張望,看是否有人在一旁窺探他的行動。果然,他的狗像看見一個躡手躡腳的小偷似地嚮他撲來,認出是他,又低下頭來溫順地讓他愛撫,然後拼命地擺動尾巴,衹想能陪他同行。可是他擺手把它趕了回去——他不敢出聲。接着,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的慌張,就突然沿着羊腸小道,快步走下山去。有時候,他停下來,回來看看他的房子慢慢消失在霧氣之中,然後他又被無形的力量推着往前,他跑了起來,磕磕絆絆地,仿佛有人在追他。他一直跑到山下的車站,到那兒纔停住腳步,汗濕的衣服冒出熱氣,額上沁出了汗珠。
  
  有幾個農民和普通人站在車站上,他們都認識他,嚮他問好。有的人似乎情緒不壞,想和他攀談,可是他躲開他們,縮到一邊。他心裏又羞又怕,現在沒法和人傢談天。然而面對着這潮濕的鐵軌空等一氣,他又感到痛苦。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什麽,他站上一架磅秤,扔進去一枚硬幣,望着挂在指針上面的那塊小鏡子,看自己氣色灰敗、汗水淋漓、直冒熱氣的臉,一直等他走下磅秤,錢幣在秤裏掉下,叮當亂響,他纔發現,他忘了看指針標的數目字。“我瘋了,完全瘋了。”他輕輕地喃喃自語。他對自己感到恐懼。他坐在凳子上,想強迫自己把所有的事情想想清楚。可是信號鐘聲在他身邊猛然響起,嚇得他直躥起來。火車頭已經在遠處吼叫。列車轟隆轟隆地開來,他跳進一節車廂,有張報紙髒兮兮地掉在地上。他撿起報紙,直瞪着它,卻不知道在讀些什麽。他衹看見自己的雙手拿着報紙,抖得越來越厲害。
  
  列車停住。蘇黎世到了。他搖搖晃晃地下車。他知道,那無形的力量要帶着他到那兒去,他感覺到他自己的意志在進行反抗,可是軟弱無力,越來越弱。他還不時進行小小的意志力的檢驗。他站在一個廣告牌前面,強迫自己從頭到尾把這廣告讀上一遍,以此證明他還能自由地控製自己。“我不着急。”他小聲地對自己說。可是這句話還挂在這喃喃自語的唇上,那無形的力量已經帶着他往前走去。他心裏煩亂不堪,焦躁異常,就像一臺馬達,催他嚮前。他束手無策,東張西望,想找一輛汽車。他的雙腿一個勁地哆嗦。有輛汽車從旁開過,他叫住車子,跳了上去,像個自殺的人一頭栽進河裏。報了街名:領事館的那條街。
  
  汽車呼地一下駛去。他身子往後一靠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風馳電掣般駛嚮深淵。他覺得汽車以高速度把他帶嚮他的命運,這速度給他一種輕微的快感。這樣被動地呆着,他覺得很舒服。車已經停住,他下車付了錢,跨進電梯。不知怎地,這種快感又一次出現,這樣機械地讓人驅車疾馳,並且被電梯帶着直往上升,仿佛不是他自己在於這一切,而是一股力量,那陌生的捉摸不定的力量,在強迫他這樣幹。
  
  領事館的門還關着。他摁了一下門鈴。沒人回答。他的心猛地一抽:回傢,快走,快下樓梯!可是他又摁一次門鈴。門裏響起拖沓的緩慢的腳步聲。一個僕人折騰半天把門打開,穿着襯衫,手裏拿着抹布,顯然是在打掃各個辦公室。“您要幹嗎……”僕人沒好氣地衝着他嚷道。“通知我……到領事館來的。”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居然在一個僕人面前這樣語無倫次,他又感到無比羞愧。
  
  僕人生氣地轉過身子,放肆地說道:“您就不能念一念下面牌子上寫的:辦公時間是十點至十二點,現在這兒沒人。”不等他說話,僕人就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費迪南站在那裏,縮成一團。心裏感到羞愧,他看了看表,現在是七點十分。“瘋了!我是瘋了!”他囁嚅地說道,像個年邁蒼蒼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走下樓梯。
  
  兩個半小時——這段空白的時間他覺得可怕,因為每等一分鐘,他就感到耗去一分力量。現在他振作起來,有所準備,一切都預作周密思考,每句話都要說得恰當妥貼,整個場面都在心裏預演了一遍。可現在這兩個小時像道鐵幕落在他和他那貯存的力量之間。他驚慌失措地感到,心裏的全部熱勁已經消散,想好的話在倉皇遁逃之際奔突亂竄互相碰撞,一句一句地從他的記憶裏抹去。
  
  他原來是這樣設想的:他一到領事館,立即讓人通報要見負責軍事事宜的處長,他和此人有一面之交。有一次他在朋友那裏認識了這位處長,並且和他談了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不論怎麽說,他反正認識他的對手,一個貴族分子,穿着時髦,善於交際,自以為態度友好,為此沾沾自喜。喜歡表現自己為人慷慨,心胸寬大,竭力不使自己以官員的面貌出現。這些人都有這種虛榮心,他們不知怎地都希望被人看成是外交官,是能夠自己作主的人物,費迪南就打算押寶押在這一點上:讓人通報,帶着社交界彬彬有禮的風度,先和此人泛泛地談談一般性的事情,然後問起他夫人是否安好。這位處長必然會給他讓座,遞上香煙,然後看他沉默不語便客客氣氣地問道:“有什麽事我能為閣下效勞?”得由這位處長開口問他,這點很重要,不可忘記。接着他就相當冷漠,無動於衷地答道:“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到M市去進行體驗,這想必是個誤會。我當時曾經明確無誤地被宣佈是不適合服兵役的。”這話必須說得非常冷淡,讓此公馬上看出,他把這件事衹看成小事一樁。這位處長緊接着便——他很熟悉這個漫不經心的神氣——拿起這封信來,嚮他解釋,這次衹不過是復查,他想必在報紙上早已看到過軍方的要求,以前體驗不合格的人這次也得報名參加。接着他就又一次非常冷淡地聳聳肩膀,說道:“原來如此!我根本不看報,我沒那份時間。我得工作。”對方想必馬上就會看出,他對這場戰爭是多麽漠不關心,是多麽自信,多麽無拘無束。這位處長當然得嚮他解釋,他必須服從這個要求,處長本人對此深表遺憾,不過軍事當局以及其他等等……說到這裏,大概是態度嚴厲的時候了。“我明白,”他必須這樣說,“可是我現在完全無法中斷我的工作。我已經和人傢有約在先,要舉辦一次我個人全部作品的畫展,我不能把我的合作者棄之不顧,我說了話就要講信用。”他接着要嚮這位處長建議,或者推遲他體檢的日期,或者讓這裏領事館的醫生為他復查。
  
  到此為止,一切都滿有把握。從這裏開始,便會出現幾種可能性。要麽這位處長幹脆利索地表示同意,那麽至少贏得了時間。可是萬一此人客客氣氣地——以那種冷冰冰的、躲躲閃閃的神氣突然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嚮他解釋,這可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無法通融,那就必須顯出堅决的態度。他必須首先站起身來,走近桌子,聲音堅定,必須非常非常堅定,不屈不撓,以一種發自內心的果斷口氣說道:“這點我明白,不過請您記錄在案,本人由於經濟方面的責任,無法立即應召,我得先盡這道義上的責任,為此推遲三周。本人自擔風險。不言而喻,本人並不想逃避對祖國應盡的義務。”對於這幾句挖空心思想出未的話,他特別得意。“記錄在案”“經濟方面的責任”——這些詞聽上去就事論事,全是公文的腔調。倘若這位處長還讓他註意這件事情法律上的後果,就該把嗓音變得更加嚴峻,冷漠地及時了結這段公案。“我懂得法律,也很清楚法律上的後果。但是對別人的承諾,對本人來說便是最高的法律。為了遵守這個法律,本人必須承擔任何風險。”然後迅速地鞠一躬,幹脆利索地中斷這次談話,嚮門口走去!必須讓他們看看,他並不是普通的工人或者學徒,等着人傢打發他走,而是一個自己做主的人,談話什麽時候結束,由他作出决定。
  
  他踱來踱去,把這場該說的話默默地背誦了三遍,整體結構,語氣他都非常滿意,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盼着那個時刻到來,就像演員等着人傢暗示,好接着說出自己的臺詞一樣。衹有一處他還覺得不太稱心:“本人並不想逃避對祖國應盡的義務。”談話必須多少有點愛國主義的客氣成分,這點必須要有,以便讓人傢看到,他並不是執意違抗,不過還沒作好準備,他雖然承認——當然衹是在他們面前承認——這必要性,但並不認為適用於他自己。——“愛國主義的責任”——這個詞書捲氣太重,太像陳詞濫調。他考慮了一下,也許換成:“我知道,祖國需要我。”不行,這更可笑。或者最好是:“我並不想逃避祖國對我的召喚”,這樣是好一些。不過也不行,這一處他不喜歡。奴氣太重,這樣鞠躬,身子多彎了幾公分。他繼續斟酌。最好說得非常簡練:“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麽。”——對,這纔對。這句話可以翻過來倒過去,可以理解也可以誤解。聽上去簡潔明確。這句話完全可以說得獨斷專橫:“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麽”——幾乎像是個威脅。現在一切都很妥帖。但是,他又神經質地看了看表,時間還是過得太慢,現在纔八點。
  
  他沿着馬路信步嚮前,不知道往哪兒去,於是他走進一傢咖啡館,想看看報紙。可是他感到,那些字句使他心煩,報上也到處寫着祖國和責任,這些詞句擾亂了他的方案。他喝了一杯甜酒,又喝第二杯,為了壓一壓他喉嚨口的苦味。他苦思冥想如何打發這些時間,一面把他假想的談話碎片一而再地拼湊起來。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沒颳臉,我沒颳臉!”他急忙跑到對面理發館去,剃頭,洗發,花去了他半小時的等待時間。接着,他又想起,他必須穿着時髦,這在領事館裏非常重要。他們對窮鬼纔趾高氣揚,呼幺喝六,你要是衣着時髦,談笑自若,舉止瀟灑,他們就立刻對你另眼相看。這個想法使他陶醉。他讓人傢把他的外套刷得幹幹淨淨,跑去買了一副手套。他挑來挑去,費了不少心思。黃顔色,不知怎地過於紮眼,太像;珠灰色收斂些,效果更好。然後他又在馬路上瞎逛。在一傢裁縫鋪的鏡子面前,他把自己端詳一番,正一正領帶。手上還顯得空空的,他忽然想到,拿根手杖可以使他的訪問顯得隨隨便便,滿不在乎。他又趕快跑過去,挑選了一根手杖。等他走出商店,鐘樓上正好敲響九點三刻,他再一次背誦他的臺詞,棒極了。新的版本是:“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麽。”現在這是最強有力的一句。他現在心裏有底,非常堅定地邁開大步,跑上樓梯,輕快得像個男孩。
  
  一分鐘以後,僕人剛把門打開,他心裏猛地一驚,感到他可能打錯了算盤,這使他心煩意亂。一切都不像他所預期的那樣。他問起那位處長,僕人對他說,秘書先生有客。他得等一等,說着,不大客氣地指了指一排椅子當中的一張,已經有三個人苦着臉坐在那兒。他憤慨地在座位上坐下,心含敵意地感覺到,他在這兒衹不過是處理一件事情,了結一個問題,衹不過是個案件。他旁邊的人在互相訴說他們藐小的命運;其中一個哭腔哭調有氣無力地說道,他在法國拘留營裏關了兩年,這兒人傢也不願預支他回國的路費;另一個抱怨在任何地方都沒有人幫他找一份工作,他有三個孩子。費迪南氣得心裏直顫:他們是讓他坐在申請救濟者的座位上。他發現,這些小人物低三下四可又怨氣衝天的樣子不知怎地惹他冒火。他想把那番講話再從頭到尾理它一遍,可是這些傢夥的鬍言亂語擾亂了他的思路。他恨不得衝着他們大叫:“住口,你們這些無賴!”或者從口袋裏掏出錢來打發他們回傢,但是他的意志完全癱瘓,他和他們一樣,手裏拿着帽子,跟他們坐在一起。另外,不斷的人來人往,在房門口進進出出,也使他心亂如麻。每個人走來他都擔心是個熟人,會看見他在這兒坐在申請救濟者的座位上。衹要有扇門打開,他心裏就已經跳了起來,做好準備,然後又失望地縮了回去。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他現在必須走掉,趕快逃走,趁他的精力還沒有完全消失。有一次他振作起來,起身對那個像警衛一樣站在他們身邊的僕人說道:“我可以明天再來。”可是僕人卻安慰他:“秘書先生馬上就有空了。”他的膝蓋立刻彎了下未,他在這兒是個俘虜,沒有反抗。
  
  終於衣裙窸窣作響,一位太太走出門來,滿臉笑容,神氣活現地以一種優越的目光驕矜地從等候着的人們身旁走過。僕人已經在喊:“秘書先生現在有空了。”費迪南站起來。他發現他把手杖和手套放在窗臺上了,可是發現得太晚,要返回去已不可能,門已經打開,回頭看了半眼,被這些雜亂無章的思想弄得昏頭昏腦,就這樣,他走了進去。處長坐在辦公桌旁看什麽東西,現在擡頭匆匆看了一眼,和他點點頭,並沒有請這位等着的來者坐下,客氣而又冷淡地說道:“啊,我們的Magister artium。馬上就完,馬上就完。”他站起來,嚮旁邊的房間叫道:“請把費迪南·R的檔案拿來,前天就辦好了,您知道的,召集令已經寄上。”說着他已經又坐了下去:“連您也要離開我們了!好吧,但願您在瑞士的這段時間過得很好。話說回來,您氣色很好。”說着已經在匆匆地翻閱文書給他拿來的檔案:“前往M市報到……對……對……沒錯……一切都沒問題……我已經叫人把證件都準備好了……您大概用不着旅費補償金吧?”費迪南站着,心裏沒底,聽見自己的嘴唇結結巴巴地說道:“不用……不用。”處長在那張紙上簽了名,把紙遞給他:“原來您是應該明天就起程的,不過事情也不是那麽急如星火。讓您最後一幅傑作上的油彩幹一幹吧。倘若您還需要一兩天來處理一下您的各種事情,就由我來承擔責任吧。祖國也不在乎這一兩天。”費迪南感到,這是一個玩笑,應該對此微笑一下,他的確懷着內心的恐懼感覺到,他的嘴唇彬彬有禮地彎了一彎。“說幾句,我現在得說幾句。”他心裏在翻騰,“別像根棍似的這樣站着。”終於他擠出了兩句:“應徵入伍的命令就夠了……我另外……不需要護照了嗎?”“用不着,用不着。”處長笑道,“在國境綫上不會有人找您麻煩的。再說,您已經報到了。好吧,一路平安!”處長把手伸給他。費迪南感到這是打發他走。他眼前一黑,趕快摸到門邊,心裏直犯惡心,“往右,請往右走。”他身後的聲音說道。他走錯門了。處長這時已經給他把那扇正確的出去的門打開,他在神志昏亂之中覺得看見處長臉上挂着一絲微笑。“謝謝,謝謝……您不必費心了。”他還結結巴巴地說道,而對自己這種多此一舉的禮貌心裏直冒火。剛走到外面,僕人把手杖和手套遞給他,他就想起:“經濟方面的責任……記錄在案。”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羞愧過:他還嚮此人表示感謝,彬彬有禮地表示感謝!但是他連憤怒也憤怒不起來。他臉色蒼白地走下樓梯,衹感到走路的並不是他自己。那股力量,那股陌生的,毫無憐憫之心的力量,已經攫住了他,這股力量把整個世界踩在自己腳下。
  
  下午很晚他纔回到傢裏。他腳後跟作痛,一連幾小時,他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跑,三次路過傢門又退了回去;最後他想從後面通過長滿葡萄的山坡,從隱蔽的小道溜回傢去。可是那條忠實的狗已經發現了他。它狂吠亂叫,撲到他身上,熱情地猛搖尾巴。他的妻子站在門口,他一眼就看出,她什麽都知道了。他一句話也不說,跟着妻走了進去,他羞愧得擡不起頭來。
  
  可是妻沒有發火,她並沒有看他,顯然避免使他痛苦,妻把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順從地坐下,這時妻走到他的身邊。“費迪南,”妻說道,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你病了。現在沒法和你說話。我不想責備你,你現在的行動可不是發自內心,我感覺到你是多麽痛苦。但是有一點請你答應我,在這件事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請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他沉默不語,他妻子的聲音變得更加激動。
  
  “我從來沒有幹預過你的個人事務,讓你一直有作出决定的充分自由,這曾是我的榮譽感之所在。但是你現在不僅在玩弄你自己的生命,也在玩弄我的生命。我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來建設我們的幸福,我不會像你這樣輕易地把我們的幸福放棄,為了國傢,為了殺人,為了你的虛榮心和你的軟弱。不會把它放棄給任何人,你聽見了嗎,不會給任何人!你在他們面前軟弱,我可不軟弱。我知道這關係到什麽。我絶不讓步。”
  
  他一直一聲不吭,這種奴性十足自覺有罪的沉默,漸漸使妻冒起火來。“我不會讓一張破紙從我身邊奪走任何東西,以謀殺告終的法律我是概不承認的。我不會在任何衙門面前折斷我的脊梁骨。你們這些男人現在都被各種意識形態給毀了,想的是和倫理,我們女人的感覺卻直截了當。我也知道祖國意味着什麽,但我知道,今天她是什麽:是謀殺和奴役,你可以屬於你的人民,但是如果各國人民都發瘋了,你用不着和他們一起發瘋。如果你對他們來說衹是數字、號碼、工具、炮灰,我卻覺得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拒絶把你交給他們,我不放棄你,我從來沒有狂妄自大到為你作出什麽决定。但是現在,我有責任保護你;迄今為止我一直是個頭腦清楚的人,知道心裏想幹什麽,而現在你已經變成了一部昏頭昏腦、破爛不堪,衹會盡責任的機器,意志力已經完全被摧毀,就和那邊的千百萬犧牲品一樣。他們為了逮住你,已經抓住了你的神經,可是他們把我給忘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他徑自呆滯地沉默不語。在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抵抗力,既不抵抗別人,也不抵抗她。
  
  妻挺直了身子,像一個戰士準備戰鬥。她的嗓音堅定、果斷,充滿力量。
  
  “他們在領事館跟你說了些什麽?我要知道。”這句話就是一道命令。他疲憊不堪地拿出那張紙,遞給她。妻皺起眉頭讀了一遍,咬緊牙關。然後帶着鄙夷的神情把它扔在桌上。
  
  “這些先生們倒挺着急的!明天就得走!你大概還嚮他們表示了感謝,把腳後跟碰得咔嚓一響,擺出惟命是從的樣子。‘明天前去報到’!前去報到!還不如說:前去做奴隸。不,還沒有到這種地步!還遠遠沒到這種地步!”
  
  費迪南站起來。他臉色蒼自,他的手痙攣地抓住沙發。“鮑拉,咱們別自己騙自己了,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找不到出路,我曾經試圖反抗,可是不行。我就是——這張紙,即使我把它撕成碎片,我也依然是它。別再讓我心煩了,反正在這兒沒有自由。每個小時我都會感到,在那邊有什麽在召喚我,在摸索着找我,在拉我,拽我。到了那邊我會感到輕鬆些,在監獄裏也會有一種自由。衹要你還在國外,覺得自己在逃來逃去,你就一直不會覺得自由。再說,為什麽馬上就想到最壞的結果?他們第一次把我退回來了,為什麽這次就不會把我退回來呢?說不定他們不發武器給我,我甚至可以肯定,我會得到某種輕鬆的差使。為什麽馬上就想到最壞的可能性?也許根本就不是這麽危險,也許我會交上好運。”
  
  他的妻子寸步不讓。“現在問題已經不在這裏,費迪南。不在於他們給你的差事輕鬆或者沉重。而在於你是否為你深惡痛絶的人去效勞。你是否願意違背你的信念,參與這世界上最大的犯罪行為。因為誰不拒絶,誰就是幫兇。你可以拒絶,所以你必須拒絶。”
  
  “我能拒絶?我什麽也不能,什麽也幹不了啦!從前使我堅強的一切,我對這種瘋狂的反感,仇恨和憤怒,這一切,如今把我壓垮了。別折磨我了,我求你,別折磨我,別跟我說這樣的話。”
  
  “不是我說這樣的話。你應該對自己說,他們沒有權利來支配一個活人。”
  
  “權利!好一個權利!現在這世界上哪兒還有權利?人傢已經把權利給謀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卻有權力,現在權力就是一切。”
  
  “他們為什麽擁有權力?因為你們把權力給了他們。你們膽怯一天,他們就擁有權力一天。人類現在稱之為怪物的一切,是由世界各國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十個人又可以把這一切加以摧毀。一個人,一個活人若不承認這權力,這權力就得完蛋。可是衹要你們縮着脖子說,也許我能滑過去,衹要你們躲來躲去,想從他們指縫中溜過去,而不是一舉擊中他們的心髒,那麽你們就一直是他們的奴才,不配有更好的待遇。一個人,如果他是個男子漢,就不能自己趴倒在地;你得說‘不’,而不是任人宰割,這纔是你今天惟一的責任。”
  
  “可是鮑拉……你想什麽……我應該……”
  
  “如果你心裏說‘不’,你就應該說‘不’。你知道,我愛你的生命,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對我說,我必須到那邊去,跟手槍去訴說權利,如果我知道,你非這樣做不可,那我將對你說:你去吧!可是如果你為了一個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回國去,由於軟弱,由於神經質,由於抱着可以滑過去的希望,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就看不起你!你若是作為人,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念要回國去,我不攔你。可是為了在野獸當中去當個野獸,在奴隸當中當個奴隸,那我就堅决反對你回去。你可以為你自己的思想而犧牲自己,而不應該為了別人的瘋狂。讓那些相信這種瘋狂的人去為祖國而死吧……”
  
  “鮑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話說得太沒遮攔了?你是不是已經感到下級軍官在你背後用軍棍抽你?你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要我沉默不語或者對你說:你不會出什麽事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現在事關全局,關係到我和你!”
  
  “鮑拉!”他又試圖打斷她。
  
  “不,我已經不再同情你。我是把你當作一個自由人才選擇你,愛你的。我看不起軟骨頭和自欺欺人的傢夥。為什麽要我同情你?在你心目中,我算什麽呢?一個軍曹塗滿了一張廢紙,你馬上就拋棄我,跟着他跑。可是我不讓人傢把我拋棄之後,又揀起來:現在你决定吧!是要他們還是要我!是看不起他們這是看不起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們會遭到沉重的打擊,我將再也見不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們會阻止我們回國,可是我認了,衹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現在如果把我倆拆散,那就是永遠分手。”
  
  他衹是一個勁地。可是妻卻因為怒火中燒而勁頭十足。
  
  “要我,還是要他們!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費迪南,趁現在還有時間,你好好想想。我常常覺得很傷心,因為我們沒有孩子,現在我第一次為此感到高興。我不想給軟骨頭生孩子,不願撫養戰爭的孤兒。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依戀你,而我卻使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說:這次出走不是演習,這是離別。你若是為了應徵入伍,為了追隨這些身穿的殺人犯而離開我,那這一去就不用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分享一個人,不和吸血鬼,不和國傢分享一個人。有他無我。你現在自己選擇吧!”
  
  妻已經走到門口並且在身後把門使勁關上,他還渾身哆嗦地站着。門砰地一響震得他膝蓋發軟。他衹好坐下縮成一團,腦子麻木,一籌莫展。腦袋無力地倒在兩個握緊的拳頭上。他終於爆發出來:他像一個小孩似的失聲痛哭。
  
  整個下午妻不再進房間,可他感覺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門外,敵意森然,全副武裝。同時他也知道,那另一個意志,一個鋼鐵的驅動輪,冷冷地插進他的胸中,驅使他嚮前。有時候他試圖把各個細節從頭到尾細想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他呆呆地坐在那裏沉思。而這時候,他最後一絲安寧已經粉碎,他變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衹感到他生命的兩端似乎被超人的力量所抓住,在使勁地往外拽,他衹盼能從中間斷裂成兩半。
  
  為了找點事做,他去翻弄書桌的抽屜,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着另外一些信件,可一句話也看不明白,搖搖晃晃地在屋裏走動,又坐下去,煩躁使他跳起,疲勞又使他坐下,弄得精疲力竭。他驀地感到他的手正在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從沙發底下把背包拉出來,他直瞪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用不着他的意志,自己就目標明確地把這一切都做了。當背包突然收拾停當放在桌上的時候,他開始渾身發抖,他覺得兩個肩膀變得沉重,仿佛這背包已經壓在上面,裏面裝着這時代的全部重量。
  
  門開了,妻走了進來,手裏拿着煤油燈。燈放在桌上,發出一圈亮光,照着準備好的背包。隱蔽的恥辱,如今被燈光照亮,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衹是為防萬一……我還有時間……我……”可是一道目光,凝固不動,堅如石頭,毫無表情,打斷了他說的話,使之消散。妻凝視着他,長達幾分鐘,牙齒咬着抿緊的嘴唇,殘忍而又頑強。她一動不動,最後像要暈厥似的身子微微搖晃,把目光射到他身上。她唇邊的緊張鬆弛下來。可是她背過身去,一陣抽搐從她的肩頭傳到全身,她沒有回頭,就離他而去。
  
  幾分鐘後,使女走來,端來了他一個人的飯菜。他旁邊慣常由妻坐的那個座位空着。他心裏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感覺,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殘酷的象徵:背包就放在小沙發上。他覺得,他已經走了,已經離去,對於這幢房子來說,業已死亡:墻黑黝黝地,煤油燈的光圈照不到墻上。屋外,在陌生的燈光後面,山風凜冽的夜晚使人感到壓抑。遠方一切都靜溢無聲,高逸的天空無言地覆蓋着地面,衹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身邊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和妻子,一件一件地在他心裏死去,他那波瀾壯闊的生活也突然幹涸,緊壓着他那突突跳動的心髒。他突然感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親切的話語。他感到自己準備接受一切忠告,衹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生活的軌道上來。悲愁超過了陣陣涌來的煩躁,他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小小的溫存,這使離別時高昂激越的感覺化為烏有。
  
  他走到門口,輕輕地碰了一下門把,它動也不動,門上了鎖。他遲疑地敲敲門,沒有回答。他再敲一次,他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一切都沉寂無聲。於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一陣寒氣嚮他襲來,他關了燈,和衣躺在沙發上,蓋上他的毯子:他現在一心希望一切都坍塌和遺忘。他又一次仔細傾聽,似乎覺得聽見近處有什麽聲音。他嚮房門的方向諦聽,房門僵硬地站在木頭門框裏。什麽聲音也沒有。他的腦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下面有什麽東西輕輕地碰他。他嚇得直跳起來,可是驚嚇很快就變成了感動。那條狗剛纔跟着使女溜進門來,趴在沙發底下;現在蹭到他身邊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的手。動物的無知的愛使他心裏感到無比溫暖,因為這愛來自己經死滅的宇宙,因為它是往日生活中最後一點還屬於他的東西。他彎子像擁抱人似的抱着那條狗。他感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點東西愛他,不輕視他。我對它來說還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不是馴服的軟骨頭,而是通過愛情,互相親近的人。他一個勁地用手溫柔地撫摩那柔軟的毛皮,狗跟他挨得更近,仿佛知道他的孤獨。他們兩個一起輕輕地呼吸,漸漸地都沉沉入睡。
  
  等他醒來,他又神清氣爽,在閃亮的玻璃窗外,是個晴朗的清晨的曙光:山風已經吹走了蒙在萬物之上的陰影,湖面晶瑩閃亮,映出遠山白色的輪廓和連綿不斷的山巒。費迪南一躍而起,由於睡過了頭還有些暈暈乎乎,目光觸及已經打好的背包,他就完全清醒過來。一下子他什麽都想起來了。可是在大白天,一切顯得輕鬆一些。
  
  “我幹嗎把這背包打起來?”他問自己。
  
  “幹嗎?可我還不想出門呢。現在春天來臨。我要作畫。並不是那麽火燒眉毛。他不是自己跟我說了嗎,還有幾天時間。連動物也不會自己跑到屠宰場去。我妻子說得對:這是對她,對我,對大傢的犯罪行為。說到底他們也不會把我怎麽樣。如果我晚一些到達,說不定會關我幾個禮拜禁閉,可是當兵不也是坐牢嗎?我在社會地位上毫無野心。是的,我覺得,在這個奴役的時代不惟命是從是個光榮,我不再想出發了。我呆在這兒,我要先為我這兒的風景作畫,以便我日後知道,我曾經在什麽地方有過幸福的時光。在這幅畫沒有裝進畫框之前,我是不走的。我不讓人傢把我像頭母牛似地趕來趕去。我不着急。”
  
  他拿起背包,把它揮動起來,扔到墻犄角裏。他在扔的時候感到自己堅強有力,感到心情舒暢。他在他神清氣爽之際,迫切想要試試他的意志力。他從皮包裏取出那張紙,想把它撕掉,他把紙條展開。
  
  可是真怪,這些軍方的詞句發出的魔力又重新控製住他。他開始讀起來:“您務必……”這句話打到他的心上。這仿佛是道不容違反的命令。不知怎地,他感到自己搖晃起來。那無名的東西又從他心裏升起。他的手開始索索直抖,力量消失淨盡。不知從哪兒涌來一股寒氣,就像吹過一道穿堂風,心裏又感到不安,陌生意志那鋼鐵鐘錶的機簧又開始在他心裏轉動,所有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一直綳到手腳的關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自語,可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指的是什麽,是指駛嚮邊境的早車,還是他自己定的期限。這種神秘的內心抽動猶如席捲一切的猛然退落的潮水,又冒了出來,比以往更加強烈。因為碰到最後的反抗,同時又心生恐懼,某種一籌莫展的恐懼,惟恐就要屈服。他知道:現在要是沒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到妻子房間的房門,使勁地側耳傾聽。毫無動靜。他的指關節猶猶豫豫地敲敲門,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摁下門把,門沒上鎖,可是室內空無一人,床上沒人,被褥零亂。他嚇了一跳。輕輕地呼喚妻的名字,沒有回答。他更加不安:“鮑拉!”然後他滿屋子大聲喊叫,像一個遭到突然襲擊的人:“鮑拉!鮑拉!鮑拉!”沒有一點動靜。他摸索着走進廚房。廚房裏空無一人。他惘然若失,這可怕的感覺在他心裏顫抖。他摸到樓上他的畫室裏,也不知是想幹什麽:是想嚮畫室告別還是想讓畫室輓留住他。可是這裏也沒人,就是他那條忠犬也不見蹤影。大傢都拋棄了他,寂寞之感強勁地嚮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力量。
  
  他又穿過空蕩蕩的屋子回到他的房間,抓起他的背包。不知怎地,他屈服於這無形的壓力,反而覺得自己輕鬆了不少。“這是妻的過錯,”他自言自語,“她一個人的過錯。她為什麽走掉?她應該留住我纔對,這是她的責任。她完全可以救我於睏境之中,可是她已經不願再救我了。她看不起我。她的愛已經消失了。她讓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鮮血灑在她身上!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在房子前面,他再一次轉過身去。是不是會從什麽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充滿愛情的話。是不是有什麽東西想用拳頭砸爛他心裏那臺叫人服從的鋼鐵機器。可是沒人說話,沒人呼喊,沒人露面。大傢都拋棄他了,他感到自己已掉進無底深淵。他驀然心生一念,再走十步走到湖邊,從橋上縱身下跳,沒入宏大的平和之中,是不是更加好些。
  
  教堂塔樓的鐘聲響起,沉重而又嚴峻。從平素如此可愛的晴空降下這嚴峻的呼聲,像猛抽一鞭,把他驚起。還有十分鐘:然後列車就要開來,然後一切就都過去,幹淨徹底,無可輓救。還有十分鐘:可是他已經不再感到這十分鐘是自由,他像有人追趕,拼命地嚮前奔去,搖搖晃晃,跑跑停停,氣喘籲籲地嚮前跑。惟恐誤車,嚇得要命,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突然跑到月臺上,幾乎和欄桿前的什麽人撞個滿懷,他纔止步。
  
  他大吃一驚。背包從他不住哆嗦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是他的妻,臉色蒼白,一夜沒睡的樣子,充滿嚴肅悲哀的目光嚮他身上射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並不想離開你。從一清早我就等在這裏,從頭班車等起,我將在這兒等到末班車。衹要我還有口氣,他們就別想抓到你。費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說過,還有時間,幹嗎這麽着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着妻。
  
  “衹不過……我已經報名了……他們在等我……”
  
  “誰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許在等你。此外沒有別人!你快醒悟吧,費迪南。你感覺一下,你現在還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誰也沒有力量控製你,誰也不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見嗎,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對你說,上萬遍地對你說,每小時每分鐘對你說,直到你自己也感覺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我求求你。”他輕聲說道,兩個農民從旁走過,好奇地轉過頭來,“別說得這麽大聲。人傢都在看……”
  
  “人傢!人傢!”她憤怒地叫道,“人傢跟我有什麽相幹?要是你給炮彈打得血肉橫飛,或者打斷了腿,瘸着走回傢來,人傢幫得了我什麽忙?什麽人傢,人傢的同情,人傢的愛,人傢的感激,我一概嗤之以鼻——我衹要你這個人,你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符合人的身分,不要你去當炮灰……”
  
  “鮑拉!”他想設法使這個冒火的女人息怒。妻將他一把推開,“你快給我丟開你那膽怯的的恐懼!我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傢,我想說什麽就可以說什麽,我不是奴才,我不放你回去做奴才!費迪南,你要是坐車走,我就撲在火車頭前面……”
  
  “鮑拉!”他又把妻抓住,可是她臉上突然顯出痛苦的表情。“不,”她說道,“我不想撒謊。說不定我也太膽怯。千百萬婦女在人傢把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兒子拖走的時候,都大膽怯——沒有一個女人做出她們必須做的事情。我們也中了你們怯儒的毒。要是你乘車走了,我將做些什麽呢?呼天搶地痛哭一場,跑到教堂裏去求上帝保佑你得到一個輕鬆的差使。然後說不定還去嘲笑那些沒有去的人。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
  
  “鮑拉。”他握住她的雙手,“既然這是非幹不可的事,你何必使我心情這麽沉重?”
  
  “要我讓你輕鬆一點?不,就得讓你心情沉重,無限沉重,要盡我所能地讓你心情沉重。我站在這裏:你必須用你的雙腳把我踩爛。我絶不放你走。”
  
  這時響起急促的信號鐘聲,他猛地驚起,臉色蒼白,激動萬分,抓起他的背包。可是妻已一把奪過背包堵在他面前。“給我,”他道。“絶不,絶不!”妻氣喘籲籲地說道,一面和他爭奪。旁邊的農民圍了過來,哈哈大笑。火上澆油,瘋瘋癲癲的喊叫聲一陣陣飛來,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過來,但他們兩人還像拼命似的憤怒地使盡全身的力氣爭奪背包。
  
  這一瞬間火車頭長吼一聲,列車轟隆轟隆地開進站來。突然他放下背包,頭也不回,發瘋似的慌慌張張、跌跌絆絆地越過鐵軌,跑嚮列車,直衝一節車廂,跳了進去。周圍響起轟然大笑,農民們高興得尖聲怪叫.嚮他大聲喊道:“趕快跳開,她要逮着你了。”“快跳,快跳,她要抓着你了。”他們一個勁地催他往前快跑,他身後哈哈大笑的聲浪像陣陣鞭撻,抽打着他的羞恥。這時列車已經開動。
  
  妻站在那裏,手裏拿着背包,人們的哄笑聲嚮她劈頭蓋腦地襲來。她凝視着開得越來越快、漸漸消失的列車,沒有一句告別的話語從車廂的窗口傳來,一點表示也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視綫,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蜷着身子坐在角落裏,列車越開越快,他不敢嚮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擁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幅,桌椅和窗,他的妻子,狗和許多日子的幸福,都從窗外飛了過去,被列車行駛的速度撕成千百張碎片。他經常目光閃亮地觀賞這開闊的景色,如今這派景色連同他的自由和他整個的生命都被遠遠地拋去。他覺得他的生命已通過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流出體外,什麽也沒留下,衹剩下這一張白紙,在他口袋裏颯颯作響的一張紙,他就帶着這張紙為命運的兇惡召喚所驅使,隨風飄逝。
  
  他衹是遲鈍而迷惘地感到,他遭遇到什麽事情。列車員要看他的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個夢遊者似的說邊境小鎮是他的目的地,他毫無意志地又換乘另一次列車。他心裏的那臺機器做了這一切,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邊防官員要他出示證件。他把證件交給他們:他一無所有,衹剩下這張白張。有時候他心裏還有一些已經失落的東西試圖輕輕地提醒自己,從心靈深處,像從夢境中發出喃喃的聲音:“嚮後轉吧!你現在還自由!你並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血液裏的那部機器並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激動他的神經和肢體,堅定不移地驅使他嚮前走,用一道看不見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他站在通嚮故國的轉車車站的月臺上,在昏黃的光綫裏,可以明顯地看見有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那無所事事的感官試圖理解這個字的含義;就是說在這一邊,你還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他講話,按照自己的意志幹活,從事嚴肅的工作。過橋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從你的體內取出,就像從動物的體腔裏取出它的內臟,你必須服從一些陌生人,並且把刀子紮進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所有這一切便是這座小橋的含義,在兩根橫梁上面架起一百幾十根木頭樁子。於是便有兩個漢子各穿一套式樣不同,花花緑緑的荒唐服裝,手執步槍站在那裏守衛這座小橋。朦朧的思緒折磨着他,他感到已不能清楚地思維,可是思想卻繼續嚮前滾動。他們在這根木頭上守衛些什麽呢?別讓人從一個國傢越境到另一個國傢。誰也不許從那個刨去人們意志的國傢溜到另一個國傢去。而他自己,卻居然願意到那邊去?是的,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是從自由走嚮……
  
  他停止思索,關於邊界的思想把他催眠了。自從他憑着感官具體地看到邊界,實實在在,由兩個身穿軍裝百無聊賴的市民看守着,他就不大明白他心裏的某些事情。他試圖進行解釋:正在打仗。可是衹在對面那個國傢纔打仗——在一公裏以外纔有戰爭,或者說,一公裏其實還差二百米的那邊開始打仗。他忽然想起,也許還近十米,就是說,一千八百米還差十米。不曉得什麽瘋狂的欲望在他心裏驀然出現,要調查一下這最後十米土地是否還有戰爭或是沒有戰爭。這個念頭很好玩,使他覺得很逗。不曉得在什麽地方想必有一條綫,真正的界綫,要是往邊境走去,一隻腳踏在橋上,另一隻腳還在地上。那麽你算什麽呢,——還是自由人,或者說已經是士兵了?一隻腳允許穿平民的靴子,另一隻腳穿着軍靴。越來越孩子氣的念頭在他腦子裏亂躦亂拱。若是站在橋上,那就已過了邊界,若是又跑回來,就該算是逃兵了?這水,它是好戰的還是和平的?是不是河底某處也有一條綫,按照不同國傢的顔色畫在當中?這些魚呢,它們可以遊到對面戰爭地區去嗎?還有這些動物!他想到了他的狗,要是它也跟着來了,他們大概也得把它動員起來,它說不定得去拉機關槍,或者在槍林彈雨之中去尋找傷員。謝天謝地,它留在傢裏了。
  
  謝天謝地!想到這裏,他大吃一驚,趕快振作起來。自從他具體地看見了這條邊界,這座介乎生死之間的橋,他便感到心裏有什麽東西開始運轉起來,不是那臺機器,而是一種想要醒來的認識,一種反抗。在另一條鐵軌上還停着他來時乘坐的列車,衹不過這段時間裏火車頭已換了方向。它那巨大的玻璃眼睛現在看着相反的方向,準備把列車再拉回瑞士去。這提醒他,現在可能還來得及:他感到,渴望回到業已失去的傢的那根神經,本來已經死去,此刻又在他心裏痛苦地蠕動,過去的那個他又開始在他身上出現。他看到那邊,橋的那頭站着的士兵,穿着陌生的,步槍沉重地挂在肩上,正毫無意義地踱過來踱過去。在這個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現在他纔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運,自從他懂得了這一點,他就看到他的命運裏含有毀滅。他的生命在他靈魂裏叫喊起來。
  
  這時刺耳的信號鐘聲又頻頻響起,這尖銳的聲音打破了他那還猶豫不决的感覺。他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他要是乘上這輛列車,三分鐘後,就駛過這兩公裏,開到橋邊,越過橋去。他知道,他會乘車駛去的。再過一刻鐘,他就會獲救。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
  
  可是列車並不是從他渾身哆嗦地使勁窺望的遠方駛來,而是從橋那邊轟轟隆隆地慢慢地駛過橋來。一下子候車大廳便騷動起來,人們從各個候車室蜂擁而出,婦女們叫叫嚷嚷,直往前擠,瑞士士兵急急忙忙地排成一隊。突然奏起音樂——他側耳細聽,驚訝不已,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樂聲響亮,不會聽錯;奏的是《馬賽麯》。為從德國開來的一次列車竟然奏起敵人的國歌!
  
  列車轟轟隆隆地駛近,連聲喘息,停了下來。大傢都一擁而上,各個車廂的門都被猛地拉開,臉色蒼白的人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灼熱的眼睛裏發出狂喜的光芒——身穿軍裝的法國人,法國的傷兵,敵人,盡是敵人!像做夢似地過了幾秒鐘,然後他纔明白,這是一次運載交換傷員的列車,這些人是在這裏獲釋的戰俘,是從戰爭的瘋狂中獲救的人們。他們都預感到,瞭解到,感受到這一點;他們揮手致意,大聲喊叫,縱聲歡笑,儘管有些人的歡笑還包含着痛苦!一個傷兵搖搖晃晃、跌跌絆絆地踩着木製假腿走了出來,靠着一根柱子站住,喊道:“La Suisse!La Suisse!Dieu soit beni!”婦女們抽抽搭搭地哭着,從一個窗口衝到另一個窗口,直到找到她們尋找的親人。人們呼喊、抽泣、吼叫、人聲嘈雜,亂成一片。不過,大傢都情緒高昂,歡呼雀躍。音樂停止演奏,有幾分鐘之久,什麽也聽不見,衹聽見洶涌澎湃的感情狂濤吼叫着,呼喊着,嚮衆人頭上襲來。
  
  然後漸漸地安靜下來。人們三五成群,幸福地聚在一起,沉浸在歡樂之中,語流迅急地互相交談。有幾個女人還呼喊着跑來跑去。護士們送來飲料和禮品。人們用擔架把重傷員擡出車廂,他們紮着白色的綳帶,臉色慘白,人們溫柔地小心翼翼地簇擁着他們,關切備至,極力寬慰。人間的全部悲慘都集中體現在這裏:有的傷兵斷肢截臂,袖子空空,有的憔悴不堪,有的嚴重燒傷。這是一代青年的殘存部分,變得粗野而蒼老。可是所有的眼睛都仰望上天,射出寬慰的光芒:他們大傢都感到這次朝聖的旅程已達終點。
  
  弗迪南像癱瘓似的站在這批意想不到的來客中間,在胸口的那張紙下面,心髒又猛烈地跳了起來。他看見有副擔架停在一邊,離開人群,孤零零地,沒人過問。他走過去,慢慢地,腳步踉蹌地走到這個為別人的歡樂所遺忘的人身邊。這個傷兵臉色灰白,臉上長滿亂蓬蓬的鬍子,被子彈打爛的手臂癱了似的從擔架上垂了下來,雙目緊閉,嘴唇蒼白。費迪南渾身發抖,他輕輕地把這衹挂下來的手臂擡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這受難者的胸上。這時陌生人睜開眼睛,看着他,從那無限遙遠的陌生的痛苦之中升起一縷感激的微笑,嚮他致意。
  
  他渾身哆嗦,一陣寒噤,活像一道閃電透過他的全身。他們要他幹這種事情?把人傷害成這樣?衹會用仇恨的眼光去註視弟兄們的眼睛?自覺自願地去參加這巨大的罪行?這時他感覺到巨大的真理在他心頭強勁有力地一躍而起,砸爛了他胸中的那臺機器,自由從心裏幸福而又宏偉地升起,把服從撕得粉碎。絶不!絶不!一種堅強有力、以前從未認識的聲音在他心裏高聲喊道,他已被這心底的聲音擊倒。他抽泣着倒在擔架旁邊。
  
  人們嚮他衝去。大傢以為他突發了羊癇風,醫生也趕來了。但是他已慢慢地站了起來,拒絶了別人的幫助,臉上顯出平靜歡快的神氣,他伸手掏出錢包,取出最後一張鈔票,把它放在傷員的身旁;接着拿出那張紙,慢悠悠地有意識地再讀一遍。然後把它對半撕開,把碎紙片撒在站臺上。人們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瘋子。可他卻再也不感到羞恥。他衹感到:霍然痊愈。音樂又演奏起來,他心裏涌出的恢宏壯闊的樂聲壓倒了所有的聲響。
  
  晚上,很晚了,他回到自己的傢裏。屋裏一片漆黑,房門緊閉,猶如一口棺材。他敲敲門,一陣拖沓的腳步聲傳來:他的妻子把門打開,一看見他,吃了一驚。可是他溫柔地抱住妻,把她扶進門去。他們什麽話也不說,衹是幸福得渾身哆嗦。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的畫全都放在那裏,妻把它們從他的畫室裏拿了下來,為了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他在身邊。他從妻的這一行動體會到無限的愛戀,他於是懂得,他使自己免去了多少損失。他默默地緊握着妻的手。狗從廚房裏衝了出來,跳起來撲到他身上:大傢都在等着他歸來。他感到,他的心靈從來沒有從這裏離去,可是他感到自己像是逃脫死亡又重返人間。
  
  他倆還一直沒有說話。但是妻輕輕地拉着他,把他領到窗前:窗外是永恆的世界,對於一時暈頭轉嚮的人類自己創造的痛苦,它絲毫不受影響。這個世界為他放射光輝,在遼闊無垠的天空中,無限的群星交相輝映。他擡頭仰望,心情激動。深切地認識到,對於世上的人來說,除了大自然自身的法則之外,別無其他法則,除了相互依存的關係之外,別無其他東西能真的把他拴住。他妻子的呼吸幸福地在他唇邊涌動。在這種互相感覺的快感之中,他們兩個的身體有時候挨在一起輕輕顫抖。但是他們沉默不語:他們的心自由飛翔,飛嚮萬物永恆的自由,擺脫了話語的混亂和人為的法律。
  
  譯者:張玉書
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一座南歐城市的某地,這座城市的名字我還是不說出來的好,我從小鬍同裏一拐出來,一棟早期風格的氣勢雄偉的建築物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兩個巨大的塔樓聳立其上,它們的式樣完全相同,在夕陽照耀下一個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的影子。這不是一座教堂,恐怕也不會是在早已被人遺忘的年代裏建造的一座宮殿吧;我感到這像一座修道院,可是從它所占有的寬闊場地卻又像一座世俗建築物,反正辨別不清到底是什麽。於是,我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冒昧地嚮一個正在一傢小咖啡館的平臺上喝一杯淡黃色酒的面色紅潤的市民打聽這座如此巍峨地聳立於低矮房捨之上的建築物的名稱。這位從容飲酒者驚奇地擡起頭,隨後便慢慢地、美滋滋地露出微笑,回答我說:“我不能給您作出確切回答。城市地圖上標的可能不一樣,但我們還一直沿襲舊時的的說法:姐妹樓,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塔樓相互酷似吧,但是也許,因為……”他頓住並小心地斂住笑容,仿佛想先證實一下我的好奇心是否已被煽動0起來。他這樣欲言又止,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這樣,我們交談了起來。我樂意聽從他的要求,試着喝一杯這種帶澀味的金燦燦的酒。在我們面前,塔樓的尖頂在慢慢明亮起來的月光照耀下夢幻般地發着亮光。我覺得這酒的味道醇和,在那個溫和的晚上,那則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的小小傳奇也顯得別有風味,這則傳奇是他講給我聽的,在這裏我盡可能忠實地將它復述出來,即便我不敢對它的歷史真實性作出擔保。
  
  特奧多西島國王招募的軍隊在阿剋維塔尼亞地區當時的首府建立鼕營地美美地休整一段時間之後,勞頓不堪的軍馬皮毛又光溜起來,而士兵們則感到無聊了。這時,名叫黑裏倫特的騎兵隊長,一個倫巴德族人,他竟愛上了一個在那座城市的市郊偏僻小巷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的漂亮女商販。他如癡如醉地陷入熱戀之中,為了趕快把她摟在懷裏,他竟不顧她出身低微,急急忙忙和她結了婚,和她一道搬進集市廣場上的一所宅邸裏去居住。他們在那裏隱居了好幾個星期,相互如膠似漆,忘記了旁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國王和戰爭。但就在他們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之中、情意綿綿歡度良宵的當兒,時光卻沒有打瞌睡。驀地從南方吹來和風,這股暖流掃過之處,江河解凍,草地上輕鳳徐徐,藏紅花和紫羅蘭便綻開斑斕的蓓蕾。一夜之間樹木泛出嫩緑,凍僵的樹枝濕乎乎的骨節上吐出新芽,春天從霧氣騰騰的大地上浮現,和它一道,戰爭烽煙也裊裊升起。一天早晨,門鈴聲專橫和急促地響起,把戀人們從晨夢中驚醒:國王的一個使者命令他的隊長整裝待發。營地裏鼓聲喧天,風吹得軍旗嘩啦啦響,不一會兒集市廣場上便響起一片上了鞍子的馬匹發出的卡嗒卡嗒聲。於是,黑裏倫特迅速掙脫他那鼕季妻子柔軟的胳臂的摟抱,因為不管他的愛情多麽熾熱,他心中男兒要上戰場博取功名的烈焰燒得更旺。他對她的眼淚無動於衷,對她想陪伴他出徵的願望置之不理,他將妻子拋棄在空蕩蕩的房屋裏,和大隊人馬一道奔赴毛裏塔尼亞而去。他連打七個勝仗,製伏了敵人,徹底掃蕩了薩拉遜人的老窩,摧毀了他們的城市。大軍所嚮披靡,一路搶掠直達海岸,他不得不在那裏雇海員、租戰船,以便將戰利品運送回傢,他的戰利品多得堆積如山。從沒見過如此迅速地取得勝利,從沒見過如此閃電般地完成遠征。難怪國王為感謝這位勇敢的鬥士,竟將被徵服國的北方和南方賜給他做采邑,國王衹徵收低微的息金。這樣,迄今一直戎馬倥傯的黑裏倫特本來完全可以安享清福,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然而,這迅速獲得的收益沒有緩解反倒更刺激了他的功名心。他利令智昏竟不甘心稱臣,不願意嚮自己的主子承擔納貢的義務。從此,他覺得衹有戴上王冠纔和他妻子光潔的額頭相稱。於是,他暗中在自己的軍隊裏煽動反國王的情緒並策劃起事。然而事情過早敗露,謀反沒有成功。仗還沒打響便被擊潰,遭到教會的放逐,為自己的騎兵們所背棄,黑裏倫特不得不逃進山裏,當地農民為了得到高額賞金,用木棒將這個遭唾棄的人在睡夢中打死。
  
  就在國王的密探在那座𠔌倉的草堆裏找到這個叛逆者血淋淋的屍體,撕扯下他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接着將那赤裸的身體扔進獸屍坑的時候,對他的毀滅毫不知情的妻子,在府邸的錦緞床上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在市裏衆多新生嬰兒中她們倆由主教親手施洗禮命名為海倫和索菲婭。鐘樓裏的鐘還在轟鳴、銀白色高腳酒杯還在宴席上叮噹作響,黑裏倫特叛亂和死於非命的消息便猝然而至,隨後又迅速傳來第二個消息:國王按慣例將叛逆者的房屋和財産收歸己有。就這樣,漂亮的女商販剛剛坐滿月子便不得不在短期輝煌之後又身穿舊薄羊毛衣回到城市底層有腐爛氣味的小巷裏,所不同的僅僅是,如今她還把兩個幼小的孩子和萬般失望與苦澀一起帶到她的悲慘生活中來了。她又從早到晚坐在她鋪子裏的矮木凳上,嚮街坊鄰里兜售香料和加蜂蜜的甜食,在將可憐巴巴掙得的幾個銅板揣進懷裏的同時,還常常不得不聽些譏誚挖苦的話。憂傷迅速熄滅了她眼中那明亮的光芒,她的頭髮早早變成了灰白色。然而,這一對可愛的孿生姐妹的聰明活潑和特殊的嫵媚,不久便補償了她的貧睏與厄運。她們倆繼承了母親的絶色美貌,在身材和言談優雅方面是那樣相互酷似,以致人們竟誤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形象當作活鏡子照出了另一個可愛的形象。不但外人,甚至連自己的母親也辨別不清這兩個年齡相同,身材相同的女兒,分不清海倫和索菲婭,她們簡直是毫無二緻。於是,她讓索菲婭在臂上紮一條廉價的亞麻布帶子,以便讓人一見這個標記便可將她和妹妹區別開。但是如果她衹聽她們的聲音,或者衹看她們的臉。那麽,她便總是摸不着頭腦,不知道該用哪一個名字來稱呼這兩個長相酷肖的孩子。
  
  但不幸的是,這一對孿生姐妹既繼承了母親的花容月貌,也繼承了父親那種極大的虛榮心和權勢欲,她們中的每一個都力求在各方面超過對方,進而還要超過所有的同齡人。在她們的童年,一般孩子在那個年齡都無所用心、毫無邪念地戲耍,這兩人就已經事事處處勾心鬥角、互不相讓。倘若一個陌生人喜歡其中一個孩子嫵媚可愛,給她的手指戴上一枚漂亮的小戒指,卻沒將同樣的禮物贈給另一個。那麽,母親就會看到受輕慢的女兒伸直身子平躺在地板上,牙齒咬住僵硬的拳頭,鞋跟狂怒地猛烈敲擊地板。一個受到一聲稱贊,得到一個愛撫,做成了一件事,另一個就受不了。雖然她們互相酷似得讓左鄰右捨戲稱她們是小鏡子,可是她們各不相讓,整日價胸中燃燒着熊熊的妒火。母親徒勞地試圖遏製這種不顧手足情誼的極端的虛榮心,徒勞地試圖鬆弛她們你爭我奪的這根綳得太緊的弦;後來她不得不承認,這裏有一筆招災惹禍的遺産正在孩子們尚不成熟的形態中繼續滋長,滿腔憂愁中她可以聊以的是,恰恰多虧了這種持續不斷的你爭我鬥,姑娘們不久便成為她們這個年齡段裏最機智敏捷、最精明能幹的人。因為不管一個學習什麽,另一個馬上跟着學,急不可耐地要勝過她。由於她倆心靈手巧,很快就學會了各種有用和有吸引力的女性技能,諸如:織亞麻布,給織物染色,鑲嵌首飾,吹笛子,優雅地跳舞,寫作優美的詩歌,隨後又悅耳動聽地和着琉特琴吟唱。最後,超出宮廷貴婦們的一般特性之外,她們甚至還學拉丁語,幾何學以及更高深的哲學科學。這些學科都由一位年老的教會執事親切友好地教給她們。不久,人們在阿剋維塔尼亞就再也找不到在體態風流、舉止優雅和思維敏捷上可以和女商販這兩個女兒媲美的姑娘了。不過,大概也沒有誰能說得出,這兩個酷肖者中的哪一個,海倫還是素菲婭,達到了盡善盡美的高度,因為無論在身材還是在思維活躍和談吐上沒有誰能將她們倆區別開來。
  
  但是隨着對文藝的愛好,隨着對所有這些敏感、溫柔的事物的瞭解——它們給靈魂和肉體以隨時渴望擺脫禁錮進入情感的無窮盡境界的,這兩個姑娘不久便在內心對她們母親的低賤身分産生了強烈不滿。每逢她們參加學院的學術討論會,和博士們熱烈討論過各種論點後回到傢裏,抑或每逢她們耳畔還回響着樂麯聲,從舞蹈者的圈子返回這煙霧彌漫的鬍同,看到她們的母親蓬亂着頭髮坐在她的香料後面,為了幾塊薑汁糕點或幾個發黴的銅板高聲叫賣直到天黑,每逢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怒氣衝衝地為她們久久難以擺脫的貧睏感到羞愧,而她們床鋪上那個破舊草墊則鋒利地摩擦着她們那在內部熾熱燃燒着的、還一直保持着處女貞潔的肉體。夜晚,她們久久不能入睡,詛咒她們的命運。她們有能力在優雅和才智上勝過貴婦人,她們有資格身穿柔軟的、起伏波動的衣裳、渾身珠光寶氣地閑適漫步,可是她們卻被活活埋葬在這個散發黴味的腐爛洞穴裏,命中註定至多給箍桶匠或者刀劍製造匠當家庭主婦。她們,她們可是大元帥的女兒,本身就因血統和盛氣凌人的氣勢而具有王傢風度。她們渴望金碧輝煌的居室和成群的僕役隨從,渴望財富和權勢,每逢偶遇一位貴婦身穿毛皮鑲邊的裘皮大衣從身旁經過,放鷹獵手和衛兵們簇擁在轎子四周,她們的臉總是因憤怒而變得像她們嘴裏的牙齒那樣煞白。於是,叛逆父親的狂暴和虛榮便在她們的血液裏沸騰起來。父親同樣也不願滿足於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嘛。白天黑夜她們不想別的,衹想着她們能以何種方式擺脫這種有失體面的生活。
  
  這樣,就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早晨,索菲婭醒來時發現她旁邊的床上是空的:海倫,她的鏡中形象,她的願望的對手,偷偷出走,一夜未歸。受驚嚇的母親憂心忡忡,生怕她是被一個貴族子弟劫走了。因為那些少年中的許多個曾被姑娘們那束雙重的光芒所射中,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她慌慌張張、衣衫不整地奔到以國王名義管理城市的行政長官面前,懇求他逮住那個壞蛋,他答應了。然而,令母親羞愧難言的是,第二天謠言就傳開了,這謠言有鼻子有限,說是海倫,這個幾乎還沒到結婚年齡的女孩完全是自覺自願地和一個貴族少年私奔了。過少年為了她把他父親的銀箱和櫃子全都強行撬開。一個星期以後,在這第一個信息之後飛快傳來了更糟糕的信息。旅行者們紛紛講述,這個年輕的在那座城市裏和她的情人過着多麽闊綽、奢侈的生活,身邊簇擁着僕役、鷹隼和南歐的動物,身上穿着毛皮衣服和閃閃發光的錦緞,惹得當地所有的體面女人十分惱火。這個壞消息在衆人喋喋不休的嘴裏還沒嚼夠,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海倫厭倦了那個乳臭未幹的子弟,剛花光他口袋裏的錢,便去了老耄的司庫大人府上,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以換取新的奢侈,並且正在無情地掠奪那個迄今一直一毛不拔的人。過了不多幾個星期,在她拔光了金羽毛,將那光禿禿的老頭像一隻拔光了毛的公雞那樣撇下之後,她換了一個新的情人。最近為了一個更富有的人,又將這個情人拋棄。不久,大白於天下:原來海倫在附近這一帶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其勤勉的程度决不亞於她母親在傢裏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不幸的寡婦徒勞地派遣一個又一個使者去見這個不可救藥的墮落女兒,勸說她不要如此地貶抑她父親的在天之靈:這簡直是極大地傷害了母親的感情,讓母親蒙受莫大的恥辱。有一天,一支富麗堂皇的儀仗隊伍從城門沿着大街走過來。前列的步行者身穿大紅長袍,隨後是騎馬者,儼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式。而在他們之間,為波斯狗和奇異的猴類簇擁着的則是海倫,早熟的妓女,美麗得就像與她同名的始母,就像那位把富人們攪亂的海倫,這海倫被打扮得像示巴女王進入耶路撒冷時的那副模樣。人們驚奇得目瞪口呆:工匠們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文書們撂下筆,看熱鬧的人群圍住這個行列,直至最後這群沸沸揚揚行進着的騎馬人和僕役終於在集市廣場上整好隊伍,準備隆重迎接貴賓。車帷終於拉開,這位帶孩子氣的昂首闊步從宅邸的大門走進去,這正是從前屬於她父親所有的那座宅邸,一位揮金如土的情人如今為了三個熱烈的良宵,已將它從國王手中給她買了回來。就像走進一塊農奴製的公爵領地那樣,她走進擺着那張豪華大床的房間,她母親就是在這張床上光榮地生下了她。那些久已棄置不用的房間裏很快便擺滿了源於異教的珍貴塑像。涼爽的大理石欄桿沿着木頭樓梯嚮上伸展並擴散開來形成人工的瓷磚和馬賽剋鑲嵌的圖案,布滿畫像和故事情節的手工編織的地毯不斷增多,一片帶色的常春藤,懶洋洋地攀附在墻上,金餐具的叮噹聲和盛大宴席上始終準備着的音樂聲響成一片。對種種技能十分熟練、帶有青春的魅力和心靈力的海倫,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變成熟諳種種賣弄風騷和狎昵本領的能手,成為所有妓女中之最富有者。從鄰近各城市,甚至從外國,富翁們都蜂擁而來。徒,多神教徒和異教徒,至少要來享受一下她的寵愛。由於她對權勢的欲望實在太大,絲毫不比她父親的功名心遜色,所以她嚴格控製住這些戀人,竭力抑製男人的,直至他們的財産被壓榨殆盡。連國王的親生兒子在享受一個禮拜的歡樂,帶着醉意而又十分清醒地離開海倫的懷抱和房屋時,也不得不嚮當鋪老闆和貸款者支付痛苦的贖金。
  
  這樣的膽大妄為,理所當然激起市裏的體面女人,尤其是年歲較大的女人們的公憤。在教堂裏,神甫們痛斥這過早的道德敗壞。在集市廣場上,女人們憤怒地握緊拳頭,夜晚不止一次有石塊哐啷啷砸在窗戶和大門上。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們,所有那些被遺棄的妻子們、孤獨的寡婦們怎樣發怒,不管那些年長的、精通本行的娼妓們怎樣因這匹既放縱又厚顔無恥的小駒兒闖進自己尋歡作樂的草地而牢騷滿腹,高聲叫駡,所有這些女人中沒有一個心中的憤懣有她姐姐索菲婭這麽強烈。撕傷她的靈魂的,不是那個人沉湎於如此的生活,而是一股悔意——她懊悔自己當初錯過機會,沒接受那個貴族子弟提出的這同一個提議。如今她暗中熱切渴望的,是控製人的力量和闊綽奢侈的生活,如今這一切全歸那個人所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裏狂風還一直在往她這間擋不住風的冷房間裏灌,風聲和愛吵鬧的母親的號叫聲此伏彼起。雖然妹妹懷着炫耀財富的心理不斷派人給她送來昂貴的衣服,然而索菲婭卻很自尊,她拒絶接受施捨。不,現在湮沒無聞地去步更為大膽的妹妹的後塵,從此和她像當初扭打着爭奪薑汁甜餅那樣爭奪情人,這滿足不了她的虛榮心。她的勝利,她這樣覺得,她的勝利必須更徹底。就在索菲婭日夜思考以何種方式在享受榮譽和受人贊嘆上超過那個人的當兒,她從日益難以控製的蜂擁而至的男人們身上覺察到,那份留給她的微薄財産——她的童貞和處女的貞操,是一種精美誘餌,同時也是一件可以讓一個聰明女人獲取高額利潤的抵押品。她當即决定,恰恰要將這被她妹妹過早浪費掉的東西變成一份珍貴的財産,她要像那個妹妹展示年輕的肉體那樣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說那個人因其奢華和傲慢而備受贊美,那麽她則想通過自己的困苦和謙卑來做到這一點。詬駡的嘴巴還沒有歇息下來。一天早晨,驚愕的城市裏便滋生和彌漫開新的好奇心:索菲婭,海倫的孿生姐姐,因羞慚並且似乎也是為了替她妹妹那不體面的生活贖罪而看破紅塵,已經加入一個虔誠的教團當了見習修女,那個教團不知疲倦、專心緻志地獻身於對病院裏殘疾病人的護理和照料。於是,遲到的情人們憤怒地亂抓自己的頭髮,這顆未被觸摸過的珠寶弄不到手了。而虔誠的人們則樂得利用這個罕見的機會將這個美麗的敬神的形象與那個放蕩淫亂的女人加以對照,起勁地將這個消息嚮四面八方散布,致使阿剋維塔尼亞任何一個處女也不像索菲婭這樣有口皆碑,都說索菲婭是個具有犧牲精神的姑娘,日夜護理危重病人,連看護麻風病人也毫不畏懼。每逢她頭戴白修女帽低垂着頭從街上走過,女人們都嚮她行屈膝禮,主教多次在講話中稱她是女性美德的傑出榜樣,孩子們擡起頭來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樣看她。一下子——人們當然會以為,這很令海倫氣惱——這地區人們的全部註意力不再朝嚮海倫,而是完全集中在這衹白色替罪羊身上了,為了逃離罪孽,她已經盤旋嚮上飛進謙卑之天國。
  
  一個奇異的狄俄斯庫裏式的雙子星座在此後的幾個月裏閃耀在這個驚愕的地區上空,令罪人們和虔誠的人們同樣感到了喜悅。因為如果說那些人離不開海倫的過分豐富的的話,那麽這些人卻能夠用索菲婭的這個閃爍着美好品德光芒的形象去振奮自己的靈魂。多虧這樣的雙重性,阿剋維塔尼亞這座城市裏,塵世上神的王國自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似乎幹淨和明顯地與那個敵手的王國分開了。誰愛純潔,守護女神便會守護在誰的身邊,而誰耽於,這個不體面的妹妹懷抱裏的塵世享受便會嚮誰招手。但是在每一顆塵世的心靈裏,在善與惡之間,在靈與肉之間,都有奇怪的走私者的道路來來去去,沒過多久,事實便表明,恰恰是這種始料未及的雙重性威脅着心靈的寧靜。因為這一對孿生姐妹儘管生活作風完全不同,外表卻依然難以分辨:一樣的身材,一樣的眼睛顔色,一樣的微笑和一樣的嫵媚。所以很自然地,城裏的男人們産生出一種強烈的迷惘情緒。倘若一個小夥子在海倫的懷抱裏度過了一個充滿的夜晚,次日早晨急匆匆像是要洗掉壓在自己心頭的罪惡感似地走進外面的晨光裏,那麽他就會驚奇地、像見了鬼魂一樣毛骨悚然地揉眼睛。因為眼前這個身穿女護理員簡樸灰衣的漂亮修女,正在那裏用輪椅推着一個氣喘的老人在醫院的花園裏行走,並且毫無厭惡之意地用一個既溫和又輕柔的手勢給他從沒牙的嘴上擦去口涎。他覺得這個漂亮修女絲毫不差就是那個女人,他剛纔離開她時她還赤裸裸、熱烘烘地躺在的床上呢。他仔細凝視:沒錯,同樣的嘴唇,同樣的既柔和又溫存的舉止,當然現在不是為塵世的愛,而是為一種更崇高的對人類愛的效勞。他仔細凝視,眼睛酸痛了,它們想漸漸穿透那件灰色的毫無裝飾的衣裳,淫婦的那個熟悉的肉體似乎正透過衣裳嚮他閃着光亮。同樣的感官上的無聊遊戲又愚弄了剛纔曾敬畏地親眼看見這位女護理員虔誠護理病人的那些人。他們剛沿街角轉過彎,便看見那剛纔還還十分端莊的索菲婭奇異地變了模樣,裸露着胸脯、濃妝豔服,在好色之徒和僕役們的簇擁下,正急急忙忙去參加一個宴會。“這是海倫,不是索菲婭。”他們大約這樣暗自思忖。然而,從現在起他們在想到這個虔誠女子時便總要聯想到她的裸體,並且做着禱告的時候腦子裏就會生出邪念。心神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從一個女人搖晃到另一個女人身上,頭腦變得如此混亂,致使知覺往往走在與願望相反的道路上。小夥子們在妓女身邊夢想着那個不可觸摸的女人的肉體;另一方面卻又用那樣猥褻的渴慕的目光觀看那個虔誠的女護士。因為造物主不知怎的把男人的知覺造顛倒了,男人們總是希望從女人身上得到她們所給予的相反的東西:一個女人若輕易便獻出自己的肉體,那麽他們是不會對這禮物有絲毫感激的,他們裝作仿佛衹能真誠愛戀貞潔的女人。但是如果一個女人維護自己的貞潔,那麽他們又會分外受到刺激,急不可耐地要去奪取被她小心看守着的貞潔。所以哪種要求會解决得了男人的這種矛盾,它要在靈與肉之間保持永遠的對立:但是一個愛開玩笑的魔鬼在這裏打了雙倍的結,因為和貞女,海倫和索菲婭,從外表上看有着完全一樣的肉體,人們簡直無法把一個與另一個區別開,再也沒有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渴慕哪一個。於是乎,醫院前面的遊手好閑者一下子比小酒館裏的還多,縱欲者們則用金錢誘使做愛時披上那件灰色的護士服並完美無缺地假戲真做,讓他們覺得,仿佛他們享受了那個童貞女,仿佛他們享受了索菲婭似的。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地區都漸漸被捲進這場極富刺激性的混淆遊戲之中。主教的訓海,市行政長官的警告,都再也控製不住這樁天天重新出現的惱人的事。
  
  但是,這兩個虛榮心極重的人不顧念手足親情,不滿足於一個是全市最富有人,另一個是全市最純潔的人。兩個人備受贊嘆、備受尊敬,卻互相勾心鬥角,琢磨着用什麽法子可以踹對方一腳。索菲婭每逢聽說那一個怎樣以的逢場作戲褻瀆她的具有犧牲精神的品行,總是氣憤得咬牙切齒。海倫每逢聽到僕人們嚮她稟報陌生的朝聖者如何滿懷敬畏地嚮她的姐姐鞠躬,女人們如何親吻她的鞋所觸過的塵土,總要惡狠狠嚮她的僕役們發泄怒火。但是這兩個狂熱的人越是互懷惡意,越是互相怨恨,便越是一個對另一個裝出同情的樣子。海倫在吃飯時用激動的口吻痛惜姐姐護理形容枯槁、行將就木的老者是虛擲年華、浪費青春。索菲婭則每天在晚禱結束時特意為可憐的犯了罪孽的女人背誦一段,這些罪人為了轉瞬即逝的享受,愚不可及地失去了可以使自己把一生奉獻給虔誠的,大有裨益的事業的這種更崇高的滿足感。但是當她們倆發現她們既不能通過信使也不能通過搬弄是非的人把對方從既定的道路上引開,她們便漸漸相互接近起來,猶如兩個摔交手,他們一邊做出毫無圖謀的樣子,一邊卻已經在用眼光和手準備作出一個可以將對手摔倒在地的動作來。她們開始日益頻繁地互相走訪,並做出相互深切關懷的樣子,其實每個人都在心裏暗暗盤算着坑害對方。
  
  因高傲而顯出謙卑模樣的索菲婭如今又一次在作罷晚禱之後來到她妹妹這裏,以便再次警告她不要沉湎於這種令人不快的生活方式之中。她再次拐彎抹角地指責已經聽得不耐煩的妹妹,說她的行為何等不合情理,居然將自己的服從天命的肉體貶低為一堆紛亂的罪孽。海倫正在讓女僕用軟膏塗抹自己那個服從天命的肉體,以便使它精力充沛地去從事她那個的行當。她一邊半憤怒半耍笑地傾聽,一邊暗自盤算,她是講幾句讀神的玩笑話氣得這個無聊的說教者發狂呢,還是幹脆喊兒個男孩到房間裏來攪亂她的心神。這時,一個古怪的念頭仿佛一隻嗡嗡叫的蒼蠅從她太陽穴邊擦過,她想出了一個相當卑劣的主意,這主意狡黠而具有威脅性,致使她忍俊不禁地在心裏笑了起來。這個剛纔還厚着臉皮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態,把女僕和浴室侍者轟出房間,剛和姐姐單獨待在一起,便立刻用一張侮罪的面具遮住了從內部發出閃光的眼睛。啊,但願姐姐不要以為——這個精通各種偽裝技巧的女人這樣開了腔——她不曾經常因自己陷入罪惡和愚蠢的生活,而感到羞愧,她已經不知多少次對男人們卑鄙的在內心泛起厭惡的感覺,她曾多次作出决定,要一勞永逸地擺脫那些男人,開始過一種質樸的、誠實的生活。但是,但是她意識到任何抵禦都是徒勞的,因為索菲婭擁有堅強的靈魂,不像她為虛弱的肉體所睏擾,她索菲婭對男人的渾然不知,這種是沒有哪個知情的女人能抵抗得了的。啊,她,索菲婭,這幸運兒,她猜想不到男人的追逐是多麽有力,但正是這種之中也有一種特殊的甜蜜在起作用,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願望心甘情願地沉溺於這股甜蜜的情意。
  
  索菲婭對這番意想不到的自白感到極其驚訝,她從不奢望會從她這位貪求金錢和情欲的妹妹口中聽到這樣的自白。她急忙鼓動她那如簧之舌,開始進行說教。說是這麽說來,一束神靈之光終於已經觸到海倫,因為厭惡就已經是正確認識的開端了,然而她仍受到錯誤見解和自我沮喪的掣肘,如果她聲稱憑堅定意志戰勝肉體是不可能的話:其實從善的意志在心中經過千錘百煉就能夠戰胜任何,異教徒和信教的人在歷史上提供了無數這樣的先例。然而,海倫卻衹是憂鬱地低下了頭,她悲嘆說,啊,是呀,她也曾贊賞地讀過與魔鬼英勇搏鬥的故事。然而,上帝不僅賦予男人們更強壯的體力,也賦予他們更冷酷的心靈,並選中他們當保衛上帝的戰無不勝的鬥士。但是一個弱女子——說到這裏,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是永遠也抗拒不了男人的詭計和的,她這一輩子還從未見過一個先例,表明一個女人在受到追求時能抵禦得了男人的愛。
  
  “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索菲婭受到挑逗,用她那極其傲慢的口吻怒斥道:“我自己不就是一個榜樣嗎?這證明一個有堅定意志的人是完全能夠頂得住男人死乞白賴的糾纏的。那一夥從早到晚擠在我周圍,他們悄悄跟蹤我一直跟到病院裏,晚上我在我床上發現塗滿種種淫言穢語的信件。然而,沒有哪個人曾見到,我曾看過誰一眼,因為我的意志護佑我頂住了各種。所以你說的並不確切,衹要一個女人真正有意志力,她就能抗拒,我自己便是一個這樣的例子。”
  
  “啊,我知道,迄今為止你當然是一直能夠抗拒任何的。”海倫假惺惺地說,一邊懷着假意的恭順擡眼偷偷瞟了姐姐一眼,“但是你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也僅僅是因為你這個幸運兒受到你這身衣裳和你所承擔的職務的保護。你受到虔誠的護士們的護衛,受到集體的保護圍墻的護衛——你不像我孤單一人,不像我無力抵抗!但是你不要因此就以為,你靠你自己的力量維護了你的純潔,因為我甚至確信,索菲婭,你一旦站在一個英俊少年的面前,你也就不能、也就不願抗拒他了。你也會敗給他的,一如我們大傢都敗給他那樣。”
  
  “决不會!我决不會!”這位虛榮心重的女人衝她嚷嚷,“我保證,即使沒有我這身衣服的保護,我也可以單憑我的意志力經受住任何考驗。”
  
  但這恰恰是海倫想從索菲婭嘴裏聽到的話。她一邊引誘這個高傲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設下的陷阱,一邊卻不失時機,仍不停地對作這種抵抗的可能性表示懷疑,直到最後索菲婭自己桀驁不馴地斷然堅持要去經受一次考驗。說是她渴求這一考驗,她甚至需要這樣的考驗,她要讓這位意志薄弱的女子終於認識到,她不憑外力的保護,而是依仗自己內心的力量便能保住自己的貞操。海倫聽罷似乎考慮良久——她的心急不可耐地怦怦跳着,然後她終於說道:“聽着,索菲婭,這也許倒是個適當的考驗。明天晚上我等待敘爾萬德來訪,他是當地最俊美的小夥子,還沒有哪個女人能抗得住他的,可是他卻想占有我。他跋涉二十八英裏來會我,還帶來七磅純金以及別的禮物,僅僅是為了與我共度良宵。然而,即使他空手而來,我也不會將他拒之門外,為了和他同枕共歡我可以付出同等重量的黃金,因為沒有哪個男子比他更俊美、更瀟灑的了。上帝把我們造得如此體態相似,面貌、言談和身材如此酷肖,衹要你穿上我的衣服,是不會有人能看出什麽破綻來的。所以你明天就頂替我在我傢裏接待敘爾萬德,陪他吃飯。但是如果隨後他把你當作我而渴望占有你的肉體,那你就想方設法敷衍搪塞他。但是我要在隔壁房間裏等候,並傾聽你是否直到午夜之前都能夠對他閉鎖住你的性欲。但是再說一遍,姐姐,我警告你:他這個人的力是巨大的,我們自己心靈上的弱點則更具有危險性。我擔心,姐姐,你受你那與世隔絶狀態的迷惑,很容易遭受到意想不到的,所以我懇求你,還是別去作這種魯莽的遊戲吧。”
  
  陰險的妹妹這樣既引誘同時又勸阻,她這一席圓滑的說詞衹不過是火上澆油,更助長了姐姐的傲慢罷了。索菲婭自豪地說,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考驗,那麽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通過它,她敢說她頂得住他的糾纏,不僅可以頂到半夜,而且還可以頂到凌晨——她衹有一個要求,就是允許她隨身帶一把匕首,以防萬一這個厚顔無恥的傢夥膽敢施行。
  
  聽到這一席驕傲的演說,海倫頓時便在她姐姐面前跪下,表面上滿懷欽佩,實際上是為了掩蓋在她眼裏閃動着的的喜悅之光,她們一致同意,第二天晚上由虔誠的索菲婭來接待敘爾萬德;而海倫則發誓說,如果她姐姐抵禦成功,她就永遠放棄她惡劣的生活作風。索菲婭急急忙忙來到她的女伴們身邊,以便用這些一心衹惦記着別人的災難和病痛、遠離世俗塵囂的女人們經受住多年考驗的力量來加強自己的力量。她以加倍的忘我精神看護最危重、最難護理的病人,以便從他們那衰弱而受毀壞的身體上感受塵世一切事物的倏忽即逝;因為這些消瘦衰老的形態不也一度是熱戀中的人,有過強烈的嗎?如今還剩下什麽呢?——一堆腐肉,一具呼吸艱難的羸弱不堪的軀體而已。
  
  然而,這時候海倫也沒閑着。她熟諳種種召喚厄洛斯這個好耍脾氣的愛神並將這位愛神輓留住的技藝,她先讓她那位意大利廚師做最奇特的菜餚,各道菜餚裏都加進了種種刺激性欲的調味品。她讓廚師在酥餡餅裏攙進海狸交尾狀的餡餅,但是春藥草和含斑蝥素的鬍椒,還有葡萄酒,她都用天仙子和使知覺提前睏倦的烈性藥草使其顔色變黑。另外,她還預訂了音樂——這位拉皮條的老手也將像溫煦的春風偷偷飄進滿懷渴念的敞開的心靈。她讓諂媚取悅的吹笛人和感情熱烈的敲鈸者藏在隔壁房間,別人看不見他們,所以對渾然不覺、欣喜若狂的情感更具危險性。她這樣精心策劃,燒旺了魔鬼的爐火之後,便滿懷競賽前的焦躁等待着。爾後,當既傲慢又虔誠的索菲婭,這個因失眠而臉色蒼白、因自惹的危險臨近而情緒激動的索菲婭晚上到來時,大門口已經有一大群年輕的女僕將她團團圍住,她們立刻帶領詫異不已的索菲婭來到一間彌漫着藥草的濃郁香味的浴室裏。她們從這位鱢紅了臉的女人年輕的身體上脫下那身灰不溜秋的修女服,用捏皺的花朵和香味濃郁的藥膏那樣柔順和強勁地搓揉她的胳臂、大腿和後背,搓揉得她簡直覺得自己的血液要從毛孔裏涌流出來了。一會兒涼絲絲緩緩流淌的水,一會兒又是滾滾涌流的熱水衝刷着她那戰慄的皮膚;而後,飛快的手用柔和的水仙油平滑這熱烘烘的身體,輕輕搓揉它並用喀嚓喀嚓的貓皮那樣火熱地摩擦這個閃閃發光的身體,直摩擦得頭髮尖上濺出藍火花來。總之,她們完全像每晚對海倫那樣給虔誠的索菲婭作做愛前的準備工作,索菲婭簡直不敢進行任何反抗。這當兒,笛子輕輕吹出遲疑和緊迫的調子,燃着的檀香火炬滴着蠟從四壁散發出香味。當索菲婭讓這一奇異的舉措搞得不知所措,最後終於在床上伸展開四肢,金屬鏡子將她的面龐反射出來時,她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從未這麽漂亮過。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就像充盈着一種活生生的快感,但又感到很羞愧,因為自己竟如此愜意地去感受這種愜意。然而,她的妹妹沒留給她多長時間去體味這樣的情感分裂。她輕柔得像一隻貓那樣走過來並用閃光的語言恭維姐姐的美麗,直至後者迷惘而粗暴地叱責她這樣說話。姐妹倆再次假惺惺地相互擁抱,一個因不安和害怕而發抖,另一個因焦躁和的渴望而發抖。然而,海倫讓人點亮燈盞並像一個幽靈那樣飄然走進隔壁房間,以便偷聽這場大膽設計出來的好戲。
  
  這個早已給敘爾萬德捎去信息,告訴他有何等奇特的風流豔遇等着他來獵取,並再三叮囑他,務必要顯出有節制的態度和極其端莊的舉止,先使這個高傲的女人放鬆警惕、失去戒心。當敘爾萬德懷着要在這樣一場特殊的競賽中取勝的好奇心和虛榮心終於走進來,而索菲婭則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她帶在身上用以抗暴自衛的匕首時,她感到驚奇極了:這個被認為是狂妄無禮的風流男子以何等恭敬禮貌的態度嚮她走過來。因為他既不試圖——大概妹妹已經和他打過招呼——將這個戰戰兢兢的女子拉進自己的懷裏,而且也不用親昵的稱呼問候她,而是既溫柔且恭順地先行了個屈膝禮。然後,他從嚮後退去的僕人手中拿過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鏈以及一件普羅旺斯絲綢紫上衣,彬彬有禮地請求允許他將上衣給她穿上,將項鏈戴在她的脖子上。對這樣得體的態度索菲婭沒有別的招兒可使,衹有順從他的意願的份兒;她一動不動地讓他給自己戴上項鏈,穿上那件昂貴的衣服,她並非沒感覺到,他那熱辣辣的手指頭怎樣諂媚而輕盈地同時和那涼絲絲的項鏈一道沿着她的脖頸滑過去。然而由於敘爾萬德沒再做出什麽新的魯莽舉動,索菲婭也就不好貿然發怒。這個偽君子沒過分殷勤,反倒又鞠了一躬,並用極其難為情的口吻說,他覺得自己不配與她同桌吃飯,因為他的衣服上還粘附着街上的塵土,說是請她允許他先洗一洗自己的頭髮和身子。索菲婭難為情地喊來女僕並讓她們領敘爾萬德到浴室去沐浴。然而女僕們卻聽從女主人海倫的秘密指令,故意誤解了索菲婭的話,急速剝掉少年的衣服,使他一絲不挂、英俊漂亮地呈現在她面前,酷似那尊異教的阿波羅像——那尊像曾放在集市廣場上,後來主教讓人把它砸碎了。而後她們纔用油膏給他塗抹,用熱水給他洗腳;她們不慌不忙地把玫瑰花編結在這個笑眯眯的裸體少年的頭髮上,最後纔終於給他披上了一件新的閃光的衣裳。他煥然一新地嚮她走去,顯得比先前更俊美了。但是她一察覺自己看到他特別優雅俊美,便對自己的眼睛大為光火,並且迅速摸了摸手邊那把藏在她衣服兜裏的救命匕首。衹是她沒有找到對他下手的機會,因為這個美少年禮貌地保持着距離,說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和她閑聊,與病院裏的那些飽學之士們毫無二緻,以致她一直沒有機會——這與其說是讓她感到高興,還不如說是讓她感到懊惱——以女性的堅毅榜樣嚮在隔壁偷聽的妹妹炫耀。衆所周知,為了保衛德行,就必須先衝擊德行。但是在敘爾萬德身上卻沒有一點衝動的跡象,從他的談話中衹微微透出一絲殷勤禮貌的氣息,而那些笛子,那些漸漸在隔壁提高其急促樂聲的笛子,它們比這個少年那張殷紅的、平素一定饞涎欲滴的嘴發出更加溫柔多情的語聲。他衹是不停他講述競賽和徵戰故事,完全像是和男人們在一起酣飲暢敘似的。他的冷漠裝得十分出色,讓索菲婭完全放心了。她毫無顧忌地品嚐加了危險調味品的菜餚、啜飲會讓人不知不覺神志迷糊的葡萄酒。是的,這個冷淡的男子不提供絲毫契機讓她去證明她的德行的頑強,去嚮她妹妹顯示自己的強烈不滿,對此她感到不耐煩並且漸漸惱怒了。末了,她竟開始自己來挑起這個危險。她無意間發覺喉嚨裏卡着一絲笑意,自己也感到陌生,這是一種勃發的興致,要宣泄和恢復縱情歡樂的情緒,但是她不自製,不感到羞愧,午夜不再遙遠了嘛,匕首就在自己手邊,這個號稱滿腔熱血的少年比那把匕首的鋼刃還冷。她一點一點嚮他靠攏過去,以便讓她的德行終於可以有進行光榮自衛的機會,於是這個愛虛榮的女子躊躇滿志,定要證明自己意志堅定,便不由自主地施展起她那位的妹妹平時為博取過於世俗的酬報所使用的那種手段來。
  
  但是正如一句明智的諺語所說,魔鬼的鬍子是一根也碰不得的,否則魔鬼會突然卡住你的脖子。這裏這位爭強好勝的女鬥士也遇到了類似的情形。因為她不勝酒力,不知道這酒是用刺激性欲的香料浸泡過的,她讓漸漸使人心神蕩漾的煙霧的氣味熏得迷迷糊糊,聽着軟綿綿的笛聲便渾身酥軟下來,漸漸地她的神志迷亂了。她頓時顫聲柔氣、哼哼唧唧起來,無論哪位博士也無法在法庭上宣告,事情是在醒着的時候還是在打着盹兒的時候,是在清醒狀態還是醉酒狀態,是順着她的意願還是與此相違背着發生的——總之,事情發生了,還在鐘敲午夜之前很久便發生了,這就是上帝或他的對手希望發生的事,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終究會發生的事。寬衣解帶時,那把偷偷裝備的匕首一下子墜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然而奇怪,疲倦的虔女不是盧剋雷蒂婭①,她沒有把匕首揀起來把它刺嚮那個危險的近在身邊的少年,隔壁房間裏沒有聽到哭泣和反抗的聲音。當道德敗壞的妹妹半夜帶着一群僕役得意洋洋地闖進這已經成為洞房的房間裏、一把好奇的火炬明晃晃照在被戰勝者們在床上時,也就沒有什麽要藏藏匿匿、沒有什麽好羞羞答答的了。就這樣,放肆的女僕們按異教的方式把玫瑰花撤到床上,紅得比這位滿臉通紅的面孔還紅,她如今暈暈糊糊為時過晚地覺察到自己已經失身。但是妹妹卻激動地把睏惑的姐姐摟入懷裏,笛子歡吹,小鈸兒猛擊,仿佛潘神②又返回家乡,回到信奉教的大地上來了,女僕們赤身裸體、厚顔無恥地跳舞,呼叫厄洛斯,贊美這個被逐出傢門的神③。隨後這群放蕩不羈、旋轉起舞的女僕便用香水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焰頓時便將那件受盡貶抑的虔誠的衣裳吞噬。她們就像給她妹妹周身披上玫瑰那樣,也用同樣的玫瑰披在這位新妓的身上,她如今羞於承認自己的失敗,露出迷惘的微笑,做出好像她是自願委身於這個美少年的樣子。如今一看這兩人並排站着,一個羞得滿臉通紅,另一個洋洋得意得滿臉通紅,便再也沒有人能將索菲婭和海倫,將表面恭順者和傲慢者區別開來了,而這少年的目光則垂涎地在兩人之間來回遊移,透出重新奮起的、雙重焦躁的欲念。
  
  ① 盧剋雷蒂婭,傳說中的古羅馬烈女,約生於公元前第五世紀,因被羅馬暴君盧齊烏斯·塔爾奎尼烏斯之子塞剋斯圖斯姦污,要求父親和丈夫立誓為她報仇,隨即自盡。
  
  ② 潘,希臘神話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古希臘人認為,潘是一位快樂之神,他在深山密林中遊逛,同自然女神跳舞,吹奏自己發明的笛子。
  
  ③ 傳說厄洛斯是宙斯和阿佛羅狄忒之子,厄洛斯誕生時,宙斯曾想把他殺死,阿佛羅狄忒把他藏在密林裏,由母獅把他養大。
  
  此刻,這群興高采烈的人已經吵吵嚷嚷打開了宮殿的門窗。夜遊神和迅速被吵醒的輕浮放蕩之輩縱情大笑着涌來,太陽還沒照到屋頂上,這個消息便像從檐溝流下來的雨水般傳遍大街小巷:海倫對賢明的索菲婭取得了光輝的勝利,不貞潔戰勝了貞潔。但是城裏的男人們剛一聽說這久經考驗的德行已垮臺,他們當即興高采烈急忙跑來,他們受到(不該隱瞞這種恥辱)熱情的接待,因為索菲婭一反常態地待在她妹妹海倫的身旁,並試圖在熱情和情感熾熱方面與她並駕齊驅。於是,一切爭鬥和嫉妒宣告結束,自從這不道德的兩姐妹從事這同樣的可鄙行當以來,她們便一直在府邸上愉快地和睦相處。她們留一樣的發式,戴一樣的首飾,穿完全一樣的衣服,而由於這一對孿生姐妹在音容笑貌和綿綿情話方面也不再有什麽區別,所以對那幫好色之徒來說,憑眼神、接吻和撫愛去猜測他們摟在懷裏的是誰,是的海倫還是昔日虔誠的索菲婭,便是一種百玩不厭、其樂融融的遊戲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弄清楚自己把錢花在哪一個的身上了,因為這兩姐妹簡直完全酷肖一致,而這一對聰明的姐妹則以愚弄這幫好奇者為莫大的樂事。
  
  就這樣,海倫戰勝了索菲婭,美麗戰勝了智慧,罪惡戰勝了德行,隨時都心甘情願的肉體戰勝了搖擺不定和專斷的精神,這種事在我們這個虛假的世界上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再一次證明了約伯那篇值得紀念的講話中所哀嘆的:“世上惡人境況好,而虔敬者卻遭殃,正義者受嘲弄。”①因為整個地區沒有哪個稅務員和海關官員,沒有哪個酒窖管理員和典當商人,沒有哪個金飾工和面包師,沒有哪個扒手和盜竊聖物者辛辛苦苦幹活能像這兩姐妹用她們的脈脈溫情往腰包裏裝進那麽多錢的。兩姐妹結成了忠實的夥伴後,便巧取豪奪、大肆斂財,錢財和珠寶每個夜晚都滾滾而來流進宅邸。由於這兩位除了繼承母親的美貌以外,也繼承了母親兢兢業業的小商販意識,所以這兩位孿生姐妹壓根不像大多數她們這種人那樣,為虛榮把金錢揮霍在無謂小事上;不,她們比那些人更聰明,她們小心翼翼用她們的錢放高利貸,把錢款貸給徒、異教徒和猶太人,用這把高利耙使勁來回扒拉,以致不久後哪兒也不像那座糟糕的府邸能積聚這麽多的財富,積聚這麽多的錢幣、浮雕寶石、可靠的證券和有效的典契。眼前有着這樣的榜樣,無怪乎當地的年輕姑娘們再也不願意去當清潔女工,在洗滌桶上把自己的雙手凍得又青又紫。由於最終取得一致意見的兩姐妹的放蕩淫亂,這座城市很快便蓋過所有城市,聲名狼藉,成為一個新的罪惡淵藪。
  
  ① 典出《舊約·約伯記》:約伯為人正直,虔誠敬奉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盡磨難。堅忍不拔的約伯終於有一天發出了以上哀嘆。
  
  然而,古老的格言中的這一條也是千真萬確的:不管魔鬼騎馬跑得多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總歸是要折斷腿的。就這樣,這件惱人的事的結局仍具有教化人的性質。因為隨着歲月的流逝,男人們漸漸厭倦了這老一套的猜謎遊戲。客人來得稀少了,府邸的火炬熄滅得更早了,別人全都早已知道,衹有姐妹倆不知道鏡子嚮不安地顫動着的燭光無聲他講述的話:細小的皺紋盤在傲慢的眼睛下面,珠母閃光層開始從漸漸萎縮的皮膚上剝落。現在,她們徒勞地試圖用化妝品買回這無憐憫心的自然力每時每刻從她們身上奪走的東西,她們徒勞地拔除兩鬢的白發,用象牙小刀除掉皺紋並塗紅嘴唇、塗紅疲倦的嘴的輪廓;在狂熱的情欲中度過的歲月的痕跡再也掩蓋不住了。青春的光彩剛從姐妹倆身上消逝,男人們就厭倦了這兩個人。因為那兩個在凋謝,四周大街小巷卻不斷有年輕的女孩子在茁壯成長,每年成長一代新人,小、俏鬈發的甜妞兒們,其童貞的肉體對男人的好奇心分外具有力。所以集市廣場上的這座府邸不久便門前冷落車馬稀了。門軸開始生銹,火炬白白點燃,鬆香白白散發香味,沒有人來享受壁爐和姐妹倆經過裝飾的肉體的溫暖。吹笛人無聊已極,沒有人來聽他們吹笛子了。他們不吹餡媚動聽的樂麯,卻做起擲色子遊戲來,本來每個夜晚都要迎候來客的守門人因整日蒙頭睡懶覺而心寬體胖。但是兩姐妹卻形單影衹坐在樓上長餐桌旁,曾幾何時這裏還是觥籌交錯,充滿歡聲笑語。由於再也沒有情人來陪她們消磨時光,她們極有閑暇去回憶往事,尤其是索菲婭,她懷着憂傷回想昔日她拋卻一切塵世歡樂,過着獨善其身的嚴肅虔敬的生活時的情景;所以她不時又拿起那些蒙上了灰塵的虔誠的書來讀,因為美麗一旦逃逸,智慧便樂意對女人乘虛而入。於是乎,兩姐妹的心中便漸漸醖釀着一種奇特的意識逆轉,正如海倫在青春煥發的日子裏曾戰勝過虔女縈菲婭,這一回索菲婭——雖然遲了並且是在犯了大量罪孽之後——提出棄舊圖新的忠告時,也得到了她這位過於世俗的妹妹的支持。她們大清早便開始悄悄來來去去忙活起來:先是索菲婭,她悄悄走進那所她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了的病院,來請求原諒,而後便是海倫,她和索菲婭一同前來,當這兩人聲稱她們願意把她們那些以的方式聚斂起來的錢財全部而且永遠地贈送給這傢病院時,連生性最好猜疑的僕人也不再懷疑她們是真心懺悔了。
  
  就這樣,一天早晨,守門人還在打瞌睡的時候,兩姐妹便輕裝簡服、面紗蒙面,像幽靈般從集市廣場旁邊那幢奢華的房屋裏走了出來,她們那驚怯而謙卑的步態與那個女人,與她們的母親不無相似之處。五十年前她們的母親便是邁着這樣的步子拋下迅速獲得的財富悄悄回到她那低微、貧賤的鬍同裏去的。她們小心翼翼地從遲遲疑疑開啓的門縫溜出來,一輩子爭奇鬥豔把整個地區的註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如今她們卻膽怯地遮掩住自己的臉龐,不讓人看出她們的行蹤,好讓她們的命運被忘卻在謙卑的隱居生活中:據說——誰也不知道確切情況——在過了若幹年默默無聞的隱居生活之後,她們在一傢誰也不知道她們的來歷的外地女子修道院裏了卻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們留給這個虔敬的收容所的財富是如此豐厚,首飾、錢幣、鑽石和債券兌換成了那麽多的黃金,於是人們便决定給這座城市錦上添花,重新建一座漂亮的醫院。比阿剋維塔尼亞境內的任何一座醫院都更大、更漂亮。一位北方建築師設計圖樣,工匠們日夜營造了二十年,當這座高大的建築終於竣工時,人群再次驚訝地站住。和當地建築風格不同,這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塔樓從四角形房屋上傲岸、方方正正地將其四棱形頂端送入高空——不,這是帶有女性風姿、飾有石頭花邊的左右兩座塔樓,形態大小以及柔和、優雅的石雕是如此酷肖,以致從第一天起大傢就已經稱這兩座塔樓為“兩姐妹”——也許僅僅是由於它們外形勻稱一致,但也是由於人們不願讓那位也許帶着一絲醉意的正直市民在午夜月光下講述的這則故事失傳,這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姐妹的經歷和轉變的傳奇就這樣流傳在民間,民衆是隨時都樂意將值得紀念的事情世代相傳下去的。
  
  譯者:張榮昌
日內瓦湖畔的插麯

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在日內瓦湖畔,靠近小小瑞士的維諾弗地方,一九一八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一個漁夫把船嚮岸邊劃來。他在湖面上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劃近一看,原來是一隻用幾根木棍鬆垮地捆在一起的簡單木筏,上面有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用一塊木板當漿在笨拙地劃着。漁夫驚駭地劃到跟前,把這個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用漁網遮蓋住他的,隨後他試着同這個蠃縮在船上一角、冷得渾身發顫的畏怯的男人攀談。可是這個人用一種陌生的語言答話,這種語言和漁夫說的沒有一個字相同。不久,這個熱心腸的漁夫衹好作罷,他收起漁網,快速地嚮岸邊搖去。
  
  岸邊華燈初上,這個赤身裸體的人的面孔慢慢清晰可見。他那寬大的嘴邊滿是鬍髯,臉上泛起孩子似的笑容,舉起一隻手嚮對面指着,結結巴巴地說着一個詞,聽起來像是“露西亞”,小舟離岸越來越近,這個詞說得越來越熱烈。漁船終於靠岸;漁夫們的傢室都在岸邊守望自己的男人。她們觀望漁夫的濕漣源的捕獲物,可她們一看出在漁網裏的竟是一個一絲不挂的男人時,便慌亂地四下逃散,就像搖西卡的詩女發現裸體的俄底修斯的情景一樣。慢慢地,村裏的一些男人嚮這稀有的“人魚”聚攏來,他們隨即負責盡職地把他送到村長那裏。
  
  出於戰爭期間的直覺和豐富的經驗,他立刻就覺察出這個人一定是個逃兵。從湖對岸法國那邊遊到這裏來的。於是他公事公辦地進行審問,可是這種一本正經的做法很快就失去了嚴肅的意義和應有的價值,這個一絲不挂的男人(在此期間有幾個居民擲給他一件上衣和一條粗布褲子)對任何問題衹是疑問似的重複地說:“露西亞?露西亞?”聲音越來越畏總,越來越含混不清。村長對此感到有些惱火,於是以不容誤解的手勢讓這個陌生人跟他走。身邊圍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輕人,這個濕滴滴的、光着大腿的男人,穿着一件上衣和一條短褲,被帶到村公所去,好在那裏把事情弄清楚。這個人順從地一聲不響,衹是他那對明亮的眼睛由於失望而變得黯淡無光,他那高聳的肩膀像是在重壓之下垂了下來。
  
  這條被捕撈上來的“人魚”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座旅館裏。在單調的日子裏,這個令人開心的插麯給人們帶來了樂趣,一些女人和男人都來這裏參觀這個野人。一個女人帶給他糖果,可是他像個猴子似的多疑,動也不動;一個男人給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談論他,高興地在他周圍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終於,有一個曾在外國待過並能說多種語言的飯店老闆來到這個惶恐不安的人身邊,輪換用德語、意大利語、英語,而最終用俄語問話。剛一聽到家乡話,這個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他那善良的面孔匕堆起一片寬厚的笑容,突然間他鎮靜而直率地談起他的全部經歷。這個故事很長,也很雜亂,一些個別地方連這個臨時翻譯也搞不懂,但是這個人的遭遇總的說來還是清楚的:
  
  他在打仗,可有~天,他同成千上萬的士兵被裝進軍車,走了好遠好遠,隨後又被裝上船,船走了更長時間,經過一個非常炎熱的地區,用他的話來說,熱得肉裏的骨頭都軟了。最後他們在一個地方登陸,又被塞進軍車,然後嚮一個山丘衝了上去,隨後他什麽都不知道了,因為衝鋒一開始他的腿上就中了一彈。通過翻譯,聽衆馬上就知道了,這個逃兵是屬於那個穿過西伯利亞和經過海參巔,越過大半個地球來到法國前綫的軍團的士兵。這馬上激起了人們懷有憐憫心的一種好奇,是什麽促使他能夠進行這次稀奇的逃亡。這個性情隨和的人,面帶半是寬厚半是狡黠的微笑敘述說,他的傷還沒有好,就問護士,在什麽地方,護士把方向指點給他,他通過太陽和星星的位置大體確定了方向,於是就偷偷地溜了出來,夜間走路,白天躲在幹草堆裏逃避巡邏兵。吃的是采到的漿果和討來的面包,走了十天,最終他到了湖邊。現在他敘述就有些不清不楚了,好像是這個來自貝加爾湖畔的人以為,在晚霞中他眺望到日內瓦湖另一岸的搖曳不定的輪廓,認定那就是。他想方設法從一傢農捨裏偷了兩根木梁,他躺臥在上面,用一條木板做槳,劃到湖中間,在那裏那個漁夫發現了他。在他結束他的這段糊裏糊塗的故事時,膽怯地提出一個問題,是不是他明天就可以到傢,還沒等翻譯出來,這個愚昧無知的問題先是喚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可隨即這笑聲變成了一種深切的同情。每個人都塞給這個東張西望、顯得手足無措、可憐巴巴的人一兩個銅板或幾張紙幣。
  
  在此期間,一個較高級的警官從電話中得悉此事由蒙特沃來到這裏,他費了不少氣力纔就此事寫出了一份記錄。這不僅是由於這臨時的譯員無能為力,也是由於這個人的無知無識,西方人對此是難以想象的,可現在總算是清楚了。他對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鮑裏斯之外,幾乎毫無所知;而對自己的家乡,他衹能極為混亂地描畫個大概,他是麥捨爾斯基公爵的農奴(雖然農奴製早已廢除了好幾十年了,可他還是說農奴這個詞),他同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住在離大湖有五十俄裏的地方等等。現在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的問題了,一些人開始爭論起來,而他目光呆滯地蹲在這群人中間。有些人認為應當把慪交給伯爾尼的領事館.可另一些人怕這樣做他會被重新送回法國;警官在權衡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是該把他當作逃兵還是當作一個無證件的外國人來對待;村秘書立刻排除上面提到的後一種可能性,這要地方上養活一個外來人,還要為他準備住處。一個法國人叫了起來,人們對這個可憐的兵不該這樣顧慮重重,他可以勞動或者遣送他回去;兩個婦女激烈地反對說,他的不幸不是由於自己的過錯,讓人背井離鄉到外國打仗,這纔是一種犯罪。這個偶然的事件幾乎要引起一場上的爭吵。這時突然一位老先生,丹麥人——一在此期間他來到此地——一斷然表示,他願為這個人付八天的生活費用,這期間行政當局應同領事館進行交涉達成協議。
  
  這個意想不到的解决辦法,即使官方之間,也使持不同意見的個人之間都避免了爭吵。
  
  在越來越激烈的爭辯中間,這個逃兵慢慢地擡起畏怯的目光,老是望着飯店老闆的嘴唇,他知道,在這場爭論中,這是唯一能告訴他該怎麽辦的人。他對由於他的出現而引起的這場爭吵顯得無所謂,現在當爭吵聲平靜下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在寂靜中間嚮老闆擡起乞求的雙手,就像女人在聖像面前祈禱那樣。這令人感動的姿勢深深地打動了在場的每~個人。老闆親切地走上前去安慰他,告訴他不要怕,他可以住在這裏,在旅館會有人照料他的。這個人要吻他的手,可老闆迅速把手抽了回去。隨後老闆把鄰近的一座小旅館指點給他,他可以住在那裏,有吃的東西,又再次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安慰他;之後他順着馬路走回自己的飯店,臨行時還再次和藹地同他示意作別。
  
  這個逃亡者動也不動地凝視着老闆的背影,在人群中間,衹有這個人懂得他的語言。他畏息地躲在一邊,一度明亮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眷戀的目光直到老闆的背影消逝在位於高處的飯店纔垂了下來,對其他人則望也不望。那些人對他的這番舉止感到驚奇,笑了起來。
  
  其中一個人同情地動了動他,讓他進旅館去,他垂下沉重的雙肩,耷拉着腦袋走進門去。有人給他打開睡房的房門。他蜷縮在桌旁,女僕把一杯燒酒放在桌子上表示歡迎。他整個上午動也不動地茫然地坐在那裏。村裏的孩子們不時地從窗外窺視,大聲笑着,朝他喊叫,他連頭都不擡,一些人走進房來,好奇地觀察着他,他目光不動地盯着桌子,彎着腰坐在那裏,愛總、羞赧、中午吃飯的時候,飯堂裏集聚着一大群人,笑語喧嘩,他周圍的人都在高談闊論,可他一個字也不懂。當他意識到他在這裏是如此可怕的陌生,在喧囂嘈雜的人群中間他又聾又啞地坐在這裏時,他的雙手哆喀起來,幾乎連用勺子舀湯都自不出來。墓地.兩行粗大的淚水順頓滾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愛怯地環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淚,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亂的腦袋越來越低地垂嚮黑色的桌面。
  
  直到傍晚,他一直這樣坐着。人們來來往往,他對此毫無感覺,而那些人也不再理會他了。他坐在火爐的陰影裏,本身就像一截陰影,雙手沉重地攤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沒有一個人註意到他在股隴中突然立起身來,像衹野獸似的悶悶地順着路嚮那座飯店走去。走到門前,他手中托着帽子,站在那裏,一個鐘點,兩個鐘點動也不動,對誰都不看一眼。在飯店的入口處,光綫黯淡,他猶如半截枯樹,僵直、黑黝黝地竪在那裏,像生了根似的,終於這個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飯店的一個小夥計的註意,他把老闆叫了來。當老闆用俄語嚮他打招呼時,他那陰沉沉的臉上又泛起少許的光澤。
  
  “你要做什麽,鮑裏斯?”老闆親切地問道。
  
  “請您原諒。”這個逃亡者訕訕地說,“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傢。”
  
  “當然咯,鮑裏斯,你可以回傢。”被問者微笑着回答說。
  
  “明天行嗎?”
  
  這下子老闆也變得認真起來。當他聽到這乞求的話時,笑容從他臉上消逝了。“不行,鮑裏斯,現在還不行。得戰爭結束纔可以吶。”
  
  “那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戰爭結束?”
  
  “上帝纔知道。我們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些?我不能早一些走?”
  
  “不能,鮑裏斯。”
  
  “很遠嗎?”
  
  “很遠。”
  
  “得走許多天?”
  
  “許多天。”
  
  “先生,我還是要走!我身強力壯。我不會纍的。”
  
  “你沒法走的.鮑裏斯。這中間還有國境。”
  
  “國境?”他呆鈍地望着。這個詞他太陌生了。隨後他固執地一再說:“我會遊過去的。”
  
  老闆幾乎要笑起來,但這卻使他感到難過啊,於是他和藹地解釋說:“不行,鮑裏斯,這不行啊。國境,就是另一個國傢。他們不會讓你過去的。”
  
  “可我並沒有得罪他們啊!我早就把我的槍扔了。我哀求他們,看在的分上,為什麽不能讓我去我老婆那裏?”
  
  老闆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他感到一陣揪心的痛苦。“不行啊,”他說,“他們不會放你過去的,鮑裏斯。現在人都不再聽的話了。”
  
  “那我該怎麽辦,先生?我總不能呆在這裏啊!這裏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們。”
  
  “這你可以學會的,鮑裏斯。”
  
  “不,先生,”人垂下了頭,“我學不會。我衹能在地裏幹活,除了這我什麽也不會。
  
  我在這兒能做什麽?我要回傢!您指給我路好了!”
  
  “現在沒有路,鮑裏斯。”
  
  “可是,先生,他們總不能禁止我回傢,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現在不再是個大兵了!”
  
  “他們還會要你當兵的,鮑裏斯。”
  
  “是沙皇?”他喜地問道,由於期待和敬畏而渾身顫抖。
  
  “沒有沙皇了,鮑裏斯。人們把他推翻了。”
  
  “沒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老闆,目光中的最後一絲光澤消逝了。隨後他疲憊不堪地說:“那麽我是不能回傢了?”
  
  “現在還不能。你必須等着,鮑裏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在暗中,他的面色越來越陰沉灰暗。“我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訴我路!我要自己試着回去!”
  
  “沒有路,鮑裏斯。在國境上他們會抓住你的。留在這兒,我們會給你找到活幹!”
  
  “這兒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們,”他固執地重複說。“我在這兒不能過活!幫幫我,先生!”
  
  “我無法幫你,鮑裏斯。”
  
  “看在的面上,幫幫我,先生!我實在受不了啦!”
  
  “我無法幫你,鮑裏斯。現在沒有人能幫助別人。”
  
  他倆站在那裏,面面相覷。鮑裏斯轉動手上的帽子。“那他們為什麽把我從傢裏弄出來?
  
  他們說,我得保衛,保衛沙皇。可是離這兒那麽遠,你剛纔說,他們把沙皇……您怎麽說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複了這個詞。“我現在怎麽辦,先生?我得回傢!我的孩子在喊我。在這兒我沒法活下去!幫幫我,先生!幫幫我!”
  
  “我無法幫助你,鮑裏斯。”
  
  “沒有人能幫助我嗎?”
  
  “現在沒有人。”
  
  人把頭垂得越來越低,突然間他悶聲悶氣地說:“謝謝你,先生,”隨後轉身走開了。
  
  他慢步順路而下。老闆長時間地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沒有回到旅館,而是嚮湖邊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回到自己飯店裏去。
  
  事也湊巧,翌日清晨還是那個漁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屍體。死者生前一絲不苟地把送給他的褲子、帽子和外套擺在岸邊,然後走進水裏。關於這件事做了一份記錄;由於不清楚這個陌生人的姓名,衹在他的墳墓上竪了一個簡陋的十字架,這是那許許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個,它象徵着無名者的命運。現在整個歐洲,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到處都插滿了這樣的十字架。
  
  (高中甫澤)
  **本篇最初以葡萄牙譯文於一九四九年在裏約熱內盧發表。德文原文於一九八七年首次收入法蘭剋福S·費歇爾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燃燒的秘密》。
  
  我個人確信,他,是兇手,但我缺乏最後的推不翻的證據。“貝奇,”我丈夫總對我說,“你是一個聰明人,你觀察問題,頭腦敏捷,眼光尖銳,但你往往被你的這種氣質引入歧途,結論下得太早。”我丈夫認識我已經三十二年了;總之,他的提醒也許是對的。我不得不極力強迫自己不對所有其他人說出我的懷疑,因為我沒有最後的證據。但是,每當我碰到他,他誠摯而友好地朝我走來時,我的心便驀地一頓。一個內在的聲音對我說:他,衹有他,是兇手。
  
  我試圖在我自己面前,衹為我一個人,再復述一遍整個故事的過程。大約在六年前,我的丈夫作為政府高級官員終止了他在殖民地的服務歲月。我們决定遷回英格蘭的一個安靜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我們的子女都早已成傢了——從事些生活中不費氣力的小活動,像養花呀,讀書呀什麽的,來度過我們已近黃昏的晚年。我們選中了巴斯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從這個古老的名城開始,有一條蜿蜒麯折的小河,穿過無數橋涵,嚮那永遠一片蔥緑的林普科一斯托剋山𠔌奔瀉而去,這就是肯尼思-阿旺運河。一百多年以前,在這條水路上就修造了許多很藝術很壯觀的木製水閘和排水站,以便從加的夫嚮倫敦運煤。在運河邊狹窄的道路上,那些馬邁着細碎、沉重的步子,拉着寬大的黑色平底船,徐徐沿着那條寬闊的大路行進。那的確曾是一個宏偉的設施,給一個時代帶來了許多好處,但現代已經不適用了。於是出現了鐵路,它更迅速更省錢更方便地把黑色的貨物運往首都。水路交通停頓了,水閘看守被解雇了,運河荒廢了,變成了沼澤,但正是徹頭徹尾的荒涼和無用使它在今天顯得如此浪漫,如此迷人。在靜止不動的黑水裏,從水底長出如此繁茂的水藻,使水面閃着孔雀石般的深緑色微光,睡蓮在平滑的水面上生動地搖擺着,那水面在它熟睡的靜止中像照相機那樣真實地映照出開遍鮮花的山崗,映照出河上的橋和天上的雲。間或,有一隻往日繁榮時代的破舊小船躺在岸邊,半個船身陷在淤泥裏,周圍長滿各色植物。水閘上的大釘也早已生銹,為厚厚的苔蘚所覆蓋。沒有人再關心這古老的運河,從巴斯來的遊泳者對它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兩個老年人沿着河邊那條早年騾馬吃力地用繩索拖着平底船的平坦道路往前走的時候,幾個小時都碰不到一個人,衹偶爾遇到一對情侶,那也總是在他們沒有訂婚或結婚之前,為了避免鄰里饒舌躲在這裏親熱親熱罷了。
  
  我們特別喜歡的,正是這氣候溫和的多丘陵地區裏充滿浪漫色彩的靜靜的河流。巴薩姆滕山以美麗繁茂的鄉野面貌親切地嚮下延伸。就在這山上的空地中間我們買了一塊土地,在山頂蓋了一座小小的鄉村住宅,然後是一座花園從住房嚮下延伸到運河邊,花園裏有麯麯彎彎的小路,園裏到處是水果、蔬菜和鮮花,衹要在運河邊坐在我們小小的空曠的花園臺地上,便可以在水面的反照中再一次看到草地、房屋和花園。這所房子比我當時夢想中的還要寧靜和舒適,惟一可抱怨的是這裏多少有點偏僻,連一個鄰居也沒有。“衹要他們看見我們住在這裏有多美,”我丈夫安慰我說,“他們就會來的。”事實上,我們的桃樹和杏樹還沒栽齊,有一天就出現了鄰傢建房的先遣人員,先是商務代理人,然後是測繪人員,他們之後便是泥瓦匠和木匠。過了將近三個月,一座紅瓦蓋頂的小房子便親密地矗立在我們的房子旁邊了;最後,來了一輛裝滿傢具的載重汽車。在寂靜的環境裏我們不斷聽到砰砰啪啪的捶打聲和敲擊聲,但一直沒有見到我們鄰居的面。
  
  一天早上,有人敲我們的門。一個瘦削的漂亮女人,有着一雙聰慧友好的眼睛,至多不過二十歲,自我介紹是鄰居,請求藉給她一把鋸,那些工人忘了把自己的鋸帶來。我們談起話來。她說,她丈夫是布裏斯托爾一傢銀行的職員,但寧肯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也不住在風景區裏,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宿願。當他們在一個星期天沿着運河遊逛時,我們的房子促使他們立即着手實現他們的願望。當然,這樣一來,她丈夫每天早晚上下班就要乘一個小時的車,不過他會在路途上找到朋友,他很快就會適應的。第二天,我們回訪了她。她仍然是一個人在傢。她快活地說,等這裏一切就緒了,她丈夫纔過來。此前,她不需要他,所以也就不必那麽急。不知為什麽,見她是這麽冷漠甚至滿意地談她丈夫的不在,我聽了很不舒服。我們單獨坐在傢裏吃飯的時候,我發表了一個簡短的意見,即從她的言談看,丈夫好像對她不怎麽重要。我丈夫指責我說,不該老是過早地下結論,這個女人非常可親,聰明,討人喜歡,但願她丈夫也是這樣的人。
  
  喏,沒有多久,我們就認識他了。星期六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去散步,剛離開傢,我們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等我們轉過身來,一個壯實的男人已經快活地站在那裏,嚮我們伸出一隻寬大、紅潤、有雀斑的手。他說,他就是新鄰居,他已經聽說,我們對他妻子如何友好。當然,他在沒有正式拜訪我們之前,就這樣衣冠不整地從後面追我們是很不合適的。但她妻子對他講了我們對她多好,他一分鐘也等不及要嚮我們表示謝意。這就是約翰·查爾斯頓·林普利,他的父母出於對林普利-斯托剋山的尊崇,預先給他取了這個山𠔌的名字,這未必就特別好,那還是在他從沒預料到自己會想在此地安傢之前——是啊,現在他到了這裏,而且希望待在這裏,衹要上帝讓他活着。他認為這裏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美好,他是想真心實意地嚮我們許諾,一定做一個有禮貌的好鄰居。他說話那麽快,那麽活躍,那麽滔滔不絶,別人幾乎沒有機會打斷他。這樣,至少給我留下了足夠的時間去仔細端詳他。這個林普利是個大塊頭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高,肩膀又寬又厚,即使站在搬運工當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但像一般彪形大漢一樣,他也表現出一種孩子般的善良。他那雙獨有的,略微濕潤的眼睛和微紅的眼皮對人充滿信任地眨動着。說話時一笑,總是不斷露出他那雪白發亮的牙齒;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那雙笨拙的大手該怎麽放纔合適,他極力使它們安靜下來,給人的感覺是,他想最好是像對待同事那樣用雙手拍拍一個人的肩膀。於是,為了釋放他的力量,他衹好把他的指關節按得格格直響。他問,像他這樣衣冠不整,能不能讓他陪我們去散步?我們說完全可以,他就跟我們一起散步了。他天南地北地閑聊,談到他出生在他母親的故鄉蘇頓,但在加拿大長大,談話間他有時指着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有時指着一個美麗的小山說:這多美,無可比擬的美。他說說笑笑,心情幾乎一直處在極度興奮中。從這個強有力的、健康的、生氣勃勃的人身上,涌出一股給人以新的活力和幸福之泉,它不自覺地撥動一個人的心弦。最後當我們跟他分手時,我們倆仍然感到很溫暖。“我確實好久沒遇到這樣誠懇這樣滿腔熱血的人了。”我丈夫說,他呀,正像我以前指出的那樣,在對人的評價上總是非常謹慎和保守的。
  
  但是,沒過多久,這位新鄰居起初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就開始明顯地減弱。在為人方面,對林普利提不出半點異議。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富有同情心,樂於助人,但由於熱情過了頭,就弄得人們不得不經常拒絶接受他的幫助。此外,他很正派,誠實,坦率,絶不愚蠢。但他總以他高聲喧嘩的作風感到愉快,這就弄得別人對他很難忍受了。他那濕潤的眼睛總是閃着心滿意足的光輝,他對一切對每一件亭都是滿意的。凡是屬於他的,凡是他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一流的;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他的玫瑰花是最美的玫瑰花,他的煙斗是裝着最高級煙草的最高級的煙斗。他用一刻鐘工夫就能說動我丈夫為他證明,人人都得像他那樣裝煙斗,他的煙絲便宜一便士,卻比名牌的好。他總是對無關緊要、理所當然的事物充滿旺盛的熱情,總要詳細他說明和解釋這些庸俗的歡樂。他內心那部喧鬧的發動機從來沒有停歇過。不大聲唱歌,他就不能在花園裏工作;不大笑不打手勢,他就不能說話;不在讀到一個使他興奮的消息時立刻站起來跑到我們這邊來,他就不能讀報。他那雙寬大的有雀斑的手像他那顆廣阔的心一樣,總是帶攻擊性的。他拍打每一匹馬,他撫摩每一條狗,不僅如此,就是我丈夫,雖然整整大他二十五歲,在他們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時,也不得不高興地讓他以加拿大同伴式的無拘無束敲自己的膝蓋。因為他總懷着一顆溫暖、充實而又經常感到要發火的心參與一切,他在參加其他一切活動時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人傢不得不千方百計防範他那惹人生厭的善舉。他不尊重別人的休息時間和睡眠,因為他精力充沛,根本想不到別人會疲倦或情緒不佳,別人簡直暗自希望每天給他註射點溴化劑,使他那驚人的但幾乎不可忍受的活力減緩到正常的程度。林普利在我們傢裏已經坐了一個小時了——毋寧說他不是坐,而是不斷地跳起來在屋子裏到處奔來奔去,他下意識地關上窗,於是這個房間由於有這個愛動的、簡直有些粗野的人在場也就變得太熱了,這時,我的丈夫也跟他在一起,這種情形我曾多次碰到過。衹要你站在他面前,看見他那雙閃亮的、美好的,簡直可以說是充滿善意的眼睛,就不會對他發火。過後你會感覺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你真希望把他趕走。在我們認識林普利以前,我們兩個老年人從來想像不到,像善良,熱心、坦率和溫暖這樣一些真正的天性會由於驚人的超常把一個人驅趕到絶望的境地。
  
  現在,我對最初感到不可理解的事也完全明白了。當初他妻子對他不在身邊覺得那麽快活、那麽心滿意足,絶不是因為他的妻子缺乏對他的依戀。她是他的過火行為的真正的犧牲品。當然,他是熱烈地愛她的,就像他熱烈地愛着屬於他或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那樣溫情地圍着她轉,那樣操心地護着她,真叫人感動。她衹要輕輕地咳嗽一聲,他就會立刻跑去給她拿大衣,或是去捅一捅壁爐,讓火燒得更旺。要是她進城,他就會千叮嚀萬囑咐,好像她要經歷一次危險的旅行。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倆說過一句不友好的話,相反,他喜歡誇奬她,贊揚她,乃至令人感到難堪。就是我們在場,他也忍不住去撫摩她,輕輕地捋她的頭髮,首先列舉他想到的一切優點。“您看見沒看見,我的埃倫的指甲有多麽可愛?”他會突然這麽問我。這時,她儘管羞答答地提出,也不得不伸出她的手給人看。接着,我們驚嘆地看到她是多麽嫻熟地把頭髮輓起來。隨後我們也就衹好去品嚐她自製的各種小果醬了,照他的意見,這果醬比英國最有名的工廠的所有果醬都好得無可比擬。在這種叫人難為情的場合,這位謙虛嫻靜的女子,總是慌亂地低下眼睛坐在那裏。看來,她已經不想去抵禦她丈夫的好似瀑布急流的裝腔作勢了。她任他說,任他講,任他笑,至多淡淡地插進來說一聲“啊哈”或“這樣”。“她也不輕鬆啊,”有一次我們回到傢,我的丈夫說,“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確實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她跟他在一起會幸福的。”
  
  “讓他的幸福見鬼去吧,”我憤激地說,“這樣賣弄的幸福,這樣大言不慚地兜售他的感情,是不知羞恥。見到這樣的放縱,這樣的失態,我都要發瘋了。難道你沒看見,他賣弄幸福,他魔鬼般地活動不止,把這個女人弄得萬分不幸?”
  
  “你不要總言過其實,”我的丈夫斥責道。不過,他的確是對的。林普利的妻子决不是幸福的,確切的說,她從來就沒有幸福過。她已經沒有能力準確地感覺任何事物了,她簡直被他過於旺盛的生命力弄得麻木不仁,精疲力竭了。每當林普利早上去銀行上班,他的最後一聲告別“哈囉”在花園門口逐漸消失的時候,我觀察到,她先是一屁股坐在那裏或幹脆躺在床上,什麽事也不幹,一味享受這不尋常的氣氛,因為她的周遭已是一片寧靜的氛圍了。然後,她幹這幹那,一天下來也覺得稍微有些纍。跟她交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結婚八年以來,對她來說,說話已被荒廢了。有一次她對我講了她是怎樣結婚的。那時,她跟她父母住在鄉下,他在一次遠遊時路過那裏,他慷慨激昂地跟她訂了婚,她甚至連他是誰,幹什麽工作都沒完全弄清楚,就跟他結婚了。這位嫻靜可愛的女人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詞暗示她不幸福,儘管如此,我還是準確地從她作為妻子的閃爍其詞上感覺到他們婚姻的真正癥結所在。第一年他們就盼望有一個孩子,第二年和第三年照樣盼;後來,六七年以後,他們就放棄這個希望了,現在她白天太空虛,晚上由於有她丈夫的喧鬧騷動又過分充實。“最好,”我私下裏想,“她能領養一個別人的孩子,要麽從事運動,或是找一點什麽事情做。這樣閑呆着,非得憂鬱癥不可,而這種憂鬱癥又會導致對她丈夫那挑逗性的、使正常人身心交瘁的快樂表現産生某種形式的憎恨。她身邊必須有個什麽人,必須有個什麽東西,否則,她的緊張心情就太強烈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回訪一個住在城裏的女友,她曾在幾個星期以前訪問過我。我們無所顧忌地閑談起來,談着談着,她忽然想起要給我看一些可愛的東西,便把我領到院子裏去。到了一個𠔌倉,我在半明半暗中起初衹看見什麽東西在草裏扭打、翻滾和野蠻地亂爬。那是四衹小狗,生下來衹有六七個星期,他們張開前爪笨拙地摸索着,斷斷續續地試着小聲吠叫。他們從筐裏跌跌絆絆地爬出來的樣子真迷人,那帶着懷疑目光的肥壯的就躺在筐裏。我從那堆在一起的柔軟毛皮中抓起一隻小狗;他身上的毛是棕白交錯的斑點,他那美妙的微翹的鼻子充分體現他那高貴良種的光榮,這是他的女主人給我解釋的。我忍不住跟他玩起來,惹他發怒,嘲弄他,讓他笨拙地咬我的手指,我的女友問我想不想把他帶走;她說,她很愛這些狗,但衹要他們能走進合適的傢,能得到良好的照料,她就願意贈送。我有些猶豫,因為我知道,我丈夫自從失去了他親愛的施帕齊爾以後,他就發誓决不會第二次傾心於另一隻狗了。這時,我突然想到,這個可愛的動物能不能成為林普利太太的一個真正的遊戲夥伴呢?於是我答應第二天給女友一個準信兒。晚上我嚮林普利一傢提出了我的建議。妻子沒有做聲,不發表意見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但林普利卻滿懷他慣有的熱情表示贊同。他說,好的,這是他惟一缺少的東西。一個傢沒有狗,就不成其為真正的傢。依他那急暴脾氣,他恨不得逼我當夜就跟他一起進城,闖到我女友傢去把小狗抱來。但我擋了擋他的急性子,他衹好依了我。第二天,那衹小狗被裝進一個小筐裏,叫着鬧着經過一次意外的旅行,給送到了他們傢裏。
  
  結果實在與我們事先的料想完全不同。我的意圖本來是想給那個整天孤獨寂寞的嫻靜女子空寂的房裏送去一個遊伴。但林普利本人卻以他那無窮無盡的溫柔多情的舉動占有了那條狗。他對那個逗人的小動物的熱情是無限的,總是顯得過分,甚至有點可笑。當然,潘托——不知什麽原因給小狗取了這個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的狗當中最美最聰明的狗,每天每小時林普利都會在他身上發現新的美和天賦。凡是供四足動物使用的新奇的化妝品啦,繩子、小籃子、嘴套,小碗、玩具、皮球和小羊拐子啦,不管花多少錢他都買來;林普利研究報上所有涉及養狗和營養學的文章和廣告,長年訂閱這類專業知識雜志,甚至訂了一本養狗雜志;那些專靠養狗迷們活命的大工廠得到了他這麽一個永盛不衰的新主顧;哪怕衹有一點點小毛病也要去請寵物醫生。要想把所有這些因新的而連續不斷産生的過分表現描寫出來,那真需要寫好多捲書;我們經常聽見從鄰居傢傳來大聲吼叫,但這不是狗吠,而是他的主人趴在地上想通過對狗的語言的模仿,激勵他的寵物進入一種所有塵世之狗全聽不懂的對話,他為這個寵物的飲食的奔忙甚於為他自己的餐飲,狗的飲食總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寵物教授的飲食衛生規定來安排;潘托吃的比林普利和他妻子要講究得多,有一次報上登了一則有關傷寒的消息——那是在另外一個省份——,他們就衹給狗喝礦泉水了;如果有一隻無禮的跳蚤膽敢跳來蹦去地造訪這個孤傲者,或膽敢冒犯那咬來咬去的尋找者,那麽,林普利就激憤地去幹抓跳蚤的討厭活兒,彎腰用消毒藥水噴灑在襯衣袖子裏和大木桶上之後,他又用梳子和刷子沒完沒了地給他梳理,直到把最後一個討厭的跳蚤碾死為止。他不辭任何勞苦,不在乎任何屈辱,還沒有一個王子比這條狗受到更體貼更細心的照料。在所有這些瘋瘋癲癲的表現當中,惟一可喜的情況是:由於他把一切感情都集中在這個新的對象上了,林普利的過激表現加在他妻子和我們身上的負擔也就減輕了。他跟狗一起散步,一出去就是幾個小時,他規勸他,但那個厚毛皮的狗四處嗅來嗅去的活動並沒有因此特別受到幹擾;他的妻子毫不嫉妒地微笑着看她丈夫怎樣每天把他的偶像崇拜展現在這個四足的祭壇前。他從她的感情裏收回的東西,衹是那討厭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精力過剩,而留給她的則是足夠的柔情蜜意。所以,這也是明白無誤的,就是:這個新的家庭夥伴使這對夫婦比以前更幸福了。
  
  這期間,潘托一周一周地成長起來。毛皮上的那些可笑的褶子裏滿滿的都是堅硬、結實的肌肉,他長成一隻大狗,胸邵寬闊,牙齒堅硬,刷得幹幹淨淨的臀部也很結實。他自我感覺良好,當他看到自己在傢裏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此平添一副高傲的一傢之主的態度時,最初還不大自在。這衹聰明的目光敏銳的動物用不了多久就註意到,他的統治者,或更確切地說他的奴隸,總是原諒他的無禮取鬧;一開始他衹是不順從,不久後他便采取專橫的態度,原則上對一切被認為低三下四的事都加以拒絶。首先,他不能容忍傢裏有任何一點秘密。他不在,或實際上沒有他明確表示同意,什麽事也不準做。衹要有客人來,他就跳過去蠻橫地堵住關好的門,完全確信是林普利下班回來,纔給他開門,然後,對來人看都不看一眼,就驕傲地跳上安樂椅,明白地嚮來人顯示,他是傢裏真正的主人,他理應首先得到景仰和尊敬。沒有別的狗敢於靠近籬笆一步,這是當然的,就連某些曾被憤憤地宣告是他嫌惡的人,像郵差和送牛奶的人,也眼睜睜地把包裹或奶瓶放在門外,而不敢送到屋裏去。林普利在他孩子般的愛的熱狂中越是低聲下氣,這衹狂妄的動物對他的態度就越壞。漸漸地,潘托甚至想出了一係列鬼招數(聽起來未必令人相信)嚮他證明:他雖然慈悲為懷地容忍主人的愛撫和熱情,但他並不需要對他天天的崇拜表示感謝。原則上,每次他在聽到呼叫時都讓林普利等待,於是潘托的惡魔似的裝模作樣便逐漸走得如此之遠:他整天像一隻地道的純種狗那樣四處奔跑,追捕小雞,在水裏撲騰撲騰地遊,貪婪地吃那些路上碰到的東西,沉浸在他心愛的喜悅中,他無聲地飛跑,狡詐地嚮下跑過草場,以一支炸藥筒的衝擊力直奔運河,野蠻地惡狠狠地用頭把立在河邊的洗衣筐和大木桶撞到水裏去,然後扯着嗓門勝利地嚎叫一聲,圍着那些絶望的婦人和姑娘張牙舞爪地跳來跳去,那些女人衹好一件一件地從水裏往外撈她們的衣物。儘管如此,但是預計到林普利下班回來的時刻,這個狡猾的喜劇演員就收起狂妄的態度,擺出一副蘇丹似的不可接近的架勢。懶洋洋地靠在那裏,等待他的主人,沒有絲毫表示歡迎的信號,林普利往往在還沒跟妻子打招呼或脫外衣之前,大喊一聲“哈囉,潘托”,就大步朝他走去。潘托動都不動,不回答他的招呼。有時他寬宏大量地仰面在地上滾,讓人輕輕地去搔那柔軟的絲綢般的肚皮,但即使在這樣一些屈尊俯就的時刻他也加倍留神,不讓自己急促的呼吸,也不讓自己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免得露出他對這愛撫的滿意;依附於他的奴隸應該清楚地看到,他接受這個奴隸的愛撫,衹能是他的恩賜。短短的一陣猜猜聲,大概是想說:“現在夠了!”他忽然轉過身去,結束這場遊戲。同樣,他總讓人一次又一次地請他吃林普利推到他嘴邊的切碎的豬肝。有時他衹聞一聞,不管怎樣勸,他非輕衊地讓人把肝放在一邊不可,衹是為了說明,每當這個兩條腿的奴隸侍候他吃肝時,他不總是惠允為他安排的飲食。要求他去散步,他總是先翻翻身,伸伸懶腰,張開大嘴打呵欠,連他口腔深處有黑斑點的咽喉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都頑固地以某種狂妄的態度顯示:散步對他無關緊要,衹是為了取悅於林普利,他纔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被嬌慣壞了,因此也就不知害羞了,他使出各種花招強迫他的主人在他面前經常采取乞求和請求的態度;人傢不得不把林普利的奴顔婢膝的稱作“狗性”,而不稱之為厚顔元恥的動物行為,這個動物現在正以最偉大的演員完美無缺的表演藝術扮演着東方帕夏的角色。
  
  我們倆,我和我丈夫,對這個暴君的厚顔無恥簡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聰明,他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對他不尊敬的表現,現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我們的藐視。他很有性格,這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溜進來在玫瑰花花壇裏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我們的使女就把他趕出了我們的花園,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從那個為我們的土地劃定界綫的籬門進出了,不管林普利怎麽勸說怎麽請求,他都不跨進我們的門檻一步。沒有他的來訪,我們倒也高興;但令人不快的是,每當我們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帶着他,這個愛說話的人與我們開始談話時,這個的畜生總以挑釁性的行為破壞我們時間稍長的友好交談。兩分鐘後,他就開始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嚮前探着頭無情地輕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確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這種討厭的人閑扯!”我衹好慚愧地講明情況,林普利總是很不安。起先,他試圖撫慰那個無禮的東西,說:“就完,就完!我們走。”但那個者不輕易受人擺布,於是這個可憐的隸屬者衹好——有點羞澀和慌亂地——與我們告別。他驕傲地撅起屁股,表現出明顯的勝利神態,嚮我們顯示了他的無限權威,然後這傲慢的畜生就從這裏小跑着走了。平時我並不喜歡暴力,但現在我的手老是發癢,真想給這個被嬌慣壞了的惡犬一鞭子。
  
  潘托,一隻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夠如此破壞我們從前那樣友好的關係。林普利顯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她覺得,她丈夫在我們大傢面前竟對一條狗那麽惟命是從,實在太可笑。伴隨這樣一些小衝突又過去了一年,這期間那條狗已經變得更狂妄,更有統治欲,首先由於林普利的卑躬屈節而變得更刁鑽,直到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個變化,使所有參加者都同樣大為震驚,自然是使一個成員覺得快活,使主要的參加者體察到悲劇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訴我丈夫,說林普利太太最近兩三周以來總是面帶明顯的羞色避免跟我長談。作為兩個好鄰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時常常相互藉這藉那,每次來往時都成為我們親切聊天的機會,因為我打心眼裏喜歡這位安靜謙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覺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惱人的障礙;當她有什麽願望時,她寧肯派使女來,當我跟她打招呼時,她清楚地顯得局促不安,壓根兒不讓人細瞧她。我丈夫對她特別有好感,他勸我幹脆到她那邊去,直截了當地問一問,是不是我們無意中傷害了她。“不應該讓這類小磨擦在鄰里間發生。也許,跟你所擔心的恰恰相反,也許——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於你,衹是沒有勇氣說出來罷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勸告。我走過去,發現她坐在花園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夢想中,連我進了院子都沒聽見。我把手放在她的肩頭,誠懇地說:“林普利太太,我是一個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麽難為情了。就讓我開個頭吧。要是您對我們有什麽不高興,您儘管坦率地說出因何緣故,為什麽。”這位可憐的小夫人吃驚地站起身來。我想到哪兒去了!她沒有來,衹是因為……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卻立時臉紅了,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但是——如果我可以這麽說的話——這是一種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後,她對我說出了一切。結婚九年以後,她對做母親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幾周裏她還越來越懷疑那意外驚喜的到來,她已經沒有勇氣相信這一點了。前天,她偷偷地找過醫生,現在心裏有底了。但她還沒有勇氣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丈夫,我瞭解他是什麽樣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過分高興。她衹是沒有勇氣請我們幫忙,是不是最好由我們先嚮他透個信兒。我聲明願意照辦,我丈夫覺得特別開心,他特別滿意地故意給這件事添了點笑料。他給林普利留了一個紙條,請林普利下班回傢時立刻到我們傢來一趟。自然由於極端勤快,這個能幹的小夥子連大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奔到我們這邊來了。他顯然是擔心我們傢裏出了什麽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興證實自己是講交情,樂於助人的——我甚至想說:他是很高興縱情玩樂的。他氣喘籲籲地站在我們面前。我丈夫請他坐到桌邊來。這個不尋常的禮節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長滿雀斑的大手放在哪裏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開口說,“關於您,我昨天考慮了一晚上,那時我正在讀一本舊書,書上說每個人都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望,而應該永遠衹想望一件事,衹想望惟一的一件事。當時我想:比方說,如果一個天使,或一個仙女,或一個這類可愛的東西問我們的鄰居,那麽他有什麽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還缺少什麽呢?我衹要求你說出一個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驚愕地擡起目光。這件事使他很開心,但他不完全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有這樣一種不安的感覺:在這次鄭重的傳喚背後可能隱藏着什麽特別的東西。
  
  “林普利,現在您就把我當做那個親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着他的驚愕心緒,“您難道什麽想望也沒有嗎?”
  
  林普利半嚴肅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頭剪得很短的微紅的頭髮。
  
  “真的一個也沒有,”他最後承認,“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確實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穩定的職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說:我的狗,但在最後一刻覺得不合適,就說:“……是的,我確實一切都有了。”
  
  “那麽對天使或仙女也沒有任何想望嗎?”
  
  林普利越來越快活。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簡直可以說,百分之百的幸福。“沒有,沒有任何願望。”
  
  “遺憾。”我丈夫說,“太遺憾了,您竟然什麽也想不出。”然後就沉默不語了。
  
  在那種審視的目光下,林普利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以為他應該告退了。
  
  “錢更多一點當然是需要的。……一個小小的升遷……但正如剛講述的那樣,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還能有什麽願望。”
  
  “可憐的天使,”我丈夫故作莊重地說,“這樣,他就衹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因為林普利先生壓根兒提不出一點願望來。現在,幸好他沒有立刻回去,這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還需要問一問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裏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這個憨厚的漢子睜着他那濕潤的眼睛、半張着嘴,現在看上去多少有點幼稚。但他使足了氣力,近乎惱怒地說——他真弄不明白,屬於他的人竟然能夠不完全滿足:“我的妻子?她還會有什麽願望呢?”
  
  “喏,說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東西。”
  
  現在,林普利明白了。這真好似一聲霹靂:由於大喜過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別人衹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見他的瞳孔。然後,他一躍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沒嚮我們告辭,就飛快地跑過去,像一個瘋子似的衝進他妻子的房間。
  
  我們倆都笑了。但我們並不感到驚異。我們瞭解他是有名的過剩,因此沒有任何別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個成員卻感到很驚異,這另一位成員眨着半閉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等待着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時刻嚮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說表示他以為欠他的敬意——這就是那個渾身刷得幹淨漂亮的、專橫霸道的潘托。但這是怎麽回事呢?這個男人,沒有嚮他打招呼,也沒有撫摩他,就從他身旁走過去,衝進寢室,於是他聽到了笑和哭,說話和抽泣,這情景不斷地持續下去,第一次沒有人關心他,然而按習慣,第一個得到問候的應該是他呀。一個小時過去了。使女給他送來一盤飲食。潘托輕衊地讓飯食放在一邊。他已經習慣於讓人來請來催來喂了。他兇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別人看看,他還沒受到過這樣的冷遇。但在那個令人心情激動的晚上,壓根兒就沒有人去註意他怎樣鄙視他的飲食。他完全被遺忘了。林普利衹顧不間斷地跟他妻子說話,沒完沒了地告訴她應該註意些什麽,充滿柔情蜜意地撫摩她;在過度充溢的幸福中,對潘托他看都沒看一眼,而這個傲慢的動物又太驕傲,不想嚮前靠攏以喚起主人的記憶。他蜷伏在他的角落裏等待,這可能是一次誤解,雖然幾乎不可原諒但卻是惟一的一次忘卻。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無數次地提醒妻子怎樣保重,幾乎誤了公共汽車,還是沒跟他打招呼就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去了。
  
  這個畜生是聰明的,毫無疑問。們這次突然的變化卻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車時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還沒有走,潘托就慢騰騰地——不如說:沉思地——從傢裏走出來,目送那徐徐滾動的車輛。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了半個小時,顯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夠返回來,補上那被遺忘的告別表示。後來,他纔慢悠悠地蹭回來。一整天他都不遊戲不耍鬧,他總沉思地慢步圍着房子轉。我們誰也不知道,在一隻動物的大腦裏各種各樣的想像力能是什麽樣的,能達到什麽程度。也許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麽不夠檢點的行為促使主人令人費解地拋棄往常對他的崇敬。傍晚,大約林普利通常歸來之前的半個小時,他明顯地煩躁不安起來;他竪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嚮籬笆去窺伺公共汽車是否準時到來。當然他也謹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剛好汽車沒按慣常的鐘點出現,他悄沒聲地跑回房間,像平時一樣躺在沙發上等待。
  
  但這一回他又白白等待了。這一回林普利又是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如此這般過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兩次林普利註意到了他,倉促地喊了一聲“啊,你在這裏,潘托”,一邊走一撫摩他,就過去了。但這衹是一次冷漠的、心不在焉的撫愛。再也不是舊日的追求和服侍,再也沒有親昵的話語,沒有遊戲,沒有散步,什麽也沒有啊,什麽也沒有啊,什麽也沒有。現在,林普利這個好上加好的男人,對這令人痛苦的冷漠,真的幾乎沒有過錯可言。因為,事實上,除了他的妻子,他沒有別的可想,沒有別的可慮。剛一回傢,他就陪着她沿着一條條小道走,挎着胳膊細心地領她走着他們曾準確踱過步的散步路綫,僅僅為了不讓她邁出太匆忙或者不小心的一步。他監視她的膳食,讓使女報告每日每時的情況。深夜,妻子睡下以後,他幾乎天天到我們這邊來,從我這個有經驗的女人這裏討主意、找安慰;他從各個商店為那即將降生的孩子買了一切必備的東西,而所有這一切他都是在他連續不斷的生意上的中去辦的。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他有時兩天都忘了颳臉,多次上班遲到,由於他沒完沒了的叮囑耽誤了公共汽車。他忽略了帶潘托去散步,忘了去照料他,那也沒有一點惡意,並不是不忠實;那衹是一個過分熱情、幾乎達到偏執地步的人一時的思想混亂,這種人往往為了一件惟一的事而忘記了他的一切意志、思想和感情。但是,如果說人們儘管有推想和追憶的邏輯思維,都幾乎不能無怨恨地原諒一種強加在他們頭上的輕視,這個遲鈍的動物又怎能忍受這樣的待遇呢!潘托周復一周地更加神經錯亂,更加備受刺激。他的自尊心不能忍受人們把他這個一傢之主如此簡單地拋在生活之外,不能容忍人們把他降為次要角色。如果他明智的話,他就會擠到林普利身邊去請求和獻媚;然後,他的舊保護人就肯定會記起對他的怠慢。但是,潘托太驕傲,他不能卑躬屈膝。邁出和解第一步的不應該是他,而應該是他的主人。所以他决定施展各種花招把註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到了第三周,他忽然瘸起來了,左後腿像癱了似的拖着走。在一般情況下,林普利會立刻溫柔激動地給他檢查,看是不是爪子上紮了一根刺。他會滿懷同情地急忙打電話找寵物醫生來給他診治,無疑,他會一夜起來三四次去觀察他的病況。但這一回,林普利也好,別的人也好,都沒有註意到這個喜劇演員的跛行,而潘托衹有氣忿的份兒!又過了一兩周,他試圖進行一次絶食。整整兩天他充滿犧牲精神,不去觸動他的飲食。但沒有一個人對他胃口不好表示關心,而往常每當他專橫地鬧起脾氣,不把他的湯,林普利就會趕忙去給他拿來特製的餅幹或一片香腸。最後還是動物的饑餓戰勝了他的意志,他偷偷把他的食物一掃而光,也不管這食物可口不可口。又有一次,他試圖躲藏起來,以吸引別人的註意,他小心翼翼地蹲坐在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木棚裏,他在那裏可以滿意地聽到人們關心地呼喚“潘托!潘托!”但沒有人喊他,沒有人註意到他不在;也沒有人為此着急。他的被粉碎了。他被取締,被貶低,被遺忘了,他想不出這是為什麽。
  
  我相信,我是第一個發現這幾周裏這衹狗發生變化的人。他消瘦了,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他不像以前那樣狂妄地撅着屁股盛氣凌人了,他像披鞭打了似的躡足行走,他的毛皮從前每天都經過細心的梳理,現在已失去了綢緞般的光澤。你要是遇到他,他就低下頭,不讓你看到他的眼睛,慌忙擦着你身邊溜走。儘管人們嚴重地貶低了他,但他往日的驕傲一直沒被徹底打掉;他在我們這些人面前有羞色,可他內心的憤怒無處發泄,衹好去加倍攻擊那些洗衣的筐簍:一星期裏他把這些筐簍撞到運河裏去總不下三次,他是企圖用暴力手段顯示他的存在,要求人們必須尊敬他。但這對他毫無幫助,衹惹得些姑娘拿起棍棒來嚇唬他。他所有的花招和詭計,他的絶食,他的跛行,他的躲藏,他的四處窺探,全都證明是徒勞無功——他那方形的沉重的頭白白受着痛苦的煎熬:有那麽一天,肯定發生了一件神秘莫測的事,他一點兒也不理解。從那天起,在這個傢裏,在這個傢裏所有的人身上,都發生了一點什麽變化,潘托絶望地認識到,面對正在出現或已經出現的這個陰險的東西,他已經喪盡權力了。無疑:有人在反對他,那是一種外來的兇惡的權力。潘托他有了一個敵人了。一個比他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是看不見的,不可理解的。你抓不住他,撕不爛他,嚼不碎他的骨頭,這個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敵人奪走了他在傢中的一切權力。現在,他在所有的門邊嗅,探,竪起耳朵偷聽,苦苦思索,細心觀察,所有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是看不見的,這個敵人,這個魔鬼,這個盜賊。在這一周裏,潘托像個瘋子似的不停歇地圍着籬笆轉,想找到這個看不見的東西的蹤跡,也就是這個魔鬼的蹤跡,但他僅以他興奮的感官感覺到,傢裏發生了一件他不理解的事,他非跟這個死敵鬥到底不可。首先是出現了一個不很年輕的女人,那是林普利太太的母親,夜裏睡在餐室裏“他的”沙發上,平時他在他那個裝了襯墊的大筐裏呆膩了,經常到這個沙發上來玩,緊接着——不知為什麽?——又送來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亞麻織物、有大大小小的包裹,不斷地有人按門鈴,多次出現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戴眼鏡的先生,他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一種非人的刺鼻的藥水味。通嚮夫人寢室的門不斷地開了又關上,一再聽到門後的竊竊私語,要麽就是那些女人坐在一起做針綫活發出的細碎的金屬相碰的聲音。這一切都意味着什麽?為什麽把他關在門外,潘托的目光漸漸變呆滯了,變得幾乎像玻璃眼球一般無神了,動物的理解力與人的理解力的區別就在於,動物的理解力衹局限在過去和現在,不能推想和算出未來。而這裏就有一件未來的、將發生的事,這個遲鈍的動物心懷絶望的痛苦也感覺到了,這是衝着他來了,這他是擊不退、鬥不過的。
  
  這個驕傲專橫的被慣壞了的潘托為這場徒勞無功的鬥爭耗盡了精力。在他屈膝投降以前,事情整整延續了六個月。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在鬥爭中放下了武器。在那個夏日的晚上,我丈夫在房間裏獨自擺紙牌的時候,我又在花園裏坐了坐,突然,我感覺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輕輕地怯生生地偎依在我的膝頭。那是潘托,自從那次損傷了他的自尊心以後,他已經有一年半沒邁進我傢花園半步了,現在當他惘然若失的時候,他又尋求我的保護來了。前一陣子,在那幾周裏別人都怠慢他的時候,我順路總喊他一聲或摸摸他: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在絶望的時候想起了我,他擡起目光朝我望着,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急切的懇求的目光。甚至可以說,在災難深重的時刻,一個動物的目光會變得比一個人的目光還要懇切,還要會說話,因為我們的大部分感情和思想都是通過語言表達的,而動物則不得不把他們的語言全部擠壓在瞳孔裏來表達一切。除了當時在潘托的難以描述的目光裏,我還從沒見過一種窘睏這樣感人,這樣絶望,他一邊望着我一邊用他的前爪輕輕抓我的裙邊,哀求我。他在請求我,我對他的理解達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你給我解釋解釋,我的主人為什麽跟我作對,他們大傢為什麽跟我作對?傢裏發生了什麽反對我的事?幫幫我吧,告訴我:我該怎麽辦?”面對這樣感人肺腑的請求,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情不自禁地撫摩他,用半個嗓音喃喃地說:“我可憐的潘托,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必須適應這個變化,正像我們必須習慣於許多事,習慣於許多糟糕的事一樣。”我說話時,潘托竪起了耳朵,痛苦地緊皺眉頭,好像要猜出這些話的意思。然後他焦躁地用前爪來扒,這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催迫動作,大概意思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給我解釋一下吧!幫幫我吧!”但我知道,我幫不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摩他,為的是讓他鎮靜下來。於是,他深深地感到我不能給他任何安慰。他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潘托消失了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夜;憂慮緊緊抓住我的心,我想,假如他是人,他會自殺的。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突然出現,渾身是泥,餓着肚皮,像條野狗,身上有幾處咬傷;他很可能是氣得發昏時在什麽地方跟別人傢的狗打過架,但新的屈辱在等待着他。使女幹脆不準他進屋,她給他送來滿滿一盆飯食放在門外,就不再理他了。這樣粗暴的傷害是由特定的環境决定的,未必沒有正當的理由,因為恰好碰上夫人的睏難時刻到來,各個屋子裏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林普利木然站在一邊,無計可施,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助産士跑來跑去,有醫生從旁協助,夫人的母親坐在床邊安慰産婦,使女忙得兩腳朝天。我自己也過來了,我坐在餐室裏等着,為了能在必要時幫一把。事實上,如果讓潘托進屋,那衹能出現一種令人討厭的幹擾。但這些道理他那魯鈍的狗的大腦怎麽理解得了呢?這衹亢奮的動物衹知道,人們第一次把他趕出傢門——趕出他的傢門——就像趕走一個陌生人,一個乞丐,一個搗亂分子,衹知道人們不懷好意地讓他遠離的那個緊閉的門後正在發生什麽重要事情。他的憤怒是難以形容的,他用尖利的牙齒咬碎拋給他的骨頭,好像這骨頭就是那看不見的敵人的頸項。然後,他四處嗅來嗅去;他靈敏的嗅覺聞到,有一些陌生人闖進了這所房子——他的這所房子,他在泥灰地面嗅到他早已熟悉的蹤跡,就是那個穿黑衣、戴眼鏡的可憎的男人的氣味。但在這裏還有別的人和他聯成一氣,他們到底在裏面幹什麽呢?這個異常興奮的動物竪着耳朵傾聽着。他耳朵緊貼着墻聽到了細小的聲音和很響的聲音,聽到了、喊叫和緊隨在後的水的拍擊聲,聽到了慌忙走路的腳步聲,還聽到一些東西被移動的聲音,玻璃杯和金屬相碰的聲音——確實有什麽事在屋裏發生了,而他卻一點也不明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那是他的對立面。就是這個對立面使他蒙受屈辱,使他的權利全被剝奪——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看不見的陰險、卑鄙、無恥的敵人啊,現在,他真的到位了。現在他是可以看得見的了,現在可以抓到他,終於可以用獵刀刺捕他了。這個強壯的動物的肌肉緊緊綳在一起,由於感情受了刺激而全身顫抖,他縮着脖子俯身躲在屋門旁邊,準備等門一開就箭一般地衝進去。這一回可不能再讓他從眼皮底下逃走了,這個詭計多端的敵人,這個篡奪他的權利和特權的人,這個和平的扼殺者!
  
  總之,我們在屋子裏沒想到會發生什麽事。我們太激動,太繁忙了。我不得不撫慰林普利,使他解除不安——這也不很省勁呀——醫生和助産士禁止他進入通嚮寢室的過道;他懷着巨大的同情在這兩個小時的等待中所經受的痛苦,也許比産婦的還要多。終於來了好消息,過了一會兒,就允許這個搖擺在歡樂和恐懼之中的丈夫輕手輕腳地進入寢室,去看他的孩子和夫人了。根據助産士事先的報告,那是一個女孩。他呆了很長時間,我們——他嶽母和我——兩個過來人,單獨在一起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各自回憶了許多往事。最後,寢室的門開了,林普利走出來,醫生跟在後面。他托着襁褓中的嬰兒,驕傲地讓我們看,他托着她,就像一個教士托着聖體;他那張透着誠實、略顯天真的寬大的臉,由於泛着幸福的光輝,顯得很好看。他不停地流着眼淚,也不去擦一擦,因為他用兩手抱着那個嬰兒,就像抱着一個說不出多麽寶貴的東西,一個一碰就碎的東西。對他身後的醫生來說,這種情景早已司空見慣,他趁機穿上他的大衣。“我的事現在已經完了。”他笑着跟大傢打招呼,然後隨隨便便地嚮房門走去。
  
  但就在醫生毫無防備地打開門這短暫的一秒鐘裏,有個什麽東西箭一般地從他腿邊鑽了進去,什麽東西,就是那個綳緊肌肉在門邊躺着坐着的東西,潘托已經站在寢室中間“汪”的狂吠了一聲。他立刻看到,林普利抱着一個新的物件,脈脈含情地抱着,這個物體他一點兒也不認識,那是一個很小的,紅撲撲的,活着的東西,這東西像貓一樣喵喵地叫,散發着人的氣味——哈!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找了好久的敵人,那個躲藏起來的隱蔽的敵人,那個奪走他權利的強盜,那個扼殺他的安寧的兇手!撕碎他!咬爛他!他齜牙咧嘴地躥到林普利跟前,想奪走那個孩子。我相信,我們大傢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因為這個強壯的動物跳起來往前撲,動作那麽突然,那麽有力,竟把那個體重不輕的胖墩墩的男人撞得打了好幾個趔趄,往墻上倒去。但在這最後的一剎那,他還是下意識地把裹着嬰兒的襁褓高高地舉了起來,衹是為了不讓傷了孩子。就在林普利跌倒在地之前,我急忙伸手把孩子接到我的懷裏。那條狗立刻朝我撲過來。幸虧醫生聽到我們的尖叫趕回來,鎮定地操起一把沉重的椅子衝着那條眼睛充血、滿嘴流沫的怒吼着的狗摔過去,打得他骨頭格格地響。潘托疼得嗷嗷直叫。退讓了一會兒,不過那衹是為了在他瘋狂的憤怒中馬上再嚮我襲擊。不過,這麽一小會兒就足夠林普利急速從地上爬起,懷着跟他的狗驚人相似的憤怒,衝嚮那個動物了。一場可怕的搏鬥開始了。林普利,肩寬,體胖,力氣大,他以他身體的全部重壓撲在潘托身上,想用他強有力的手把他掐死。他們倆扭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潘托嘴一張一張地咬,林普利一個勁兒地用手掐,膝蓋壓在狗的胸脯上,狗一再掙脫他鐵鉗般的手扣;為了保護孩子,我們兩個老太太逃進了側室,這時醫生和使女也衝嚮那衹瘋狂的動物。他們抓起隨手碰到的東西狠打潘托,木頭和玻璃器皿乒乒乓乓丁了當當響成一片,他們三個人用拳頭捶,用腳踹,折騰了好長時間,直到狗吠變成氣喘似的捯氣;最後,那畜生衹剩下微弱地聳着肩膀呼吸的份兒了,他已經筋疲力盡,醫生、使女和聽到喧鬧急忙跑過來的我的丈夫用他自己身上的皮繩和別的繩索把他的前爪和後爪捆起來,把撕下來的一塊臺布塞在他嘴裏。他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了,處在半昏迷狀態。隨後,他們把他拖出了房間,到了門口就像拋一個麻袋似的把他拋了出去。這時,醫生纔急忙回來救護。
  
  林普利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蹌蹌地走進另一個房間去照看孩子。她沒有受傷,她瞪着睡眼惺訟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對他妻子也不存在任何危險,她衹是被喧鬧聲從疲憊後的昏昏沉睡中驚醒了;她吃力地深情地朝着撫摩她手的丈夫慘然一笑。這時,他纔顧得上想他自己。他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煞白,眼神迷惘,衣領被撕下來,衣服皺皺巴巴、沾滿塵土;我們驚訝地發現,從他被撕破的右袖口有血滴落下來,順着泥灰地面留有血滴的痕跡。在激烈的搏鬥中他根本就沒覺察到,那條被掐的狗在絶望的反抗中咬了他,兩次都深深地咬進了肉裏。別人幫他脫去衣服,醫生趕忙給他綁纏上綳帶。使女送來一杯白蘭地,因為這個精疲力竭的人由於激動和失血已接近昏迷了,我們費了好大勁纔把他弄到沙發上躺下。在沙發上,他倒頭就沉睡起來,他因為滿懷的等待已經有兩夜沒好好休息了。
  
  我們考慮怎樣處置潘托。“用槍打死。”我丈夫高聲說着就想回傢取他的左輪手槍。但醫生宣稱,他有責任一分鐘也不耽擱地把狗送到觀察站去化驗唾液,看他是否得了狂犬病,因為如有狂犬病,林普利的咬傷還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預防措施,他想立刻把潘托裝到他的汽車裏。我們大傢都走出去,準備幫醫生的忙。在門前——我永遠忘不了那一瞥——那條狗被捆綁着,毫無反抗能力地躺着不動;他幾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到來,眼睛看着前方,眼珠殘暴地滴溜溜轉,好像想要掙脫皮繩跳起來似的。他牙齒咬得格格響,使勁地又嚼又吞,想把塞在嘴裏的布吐出來,同時他的肌肉也像繩索一樣綳得緊緊的,整個彎麯的身體振顫着,抖動得很反常很不自然;坦白地說,雖然我們知道他給捆得很牢,但我們每個人對伸手抓住他仍然遲疑不决;平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其他類似的東西懷着這樣的集中一切兇惡本性的憤怒,在人世間從來沒看見過像這充血的和嗜血的目光中所顯露的這樣多的仇恨。我不由自主地産生了這樣的考慮:我丈夫建議直接槍殺這衹動物是否有些道理。但醫生堅持立刻運走,於是這條四肢被捆的狗就被拖到汽車裏運走了,儘管他想反抗,但也無能為力了。
  
  隨着這次很不光彩的退場,潘托從我們這個圈子裏消失了好長時間。我的丈夫偶然得知,經過巴士特殺菌研究所多日的觀察,根本不存在狂犬病傳染細菌,因為不準他返回他原來犯罪的地點,人們就把潘托送給了巴斯城的一個搜尋強壯牛頭犬的屠戶。我們沒有再去想他,林普利也把他全忘了,他兩三天就得給胳膊換一次綳帶;自從她妻子生了孩子滿月以後,他的熱情和憂慮全集中在那個小不點的可愛的女兒身上了,我幾乎無須提及,他的舉止像在潘托時代一樣狂熱,一樣過火,甚至更愚蠢。這個肥胖粗壯的男人跪在放着孩子的小車前邊,好像古意大利藝術大師的油畫《三王來到馬槽前》上畫的那樣。他每天,每小時,每分鐘都會在這個——自得其樂的——紅潤可愛的小造物身上發現與前不同的喜人之處。這個沉靜樸實的女人見到這樣的父愛,總是笑眯眯的,與從前見到他對那個霸道的四足動物頂禮膜拜時她的微笑相比,現在的笑要更友好千萬倍。對我們來說,也有了不少美好的時刻,因為鄰傢有了無陰雲的美滿幸福,我們這座房子的周遭自然也就籠罩着友好之光了。
  
  我說過,關於潘托,我們大傢已經完全忘了,衹是我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存在。我跟我丈夫在倫敦聽完布魯諾·瓦爾特的音樂會,深夜歸來,不知為什麽,我一直不能入睡。是因為我不自覺地努力回想那朱庇特交響麯的悠揚麯調,還是因為這白色的月朗星稀的柔和的夏夜?我起床了——大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左右——然後往窗外望去。月亮以極小的威力在高空滑行,像被一股看不見的風所驅動,透過由它的銀光照亮的薄雲,每當它純淨、光亮地走出來,整個花園都亮得像裹在白雪中一樣。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有這樣的感覺,哪怕衹有一片樹葉輕輕抖動,也逃不過我的耳朵。所以,當我發覺,在這樣絶對的寂靜中,在隔開我們兩傢花園的圍籬旁邊,有個什麽東西在無聲地移動時,我嚇壞了,那是一個黑色的東西,被照亮的草地留下了它不安地動來動去的輪廓。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就朝那裏望去。那不是人,絶不是活的東西,絶不是有軀體的東西在那裏不安地移動。那是影子。僅僅是一個影子。但那必定是一個活物的影子,這個活物在圍籬的掩護下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移動着,是一個人或一個動物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表達,但這個沮喪的東西,這個隱秘的東西,這個潛行的無聲的東西,卻藴藏着某種使人不安的成分。像女人害怕時那樣,我首先想到是盜賊或殺人兇手,於是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但這個影子已經從花園圍籬移到上面籬笆開始的臺地,這時正沿着木柵躡足行走的那個活物奇怪地抽緊身子,出現在他的影子的前面——哦,原來是一條狗,我立刻認出了他,那是潘托。他走得十分緩慢,十分小心,你看得出,他隨時準備在聽到第一個聲音時趕快跑掉,潘托就是這樣用鼻子嗅着朝林普利的房子走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麽會閃電般地産生這樣的想法:好像他想要探察出什麽來似的,因為一條尋覓蹤跡的狗决不會這樣輕鬆自由地搜索;他的舉止泄露出,他是在幹某種被禁止的事,或是在籌劃什麽陰謀詭計。他不把嘴湊近地面去聞,他不放鬆肌肉去跑,而是肚皮緊貼着地面往前挪,為的是盡量不讓人看見他。他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像一個獵犬悄悄接近他的獵物。為了觀察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彎下腰。但我笨手笨腳地輕輕碰了一下窗戶,弄出一個不大的聲音,潘托無聲地一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這一切我覺得好像是在夢中見到似的。花園又處在月光中,是那樣的空蕩蕩,那樣的白,那樣的光亮,那樣的靜止不動。
  
  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羞於嚮我丈夫講述這一切,說不定這真的是一種錯覺呢。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林普利傢的使女時,順便問她最近又見到過潘托沒有。這個使女顯得很不安,有幾分狼狽,鼓勵了她幾句以後,她纔對我說了實話:她曾多次在特殊的環境裏碰到過他。她實在是說不清楚,但她見了他總是很害怕。四個星期以前,她帶着兒童車進了城,忽然聽到一陣惡狠狠的犬吠,從街上路過的屠夫的汽車裏,潘托對着她,或如她所想,對着放了孩子的車拼命吼叫,擺出往下跳的架勢。幸虧汽車開得快,他沒敢跳,但他那刺耳的吼叫卻使她聽了特別難受。當然,她沒讓林普利先生知道。根本沒有必要使他不安,再說她認為這條狗在巴斯是有可靠的保護的。但在最近的一個下午,她想從木屋取點木柴出來,發現屋裏的暗處有一個東西在動,她嚇得正想大喊,竟認出藏在那裏的是潘托,他立刻穿過我們花園的圍籬不聲不響地走了。打那以後,她就懷疑這狗常常隱藏在這裏,他肯定是在夜裏圍着這所房子轉來轉去,因為最近在那夜的大雷雨過後,她在潮濕的沙地上清楚地看見過狗爪子印,她能清楚地告訴人們,潘托怎樣多次圍着這整座房子轉。當然,他從來也沒公開露過面,毫無疑問,他衹在他確信無人看見他時,偷偷地穿過我傢或鄰傢的圍籬。我是否可以想像,他還想回來呢?林普利先生恐怕不會再讓他進傢門了,而在屠戶傢裏他也不至於挨餓呀,不然他會首先到廚房裏嚮她討吃的。不管怎麽說,對於狗圍着房子轉,她心裏有些害怕。我要不要說呢?即使不告訴林普利先生,至少也應該告訴他的夫人呀。我們經過仔細考慮,一致認為:如果他再露面,我們就告訴他的新主人,那個屠戶,讓他阻止潘托的不可思議的來訪;至於林普利,我們根本不想讓他記起這衹可恨的畜生的存在。
  
  我認為,這是我們的一個錯誤,因為——誰能說得準呢?——也許能阻止第二天事情的發生。那是一個可怕的、令人難忘的星期天。我丈夫和我都到林普利那邊去了,我們坐在輕便的公園軟椅上聊天,地方是緊挨着下邊的小臺地,從臺地起草場經過一個相當陡的斜坡嚮下一直延伸到運河。那個兒童車放在我們旁邊的那塊平坦的草坪臺地上;我沒有必要去說,那個瘋瘋癲癲的父親在談話中間每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一次,去逗逗孩子。她終於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在那個金光照耀的下午看上去實在討人喜歡,她在那支起來的車棚陰影裏眨着藍色的眼睛朝天空笑,用她那纖細的、不大靈活的小手朝着車棚上的太陽光圈抓——父親樂不可支,好像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理性的奇跡,我們也高高興興地幫他逗孩子玩,好像我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喜人的場面。這情景,這最後的幸福的情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接着,林普利太太從房屋遊廊陰影中上邊的臺地上喊我們去喝茶。林普利撫慰着孩子,好像她能聽懂他的話:“就來!我們就回來!”我們把放着孩子的車留在那美麗的草坪上,那裏有密匝匝的樹葉像屋頂似的遮住炎熱的陽光;我們衹用幾分鐘就登上那陰涼下往常喝茶的地點,從下邊的臺地到上邊的臺地也就是二十米左右遠,兩個臺地之間有一個帶圓花窗的蔓藤涼棚隔着,上下都看不見。我們閑聊着,我無須說我們在聊什麽,林普利非常快樂,但是這一次,由於天空像藍綢緞一樣好看,由於處在這樣的禮拜天的寧靜和一所喜慶的房屋的陰影中,他的快活根本算不了什麽,他的快活好像衹是這個罕見的禮拜日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我們忽然被嚇了一跳,從運河那裏傳來驚恐的尖叫,孩子的聲音和女人的恐怖的呼喊。我們衝下緑油油的山坡,林普利跑在我們大傢的前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孩子。但使我們驚恐萬狀的,卻是下邊臺地上已經空無一物了,就在幾分鐘以前我們把那輛放着笑眯眯打盹的孩子的小車留在那裏,還以為絶對安全呢。從運河那裏傳來的叫聲,越來越尖利,越來越撕心裂膽。我們很快就跑到下邊。在河對岸,有幾個婦人緊緊擠在一起,對她們的孩子打着手勢凝神望着運河。我們十分鐘前安全可靠地留在下邊臺地上的那輛兒童車,倒扣着在水裏遊動。一個男人曾解開一隻遊艇去救過孩子,另一個人還潛到水裏去找過。但是,一切都太遲了。過了十五分鐘,孩子的屍體纔從淺緑色的、有交錯纏繞的海藻的、鹹淡混合的水裏撈上來。
  
  我無法描述這對不幸的父母的絶望。確切地說,我是根本不想去描述,因為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回憶那可怕的時刻。電話報警後,來了一個警長調查這可怕事件發生的經過,是父母的疏忽?是事故?還是有人犯罪?人們早已把那輛浮遊的兒童車從水裏打撈上來,現在又按警長的指示把它絲毫不差地放在下層臺地原來的位置上。於是,這位警署長官就親自做起實驗來,看輕輕推一下,小車能不能自動從山坡上滾下去。但在又厚又高的草裏,車輪幾乎動也不動。一陣風使小車從這塊非常平坦的地段突然滾下去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警長做的第二次實驗,是用稍大一點的力量推。小車滾動了半步就停下來了,但這塊臺地至少有七米寬,從車輪的壓痕可以證明,這輛車立在那裏又牢固又安全,離掉下去的地方距離相當遠。當警長使足力氣跑過去對着小車一撞,小車纔沿着山坡快速運動,從臺地上滾了下去。一定是有一個預先沒有看見的東西突然使小車進入了運動狀態。但這是誰,是什麽呢?這是一個謎。警長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摘下帽子,用手搔那亂蓬蓬的頭髮,越來越陷入沉思。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一個物體——也就僅僅是一個遊戲用的球吧——自動滾下臺地的?“不!决不是!”所有的人都斬釘截鐵地說。會不會是一個逗留在附近或花園裏的孩子,出於一時的興致推着小車玩過?不!沒有人!是不是平時有誰在附近呆過?不!沒有人!花園的大門是鎖着的,沿着運河散步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看到過有誰來去。惟一真正的見證人,衹能是那個跳進水裏救孩子的工人;但他渾身濕淋淋的,思緒相當紊亂,他衹記得,他和他的妻子沿着運河岸邊散步,別的他什麽也說不出來。突然,從花園的山坡上滾下來了那個兒童車,它滾得越來越快,掉到水裏立刻就翻了。因為他相信有一個孩子浮在水中,就立刻跑過去,甩掉上衣,跳進水裏想救出那個孩子,但他被亂成一團的水藻繞住,不能像他所想的那樣快地遊過去。別的他就一無所知了。
  
  警長越來越絶望。這樣令人費解的情況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他簡直想像不出那輛車怎麽會滾動起來。惟一的可能就是,孩子突然坐起來或往一側使勁使小車失去了平衡。但這是不可信的,這樣的想像簡直是不着邊際。是否我們當中有誰另有推測?
  
  我情不自禁地註視他們傢的使女。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們倆在同一瞬間想到了同樣的事。我們倆知道,那條狗恨透了這個孩子。我們知道,最近他一再詭計多端地隱藏在花園裏。我們知道,他曾多次幸災樂禍地把洗衣筐簍撞到運河裏去。我從她那蒼白的、不安地抽搐着的嘴唇看出,我們倆心裏産生了同樣的懷疑:是那條狡猾的惡狗終於找到了復仇的機會,趁我們剛剛把孩子單獨留下幾分鐘的功夫,從隱蔽處鑽出來,迅猛地一衝撞,就把那輛放着他的死敵的車子撞下去掉進運河裏了,然後他又像往常一樣悄然無聲地跑掉了。但是,我們倆誰也沒有說出這種懷疑。我的單純的想法是:如果林普利當時把這條瘋狂的狗殺死,他就救了他的孩子了。我知道,我要是這樣說,林普利會氣瘋的。歸根結底,儘管有一切推理論證,但缺乏最後的事實依據。我們倆也好,別的人也好,那天下午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那條狗悄悄地進來或悄悄地出去。那個小木屋,他喜愛的躲藏處所——我立刻就去檢查——完全是空的,乾燥的土地上沒有一點痕跡,我們也沒聽見那種瘋狂的犬吠聲,以往潘托衹要把洗衣筐撞進運河就總要那樣勝利地吼叫幾聲。因此,我們無法斷言,那就是他。這衹是一個令人痛苦的,令人無比痛苦的推測。這是一個有理由的,有充足理由的懷疑。但缺乏最後的無法推翻的確鑿的事實。
  
  不過,從産生這個可怕的懷疑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擺脫不出來了,相反,這懷疑越來越強烈,到最近幾天幾乎變成了確信。一星期以後,孩子早已埋葬,林普利一傢離開了這座房子,因為他們不忍心去看那有災難記錄的運河。這時,發生了一件使我深受刺激的事。我到巴斯城裏置辦傢用的零星物品,我突然大吃一驚,因為我看見潘托在屠戶車旁從容不迫地往前走,在那些心驚膽戰的時刻我總是下意識地不斷想到潘托,他也同時認出了我。他立即站住,我也同樣停住腳步。接下去發生的事,至今還使我感到壓抑:自從他受貶以後,我看到他總是心慌意亂的樣子,每次相遇,他總是側轉目光,俯身斜背,羞怯地躲開,這一回,他卻毫不拘謹地高高昂着頭,充滿高傲和自信——我衹能這樣說——鎮定地望着我;他突然間又變成從前那個高傲狂妄的畜生了。他這種挑釁的姿態堅持了一分鐘之久。然後,他擺動大腿,邁着細碎的舞步,穿過大街,假裝親切友好地朝我走來,一步以外在我面前停住腳步,好像是想說:“喏,是我呀!你有什麽要對我說,或你有什麽要控告我的嗎?”
  
  我好像被驚呆了。我沒有力量把他踢開,我無法忍受這樣自負、甚至自滿的目光。我趕快逃走了。願上帝保佑我,我要控訴一個動物的罪行,更何況被害人是無辜的呢。但從這一時刻起我就再也擺脫不了這種可怕的思想:“那就是他。就是他幹的。”①
  
  ① 德語中的“他”、“它”是同一個詞,本篇用此詞布下疑陣,故意引導讀者在最初産生錯覺。
  
  譯者:關惠文
  我們的船因為遇到風暴耽擱了,直到深夜纔在一個小小的法國海濱城市靠岸。去德國的夜班火車是趕不上了,於是衹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呆上意想不到的一天。這個晚上除了聽到那城郊小酒吧裏使人憂鬱的女子歌聲,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單調的閑聊外,再也沒有其它的了。旅館餐廳裏的空氣叫我無法忍受,既油膩又烏煙瘴氣,而此時海水清新的氣息還那麽鹹鹹地、涼絲絲地停留在我嘴唇上,使我更加覺得那裏空氣的污濁。於是我走了出來,沿着明亮寬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個廣場上,這裏正有個小樂隊在演奏着。然後我又隨着懶散涌動着的散步人群,繼續往前走。起先我還覺得在這些漫不經心,又極有當地特色的人流中閑逛還挺愜意,然而很快我就再也受不了這一切了,被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和他們那撕心裂肺的大笑推來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我身上瞄來瞄去,那種無意碰撞下的接觸,還有那從成千上萬的小洞穴中閃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樣毫不停歇地在我心頭扒抓的腳步聲。海上的航行本來已經夠顛簸的了,現在我就連血液裏都還有暈眩和微醉的感覺。總覺得腳下在滑動,在搖晃,地面看起來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街道也像是往上飄呀飄,直飄到天上去了。這些亂哄哄的東西一下子就搞得我暈乎乎的了,為了清靜一點,我拐進旁邊一條小巷,連它的名字都沒看一下,又從這一條拐進另一條更窄的巷子,在這裏那種無聊的喧嘩聲已漸漸消退下去了。然後我又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像血管一樣交錯纏繞在一起的巷子裏走去,離廣場越來越遠,小巷也一條比一條更暗。那些轉角處的大電燈——林蔭大道上的月亮,已經照不到這裏,掠過稀疏閃爍的燈光,終於又可以重新看到點點繁星和一幅黑色的天幕。
  
  我必須呆在離港口不太遠的地方,在水手區。我覺得這裏散發着魚的腐臭氣味,到處可以聞到被海浪衝到岸邊來的海藻和臭魚爛蝦所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腐爛的東西或者是不通風的房間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那種在房間各個角落裏的潮濕黴味,衹有等到某一天有一陣風暴來臨纔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的空氣。這種影影綽綽的昏暗和意料不到的孤獨使我覺得很輕鬆。我放慢腳步,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逐一打量着,每一條都各不相同,這一條平和溫順,那一條風情萬種,但每一條小巷都很黑,都低低地傳出音樂和談話聲,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從拱頂房屋的深處發出的聲音,就這麽神秘地泛濫開來,以致於幾乎找不到那聲音出自何處。一切都被這些小巷掩護起來了,衹看得見或紅或黃的點點燈光在閃動。
  
  我愛這些陌生城市裏的小巷,所有情欲交易的黑市,所有的匯集地,對於那些度過了陌生、危險的海上一個個寂寞夜晚來到這裏衹呆上一夜的水手們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在一個鐘點裏實現許許多多對於肉體夢想的地方。這些小巷,它們必須隱藏在大城市某處隱蔽的地方,因為它們如此肆無忌憚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訴說的,正是那些有着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和那些戴着許多不同面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來的。在這些巷子裏,在一幢幢小房子裏,音樂在響着,在引誘着,貼着刺眼大海報的小電影院顯示着一種人們想象不到的奢華,小四角燈縮在大門下,曖昧地一閃一閃打着招呼,這是一種再清楚不過的邀請。在一扇門張開的縫隙之間,金色衣物下雪白的肉體亮得紮眼。咖啡館裏,醉漢的聲音和賭徒們的口角聲吵得刺耳。水手們都狡猾地對笑着,當他們相互碰見的時候,他們原本呆板的目光由於這裏的種種跡象而變得銳利起來,因為這裏什麽都有,女人,賭博,酒,吆喝,歷險,一切骯髒的和高尚的應有盡有,而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泄露真情地擋在虛偽地垂下來的百葉窗後面,全都發生在裏面,這種看起來的隔絶正因為其遮遮掩掩和欲蓋彌彰而加倍地具有力和刺激性。在漢堡,在科倫坡,在哈瓦那,那兒的一些小巷也都一樣,和那些毫華的大街一樣在這裏或那裏存在着,因為生活的上層和底層有的其實是同樣的形式。這些並不豪華的小巷是放肆的情欲世界所殘存的最後一點奇妙的東西,是人們粗暴、盡情地發泄原始本能的地方,是一個的世界,是一片充滿了發情的生物的陰暗森林或灌木叢,它所表露的使人興奮,它所隱藏的將人引誘。它正是人們夢想的地方。
  
  我現在置身的這些小巷也是,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我不經意地跟在幾個穿軍裝的傢夥後面走,他們的劍拖在身後,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劃出丁丁當當的聲音。一個酒吧裏有女人嚮他們高叫,而他們笑着,也嚮她們喊着下流的玩笑話,有一個還去敲了敲窗子,然後不知什麽地方發出一聲響聲,他們又繼續走了,笑聲越來越遠,很快就聽不見了。小巷又歸於沉寂,有幾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霧靄中閃着不明不亮的光。我站在那裏,體會這一刻難得的寧靜,因為在這寧靜的背後又有些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了,詭秘,性感,危險。我很清楚,此刻的沉默衹是一種欺騙,在這小巷朦朧的霧靄中,這個世界腐化的那個部分正在悄悄的活動着。而我衹是站着,停在原地,嚮空曠處傾聽。我再也感覺不到這座城市,這條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我衹知道,我在這裏是不為人知的,處於一種奇妙的置身於事外的陌生境地,沒有任何目的,任何消息,任何關係,我卻能完全感覺到我周圍一切的暗中活動,正如我能感覺到血在我的皮膚下流動。我衹是有這樣的感覺,一切都不是因我而發生,卻又都在我掌握之中,我雖不介入其中,然而又能最深切、最真實地體驗,這使我覺得幸福極了,這是我內心世界最活躍的角落,像一種愉快的情緒,總是在無意間嚮我襲來。
  
  當我站在這寂寞的小巷中傾聽時,突然間,我又滿心期待着能發生點事情,是該發生點什麽事,能把我從這種凝神靜聽的癡呆感覺中推出來,推嚮一片空虛之境。我聽見,可能是離得遠,又可能是因為隔着墻,低低的,隱隱約約的,不知在哪裏,有人在唱一首德語歌,是“神奇射手”①裏那首歡快的圓舞麯:“美麗、翠緑的新娘花冠”。是一個女聲在唱這首歌,唱得很糟,但那的確是德語歌的旋律,德語,在這裏,在世界上這陌生的一隅,也變得具有了特別的意義。歌聲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而我還是覺得這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是我幾星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鄉音。是誰?我問自己,是誰在這裏說着和我一樣的語言,在這條彎彎麯麯偏僻的小巷裏,讓這首唱得很糟的歌重又喚起我內心深處的記憶?我循聲而去,走過一幢又一幢伫立在半睡眠狀態中,窗板關得嚴嚴的房子,在那些窗板後面露出閃亮的燈光,不時還顯出晃動着的手的影子。房子外面貼着顯眼的標語和眩目的招貼畫,英國淡色啤酒、威士忌、啤酒的香味顯示出這裏是一個酒吧,從外面看去門窗緊閉,好像拒人於門外,但又在誘人入門。這其間——有腳步聲在遠處響起——那歌聲還在繼續,正唱到越來越嘹亮的副歌部分,而且聲音也越來越近:我找到那房子了。有一秒鐘的遲疑,然後我就朝裏面那扇門走去,那扇門外面擋着厚厚的白簾子。可是,正當我决定要探身進去,走廊的陰影處突然有什麽東西動了起來,是一個人,顯然是緊貼在窗戶上偷聽。那人驚慌地轉過身來,那張臉被挂着的燈映紅了,又泛着因為驚慌而顯出的蒼白。一個男人用瞪大的雙眼牢牢地盯着我,口裏還嘟噥着好像是對不起之類的話,然後消失在巷子的昏暗中。這種招呼客人的方式倒是挺少見。我看着他消失,巷子的暗處似乎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不過不明顯。屋裏,歌聲還在響着,在我聽來是越發響亮了。這使我很好奇,於是我按動門把手並很快走了進去。
  
  最後一句歌詞像是被刀子斬斷了一樣突然停住了。這時候我驚奇地發現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但屋子裏有一種帶着敵意的死寂,好像我妨礙了什麽。慢慢地我的眼睛纔適應了屋裏的光綫,發現它幾乎是空空如也。衹有一個吧臺和一張桌子,這些看來還衹是後面那些房間的服務臺。那些房間的門半開着,裏面有昏黃的燈光和寬大的床鋪,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們真正的用途。在前面的桌子旁邊,靠着一個女郎,她用胳膊肘撐着桌子,化着濃妝而且很疲倦,站在後面吧臺邊的是又肥又邋遢的老闆娘和另一個不算醜的姑娘。我的問候在屋子裏顯得很生硬,過了許久之後纔響起一聲無精打采的回應。我覺得很不自在,像是走進了一間空無一人的房間,陷入了一種又緊張又沉悶的寂靜中。我很想馬上又出來,卻又沒有理由表現出尷尬,衹好聽天由命地坐到前面那張桌子旁邊去。那個女郎現在意識到了她的職責所在,問我想喝點什麽,從她那生硬的法語中我馬上就聽出了德國口音。我點了啤酒,她用那種有氣無力的步子走過來,比起她那雙在眼皮底下像快要熄的燈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神情,更加顯得漫不經心。按照這地方的規矩她又機械地在我的杯子旁邊給她自己也放上一杯。她嚮我舉杯的時候,目光空洞地掃了我一下,這下我纔可以細細地觀察她。她的五官容貌原本也還漂亮勻稱,卻因為心力交瘁而變得庸俗,像戴上了假面具一樣,什麽都懶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沉重地垂着,頭髮蓬鬆着,因為塗了劣質化妝品而變得斑斑駁駁,連輪廓都模糊了的面頰已經開始變得鬆弛,長長的皺紋直扯到嘴角,就連裙子也衹是隨隨便便地挂在身上。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因為煙酒的緣故而變得嘶啞。總之我感到這是一個疲憊極了卻又僅僅是出於習慣還在麻木不仁地繼續活着的人。我又羞又驚地迸出一個問題,她回答着,看都不看我一眼,淡淡的,面無表情,嘴唇幾乎動都沒動一下。我覺察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在後面,老闆娘打着哈欠,另外那個女孩坐在一個角落裏,嚮這邊看過來,在等着我嚮她搭訕。我倒寧願我剛纔已經走了,這會兒我毫無辦法,衹好坐在這種沉悶抑鬱的氣氛中,像別的水手一樣暈頭轉嚮,被好奇和不知所措牢牢地牽引住了,因為這種冷漠的態度不知怎麽搞的還特富性呢。突然,我被旁邊尖利的笑聲驚得跳了起來,同時爐火也跳動起來,我還覺得有穿堂風吹過,一定是有人把我背後那扇門打開了。“你這麽快又回來了?”我身邊那個聲音用德語尖聲譏諷道。“你又在這房子四周轉開了?你這個吝嗇鬼。哪,進來吧,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我走過去,先走嚮那個用如此尖刻的聲音打招呼的女郎,她像是點着了心頭的火噴了出來似的,然後我又走去開門。門還沒全打開,我就已經認出了那個人,認出了他謙卑的目光,他就是剛纔趴在門邊的那個人。他像個乞丐一樣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拿在手裏,在她尖聲的問候中,在她像是抽搐一樣,連笨重的身體都震動起來的大笑中,隨着從後面吧臺傳來的老闆娘快節奏的低聲細語,他發抖了。
  
  “你坐到那邊,坐到弗朗索娃絲②那邊去,”當他怯怯地一步一步嚮她挪近時,那女郎對那可憐蟲大聲地吆喝着。“你看見了,我現在正有客人。”
  
  她是用德語嚮他喊出這句話的。老闆娘和另外那個姑娘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們什麽都沒有聽懂,但是她們看起來是認識這個人的。
  
  “給他香檳,弗朗索娃絲②,貴的那種,給他拿一瓶來。”她笑着嚮對面嚷道,然後又不屑地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太貴了,那麽你就老老實實地在外面呆着,你這討厭的小氣鬼!你想就這麽白白地盯着我看嗎?我知道,你就想白占便宜。”
  
  他長長的身影在這種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馬上蜷縮成一堆,他的背嚮上斜斜地拱起,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藏起來。當他去抓酒瓶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倒酒的時候,手震得把酒都灑出來了。他的目光雖然一直都想在她的臉上停留,此時卻不敢從地板上擡起來,衹在腳邊的幾塊瓷磚上轉悠。現在我纔可以在燈光下第一次看清楚這張形容枯槁的臉,他憔悴而蒼白,頭髮又濕又稀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腦袋上,關節鬆動得似是要散架似的。一個毫無氣力,但並不是毫無危險性的可憐的傢夥。他全身都歪歪斜斜,在晃動。他的眼光直到現在纔擡起來,一下子又馬上慌張地縮了回去,碰到的是惡意的眼神。
  
  “您不用理他!”那女郎用法語對我說着,一邊不客氣地拉住我的胳膊,像是要拉得我轉過身來。“那是我和他之間的老帳,不是今天才開始的。”然後她又露出雪白牙齒,像要咬什麽東西似的張開大嘴,大聲地對那個男人訓斥道:“聽着,你這老東西,你不是想聽我說什麽嗎,我寧願去跳海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就這麽告訴你。”
  
  老闆娘和另外那個女孩又笑開了,肆無忌憚、傻乎乎地,對她們來說這衹是一個開慣了的玩笑,一個一般的玩笑。當我看見那個女孩這時候突然顯出媚態嚮他貼過去,還嬌滴滴地纏住他,而他面對這一切,衹是在發抖,根本沒有勇氣推開她,這讓我覺得特別不舒服。我吃驚的是,當他的眼光往上看到我時,還是一副惶恐和討好的樣子。旁邊這個女人也讓我覺得可怕,她從昏昏沉沉中一下子來了精神,滿懷惡意,連手都激動得抖了起來。我往桌上扔了些錢便想離開,可她並沒有去拿錢。“如果他讓你不高興的話,我就把他轟出去,那條死狗。他得乖乖地聽話。再跟我喝一杯吧,來呀!”她突然變出一種極其嫵媚的樣子嚮我靠過來,從她這種轉變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這麽做是為了要表演給他看,以此來折磨他。她做着這些動作的時候,也飛快地斜眼去看他。我真不願看到這一幕,隨着她對我做的每一個動作,他開始抽搐起來,就像感覺到有烙鐵在他四肢上烙着似的。我沒去註意她,衹一味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內心裏生氣、憤怒、忌妒和占有欲怎樣膨脹起來,又怎樣被他很快壓抑下去,而她衹是在搖着頭。我覺得不寒而慄。她靠得離我更近了,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因為沉浸在這場殘酷的遊戲氣氛中也在發抖。她那張刺眼的臉,劣質香粉的氣味還有軟綿綿的肉體上的熱氣讓我覺得惡心。為了要把她從我身上推開,我伸手去拿了一根雪茄,就在我還在桌上找火柴的當兒,她又衝他喊道:“拿火來!”
  
  當他在這種有意的為難下還來服侍我的時候,我更驚訝得不得了。我盡可能快地自己找到了火柴。即便如此,聽到她的吆喝他還是像被鞭子猛抽了一樣,佝僂着,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把他的打火機很快地放到桌子上,好像衹要輕輕一碰桌子他就會燒傷似的。有一秒鐘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裏有無盡的羞愧和對我明顯的怨恨。這種謙卑的目光,這個男人的目光,這位兄弟的目光射到我心裏去了。我明明感覺到了那女人對他的侮辱,我覺得自己也被羞辱了。
  
  “我很感激您,”我用德語說道——她猛一震——“您最好還是不用費心了。”說完這些話我把手伸給那男人,長長一陣猶豫之後,我纔感到他把濕膩而骨瘦如柴的手指頭伸過來,聽到他突然顫抖着擠出來的一聲謝謝。他的眼光和我的又有一秒鐘的交匯,然後又躲回耷拉着的眼皮底下去了。我堅持着想請他和我們坐到一起來,我的手想必已經擺出了邀請的姿式,因為那女人已連忙地對他喊道:“坐回你那邊去,別在這裏搗亂!”
  
  對她尖利的聲音和故意的刁難我突然感到特別厭惡。這個烏煙瘴氣的污穢地方,這個令人作嘔的妓女,這個呆若木雞的傻瓜,這種啤酒、香煙、劣質香水混合的氣味讓我受夠了,我必須得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纔行。我把錢推給她,站起來,當她又諂媚地靠近我時,我用力轉開了身子。我討厭參與這作賤人的把戲,我堅决拒絶的態度也已經清楚地表明了,我對她那套肉體勾引不感興趣。現在她一定肺都氣炸了,嘴邊又出現了一條皺紋。但她還是有所保留,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把滿腔的怨恨都猛烈地發泄到他的身上。而他呢,對這一切早已有所準備,迅速地,也是突然地把手伸進口袋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錢袋。很明顯,他很怕這時和她單獨呆在一起。於是匆忙中他一時解不開錢袋的結——那是一個綉着花、釘着玻璃珠、一般的農民和小人物帶的那種錢袋。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他並不習慣將錢這麽快的花出去,這可是跟水手剛好相反,他們衹是順手往丁當作響的口袋裏抓一把錢往桌上扔去。而他一定是習慣於把錢都數得清清楚楚,每個硬幣都要用指尖掂量掂量。“瞧他為了他那幾個親愛的、美麗的分尼抖得多麽厲害呵。你是不是太慢了點?守財奴!”她嘲笑着,又走近了一步。他嚇得直往後退。看到他這麽害怕,她一邊聳着肩,目光裏帶着說不出的厭惡,一邊說:“我纔不要你什麽呢,我不希罕你這幾個臭錢。是呵,它們可真是被數得清清楚楚,你這幾個小錢,一個分尼都絶不多給。還有——”她突然拍拍他的胸脯,“你縫起來的那幾張票子,也沒有人會來偷你的!”
  
  果然,就像一個心髒病人心絞痛似的,他突然捂住胸口,他的手蒼白、顫抖,緊緊攥住上衣的某個部分,手指頭還不由自主地觸摸那個隱秘的藏錢的地方,然後又放心地縮回來。“鐵公雞!”她吐了一口唾沫。然而就在這時,那個正在受着折磨的傢夥臉上突然泛起一點紅暈,他把錢袋猛一下扔給另外那個女孩,她先是驚叫一聲,接着又放聲大笑起來,他又衝過她身邊,像要逃離火場似的往門外衝去。
  
  有好一會兒她就那麽直愣愣地站在那裏,怒不可遏,然後,眼皮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身體也從緊張中鬆弛下來了。她看起來仿佛在一分鐘內就變得又老又憔悴。有點不自信,些許的失落使她現在看着我的目光也緩和了。她站在那裏,像個醉後清醒過來的人感到被恥笑了一樣悶悶不樂。“他一定在外面為他的錢痛哭流涕呢,也許還去那兒控告我們偷他的錢。明天,他又會再來。可他不該來找我,別人統統都可以,唯獨他不該!”
  
  她走到吧臺邊,扔了幾枚硬幣,端起一杯烈酒,她眼裏閃動着惡狠狠的目光,但又好像有生氣和羞愧的眼淚在閃閃發光。厭惡充塞了我的心,抵消了那點同情。“晚安,”我說着走了出來。“晚安,”②老闆娘答道。而她,沒有回頭看,衹是在笑,笑聲刺耳,像是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跨出門來的時候,這條小巷籠罩着一片夜色,是被雲遮掩着的極其遙遠的月光下的一片令人心神不安的黑暗。我貪婪地吸着那溫暖的空氣,心裏那點害怕的感覺在對形形色色命運的驚嘆中消失了。我又重新感覺到——這是一種能淨化我,能讓我感動得流下淚來的感覺——在每一扇窗玻璃後面都有命運在等待着,每扇門也都為一種經歷而開啓着,這世界的多姿多彩無處不在,即使在世界最骯髒的這個角落裏都註定充滿了歡暢女子賣笑墮落之類的經歷。對今晚遇到的這件事的反感已經淡化了,緊張的感覺也被一種甜美酣暢的睏倦所取代,但願這些經歷都能變成美夢。我不由往四周巡視着,想從這些七彎八拐地交織着的小巷中找出回去的路。這時候——他想必是悄然無聲地走過來的——一個人影嚮我走過來。
  
  “對不起,”——我又馬上認出了他那低聲下氣的聲音——“不過我想,您在這兒不熟,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給您帶路呢?先生,您住在……?”
  
  我說出旅館的名字。
  
  “我陪您去……如果您允許的話。”他立刻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我又害怕起來。在我身邊這恭敬的,像幽靈似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卻又重重地敲在我心上。水手小巷的昏黑景物和對剛纔所經歷的那一切的記憶,慢慢地變成一種不置可否,也並不反感的迷迷糊糊夢幻似的感覺。我不用看也能感覺到他雙眼的謙卑,我還註意到,他的嘴唇在蠕動。我知道他是想和我說話,而我的意識中,心裏很好奇,可是腦子卻很迷糊,兩者攪和在一起了,在這種模糊的意識中我既沒有鼓勵他說什麽,也沒有阻止他說什麽。他清了幾次嗓子,我發覺他難以開口。剛纔那個女人的一派殘忍心理卻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我,我看到羞恥和心靈痛苦的鬥爭。我沒去幫助他,而是讓我們之間越發沉默。我們的腳步聲響着,交織在一起,他的腳步聲輕輕地踢踏着,顯得蒼老;我的腳步有意踏得又重從響,像要逃離這污穢的世界。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這沉默,既尖銳,又充滿了內心的吶喊,像是一根綳得不能再緊的弦,直到他終於——開始好像還是挺害怕似地猶豫不决——用一句話打破了這沉默。
  
  “您已經……您已經……先生……剛纔在裏面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請原諒……請原諒,如果我再提起那件事……不過,這件事一定讓您感到很奇怪……我很可笑……那個女人……她其實……”
  
  他頓了一下,有什麽東西死死哽住了他的喉嚨。然後他的聲音變得很低,他悄聲地很快說道:“那個女人……其實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不禁吃驚得跳了起來,他卻很快接着說了下去,像是要辯解似的:“就是說……她以前是我妻子……5年,4年以前……就在那邊黑森州的格拉茨海姆,我的家乡……先生,我不想讓您把她想成一個壞女人……她現在這樣,可能是我的過錯。她不是一直都這樣的……我……是我折磨了她……她雖然很窮,我還是娶了她,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沒有,什麽都沒有……而我有錢……我是說,我有財産……但不是很富有……或者至少我那時候的確是很有錢的……您知道,先生……我以前可能是——她說得對——很節省……但是在以前不僅是我,先生,在我倒黴之前,我現在詛咒那樣的節省……我父親是這樣的,我的母親,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每個分尼都是我拚命工作賺來的……她很虛榮,想要漂亮東西……但又窮,我就總是告誡她……我不該那麽做的,我現在知道了,先生,因為她是高傲的,非常高傲……您可不能相信她是像現在表現出來的這個樣子……那是騙人的……她這麽做也是在傷害她自己……衹是……她衹是為了要刺激我,為了要折磨我……而且……因為,因為她很羞愧……可能她是變壞了,可我……我不信……因為,先生,她以前很好,非常好……”
  
  他擦擦眼睛,還沉浸在極度的激動之中。我不由得盯着他看,他在我眼裏第一次不再顯得可笑,就連他對我那個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稱呼“先生”——在德國是衹有下等人才這樣說的,我聽了也不再覺得不順耳了。他的樣子也因為他在努力講出心裏的話而變得好看了。他的目光呆住了,好像很難再往前邁步,他死死地盯着石子路面,像是想要在搖曳的光綫底下拚命地把哽得他喉嚨難受的東西吐出來。
  
  “是的,先生,”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深沉的聲音,用一種像是從他內心溫柔的世界裏發出的聲音說:“她以前很好……對我也好,她很感激我把她從貧睏中解救出來……我也知道,她很感激我……但是……我……想聽到這句話……一再地……一再地……聽到這聲謝謝,我感覺很舒服……先生,那是一種,一種說不盡的幸福,覺得,覺得自己是個比較好的人……如果……如果自己知道,自己其實衹是壞人一個……為了要一再聽到這句話,我情願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這上面……她很高傲,當她覺察到我是要聽這句話,聽這聲謝謝,她就越來越不願意說了……為了這……就是為了這,先生,我讓她總是來求我……我從不再主動地給她……看她為了每條裙子,每條絲帶而必須來找我,哀求我,我覺得很高興……我就這樣折磨了她三年,越來越厲害……可是,先生,這都是,因為我愛她……我喜歡她的傲氣,我願意總是匍伏在她的腳下,我這個瘋子,所以每當她提出要求,我就惱火……但是,先生,我並不是真心想這樣的……每次有機會可以侮辱她都會讓我覺得好過點……因為……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多麽愛她。”
  
  他又停了一下。踉踉蹌蹌地走着,顯然已經忘了我。他不由自主地說着,仿佛剛剛纔睡醒,聲音越來越大。
  
  “我知道這些……這些……是當我那天……那可惡的一天……我拒絶給她媽媽一點錢,非常、非常少的一點錢……其實,我已經準備好了,衹是我想,她能再來一次……再求我一次……是的,我說什麽來着……是的,那時候我纔知道。當我晚上回傢,而她卻不在了,衹有一張紙條留在桌上……‘守着你的臭錢吧,我再也不想要你任何東西了’……紙條上衹有這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先生,我像個瘋子一樣,三天三夜。我讓人到河邊去找,到森林裏去找,我大把大把地把錢交給……所有的鄰居那兒我都去過了,可她們衹是笑,幸災樂禍……任何,任何東西都沒有找到……終於有個外村的人告訴我消息……他看見她了……她在火車上和一個當兵的在一起……坐車去了柏林……就在同一天我也跟着去了……我把我的錢全豁出去了……我損失了好多錢……他們都來偷我的錢,我的僕人,我的管傢,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偷……可是我嚮您發誓,先生,這對我都無所謂……我呆在柏林,直到我在人流中發現她,時間已經過去一星期了……我走到她身邊……”他艱難地喘着氣。
  
  “先生,我嚮您發誓……我沒對她說一句苛刻的話……我哭……我下跪……我把錢給她……我所有的錢,這些錢完全由她掌管,因為我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沒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愛她的每一根發絲……她的嘴……她的身體,一切,一切……我就是那個把她推下火坑的人呀,就是我……我走過去的時候,突然間,她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我賄賂了她的老闆娘,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一個卑鄙下流的壞女人……她靠在墻上,臉色像石灰一樣蒼白,沒有血色……她在聽我說話。先生,我覺得,她……是的,見到我,她幾乎顯得很開心……可是我一說到錢……我這麽做,我嚮您發誓,衹是想讓她知道,我不再老想着它了……她就朝我吐了一口唾沫……後來……因為我還是不想走開……她就把她的情人叫了出來,他們笑話我……可是,先生,我還是不斷地去,一天又一天,我知道那無賴離開了她,她很睏難,所以我又再去找她,…又去了一次,先生,可她駡了我一頓,還把我偷偷放在桌子上的錢給撕了。我後來再去的時候,她已經走了……為了能再找到她,我什麽沒有做過啊,先生!有一年的時間我簡直不是在生活,我嚮您發誓,我總是在追蹤着她的消息,不斷光顧那些偵探社,直到我終於得知,她在阿根廷那邊……在……在一個很差的地方。”他又遲疑了一下,最後那個字已經像是人們垂死時的一聲喘息,然後聲音就越來越低了。
  
  “我太震驚了……開始時……後來我又想,是我,正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我想,她受了多大的罪啊,這個可憐的人……她其實是那麽驕傲的呀……我去找我的律師,他給那邊的領事館寫了信又寄了錢去……沒有讓她知道是誰做的……衹是要讓她回來。我接到電報,一切都辦妥了……我知道了她乘的船……我到阿姆斯特丹去等她……我提前了三天到,等得我不耐煩,心急如焚……船終於來了,當輪船冒出的煙霧在地平綫上升起的時候,我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迫不及待地等着它駛近,靠岸,那麽慢,那麽慢,然後是旅客們走過跳板過來了,終於,她終於……我沒有馬上認出她來……她有些變了……化了妝……而且那麽……那麽……就像您剛纔已經看到的那樣……她一看見我在等她……臉一下子就白了……兩個水手不得不扶住她,不然她就從跳板上掉下去了……她一踏上地面,我就走到她的旁邊……我什麽都沒有說……我的嗓子哽住了……她也什麽都沒說……也不看我……挑夫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們走着,走着……突然她站住了,對我說……先生,她那麽對我說……深深地刺痛了我,聽起來那麽憂傷……‘你還願意要我做你的妻子嗎?現在還要嗎?’……我握緊她的手……她顫抖着,但什麽也沒說。喔,我覺得,從今一切都又會好起來了……先生,我是多麽高興啊!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她身邊跳着舞。當我把她帶到房間裏以後,我便跪倒在她的腳下……我一定是講了一些蠢話……因為,她含着眼淚在笑,還深情地撫摩我……當然還有些怯生生地……可是,先生……這已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我全身心都醉了。我跑上跑下,在旅館指定了一個用人……還訂了我們的結婚酒宴……我幫她穿好衣服……我們走下樓去,我們吃着,喝着,快樂極了……啊,她是那麽快活,簡直像個孩子,那麽溫情,那麽善良,她談到我們的傢……我們把一切又都重新計劃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他還做了一個手勢,像是要打斷某個人的說話一樣。“這時候……這時候有個侍役……一個壞心腸、討厭的傢夥……他以為我喝醉了,因為我欣喜若狂,一邊手舞足蹈還一邊高聲大笑……我真是太高興了,啊,我真快樂。就是這時候,我付帳的時候,他居然少找給我二十法郎……我走過去,要他把餘下的錢也找給我……他很尷尬,把那個金幣拿了出來……這時候她開始尖聲大笑……那麽突然,帶着譏諷,帶着生硬,帶着氣憤……‘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就連在我們結婚這天也一樣!’她非常冷淡地說,那麽冷淡,那麽的……憐憫。我一驚,暗暗咒駡自己這麽斤斤計較……我努力再笑……但她的歡樂心情已經消失了……已經死了……她要了一間單獨的房間……我要是沒有這麽護着她就好了……整夜我一個人躺着,在考慮第二天買什麽東西給她……送給她……嚮她表明,我並不吝嗇……我絶不再違拗她的意思。早上我出門去買了一個手鐲,還很早,我走進她的房間……那裏……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了……就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知道,桌上一定會放着一張紙條……我跑開嚮上帝請求着。這不會是真的……可是……可是……它就放在那裏……上面寫着……”他又停頓了一下。不知不覺中我也停住了腳步,我看着他,他低下頭,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耳語般地說道:“那上面寫着……‘讓我安靜吧,你讓我作嘔’……”
  
  我們走到了港口,突然,沉寂中響起近處波濤拍岸的嘩嘩聲。輪船像衹衹眼睛發亮的大黑獸一樣停在那裏,或遠或近,不知從什麽地方還傳來歌聲。可以感覺到許多東西,又什麽都看不真切,一座大城市在酣睡,沉入了夢鄉。我感覺到我旁邊那個人的影子,他就在我的雙腳前面像幽靈似地蹣跚着,一會兒遊移開,一會兒又跌進昏暗的街燈晃動的光綫裏。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沒有安慰,也沒有提任何問題,衹感覺到他的沉默在貼近我,沉重而鬱悶。這時他突然顫抖着抓住了我的胳膊。
  
  “可是我絶對不會沒有她就獨自離開這裏……過了幾個月我又發現了她……她折磨我,可我堅定不移……我求求您,先生,請您去跟她說說……請您跟她說……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聽我說……這樣子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看不慣那些男人是怎麽去找她……我衹能躲在房子外面等着,直到她再下樓來……笑着……醉醺醺的……整條巷子裏的人都知道我了……他們看見我在外面等就取笑我……這簡直要使我發瘋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又站到那裏去了……先生,我求求您……去跟她說說……我是不認識您,可請您看在上帝憐憫我的份上……您去跟她談談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臂掙脫出來。我有些害怕。可他,可能是覺得我不同情他的遭遇,突然在街中間跪下了,抱住我的腿。
  
  “我求求您、先生……您一定要去跟她談談……您一定要……不然……不然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的……為了找她,我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錢,我不會讓她在這裏……不會讓她活着。我已經買了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先生……我不再讓她在這裏……生活……我受不了……去跟她說說,先生……”他飛快地躥到我面前。就在這一刻有兩個來到這條街上。我伸手把他拉起來,有一瞬間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然後用一種完全陌生的沙啞聲音說:
  
  “您拐進那邊那條小巷,就到您的旅館了。”他又一次用眼睛盯住我,在他的眼眼裏,瞳孔擴散成一種可怕的白色和虛無,然後他消失不見了。
  
  我把自己裹進大衣裏。我冷得發抖,衹感到纍,有一種混合着醉醺醺,毫無知覺和黑沉沉、晃悠悠的紫紅色美夢的感覺。我想要考慮一些事,仔細琢磨一下所發生的一切,但疲倦這黑色的浪潮總是泛濫上來,撕扯着我。我踉蹌着走進旅館,栽到床上,像一頭動物似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已經記不清楚,哪些是夢,哪些是真正經歷過的事情,我心裏也有些什麽東西在抗拒着把它們分個清楚。後來我徹底醒了,陌生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我去找一間以古老的瑪賽剋鑲嵌畫而出名的教堂,可我的眼睛卻總是空洞地掠過一間間教堂。過去的那個晚上的經歷越來越清晰地浮現上來,我被驅使着,毫不猶豫地就去找那條小巷和那所房子。然而這些奇異的巷子衹在夜裏纔活生生的,在白天,它們都載上了冰冷的灰色面具,衹有極熟的人才分辨得出。儘管我拼命找,也沒找到。我又纍又失望地回到旅館,沿着想象中,或者記憶中的路綫。
  
  我的火車是晚上9點開的。我要帶着遺憾離開這個城市。一個挑夫扛起我的行李,扛着它在我前面往火車站走去。突然間,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猛一驚:我認出那條小巷了,那條通往那所房子的小巷。我讓挑夫等一等,再到——他先是驚訝,然後就調皮搗蛋地笑了起來——那個傳奇的小巷中去看一看。
  
  小巷陰沉沉地躺在那裏,一如昨晚一樣陰沉,在黯淡的月光下我看見那房子的窗門玻璃在閃閃發光,我想再次走近它,黑暗處有個人影弄出了響聲,我驚異地認出,那個此刻蜷伏在門檻上瞪着我的人,就是昨晚那男人。我想再走近點,但恐懼戰勝了我。我飛快地逃開了,出於膽小怕事,我怕被捲進這裏的事件中,耽誤了今天的火車。
  
  然後,在角落裏,在我轉身離去之前,我又往回看了一眼。當我的視綫接觸到他時,他鼓足了勇氣,彈起來嚮門衝去。手裏有一件金屬東西在閃光,此時他連忙拉開門,從遠處我無法分辨,在月光照耀下他手指尖清清楚楚閃閃發亮的,是硬幣還是刀子……
  
  ①此處原文意思為傳說中百發百中的魔彈射手。
  
  ②此處原文為法語。
  
  滕奕丹/譯 魏傢國/校
  火車駛過德纍斯頓,停在第二個小站的時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的車廂。他很有禮貌地跟大傢打招呼,接着又像個老熟人似的朝我點頭致意。第一眼我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了。然而,在他緊接着微微一笑介紹自己的名字時,我立刻回想起來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藝術古董商之一,戰前②和平時期我還常去他那兒光顧一些舊書和名人手稿。於是,我們閑聊了起來,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突然,他急匆匆地跟我說:
  
  “我必須告訴您,我剛從哪兒來。因為這個故事是我從事藝術品買賣的這37個年頭裏所經歷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情。您或許自己也清楚,自從我們的鈔票的價值就像煤氣似地四處流散,轉眼便化為烏有,而時下古玩交易市場是個怎麽樣的情況:那些新近的暴發戶們突然對哥特式的聖母像和15世紀的古版書,對古舊的版畫及畫像産生了極大的興趣,你怎麽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你甚至不得不盡力防止,以免他們把店裏的東西一搶而光。他們最喜歡的是把你袖子上的紐扣和書桌上的臺燈弄下來買了去。所以,你得源源不斷地進新貨——請您原諒,我突然把這些一嚮讓我們懷有敬畏之心的藝術品稱之為貨物——,而且,更有甚者,這幫暴發戶們已經努力讓人習慣於把一部精美絶倫的威尼斯古版書看成衹不過是多少多少美元,把古埃齊諾③的親筆畫當作區區幾張百法郎鈔票的化身而已。對於這幫傢夥突如其來的狂熱的搶購欲望以及喋喋不休的糾纏,你怎麽對抗都無濟於事。於是一夜之間,我幾乎是被洗劫一空,我感到羞愧無比,真想放下百葉窗,關門停業。我們這間老店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裏接下來的,如今店裏衹剩下少得可憐的幾件破爛貨,要是在以前,就連北方的那些街頭小販都不屑於將這種破爛貨擺到他們的手推車上去的。
  
  “在這樣一種睏境下,我不由得想到,把我們過去的舊帳本拿出來翻一翻,興許能找出幾個昔日的老主顧,讓我能從他們那兒弄回幾個復製品。這樣的一本顧客名單通常來講簡直像是個墳場,尤其是在如今這個年頭。其實這些舊帳本也告訴不了我什麽東西,因為我們的大部分老主顧早就在一場又一場的大拍賣中不得不將他們的珍藏拱手相托了,有的則早已去世了,而對於僅存的那幾個也不能寄予過大的希望。然而,就在此時,我突然翻出一大捆大概要算是我們最早的老主顧寫來的信件了。對於這個老主顧我之所以根本想不起來,是因為1914年大戰爆發以來他再也沒有來嚮我們訂購或詢問過什麽東西了。但他與我們的那些通信——這可一點也不誇張——可以追溯到近60年前。他很久以前就開始從我父親和祖父手裏買東西了,但我確實想不起來在我接手經營這間店鋪的37年來他是否曾踏進過我們的店鋪。所有這一切都表明,他想必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舊式的而且很滑稽的人物,就像門采爾或斯比茨維剋④筆下那種早已下落不明的德國人。他們極力活到我們這個年代,作為稀有罕見的怪人,有可能住在這個或那個鄉村小鎮裏。但他的手書稱得上是書法珍品,寫得非常整潔,在每一筆數目下面用尺子標出紅綫,而且每次都把數目字重複一遍,以免産生差錯;此外,他還別出心裁地把人傢來信中沒有寫過字的空白紙部分裁下來繼續用來寫信。所有這些,無不表明他是一個節約成癖、生性小氣同時又不可救藥的鄉巴佬。這些稀奇古怪的信件上面,除了他的簽名之外,還總是附着他全部的頭銜:‘退休林業官員兼經濟顧問,退役中尉,一級鐵十字勳章獲得者。’作為一個70年代的老兵,要是他還活着的話,都應該是八十好幾的人了。但是,這位滑稽可笑、節約成癖的老人作為一位古代版畫藝術的收藏傢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聰明才智,極其豐富的專業知識和高雅不俗的藝術品味。我將其近60年的訂單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張訂單甚至還是用銀幣來計價的,這時候,我纔發現,這個小鄉巴佬在衹花一個塔勒便可買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國木刻的時代裏,就已經不聲不響地收集了一批批的銅版畫,而這些銅版畫比起如今的那些暴發戶手中名氣最大的收藏品來也毫不遜色。單說半個世紀以來他從我們這兒每次用幾個馬剋、幾十芬尼買的東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價值連城了。除此之外,可以想象,他還在拍賣行裏或從其它商人手中撈了大量的價廉物美的便宜貨。儘管如此,自從1914年以來,他再也沒有寄來過訂單了。但我對古玩市場的情況嚮來是非常熟悉的,如果這樣一大批的版畫被公開拍賣或私下出售,不可能瞞得過我的。因此,這個與衆不同的老人想必猶尚健在,抑或是這批收藏今天掌握在他的繼承人手中。
  
  “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第二天,即昨天晚上,我徑直乘火車到了薩剋遜的這個鄉村小鎮,在薩剋遜有許多這樣的寒傖得簡直無法想象的鄉村小鎮。當我走出火車站在這個小鎮上最主要的大街上溜達時,我簡直無法相信,就在這樣一些陳舊破爛又平庸乏味的住着小市民的房子當中,在某一間房子裏面,居然會住着一位可能至今還完整地擁有倫勃朗⑤的精美畫幅以及丟勒⑥和曼臺涅⑦的全套銅版畫的人。更令我驚奇的是,當我在郵局打聽有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林業官員或經濟顧問居住於此的時候,人們告訴我,這位老先生真的還活着。於是我在午飯之間便馬上動身去拜訪他,說實話,當時我心裏不無緊張,甚至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毫不費勁地找到了他的住所,就在那種簡陋的鄉村樓房的三層樓上,這種樓房大概是上個世紀60年代某個投機取巧的瞥腳的土建築師在倉促之間蓋起來的。二層樓上住着一位老實的裁縫師傅。三樓的左側有一塊刻着郵政局長名字的牌子在閃閃發光,在右側總算看到了寫着林業兼經濟顧問官名字的瓷牌。我遲疑而猶豫地拉了一下門鈴,一位年紀很大的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戴着一頂幹淨的黑色小帽,很快地把門打開。我把我的名片遞給了她,並且問她,是否可以見見林業官先生。她先是十分驚訝且有些懷疑地打量了我一下,接着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在這座與世隔絶的小鎮上,在這麽一間舊式的老房子裏,有外地客人來訪好像是件大事似的。但她還是很友好地請我稍候,便拿着名片進屋去了。我聽到她在裏面輕聲耳語,接着突然聽到一個洪亮的男人聲音:‘啊……是柏林來的R先生,從那間大古玩店來的……快請進來,快請進來……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那個老太太也早就踩着碎片又走回來請我進入客廳。
  
  “我脫下衣帽,走了進去。在這間樸素簡單的客廳當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位年邁卻還健壯的老人,他蓄着濃密的鬍須,穿着半軍裝的傢常便服,十分友好地朝我伸出雙手。這個手勢顯然是表現出一種非常喜悅的、發自內心的由衷的歡迎,可是他那地僵硬地站在那兒的神情卻與這種歡迎不符乃至有些矛盾。他站在那兒一步也不嚮我走過來,我衹好走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裏始終是有點奇怪和詫異。等我就要握住他雙手的時候,卻發覺這兩衹手還是一動不動,仍然平放在那兒,不是主動地過來迎住我的手而是在等待着我去握它們。這一下我全明白了:他是個盲人。
  
  “早在小時候,每次看到一個盲人,我心裏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一想到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但他對我的感覺卻不能像我對他的感覺一樣,心下難免總有些羞愧和尷尬。就是現在,面對着這對翹起的濃密的白眉毛下面的死眼睛,這對凝視着前方卻衹能看到空洞漆黑一片的死眼睛,我心裏不由得一陣恐慌。可是這個盲人不讓我有太多時間去感覺這種驚訝,因為我一接觸到他的手,他便馬上使勁地握起來,並且用一種猛烈而熱情的方式嚮我再一次大聲問好:‘真是稀客!’他朝我邊笑邊說,‘的確是個奇跡,柏林的大人物居然會光臨寒捨……不過,這樣一位商人一登上火車,我們就得多加小心啊!……我們家乡可有句俗話:吉卜賽人來了,快把房門關好,把裝東西的袋子封好……是啊,我可以想象得到,您為什麽來找我們……在我們可憐的、每況愈下的德國,現在生意很蕭條,沒有什麽買主了。因此,大老闆們又想起了他們昔日的老主顧,又來尋找他們的羔羊了……但在我這兒,我怕您是交不上什麽好運了,對我們這些退休人員來講,能夠保證每餐的飯桌上有塊面包,就已經是無比欣慰了。你們現在的價格又貴得驚人,我們可實在是跟不上步伐……總之,我們這號人是永遠被排斥在外了。’
  
  “我趕緊嚮他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這次來,並不是要賣什麽東西給他的,衹不過是剛好路過附近,不想錯過這次拜訪他的機會,我是敝店多年的老主顧,同時又是德國最大的收藏傢之一。當我剛把‘德國最大的收藏傢’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這位老人的臉上發生了奇怪的戲劇般的變化。他依然還直挺挺地、近乎僵硬地站在屋子當中,但他的臉部表情突然明亮起來,顯示出一種最由衷的得意和自豪。他把身子轉嚮他估計他夫人站着的那個方向,儼然想說:‘你聽見了嗎!’接着又轉過身來跟我講話,聲音裏充滿了快樂,一點兒也沒有了先前講話時的那種老軍人的粗魯和生硬,而是以溫和的語氣,充滿深情地說道: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也不能讓您這麽白跑一趟。既然來了,就該讓您看點東西,這些東西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到的,即便是在您那闊氣的柏林城裏也不是隨時都能看得到的……我給您看幾幅畫,就是在維也納的阿爾柏爾提那藝術館和那該詛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們更為精美的東西了……是啊,一個人收集了60年,他就會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是不會擺在大街上的。路易絲,把櫃子的鑰匙給我。”“就在這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位原來站在他旁邊的老婦人,她面帶微笑,親切友好地安安靜靜地聽我們談話,突然嚮我求情般地舉起了雙手,同時她又用腦袋做了個分明是強烈反對的動作。我起初還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接着她朝她丈夫走過去,兩衹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提醒他道:‘可是赫爾瓦特,您根本沒有問過這位先生,他現在是否有時間來看你的這些收藏,現在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吃完飯你得休息一個小時,這是醫生明確強調過的。等吃完飯再把你的東西拿給這位先生看,然後我們一起喝咖啡,這不是更好嗎?再說到時安娜瑪麗也在傢,她對這些東西比我瞭解得多,可以幫幫你啊!’
  
  “她剛剛把這番話講完,便又一次朝我重複她那個迫切的請求的手勢。這一下我纔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想要我拒絶現在馬上看他的藏畫,於是我很快編造了一個藉口,說約了他人共進午餐。能參觀他的藏畫,這對我來講既是一種享受又是一種榮幸,衹是要到下午三點以後,那時我會非常高興地前來的。
  
  “就像是被人拿走了最心愛的玩具一樣,老人一如孩子般地一邊生氣一邊轉過身來,咕噥着說道:‘這當然嘍!這些柏林來的大老闆們總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來。可這次您一定得抽出時間來,因為這不衹是三幅五幅,而是27本夾子,每一本都是不同大師的作品,而且沒有一本不是夾得滿滿的。那好吧,下午三點,但一定要準時,否則我們就看不完的了。’
  
  “他又一次嚮空中朝我伸出手來,‘您準備留神專心看吧,您會高興的——也允許惱火。而您越是惱火,我就越高興。我們收藏傢都是這樣的:一切為我們自己,一點兒也不留給他人!’接着他再一次使勁地跟我握起手來。
  
  “那個老婦人陪我走到門口。在剛纔這段時間裏,我註意到了她一直又尷尬又害怕和擔心着什麽。現在,到了大門口,她這纔盡量小聲地結結巴巴說道:‘可以讓她……可以讓她……我的女兒安娜瑪麗在您來我傢之前去接您嗎?這樣會好一些,因為……因為種種原因……您大概是在旅館裏用膳吧?”
  
  “‘是的。您女兒能來接我,我感到非常高興和榮幸,’我說。
  
  “果然,一個鐘頭之後,當我在集市廣場邊上那傢旅館的餐廳剛剛吃完午飯時,一個衣着簡樸年紀較大的姑娘走進餐廳來找人。我朝她走過去,自我作了介紹,並告訴她,我已準備就緒,可以立即同她一塊兒去看那些藏畫。可是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並且表現出和她母親一樣的驚慌、不安的窘態來,問我能否先跟我講幾句話。我很快發現,她似有難言之隱。每當她鼓起勁來要說話的時候,這片不安的、飄浮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額角,她的手一直襬弄着衣服。最後,她終於開始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說了起來,一邊說着一邊又陷入了迷惘和睏惑:
  
  “‘是我母親叫我來您這兒的……她什麽都告訴我了……我們有一事相求於您……我們是想在您去見父親之前把情況都告訴您……父親當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給您看,可是這些藏畫……這些畫……也不復完整了……缺了好幾幅……甚至缺了非常多,真是太可惜了……’
  
  “說到這兒,她又不得不喘口氣,然後她突然看着我,急匆匆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必須坦白地告訴您……您清楚現在的局勢,您能理解這一切的……我父親是在大戰爆發以後完全失明的。在此之前,他的視力老是不濟,一激動使他的視力就一下子完全喪失了——儘管已是76歲高齡,他原本還打算要去參軍與法國作戰,當後來部隊並沒有能夠像1870年那樣勝利前進時,他就大為生氣,打那時起他的視力就可怕地急速惡化。除了眼睛有點毛病外,他本來身體還算硬朗,就在不久前他還能一連好幾個小時地散步,甚至還去從事他心愛的狩獵。可現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去散步了,他的藏畫成了他唯一的樂趣所在,他每天都要看他的藏畫……這就是說,他看那些畫夾其實是看不見了,他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但他每天下午都要把所有的畫拿出來,至少可以摸一摸,一張一張地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按照幾十年來他已背得爛熟的順序……他如今對其它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他得將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都讀給他聽,他聽見價綫升得越高就越開心……因為……這一點真可怕,父親對於物價和時勢一無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們早已傾盡所有,他也不知道,靠他那點兒退休金,還不夠兩天的生活花費……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妹夫陣亡了,留下我妹妹帶着四個孩子……可是我們物質上的睏難,父親卻一點也不知道。開始,我們拼命節省,比以前還要節省,但這無濟於事,然後我們開始變賣傢裏的東西——我們當然不碰他那些心愛的藏畫……我們變賣了僅有的那一點首飾,可是,我的天,這又值得了幾個錢!60年來,父親把盡可能省下來的每一個芬尼統統用來買他的畫去了啊。然而,有一天傢裏實在什麽也沒有了……我們一無所措,真不知道這該怎麽活下去……所以這時候……所以這時候……母親和我賣掉了一幅畫。父親要是知道的話,是絶對不會允許我們賣他的畫的。他也不可能知道,從黑市上去弄回一點食物是多麽艱難,他也不知道,我們慘遭戰敗,阿爾薩斯和洛林已割讓出去,我們念報時也不再把這類消息念給他聽,免得他生氣和激動。“我們賣掉的,那是一幅非常珍貴的倫勃朗的銅版畫。那個商人也付給了我們好幾千馬剋,我們指望着靠他來維持幾年的生計。可是您也知道,貨幣貶值得多麽厲害……我們把剩下的錢全部存進了銀行,可兩個月之後這筆錢被貶得化為烏有了。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再賣一張,又賣一張,而且商人總是拖很久纔付款,等錢寄到時,已經值不了多少了。後來我們就去拍賣行試試,可是在拍賣行裏,我們也還是被人欺騙,儘管一開價就是幾百萬……當那幾百萬到了我們手上時,已變成毫無價值的一堆廢紙了。就這樣,父親的收藏中最好的畫幅,甚至幾幅名畫,都一一被賣出去了,僅僅是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最貧睏的生活。父親對此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您今天突然來到,讓母親嚇了一跳,……因為衹要父親打開那些畫夾子給您看,那麽一切都給泄露出來了……這些舊紙板,父親衹要摸一下就知道裏面夾着什麽,我們把一些復製品和類似的畫頁塞在裏面,代替那些被賣掉的畫幅,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察覺。而且衹要他摸一摸這些畫夾數一數這些畫頁(他清楚地記得這些畫的先後順序),他就會得到一種莫大的歡樂,一種與從前用尚未失明的雙眼看這些畫幅時的一模一樣的快樂。平時,在這個小鎮上,父親認為沒有人值得讓他來展示這些寶貝……他如此狂熱地愛着他的每一幅畫,我相信,如果他得知手裏摸着的這些畫都被賣出去了,他一定會心碎的。自從德裏斯頓銅版畫陳列館的前任館長去世後,這麽多年來,您是第一位他認為值得把那些畫夾拿出來看的人。所以我們請求您……”
  
  “突然,這個年紀不小的姑娘舉起了雙手,眼眶裏閃着淚花。
  
  “我們請求您……求您別讓他難過……也別讓我們難過……求您別將他這最後的幻想破滅,請協助我們,讓他相信,他將給您描繪的那些畫幅,都還在那兒……要是他真的猜到了是怎麽一回事的話,他是肯定活不下去了。也許是我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情,但我們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呢?人總得活下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難道不比那些印着畫的紙更為重要嗎?……而且直到今天為止,我們也沒有剝奪他的那種快樂,他依然很幸福,依然可以在每天下午把他的藏畫夾子翻上三個鐘頭,跟他的每一幅畫就像跟一個大活人一樣地談話,而今天……今天有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日子,許多年來,他都等着有朝一日能讓一位行傢看看他的至寶;我請求您,我舉起雙手請求您,千萬別破壞他的這種快樂!’
  
  “她說的這些話是如此地令人感動,我現在復述出來是無法表達出那種激動之情的。我的天,作為一個商人我曾經看見過許多這樣的人,他們有的被卑鄙無恥地洗劫一空,有的被通貨膨脹弄得傾傢蕩産,他們幾百年祖傳的傢産被人用一個黃油面包的價錢給掠奪走——但是,今天,命運在這兒創造了一個最特別的例子,讓我激動不已。我不言而喻地嚮她保證保守秘密,並且盡力幫忙。
  
  “我們一起朝她傢走去——路上我非常氣憤地得知,商人們用少得可憐的錢欺騙了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婦人,但正是這個更堅定了我的决心,要盡我的努力去幫助她們。我們登上樓梯,正要推開門時,就已聽到從客廳裏面傳來的老人洪亮的聲音:‘進來!進來!’憑着盲人敏感的聽覺,他肯定在我們上樓時就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了。
  
  “‘赫爾瓦特今天一個中午根本睡不着,為了急於要把他的寶貝給您看,’老婦人微笑着對我說。她女兒的一個眼色已經使她明白我的態度,並讓她放下心來了。桌上一大堆畫夾已經攤開,等着人去看。盲人剛一觸到我的手,招呼也沒有打,就馬上抓住我的手臂,拉我坐到椅子上。
  
  “‘好吧,讓我們現在就馬上開始吧!——要看的東西太多了,而柏林來的先生們又老是沒有時間。這第一個夾子裏面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收集得相當齊全,這個您自己也會看得出來的——而且一幅賽過一幅。吶,您自己可以評論,您看吧!’——他打開畫夾的第一幅,‘這是《大馬圖》⑧。’
  
  “就像人傢平時拿易碎品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從畫夾子中取出一個紙框,裏面嵌着一張已經發黃了的白紙。他滿懷地將這張一文不值的廢紙舉到面前,仔細端詳了好幾分鐘,而實際上他什麽也看不到。但是,他手指分開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的那種心醉神迷的投入,以及滿臉上所表現出的那種迷人的聚精會神的樣子分明是一種看得見的雙目正常的人的神情。他那本來死亡的瞳孔和目光僵直的眼睛,不知是由於紙的反光還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突然明亮起來,那是一種會意的,智慧的光芒。
  
  “‘怎樣,’他頗為自豪地說,‘您曾看見過比這更精美的版畫嗎?每一個細節都是多麽的清晰,多麽的分明——我把這幅與德纍斯頓版相比較過,相對於這幅來講,那個德纍斯頓版便相形見絀了,顯得平淡而死板。再來看看它的來歷吧!您瞧這兒——’他把畫翻過來,並用指甲如此精確地指着這張白紙上的某些地方,以致我都不由自主地望過去,看那兒是否真的還蓋有圖章——‘這兒您看見的是那格勒的藏圖章,那兒是收藏傢雷米和厄斯代勒的圖章。這些先前擁有此畫的大收藏傢,大概怎麽也想不到,這幅畫居然會跑到我的這間陋室裏來吧。’
  
  “看着這個對事實還一無所知的老人如此激動地贊賞和誇耀着那一張純粹空白的紙張,一絲涼意掠過我的背脊。看着他用指甲居然毫釐不差地指着那些衹是在他的想象中纔有的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收藏傢的圖章,我真的感覺到有些不寒而慄。正是由於這種恐怖,我覺得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一般,不知道該如何答他的話纔好。但是,當我在迷惘和慌亂中擡起眼睛瞥見那兩個婦人時,我又看見老太太激動而顫抖地高舉着的雙手和滿懷祈求的神情。於是我鎮定了一下,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真是罕見!’我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出話來,‘真是印得精美絶倫的一幅畫!’馬上,老人自豪得臉上容光煥發。‘這還根本算不上什麽,’他喜形於色地說道:‘您還得看看《憂愁》⑨圖或者《受難》⑩圖,這可是一幅印得精美無比的版畫,如此高的質量簡直是獨一無二的,您看吧’——說着,他的手指又輕輕地撫摸起了他幻想中的畫——‘這新鮮明麗的色彩,這細緻入微的筆法,這柔和無比的色調,柏林的大老闆們以及那些博物館專傢們見了,也肯定會被震驚得五體投地的。’
  
  “他就這樣大聲地喜形於色地一邊看一邊講述下去。我簡直無法形容,對我來說這是多麽地不寒而慄: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三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是很糟糕的復製品,而這些東西在這位不明的可悲的盲人的記憶中卻是真實存在的,以致於他至今還能毫無差錯、按照準確無誤的順序,細緻入微地誇奬和描述每一幅畫。這個看不見的珍藏,其實想必早已隨風散落,不知去了哪個角落,但它對於這個受騙的盲人來講,還原封不動地存在着。他對幻想産生的是如此強烈,以致於我幾乎也開始相信它們是依然存在的。衹有一次,他的夢遊者一般的沉着自信以及熱情洋溢的情緒被短暫中斷了一下,甚至差一點有覺醒過來的危險:他拿着一幅倫勃朗的《安提莪普》⑾(這是一幅試印的復製品,原來的確價值連城),又誇起了印刷的細膩,他那敏銳的神經質的指頭沿着印刷的綫路重描這幅名畫,但是他那敏感的觸覺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紙上卻沒有能夠摸得到那些凹陷的紋路,突然之間,他皺起眉頭,臉色陰沉,聲音也慌張起來。‘這是……這是《安提莪普》嗎?’他喃喃自語道。我馬上采取行動,趕緊從他手裏把這幅嵌在紙板裏的畫取出來,並滿懷地描繪起我所知道的銅版畫中可能有的所有細節。這時,盲人那張本來很難堪的臉纔鬆弛下來。我越是大加贊賞,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就越開心,顯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總算來了一個識貨的行傢,’他興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子女兒歡呼起來,‘總算,總算出現一位行傢,讓你們也聽一聽,我的這些畫有多麽值錢。你們總是不無憂慮地責怪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我的收藏上。這也是事實,60年來,我不喝酒,不旅遊,不看戲,也不買書,總是省了又省,省了又省,把錢用來買畫。當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們就會發現——你們將非常富有,比我們鎮上所有的人都有錢,就跟德纍斯頓的巨富們一樣有錢。那時候,你們也會為我幹的這種傻事而感到高興。但是,衹要我活一天,這些畫一幅也不允許拿出我的房子……你們先得把我擡出去埋了,然後纔可以動我的那些收藏。’
  
  “他說着,同時又用手指溫柔地撫摸那些早已空空蕩蕩的畫夾,就像撫摸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這情景既有點可怕又讓我非常感動,因為大戰以來的這些年裏,我還從來沒有在哪一個德國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純淨的幸福和快樂的表情。他身邊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跟那位德國大師⑿的版畫上的婦女形象很神秘地相像。畫上的這些婦女前來參拜她們的救世主耶穌的墳墓,在這被打開了的,空空的墓穴面前她們既顯出恐怖和害怕的樣子,同時又露出一種虔誠的、因為看到奇跡而顯得極度的興奮。正如畫上的那幾個女追隨者的臉上因得知耶穌而光芒四射一樣,眼前的這兩個日益衰老的、受盡煎熬的、貧窮可憐的小資産階級婦女的臉上也洋溢着老人的那種天真、幸福和快樂的神情。她們時而流淚,時而微笑,這種情形,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可是這個老人聽我的誇奬怎麽也聽不夠,因此他不停地翻着畫頁,如饑似渴地聆聽我的每一句話。所以,當最後把這些騙人的畫夾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情願地極為勉強地騰出地方來放咖啡的時候,我纔感覺輕鬆了許多。可是與這位老人的激動、高昂的歡快之情比起來,與他那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三十歲的忘乎所以的勁頭比起來,我的那種帶有內疚的輕鬆又算得了什麽呢!接着,他又講述了成千上百個當年買畫尋畫的故事,又站起身來,不要人傢幫忙,摸索着走過去,將一幅又一幅的畫抽出來: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興高采烈。當我最後終於說到要告別的時候,他大吃一驚,像執拗頑皮的孩子一樣突然悶悶不樂起來,跺着腳說:這不行,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呢。那兩個女人費了很大的勁解釋,纔讓這個固執生氣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耽擱我太久的時間,否則我會誤了火車的。
  
  “最後,經過不抱希望的反抗,他總算順從。當我要告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他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指以一個盲人的全部的表達能力愛撫般地撫摸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瞭解我,並且嚮我表達一種言辭所不能表達的愛意。‘您的光臨,給我帶來了極大極大的快樂,’他說道,飽含一種發自內心的和感動,讓我永遠都難以忘懷,‘終於,終於,終於我又能同一個行傢一起欣賞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真是一種幸福。可是您也將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這個瞎老頭這兒跑了一趟。在這裏,讓我的夫人作證,我許諾,在我的遺囑裏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間久負盛名的古玩店來拍賣我的藏畫。您應該得到管理這批鮮為人知的寶藏的榮譽’——說着,他滿懷熱愛地再一次把手放在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畫夾上——‘一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為止。請您答應我,幫我編一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將成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兩個緊緊挨在一起。一陣哆嗦從一個人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宛若兩人合成為一個整體,在那兒一同震動,一同顫抖。此時,我自己的心情非常莊嚴和肅穆,因為這個動人的不明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收藏像珍品一樣委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動地答應他去辦好這件實際上我永遠都無法完成的事情,這時他那死去的瞳孔又一次明亮起來,我感覺得到,他打內心裏渴望能真實地、具體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從他對我的那種溫情,從他的手指使勁地握着我的手指時的那種飽含着感激和許願的熱切心情,我體會到了他的這種願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都不敢出聲,因為耳尖的老人會聽得到每一句話,但是她們含着熱淚,滿懷無限的感激之情註視着我!我幾乎是在暈眩中摸索着走下樓梯,心裏其實十分慚愧:我如童話中的天使一般降臨到一個窮苦人的傢裏,用善意的欺騙和撒謊的辦法使一個盲人在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重見光明,而我實際上是作為一個卑鄙的商人跑來這個地方的,原來是想狡猾地騙走人傢幾件珍貴的傢藏。但我現在得到的,要比這多出好多:在這陰暗沉悶、沒有歡樂的時代,我又一次親身感受到一種純粹的,一種純粹衹為藝術而産生的精神上的極度快感。而這種感情,我們的人們好像早已遺忘了。我心裏——我不能用別的語言來表達——充滿着一種敬畏之情,雖然同時我不知為何也總是感到一種羞愧之情。
  
  “我已經走在了大街上,上面哐啷一聲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確實不錯,是那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那什麽都看不見的雙眼目送着我,朝他以為是我走的方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以致於那兩個婦人衹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揮動着手絹朝我說道:‘祝您一路平安!’用他那開心的、如同青春少年一般清朗的嗓音。這是一個讓人無法忘懷的情景:樓上的窗口露出一張白發老人快快樂樂的笑臉,俯瞰着大街上整日悶悶不樂、忙忙碌碌、疲於奔命的蕓蕓衆生,被一片善良的幻覺所組成的白雲托住,從而遠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令人作嘔的現實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千真萬確的老話來——我想起了,這是歌德說的——‘收藏傢是幸福的人!’”
  
  ①指本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初。
  
  ②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
  
  ③16到17世紀意大利畫傢。
  
  ④門采爾,19至20世紀初德國現實主義畫傢。斯比茨維剋,19世紀德國畫傢。
  
  ⑤倫勃朗,17世紀荷蘭著名畫傢。
  
  ⑥丟勒,15到16世紀德國著名畫傢。
  
  ⑦曼臺涅,15到16世紀意大利畫傢。
  
  ⑧這是丟勒的名畫。
  
  ⑨《憂愁》,是丟勒的名畫。
  
  ⑩《受難》,是丟勒以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故事為題材的繪畫。
  
  ⑾安提莪普,希臘神話中英勇善戰的人物。
  
  ⑿指丟勒。
  《象棋的故事》是奧地利作傢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生前發表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小說表面上講述了一條從紐約開往南美的輪船上一位業餘國際象棋手擊敗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的故事,實際上講訴了納粹法西斯對人心靈的折磨及摧殘。作為人文主義者的茨威格藉這篇小說表達了他對納粹法西斯的痛恨。他以這種文學形式的抵抗加入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行列。
  
  帶毒的遊戲 —— 我讀斯•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 作者:王淼
    很多愛好,適度時都是有益的。但如果沉迷到了一定程度,就帶毒了。
    昨天睡前讀了斯•茨威格的最後一篇傑作——《象棋的故事》。這是一篇揭露納粹對人心靈的折磨及摧殘的名著。茨威格藉這篇小說表達了他對納粹法西斯的痛恨。
    小說的技巧是非常特別的,真的主人公B博士在文章近半時剛剛出現。作為敘述者的“我”和那位白癡天才,世界象棋冠軍琴多維奇都衹是陪襯而已。 B博士本來連一個象棋愛好者都不是。在納粹的集中營中,他被單獨拘禁着,被完全安置在一種虛無之中。不能接觸一個人,不能看書,不能有任何活動,整日面對着的衹是孤寂的自己,我們可以想象,任何一個人也會發瘋的。幸運又是不幸的是,B博士偶然得到了一本象棋大師的棋譜,有150局名傢對局。這些棋譜就成了 B博士和虛無鬥爭的唯一解脫了。他不僅熟記了這些棋局,而且深陷於這種自己與自己的對弈中,最終不能自拔,被送入精神病醫院,並最終離開了集中營。後來,在船上,通過B博士和世界象棋冠軍琴多維奇的對弈,我們可以看到,他這來自集中營的特殊訓練竟然使他輕易地可以戰勝世界冠軍。而恰恰是集中營的另一種恩賜,他在輕視與煩躁中再次發瘋。
    關於從作者對納粹的揭露和批判方面的着眼分析的文章已經很多了。 這也正是作者的意旨所在。但從人性的角度看,我覺得《象棋的故事》還揭示了人與遊戲的一種深層關係。
    人類發明遊戲自娛自樂可以說是由來以久了。而且文明越發展,設計的遊戲難度越高。以棋類為例,從最簡單的走獸棋、五子棋、跳棋、軍棋到象棋、圍棋,難度足以窮極人的智力。每當我們看到那麽多的大人孩子深陷在各種遊戲(尤其是現在流行的網遊)中不能自拔時,常常不僅要問,人究竟得到了什麽?《象棋的故事》恰恰揭示了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看,人遊戲不是為了獲得樂趣,而更重要的是擺脫虛無的睏擾。如果僅僅是為獲得戰勝別人的樂趣,那麽人根本沒有必要去忍受在對局中失敗的慘烈。中國古人曾說:“莫將戲事擾真情”。但從近代開始,無論象棋,還是圍棋都出現了職業化的趨勢。戲事也逐漸成為一種某些人的“正事”。這樣,我們不能不遺憾地發現,遊戲有其自己的規律和魔力,如果沉迷其中,它早晚會成了人的真正主宰。
    從《象棋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象棋是怎樣逐步地成為一種毒藥的:
    ——我成天忙碌,但並不感到疲勞。因為下象棋有這樣一種奇妙的優點:把全部腦力集中在一個局限得很狹窄的活動範圍內,即使拼命用腦思索,也不會使人腦子萎縮,相反,衹會使腦子更加靈活,更有活力。
    ——我突然又重新面臨着一片虛無。因為我每盤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後,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再也不使人感到出其不意,它們先前如此使人興奮、如此使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我每一步都早就背出來了,再一個勁地把它們下個沒完,又有什麽意思?
    ——象棋的吸引人之處,歸根結底不就在於棋局的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子裏按照不同的思路發展起來的嗎。在這場智鬥的過程中,黑方根本不知道白方將有什麽軍事動作,而是一刻不停地設法去猜測並且破壞白方的作戰意圖,而與此同時,白方也力圖搶先一步,對黑方的秘密意圖采取相應的措施。如果現在黑方和白方同是一個人,那麽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那就是說,同一個腦子同時既要知道這件事,又要不知道這件事。
    —一盤棋剛下完,我就嚮我自己挑戰,下另一盤,因為每一盤棋下棋的兩個我總有一個我被另一個我所戰勝,於是便要求再殺一盤報仇雪恨。我永遠也說不清楚,連說個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裏的最後幾個月裏,由於這種瘋狂的貪得無厭的情緒,我對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盤棋——也許上千盤,說不定更多些。這是一種我自己也無法抵禦的風魔,從早到晚我什麽也不想,盡想着象、卒、車、王、將死和移位。我整個的身心都被逼到這些小方格裏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熱情,變成一種癖好,變成一種激烈的狂怒,它不僅在我醒着的時候糾纏着我,漸漸地,也侵入到我的睡夢之中。我腦子裏衹能想棋,衹能思考棋子的運動,象棋的問題。有時我醒過來,額上汗津津的,我發現,我甚至在睡夢中大概也在下意識地下棋,要是我夢見人,那麽這些人也跟車、象一樣地移動,也跳着馬步或進或退。
    最終B博士出現了一種精神上過分緊張的病兆,被醫生稱為“象棋中毒”。人就這樣被自己發明的遊戲異化了。
    應該說,象B 博士一樣中毒的偏執狂在現實中是很多的,衹不過引起人們中毒的毒藥是圍棋,是某種運動,是商業,甚至是權力的欲望。衹不過B博士面臨的環境是比較特殊而已。對於很多人而言,在遊戲中中毒完全上自覺自願,甚至樂在其中的。也許他們中毒的程度還沒有那麽深。人生如棋,人生如戲,但不幸的是,太多人太投入了,自己成了遊戲中的主角。那些枯燥的、死氣沉沉的東西就變得比有生命的、自然自在的東西和生活更有吸引力了。就像茨威格《一個女人的24小時》中描述的那個賭徒一樣,像吸毒一樣,一旦有了一分錢,也難以抵禦“來一把”的誘惑。對於遊戲中毒,我也有過體會。有一個階段,我非常癡迷於在網上下棋。棋到中盤,面臨生死對絶,常常會激動得心跳加速;不論輸贏,總是想一盤接一盤地下下去。那種狀態真的有些像吸毒和賭博。總之,一旦打開了下棋的軟件,就會欲罷不能了。停止下棋後,就更會感受到一種生命的空虛。直到我從電腦中徹底刪掉了“清風圍棋”的軟件。 2007-2-5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巴雷爾①在法蘭西國民公會②針對發動叛亂,終被攻剋的裏昂城提出了那項殺氣騰騰的提案,該提案以下面這兩個簡潔凝練的句子結尾:“裏昂反對自由,裏昂不復存在。”他要求拆除城裏全部房屋,把這叛亂之城夷為平地,城裏的紀念性建築物應該全都化為灰燼,甚至該城的城名也應該取消。國民公會猶豫了八天之久,遲遲沒有同意把法國的第二大城這樣徹底地毀掉,即使在法令簽署之後,人民代表庫東③也衹是采取拖拉的態度來對付這道殺人放火的命令,他心裏有底,知道羅伯斯庇爾會默許他這種態度。為了虛張聲勢,他把民衆召集到貝勒古廣場上,場面非常壯觀。他象徵性地用銀錘敲擊一下决定毀掉的房屋。可是去砸那些建造得富麗堂皇的門面時,鎬頭總是遲疑不决,斷頭機用得更少,難得看見鍘刀悶聲悶氣隆隆直響地砍將下來。這出人意表的溫和態度使人們漸漸放下心來,被內戰和長達幾個月之久的圍困弄得驚惶不安的城市又緩過勁來,敢於暗抱一綫希望。可是這位心地仁慈,執行命令不力的人民代表被突然召回,取代他的是科洛·德布瓦④和富歇⑤。他們兩個使身佩人民代表的緩帶出現在阿弗朗希城——因為在共和國的法令裏,裏昂從此就叫這個名字。於是一夜之間,原來僅僅是一道措辭慷慨激昂藉以嚇唬百姓的敕令變成了猙獰可怕的現實。這兩位新上任的人民代表在給委員會的第一個報告裏這樣寫道:“迄今為止,這裏毫無行動。”急迫之情,躍然紙上,他們想以此證明自己的愛國主義熱忱,並且把那位態度較為溫和的前任告了一狀。他們立刻采取可怕的行動,來執行那道法令。人稱“裏昂劊子手”的富歇,日後當了奧特朗托⑥公爵。這位一切合法原則的捍衛者很不喜歡人傢嚮他再提這些往事。
  
  ①巴雷爾·德·維安差剋(1755-1841),法國大時的激進分子。
  
  ②國民公會,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至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期間的法國最高權力機構。
  
  ③喬治·庫東(1755-1794),法國時的激進分子。
  
  ④讓·瑪麗·科洛·德布瓦(1750-1796),法國大時的激進分子,裏昂大的執行者。
  
  ②約瑟夫·富歇(1759-1820),法國攻客,在大時期、拿破侖帝國及波旁工朝復闢時期均擔任要職,被稱為三朝元老。
  
  ⑥富歇在拿破侖帝國時期被封為奧特朗托公爵,任總監。
  
  現在拆除房屋不再是用鎬頭一下一下慢慢地挖掘,而是埋上火藥,把最最富麗豪華的房屋一排一排地炸毀。不再用“極不可靠,不敷需要”的斷頭機來行刑,而是用霰彈射擊,集體槍殺,把幾百個犯人一舉消滅。司法機構每天得到新的嚴令,變得異常狠毒,大殺無辜。像鐮刀似的,一天天把大群的人像麥稭似的割倒在地。把死屍裝進棺材挖坑掩埋實在過於遲緩,那迅急奔流的羅訥河水早已把屍體衝走。嫌疑犯人山人海,幾座監獄早有人滿之患。於是公共建築物的地窖、學校和修道院都用來收容犯人,當然衹能暫時收容,因為死神的鐮刀很快就會砍來,同一個人躺在同一堆稻草上取暖的時間,難得長達一夜以上。
  
  在血淋淋的那個月的某一天,冰冷醋寒,又有一群犯人被驅趕到市政廳的地窖裏,在那裏暫時呆奔一起,相處的時間短得河悲。中午的時候,這些犯人挨個帶到政府委員面前,草草了事地隨便一問,就决定了他們的命運。如今這六十四個犯人,有男有女,雜亂地坐在低矮的有拱頂的地窖裏。那裏昏暗潮濕,散發着酒桶和腐物的黴味。前屋的壁爐裏,有一點微弱的爐火,與其說給這幽暗的地窖增添了熱氣,毋寧說給它染上了一抹紅色。大部分犯人躺在各自的草袋上面,神情漠然,其餘的人湊到那張惟一獲準放在這裏的木桌旁邊,藉着搖曳的燭光,急急忙忙地書寫訣別信。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生命將比這冷屋裏發出藍色幽光的蠟燭結束得更早。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不是用耳語的聲調說話,於是從冰冷寂靜的大街上傳來的轟隆隆的地雷爆炸聲,以及緊接着的嘩啦啦的房屋倒塌聲,聽上去便分外清晰、沉重。由於事件的發展迅速異常,這批備受厄運折磨的苦命人已失去了細緻感受,清晰思維的一切能力。他們大多數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靠在這陰暗的地窖裏,就像呆在他們的墳墓旁邊,不再抱任何希望,也不關心周圍的世界,心如死水,不起波瀾。
  
  晚上快七點鐘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一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槍托碰得直響,生銹的門閂被拉開,發出刺耳的尖音。大傢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莫非一反平常那可憐的習慣,連一夜也不讓過,他們最後的時刻現在就已經來臨?門開處,一陣寒風吹來,蠟燭的火苗直躥,藍幽幽的,仿佛想擺脫蠟燭,凌空飛去。隨着燭光的顫動,人們心懷恐懼,不知即將來臨的事情是兇是吉。可是一會兒人們又驚魂稍定,獄卒帶來的無非是一撥新增添的犯人,人數大約二十左右。他默默無言地把他們帶下階梯,送進這間擠滿了人的房間。井沒有指給他們什麽特定的位置。然後沉重的鐵門又轟隆隆地重新關上。
  
  囚徒們望着新來的犯人,目光並不友好,因為在人們的天性裏有個奇怪的特點,不論在哪裏,總是急急忙忙地適應環境,哪怕為時極其短暫,也希望安頓妥帖,仿佛這是他們的權利。所以,先來的囚徒已經不由自主地把這間空氣滯重,發出黴味的房間,長了緑毛的草墊,壁爐旁的位置看成他們的私有財産。每一個新來的犯人在他們看來都是不招自來,會侵犯他們利益的傢夥。而剛纔帶進來的這批犯人想必也清楚地感覺到先來的囚徒身上發出冷森森的敵意,儘管這種敵意在這死亡將至的時刻顯得多麽無聊。因為,說也奇怪,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和先來的囚徒既不互相問候,也不彼此攀談,他們並不要求在桌子旁邊或草墊上面分得一角,而衹是擠在一個角落裏,沉默不語,心情沉鬱。如果說在這之前,懸在拱頂上的寂靜已經壓得人難以忍受,那麽現在由於無謂地激起的緊張空氣,這種寂靜更使人感到陰森逼人。
  
  因此,有人突然發出一聲呼喊,聽上去就分外悅耳,爽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這是一聲響亮的,幾乎是顫抖的呼喊,它打破了室內的寂靜,以不可阻擋之勢,把最最麻木不仁的人也都從死水槁木般的心境中驚醒。這是剛纔和別的犯人一起新來的一個少女,她突然跳了起來,像要摔倒似的,嚮前伸出雙臂,顫聲連呼:“羅伯特!羅伯特!”嚮一個青年男子直撲過去。那個青年和另外一些囚犯隔開兒步,呆在一旁,靠着窗前的鐵柵欄,這時也嚮那少女奔了過來。緊接着這兩個年輕人身體緊緊偎依,嘴唇緊緊唏吻合,就像兩股火焰合在一起熊熊燃燒那樣懇切真摯。那涌流不止的歡樂之淚在他倆的面頰上交流,他們的嗚咽像是發自同一個行將爆裂的咽喉。他們停頓片刻,不相信他們真的擁抱在一起,眼前的事情簡直難以置信,不由得驚恐萬狀。可是一轉眼,他們又重新緊緊擁抱,可能情緒更加熾熱。他們一個勁地痛哭流涕,哀哀抽泣,連說帶嚷,旁若無人,沉溺於無限的柔情之中,完全不顧身邊的同伴。這些難友無比驚訝,因而也都振作起來,慢慢地挨近這對年輕人。
  
  原來這位少女和市政府一位高級官員的兒子羅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馬,幾個月前剛剛訂婚。教堂裏已經貼出他們即將結婚的公告,婚禮的日子恰好訂在鮮血橫流的那一天。就在這一天,委員會的軍隊進攻裏昂。新郎在佩西將軍的隊伍裏和共和國作戰,這時自然有責任陪伴這位保王黨將軍去進行那絶望的突圍。一連幾個星期得不到新郎的消息,姑娘於是壯起膽子,暗存希望,認為新郎業已越過邊境,安全到達瑞士境內。突然,市裏的一個文書告訴她,密探打聽出新郎躲在一個農傢的田莊裏,昨天已被押送法庭。大膽的姑娘剛一聽到未婚夫被俘,無疑會被判處死刑的消息,立即以神秘莫測,不可理解的勇氣把辦不到的事情辦到了,衹有婦女在極端危險的瞬間纔會有這種勇氣。她親自一直闖到不可接近的人民代表的身邊,乞求人民代表為她的未婚夫開恩。她先匍匐在科洛·德布瓦的腳下,這位人民代表態度粗暴地一口回絶,說他對叛徒絶不開恩。姑娘緊接着跑去找富歇。此人心腸冷酷,並不亞於科洛·德布瓦,不過手段更加狡猾。他看見這年輕姑娘已經絶望,也受到感動,為了不讓自己動心,便信口撒謊,說他很願幹預此事,去偏襢姑娘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見——說到這裏,這位老姦巨猾,善於蒙騙別人的傢夥便懶洋洋地透過手執的長柄眼鏡嚮一張毫不相幹的紙上掃了一眼——今天上午羅伯特·德·L……已在勃羅托的田野上被槍斃。這個詭計多端的傢夥把姑娘完全給蒙住了:姑娘立刻相信未婚夫已經死去,可是她井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沉溺於痛苦之中,不作任何反抗。此刻生命對她已經毫無意義,活不活都無所謂。她從頭髮上摘下的徽章,扔在地上用雙腳猛踩,一面大叫大嚷,透過所有洞開的房門,到處都聽得見。她駡富歇和他那些急急忙忙趕來的部下全是嗜血如命的暴徒、劊子手、膽小如鼠的罪犯。士兵們把她捆綁起來拖出房去的時候,她聽見富歇在嚮他的麻臉秘書口授逮捕她的命令。
  
  所有這一切,——這個烈性姑娘幾乎是歡歡喜喜地嚮圍在旁邊的人們說道——她已覺得無足輕重,不再放在心上。相反,一想到很快就能迫隨她那已被處死的未婚夫,她感到心滿意足,無比陶醉。一切轉瞬即逝,這種感覺透過她的全身,使她暗自歡欣。審訊時她幹脆什麽問題也不回答,甚至當看守把她和後來的那批犯人一起推進這座監獄的時候,她連眼皮也不擡一下。因為她知道心上人已死,她自己正幸福地在這死亡的路上嚮他靠近。那麽,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使她牽腸挂肚?所以她也就完全漠不關心地在一個犄角裏坐下。後來,她的目光剛剛適應房屋裏的黑暗,就發現一個年輕人的姿態與衆不同。這個青年靠着窗口默默沉思,那模樣和她未婚夫平常出神凝視的神情真是出奇的相似。她竭力不讓自己心裏産生這樣一個荒謬虛妄的希望,儘管如此,她還是站了起來。恰好在這一瞬間,那個青年走近了蠟燭的光圈。她大吃一驚,真不明白在這魂飛魄散的一秒鐘裏,她竟然沒有死去,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當她突然發現那早已被認為慘遭殺害的未婚夫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時,她的心像是一個活物要從她胸口跳將出來。事後她說起來還一直激動不已。
  
  姑娘以飛快的速度急急忙忙講了上面這番話。與此同時,她的手一直緊握着她心上人的手,一刻也不鬆開。她一個勁地緊緊依偎着她的未婚夫,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投入他的懷抱,仿佛她對心上人就在身邊還一直心裏不大踏實。這兩個年輕人表現出真摯纏綿的柔情,這動人的場景奇妙地使他們的難友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這些人方纔還麻木不仁,疲憊不堪,漠不關心,不動任何感情,此刻突然變得熱情洋溢,情緒活躍,擠在這一對如此奇特地結合在一起的情侶周圍。看到他倆這極不尋常的遭遇,每個人都忘卻了自己的命運。每個人心裏都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對他們說句話,表示關懷、贊許或者同情,但是這情緒激昂的姑娘抱着一種如醉似狂的自豪神氣拒絶接受別人的惋惜。她說,不,她很幸福,無比的幸福,因為她現在知道,她將在同一時刻和她的心上人一起死去,誰也不必去為對方悲泣。衹有一點美中不足,那就是她不得不用她娘傢的姓,她還不能作為她心上人已經婚配的妻子和他一同去見天主。
  
  她這番話說得非常坦然,毫無企圖,幾乎剛一說完就已忘記。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她的心上人熱烈擁抱,所以沒有註意到,羅伯特的一位戰友被她的這一願望所深深地感動,此時已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旁,和一位年紀稍大的男子開始低聲耳語。他俏聲說出的那些話似乎使那人非常震動,因為那人馬上掙紮着站起身來,艱難地挪動腳步嚮這對情侶走去。他對他們倆說,他是圖爾農的一個拒絶宣誓的神父——他身上的農民裝束其實根本叫人看不出他的身分——因為有人告密纔被逮捕,來到這裏。儘管他現在沒有神父的衣裳,可他心裏依然意識到他所擔負的職務和他擁有的神父的權力。既然他倆的結婚公告早已宣佈,何況兩人已被判决,婚禮不容拖延,所以他樂於冒着風險,立即滿足他倆這一完全合法的強烈願望。在這兒,由他們的這些難友和那無所不在的天主作證,把他倆結為夫妻。
  
  年輕姑娘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願望能夠又一次實現,她不勝驚訝地凝視着她的未婚夫,臉上帶着疑問的神情。她的未婚夫回答她的是一道喜出望外的發亮的目光。於是少女便在堅硬的石板地上屈膝下跪,親吻神父的手,請求他就在這鄙陋的屋裏為他們舉行婚禮,因為她感到自己思想純淨,此刻完全充滿了神聖的感情。在場的人聽說這陰鬱的死屋剎那間將變成教堂,內心深受震撼,不由自主地都被這位未婚妻的激動心情所感染,急急忙忙分頭去做各式各樣的事情,藉以拼命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男人們把為數甚少的幾把椅子搬來排好,在一個鐵製的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旁邊把幾支蠟燭排成筆直的一行,就這樣湊合着把那張桌子佈置成一個祭壇。婦女們則把富有同情心的人在她們入獄時慨然相贈的少量鮮花匆匆編成一頂細細的花冠,戴在姑娘的頭上。這時神父和她的未婚夫一起走進旁邊的房間,先聽新郎的懺悔,再聽新娘的懺悔。等到這對戀人走近這座臨時的祭壇,屋裏頓時鴉雀無聲。有幾分鐘之久,屋裏靜得出奇,以致看守的士兵懷疑裏面發生了什麽可疑的事情,突然一下打開牢門,走進屋來。他一看見屋裏正在準備進行的奇怪事情,他那張黝黑的農民面孔不由自主地變得神情嚴肅,充滿了敬畏之情。他站在門口,不打擾他們,就這樣在這不尋常的婚禮上,他自己也變成了沉默的證人。
  
  神父走到桌前,用簡短的幾句話宣佈,人們若想謙恭地在天主面前互相結合,那麽教堂到處都是,祭壇哪裏都有。說罷屈膝下跪,在場的人全都隨着一起跪下。屋裏是那樣的寧靜,連微弱的蠟燭光也穩穩的,一動不動。然後神父在寂靜中間道,他們兩人是否願意同生共死,永遠結合。姑娘用堅定的聲音回答:“願意同生共死。”這個“死”字剛纔還叫人不寒而慄,現在響徹這寂靜無聲的房間,清越,爽朗,不再有絲毫恐懼的味道。於是神父把他倆的手放在一起,宣佈他們結為夫妻:“我奉聖母聖教會之命,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把你們結為夫妻。”
  
  婚配儀式到此結束。新婚夫婦親吻神父的手,囚犯們紛紛擠上前來,每個人都要嚮他們說一句特別親切的話來表示心意。此時此刻沒有人想到死。就是感覺到死的人,也不再感到恐懼。
  
  與此同時,方纔婚配時擔任證婚人的那個朋友又和另外幾個難友低聲耳語,接着衹見他們又開始奇怪地忙亂起來。男人們從旁邊的小屋裏把草包一個個搬出來,新婚夫婦還完全沉浸在夢幻般的婚禮之中,對於屋裏的忙亂景象絲毫沒有覺察。這時,那位朋友走到他們跟前,笑吟吟地告訴他們,在他倆新婚的大喜日子裏,他和難友們很想贈送給新婚夫婦一件禮物,可是對於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人來說,還有什麽人間的禮物可以饋贈!所以他們衹想奉獻一樣東西,衹有這個禮品纔會使新婚夫婦感到愉快,覺得珍貴,那就是讓他們兩人安安靜靜地單獨度過這一新婚之夜,這最後一夜。難友們寧願自己在外屋再擠一擠,以便騰出那間比較小的裏屋,完全供他們兩人支配。那個朋友又補了一句:“充分利用這短暫的幾小時光陰吧,生命流逝,片刻也不會再還給我們。在這種瞬間誰若有幸還能得到愛情,就該盡情享受。”
  
  姑娘羞得滿面通紅,一直紅到發根,可是她的丈夫卻坦然地直視這位朋友的眼睛,感動地緊握他那兄弟般的手。他們一句話也不說,衹是互相凝視。於是,沒人大聲指揮,男人們自動地排在新郎身邊,婦女們排在新娘身邊,大傢神情莊嚴地舉着蠟燭把一對新人送進那間從死神手裏藉來的鬥室。由於心裏充滿同情,他們竟無意識地又想出了這種無比古老的婚禮習俗。
  
  接着他們在新娘新郎身後輕輕地關上房門,誰也不敢對他倆即將度過的新婚之夜說一句不得體的話或者開一個庸俗的玩笑。因為自從他們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可是還能分給別人一點幸福以來,一種特別莊嚴的感情一直默默地籠罩在大傢心頭。每個人心裏都對這個婚禮暗自感激,它使他們分散心神,不去思考自己不可避免的命運。於是這些囚犯在黑暗中東一個西一個或醒或睡,各自躺在自己的草墊上,直到黎明。在這充滿了衆人呼吸的房間裏,難得響起一聲嘆息。
  
  等到第二天早上士兵們進來,要把這八十四個犯人帶上刑場去的時候,發現大傢都早已醒來,並且一切準備就緒。衹有新婚夫婦睡的那間屋子還毫無動靜,他們兩人疲憊不堪,甚至槍托撞擊的沉重響聲也沒有把他們驚醒。那位儐相便輕手輕腳地跑進那屋,免得劊子手去粗暴地把這對幸福的新人喚醒。他倆鬆鬆地摟抱在一起,躺在那裏。新娘的手放在新郎的頸後,像是忘了抽回來。即使在睡夢中臉上的表情凝固不動,他倆的臉龐也散發出幸福的光輝,鬆弛平和,使得那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不忍心擾亂這樣的安寧。但是他不能遲疑,衹好先搖搖新郎,以急迫的心情提醒他身在何處。新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猛地想起自己的處境,便滿腔柔情地把自己的妻子扶着坐了起來。新娘睜眼一看,像個孩子似的大吃一驚,這衹是因為冰冷無情的現實來得過於突然。然後她衝着丈夫會心地微微一笑,說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新郎新娘手拉着手走進外屋,大傢都不由自主地往兩邊閃開,給他們讓道,於是無意之中這對新婚夫婦就在前面帶路,領着犯人們走上死亡之途。儘管人們對上刑場的悲哀隊伍早已習以為常,大傢還是無比驚愕地目送這支奇怪的隊伍漸漸走去。因為領頭的這兩個人,一個青年軍官和那個頭戴新娘花冠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一種如此不同尋常的歡快情緒,可說是滿有把握的幸福神情,即便是感覺遲鈍的心靈也會充滿敬畏之情,感覺到這裏藴藏着一個崇高的秘密。其他的囚犯也不像平時去法場受刑的死囚那樣腳步踉蹌,步履蹣跚地往前挪動腳步,而是每人都用火辣辣的目光,懷着堅定不移的信任,緊緊盯着這對新婚夫婦。他們兩人出乎意料地三次實現自己的願望,這兩個幸福的人身上想必會再發生一個奇跡,一定會再發生一個奇跡,那最後的奇跡,從而使他們大傢在九死一生的絶境中獲救。
  
  然而人生中雖常有奇妙的事情,但真正的奇跡並不多見,當時在裏昂城裏成為傢常便飯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一夥人被帶過大橋,領到勃羅托的沼澤地裏,十二隊步兵在那裏等候着他們。平均三支步槍的槍筒瞄準着一個人。人們把這些囚犯一隊隊排好。一梭子子彈打來,把他們大傢都撂倒在地。接着士兵們就把還在流血不止的屍體扔進羅訥河,湍急的流水麻木不仁地把這些陌生人的面孔和命運都衝到河底。衹有那頂新娘的花冠從那位即將沉入江心的新娘頭上輕輕地脫落,還在漫無目的地,非常異樣地在滾滾嚮前的波浪上面漂浮了一陣,最後這頂花冠也終於消失了。關於那個從死神嘴邊奪得的,因而值得紀念的新婚之夜的記憶也隨之消失,久久被人遺忘。
  
  譯者:張玉書
  譯者:章鵬高
  
    作為一名公民,她的姓名叫剋蕾申琪婭·安娜·阿羅伊西婭·芬根鬍貝爾,當時三十九歲,本是齊勒𠔌中一個小山村裏的棄兒。在她的僕傭身分證裏“體貌特徵”欄中劃了一條斜綫,表示沒有什麽可記。然而,如果公務員們責無旁貸,必須描述反映性格的特點,那麽衹消擡頭瞥她一眼,便一定會在那個地方填寫:像一匹疲於奔命,骨骼粗大,幹癟如柴的山區馱馬。這是因為下唇沉沉垂落的樣子,略長而又綫條粗糙,面孔曬得黑黑的橢圓形臉廓,尤其是蓬亂、濃密、一綹綹沾着垢膩搭在額上的頭髮,所有這些讓人一看就覺得有幾分馬相。她的步態也透出倔犟,透出阿爾卑斯山裏溜花蹄的老爺馬那種難以駕馭的驢騾般的脾性,這類牲口不分鼕夏總是馱着木背架,總是磕磕絆絆地慢騰騰走在那裏多石的山間羊腸小道上,悶氣鬱結,時而爬坡而上,時而順𠔌而下。剋蕾申琪婭幹完了活,就像卸掉馬籠頭,這時她習慣於鬆鬆地合攏骨節突出的雙手,斜拄着兩肘,渾頭渾腦地在那裏發呆,如同養在廄裏的傢畜,仿佛各種感官都已經收攏進去。她身上的一切都給人以生硬、笨拙、沉重的感覺。她思想遲鈍,領會極慢:任何初次形成的想法都像滲過一張難透的篩子,然後緩慢地滴落進她的意識深處。可是,一旦她接受了新鮮的東西,便頑強而貪婪地緊抓不放。她從不閱讀,既不看報,也不翻閱祈禱書。書寫讓她犯難。她寫在廚房賬本上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竟然使人想起她自己那粗笨的、無處不見棱角的軀體,她全身顯然沒有任何清晰的女性外表。而且她的聲音也像她的肢體、額角、臀部和兩手那樣粗硬,儘管蒂羅爾山民重濁的軟齶音並不難發,可她卻老是吱吱嘎嘎地結巴得厲害——其實,這也不奇怪,因為剋蕾申琪婭不對任何人多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人看見她曾經笑過一回。在這一點上,她也完全同動物一樣,因為或許比失去語言更要殘酷的是:那些無意識的上帝造物未被賜予歡暢而奔放的表露感情的笑。
    作為私生兒,她成了全村的纍贅,就這樣逐漸長大起來。十二歲時,她便受雇為做粗活的女僕;後來當了一間餐室的清潔工;最後由於她在一傢車夫酒館幹活賣力,一股子韌性和犟勁引起了註意,被擡舉進了一個體面的客棧做廚娘。在那裏,她天天早上五點鐘起來就開始幹活:打掃、揩抹、生火、擦刷、拾掇、烹煮、捏弄、揉搓、擠壓、洗滌、煎炸,一直幹到深夜。她從來不度假,除了去教堂,從來不上街:圓形竈孔裏那團灼人的火對她來說便是太陽;這些年來她劈開的成千上萬塊木柴就是她的樹林。
    男人們都不理睬她,或許是因為她咬緊牙關操勞了四分之一世紀,以致女性的千般風韻在她身上已無跡可尋。或許是因為她不通人情,不愛說話,見到有人表示親近,便以粗魯的態度相拒。她惟一的樂趣來自攢錢。出於鄉巴佬和老處女那種囤積居奇的本能,她固執地積攢着,免得到了老年又要無可奈何地在貧民院裏吞咽村民施捨的苦澀粗食來苟活。
    也僅僅是為了錢,這個渾人在三十七歲那年頭一遭離開了蒂羅爾山鄉。一個以介紹職業為生的女中間人在消夏時見她從早到晚在廚房和餐室裏發瘋似的幹活,許諾她有雙倍的工錢,說動她去了維也納。在火車上,剋蕾申琪衹是張開嘴巴吃東西,不對任何人說半句話。雖然同車的旅客和氣地表示願意幫她把裝着傢當的沉甸甸的草編籃子擱到行李網架上去,可是她卻仍然把它抱着平放在已經給壓得生疼的膝蓋上,原因是:在她那大而無當的山民額頭裏,詐騙與盜竊是同大都市這一概念膠合在一起的。她到維也納以後,最初幾天,人們不得不陪着她去市場,因為她怕那些車,就像母牛怕汽車一樣。可是到她認得了去市場的那四條馬路,便不再需要任何人陪伴,獨自挎着籃子,低頭慢吞吞地從傢門口走到攤檔前,又回到傢裏,打掃、生火,像在原本那個竈頭一樣在另一個竈頭拾掇,並未註意到有什麽變化。晚上到了九點鐘,和在山村裏這個時候一樣,她便上床,張着嘴巴睡得像一頭野獸,直到第二天早晨鬧鐘嘎啦嘎啦響起來纔醒。她不接近任何人,所以誰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適應,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覺得怎麽樣。如果吩咐她做什麽事,她也衹是悶聲悶氣地回答:“哦,哦。”要是她不這麽想,就把肩膀拱起來。那些樂天的女傭投去戲弄的目光,她都漠然置之,宛如水落獸皮一滑而過。衹有一回,一個女工嘲諷地模仿她的蒂羅爾土腔,對這個難得開口的人不停地挪揄,這時她猛地從竈孔裏抽出一根燒着的木柴,朝那個駭然叫喊的女僕扔去。從那一天起,大傢都避開這個會陡然暴怒的女人,誰也不敢再諷刺她。
    然而,每個星期天早上,剋蕾申琪總會穿上打着細褶,張得很開的裙子,戴起土氣的盤形女帽去教堂。而衹有一次,就在她到達維也納後頭一回出去那天,她曾試着隨便閑逛。可是她不想搭乘電車,小心翼翼地沿着亂哄哄地在她身旁震顫不已的馬路溜達,回良睛總盯住石頭墻壁,所以衹走到多瑙河邊為止。在那裏,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似曾相識的流水,然後轉過身子,依舊沿着房屋,膽怯地避開車道,腳步沉重地從原路返回。這是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出門,為的是瞭解一下情況,但是看來這一趟必定使她失望了。從此以後,她每逢星期天再也不外出,寧可幹針綫活,或者在窗邊閑坐。她過的是猶如腳踏水車一樣單調刻板的苦日子,大都會並未給她這種生活帶米一絲一毫的變化。除了每到月底,她伸出雙手接過來的不再是像以前那樣兩張,而是四張藍票子。這是一雙歷經風雨剝蝕,老是要伸進鍋裏變得不成樣子,經常碰撞已無完膚的手。出於疑心,她每次都要把這些鈔票驗看好久。她不嫌麻煩地攤開這些紙幣,簡直是深情地把它們都捋平,然後將剛得的票子連同原來的那些一起放進從村子裏帶來的黃色雕花小木箱裏。這衹笨重、粗陋的小箱子就是她活着的全部秘密和意義所在。夜裏她把鑰匙放在枕頭下面,白天收藏在哪裏全家誰也不知道。
    這便是這個怪人的習性(無論管她叫什麽,她畢竟生而為人,雖然人類的常情通性僅僅在她麻木不仁、懵然無知地舉手投足時方可窺見)——然而,或許恰恰需要這樣的造化産物,才能夠像蒙着眼罩一樣,視而不見,心無旁騖,忍受得了在年輕的封·弗……男爵這個同樣反常已極的人傢當女傭。一般說來,僕役們在受雇和解約的法定限期一到,便再也不願在這個動不動就吵架的環境裏呆下去。女主人經常用激怒的聲調大喊大叫,甚至發展到歇斯底裏的程度。她是埃森一個有錢的工廠主的女兒,韶華已逝,在某個療養地結識了這個比她年紀小得多的男爵,便輕率地嫁給這個儀表堂堂、無處不顯示出貴族門第魅力的輕浮子弟。可是蜜月剛過,新媳婦就不得不承認父母的反對有道理:他們不贊成匆匆忙忙結婚,特別註重要真心實意,要有才幹能力。除了隱瞞多筆債務以外,這個很快就變得懶散的丈夫,不久又暴露出對單身時養成的浪蕩習慣比結婚後應盡的本分更感興趣。這個獻殷勤屬二流水平的小白臉心腸不壞,從內心深處看甚至隨和可親,像所有草率行事的人那樣。但他對待世事滿不在乎,百無禁忌,不屑於拿錢作本算利息,把它視作出身微賤者生性慳吝的狹隘行為。他要逍遙自在,她卻要踏踏實實,循規蹈矩地過日子,這是萊因地區市民特有的持傢之道,可是這使他感到無法忍受。儘管她很有錢,但是對他的每一筆數額稍大的開支總是錙銖必較。這位精打細算的夫人甚至拒絶修建賽馬場這一他最想實現的要求。到了這個地步,他覺得再沒有必要為這個粗脖子,大塊頭的北德娘兒們恪守為夫之道了。她頤指氣使地大聲嚷嚷,實在教他聽着難受。於是他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把她晾在那兒,他雖未疾言厲色,但還是毫不留情地拒斥了這個感到沮喪的女人。每當她對他口出怨言,他就好像關懷備至似的洗耳恭聽,可是等到她訓示完畢以後,他便藉吞雲吐霧把她那些情緒激動的告誡遠遠吹走,隨後無拘無束地愛怎麽幹就怎麽幹。灰心的妻子對這種刁滑的,類乎公事公辦的一團和氣,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對抗都更加感到怨氣難消。可是面對這種極有教養的,從不過火的,簡直刺透人心的謙恭姿態,她衹能徒喚奈何,因而鬱結的憤恨就轉而往另外一個方向噴發。她大聲叱駡僕人,瘋狂地嚮無辜者發泄她的本來有理,然而遷怒不當的怨恨。因而不可避免地産生這樣的後果:兩年之中,她不得不更換女傭至少十六次。有一回甚至還先打了一架,花大錢賠償纔得以了結。
    衹有剋蕾申琪猶如雨中出租車前面的一匹馬,儘管鬧得天翻地覆,她卻依舊木然不動。她不站在任何人一邊,也不去理會發生了什麽變化。她似乎沒有註意到:那些來到她的身邊,和她共居女僕房間的陌生人不斷地變換着名字、頭髮顔色、身體氣味和舉動特點。她不同任何人說話,也不去管碰撞得乒乓亂響的房門,經常中斷的午飯、無可奈何和舉止失常的暴怒。她冷漠地從廚房走到市場,又從市場回到廚房,奔忙不已。她對這個隔絶的圈子以外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如同連枷無情地拍打𠔌物那樣,她把一天又一天摔成零七八碎。就這樣,大都市裏的兩年時光在她身邊流逝,並無一事留下痕跡,也未擴展她心中的那塊彈丸之地。衹有一點是例外:小箱子裏的藍色鈔票堆疊起來已高了一英寸,到年終她用沾濕的手指一張一張地清點時,發現積滿一千這個具有神奇力量的數字,已經不再遙遙無期。
    然而,偶然的事情怎麽都會發生,就像金剛石鑽頭無堅不透一樣。命運居心叵測,詭計多端,善於從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乘隙而入,如同砸開鐵石似的,徹底震撼最冥頑不靈的心。在剋蕾申琪身上,此事的外在因素幾乎就像她本身那樣平淡無奇:當政人物心血來潮,在中斷了十年之後,又要進行一次人口普查,嚮各戶分發了非常復雜的表格,要求詳盡地填報各人的履歷。男爵信不過下人的書寫能力,這些人衹能畫出不成樣子的,僅僅從讀音看纔算正確的字母。他寧可親自逐欄填寫,為此也把剋蕾申琪叫進房間。他問清了她的姓名、年齡、出生地之後,發現他作為獵迷和當地獵區業主的朋友,正是在阿爾卑斯山中她所在的偏僻角落曾經多次打過羚羊,而且陪了他兩個星期之久的一名嚮導剛好和她同村。而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嚮導原來湊巧還是剋蕾申琪的一位父輩,更兼男爵一時高興,竟從這個偶然的機緣引出一次不能算短的談話,從中得知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男爵當時就在她當廚娘的那間客棧吃過齒頰留香的烤鹿肉——這些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由於種種巧合而變得異乎尋常,而就剋蕾申琪來說,在這裏第一次見到對她的家乡有點瞭解的人,簡直是一個奇跡。她紅着臉站在他的面前,露出感興趣的神情接着,男爵開起玩笑來,模仿蒂羅爾的土腔,追根究底地問她會不會唱顫調,還提出諸如此類的問題,像男孩子那樣胡闹。這時,她笨拙地、討好地弓着身子。最後,男爵讓自己逗樂了,學着山民的樣子,非常隨便地在她粗硬的臀部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把她打發走:“現在你回去吧,好申琪!看在你是齊勒𠔌人份上,再給你兩剋朗。”
    的確這本身並非充滿激情、意味深長的舉動,但是運次五分鐘的談話對這個渾渾噩噩的人那種像魚一樣的潛藏的情感所産生的影響,不啻在沼澤中投下一塊石頭:先是逐漸地、徐緩地形成一個個晃動的水圈,然後厚重地一波一波擴展開來,慢而又慢地漾到意識的邊緣。這個固執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多年來現在是第一次總算又同一個人親切交談。這第一個對她說話的人就在這裏,置身於冷酷的紛擾之中,竟然知道她家乡的叢山,甚至吃過一回她做的烤鹿肉,想起來這實在是異常難得的緣分。而且他還不拘禮俗地在她的臀部上拍了一下,這個舉動在山民的語言裏,當然意味着直截了當地嚮女人探問和求愛。縱使剋蕾申琪未敢想入非非,當真以為這位風流倜儻的男主人屬意於她,然而不知怎地那肌膚的親昵還是喚醒了她昏然慵睏的官能。
    就這樣,通過這次偶然的震蕩,堆在她內心裏的泥土便開始一層一層地扒出和挪開,終於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後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一條狗,在周圍所有的雙腿形體當中,忽然有一天驀地辨出其中之一就是自己認定為主人的那一個。從這一刻起,它跟他跑跑顛顛,搖着尾巴或者發出吠聲來迎接這個命裏註定高它一等的人,心甘情願地對他百依百順,馴良地踏着的他的每個腳步伴隨他。同樣,在剋蕾申琪閉塞的圈子四周,以錢幣、市場、鍋爐、教堂、床鋪這五個慣用的概念築成了不留縫隙的邊界,現在突人一個乍到者,它需要活動空間,肆意把原來的成員全都推在一邊。出於一旦抓住什麽便永不放手的山民占有欲,她將這個新來者拽到心靈深處,一直拉進她那麻木的感官産生本能衝動的混沌世界裏。當然,這種變化過了一段時間方纔顯示出來。開初的那些跡象也極不起眼。譬如說,她給男爵刷衣服、擦鞋子時特別細心,到了入迷的程度,而男爵夫人的衣服鞋子還是讓打掃房間的女僕去管。另外,可以經常在過道上和屋子裏見到剋蕾申琪。一聽見鑰匙在外面那道門上嘎啦嘎啦地響,她便忙不迭地迎上去,以便接過他的大衣和手杖。她現在對膳食加倍註意,甚至不怕麻煩地一邊走一邊打聽去市場大廳的那條陌生的路,買來一份烤鹿肉。還有,可以看出她對衣着也比以往要在意。
    初萌的感情過了一兩個星期纔從她的內心長出最初的幾星幼芽。又需要好幾個星期,第二個意念纔跟隨這最早的激情産生出來,它在顫動不定中茁長,顯露出清晰可辨的色彩和形態。這第二種情感正是第一種的增補。這是一種起先模糊不清,但逐漸不加掩飾地赤裸裸迸發出來的對男爵夫人的仇恨:仇恨這個可以同他一起居住,就寢,說話,然而對他卻並不是像她自己那樣忘我地尊敬的女人。不管是因為她——現在不知不覺地更加留意了——目睹過不止一次出現的丟人場面,看到被崇拜的男主人遭到被激怒的女主人侮辱,令人感到憎惡;或者是因為他的舉止和藹可親,相形之下,使她對這個透着帶有北德特點的拘板習性的女人那副兀傲冷臉有了雙倍的感受——總之,她對不明究竟的男爵夫人的忽然采取一種執拗的態度,懷有一種折磨對方,用無數刺人、惡毒的小動作來抗拒的敵意。譬如,夫人至少得撳兩次鈴,剋蕾申琪纔來聽吩咐,故意拖拖拉拉,明顯地流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她那高高拱起的肩膀從一開始就擺出一副抵擋的架勢。她一言不發,一臉慍色地接受安排和交代,弄得夫人老是鬧不清,到底她聽明白了沒有。可是,如果為了保險起見,男爵夫人再問一次,那麽得到的回答衹是氣惱地點一下頭或者不屑地說一句:“早就聽見了!”又譬如,夫人臨去看戲發現有一把少不了的鑰匙不翼而飛,急得她在各個房間亂竄,誰知半個鐘頭以後,竟然就在某一個角落裏找着了它。剋蕾申琪求之不得的是:經常把應該轉告夫人的事情或者打給夫人的電話給忘了。追問起來,她便生硬地劈面回夫人一句“我忘了”,絲毫沒有抱歉的表示。剋蕾申琪從不正眼瞧她,也許是怕隱忍不住對她的仇恨。
    在這中間,傢事的煩擾導致夫婦之間的不和愈演愈烈。或許剋蕾申琪本能地惹惱人的厭煩表情,對亢奮的病象一周比一周明顯的夫人也有影響,致使她動輒吵鬧不休。由於閨中待字太久,受了折磨而變得喜怒無常,再加上婚後丈夫的冷漠,下人的放肆而怨恨鬱結,這位有苦難言的男爵夫人越來越失去心理平衡。溴化物和佛羅那也未能抑製她大吵大鬧。服藥以後,在爭辯的當口,她那綳得過緊的神經失去控製,脾氣發得更加厲害。她出現啼位痙攣和癔病癥狀。可是誰都不給予一絲一毫的同情,甚至連假裝善良幫助的樣子也沒有。最後,那位請來的醫生建議她去療養院呆兩個月。聽到這個意見,平時對她極其冷漠的丈夫突然關切地表示贊同,使得妻子又起了疑心,起初不肯去療養。然而,這次出門的享還是議定了,也指派了陪她去的年輕女僕們,衹有剋蕾申琪被留在這偌大的住宅裏服侍男主人。
    這個要把老爺交給她一個人伺候的消息,對剋蕾申琪那顆沉重的心産生的作用,宛如一劑猛然提神的妙藥,仿佛有人將她所有的體液和活力像裝在一隻魔瓶裏那樣,劇烈地搖動,把它們混合在一起,於是從本性的底層浮起潛藏着的積澱的熱情,濡染了她的整個舉止神態。呆滯、僵硬的手腳顯露出來的麻木、遲鈍的樣子一掃而光,好像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使她忽然換上了靈活的關節和敏捷而輕盈的步態。她穿房入戶跑來跑去,上下樓梯。一聽說要作好出門的準備,她便主動收拾箱子,還親手把它們搬到車子裏。那天夜裏很晚男爵從火車站回來,把手杖和大衣交到這個殷勤地急步迎上前來的女僕手裏,舒了一口氣說:“順利打發走了!”這時候,出現了怪事:平時,剋蕾申琪像所有的動物一樣,從無笑容。此刻,緊閉的雙唇四周的皮肉在用力地牽扯和伸張。嘴角歪斜,朝橫嚮拉開,驀地從那呆頭呆腦的喜形於色的臉孔正中泛出齜着牙的笑意,了無遮攔,像獸類一樣並無絲毫顧忌。男爵見到這副模樣,覺得意外而難堪,因自己親昵失當而感到羞慚,無言地走進自己的屋子。
    然而,短暫的尷尬倏忽過去,在隨後的幾天裏,感受一致的舒坦,味同甘旨的清靜,稱心愜意的解脫,把主僕倆聯結在一起。男爵夫人的離去,仿佛吹散了滿天密佈的烏雲:脫去羈絆的丈夫,有幸免除了無休無止的辯解,第一天夜裏就很晚纔歸傢。剋蕾申琪默默地殷勤伺候,與夫人接待他時的絮聒不休形成對照,這使他感到很舒暢。而剋蕾申琪則以感奮的激情專註於每日該做的事情,早早起身,把什麽都擦得鋥亮,揩拭門把和拉手像着了迷,不知怎麽一來竟能做出特別可口的菜餚,而且出乎男爵意料之外,他註意到第一次進午餐時,為他一個人挑了貴重的餐具,這些以往衹在特別的場合纔從銀器櫥裏取出來使用。男爵平時不太在意。儘管如此,他不期而然覺察到這個怪人密切註意的,簡直是體貼入微的關切之心。他生性和善,也就明白地表示了對她的滿意,他稱贊她會做菜,對這對那都誇她幾句。第二天是他的命名日,早上她做了一個製作精巧的圓形大蛋糕,上面有他的大寫花體開首字母和撒糖的紋章圖案。他看了以後忘乎所以地對她笑道:“申琪,你早晚會嬌慣了我!我的夫人千萬可別回來!要是她回來,那我怎麽辦?”
    他在變得肆無忌憚之前,總算對自己多少約束了幾天。可是隨後他根據多種跡象肯定她會守口如瓶,便在自己的住宅裏又過起十足單身漢般毫無拘牽的生活。作為妻子暫離的丈夫,他在第四天把剋蕾申琪叫進房間,用非常沉着的語調吩咐她晚上準備兩份冷夜宵,然後她就去休息,其他一切由他自己料理,並未再講為什麽要這樣做。剋蕾申琪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安排。沒有一瞥目光,沒有一絲眼色微微透露出,這幾句話的真正含意是否滲進了她那低矮的額角後面。但是很快她的男主人就註意到,她對他的真正意圖領會得多麽深刻,因而感到意外而又有趣。深夜,他在看完演出後帶着一個嬌小的歌劇院女藝徒上來時,不但發現夜宵準備得非常考究,用鮮花裝點了餐桌,而且還看到在臥室裏挨着他自己的那張床又鋪了一張,大膽而誘人,連他夫人的絲質睡衣和拖鞋也已放好在那裏,等候有人去穿着。這位不再受到管束的丈夫對這個怪東西的深切關註覺得很好笑。對於她知情而從旁協助已不再有絲毫拘束了。早上他就搖鈴讓她去伺候這位風流的闖入者穿衣。這樣,兩人之間的默契完全確認。
    在那幾天裏,剋蕾申琪又有了一個名字。那個活潑的女藝徒正在熟記埃爾維拉女士這一角色的臺詞。她喜歡開玩笑地把多情的男朋友擡舉為唐璜。有一回她笑着對他說:“把你的勒波雷拉叫進來!”這個名字給安在幹癟的蒂羅爾女僕身上,實在是驢唇不對馬嘴,正因為這樣,男爵覺得很滑稽。從此以後,他都叫她勒波雷拉了。剋蕾申琪乍一聽,睜大了眼睛發呆,但馬上便因這個她弄不明白的名字如此響亮悅耳而被吸引,竟然把享受改名的待遇視作升格為貴族。每當得意忘形的主人這樣呼叫她的時候,她就大大地張開兩片薄唇,露出茶色的馬齒,恭順地,搖着尾巴似的挨近來,以便領受仁慈的主子對她的吩咐。
    取這個外號的本意是作弄人,但這位未來的歌劇明星歪打正着,以此給這個怪人披上了一件天衣無縫的語言外衣:與德蓬特筆下那個歡娛與共的同夥相似,這個情緣難覓,肢體僵化的老處女對男主人的風流韻事感受到非常得意的愉悅。無論是每天早上發現遭到刻骨仇恨的男爵夫人的綉床不是讓這個就是讓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弄得亂七八糟,蒙受恥辱而感到痛快;還是悄然在自己的諸般感官中噴發出共享歡樂的火花——不管怎樣,這個過分虔誠而又冷酷的老姑娘顯出一副簡直是激情亢奮的熱心腸,對她男主人的一切離譜行為甘作牛馬。在她操勞過度,由於幾十年來含辛茹苦而變得毫無性別特徵的身體裏面早已失去了內在的衝動,但她帶着誘使苟合的興味,眯起眼睛目送幾天以後己是第二個,很快又是第三個女人進入主人的臥房,從中獲得溫暖而舒暢的快感。內情瞭然的意識,和在情愛氣氛中心癢難搔的芳香,對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酸洗液一樣産生了作用。剋蕾申琪真正成了勒波雷拉。她變得機靈敏捷,應聲即到,精神抖擻,如同那個活躍的男僕勒波雷羅。她的性格顯露出仿佛被不斷積聚在急切關註中的熱氣噴射上來的反常現象:種種微不足道的欺詐行為,狡黠的舉動,吹毛求疵的做法,以及偷聽,探問,窺伺,四處走動之類的事情。她貼在門邊竊聽;從鑰匙孔中偷看;在屋子裏或床鋪上胡亂翻尋;捕食似的,一聞到又有獵物的氣味,便為莫名的激奮所驅使,沿着樓梯跑上跑下。這種警覺,這種伴有好奇心理的關切,使她從過去麻木愚鈍,毫無生氣的外殼裏逐漸衍化出可以說是活生生的人,鄰居們都感到驚訝,剋蕾申琪一下子變得喜歡與人交往,跟女僕們閑聊,笨拙地和郵差開玩笑,同那些女店員議論旁人。而且,一天晚上,院子裏熄燈以後,住在她屋子對面的幾個女傭聽到從那個平時早就沒有聲息的窗子裏響起奇怪的嗡嗡聲。原來是剋蕾申琪生硬地用壓低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在唱一支阿爾卑斯山區牧女傍晚在草地上唱的歌,支離破碎的音調經過久置不用的雙唇走了板,從屋子裏艱難而不順暢地傳出無甚抑揚頓挫的樂麯。但無論怎樣,聽起來總還是不可思議地感人和奇特。從童年到現在,剋蕾申琪第一次又開口歌唱,空逝的歲月留下一片幽暗,不斷卡住的歌聲從中冉冉升入光明,不知怎地竟能打動人們的心。
    這個崇拜男主人的女僕發生這一令人驚奇的變化,原是男爵無意間造成的,對此他本人卻極少覺察。有誰會回頭去看自己的影子呢?人們感覺到它忠實而沉默地尾隨着自己的腳步,有時急匆匆地在身前滑行,像一個還沒有意識到的願望。但是人們很少會花力氣去細看這相似而走樣的形影,認出那扭麯的圖像便是自己本人!男爵在剋蕾申琪身上僅僅註意到:她時刻準備着服侍他,難得開口,牢靠,忠心耿耿到了捨己的程度。而正因為她緘口不言,在所有敏感場合都很有分寸,所以使他覺得特別稱心如意。有時他隨便地像撫弄一條狗似的給她戴戴高帽子,偶爾也對她開開玩笑,豁達大度地掐一下她的耳垂,給她一張鈔票或戲票——這些對他來說都是漫不經心從背心小口袋裏掏出來的零碎兒,可是在她看來卻全是聖物,她總懷着肅然起敬的心情,把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裏。慢慢地,他不再避開她,心裏想什麽時就說出聲來,甚至把一些復雜的事情也交給她去辦理——他愈表現出信得過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種以奇特的方式嗅聞、搜尋,追蹤的本能逐漸顯示出來,她像打獵一樣跟着窺探他的每一個意願。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從自己的軀體轉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來觀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來傾聽一切,在近乎放蕩的熱情推動下,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樂趣和歡心。每逢新來的女郎踏進門檻,她便笑容滿面。要是他夜晚歸來身邊沒有嬌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悵然若失,猶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過去那麽昏聵的頭腦現在運轉起來靈活而急遽,就像往日衹有一雙手才能達到這種程度那樣。她的眼睛裏閃耀着前所未有的警覺的光芒,一個人在這頭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幹活牲口身上蘇醒了——一個人,陰鬱、深沉,狡猾而危險,沉思而專註,好動而詭詐。
    有一次,男爵回傢比較早,驚訝地在過道裏站住。從這個平時總是默不作聲的女僕的廚房門後面,不是傳來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聲嗎?這時,勒波雷拉已經閃身出了這扇半開的門,尷尬地在圍裙上擦着雙手,顯得厚顔而又窘迫。“請您原諒,老爺,”她說道,目光在地板上掃來掃去,“是糕點師傅的女兒在這兒……這妞兒很漂亮……她很想認識老爺您。”男爵覺得意外,擡起了目光,既對她這種放肆的親昵感到惱火,又對她這種拉纖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時不知如何纔是。最後,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他說:“帶她來讓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語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邊。這個模樣俊俏,頭髮金黃的十六歲的女孩,漲紅了臉,哧哧地笑着,被女僕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從門裏走出來,又笨拙地轉身避開同這個瀟灑的男人打照面,事實上她從對面鋪子裏時常帶着近乎天真的欽佩心情註視過他。男爵看她長得俏麗,建議到他屋子裏一起喝茶。這姑娘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朝剋蕾申琪轉過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進了廚房。這個被誘上鈎的女孩衹好紅着臉,好奇而激動地接受了這危險的邀請。
    然而,習性無飛躍:雖然在紊亂,失常的激情驅動下,從這個生硬、遲鈍的人心裏多少産生出某種精神活力。但是剋蕾申琪新近學會的思考方式視野狹窄,還是未能超越最為直接的因由,在這一點上依然與動物衹顧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樣喜愛主人,無微不至地伺候他。剋蕾申琪沉浸於這種狂熱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傢裏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裏捏着一封信,暴躁而氣惱地走進屋子。他告訴她,把傢裏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從療養院回來。這時,剋蕾申琪猶如當頭挨了晴天霹靂似的,臉色灰白,吃驚地張着嘴巴站在那裏。這個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進她的心窩。她呆呆地望着,衹是呆呆地望着,仿佛沒有聽懂。這落地雷將她的臉孔撕得如此不成樣子,如此可怕,連男爵也覺得不能不說一句輕鬆的話來寬慰她:“我看,你也不高興,申琪。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張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馬上又微微顫動起來。從體內深處,仿佛從內臟裏面,慢慢升上來一陣劇烈的痙攣,逐漸使剛纔還是煞白的臉頰泛出了暗紅色。某種東西非常緩慢地,隨着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來,直往上冒。由於她使勁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頭抖動不已。它終於升到了上面,低沉地從咬得格格作響的牙齒縫中迸出來:“總……總……會……總會有辦法的。”
    這句話冷酷地衝口而出,猶如一顆致命的槍彈。在激烈地發泄以後,她那扭麯的臉孔好像壓扁了似的,顯出非常惡毒的,陰沉的鐵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驚,詫異地往後退縮。但剋蕾申琪馬上又轉過身去,開始拼命使勁清刷銅質研鉢,簡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樣。
    隨着男爵夫人的歸來,風暴又侵襲整座宅院,將一扇扇房門碰得乒乓作響,粗暴地穿過一間間房子,像穿堂風一樣吹散了傢裏歡樂安逸的氣氛。也許是因為這個丈夫有外遇的女人聽到鄰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從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濫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權利;也許是因為他迎接她的時候那種緊張的神色,毫不掩飾的厭煩表情使她感到惱火——總之在療養院裏呆了兩個月,對她綳得快要斷掉的神經沒有什麽幫助。她不時發作啼泣痙攣,間或進行威脅和大吵大鬧。彼此之間的關係日漸惡化。一連幾個星期,男爵還是一派男子漢氣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禮讓對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責駡。每當她以離婚或給她父母寫信相威脅時,他便顧左右而言他,拿空話敷衍她。然而,正是這種無情而沉着的冷漠,使這個抑鬱寡歡,為敵意所包圍的女人越來越深地陷入煩躁易怒的情緒之中。
    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來。然而,現在這種沉默已變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測。女主人抵達傢門時,她執拗地留在廚房裏,最後被喊了出來,還是避而不嚮回來的夫人問好。她倔強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裏,不管問她什麽,回答起來總是沒有好聲氣,使不耐煩的女主人很快就轉身不理睬她。但這時剋蕾申琪卻朝不知就裏的夫人投去僅有的一瞥,將積聚的全部仇恨註入她的後背。夫人歸傢,使她覺得無理地被掏走了她的占有感,縱情享受過的奴僕地位帶給她的樂趣遭到毀壞,她又給推到廚房裏面和鍋竈旁邊,聽來親切的勒波雷拉這個名字也被剝奪,這是因為男爵要謹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對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時由於令人厭惡的爭吵被弄得疲憊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點安慰,他想發泄悶氣,便溜進廚房來找她,坐到一張小板凳上,衹是為了嘆一口氣,說:“我可受不啦!”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於心情太激動躲避到她這裏來,這樣的時刻帶給勒波雷拉以極度的幸福,她從來不敢出聲回答或安慰,衹是默默地坐在那裏沉思,偶爾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擡起目光,露出諦聽的神情。這種無言的關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離開廚房後,那暴怒時出現的皺紋又立刻嚮上延伸到她的額頭。她那粗重的雙手捶擊聽任宰割的肉塊,仿佛要把激憤敲打進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盞刀叉,好像要把惱恨搓得粉碎一樣。
    夫人歸來造成的猶如烏雲密佈的沉悶局面終於雷雨驟至般爆發出來。一次又一次發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鬧,有一回男爵忍無可忍,一改像小學生那樣凡事低聲下氣無所謂的態度,猛然跳了起來,隨手把門哐啷一聲關上。“現在我可厭煩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個房間的窗子都給震得格格作響。他帶着滿腔怒火,臉孔通紅地衝出去,奔進廚房,對像綳緊在弓上的弦那樣顫抖着的剋蕾申琪說:“馬上給我收拾提箱,獵槍,我要打獵,去一個星期。在這個地獄裏,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個了結不可!”
    剋蕾申琪興奮地註視他:這樣,他又有了主人的氣概!於是一陣沙啞的笑聲從她的喉頭咕嚕咕嚕傳上來,她說:“老爺您可說對啦,非得有個了結不可。”她情緒激昂,打着哆嗦,從一個房間奔到另外一個房間,飛快地從櫃子裏,桌子上找齊各樣物件拾掇好。這個粗魯的人每一根神經都因緊張、情急而震顫。她親手把提箱和獵槍拿下去放在車子裏,可是當男爵想找一句話,對她這樣熱心嚮她道謝的時候,卻吃了一驚,連忙收回了目光,因為這時她那緊閉着雙唇的嘴角又浮現出陰鷙的笑意,這副模樣曾一再使他感到驚駭。他不由得想起收攏利爪,蓄勢出襲的野獸。但是剋蕾申琪馬上又彎下身子,用嘶啞的聲音,帶着可以說沒上沒下的親近口氣,低聲說道:“老爺您去就是,這裏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三天以後,一封加急電報把男爵從獵區催回。他的一個同輩親戚在火車站接他。男爵心神不安,一眼就看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難辦的事情,因為這位親戚的眼神流露出緊張的慌亂。對方說了幾句作為鋪墊,免得他一下子受不了,然後告訴他:早上發現他的夫人已經死在床上,整間屋子都彌漫着燈用煤氣。親戚說,遺憾的是:這不可能是偶然不小心造成的意外事件,因為現在已是五月,早就不用煤氣爐了。從這輕生者頭天晚上服了佛羅那這一點可以看出自殺意圖。此外,還有廚娘剋蕾申琪的證詞,說那天晚上衹有她一個人留在傢宅裏,曾經聽見輕生的女主人夜裏還走到前廳去,看來是有意打開已經關嚴實的貯氣器。根據這一陳述,請來的法醫也排除了任何偶發事件,把這件事作自殺記錄在案。
    男爵開始發抖,在他的親戚談到剋蕾申琪的證言時,他突然覺得兩手的血液變涼,一個令人難受,反感的思緒像作嘔的感覺一樣在他的心頭泛起。但他竭力把這種正在形成的,令人痛苦的感覺壓抑下去,由他那位親戚帶他進了屋子。屍體已經搬走。在客廳裏,他的親戚們正在等候他,露出憂鬱而懷有敵意的神情:他們的慰問聽起未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帶着多少有些加重的責難口氣,他們說,他們不能不告訴他:這件“醜事”不幸已無法遮掩,因為那個女僕一早就衝出去,跑到露天台階上尖聲大叫:“夫人自殺啦!”他們還說,由於——鋒利的刀刃又一次冷酷地對着他——議論紛紛,令人難堪地引發了公衆的好奇心理,他們衹得安排好不聲不響地安葬她。男爵愀然不樂,心亂如麻地聽着,在這當中有一次不由自主地朝那扇上了鎖,通嚮臥室的房門看去,接着又膽怯地垂下目光。那說不清的思緒在他的心裏翻騰不已,使他感到痛苦。他要把它想個透,可是那些惡意的空話攪擾了他。親戚們發着牢騷,絮聒不休,圍在他身邊又站了半個鐘頭,然後纔一個一個地走開。男爵獨自留在這間半暗的空屋子裏,像挨了沉重的打擊在哆嗦。他感到額頭漲痛,關節乏力。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他嚇了一跳說道。緊接着從身後傳來遲疑的腳步聲,一種生硬的、躡手躡腳的、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作響的腳步聲,他熟悉它。驀地,他感到一陣恐懼,覺得頸椎好像用蠃釘給固定住一樣,同時一陣寒戰從兩鬢的皮膚往下一直傳到膝蓋。他想轉過身去,可是肌肉不聽使喚。就這樣他站在屋子中央,渾身顫抖,發不出聲音,垂落的兩衹手僵直如同石頭。但同時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樣內疚地站着看起來多麽懦弱哇。然而,再怎麽用力也是白費,肌肉不受他控製了。這時,身後的聲音非常沉着地,以絲毫不動感情,完全就事論事的平平實實的語氣問他:“我衹想問一聲,老爺您在傢裏還是在外面進餐?”男爵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現在那種冰冷的感覺已經已經透進了胸腔往下滲。他三次張口都說不出話,最後總算出了一句:“不吃,我現在不吃什麽。”接着,那腳步聲啪嗒啪嗒地出去了。他不敢回過身去。突然,僵硬的感覺消失了:一陣惡心,也許是一陣痙攣震動了全身。他猛地一跳,到了門邊,哆嗦着把鑰匙轉了一下,免得那腳步聲,那像幽靈一樣跟隨着他的、令人憎惡的腳步聲再一次來到他的身邊。然後,他往椅子一靠,希望把一個不願意去思忖的想法硬壓下去,但它卻一再像蝸牛那樣冷冰冰、粘糊糊地從他心頭冒上來。而且這個老要冒上來,捕捉它又令他惡心的想法,這個無法擺脫,粘住不去。令人厭惡的想法,浸透了他的整個感覺,始終把他纏住,在整整一個不眠之夜。在此後的分分秒秒,甚至於在葬禮上,當他身穿喪服,默然站在靈柩前頭的時候,這個想法都始終纏住他。
    安葬以後那天,男爵匆匆離開了這座城市。現在,所有的面孔都教他太難忍受了。在人們表示關心的同時,他們的眼睛裏——是他自己這麽想?——都帶有引人註目的觀察的或者像審判異端一樣追根究底的目光。而且,即使是無生命的物件也仿佛以兇狠,難的語言在說話。住宅裏的,特別是似乎一切都還留有令人作嘔的煤氣味道的臥室裏的每一件傢具,每當他不自覺地旋開門上把手時,都好像要把他推開似的。而他過去所信賴的女僕那種滿在不乎、冷酷無情的淡漠態度則造成了他在睡夢中和清醒時最難忍受的心理壓力。她在這所空寂的住宅裏四處走動,仿佛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自從那位親戚在火車站提到她的名字那個瞬間起,每次同她遇見,男爵都不寒而慄。衹要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一種逃命時那種緊張慌亂的感覺便嚮他襲來。他不想再看到,不能再忍受那種趿拉着鞋子走路。顯得漠不關心的步態,那種冷淡、沉默而泰然自若的神情,衹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吱吱嘎嘎的聲音,沾着垢膩的頭髮,麻木、野蠻,殘忍而冷酷的心性,他就要作嘔。而在他的憤恨裏面也夾雜着對自己的憤恨,恨自己沒有力量像硬把繩索拉斷那樣打碎卡住他咽喉的枷鎖。因此,他衹看到一條出路,就是:出逃。他暗地裏收拾行裝,沒有對她說一句話,衹留下一張匆匆寫就的字條,說他到剋恩滕找幾個朋友了。
    男爵整個夏天都呆在外面,有一回,為了處理遺産,人們催他返回維也納,他寧可悄悄地回來,住在旅館裏,根本不告訴死守在宅子裏的報喪鳥般的女僕。剋蕾申琪並不知道他已回來,因為她不同別人交談。她無所事事,陰沉得像一隻貓頭鷹,整天呆坐在廚房裏,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周去一次教堂,而去兩次。她從男爵的律師手上接下要辦的事和結算的錢,但他本人卻音訊杳然。他不寫信,也不讓人傳話。就這樣,她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等待。她的臉孔顯得越來越嚴酷,越來越幹癟,她的動作變得呆滯。這樣,等待又等待,她在令人費解的僵化狀態中度過了許多個星期。
    可是到了秋天,緊急待辦的事務不允許男爵再延長度假的時間了。他不能不回自己的傢,到了宅院門檻旁邊,他猶豫地站住了。同密友們一起過了兩個月,好多事情他幾乎已經淡忘。——可是現在,他又要朝那個惡魔,朝那個可能的共犯親身迎面走去。他又有了原來的壓抑的、引起惡心的抽搐感覺。他越來越慢地登上臺階,覺得每上一級,那衹無形的手也更高地伸嚮他的咽喉。最後,他必須使勁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迫使僵硬的手指在鎖孔中轉動鑰匙。
    剋蕾申琪一聽見鎖孔中鑰匙轉動的嘎啦聲,便驚異地從廚房裏奔跑出來。她見到了他的時候,臉色發白呆立了一下,隨即好像把身子縮成一團似的,彎腰去拿他放下的手提包。但是她忘了說一句迎接他的話。他也沒有開口。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拿到他的屋子裏,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面。他默默地朝窗外看去,等待着,直到她離開他的房間。隨後,他急促地把房門鑰匙轉了一下。
    隔了幾個月以後,她第一次迎接他的情形就是這樣。
    剋蕾申琪在等待。同樣,男爵也在等待,看看見到她時那種痙攣般的極度恐懼心理會不會消退。但是情況不見好轉。還在他看到她之前,衹要一聽見從外面過道上傳來她的腳步聲,這種不快的感覺便顫動着從他心裏升騰上來。他不進早餐,每天清晨不對她說一句話便匆匆離開傢,在外面一直呆到深夜,衹是為了避免見到她。那不多幾件他非找她去辦不可的事,他也側着身子吩咐她。與這個幽靈一起呼吸同一所房子裏的空氣,使他感到好像喉嚨給扼住了一樣。
    在這當中,剋蕾申琪整天默默無言地坐在板凳上。她不再為自己煮飯燒菜。任何食物她都感到厭惡。每一個人她都避開。她衹是坐着,目光畏怯地等待主人的第一次唿哨聲,猶如一條知道自己闖禍挨了打的狗。她那遲鈍的感覺不能確切地體會出這是怎麽一回事,僅僅理解到她的神明和主人在回避她,不再需要她,衹有這個認識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男爵歸來的第三天,響起了門鈴聲。一個頭髮花白,沉靜的男人站在門外,臉孔颳得很幹淨,手裏提着一隻箱子。剋蕾申琪想趕走他,可是來人卻堅持說,他是新來的男僕,主人叫他十點鐘來,請她給通報一下。剋蕾申琪的面色變得煞白,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張開的手指舉着僵在那裏。隨後,這衹手如同被子彈擊穿的鳥似的掉了下來。“您自己進去吧。”她粗魯地對這個感到驚訝的男人說,朝着廚房轉過身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男僕留下來了。從這天起,主人一句活都不必再對她說了,有什麽吩咐都通過這個沉靜的老男僕去轉告她。傢裏的事她全不瞭解,一切都像波浪漫過石塊一樣冷冰冰地在她身邊流逝。
    這種壓抑的氣氛持續了兩個星期,像一場病似的銷蝕着剋蕾申琪。她的臉孔變得尖削而有了棱角,兩鬢的頭髮一下子泛出了灰白。她的動作完全僵化。她幾乎總是默默無言地坐在板凳上,宛如一截木塊,無神的眼睛呆望着冷寂的窗子。可是她一幹起活來,便氣衝衝地,如同勃然大怒一般粗暴。
    這樣過去了兩個星期,有一次,男僕特地來到主人的房間。男爵看他拘謹地候在一旁,便知道有什麽特別的事情要嚮他稟告。男僕看不起剋蕾申琪,管她叫:“蒂羅爾蠢貨”。他曾經表示過不滿,說她性情乖戾,建議將她辭退。然而,不知怎地男爵感到尷尬,當時便裝作沒有聽見,男僕鞠了一個躬,也就退了下去。可是這次他卻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露出異樣的,可以說是發窘的神情,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出來:“老爺您可別見笑,我……我不得不……確實是我不得不說……我怕她。這個不可捉摸的刁鑽的東西教我受不了啦。老爺您完全不瞭解,這娘兒們呆在傢裏該有多危險哪。”
    男爵給提醒了,不禁吃了一驚。他問男僕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問他這麽說是想怎麽樣。這時男僕又把自己的看法講得緩和一些。他說,他當然談不出什麽確鑿的事實,可就有那麽一種感覺,覺得這個女人像一頭髮怒的野獸——總之,她很可能加害於人。昨天,當男僕轉過身去,叫她做一件事的時候,驀地瞥見一種眼神——當然,不能說這眼神怎麽怎麽,可是給他的印象是:好像她要猛撲過去卡住他的喉嚨似的。從那個瞬間起,他就怕她了,甚至不敢吃她做的飯菜。“老爺您完全不瞭解,”男僕最後稟報說,“這娘兒們可危險哪。她一言不發,不動聲色,可我看哪,殺人的事她都幹得出來。”男爵嚇了一跳,飛快地看了控訴者一眼。莫非他聽到了確實的情況?難道有什麽疑點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開始哆嗦,連忙把雪茄放下,免得擡手時把指頭的抖動暴露出來。可是老男僕的臉部表情卻非常自然——不可能,他不可能瞭解到什麽,男爵猶豫不决。隨後,他突然把自己的意願集中到一點,打定了主意,說:“再等一等吧。可是,如果她再對你不好,就說我辭退她。”
    男僕嚮他鞠躬,男爵覺得如釋重負,往椅背上靠去。每次記起這個居心叵測的女僕,都使他整天悶悶不樂。他想,這事最好是在自己走開的時候了結,也許在聖誕節——想到可望解脫,心裏就感到舒暢,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呀,這樣最好,在聖誕節,趁我外出的時候了結。
    可就在第二天,他餐後一進房間,便聽見有人敲門。他漫不經心地從報紙上擡起目光,咕噥道:“進來!”這時,那討厭、生硬,他在睡夢中老是聽見的趿拉着鞋子走路啪嗒啪嗒響的腳步聲馬上就移近了。他驚跳起來,那張僵化的臉孔非常蒼白消瘦,像一個骷髏頭安放在於癟、齷齪的軀體上晃動,當他看到這個自作自受的可憐蟲低聲下氣在地毯的邊緣站住時,一絲絲同情滲進了恐懼之中。為了掩飾茫然發呆的神情,他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唔,剋蕾申琪,什麽事?”他問道。可是話一出口,語氣卻並不像本意表示的那樣和藹可親。與他的意志相反,這樣一問,聽起來好像在斥逐和生氣。
    剋蕾申琪一動不動,她凝視着地毯。終於,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人用腳踹開嘎啦嘎啦地響似的,她急促地說道:“那個男傭人已經通知辭退我。他說,是老爺您不要我了。”
    男爵感到尷尬,站了起來。他沒有料到事情來得這麽快。他開始結結巴巴東拉西扯,意思是說,也不是就這麽頂真,可她得盡量同別的僕人好好相處,還講了諸如此類湊巧隨口說出的一些話。
    但是剋蕾申琪依然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緊盯着地毯,拱起肩膀,怨恨而固執地低着頭,犟得像公牛。他好聲好聲他說出這一大堆話,她全聽不進去,衹是等着他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而他對自己在這兒面對一個僕人硬要扮演勸說者的可鄙角色終於感到有點厭煩。他已舌敝唇焦,便不再說話。但剋蕾申琪還是那樣執拗而沉默。最後,她笨拙,艱難地開了口:“我衹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您自己吩咐安東,叫他辭退我?”
    她激動地說出這一句話,顯得生硬,不滿和粗暴。而神經已經受到了刺激的男爵聽到她這麽說,像被撞了一下。是對他威脅嗎?是嚮他挑釁嗎?他心裏的懦怯、同情一下子被消散掉。幾個星期以來積聚的憎恨和厭惡再也抑製不住,互相交織在一起,連同那個總得了結此事的意願。突然,他換上完全不同的語調,以那種在部裏學來的冷靜而實在的態度,淡漠地確認,是的,是的,是這樣,確實是自己叫男僕處理所有的傢務事。他本人當然希望她能好自為之。他自己也沒法收回辭退的通知。但是,如果她仍然不能同男僕和睦相處,那他也衹好不指望她幫忙了。
    男爵有力地集中了全部意志,不可動搖地下定了决心,面對任何含蓄的暗示或親近毫不畏縮。他在說最後幾句話時,目光直逼主觀認定的威脅者,註視着她。
    這時候,剋蕾申琪畏怯地從地板上擡起眼睛,但流露出來的衹是這樣的目光,好像一頭被擊中內臟的野獸,看出一群獵犬就在自己面前從樹叢中竄出來。“我謝謝啦……”她還是勉強說出了口,聲音非常虛弱,“我走了……我不想給老爺您再添麻煩了……”
    接着,她緩慢地,沒有回頭,趿拉着鞋於,垂下肩膀,踏着僵硬、笨拙的步子走出房門。
    晚上,男爵看歌劇回來,在書桌上伸手去取送來的信件,發現一個異樣的方形物件。藉着亮起來的燈光,他認出這是一隻土氣的木雕小箱子。小木箱沒有上鎖,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剋蕾申琪曾經從他手上接過去的所有零碎兒:那幾張打獵卡、兩張戲票、一隻銀環、一整疊長方形的鈔票,當中夾着一張二十年前在蒂羅爾拍的快照。在相片上,顯然由於閃光而受驚,她的眼睛流露出和幾個鐘頭前告別時完全一樣的那種被擊中、被痛打後的神情。
    男爵為難地把木箱推到一邊,走出去問男僕,剋蕾申琪的這些東西放在他的書桌上做什麽。男僕馬上說由他去把這個對頭叫來,要她講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可是無論在廚房裏,還是在其他任何一間房子裏都找不到剋蕾申琪。第二天,警方發出通告,說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從多瑙河橋上跳下自殺。這時候,主僕倆也就沒有必要再去打聽勒波雷拉躲到哪裏去的事了。
  下面這些記述,是在男爵弗利特立希·米歇爾·馮·R的寫字檯裏發現的,封成一小包。……
    男爵這人,一九一四年秋在奧地利某竜騎兵團當後備役中尉時,已在拉瓦如斯卡戰役中陣亡了。他傢裏人隨便翻了翻這些文字,就根據標題推斷這是他們親人的文學習作,於是把這些記述交我審閱,並由我來决定發表事宜。我本人可絶不認為這些文字是虛構的小說,而認為這是陣亡者的真實經歷,每個細節都是實有其事的經歷。於是我發表了他這篇靈魂的自白,沒作任何改動和補充,衹是略去了姓名。
    今天早晨我忽然心血來潮,想到要為自己把那個奇妙的夜晚的經歷寫下來,以便在尋出本來順序的過程中,縱覽這整個事件。從這倏忽而來的瞬間起,我就有了一種不可言傳的急促感,要為我自己將這件怪事形諸文字,儘管我擔心,即便大致地勾出這~經過的奇特之處也難於胜任。我沒一點什麽藝術才華,在文學方面毫無素養,除寫過幾篇近乎遊戲的文章以外,從來沒想過要在作傢生涯中一試身手。比如說,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了對接履而來的外界事物以及它們同時反映出來的內藴作出安排,是否有一種可以學到的特殊技巧。我問自己,我是否能夠總是達意於確切的詞藻,遣詞於確切的含義,並且求得我一嚮閱讀真正的小說傢作品時無意中感到的這兩者的協調。然而,我寫下這些文字衹是為了我自己;能勉強表述得叫我自己明白的事情,是否能叫別人明白,這些文字是毫無把握的。對於無休無止地令我惦念的每一事物,使我在痛苦翻騰中激動的每一事物,這些文字衹不過試着用一定的見解能最終將它們了結,固定,使之展現在我面前,讓我從各個方面去把握它們而已。
    這件事,我不曾跟任何朋友講過,這是因為我覺得,我不可能使他們瞭解這事的深意;
    再說,為這樣一件偶然的事情而如此神馳魄蕩,魂牽夢京,我也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這整個事件本來衹是一段小小的經歷。不過,當我現在寫下“小小的”這個詞時,我立刻就註意到,寫作時,要從確切的分量上來選擇詞彙,對生手來說多麽睏難。這麽個簡單之至的詞兒,都擺不脫雙重意義和造成誤解的可能性。因為當我稱這番經歷衹是小小的時,我的意思當然是相對的,是對那些轟轟烈烈的戲劇性的事件,同全體人民及其命運相關的事件而言;另一方面,我是就時間而言,因為全部經過衹有緊緊湊湊六個鐘頭,沒有擴展到更大的範圍中去。
    然而,對於我,這一般來說意義不大、無關緊要的小小的經歷,卻是如此豐富,以致在那個奇幻的夜過去四個月之後的今天,我還為它激動,還不得不振起整個心力來把它按捺在胸口之內。每日每時我都重溫着它所有的細節,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事成了我~生的轉折點。
    我的言行,全都無意中被它所左右。我的思想,衹是忙於反反復復地重溫這突發事件.並在這重溫中證實我沒有忘記。而且,十分鐘前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我還沒有明確地意想到的,現在也一下子豁然開朗了:我現在要為自己寫下這番經歷,使之確定不移地、而且似乎是如實地固定在我面前,那衹是為了在感覺中再次去回味它,同時去意會它。前面我說,我寫這件事是想要了給它,這是完全錯誤的,很不真實的;相反,我衹是想叫這匆匆經歷的事情更栩栩如生,帶着體溫和呼吸待在我旁邊,讓我能永遠永遠去擁抱它。啊,對於那個鬱悶的下午,那個奇幻的夜晚,哪怕是其間的一秒鐘我也不擔心會忘記。要在回憶中一步一步走回那幾個鐘頭的路程去,我用不着標識,用不着里程碑。白天黑夜的每時每刻,我都像夢遊人一樣,重新找到那個境地去,並且衹是用心靈所具有的那種慧眼,而不是用衰弱的記憶力,去觀察其中的每個細節。那舒緑如春的景色中的每片樹葉,我在這裏也能畢肖地把它們的輪廓描到紙上去。現在在秋天,我還異常親切地聞到慄子花溫柔的粉香。如果我現在還來描繪那幾個鐘頭,那麽,這樣做不是出於要甩脫它的恐懼,而是出於要喚回它的歡樂。現在要精確地挨次來描述那次夜行,為了保持次序,我必須剋製自己,因為總是有一種亢奮之情在我心頭噴涌,使我幾乎不能去想那些細節,因為總是有一種醉意攫住我,我必須堵住回憶中一個接一個的畫面,纔使它們不至交瀉成一片雜色的煙霧。我還一直帶着火樣的激情,在經歷着那種經歷,那個日子——一九一三年的六月七號,因為那天中午我叫來了一輛馬車……
    不過我感到又得打住了,因為我又吃驚地看出來一個單詞的多義性。現在,當我必須從關聯中來講述事情的時候,我這纔註意到,對這種裝置成圓球形的東西,既要把它理解成滾動的傢什,又要把它理解成活蹦亂跳的人,這有多睏沙。剛纔我寫下了一個“我”,我說了,我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中午叫來了一輛馬車。可是,這個字眼就不明確,因為那個時候的那個我,六月七號的那個我,早已不存在了,雖然纔過去四個月,雖然我就住在那個舊我的居室裏,拿着他的筆在他的寫字檯旁用他自己的手在書寫着。正是由於那次經歷,我同那個舊我完全斷絶了。現在,我很陌生很冷淡地從身外看着他。我能夠描述他,像對一個遊侶,一個同伴,一個朋友。我瞭解他許多事情,瞭解他的品性,然而我卻完全不再是那個人了。
    我能夠談論他,指責他,品評他,但完全感覺不到,他曾經一度是屬於我的。
    曾經是我的那個人,作為少數,從他那個社會階級的大多數中徹徹底底分離出來了。在維也納我們這些人中間,那個階級,慣常都是特別地用“上流社會”來標示的。這不是由於特別以此為榮,而完全是由於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歲了。在我剛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給我留下了一筆財産,這筆錢夠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尋職謀生的事。於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個當時心裏很不踏實的决定。這就是說,父母的財産作為唯一的遺産落到我手裏,就是我突然失業也能保障我獨立生活,甚至於滿足我放縱,以致奢侈的願望,這時,我剛好完成大學學業,正要選擇我未來的職業。由於我的家庭關係,由於我早已表現出對穩步上升和靜觀內省的生活的嚮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國務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動我,所以我决定,先對生活觀望等待幾年,直到它終於慫恿我為自己去尋得施加影響的場所時再說。於是我就在觀望和等待中待着,因為我沒什麽特殊的追求,所以在願望的狹小圈子裏我事事如意。維也納,這溫柔淫靡的城市,它獨一無二地熏染出來的閑遊、無所事事的閑看、鑒賞藝術珍品和談論生活目的的雅興,使我完全忘了切實行動的打算。我這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於功名的年輕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賭博、打獵,緊張而無害;時而旅行,時而郊遊,有規律地更迭輪換。很快,我開始把這種靜觀默想的傾嚮越來越跟練達審慎和對藝術的愛好交織起來。我搜集罕見的玻璃器皿。這不是出於什麽歡樂,更很少是出於內心的熱情,而衹是要在一種無需努力的活動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識。我用意大利巴洛剋雕樓的特殊方式裝飾寓所,挂着卡納勒托風格的風景畫。這些畫,或是從舊貨商那裏收集來的,或是充滿着好奇獵異而卻無害的緊張,在拍賣場上購得的。我帶着腐好,而且總是帶着趣味幹這類事。
    聽優美的音樂,參觀當代畫傢的畫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無成就,但我也帶着一種隱秘的收藏癲,就是說,反正是不動心。這在我的生涯中也積攢了許多寶貴的值得回憶的時刻,而且我在這方面還慢慢地由純粹的鑒賞傢成了精通的行傢。總之,使我愉快地排適時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豐滿的事情,我經歷了許多。我開始越來越愛上有閱歷而同時又毫不頽喪的青年人那種冷淡舒適的生活境界了。我差不多沒什麽新的要求了,因為在我生涯的無風的天地裏,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發展成一種歡樂。一條選購得當的領帶,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書,一次乘車出遊,或跟一個女人待一個鐘頭,都會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愜意的是,我這種生活方式,就像無可挑剔的英國禮服一樣,一點兒也不使社會感到驚異。我相信,人們覺得我是個平易近人的人物。我為人所愛慕,為人所樂見,認識我的絶大多數人,都稱我是幸福的人。
    不過,我現在力圖想象出來的當時那個人,他是不是跟別人一樣看法,也自認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這是因為,當我從那種經歷中要求各種感受都具有完美充實的意義時,我便覺得對往事的回顧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過,我可以確定地說,那個時候,我絶沒有感到不幸福。確實,我的願望幾乎沒有不實現的,我對生活的要求幾乎沒有得不到滿足的。然而,當我已經習慣了,從命運那裏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並不由此而嚮它要求更多的東西時,正是這,逐漸孕育出了某種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氣。那時,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間,我心中不自覺地激起欲望,願望不是本來意義上的願望,而衹是要去追求願望的那種願望,要求也不是本來意義上的要求,而衹是要去”追求更強烈、更不屈不撓、更野心勃勃、更不易滿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實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過高超的手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於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沒有阻力的情況下,我的生機萎縮了。我發現,我的追求越來越少、越來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覺中出現了一種麻木,以致我—一也許最好是這樣來表達——受着一種心靈萎靡無能的折磨,一種無力獲得生活激情的痛苦。通過各種細微的苗頭,我初步認識到這種欠缺了。我愕然想起:劇院裏,舉辦得頗為轟動的宴會上,我都越來越經常地缺席了;我訂購自己喜愛的圖書,但到後來,我連我都不戴開,就幾星期幾星期地撂在寫字檯上;儘管我還機械地繼續搜藏心愛的東西,購買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後來,我不再將它們分類,意外地獲得一件稀見的搜求已久的東西時,也並不特別使我高興。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處於過渡期的輕微的減退中,是在一個確切的時刻,我纔真切地意識到的。那個時刻我還清楚地想得起”來。那是在夏天——那已經是明顯地變得遲鈍、對任何新東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躍的吸引力了——當時我在維也納居留。我忽然收到一個女人從療養區來的信。我跟這女人保持親密的聯繫已經三年了,我甚至直率地認為,我在愛她。她情緒激動地給我寫了十四頁.說她這星期在那裏結識了一個男人,說那人變得對她至關重要,簡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說秋天她就要和那男子結婚,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結束,還說她回顧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日,並不後悔,而是感到幸福,說她會記着我,這憶想將作為她過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隨她進入新婚中去,說她希望我會諒解她這突如其來的决定。作了這番事務性的通知以後,這封情緒激動的信又過甚其詞地萬分感人地嚮我懇求,懇求我不要生她的氣,不要為這突然的拒絶而過分地難過,懇求我不要設法用強力去阻攔她,或是對自己做出什麽傻事來。字字行行越寫越激動,說要我一定找一個更稱心如意的,以尋得安慰,說要我立刻給她回信,因為她擔心我收到通知後的情況。結尾是用鉛筆寫的,寫得更是倉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諒我!”我讀着信,起先是對這消息感到吃驚,隨後,我把信通讀了一遍,再讀第二遍,讀罷我感到有點慚愧,慚愧剛一露頭,很快又揚作內心的驚恐。
    因為,那種強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認為不言而喻會有的,我心裏竟然連一點這樣的苗頭都沒有激起。我沒有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沒有生她的氣,甚至連閃念之間都沒有想到要狂暴地對待她,或者對待我自己。我這種冷漠的心情簡直太奇怪了,以致連我自己都感到驚愕。一個女人——她曾經陪伴我生活了幾年,她溫暖的身子曾經柔軟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長夜裏消失在我的呼吸裏,她就這樣拋棄了我,而我竟無動於衷,不去阻止,不設法去把她奪回來i‘一個女人憑着純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個真正的人不言而喻會有的一切心情,竟絲毫也沒有在我心裏出現。在這一瞬間,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我的心靈麻木已發展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閃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沒有立足之地,也沒有什麽把我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這種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屍化,儘管還沒有散發腐爛的臭氣,但在這一刻表露出來的木可救藥的呆滯和冷漠無情,就是實實在在的肉體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見的衰敗的先兆。
    這個事件以後,我就開始細心地觀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種值得註意的心靈僵化,像病人觀察自己的病情一樣。這以後不久,當我的一個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時候,我諦聽自己靈魂的深處,永遠失去了一個從兒時起就親近的人,我心裏是不是感到悲哀,是不是會有某種感情自覺地綳緊起來。但是毫無感應。我覺得身上像有什麽粘滯無神的東西,任何事情從那裏照過去的時候,都怎麽也照不進去。儘管我藉這個機會和這一類機會,硬逼着自己去感受點什麽,甚至於想用理智來說服自己,但從遲鈍的內心沒有得到回答。人們離我走開,婦女們來來去去,我都衹感到像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一樣。在我和直接呈現在我面前的東西之間,像窗玻璃把雨隔開一樣,總隔着一堵死氣沉沉的墻,一堵我沒有力量用意志去拆除的墻。
    儘管我現在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了,但這一認識並沒有使我産生切實的不安,因為我已經說過,就連和我切身相關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對痛苦我也沒多少感觸了。使我滿意的是,這種心靈的虧損從外表上很難覺察出來。這有點像男人陽萎,衹有在親見的一刻纔暴露出來。在宴會上,當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淡然冷漠時,我常常通過假裝的嘩衆取寵的激昂,通過像是自發的故作多情,作出某種姿態來進行掩飾。表面上,我繼續過着這種舒適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沒有去改變它的方向。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湊成了幾年。一天早晨照鏡子,我看到額角上有一條灰暗的皺紋。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個世界了。然而,別人稱之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過去了。因此,這種分手也就沒什麽特別難受的,因為我對自己的青春也沒有充分地愛過。而且我僵硬的感情,連對我自己也不理會。
    由於這種內心的惰性,我過的日子越來越千篇一律了,儘管在事務上、變故上有種種不同。它們一個挨一個排列着,沒有重點,像樹葉一樣生長凋落。我想再為自己描述下來的那個唯一的日子,也這樣平庸無責地開始了,沒有任何特殊性,沒有任何顯示內藴的標記。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我起得很遲。無意中泛起還是從兒童時代起、從上學的時候起就有的過星期天的感覺,我洗了一個澡,看看報,翻翻書,然後,夏季裏溫暖的白晝不請自來地鑽進我的屋子裏,吸引了我,我就去散步了。我照老習慣穿過柯爾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隨便同某個人簡單地說上幾句話,然後就到朋友那裏去進午餐。下午,我避開了一切約會,因為我特別喜歡星期天有幾個鐘頭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這幾個鐘頭,是完全屬於我興之所至的情緒,突如其來的舒適感或者心血來潮時的决定所有。後來,我從朋友傢裏出來,橫過指環街,舒心愜意地感受着陽光滿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飾使我看了高興起來。所有的人都顯得快活,各隨心意地眷戀着滿街花花緑緑的星期天的氣氛。許多各別的事物使我感到驚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間鋪天蓋地一片新緑的樹叢。雖然我幾乎每天都走過這裏,但這星期天的熙來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如一種奇景,不由得使我産生了對濃緑、明麗和絢爛的渴望。我帶點好奇心想起了郊外的遊藝場,想起了在這春末夏初的時節,那裏的大樹,在車輛風馳電掣的林蔭道上,像魁偉的緑衣侍從一樣,站立在左右兩旁,一動不動地,嚮那些盛裝豔服的人們,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嚮這一閃念的願望讓步了,習慣地叫住了一路嚮我駛來的頭一輛馬車。在回答車夫的提問時,我指示他直奔遊藝場。“看賽馬,男爵先生,是不是?”他恭順解事地問我。我這纔想起來,今天是上流社會的人土非常欣賞的賽馬日,是每年~度大賽馬的預習,是全維也納的上流人士雲集的日子。上車的時候,我想到,幾年前,我要是能把這個日子錯過,忘記,那纔奇怪呢!像病人在顛簸中感覺到自己的傷痛之處一樣,這種忘性大,又使我感覺到了把我毀了的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我到達的時候,林蔭道上差不多已經空了。賽馬必定早已開始,因為本該有的那種氣象萬千的車飛馬跑不見了,衹剩零零落落的幾輛馬車,蹄聲哨略,急匆匆地跑過來,好像要搶回誤了的時間。車夫從馬夫座上轉過身來,問我是不是該緊跑。我卻吩咐他讓馬走穩,因為遲到木遲到我根本不在乎。把準時趕到還真當回事的時候,我看賽馬看得太多了,見參加賽馬的人見得也太經常了。再說,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去感受藍色空氣輕柔的吹拂,更恬靜地去觀賞美麗的、枝葉廣覆的慄子樹,像在船甲板上去觀賞大海一樣,這更適合我懶散的心情。有時,慄子樹拋出幾片花瓣,去跟溫暖宜人的風逗趣,於是風就輕輕地將花瓣揚起,旋動,然後再讓它們劃一道白光落到林蔭道上。這樣隨車搖曳,閉起眼睛去尋味春天,像長了翅膀一樣飄忽,不感到一點緊張,這真是舒坦。車在快活宛入口處停下時,我實在是感到遺憾。要是我還來得及反悔,隨車顛簸着再走下去,躲開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已經晚了,馬車已停在競賽場的前面。一陣隱約可聞的喧嘩聲嚮我襲來。聲音來自逐級升高的看臺那邊,像大海的回聲一樣低沉重濁。攢動的人群,發出像球一樣滾動的喧鬧,我沒顧上去看他們,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隘的城市裏,當人們從偏僻的小鬍同朝上到濱海大道去時,浩渺的海面濤聲隆隆,噴濺着昏暗的泡沫,還沒把人的目光引過去,人們就已感到帶鹹味的海風在頭頂尖厲地呼嘯,就已聽到低沉的轟隆聲。一場比賽一定是正在進行。可是從我這裏到如今賽馬正風馳電掣的那片草地中間,有一股像受到內在衝擊而搖擺的煙霧,五光十色,其聲隆隆:這是成群結隊的觀衆和賭徒。我沒法看到跑道,衹是從熱火朝天的反應,領略到競賽的場面。騎手們一定早已出發,由攪作一團而疏散開來,有幾個正在一起爭奪第一名,因為喊叫和激動的歡呼正從那邊的人群裏飄散過來:我看不見那些奔跑,但聽到人們正任喊亂叫。從人頭轉動的方向,我猜得出騎手和馬如今一定到達了橢圓形草地的頂端,正在折回來,因為整個混亂的人群,都朝着一個我看不見的焦點,越來越一致,越來越統一,像共用一個伸長的脖子。而從這放開的喉嚨裏,用千萬個被擠碎的單個的聲音,嗡嗡地,隆隆地,匯成浪花飛濺、越來越高的狂濤。這陣狂濤在升騰,在鼓涌,已充塞了整個的空間,直至冷漠的藍天。我盯着看幾個人的臉:這些臉像裏面抽筋一樣地扭動,眼睛愣着,閃閃發光,嘴唇咬緊,下巴貪婪地翹起來,鼻翼像馬一樣地翁動。清醒地觀察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到滑稽,感到可怕。一個男人站在我旁邊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臉本來應該是很俊的,現在他可是瘋了,被無形的妖魔迷住了。他舉起手杖朝空無所有的天空揮舞,像往前鞭趕什麽東西一樣。他整個身子——叫旁人看了說不出的好笑——興衝衝地跟着做疾馳的動作。他的腳後跟像踩着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手杖當馬鞭子,反反復復地朝空中揮着,左手則顫顫抖抖地嚷着一張白色的彩票。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滅火器朝匐然鼓涌、模模糊糊涌過去的潮水上面噴射。現在,一定是有幾匹馬在拐彎的地方擠作一團了,因為這隆隆聲一下聚成喊叫兩個、三個、四個各別人名的聲音,像廝殺吶喊一樣,一堆一難的人喊叫着、怒吼着。這一陣一陣的呼喊,就像拉動了入魔的氣門一樣。
    我置身在這發狂的吼叫聲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裏。那一刻我體驗到的東西,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講述出來。首先是對各種醜態感到可笑,對這種市井氣的起哄感到鄙視,當然還有其他我不樂意直說出來的東西,像對這種興奮、這種衝動、這種陷入狂熱的生命的某種稍許的妒羨。我想着,使得我這樣興奮,緊張得這樣地溫度上升,以致我渾身滾燙,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聲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筆錢能這樣惹動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迷住我,有任何東西,任何東西,能從我感情的遲鈍中把我刺激得這樣亢奮!就是對着一支突然扳上搶機的手槍,我的心所受到的衝擊,哪怕是被驚動一秒鐘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圍千千萬萬的人為一捧金錢打賭。而現在——定有一匹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為叫一個人名字的喊聲,現在正從騷亂中騰起,由千萬個聲音匯成越來越尖厲的一致的喊叫,像從綳得緊緊的弦上發出來,隨後就尖厲地一下斷了。開始奏樂了,人群一下分散開來、一輪結束,比賽揭曉了,緊張化成了頭暈目眩、疲乏了而還沒有盡興的激動。剛剛還情緒一團火熱的觀衆,分散成許多單個的人,跑着,笑着,說着,激動成瘋女人似的臉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靜的臉。曾經有一陣,比賽的混亂把千萬人熔成一個通紅的整體,如今又從中分解出聚攏來,散開去的社會群組,分解出一個個的人——我認識的人,嚮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氣地打量而我不認識的人。女人們互相鑒賞着她們的新服飾,男人們投出貪婪的目光。於是那種鄙俗的好奇心——對於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項特有的活動了——就開始擴展了,於是人們搜尋、計算、察看誰不在場,誰最高雅。所有這些人,剛剛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們社交活動的目的,究竟是這種閑逛的插麯,還是競賽本身,他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走過這嘈雜的人群中間,問好,答謝,舒適地呼吸着香水和高雅的氣味——籠罩着這五光十色、~片混雜的氣味。這正是我生活的氣氛。更可喜的是,來自遊藝場草地那邊,來自熏透了夏季溫暖的林間,那清爽的微風,有時一陣陣吹進這些人中間,像很褻調戲一樣地摸觸女人們潔白的薄紗。幾個熟人想和我攀談,美麗的女演員狄雅娜從一個包廂裏點頭邀請我,但我沒有走近誰。今天,我沒興趣跟這些鄙俗的人交談;以他們為鑒來照見我自己,這使我感到無聊。我衹想去把握那一場戲,去把握飄飄然的一個鐘頭以來那使人感官陶醉的興奮(因為對於心灰意懶的人來說,旁人處於興奮狀態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戲劇)。幾個漂亮女人走過去,我肆無忌憚地看着她們,但對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顫的乳房,我並沒有動心。
    當她們感覺到,被人從肉感方面來估量,被人肆無忌憚地透過衣服者時,那種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隱隱地發笑,事實上,沒有誰迷住我,在她們跟前這樣做,衹不過使我感到某種滿足。懷有這種念頭的遊戲,揣度她們內心的這種遊戲,使我感到快樂,使我得到那種用目光去撫摸她們的們體而産生麻酥酥顫動的快感,因為像每個內心冷漠的人一樣,這是我對性愛的最獨特的享受:激起別人的熱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熱火起來。我喜歡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熱火,而衹是由於女人的在場而蒙上一層肉感的那種毛茸茸的溫暖,木是激動,而衹是挑逗。這一回散步,我也就是這樣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樣輕輕地碰回去;欣賞,但不去把定;觸摸女人,但不動感情,衹從這種遊戲的不涼不熱的快感中稍沾點熱氣。
    但這也很快就使我厭煩了。總是同樣一些人從跟前走過,她們的面貌,她們的姿態,我都能默想出來。近分放着一把扶手椅,我過去坐下來。周圍一群一夥的人又開始昏頭昏腦地活動,不安的騷動起來,從旁邊走過的人亂糟糟地互相推搡着。顯然一場新的賽馬又開始了。
    我不管這些,軟綿綿地坐着,衹是埋頭在煙圈底下。煙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團,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像一絲雲彩一樣消失在春天的藍空中。那個聞所未聞的事件,那次唯一的經歷,今天還左右着我的生活的經歷,在這一刻開始了。我能非常準確地記得那個時間,因為我正好看了看表:兩針交叉;我帶着那種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看着它們重合了一秒鐘之久。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下午三點十六分。我手裏握着煙捲,就這樣看着白色表盤上的數字。我正孩子氣地可笑地忙着看的時候,聽見緊挨在我背後的一個女人大聲笑起來,一種尖厲、興奮的笑聲。這種笑聲是我喜歡在女人中間聽到的。這種笑很溫暖,很怕人,是從火熱的肉感的林莽中迸發出來的。我恨不得想回過頭去,細看一下這女人,她那不加掩飾的肉感無所顧忌地撞進我無憂無慮的夢幻,就像一塊閃光的白石撞進泥漿渾濁的池塘。我硬剋製着自己。
    一種搞智力遊戲的奇特的興致,一種搞無害的心理實驗的興致,像常常襲來的那樣,使我止住了。我還不想去看這大笑的女人,衹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這女人周旋一番,先快樂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張臉、一張嘴、一個喉嚨、一個脖子、一面胸脯、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發出笑聲的女人。
    她現在顯然緊挨在我後面站着,連笑帶說。我聚精會神地聽着。她說話帶點匈牙利口音,說得很快,很悅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動,像唱歌一樣。用她的說話來描繪她的形象,來盡可能豐滿地勾畫這個幻想的影子,這使我感到好笑。我賦予她褐色的頭髮,褐色的眼睛,寬厚而肉感的嘴巴,長得很潔白堅實的牙齒,相當窄的小鼻子,但長着陡然撅起的翁動的鼻翼。
    我讓她左須印上一顆美容病,手裏拿一根馬鞭,笑的時候就拿着在腿上輕輕拍打。她繼續不斷地說着話,每句話都為我疾如閃電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個新的細節:處女式的狹窄胸脯,深緑的衣裳,斜斜地綴着鑽石或扣,淺色的帽子上係着白色的帽帶。畫像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陌生的女人了,雖然她站在我背後,看不見,但卻像映在我瞳孔裏的曝光底片上~樣。我不想轉過身去,衹想讓這幻想的遊戲繼續升級。快感隨便怎樣輕輕一動,’都會牽動我無所約束的白日夢想,所以我閉着兩眼;要是我睜開眼來,回過頭去,那麽,這心裏的圖像準會和身外的圖像重合。
    在這一瞬間,她走到前面來了。我不由得把眼睛睜開。我氣了:我完全想岔了,全都兩樣,跟我幻想的圖像簡直萬分可氣地相反。她穿的衣服不是緑的,而是白的,人也不是苗條的,而是豐滿的,胸寬臀大,圓鼓鼓的頰上哪兒也沒有夢想出來的什麽美容穩,頭髮棕紅發亮,而不是在盔形帽下壓着~片烏黑。她的相貌和我標出的沒一樣相符,但這女人美,美得迷人,雖然由於我虛榮心的愚蠢的奢望,我禁止自己去承認這種美。我幾乎是敵意地擡頭看着她。不過,我就是心懷抵觸也感覺到這女人散發出強烈的肉感的誘惑,感覺到那種色欲,那種獸性,那種在她結實而又柔軟的豐盈中撩人地挑逗出來的獸性。現在她又大聲地笑了,露出了堅實潔白的牙齒。我不得不對自己說,這種滾燙肉感的笑,和她身材的豐滿還是協調的。她身上的一切——隆起的胸脯、笑時撅起的下巴、銳利的目光、彎彎的鼻子、把傘紮紮實實地拄在地上的手——都那樣火辣辣,都那樣迷人。這是一個女人的一種原始力,一種蓄意的、穿骨透髓的誘惑,一支用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她旁邊站着的一個高雅而帶點狂熱勁頭的軍官,逼到跟前在和她說話。她細聽,微笑,大笑,反駁,但這一切都是捎帶的,因為在這同時她的目光嚮四處掃視,鼻翼嚮四處龕動,好像無處不到。她從每個過往的人那裏,而且仿佛從周圍所有的男人那裏,吮吸着註意、微笑和凝視。當她一直微笑地、得意地細聽那軍官說話時,她的目光不停地巡視着,忽而沿着看臺搜尋,為的是突然認出一個人來,回答一個招呼,忽而滑嚮右邊,忽而又滑嚮左邊。唯獨我,因為被她的陪伴人遮着,所以雖在她的視野之內,卻還沒有被她的目光觸到。這使我生氣了。我站起來—一她沒看見我。我擠近一點——一她又朝看臺上面看着。於是我斷然地朝她走過去,嚮她的陪伴人脫帽敬禮,並把扶手價讓給她。她驚異地朝我看着,眼睛裏泛起微笑的光輝,嘴唇也獻媚地彎出一絲微笑。
    末了,她衹簡短地講了一聲,就拿過扶手椅,但沒有坐下,光是把豐滿的、一直裸露到胳膊肘的手臂輕輕地支在扶手上,藉助身段的微麯,來顯示她的種種姿態。
    由於錯誤的心理分析惹起的氣惱,我早已忘到腦後,跟這女人調調清,這激起我的興趣。
    我退後一點靠到看臺墻上,在這裏可以自由自在地註視她,决不會引人註意。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尋着她的目光。她看出來了,就朝我觀察的位置上稍微轉過來一點。不過,她這個動作好像完全是出於巧合,好像她並不防我,對我作出反應是偶然的,不承擔義務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繞圈子,無所不在,也無所留戀。她伺機投過來隱秘的微笑,衹是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誰都這樣呢?這是無法區分的,正是這種無從確定使我氣惱。她的目光像燈塔的間歇光一樣,隔一會就朝我一閃。這很像是許諾,但這種許諾也通過同樣一雙劍刃飛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選擇地去迎合別人投來的目光。這衹不過是出於風流作戲的樂趣,特別是,這樣做一點也不耽誤她好像很感興趣地跟陪伴人交談。在這賣弄風情中,有某種令人眼花塗亂的放肆,有對賣俏藝術的高深造詣,或是有一種爆發着的過剩的性感。她的這種冷冰冰的放肆傳到我身上來了,我不自覺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着看她,而是精於此道地從上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裸中去感覺她。
    她聽隨我看,一點也不感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饒舌的軍官微笑,但我看出來,她的用心是用會心的微笑來對付我。現在,當我看着她小巧的腳,那衹在白裙子底下伸出來的腳時,她懶懶地朝裙子下面審視地瞥了一眼。隨後,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偶然地擡起那衹腳,擱到讓給她的扶手榜第一根橫檔上,使我通過今開的裙子看到直套到膝蓋的長統襪。而在這同時,她衝着陪伴人的那種微笑,怎麽說也像是變成嘲弄的,或是惡意的了。顯然,她不動感情地在跟我逗着玩,就像我跟她退着玩一樣。我不由得滿懷恨意,欣賞着表現她那種放肆的嫻熟技巧,因為當她狡詐詭秘地把她肉體的那種性感顯示給我看時,她同時正獻媚地埋頭和陪伴人私語,對一方和對兩者,她都衹是在做戲。其實我憤恨,衹是恨她對待別人的那種冷酷和居心不良的性感,因為,由於我身上熟知的那種冷漠無情,我把她看作親近的結樣姐妹,看作和她是血親相姦。不過說實話,我確實興奮起來了,也許更多地是出於恨,而不是出於情欲。
    我大膽地走近一些,用目光粗野地抓住她。“我要你,你這美人兒,”我不加掩飾的表情對她說,而且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覺地掀動了,因為她帶點鄙視地微笑着,從我這裏掉開頭,並且拽開裙子蓋住那衹裸露的腳。但一轉眼,那烏黑的瞳仁館煙發亮地又轉過來了,又轉過去了。
    事情很明顯,她就像我一樣冷漠,我們兩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激情做遊戲,這激情雖然也衹是畫上的火焰,但畢竟看起來美,畢竟是在陰鬱日子裏的一種尋歡作樂。
    突然,她臉上的緊張消逝了,閃現的光輝熄滅了,剛剛還在微笑的嘴彎出了惱怒的小皺紋。我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紳士,套着皺巴巴、鼓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徑直朝她走來,臉上和額上由於興奮而汗淋淋的,正神經質地用手絹擦着。匆忙之中。他的帽子側着相在頭上纔使人從旁邊看得見很寬的禿頂(我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禿頂上一定冒着大顆的汗珠,並且使我討厭)。他帶着戒指的手上拿着一大把彩票。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理會他妻子,立刻就大聲地用匈牙利語插進去跟那軍官說話。我立刻就看出來,這是個賽馬迷,更確切地分類是個馬販子,賽馬對於他是唯一的樂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級代用品。很明顯,他妻子(看得出來她討厭他在場,因為天然的自信被他攪亂了),這時一定提醒了他一點什麽事,因為他,顯然是按妻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後就衝她興高采烈地笑起來,體貼溫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憤怒地聳起眉毛,厭煩這種夫妻間的親見;
    由於那個軍官在場,說不定還由於有我在場,這種親昵使她感到痛苦。他似乎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語跟那軍官說了幾句話,對方聽了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後他親熱而有點低聲下氣地握住她的手臂。我感覺出來,當着我們的面,這種親見使她難為情,帶着嘲弄和惡心的混雜感情,感到屈辱。不過,她已經又鎮靜下來了,當她溫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時,嘲弄地嚮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瞧,是這個人占有我,不是你。”我感到憤怒,同時感到作嘔。我真想轉身就走開,表示給她看,這麽個鄙俗的胖子,他妻子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誘惑實在太強烈了。我留了下來。
    在這一刻,起跑的信號尖銳刺耳地響了起來。一下子,聊天、發悶、發呆的全體觀衆,像受了震動一樣,突然一陣混亂,又從四面八方朝前嚮柵欄涌去。我必須用點橫勁防止被捲走,因為我正想在亂中好呆到她跟前去。這樣,也許會出現我現在還不知道的機會——
    一個一下定局的機會,一個下手的機會,一個油然而生的膽大妄為的機會。於是,我在急匆匆的人群中,堅决地朝她闖過去。就在這時,她那胖丈夫正好也衝了過來,顯然是為了搶到挨着看臺的一個好位置。於是我們兩人,各自被焦急驅趕着,狠狠地撞了個滿懷,撞得地寬鬆的帽子飛到了地上.那一把鬆鬆地別在帽子邊上的彩票,也劃一道大弧綫彈走,像紅黃藍白的蝴蝶一樣散落下去。地瞪着我愣了一下。我機械地想道歉,但某種惡意合上了我的嘴,相反,我冷冷地盯着他,帶一點恬不知恥、正想傷人的挑釁勁兒。一瞬間,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火星直冒,血液上涌、而又恐懼地剋製着憤怒;但在我的憤怒面前,他怯懦地泄氣了。帶着令人難忘的、幾乎要叫人心軟的畏怯,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後折回頭要走;好像猛可想起了他的彩票,就彎下腰來,從地上拾那些彩票和帽子。那女人帶着不加掩飾的憤怒,激動得漲紅了臉,把她丈夫的手一扒拉,嚮我怒目而視;我看着,帶着巴不得她打我一下的快感。然而,當那過於肥胖的丈夫氣喘籲籲地彎着腰,在我腳跟前蹭過來蹭過去拾彩票時,我保持着相當的冷靜,漠不關心地站着,微笑地看着,沒有去幫忙。彎腰的時候,他的領帶歪得老遠,像母雞蓬鬆鍁起的羽毛,紅紅的脖子上鼓起一道寬大的肉相子。他每動一下,都像害氣喘病一樣地喘着。
    看着他這份喘勁,我不自覺地涌起一個很褻和倒胃的想頭,想象着他和妻子同房時的情景;
    這一想,使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就直衝着那已經氣得快沒法控製的女人微笑起來。她站在那裏,一下又變得蒼白,煩躁,快設法控製自己了。我終於黨從她那裏搶到了一份真實的、實實在在的感情:恨,不可遏製的憤恨!我已不得這作對的場面無限延長下去;我帶着冷酷的快感看着她丈夫辛辛苦苦地把彩票一張一張撿到一起。好像有一個長鬍子的鬼鑽在我喉嚨裏,它一直在吃吃地笑,還想哈步發出一聲大笑來——我真想把它一笑笑出來,或者用一根小棍捅得這軟耷耷的肉團子發癢。我實在沒法想起來,什麽時候我曾經這樣被惡意所支配,像現在這樣得意揚揚地羞辱一個肆意調情的女人。不過現在,這倒循鬼終於把他所有的彩票都撿起來了,衹剩下飛得老遠的一張,藍的,躺在緊靠我跟前的地上。他氣喘籲籲地轉過來轉過去,用近視眼搜尋着——夾鼻眼鏡很靠前地架在他沁出汗珠的鼻子上。我帶着捉弄份人的那種惡意,抓住這一瞬,要延長地引人發笑的緊張:我心無主見地聽從了小學生似的放肆,飛快地伸出一隻腳,用鞋底把彩票踩住。這樣,衹要我高興讓他找下去,他就費盡辛苦也不可能找到。他找着,不肯罷休地找着,同時還呼呼呼味反復地數着票夾上五顔六色的彩票:
    不用說,還差一張,差我踩着的那張。正全在一片喧囂聲中他又要尋找時,他妻子,滿臉恨意,盡力避開我幸災樂禍的瞥視,再也沒法控製她憤怒的焦躁了。“拉由斯!”她突然專橫地喊了一聲。她丈夫就像軍馬聽到了軍號,一下子跳了起來,還往地上瞟了一眼。我感到,好像那張藏在腳底下的彩票弄得我怪癢癢的,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隨後,他順從地轉過臉對着他妻子。他妻子帶幾分挑戰似的焦急,把他從我身邊拉開,拉到越來越激烈沸騰的喧囂聲中去了。
    我待着,~點不想跟着那兩個人去。對我來說,這個插麯結束了,那種性愛的緊張心情已消溶成一種快意,任何激動都從我心裏滑走了,什麽也沒剩下,剩下的,衹是從倏忽而來的惡意中得到的令人身心健爽的飽襖,衹是一種由成功的惡作劇中得到的不知羞恥的、甚至是忘乎所以的自我滿足。前面那兒,觀衆擠成一團,開始沸騰翻涌,一個烏糟糟、黑壓壓的少有的浪濤,嚮着橫欄涌過去。但我連看都不往那邊看,這已經使我厭煩了。我衹是想,或者到剋日奧草地那邊去,或者就坐車回傢。然而,我正不自覺地要擡腳邁步時,卻看見了那張忘在地上的藍色彩票。我拾了起來,拈在手上玩着,拿不定主意該怎樣處理纔好。我模模糊糊地涌起一個念頭:把它送還給“拉由斯”去,這可以作為上好的理由,去結識他妻子。
    但我意識到,我對她已經絲毫不感興趣了,而且在這個事件中,我那種翩翩而來、匆匆而去的熱情,早已在我一貫的漫不經心中冷卻了。那種動心眼兒的眉來眼去足夠了,我不要求同拉由斯——那胖子實在太叫我惡心——共同去分享他妻子的肉體。我已經受用過那種神經上的震撼,現在衹須去體味那種鬆懈的好奇心和鬆弛的舒坦就行了。
    扶手椅放在那兒,孤零零的,沒人理會。我悠閑地坐下來,點起一支香煙。在我面前,欲望的火花又燃成一片,但我根本不去理會:我沒興致再去看了。我懶洋洋地看着香煙升騰,想着明朗的海灣遊覽區——兩個月前我在那裏坐過,俯眺過那飛濺的瀑布。那裏景象跟這裏很相似:那裏也有一種強烈的呼嘯聲,既不令人可親,也不使人感到冷漠,那裏也有毫無意義的聲音,摻進寂靜澄藍的景色中來。不過,這會兒比賽又進行得熱火朝天了,又是陽傘、帽子、手絹和叫喊的浪花,在黑壓壓翻涌的人群上面飛舞,又是各種聲音攪和在一起,又是從人群的大嘴中顫出一聲喊叫,不過這回是另一種色調的罷了。我聽見人們千萬次地叫着一個人的名字,歡呼、狂喜、響亮、失望他叫着:“剋萊西!剋萊西!剋萊西!”叫這名字的聲音,像一根綳緊的弦,又突然斷了。(即使是激情,重複也會使它變得多麽單調!)開始奏樂了,人群分散了。中彩號碼牌高高地舉起來。我下意識地投過去一瞥。~等奬中閃耀着一個七號。我機械地看着忘在我手裏的那張藍票:我手裏這張竟也是七號。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張彩票中了,好拉由斯押對了。這樣,我的惡作劇,甚至還把那胖子丈夫的錢搶了。那種忘乎所以的情緒喜地又兜上我心頭:我現在很想知道,我心懷嫉妒的作對騙走了他多少錢。我第一次仔細地看看這張藍紙卡:這是二十剋朗一張的彩票,拉由斯已經中了。這說不定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呢。我由着好奇心驅使,不假思索就隨着疾走的人群朝付款處那邊擠去。我被擠進了一列長隊。我把彩票遞過去,立刻就有兩衹瘦骨嶙峋、辦事敏捷的手——窗口後面那張臉我根本沒看見——給我把九張二十剋朗的鈔票爆到大理石櫃臺上。
    這一瞬間,當錢,真正的錢,藍色的鈔票,落到我跟前時,一陣正要出聲的笑在我喉管裏凝住了。我立刻産生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不自覺地抽回手,好不去碰別人的錢二我真想讓這些藍鈔票就在櫃臺上撂着算了,可是,我後面的人要拿到兌現的奬金,已經在不耐煩地擠開了。於是我再沒別的法子,衹有羞愧難當地去拿錢,用感到厭惡的指尖把鈔票捏住。鈔票就像藍色的火焰,在我不自覺地伸出的手裏燃燒着;這捏着鈔票的手,好像也不是屬於我自己的。我立刻覺察到了處境的尷尬。違反我的意志,由於開玩笑竟做出了對一個正派人,一個紳士,一個後備軍官來說不該做的事;連我自己都遲疑,領奬時不肯說出真名實姓。因為這不是掙來的錢,而是詐騙來的錢。偷來的錢。
    我周圍一片嗡嗡的人聲。人們擁擠着,在付款處磕來碰去。我一隻手伸着,站着一直沒動。我該怎麽辦呢?起先,我理所當然地想到:找到真正的贏傢,道歉,把錢還給他。但是,這不好,起碼避不開那個軍官。我是後備役中尉,這事一說出來,馬上就會把軍銜丟掉,因為就算彩票是我拾到的,領取那筆錢已經是有意違反軍紀的行為了。我也想到,聽從本能地抖動的手指,把鈔票揉成一團,扔掉。但在大庭廣衆之中,這樣做也太容易引人註目了,臨了會受到懷疑。反正,我絶對不,哪怕是一秒鐘,把別人的這筆錢放在身上,或是塞進皮夾裏,等以後送給隨便一個什麽人去,因為我從小養成穿衣服愛幹淨的那種潔癖,使我哪怕是稍微碰一下這些票子都要作嘔。扔掉,就得扔掉這筆錢!我渾身滾燙地發燒。扔掉,不管朝哪兒,就得扔掉!我不自覺地環顧着。當我茫然地掃視周圍,看是不是有什麽隱蔽之處,是不是有不引人註目的機會時,我感到很奇怪,人們重新又朝付款處擠去,而這回手裏卻拿着鈔票。於是,一個想法給我解圍了:把這筆偶然落到我手裏的錢再擲還給偶然,重新扔到那暨餐的大喉嚨裏去,它如今正把新的賭註——銀幣和紙幣都同樣貪婪地吞下去。是的,這是正着,這是真正的解脫。
    我急匆匆地走過去,簡直是跑過去,插到擁擠的人群中去。我前面衹剩兩個人了,頭一個已站到賭金計算器跟前,我這纔突然想起來,該押一匹叫什麽名字的馬,我根本不知道.於是就貪婪地聽着周圍的談話。“你押拉瓦霍爾嗎?”一個人問道。“當然押拉瓦霍爾!”同伴回答他說。“你不信特狄也有贏的機會嗎?”“特狄?看不出跡象。它在處女賽中根本不靈。是樣子貨。”
    我如饑似渴地咽下了這些話。那麽說,特狄差,特狄一定贏不了。我當即决定:就押。
    我把錢遞過去,說出剛剛聽來的特狄這個名字,押它的贏方。~衹手給我把彩票扔了出來。
    現在,我手裏不是有一張,而是有九張雪青色的硬紙卡了。雖然不再是那樣惹人地發燙了,可也像授皺的現金一樣,還是叫人鄙視。
    我又感到輕鬆起來,差不多是無憂無慮起來。現在,錢出手了,那件事惹下的麻煩了結了,事情本來是鬧着玩的,這又成鬧着玩了。我懶洋洋地坐到我那把扶手椅上,點起~支煙,悠閑地朝前吹着煙圈。但沒有搞多久,我就站起來,轉悠着,再坐下去。很奇怪,快意的夢想過去了。某種神經質的東西吱吱作響地往我四肢裏鑽。起先,我以為這是心虛,是怕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碰上拉由斯和他的妻子。可是,他們怎麽能想到,這些新的彩票是屬於他們的呢?人們的吵鬧也沒有打攪我,相反,我仔細地在觀察,人們是不是又開始朝前擠了。啊,我自己坐不住了,一再地站起來,是為了看競賽開始竪起的那面旗。就是它——焦急,一種心跳發燒的期待:願起跑早早開始,願這件討厭的事情永遠結束。
    一個年輕人拿着賽馬快報跑過去。我叫住了他,買下一分節目單,開始在用陌生的行話寫下的、看不明白的字句和預測中亂找。我終於找出了特狄,它的毛色是雪青的,它的職業騎師的姓名,它所在馬廄的業主是誰……可我為什麽對這些感興趣呢?我氣得把那張紙一授,一扔,站了起來,可又坐下了。我很突然地感到熱了,不由得拿手絹在汗濕的腦門上操着。
    領帶也勤得我難受。起跑還一直不打算開始。
    鈴聲到底響了,人們涌了過去。這瞬間,我感到了恐怖,這鈴聲就像鬧鐘響一樣,好像也把我從什麽睡夢中驚醒過來了。我從扶手椅上猛一下彈開,連椅子都倒了。我手裏緊緊地摸着那些彩票,朝前疾走,不,是跑着,鑽進人群裏,仿佛陷進了要命的恐懼,去遲了就會耽誤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樣。我粗野地把人往兩邊扒拉,一到橫欄前面,就不顧一切地把一位女士正想去坐的扶手椅一拽。一看她驚訝的目光,我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手忙腳亂、瘋瘋癲癲。那是R伯爵夫人,是個老熟人。我見她氣得聳着眉毛,可是,我又羞慚,又執拗,硬看着她冷冷地走開了,就跳到扶手椅上,好看到整個賽場。
    遠處緑蔭裏,緊貼着起跑綫站着一小隊焦躁不安的馬匹。身影小小的騎師們——樣子就像穿得花花緑緑的小醜,費勁地把這些馬保持在起跑綫內。我立即想從中認出我下註的那匹馬,可是我的眼睛不習慣這樣看,衹覺得眼前又熱又奇怪地冒着金花,使我在斑斕的顔色中沒法分辨出那匹雪青馬。在這一瞬間,鈴響第二遍了,於是七匹馬如彩箭離弦,躥進了緑蔭跑道。如果僅從審美上安安靜靜地觀看,看這些修長的動物怎樣疾馳而出,簡直蹄不沾地地從草地上掠過去,那一定美妙得很。可是這一切我一無所覺,我衹想盡最後的努力,去認出我下註的那匹馬,那個騎師。我甚至駡自己,沒把雙筒望遠鏡帶來。儘管我側頭伸脖子,我也衹看見四條、五條花花緑緑的蟲子,攪動成飛馳着的綫團;衹是這會兒,這鬆散的一群在拐彎的地方拉長成楔形,前面挺出一個尖,同時,有幾個點已經開始從群體中往後散落,我這纔看出模糊一團的外表逐漸地在起變化。比賽進行得正緊張:二匹還是四匹在疾馳中爭相領前的馬,像彩色的紙條平展地粘在一起,忽而這一匹衝到前面,忽而另一匹猛一使勁衝到更前面。我不自覺地全身拉長着,仿佛通過這熱烈緊張而帶彈性的模仿動作,能提高馬跑的速度,與之並駕齊驅似的。
    四周的人熱情奮發。各個請於此道的人,一定從拐彎的地方認出馬的毛色了i因為喊叫名字的聲音,現在像尖嘯的火箭一樣從模糊一片的騷亂中躥出來。當現在有一個馬頭擠到前面時,站在我旁邊的一個人,瘋狂地伸長兩手,用得勝的、難聽得刺耳的聲音,跺着腳喊着:
    “拉瓦霍爾!拉瓦霍爾!”我看見,果然是那匹馬的騎師在閃耀出衣服的藍光。獲勝的不是我下註的那匹馬,這使我勃然大怒了。我旁邊“拉瓦霍爾”,“拉瓦霍爾”的刺耳降叫,使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了;我大發雷霆,對着他叫喊的嘴張大的黑洞,真恨不得一拳桶過去。我氣得發抖,發燒,任何一瞬,我感到,我都可能做出什麽失去理智的事情來。不過,還有另一匹馬,正緊釘着第一匹。也許那是特狄,也許,也許——於是這希望重新鼓舞着我。我看是真的,現在,馬鞍上揚起的一隻胳膊在閃光,還有點什麽贈贈地往馬的臀部上忽閃下來,是紅色。可能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一定是!可他為什麽不搶到那人的前面去呢,這流氓?
    再加一鞭!再加一鞭!這下,這下他挨近那人了!這下,就差一捧遠了!為什麽是拉瓦霍爾?
    拉瓦霍爾?不,不是拉瓦霍爾!不是拉瓦霍爾!是特狄!是特狄!衝呀,特狄!特狄!
    我忽地猛醒過來。什麽——這是幹什麽?誰在這樣喊叫?誰在“特狄,特狄”地狂吼?
    是我在這樣喊呢。我對e己這種狂熱都吃驚了。我想止住自己,管住自己,在這種狂熱中突然涌起的羞愧使我感到痛苦。可是我不能挪開目光,因為在那邊,兩匹馬齊頭緊貼在一起了。
    那準定是特狄,是它在靠着該死的拉瓦霍爾,靠着我恨得五內如焚的拉瓦霍爾,因為我們四周,其他人正在用刺耳的最強音,用更響亮、更多的聲音合在一起地尖叫着:“特狄!特狄!”
    這喊聲,把我這剛清醒了一會兒的人,又拖進了狂熱。它會贏,它一定贏,確確實實,這下,這下,從另一個騎師飛馳的馬後面搶出來一個馬頭,搶出來一律遠,這下已經兩柞遠了,這下,這下已經看得見脖子了——就在這時,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於是,歡呼聲、咒駡聲、憤怒聲,都一下爆發出來了。有一陣子,特狄這令人嚮往的名字溢滿了藍天,一直到天頂。
    隨後,這喊聲消沉了,什麽地方呼啦一下奏起樂來。
    我從扶手椅上下來,熱烘烘,濕漬漬,心怦怦跳,不得不坐下來待一會兒。這一陣如醉如癡的興奮,使我昏頭昏腦。比賽乖乖地順我的心,使我産生的沒頭沒腦的歡樂,和我從來沒有領略過的狂喜,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徒然地試圖騙自己,似乎這匹馬如今贏了,是違反我的意志的,似乎我是甘願眼看着把錢輸掉的。然而,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四肢已經感到一種死命的牽引,魔法一樣把我拖到什麽地方去,而且我知道這是要把我推嚮哪裏:我是想去看到勝利,觸到勝利,抓到勝利,讓手指摸到錢,大把的錢,沙沙響的藍鈔票,而且這沙沙的響聲直沿着神經傳到全身。一種邪惡的樂趣使我充滿了力量,再也沒什麽羞恥之心能阻止我屈服於它。剛一站起來,我就那樣緊走,那樣緊跑,直奔付款處,蠻不講理地,張開胳膊肘插進等在窗口的人們中間,不耐煩地把人往兩套推操,為了要看到錢,親眼看到錢。
    “渾人!”一個被擠開的人在我後面嘟喚着。這話我聽見了,但不想和他尋釁,衹是在病態的、不可理喻的焦躁中抖動着。終於輪到我了!我兩手貪婪地提住一把藍票子。一我發抖地數着,立刻欣喜若狂:這是六百四十剋朗。
    我熱中地把鈔票抓了過來。下一步的想法是:現在接着賭,更多地贏,更多更多地。
    我倒是把賽馬快報放到哪兒了!酶,一激動扔掉了。我環顧四周,想再買一份。這時,我大吃一驚地發現,付款處關門了,獵獵飄動的旗降下來了,四周的人一哄而散,嚮出口涌去。競賽結束了。剛纔是最後一場。我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怒從心上起,好像受了什麽冤屈似的。正當我全部神經緊張得發顫,身上的血液多少年來沒這麽灼熱地流過時,一切就要結束了,這我不甘心。然而,用虛張聲勢的心願矯情地去滋養希望,這衹會是一個錯誤,於事無補啊,因為這五顔六色的擁擠的一群,越來越快地退潮了,在零零星星留下的人中間,被踐踏的草地已經在閃耀着緑色。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救在這裏太可笑了。於是我拿起帽子——一手杖顯然是在活動柵門那兒一激動撂下了——一朝出口走去。一個恭順地脫下帽子的傳役嚮我跳過來,我嚮他報了馬車的號碼,他把手捲成喇叭形朝場子那邊一喊,馬就得得得地走了過來。我示意車夫,慢慢地順着主林蔭道下去。因為在這會兒,當激動開始舒適地緩和下來時,我産生了急切的意嚮,要使這整個場景在心裏重現出來。
    這時,另一輛馬車超了過去,我不自覺地投過去一瞥,但立刻又非常自覺地移開了目光。
    這是那個女人和她臃腫的丈夫。他們沒有看到我。可是,我立刻産生了一種噎得難受的感覺,仿佛被抓住了。我真恨不得朝車夫喊,朝馬上打,趕快從他們附近走開纔好。
    許多別的馬車,像花船一樣,載着花花緑緑的婦女,靠着慄樹林蔭道的緑岸顛搖過去;
    我的馬車支在橡皮車輪上,舒緩地滑過那些馬車中間。空氣溫和甜潤,有時會有一陣微風,在初起的晚涼中吹過塵霧。然而,剛纔那種舒適如夢的感覺不再來了:和這受騙者的邂逅在痛楚地撕裂着我,像一陣冷風鑽過接縫,一下擠進我受熱過猛的激情之中。現在,回頭清醒地想想這整個場景時,我不再理解自己了:我,一個紳士,上流社會的一員,後備役軍官,受人尊敬,在沒有必要把拾到的錢昧下時,如塞進了皮夾,而且,甚至是帶着貪婪的歡樂,帶着欲望來做這件事的,這就使任何諒解都站不住腳了。我,一個鐘頭前還是體面無攤的我,在偷東西了。我是一個小偷。為了嚇唬自己,我還小聲地宣佈對自己的判决,同時隨着馬車的緩跑,不自覺地應看蹄聲的節奏說:“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然而,就在這時——一我該怎麽說好呢——出怪事了。事情是那樣稀奇古怪,那樣無法解釋。不過我有底,我所追述的,沒一件是鬍謅的。在那段時間,我感覺的每一瞬息,我思維的每一振蕩,凡我所感知的,都是超乎尋常地明晰,我這三十六年來的經歷簡直都比不上。
    不過,要把我在感知時那種不近清理的次序,那種使人愕然的跳躍,都說得明明白白,這我可不敢想,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個詩人,哪個心理學家,能夠講述得更合邏輯。我衹能很忠實地,按照它們意想不到地突然閃現的次序來描述。事情是這樣的,我當時對自己說:“小偷,小偷,小偷。”隨着來的,是奇特的、空無所有的一瞬,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的一瞬。那時,我衹是—一唉,表達起來有多難呀——我衹是諦聽着,朝我的內心深處諦聽着。我已經傳訊我自己了,我已經控告我自己了,現在,該被告來回答法官的審問了。於是我諦聽着,什麽也沒聽到。鞭子炸出一聲“小偷”——這本該是我等着要聽到的,本該使我猛一驚,然後在難以名狀的、痛心悔恨的羞慚中癱下去的,可是什麽也沒有喚起。我耐心地等了幾分鐘,然後就把頭更低地貼近胸前—一因為我似乎感到,在這種執拗的沉默中有什麽聲音會響起來——熱切地等着聽到那遲遲不來的回響,等着聽到在自我控告之後一定要來的,那種惡心、惱怒、絶望的呼叫。還是什麽聲音也沒有,什麽回答也沒有。我又朝自己說着“小偷,小偷”,這回聲音相當大,想喚醒我癱瘓的良心。還是沒有回答。可是突然——一在耀眼的意識閃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劃着,並且懸在昏暗的心靈深處一樣——我認識到,我衹是願意感到羞慚,卻並不感到羞慚,是的,對那種愚蠢的行為,我心靈深處悄悄地感到驕傲,甚至揚揚得意。
    這怎麽可能呢?這下真把我自己嚇住了,我抵製着這種意想不到的認識,但這種感情竟如此洶涌澎湃地從心裏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裏那樣溫暖地躁動的,不是羞慚,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厭自棄;在我心裏飛濺火花,甚至噴吐着明晃晃傲慢的火舌的,是歡樂,是陶醉的歡樂。
    因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來我纔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衹是麻木了,還沒有萎縮;在我心灰意懶的沙層底下的什麽地方,到底還有熱情的溫泉在潛流着,如今在這個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攪動下,高高地噴濺到我的心頭來了。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着的大於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還有塵世萬物中那種神秘的火山岩心在燃燒,它在貪欲的旋攪碰撞下有時還會噴涌而出。我還活着,還是活生生的,還是個有惡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熱情的狂熟扯開了,一種奧秘襢露着進到我心裏,我在快意的眩暈中愣愣地低頭看着我心裏這種陌生的東西,它使我吃驚,同時也使我欣慰。當馬車緩慢地馱着我夢幻似的身子,磷磷穿過有産者的社會圈子時,我一級一級,慢慢地下沉到我心裏這種和人有關的奧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得難以言狀,衹是由於我突然點着的意識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纔顯得短了。千萬個人歡笑着,閑聊着,圍着我翻騰起伏。這時,我在自己身上尋找我自己,尋找那個失去的人,在這意識的魔幻行程中摸索着歲月。幾乎已沓無蹤影的往事,突然從我塵封晦暗的生命之鏡中冒了出來。我記得,還是學童的時候,我就曾經把一個同學的小刀偷了。當他團團轉到處尋找、到處詢問時,我也曾帶着同樣魔鬼般的歡快看着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衝動的時刻那種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熱情衹不過是被社會的癲狂,被紳士的專橫觀念扭麯了,踐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命的熱流在流動,像所有別的人一樣,衹不過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噴濺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着,衹不過我不敢生活就是了,衹不過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縛起來,藏起來就是了。而現在,壓力被除掉了,生活,豐富的、狂暴難描的生活,已經徵服了我。現在我知道了,我依舊附着在它身上;像女人在神魂顛倒的手忙腳亂中第一次感覺到懷上孩子一樣,我感覺到生活中那種真實的東西——我還能用別的什麽話來稱呼呢——一生活中那種真正的東西,那種不摻假的東西,在我身上萌發。我覺得——我簡直羞於寫下這樣一個詞——.仿佛我這個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機勃發了,仿佛血液殷紅焦躁地在我血管裏滾動,感情在我的體溫中輕輕地布展,而且我在結出不認識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賽馬場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千萬閑人的喧鬧聲中,在我身上竟出現坦豪瑟的奇跡:我又開始有感覺了,這枯萎的枝幹又在舒緑含苞了。
    從一輛駛過去的馬車中,一位先生打着招呼,並且喊我的名字——顯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經歷的酣夢的境界,被打斷了,我暴躁地跳了起來,怒氣衝衝。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爾豐斯,親密的小學同學,現在是檢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這個人,現在第一次有權力來對付你了,衹要一瞭解到你的犯罪行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裏。如果知道了你的行為,他一定會把你從馬車裏抱出去、從整個溫暖的有産者的圈子裏拖出去,把你推下鐵窗後面昏暗的世界裏去蹲上三年五載,使你與那些生活的殘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趕到髒污的獄室中去的人為伍。然而,這種恐怖的念頭攫住我衹一會兒的時間,它使我的心髒停止跳動衹一會兒的時間,隨後,這個念頭又化成了熱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恥的驕矜,它正有意地、幾乎是嘲弄地打量着周圍的人。我想:你們把我視為同道,微笑着來和我打招呼,如果你們把我看透了,那麽,你們甜蜜友好的微笑將會怎樣僵在嘴角上啊!
    你們將會怎樣輕衊惱怒地用手像彈去污垢一樣揮開我的問候啊!然而,在你們放逐我之前,我已經把你們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衝出了你們殘冷而幹癟的世界。在你們那個世界裏,那架大機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滾動着,並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轉着,而我,就曾經是那架大機器中的一個輪子,無聲地起著作用。我衝出來了,跌進了我未曾經歷過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們中間過的那些庸庸碌碌的歲月相比,我這一個小時過得有生氣得多。我再也不屬於你們了,再也不算你們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處也罷,低處也罷,反正再也不在你們有産者應酬的那片低窪的海灘上了。凡是人類懷着善心和惡念幹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們絶不會知道我走出了多遠,絶不會認出我來。世人啊,我的秘密你們知道個什麽!
    我這衣冠楚楚的紳士,表情冷淡,問候着,答謝着,從馬車的隊列中駛過時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樣才能把它表述出來I因為,當我的假面具,這軀殼,這原先的人,表面上還在感覺、在認識的時候,一種令人眩暈的音樂正在我內心飛旋呼嘯,使我不得不憋住氣,以免從這種狂暴的騷亂中喊出什麽聲音來。我是那樣充滿了感情,以致這種內心的浪濤折磨着我的肉體,就像一個窒息的人,心在胸口裏痛苦地膨脹着,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勁地壓住胸口一樣。
    而痛苦、歡快、恐怖、驚愕或是遺憾,都融合在一起,沒有一樣我是各自分離地感受到的。
    我衹是覺得我活着,衹是覺得我在呼吸着,感知着。而且多少年來我不曾感受到的,這最簡單的東西,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這三十六年來,哪怕一會兒,我也從來沒有這樣回腸蕩氣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着,像在這飄飄然的一個鐘頭裏那樣。
    馬車輕輕地一顛,停下了:車夫勒住了馬,從車夫座上回過頭來問我,要不要趕車回傢去。我從內心世界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橫過林蔭道擡眼望去,愕然發現,我已經做了那麽久的夢,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幾個鐘頭的時間。天已經黑了,樹冠在柔風中搖曳,晚涼中開始散發出慄子花的芬芳。在樹梢的背後,月亮已經瀉出源腦的銀光。盡興了,應當盡興了。不過,千萬別在這時候回傢去,千萬別回到我那習見的天地裏去。我付錢給車夫。當我拿出皮夾,手裏捏着鈔票點數的時候,像被電輕輕地擊打了一下似的,我從手腕直麻到指尖:那個感到羞慚的舊我,一定還留下了一點什麽在我身上醒着。正在枯死的紳士的行動雖然還感到悸動,但隨即我的手又輕快地點着偷來的錢,並且由於高興我給得很大方。車夫卡恩萬謝,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細就好了!馬拉動車子往前走了。我從後面望着馬車,像從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係的海濱一樣。
    在喃喃低語、笑着、被樂聲淹沒的人群中,我做夢一樣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大抵已經七點了,我不自覺地繞路嚮薩赫公園走去。以前,我總是郊遊以後就到那裏去聚餐,連車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車。然而,當我剛要觸到這傢高級餐館的棚門把手時,我突然感到彆扭:不,我還不想回到我的天地裏去,不想讓懶散的交談,衝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議的激動,不想脫離這像魔法一樣僧俗發光的經歷,幾個鐘頭來它一直緊緊地銬住我。
    什麽地方傳來低沉模糊的音樂,我不自覺地朝樂聲走去,因為今天一切都在誘惑我。完全嚮這一閃念讓步,我感到是一種快慰,而且一種感奮人心的吸引力,把我昏頭昏腦地推進了那起伏的人群。熱烘烘的人群正攪成一鍋調粥,置身這裏我的血都沸騰了。我一下振奮起來,在人的呼吸、塵土、汗氣和香煙的氯氟中,我全部感官都被激醒,被強化。因為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還視為粗俗、程褻、下賤而厭棄的一切,我這位衣飾考究的紳士一輩子都傲然地避開的一切,竟魔法似地吸引着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覺到,那種動物性的、受本能驅使的、低賤的東西,和我有一種親緣關係。在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這些士兵、使女和流浪人中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舒坦。我貪婪地吮吸着這嗆人的空氣,推擦擠壓攪做一團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帶着銷魂奪魄的好奇心等着,看這段時間會把我這意志薄弱的人衝到哪裏去。打擊樂和銅管樂刺耳地轟鳴着,從滑稽遊藝場那邊越來越近地傳過來,手搖風琴發出僵硬的波爾卡舞麯和亂糟糟的華爾茲舞麯,它們都是以一種出奇的單調方式奏出來的,這中間還夾雜着小貨攤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哄笑聲和酗酒者的狂呼亂叫聲。現在,我還眼花繚亂地看到小時候騎的那種旋轉木馬在樹幹之間轉着圈子。我停在廣場中間,讓混亂從四面涌嚮我,使我目不暇接,耳不暇聞。這喧嘩的飛瀑,這無法忍受的雜亂,卻使我輕鬆,因為在這漩渦中,有一種能壓住我心潮的什麽東西。我看着,坐在小凳上的使女們怎樣被拋到空中,衣裳被風鼓起來,格格地歡笑着,隨即又進成女人的尖叫,肉店夥計怎樣哈哈大笑,輪着重錘啪啦啪啥往測力計上砸,叫賣的人怎樣大聲哈喝着,一副猴子的神氣,在手搖風琴的喧鬧聲中像乘船一樣地蕩走,我看着這一切怎樣攪混到嘈雜而熱鬧的人群中去;拙劣的銅管樂,閃爍的燈光,使人群如癡如醉。自從我醒悟過來以後,我竟一下子就體驗到了旁人怎樣生活,體驗到了城市千百萬人的衝動,這種衝動是怎樣熾熱和一古腦兒傾瀉進星期天這幾個鐘頭,怎樣渴求滿足抑鬱的、獸性的、但總還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們熾熱的欲情難挨的身子摩擦、不斷接觸中,我甚至感到他們熱切的衝動感染了我:那種強烈的氣味刺激了我的神經,使它綳緊了嚮外延伸,感官眩暈地和喧鬧嬉戲着,並且感覺昏昏然麻木——和各種強烈的快感不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種麻木。多少年來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覺到群衆,感覺到人,是一種力量,從中有一種樂趣傳進我遺世獨立的心緒。任何提防都被拆毀了,這種心緒從血管流進周圍的世界,有節奏地再流回來。襲嚮我的,是一種嶄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們之間最後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種熱烈的期望2?擁望眼這些熱情九一陌生的、擁擠在一起的人們結合在一起。帶着男人的樂趣,我渴求投入這龐然大物的灼熱激蕩的胸懷之中,而帶着女人的樂趣,我對任何觸摸、呼喚、誘惑和擁抱都是開放的。現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種在青春覺醒期纔有的愛和對愛的渴求。啊,衹管投身進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機,不論怎樣也要和別人的這種顫慄的、歡笑的、身心通暢的激情緊連在一起;衹管傾註進去吧,傾註到這群體的血管裏!一個精神煥發、快活得發抖的人,在這喧鬧的湖水中,跟無數同類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條纖毛蟲在齷齪的世界中一樣。儘管如此,還是投身到這充實之中去,投身到這旋轉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綳緊射出去的箭一樣,射到陌生人中間去,射到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現在我明白了:那時我是醉了。旋轉木馬上碰擊的鈴鐺,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出的快意的歡笑,那混亂的音樂,那閃動的衣裳:這一切都在我血液裏吼作一團。各個聲音都狠狠地朝我紮過來,隨後再紅光一閃貼着太陽穴飛走。我用深受刺激的神經(像在暈船的時候那樣),去感受每一次接觸,每一瞥目光,而這一切又都同時迷迷蒙蒙地聯結在一起。這復雜的心情我無法用言詞來表達,充其量也衹能打個比方;我被嘈雜、喧嘩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燒得過熱的一臺機器,所有的輪子都瘋轉着,以此來減低巨大的壓力,要不然,等一會兒汽缸都一準會炸了。我指尖打顫,太陽穴偷偷直跳,喉嚨發緊,滾燙的血堵塞在額頭。我從多少年來的心灰意懶一下跌進了會把我燒毀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現在我必須敞開我自己,用出自心靈的話,出自心靈的目光,來刻白我自己,抒發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獻出我自己,解脫我自己,把我變得一般:總之是要從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從使我與溫暖、沸騰而有生氣的元素相隔絶的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幾個鐘頭來我沒有說過話,沒有握過誰的手,沒有聽到別人的詢問,沒有看到別人關心地投嚮我的目光。在這些事情的衝擊之下,現在,興奮要衝破沉默了。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說話,想有個交談的人,因為在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滿着溫暖和言談,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緊緊地纏住。我像一個在海上漂遊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這裏看見——越看越苦惱——前後左右,每時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見鐘情,像水銀珠子一樣喀戲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輕人走過時和陌生的姑娘搭訕,一句話剛說完就輓住她們的胳膊,而且是那樣投契,衹消在旋轉木馬上打個招呼,走過時瞟上一眼就夠了,這時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談幾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過不了幾分鐘又會分開吧,但這是在聯繫,在結合,在交流,這些正是我如今整個神經熾熱嚮往的。我本來諸於社交辭令,是受歡迎的健談傢,而且一言一行都揮灑自如,但我卻心慌意亂,不好意思跟隨便一個什麽乳聳臀闊的使女去攀談,怕她們會訕笑我,而且什麽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會低下眼睛.由於找不出話說而心裏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從人們那兒得到什麽,衹不過我無法忍受孤獨冷落,在高燒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從我身上滑開,沒有誰想來註意我。有一次,~個衣衫襤褸、十二歲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燈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貪婪地瞪着擺動的木馬,瘦削的嘴巴饑渴地張着。顯然,他再也沒錢跟着去騎了,衹好從別人的歡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粗手笨腳地碰了碰他,並且——可我的聲音為什麽抖得那麽厲害,還沙啞得刺耳呢—一問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着騎一次?”他一愣,一驚—一為什麽呢?為什麽呢?——一句話沒說,滿臉通紅跑開了。連一個赤腳孩子都不願意從我這裏得到快樂,這使我感覺到,我身上一定有什麽特別陌生的東西,使得哪兒也不能容我,而我衹能溶解了漂浮在大衆裏面,像一滴油漂在動蕩的水面上一樣。
    我激動的心情沒有和緩下來;我不能再這樣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腳在沾滿塵土的漆皮皮鞋裏發燒,喉嚨在煙熏火燎的激動中生銹了。我環顧四周,看見在人流的夾縫裏左右兩側都有些小緑洲——一飯館,蒙着紅桌布,擺着光禿禿的木凳子,凳子上坐着小市民,端着啤酒,捏着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亞牌香煙。陌生人一起坐在這裏,湊到一處聊天,在燥熱嘈雜中這裏還算較安靜;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進去,端詳着桌子,最後看準了一張:那地坐着一傢人,一個矮胖的手工工人領着妻子,兩個活潑的姑娘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有節奏地搖着身子,互相逗着玩,那種悠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氣氣打過招呼,動了動一把扶手椅問他們,我是否可以坐下來。笑聲更然而止,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好像誰都在等着別人表示同意似的),後來主婦似乎很驚異地說:“請吧!請吧!”我坐了過去,立刻感到我坐在這裏破壞了他們無憂無慮的情緒,因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現一片尷尬的沉默。我看着上面撒着鬍椒麵的油膩的紅方格桑布,眼睛就沒敢擡起來。我感覺出來,他們都在詫異地窺視我,這使我一下子——太遲了!——意識到,我這身常禮服,這頂巴黎大禮帽,這灰色領帶上的珍珠,在這僕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館裏實在顯得太考究了。我還意識到,這種考究,這高級香水味,馬上使這兒四周産生了敵意和睏惑的氣氛。這五個人的沉默窒息着我,使我由於難為情,頭越來越低地釘在桌子上,硬着頭皮絶望地反復數桌布上的紅方格於,偶爾往起一掙,但受折磨的目光還是怯得不敢擡起來。直到傳者過來,把一個沉甸甸的啤酒杯擺到我面前,纔終於打破了僵局。我總算有一隻手可以活動了。喝酒的時候,我怯生生地從林口上源過去一眼;果然,五個人都在窺視着我,不過並不懷有憎惡,而衹帶着無言的詫異。他們捉摸我這個闖進他們狹隘圈子裏的人,憑質樸的階級本能感覺到,我是到這裏來追求一點什麽,尋找一點我那個圈子裏所沒有的什麽東西;不是愛情,不是愛慕,也不是對華爾茲、啤酒和星期天靜坐的喜愛,而是某種強烈的願望,把我推到這裏來的。這種願望是他們不瞭解的,也信不過的,就像看着旋轉木馬的那個男孩信不過我的饋贈,像千百個擁擠在外面的無名之輩,不自覺地懷着敵意避開我的氣派和高雅一樣。不過我確實感到,衹要我現在找到一個開場白,簡單、誠懇、無惡意而富人情味,那麽,那個做父親的或是做母親的,就一定會回答我,女兒一定會殷勤地朝我微笑,我一定能領着那小男孩到那邊的小鋪裏去玩射擊,並且哄着他玩了。再有五分鐘,再有十分鐘我就會解脫出來了,就會裹進沒有禁忌的談傢常的氣氛中去,裹進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討好的親切氣氛中去了。可是,這簡單的話,這交談的開場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種愚蠢、不適時而又萬分強烈的差慚,噎住了我的喉嚨。我垂目坐着,在這些淳樸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樣陷在痛苦中:由於我硬待在這裏,使他們在星期天的最後一個鐘頭還感到掃興。就在這樣發呆地靜坐之中,我為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贖罪:那時,我從成百上千這樣的桌子跟前走過,從成千上萬親如手足的人跟前走過,連看都不看一眼,衹汲汲於在上流小圈子裏的恩寵或是成就。我感覺到,無拘無束地和他們說話的這條通路,由於我盼着他們把我趕走,現在已在我內心裏被堵塞了。
    我這個一嚮不受約束的人,就這麽坐着,沉陷在內心的痛苦中,反反復復數着果孩上的紅方格子。一直到詩者終於又走過旁邊。我叫住了他,討過錢,放下那杯幾乎一口沒喝的啤酒站起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他們親切而愕然地答謝我。剛要轉身,我就料定了,這會兒,衹要我一轉背,他們就會突然又變得輕鬆活潑起來,衹要我這異類一被排除,他們就會聚成一圈親熱地交談。
    我回身又投進人的漩流,不過現在更急切、更熱中,也更失望了。這時,黑影遮天的樹底下,擁擠的人群變得鬆動了一些,不再擠得那麽厲害,攪得那麽緊,不再都往旋轉木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綽綽在廣場最外邊急走着。人群中低沉的、像在傾吐歡快一樣的隆隆聲,也化成許多一小陣一小陣的嘈雜聲,而72且總是立即又被樂聲壓下去,因為現在音樂又強教籃護地從什麽、地方插過來,仿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來。樣>教在呈現出另一種樣子:“拉着氣球、散着五彩紙屑的孩子已經回傢了,蜂擁而至的全家來過星期天的也已經散了。現在可以看到醉漢狂叫,看到流裏流氣的年輕人邁着懶散而其實在追尋的步子,走出林蔭小道。這一個鐘頭以來,我動也不動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這一個鐘頭以來,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滑落得更不成體統了。然而,就是這厚顔無恥和危險的磷火閃動的氣氛,比起這以前那種有産階級星期天的氣氛來,不管怎麽說也使我更順眼一些。我心裏被激發起來的本能,在這兒也嗅到了同樣緊迫的貪欲。這些形跡可疑的人,這些被社會所放逐的人,在他們滿是興頭的閑遊中,我覺得怎麽說也反映了他們帶着焦躁的期待,在這裏偷偷地追逐着火星迸射的冒險,獵取着勃然而起的興奮。對這些衣衫襤褸的小夥子,對於他們不加掩飾、不受約束的浪遊方式,我甚至妒羨,因為我貼着一個旋轉木馬的柱子站着,屏住呼吸,不耐煩地要從心裏把沉默的逼壓和孤寂的苦悶擠出去,而我竟不能動一動,喊一聲或是說一句話。
    我光是站着,愣愣地朝外看着廣場。廣場在圍成一圈的燈光反照下,被照得閃閃發亮。我站着,從俄站的這個亮島上呆呆地朝暗裏看,傻乎乎地滿懷希望看着每個災,希望他們為耀眼的光輝所吸引,轉過身來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從我身邊滑過去。投入希罕我,沒人來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嚮什麽人講述或辯解說,我——一個傢産殷實,無所仰仗,跟一個百萬人口城市中的優秀人物意氣相投的人,一個在社會上有教養的風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着不成韻調地吱嘎響着、無休無止地額賠着的旋轉木馬的柱子,讓同樣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馬,跳着同樣趔趔趄趄的波爾卡,同樣拖拖拉拉的華爾茲,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從我身邊轉過去,而我帶着固執的傲慢,帶着入魔的心情,憑着意志來經受這種遭遇,竟動也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個鐘頭,那一定會被人認為是犯了神經病。我知道,我在那個鐘頭的行動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在這沒有意義的堅持中,有一種感情在綳緊,有一種四肢百骸像鋼鐵一樣的扶縮,這是人們也許衹有在從高空墜下的時刻,衹有在彌留的時刻,纔感覺得到的。我虛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來,把我填滿,直到喉嚨。我仁立着,呆望着,等着隨便什麽人的一句話,或是一瞥來救助我。這種沒有意義的鬍思亂想在折磨我,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着的時候,我對剛纔那次偷竊的悔恨,還不如對以往生活中那種氣悶、冷漠和空虛的悔恨深。我對自己立下誓願,不得到一個已經從這種遭遇中解脫出來的徵兆,就不走開。
    這段時間拖得越長,夜來得也就越近。小貨攤上的燈光一盞接一盞滅了,於是昏暗像上漲的潮水一樣在往前涌,來吞噬草地上的這塊光斑。我站立的這個亮島越來越寂靜,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還剩一刻鐘,斑斕的木馬就會停下了,木馬頭上的紅緑白熾燈光就會熄滅了,手搖風琴就不會再演奏了。到時候,我就會徹底待在黑暗裏,在這沙沙作響的夜裏徹底孤獨地待在這裏,徹底被驅逐,徹底被拋棄了。我越來越不安地瞻望着黑下來的廣場。廣場上衹是時而匆匆閃過一對回傢的情侶,或是醉酸酶地踉蹌走過的一兩個年輕人,而在廣場橫對面的陰影裏,還有躲躲藏藏的生命,激動不安地在瑟縮着。如果有幾個男人走過去,有時就會有輕輕地打口哨或是汀撇子的聲音。男人們被這種招呼吸引了,就繞進暗處,於是陰影裏就響起女人在竊語的聲音,有時風還擬過來一絲半縷刺耳的笑聲。慢慢地,那些人更肆無忌憚了,朝圓錐形燈光照着的廣場亮處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邊沿上來,而衹要巡警走過時尖頂皮帽在路燈的反光中一閃,他們隨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巡邏的巡警剛一走開,這些幽靈似的黑影又出來了。現在,她們這些夜世界最底層的殘屑.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後拋下的污泥,大膽地逼近到燈光底下來,我已經能清晰地看清她們的輪廓了。那是幾個妓女,最可憐的、完全被拋棄的人。她們沒有自己的床鋪,白天在墊子上睡覺,晚上就不停地遊蕩,為了一個小銀幣,在這暗中的隨便什麽地方,給每個人敞開她們幹瘦的身子,被損害被污辱的身子。她們受着警察的追逐,受着饑餓和隨便一個什麽流氓的驅趕,永遠在黑暗中遊蕩,追逐着,同時也被追逐着。她們像餓狗一樣,慢慢地跑到亮處前面來,探尋隨便什麽帶男人味的東西,探尋沒人理會的掉隊者。她們能逗得這些人性起,弄到一兩個剋朗,然後到大衆咖啡館去買一杯熱酒,來維持這模糊一團的殘缺的生命,這反正很快要在醫院裏或是監獄裏熄滅的生命。這些殘屑,是星期天遊人情興之時留F的最後髒污。我帶着極端的厭惡,看着這些饑餓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沒。然而,就在這種厭惡中,也有一種着魔似的樂趣,因為從這髒透了的鏡子裏,我也重新辨認出那已經淡忘、已經感到模糊的東西。這是一個低下陰濕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經是過來人,如今它又磷火進發地閃進我的意念中來。這奇妙的夜像突然給我打開一個密封的東西一樣,突然嚮我提示一樁稀奇的事情。當年我最陰暗的事情,我最隱秘的衝動,如今又展現在我心裏!湮沒了的少年時代模糊的感覺升了起來——怯生生的目光好奇地被吸引住了,簡直是膽怯心慌地被這種人體粘住了;我想起了那個時刻:那是第一次,跟着一個人,走上嘎吱亂響的潮濕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閃電劃破夜空一樣,那已經忘卻的時刻,每一個細節我都綫條分明地看見了:床上淺淺的油痕,她挂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我感覺到當時那種隱約的鬱悶,那種惡心,那種少年人初試的自豪感。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種無窮無盡的東西——叫我怎麽說好呢——
    一種無限的洞察力,突然涌進我心裏,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同情那些人,正是因為她們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渣滓,而且,我被剛纔那次犯罪一下激發起來的本能,正出自內心地在尋求如饑似渴的冶遊——像我在這奇妙之夜一樣的冶遊,尋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撫弄、去滿足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當我終於從那邊嗅到了那種生物,那種人,那種溫柔的、能呼吸會說話的東西時,我受到了強烈的誘惑。那種生物想從別的生物身上弄到點東西,說不定也想從我——這個在等着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為樂的強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點東西。這時我放贓款的皮夾,突然在胸口前灼熱地發燙起來。我一下懂得了,是什麽推着男人去幹這種事,懂得了,這很少是由於氣質的善感,情欲的勃發,更大程度上還是由於害怕寂寞,害怕那種沉重的隔膜。這種隔膜本來就在我們之間堆積着,我被點燃起來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覺到了。我記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這種感覺,那是在美國,在曼徹斯特。那個鋼鐵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見天日,就像地下鐵道一樣,同時還有一種冰冷的寂寞,透過人的毛孔直滲到血液裏面去。在那兒,我在親戚傢住了三個星期,晚上總是一個人在酒吧間和俱樂部裏東遊西蕩,而且一再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雜耍劇場去,為的衹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熱氣。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個搞這營生的女人。
    她那土腔上調的英語我簡直聽不懂,可是突然之間我就待進了一間房子裏,從那陌生的嘴上去授歡笑。那是個暖融融的肉體,軟軟的,實打實地貼緊人。於是,突然之間她化走了,那冰冷漆黑的城市也化走了,那陰暗喧鬧而寂寞的空間也化走了,一個我所不認識的生物,在一個地方待着,等着任何一個過往的人,使他們輕鬆下來,為他們驅逐所有的嚴寒。人們又自由地呼吸了,在這鋼鐵鑄造的車獄中間,感到了生活的輕鬆明亮。對於寂寞的人們,把自己隔絶起來的人們,能知道,能料到,他們的恐懼還有解救之物,那有多美妙啊!粘附在這解救之物上,即便這東西因人人撫弄而骯髒不堪,因上了年紀而呆滯,因惡性的銹病而被侵蝕,那也是多美妙啊!這一點,正是這一點,在那個極度寂寞的時刻,我沒有想起來。那個晚上,我從那種極度的寂寞中趔趔趄趄走了出來,意忘了,在就近的隨便~個什麽角落裏,總會有最後一批人,在等着去捕捉每一個獻身者,等着讓任何孤寂之感在她們的呼吸中得到慰藉,等着為幾個小錢去平息任何欲火;而對於她們那種永遠有求必應的偌大舉動,對於她們用生而為人的巨大饋贈說來,這幾個小錢是太少了。
    我旁邊那個旋轉木馬的手搖風琴呼隆一聲又響開了。在星期天沒入消淡下去的一周中去之前,這是旋轉的燈光最後投嚮黑暗的號聲,是最後一輪了。可是再沒有人來了。木馬迷迷瞪瞪地在轉空圈,售票處裏那個精疲力竭的女人,已經在歸攏、清點一天的票款了。小夥計拿來了鈎子,準備這最後一輪完了,就把小貨攤的捲簾式百葉窗嘩啦一聲放下來。衹有我,還孤零零地一直站在那兒,靠着柱子,朝外看着空蕩蕩的廣場。廣場那兒,衹有偏幅一樣的人影在掠動,像我一樣在尋找着,像我一樣在等待着,而在我們之間是這穿不透的隔膜的空間。不過,她們中的一個,現在一定發現我了,因為她正慢慢地贈過來,我低着眼睛看見她走得很近了:一個矮小的、患佝僂病的畸形女人,沒戴帽子,穿着粗俗的廉價衣裳,下面露出穿舊了的舞鞋。那一身,大概是從女攤販或是一個舊貨商那裏買來的,後來在雨裏或是做那種骯髒營生的什麽地方的草裏弄壞了。她討好地走過來,在我旁邊站住了,投過來勾引人的尖利的目光,難看的牙齒上挂着一絲拉生意的微笑。我屏住呼吸,沒活動,沒法看她,也沒法甩手走開,因為像處於催眠狀態一樣,我感到有人饞涎欲滴地在圍着我轉悠,在打我的主意,使我終於衹消一張口,一舉手,就能把這討厭的寂寞,這折磨人的被放逐的感覺揮開。可是我沒法動,像背靠着的柱子一樣僵直。當旋轉木馬的樂聲疲憊地搖曳開去的時候,在一種性感的眩暈中,我衹是感到這一旁待着的人正在嚮我打主意。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為的是去感受來自世界暗處的某種人性的磁鐵般的吸引力。
    旋轉木馬停了,華爾茲舞麯的旋律最後嗡的一聲斷了氣。我張開眼睛,剛好看見旁邊那個身影掉頭走開。很顯然,挨着一個木頭一樣站着的人等在這裏,她感到乏味了。我愕然一驚,驀地感到冷了起來。在這奇妙的夜晚,唯一嚮我走來,嚮我開放的人,我怎麽放她走掉了呢?我背後的燈滅了,捲簾式百葉窗餅裏啪啦落了下來。收市了。
    突然之間——唉,我怎樣來稱呼這個好呢,我怎樣來描述這一朵陡然間進出來的浪花呢?
    ——突然之間——,是那樣突兀,那樣熱,那樣紅,就像一根血管在我胸口爆裂了一樣,——突然之間,從我心裏,從我這高傲的人、據守在冷冰冰的社會等級中的人的心裏,像一次無聲的祈禱,像一次痙攣,像一聲呼叫,爆出來一個幼稚可笑的、而對我來說卻是如此強烈的願望:但願這骯髒瘦小、犯佝僂病的野雞哪怕回一下頭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跟她說話。我沒有跟她去,並不是因為我太驕傲——我的驕傲已被一些嶄新的情感踩死、踏碎、衝走了——而是因為我太脆弱,太拿不定主意了。我抖抖索索,局促不安,在昏暗中靠着受刑往獨自站在那兒等着。從小時候起我還從來沒這麽等過;衹有一回,黃昏時我站在一扇窗子旁邊.看一個陌生的女人動手慢慢地脫衣服,她遲疑不决地,一再
  譯者:鬍其鼎
  
    又是在維也納,也是從城外訪客歸來,我意外地遇上了一場傾盆大雨。這場雨像用濕的皮鞭輕巧地把人們趕進了屋門和地下室。我也趕忙尋找一個能避雨的處所。幸好如今的維也納,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傢咖啡館在等候顧客上門。我兩肩濕透、帽子滴水,於是逃進了馬路正對面的那一傢。從內部看,這是一傢因襲舊式樣、格局幾乎千篇一律的那種市郊咖啡館,沒有內城那些摹仿德國的音樂茶痤裏的時髦贋品裝飾,完全是舊維也納的市民風,坐滿了下層百姓,他們買報紙花的錢要比買點心花的錢多。現在正值晚飯前後,本來已經渾濁的空氣,加上繚繞的煙霧,仿佛一塊厚厚的藍條紋大理石,然而,嶄新的天鵝絨沙發,以及鋁亮的鋁製櫃臺,卻使這傢咖啡館顯得整潔。匆忙之中我根本沒有留意去看店外的招牌。再說,這又有何必要呢?——我現在暖暖和和地坐在此地,不耐煩地透過灰藍的淌水的玻璃嚮外望去,這場惱人的大雨什麽時候能高擡貴手,容我繼續趕那幾公裏的路程呢?
    因此,我無所事事地坐在此地,開始沉浸到那種閑散怠惰的氣氛中去。每一傢真正的維也納咖啡館,都彌漫着這種氣氛,無形的,像麻醉劑一樣。出於這種空虛感,我開始一個挨一個地打量那些顧客,這間煙霧騰騰的房間裏的人工光綫使他們的眼睛周圍蒙上了一層不健康的灰色;我望着櫃臺後面的那位小姐,看她如何機械地給侍者手裏的每一杯咖啡分放糖塊和小匙;我半清醒但無意識地讀着墻上極其無聊的招貼與廣告。這樣的昏昏沉沉幾乎令人感到舒適。但是,猝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被拽出我的半昏睡狀態,內心萌生了一種感觸,模模糊糊的,像是輕微的牙疼剛開始,但不知是從哪裏疼起來的,不知是左邊還是右邊,是上顎還是下顎。我感覺到的衹是一種暗暗的緊張,一種心神不寧,因為突然間——我說不出是由於什麽緣故——我意識到多年以前我一定來過此地,對於某件往事的記憶把我同這幾面墻壁,同這些椅子和桌子,同這間陌生的、煙霧彌漫的房間聯繫在一起。
    但是,我越是有意要把握住這一記憶,它越是又姦又猾地縮回去,好像一個水母,在意識的最深處隱隱約約地閃爍着,可是夠不着也抓不住它。我徒勞地用目光鉗住每一件傢具陳設,有些東西我不熟悉,這是肯定無疑的,比如櫃臺和丁當作響的自動售貨機,又比如墻上用假的黑黃檀木製的棕色貼面,這些必定是後來添置的。不過沒錯,沒錯,我曾經到過此地,在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以前,我要捉住同很久以前的我有關的往事,它像嵌在木頭裏的釘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我拼命使所有的感覺器官延伸進這個房間,同時又延伸到我的自身裏面去。可是,真該死!我夠不着它,夠不着這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淹沒在我心中的記憶。
    我生自己的氣,就像一個人辦不成某件事情,從而發覺心智力量的欠缺和不完善時,總會這樣對自己惱火。但是,我沒有放棄抓住這個記憶的希望。我知道,衹要手裏有一個小鈎子就行,因為我的記憶力是特殊類型的,說好也好,說壞也壞,一方面它固執得很,不聽使喚,另一方面卻又十分可靠,簡直難以用筆墨來形容。無論是事件或者人的相貌,閱讀所得或者親身經歷,我的記憶力都能將它們吞進它的冥府似的黑暗深處,如果不加強迫,單靠意志的召喚,它是什麽也不肯吐出來的。我衹需抓住瞬間的滯留物,一張風景明信片,一個信封上的幾行字,一份煙熏的報紙,遺忘了的往事就會像釣鈎上的魚顫動着被拉出渾濁湍急的水面,完全是感性的、真實的。我於是回憶起了一個人的所有細節,他的嘴巴,他發笑時嘴裏左邊沒牙的窟窿,這笑聲支離破碎,小鬍子的顫動,以及在笑聲中露出來的另一副新的面容——我立即在想像中看到了他的完整形象,並且記起了這個人幾年前對我講的每一句話。為了感性地看到和感覺到以往的人和事,我始終需要來自現實的某種感性的刺激,某種小小的幫助。我於是閉上眼睛,用心回想,以便形成那種神秘的釣鈎去捉住它。但是什麽也沒有!我又一次一無所得!已被遺忘,被掩埋了!我恨死了兩個太陽穴之間這個糟糕的、不聽使喚的記憶器官,真想用拳頭打自己的腦門,一如搖晃一臺壞了的自動售貨機似的,因為你要的東西它偏不輸送出來。不行,我怎麽也坐不住了,記憶器官失靈竟使我如此激動,我真的惱火了,便站起身來,想消消氣,但是,真稀奇——我在店裏剛走了幾步,最初的、發出磷火的、朦朦矓矓的印象開始在我的腦海裏閃閃爍爍地出現了。我記起來,從櫃臺往右走去,那裏準有一間沒有窗戶的、單靠人工光綫照明的房間。對了,果真如此。是這間屋,墻壁裱糊得同當年不一樣了,但大小沒變,是這間輪廓漸趨模糊的長方形後屋,是這間活動室。我本能地掃了一眼四周的每一件實物,我的神經在歡快地顫動,我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能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屋裏閑擱着兩張臺球桌,像兩個無聲的緑色爛泥塘,屋角是幾張牌桌,其中一張桌旁,坐着兩位樞密顧問或者教授在對奔。在緊挨着鐵爐子的角落裏——由那裏可以通往電話間,立着一張小方桌。這時,突然一道閃電,使我豁亮了,我心裏一熱,高興得全身一顫。我立即想起來了:天哪!這是門德爾的座位,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事隔二十年,我又來到他的總店,上阿爾澤街的格魯剋咖啡館。雅科布·門德爾,我怎麽把他給忘了呢,這等不可理解地忘卻了他這麽長久,這個稀奇古怪的人,這個傳奇式的人物,這個罕有的世界奇跡,在大學裏和一個崇敬他的小圈子裏他是頗有名望的,這個書籍魔術師,這個舊書販。他每天從早到晚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知識的象徵,格魯剋咖啡館的榮譽,我怎麽讓他從記憶裏消失了呢!
    我把目光收到眼皮後面轉嚮自己的內心,衹有一秒鐘的時間,如同從雕刻傢透亮的心中,已經升起了他的不會錯認的立體形象。我立即看到了他如何栩栩如生地始終坐在那邊,坐在那張骯髒的灰色大理石面的小方桌旁,桌上無論什麽時候都堆放着書籍和雜志。我看到他如何一動不動地堅毅地坐在那裏,他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像催眠術似的死盯着某一本書。我看到他如何坐在那裏哼哼唧唧地誦讀,他的身子和不經梳理的、頭髮脫了好幾處的腦袋前後搖晃着,這是在東方猶太人小學裏養成的習慣。他在此地這張桌子旁,也衹在這張桌子旁,閱讀他的目錄和書籍,並且按照在塔木德學校裏人傢教給他的讀書方式,低聲吟誦,身子前後搖晃,活像一個黑色的搖籃。根據虔誠的教徒的看法,正如一個孩子,通過這種施催眠術般的有節奏的上下搖晃,便能沉入夢鄉。那麽,由於閑着無事的身軀的搖晃和擺動,人的精神也易於集中,好去接受智慧的恩典。事實上,這個雅科布·門德爾確實看不見也聽不到周圍的一切。在他旁邊打臺球的人喧嘩吵鬧,電話鈴陣陣作響,侍者來去奔忙、刷地板、給火爐添煤,他一概覺察不到。有一次,一塊燃燒着的煤從火爐裏掉出來,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燒焦了鑲木地板,冒起煙來,一個客人聞到了臭味,這纔發現了危險,奔過去,趕緊撲滅。可他呢,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僅僅離開兩步遠,而且已經被煙熏着了,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因為他在讀書,他讀起書來就像信徒在祈禱,賭徒在賭博,醉酒的人麻木地望着空蕩蕩處發愣,這樣全神貫註真是令人感動。自那以後,我見到其他人各式可樣的讀書的情形,都覺得不過爾爾了。當時還很年輕的我,在這個加利曾舊書販雅科布·門德爾身上,第一次看到了全神貫註的偉大奧秘,它造就了藝術傢和學者,使人變成真正的智者,也使人變成了十足的呆子,釀成了這種對書本着魔的悲劇性的福與禍。
    當年是由大學裏的一位年長的同學帶我去見他的。我那時正在研究甚至今天還很少有人知道的帕拉切爾蘇斯派醫生和磁力治療醫生梅斯梅爾,可是並不順利,因為有關的著作難以獲得。我這個老實的新生去嚮圖書館管理員打聽,他不客氣地對我說,找參考文獻是我的事情,他管不着。那位同學第一次嚮我說起他的名字。“我帶你去找門德爾,”他對我說,“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弄到手。他是維也納最能幹的人,此外還是一個怪人,一頭絶種的史前食書巨獸。”
    就這樣,我們兩人踏進了格魯剋咖啡館。我看見他,舊書販門德爾坐在那裏,戴着眼鏡,滿臉鬍子,全身着黑,搖晃着身子在讀書,活像風中的一叢幽暗的灌木。我們走上前去,他沒有察覺。他仍舊坐着讀書,上身像寶塔似的在桌子上方前後擺動,他後面的鈎子上,挂着他那件破舊的黑大衣,口袋裏塞滿了雜志和書單,我的那位朋友使勁咳嗽,好讓他知道我們來找他了。但是,厚眼鏡幾乎貼在書上的門德爾還是沒有察覺。末了,我的朋友像敲門似的用力敲桌面。門德爾終於呆呆地擡起頭來,機械地迅速把笨重的鋼絲邊眼鏡推到前額上,直竪的灰白眉毛下一雙奇特的眼睛正盯着我們,機警的黑色小眼睛,像蟒蛇的舌頭一般又尖又靈巧,閃閃發亮。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接着,我說明了來意。我按照我朋友出的鬼主意,一上來就假裝生氣地抱怨那個圖書管理員,說他對我詢問的事根本不願意回答。門德爾聽了,將身子往後一靠,小心翼翼地啐了一口唾沫,隨後哈哈一笑,帶着很重的東方口音說:“他不願答復?不——他答復不了!他是個討厭傢夥,一頭挨揍的灰毛驢子。我認識他,天曉得,已經幹整整二十年了,到現在什麽都沒有學會。拿薪金,這是他們惟一會幹的事!他們還不如去搬運磚頭呢,這些博士先生們,省得白白坐在書堆裏。”
    隨着這一通發泄,堅冰打破了,一個親切的手勢邀我第一次坐到這張塗滿了字的大理石面四方桌旁,坐到這個我還不熟悉的嚮嗜書者啓示奧秘的祭壇旁。我趕緊說明自己想找動物磁性說産生之時的有關著作,以及後人贊成和反對梅斯梅爾的專著和論文。我剛談完,門德爾就把左眼閉了一秒鐘,活像一個正在瞄準射擊的射手。但是,這種凝神思索的表情確確實實衹延續了一秒鐘之久,接着,他像在念一份無形的書籍目錄似的,一口氣說出二三十打書來,而且每一本都說明了出版地點、年份和大致的價格。我驚呆了。我儘管有精神準備,卻沒料到他有這等能耐。我驚愕的神態看來使他感到高興,他緊接着又在自己記憶的鍵盤上繼續彈奏我的主題的奇妙變奏麯。他問我,是否想瞭解一點有關夢遊者的情況,瞭解催眠術的最初嘗試,瞭解加斯納、驅魔術、基督教科學派和布拉瓦茨基?於是,他又倒背如流地列舉出若幹人名、書名,並作了種種說明。這時我纔明白,我遇到的這個雅科布·門德爾是個記憶力非凡的奇才,是一本有兩條腿的百科詞典或者包羅萬象的圖書目錄。我迷惘地呆望着這位圖書界的怪傑,完全被這個不修邊幅、衣着邋遢、甚至有點討厭的加利曾舊書販吸引住了。他一口氣給我列舉了大約八十個人名,對自己打出了這張王牌,表面上滿不在乎,內心裏卻頗為得意,並掏出了一塊本來大概是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鏡。為了稍稍掩飾一下我驚訝的心情,我吞吞吐吐地問他,這些書籍他最多能搞到多少。“試試看能搞多少吧,”他咕噥着說,“您明天早晨再來,我門德爾會給您搞到一些的,沒找到的再到別處去找。一個人衹要有頭腦,就會走運的。”我客氣地道了謝,也純粹由於客套,我接着就幹了一件大蠢事:我竟建議他把我想要的書記在一張紙條上。就在這同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那位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他想告誡我。但是太晚了!門德爾已經嚮我擲來一道目光。怎樣的目光啊!既是洋洋得意又是受了侮辱,既是嘲諷又是高傲,簡直是國王的目光,是莎士比亞戲劇中麥剋白的目光,當麥剋達夫要求這位不可戰勝的英雄不戰而降時他射出的目光。隨後,門德爾又哈哈一笑,喉嚨上的大喉結引人註目地上下滾動,他顯然吃力地把一句粗話咽了下去。他本來有理由講任何可能想得出來的粗話,他,善良、正直的舊書販門德爾,因為衹有陌生人,衹有一無所知的人才會嚮他,嚮雅科布·門德爾提出這樣一個侮辱性的要求,要他像一個書店學徒或者圖書館服務員那樣把書名記下來,似乎這個無與倫比的,這個金剛鑽似的舊書販的大腦竟然需要這糟糕的輔助手段。我後來纔懂得自己客氣地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是怎樣地傷了這個怪人的心,因為這個矮小、落魄、滿臉鬍子、又是駝背的猶太人雅科布·門德爾,在記憶力方面卻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這個石灰色的、骯髒的、像布滿灰色苔蘚的前額後面,是一册無形的天書,原來印在每一本書的封面上的人名和書名,都像用鋼水澆鑄似的鑄在了上面。不論是昨天出版的書,還是兩百年前出版的書,他都能一下子確切地說出出版的地點、作者、新舊價格,並以正確無誤的想像力記起每一起書的裝幀、插圖以及摹寫本。不論是曾經到過他手裏的書,還是他僅僅在別處的書店或者圖書館裏見到過的書,都如同在他的眼前,一清二楚。如同正在創作的藝術傢能清晰地看到他胸中的、外人還看不見的形象那樣。當他看到雷根斯堡某傢舊書店目錄上某一本書要價六馬剋時,他便能記起,兩年前維也納一次拍賣時,另一本同樣的書賣四剋朗,同時還記起買主是誰。是的,雅科布·門德爾從不忘記一個書名,一個數字,他熟悉圖書界這個永遠運行、經常變化的宇宙裏的每一棵植物,每一條纖毛蟲,每一顆星星。他比專傢更瞭解每一門專業,比圖書館管理員更掌握圖書館,比書店老闆更熟悉大多數書店的庫存,儘管他們有書單和索引卡片,而他卻沒有,但他有記憶的魔法,有這種無與倫比的記憶力,這種衹有通過成百個不同的例子才能真正說明其非凡的記憶力。當然,要訓練和形成這種正確無誤到神奇地步的記憶力,衹有通過一個對於達到任何完善的造詣都適用的秘訣,那就是全神貫註。事實上,這個怪人除去書籍以外對世事一無所知,對他來說,世上的一切現象,衹有到了改鑄成為鉛字,集中在一本書裏,甚至可說到了被封存的地步時,纔開始變成真實的。但是就在他讀這些書的時候,他也不註意它們的內容,無論是故事情節或者精神實質,惟有人名、價格、裝幀、封面能引起他的熱情。總而言之,他讀書不是為了生産和創造,而僅僅是把數以十萬計的人名和書名的索引印在一頭哺乳類動物的大腦皮層上,而通常這種索引都是寫在圖書目錄上的。雅科布·門德爾這種對舊書的特殊記憶力是獨一無二、完美無缺的。作為一種特異現象,它决不亞於拿破侖對人的相貌、梅佐芳蒂斯對語言、拉斯剋爾對象棋的開局、布索尼對音樂的記憶力,如果請他去開講座,授他以公職。那麽,這個頭腦將會使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大學生和學者受益匪淺,使他們驚嘆不已。這還將有益於各門科學。至於我們稱之為圖書館的那些公共寶庫,也將得到一份無可比擬的財富。但是,對於他,對於這個微不足道的、沒有教養的、最多衹上過塔木德學校的加利曾舊書販,這個上層社會是永遠緊鎖着大門的。因此,他這種奇妙的才能衹能作為一種神秘科學,在格魯剋咖啡館那張大理石面小方桌旁發揮它的作用。可是,如果有朝一日來了一位大心理學家(在我們的思想界,還始終沒有人做過這種工作),也像布豐在對動物的變種進行整理分類時那樣堅持不懈地對我們稱之為記憶力的這種神奇的力量進行研究,逐一描述其所有的活動方式、種類、原始形式,闡明它的各種變體。那麽,這位心理學家必將永遠懷念雅科布·門德爾,懷念這個記憶價格和書名的天才,懷念這位古舊書籍科學的無名大師。
    就職業而論,對於不知底細的人來說,雅科布·門德爾自然衹是一個小小的舊書販。每逢星期日,在《新自由報》和《新維也納日報》上總要刊登這樣一份固定不變的廣告:“收購舊書,出價最優,從速前來,門德爾,上阿爾澤街”,下面是電話號碼,實際上是格魯剋咖啡館的電話。他到書庫裏去翻尋,每星期總要同一個年老的、蓄着帝王須的腳夫搬幾口袋書到他的總店去,爾後又從那裏搬走,因為他沒有進行正常圖書交易的執照。因此,這始終是一種小買賣,一種進項有限的活動。大學生從他那裏買教科書,一學年完了,又經他的手轉售給下屆大學生。此外,他還居間介紹和替人購買任何所需的書籍。衹加極少的手續費。在他那裏,好的建議是廉價的。但是,金錢在他的世界內部是沒有地盤的;因為人傢從未見他變過樣,他總是那一身破舊的衣服,早晨、下午和晚上,他喝牛奶、啃兩個面包,中午吃一點人傢替他從飯館取來的食物。他不抽煙,不玩也不賭,甚至可以說,他沒有活着,活着的衹是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從不懈怠地用文字、書名和人名去喂那謎一般的生物——大腦。這一堆軟軟的、可怕的物質貪婪地將這無數的符號吮吸進去,好似一片草場在吮吸千萬滴雨水。他對人不感興趣,在人的一切情感中,他也許衹知道一種,自然是最屬人之常情的虛榮。如果有人走訪了上百個地方遍尋未獲,纔來找他指教,而他能一下子就回答來人的詢問,惟有這個才能使他得意,給他樂趣。或許還有一點,那就是在維也納和維也納以外的地方,有數十人尊重和需要他的知識。在任何一個我們稱之為大都市的這種龐雜的數百萬人的密集體裏,始終衹能在少數幾個點上,炸出若幹小小的平面,由它們來反映這同一個宇宙,但大多數人是看不見的,惟有對行傢,對意氣相投的人來說,是極其珍貴的。這些書籍行傢全都知道雅科布·門德爾。正如誰要詢問某種音樂書報,就會到音樂之友杜去找歐塞比烏斯·曼迪車夫斯基。他頭戴灰色便帽,和善地坐在那裏,周圍是捲宗和樂譜,衹要他一擡頭,便能笑眯眯地解决最睏難的問題。又如直到今天,誰要從舊維也納的戲劇和文化中得到啓示,誰就肯定去找人所共知的格洛西神甫,同樣,維也納若幹嗜好書籍的人,一遇到某個特別硬的堅果要咬開時,就會自然而然,堅信不疑地到格魯剋咖啡館去找雅科布·門德爾。如果在這些人來求教時,誰能從旁觀察門德爾,就會使像我這樣好奇心重的年輕人産生一種特殊的快感。如果有誰拿來一本次書擱在他面前,他便輕衊地敲敲封皮,衹咕噥一聲“兩個剋朗”了事。相反,如果是某種珍本或孤本,他會畢恭畢敬地把身子往後挪動,在書的上面墊上一張紙,仿佛他突然對自己那骯髒的、沾滿墨水的、指甲縫裏全是黑垢的手指感到害羞了。隨後,他懷着莫大的敬意,小心翼翼地一頁接一頁地輕輕翻閱這本罕見的書。在這樣的時刻,誰也無法使他分心,正如一個真心誠意的教徒在祈禱時,是誰也擾亂不了的。事實上,這樣的仔細觀看,撫摩、嗅探、掂量,這樣的每個動作,都像是儀式上的,是前後次序有定規的宗教禮拜儀式上的。他的駝背前挪後移,一邊咕噥着,哼哼着,搔頭髮,發出一些引人註意的元音。一個延長的,幾乎是深感驚訝地吐出的“Ah”和“Oh”,表示醉心的欣賞;如果發現缺頁,或者有一頁被蟲蛀了時,便是一聲急促的、仿佛被嚇了一跳似的“Oi或Oiweh”。末了,他恭敬地把這本厚書放在手上掂量,半閉着眼睛,把這個笨重的長方形又聞又嗅,宛如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在聞一朵晚香玉時那麽動情。在進行這一套有點麻煩的程序的時候,書的所有者當然得耐着性子。但是,在檢查結束之後,門德爾便會熱心地,甚至是熱情地提供情況,而且少不了要添上種種涉及面很廣的有關軼事,以及關於同類版本價格的富於戲劇效果的報道。在這樣的時刻,他仿佛變得開朗了,年輕了,有生氣了。衹有一件事會使他感到極度憤慨,那就是某個初到此地來的人,要為他作了這番估價而付錢給他。這時,他會氣憤地斷然拒絶,就像一位畫廊顧問氣憤地斷然拒絶某個到處旅遊的美國人為了他的講解而要往他手裏塞小費。因為能允許門德爾把一本珍貴的書拿在手上,就等於能允許別人同自己心上的女人相會。這些個瞬間便是他們柏拉圖式的愛情之夜。能左右他的惟有書,從來不是錢。因此,一些大收藏傢,其中有普林斯頓大學的創建人,都想請他當他們的圖書館的顧問和採購員,但是枉費心機,雅科布·門德爾一概拒絶。他衹想呆在格魯剋咖啡館。三十三年前,他,一個駝背小青年,鬍子還是黑色的,又細又軟,前額上是渦形鬈發,從東方到維也納來學習,想得到猶太法學博士學位。但過不久,他離棄了嚴峻的惟一的神耶和華,投身到光彩奪目、變化萬千的書籍的多神世界中去。當時他首先找到了這傢格魯剋咖啡館,它漸漸變成了他的書坊,他的總店,他的郵局,他的世界。如同一位天文學家,孤寂地站在天文臺上,通過望遠鏡的圓孔,天天夜裏觀察無數的星星,觀察它們神秘的運行,它們變化莫測的混亂無序,它們的熄滅和復燃,雅科布·門德爾則在這張四方桌旁,通過他的眼睛,觀察另一個同樣永恆地運行着、變化着書籍的宇宙,觀察我們的世界之上的這個世
    不言而喻,他在格魯剋咖啡館是被視若上賓的。在我們的眼裏,這傢咖啡館的名聲與其說靠音樂傢、《阿爾賽斯特》和《伊菲革涅亞》的作麯者剋裏斯托夫·威利巴爾德·格魯剋的庇佑,倒不如說是同門德爾的無形講壇聯繫在一起的。同古舊的櫻桃木櫃臺、兩張緑呢打滿補丁的臺球桌和銅咖啡壺一樣,門德爾也是這傢咖啡館財物清單上的一件動産,他的桌子如同一處聖地似的受到保護。因為他有無數的主顧和詢問者,他們一來,店裏的職工就很有禮貌地硬要他們吃點、喝點什麽。所以,他的科學所賺來的錢,較大部分實際上流進了領班道伊布勒挂在屁股後面的那衹大皮包裏。反過來,舊書販門德爾也享有多種特權。打電話免費,他的信人傢給收,還替他辦各種事情;年老、正直的厠所清潔女工替他刷大衣,釘鈕扣,每周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傢替他到鄰近的飯店去取午餐,衹有他一人能得到這種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闆施坦德哈特納先生親自來到他的桌子旁嚮他問好,埋頭在書堆裏的雅科布·門德爾自然多半沒有察覺。早晨八點整他進店,直到人傢熄燈時他纔離開。他從來不同別的顧客說話,也不看任何報紙,有了什麽變化他都不會發現。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納先生彬彬有禮地問他,在電燈下讀書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氣燈黯淡、抖動的光綫下讀書要好一些,他這纔驚訝地擡起頭來呆望着電燈泡。儘管安裝電燈花了好幾天時間,又敲又鑿,又吵又鬧,這樣的變化他竟全然不知。衹有數以十億計的黑色纖毛蟲般的鉛印文字,通過眼鏡框的兩個圓孔,通過兩個閃光的、吸收着的鏡片,過濾到他的大腦中去,其餘的一切事件,均似無謂的喧嘩,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確實就在這一個地方,在這張四方桌旁,閱讀、比較、計算,度過了三十多年,度過了他一生中全部清醒的光陰,像做着一場持續的、惟獨被睡眠中斷的夢。
    因此,當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門德爾宣示神諭的大理石桌子空空的,仿佛立在這間屋裏的一塊墓碑時,我突然産生了一種恐怖感。現在,人到中年時,我纔懂得,有多少東西隨同每一個這樣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為在我們這個無可輓救地變得愈益單調的世界上,一切獨一無二的東西日復一日地變得稀罕珍貴了。接着,我想到,年輕而無經驗的我,當時出於一次深刻的預感,曾經非常喜愛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可是,我竟然忘卻過,儘管是在戰爭的年代裏,是我在一種像他那樣專心緻志於自己工作的情況下,但也不應該啊!現在,面對這張空桌子,我感到羞愧,對不住他,同時又産生了一種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裏去了呢?他的情況又怎樣呢?我招呼侍者過來,嚮他打聽。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對不起,我不認識他,我們店裏不見有姓門德爾的先生來過。不過,領班也許會知道的。領班腆着尖肚皮笨重地移動身子慢慢蹭過來,他猶豫着,思索着:不知道,連他也不知道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不過,我要打聽的是不是曼德爾先生,弗洛裏安尼巷的縫紉用品店的曼德爾呢?我覺得嘴唇上有一種苦味,萬物無常的滋味:如果風已經把我們腳後留下的最後的痕跡都吹掉的話,那麽人活着是為什麽呢?一個人,在這間若幹平方米的房間裏閱讀、思想、談話、呼吸了三十年,或許四十年。可是,僅僅離去三四年光景,來了一個新法老,便無人再知曉約瑟了,在格魯剋咖啡館裏也無人再知曉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了!我幾乎有些惱火地問領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納先生交談呢?舊職工裏還有沒有誰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這傢咖啡館賣掉了,他已經故世了,原來的領班,他現在在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産業過活。沒有了,再沒有人在這兒了……對,有了!有了!施波席爾太太還在此地,厠所清潔女工(俗話叫做巧剋力太太)。不過,她肯定記不得一個個的顧客了。我隨即想到:雅科布·門德爾這個人人傢是忘不了的,於是,便讓領班請她來見我。
    她來了,施波席爾太太白發蓬亂,有點水腫的腿一步一步從厠所間走來,一邊還在匆匆地用布擦她通紅的手,顯然是剛打掃完她那陰暗的小間,或者剛擦完窗戶。我立刻由她的慌張神態察覺,這樣突如其來地把她叫到前面來,叫到這傢咖啡館裏高雅房間的大電燈下,使她不高興。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種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種十分小心地壓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貴幹呀?但是,我剛開口打聽雅科布·門德爾,她就睜大了眼睛盯着我,眼珠仿佛要奪眶而出,她抖動着聳起肩膀。“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竟然還有人想着他!是啊,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她幾乎在哭泣了,她感動極了。老年人逢到別人使他們回憶起他們的青春歲月,回憶起某一段已被遺忘的、美好共處的光陰時,總會這樣的。我問到他是不是還活着。“哦,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經有七年了。這麽一位可愛、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認識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進店時,他已經在這兒了。說起他們是怎麽弄得他死去的,這真是件可恥的事情啊!”她越來越激動了,並問我是不是他的親戚。她說,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從來沒有人打聽過他——他遭遇的事情,我是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我說,給我講一講吧,原原本本地講一講吧!這個善良的老婦人顯出了膽怯和拘束的神態,不斷地擦她的那雙濕手。我懂了,一個厠所清潔女工,係着骯髒的圍裙,自發蓬亂,站在這咖啡館的大廳裏,這使她感到難堪。另外,她一直怯生生地左顧右盼,看是不是有哪個侍者在一旁聽着。我於是嚮她提議,我們到活動室裏去吧,坐到門德爾的老座位上去,請她在那兒把事情的始末講給我聽。她感謝地嚮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感激我懂得她的心思。她,這個已經有點搖搖晃晃的老婦人走在前面,我在後面跟着。兩名侍者驚訝地望着我們的背影,他們覺察到了此中必有緣故,若幹顧客也對我們這差別懸殊的一對感到驚異。接着,在活動室裏那張四方桌旁,她嚮我講述了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的沉淪(後來,其他人的敘述,又給我增補了某些細節)。
    就是啊,他後來,她這樣講述道,在戰爭開始以後,也還一直來的,天天一早,七點半鐘就到這裏,坐着,整天研究着,同以往一模一樣。是啊,他們大傢都有這種感覺,而且還常常談到,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已經在打仗了。我可是瞭解的,他從來不看報紙,也從來不同別人交談;儘管賣報的大聲叫喊,“號外,號外”,所有其他的人都跑步圍上去時,他也從不站起身來,從不在一旁聽着。他同樣一點也沒有註意到,弗蘭茨,那個侍者不在了(他在戈爾利采附近陣亡了),也不知道施坦德哈特納先生的兒子在普熱梅希爾被俘虜了。面包越來越不像樣,人傢給他喝的已經不是牛奶而是代用咖啡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衹有一次,他覺得有點奇怪,怎麽現在來這兒的大學生這麽少呢?如此而已。——“我的上帝,這個可憐人哪,除了他的書以外,再沒有別的事使他高興和擔憂過。”
    可是,後來有一天,災禍臨頭了。上午十一點,一個晴天,一名警官領着一名秘密警察到這裏來了,那個秘密警察指了指鈕扣眼裏的薔薇花飾徽章,開口問道,有沒有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常到這裏來。接着,他們馬上走到這張桌子邊上來找門德爾,他還糊裏糊塗地以為是來賣舊書的,或者是來請教他的呢。但他們立即要他跟着走一趟,就把他帶走了。這對這傢咖啡館是個真正的恥辱,所有的人都圍到了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周圍。他呢?站在那兩個人中間,眼鏡移在前額上頭髮下面,望望這個,瞧瞧那個,不知道他們到底找他幹什麽。大傢當即對那個警官說,這一定是搞錯了,像門德爾先生這樣的人,是連衹蒼蠅都不會傷害的。可是,那個秘密警察馬上對大傢吼叫起來,說他們不得干涉公務行動。於是,他們把他帶走了。在這以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有兩年之久。我今天還不清楚,當時他們幹嗎要把他帶走。“不過我可以發誓,”她,這個老婦人激動地說,“門德爾先生是不會幹不法事情的。他們一定搞錯了,我敢擔保。這是對這個可憐的、無辜的人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
    她的話一點不假,這個令人感動的、善良的施波席爾太太。我們的朋友雅科布·門德爾確實沒有做過任何不法的事情,他衹是幹了一件糊塗的,一件動人的,一件甚至在那個瘋狂的時期裏也完全難以令人相信的蠢事,這衹能用這個怪人的專心緻志,用他像生活在月球上似的遠離現實來解釋。事情是這樣的:一天,負責監視與外國往未郵件的軍事檢查局截獲一張明信片,是某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所寫,按規定貼足了寄國外的郵票,但是——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是寄到敵對國傢去的,收件人是讓·拉波戴爾書商,地址是巴黎格雷涅爾沿河街,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在明信片上抱怨說,最近的八期《法國圖書通報》月刊他都沒有收到,可是他已經預付了全年的訂費。那個被徵調來的下級檢查官,原來是位文科中學教授,個人愛好羅曼語言文學,現在被換上一套藍色的國民軍服裝,當這張明信片落到他手裏時,他吃了一驚。一個愚蠢的玩笑,他想道。他每星期要檢查兩千封信,從中搜尋和發現有問題的內容和有間諜嫌疑的用語,但還從未有過一件如此荒唐的東西落到他手指底下來。一個人從奧地利寄信到法國,還毫無顧忌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漫不經心地把一張寄往交戰國的明信片就這麽簡單地往信箱裏一扔,仿佛自從一九一四年以來這些邊界上並沒有架上鐵絲網,仿佛在上帝創造的白晝裏,法國、德國、奧國和俄國並沒有使對方男性居民的數目逐日減少幾千人。因此,起先他把這張明信片當作一件稀奇東西塞進了自己的抽屜,沒有嚮上級報告這件荒唐事。但是,幾星期以後,又來了一張明信片,又是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寫的,寄給一個叫約翰·阿爾德裏奇的書商,地址是倫敦霍爾本廣場,問他能否給自己買最近的幾期《文物》雜志,落款又是這個怪人雅科布·門德爾,而且天真透頂地寫上了他的詳細地址。這時,這位被人套上一身製服的文科中學教授覺得這件上裝有點緊了。難道這種笨拙的玩笑竟是某種暗語,自有謎一般的含義嗎?總而言之,他站起身來,後跟囊的一聲並攏,把兩張明信片都放到了少校的桌上。這位少校高高地聳起了肩膀:怪事!他先通知警察局,要他們調查究竟有無雅科布·門德爾此人。一小時以後,雅科布·門德爾已被逮速,這個意外的遭遇把他搞得暈頭轉嚮,他根本沒有弄清是怎麽回事時,已被帶到了少校那裏。少校把神秘的明信片放到他的面前,問他承認不承認自己就是寄信人。這種嚴厲的問話口氣激怒了門德爾,而首先是由於他在閱讀一本重要圖書目錄時被他們打斷了,他幾乎是粗聲粗氣地說,這兩張明信片自然是他寫的。訂閱的刊物,錢都付清了,自然有權去索取。坐在圈手椅裏的少校嚮鄰桌旁的少尉轉過身去。兩人會心地互相瞥了一眼:一個十足的白癡!接着,少校考慮,是把這個糊塗蛋厲聲訓斥一通,隨後攆走呢,還是把事情認真地查問一番。在任何一個這類機關裏,遇到這類拿不定主意的尷尬情況時,總會决定先搞一份問話記錄再說。搞一份記錄總是好的嘛!即使沒有什麽用處,但也沒有什麽害處,衹不過填滿一張毫無意義的紙,增添到成百萬張這樣的紙張裏面去。
    這一回,卻使一個可憐的、稀裏糊塗的人遭了殃,因為剛問到第三個問題,就出現了非常倒黴的情況。人傢先問他的姓名:雅科布,正名是賈因剋夫·門德爾。職業:小販(他沒有書商執照,衹有一張小販許可證)。第三個問題卻成了災禍:出生地點。雅科布·門德爾回答說是佩特裏考附近的一個小地方。少校皺起了眉頭。佩特裏考,不是在俄屬波蘭地區內,在邊境附近嗎?可疑!十分可疑!他於是更加嚴厲地盤問門德爾,什麽時候獲得奧地利公民權的。門德爾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模模糊糊地、驚異地呆望着少校:他說不清楚。見鬼!他到底有沒有證件。說明他身份的證件除了小販許可證以外,別的什麽也沒有。少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好吧,他的國籍究竟是怎麽回事,得讓他講清楚纔行。他父親是什麽國籍,是奧地利人還是俄國人?雅科布·門德爾鎮靜地回答說:自然是俄國人。那麽,他本人呢?他呀,三十三年前就偷越了俄國邊境,從那時起就一直住在維也納。少校越來越不安了。他什麽時候入奧地利國籍的?為什麽要人?門德爾反問道。他從來不關心這類事情。這麽說,他還是個俄國公民,對嗎?這樣無聊的盤問早就使門德爾心煩了,他無所謂地回答說:“本來就是。”
    這樣幹脆的答復把少校嚇了一跳,他身子往後倒去,弄得圈手椅嘎吱作響。竟然有這等事情!在戰爭期間,在一九一五年底,在塔爾努夫和大規模攻勢之後,一個身分不明的俄國人在維也納,在奧地利的首都隨心所欲地到處亂闖,還寄信到法國和英國去,而警察局居然撒手不管。難怪新聞界的傻瓜們對康拉德·馮·赫岑道夫不能立即挺進華沙感到奇怪,總參謀部的傻瓜們對軍隊的每一次調動都被間諜把情報送給了俄國感到驚訝。這時,那個少尉也站了起來,問話變成了嚴厲的審訊。他,一個外國人,為什麽不立即嚮當局報告?門德爾,始終沒往壞處想,用他的唱歌似的猶太腔答道:“為什麽要立即報告呢?”少校認為,這種反問是一種挑釁,便氣勢洶洶地問他,看到了佈告沒有?沒有!難道他連報紙都不看?不看!
    這兩個軍官盯着由於鬧不清是怎麽回事而急出汗來的雅科布·門德爾發愣,仿佛月亮掉到他們的辦公室來了。接着,響起了撥電話的聲音,打字機的聲音,傳令兵跑上跑下,雅科布·門德爾被交給衛戍部隊監獄負責看管,準備下一步把他送進集中營。人傢叫他跟兩名士兵走時,他還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發傻。他不知道人傢要拿他幹什麽,但他本來也沒有任何擔憂的事。這個戴着金色領章,說話粗暴的人能對他有什麽壞打算呢?在他的超脫現實的書籍世界裏,沒有戰爭,沒有不諒解,而衹有關於數字和文字、書名和人名的知識,以及不倦的求知欲。因此,他隨和地夾在兩名士兵中間下了樓梯。到了警察局,人傢拿走了他大衣口袋裏所有的書,井要他交出藏有幾百張重要的書單和主顧地址的皮夾。這時,他纔勃然大怒,動手打人。人傢衹好把他綁起來。這中間,他的眼鏡掉到了地上,他的這架觀察精神世界的魔術望遠鏡跌個粉碎。兩天以後,人傢讓他穿上單薄的夏服,押送他進了科馬諾姆附近的俄國平民俘虜的集中營。
    在集中營的這兩年裏,沒有書,沒有他所心愛的書,沒有錢,處在這所太監獄裏冷漠的、粗魯的、多半是文盲的難友中間,雅科布·門德爾經受了怎樣的心靈上的恐懼;他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鷹離開了天空似的,離開了超脫人世的、對他來說是惟一的書籍世界後,在那裏又飽嘗了怎樣的苦楚——關於這些,卻找不到任何目擊者來提供情況。但是,從瘋狂中清醒過來的世界,已經漸漸認識到,在這場戰爭的一切暴行和犯罪的侵犯中,沒有一件比下面的行為更無意義,更多餘,因而在道義上更不可饒恕的了,那就是把一無所知的。早已超過工作年齡的僑民抓起來,集中在一處,用鐵絲網圈起來,而這些人都是僑居多年,並把異國當作故鄉,由於真誠相信客居權利——這種權利甚至在通古斯人和阿勞加尼亞人那裏也被視為神聖的——因而沒有及時逃亡,這是破壞文明的罪行。在法國、德國和英國,在我們這個發了狂的歐洲的任何一處,都同樣喪失理智地犯下了這一罪行。雅科布·門德爾或許也會像數以百計的其他無辜者一樣,在這種圍場裏變成神經錯亂,或者因患痢疾、因體力衰竭、因心靈受到嚴重損害而可憐地死去。幸虧一個偶然情況,一個惟獨在奧地利纔會發生的偶然情況,恰好及時地把他再一次拉回他的世界中來。在他失蹤以後,一些身分高貴的主顧仍然按照他原來的地址多次給他去信。前施蒂裏亞總督、紋章學著作的狂熱收藏者勳伯格伯爵,前神學係主任,為奧古斯丁著作撰寫評註的齊根菲爾德,八十歲高齡還在不斷修改自己的回憶錄的退休海軍元帥埃德勒·馮·皮塞剋,所有這些門德爾的保護人,都不斷有信給他。這些投寄到格魯剋咖啡館的信件中,有一些轉到集中營給這個下落不明的人,這些信碰巧落到那裏一位好心的上尉手裏。門德爾自從眼鏡被人打碎以後,由於沒錢配一副新的,便一直像一隻鼴鼠,灰色,失明,沉默地蹲在角落裏。這麽一個矮小、半瞎、骯髒的猶太人,竟然結識如此高貴的人物,這使那位上尉頗覺驚訝。有這樣的朋友,本人必定不同尋常。因此,他允許門德爾答復這些來信,井請求他的保護人替他說情。結果並非石沉大海,顯貴們以及那位係主任,本着一切收藏傢團结一致的精神,頻繁聯繫,並且遞上了他們的聯名擔保書,這樣,舊書販門德爾在監禁了兩年多之後,於一九一七年獲釋返回維也納,當然附有條件,那就是每天到警察局匯報一次。不過,他畢竟返回到自由的天地,返回到他的又破舊又窄小的閣樓裏來了,他又能去逛他心愛的書店,而首先是回到格魯剋咖啡館。
    出了黑暗地獄的門德爾如何返回格魯剋咖啡館,可以由正直的施波席爾太太根據自己的親身見聞來嚮我描述了。“——天——耶穌,瑪利亞,約瑟,保佑我呀!我不相信,我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了——門被推開了,您也知道,他平日進門時就是這樣,歪着身子,把門推開一道縫。這時,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咖啡館,他,門德爾先生。他穿着破爛的、滿是補丁的軍大衣,頭上戴着什麽,也許原來是頂帽子,一頂人傢扔掉了的破帽子。他沒圍圍巾,那副模樣真像個死人,灰白的臉色,灰白的頭髮,幹瘦得叫人可憐。可是,他進來了,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他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往這張桌子走去,脫掉大衣,不過不像以前那麽靈巧了,而是邊脫邊籲籲地喘息。他同以前不大一樣,什麽書也沒有帶,衹是坐下來,一刁話不說,衹是用完全沒神的、鼓出的眼睛瞪着前面發愣。後來,我們把過去從德國寄來的整捆書籍雜志給他搬來了,他這纔漸漸地開始閱讀。不過,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門德爾了。”
    是的,他已判若兩人,不再是世界奇跡,不再是一切圖書的神奇的索引櫃了。當年見到過他的人,都痛心地嚮我談到了這一事實。他的原來是寧靜的、僅僅像在睡夢中閱讀的目光,看來已被擾亂,無法輓救;又有什麽被撞毀了:流血的恐怖像一顆慧星,瘋狂亂飛,撞在了他的書籍宇宙中這顆怪僻而平和的,這顆昴宿星團中最亮的星球上。幾十年來,他的眼睛看慣了書刊上無聲的、纖細的、昆蟲腳似的鉛印文字。可是,在那個四周架着鐵絲網的關押人的圍場裏,這雙眼睛必定看到過可怕的事情,因為那對原先是滴溜轉動的、嘲諷地閃閃發亮的眼球,已被沉重的眼皮遮住了,在修過的、好不容易用細綫紮在一起的眼鏡後面,原先是那麽活潑的眼睛,現在是半睡不醒,兩圈紅暈,朦朦朧朧。更加糟糕的是:他的記憶器官,這座奇異的藝術建築,必定有一根圓柱傾倒了,整個結構已陷於紊亂。因為我們的大腦構造精細,它是用最精細的材料製造的控製臺,是我們的心智的精密儀器,衹要一根微血管被堵塞,一根神經受震動,一個細胞疲勞過度,衹要一個這樣的分子錯了位置,就足以使這個絶妙地聚集着千變萬化的天體和聲的心靈頓時沉寂。在門德爾的記憶器官裏,在這臺獨一無二的心智的鍵盤上,琴鍵的裝置失靈了。偶或有人來請教他時,他便纔枯智竭地呆望着來人,人傢對他說的話,他聽不太懂,他聽錯了,或者一聽即忘。門德爾已不再是門德爾了,正如這個世界已不再是這個世界。他不再身子前後搖晃着全神貫註地讀書了,他多半坐着發呆,眼鏡衹是機械地衝着書本,旁人弄不清他是在閱讀,還是在瞌睡。有好幾次,施波席爾太太這樣講述道,他的腦袋沉重地撞到書上,大白天裏就昏昏入睡了。有些時候,他又一連幾個鐘頭望着電石汽燈——這是在那些煤炭緊張的年頭裏,人傢放在他桌上的——陌生的、有臭味的亮光出神。是啊,門德爾已不再是門德爾了,不再是世界奇跡了,而是疲倦地喘息着的、不中用的一堆鬍子和衣裳,毫無意義地堆在原來的彼提阿的座椅上;他不再被看作格魯剋咖啡館的榮譽,而是被看作一個帶來恥辱的人,一個散發臭氣、叫人惡心的髒鬼,一個討人厭的、毫無用處的寄食者。
    新老闆就是這麽看待他的。此人名叫弗洛裏安·古特納,雷茨人,在一九一九年這個饑荒的年頭裏,做面粉和黃油的黑市買賣發了橫財,他花言巧語,用迅速貶值的八萬剋朗紙幣從老實的施坦德哈特納手裏買下了格魯剋咖啡館。這個農夫出身的老闆,手腕精明,抓住時機,迅速把這傢古樸的咖啡館修飾一新,及時用貶值的鈔票添置安樂椅,修築大理石門洞,並已在談判,要買下隔壁的飯店,加建一個音樂茶座。在這樣迫不及待地翻新裝飾的過程中,這個加利曾寄食者自然十分礙他的手腳。這個傢夥從清晨直到夜晚獨占一張桌子,但一天總共衹喝兩杯咖啡,吃五個面包,雖說施坦德哈特納特別叮囑他千萬關照這位老顧客,並且嚮他說明這個雅科布·門德爾是怎樣的一位重要人物,在移交財産清單時,施但德哈特納甚至把門德爾作為這筆交易的一項附帶義務托付給古特納。但是,弗洛裏安·古特納在添置新傢具和程亮的鋁製櫃臺時,也換上了一副這個牟利時期的鐵石心腸,他衹等着找到一個藉口,把這個市郊破爛堆裏剩下的最後一件討厭東西,從他那已是氣派高雅的店堂裏清掃出去。看來良機快來了,因為雅科布·門德爾境況很糟。他積蓄下來的最後的鈔票,在通貨膨脹這臺碎紙機中被磨成了粉末,他的主顧們也星散了。再去當舊書販,爬樓梯,挨門逐戶地收舊書,這個疲乏的人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窮極潦倒了。別人由成百種小小的跡象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已經很少讓人去飯店給他取食物,連數目有限的咖啡和面包錢他也老是拖欠,有一回甚至拖欠了三個星期。那時候,領班就要把他攆到大街上去。幸虧這位正直的施波席爾太太,這個厠所清潔女工可憐他,替他擔保。
    過了一個月,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新領班早已在結賬時多次發現面包的數目不對,除掉拿走的和付了錢的以外,總還短少。他自然立即懷疑上了門德爾,因為那個年邁的、走道都不穩的腳夫已經多次嚮他抱怨,說門德爾欠了他半年的賬,他一分錢也還不出來。領班於是格外註意,兩天以後,他躲在圍火爐的檔板後面,眼看雅科布·門德爾偷偷從桌旁站起身來,走進前室,飛快地從面包籃裏拿出兩個小面包,餓慌了似的一下子塞進嘴裏。於是,當場把他逮住。有了真憑實據,現在那些缺少的面包可有下落了。領班馬上嚮古特納先生報告了此事。古特納早在尋找藉口,如今喜出望外。他當衆訓斥門德爾,說他犯了偷竊罪,甚至假裝寬宏大量地說,他不想馬上報警,但命令他立即滾蛋,永遠見鬼去。雅科布·門德爾衹是發抖,什麽話都不說,搖搖晃晃地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來,走了。
    “多麽悲慘啊!”施波席爾太太是這樣形容他的離去的。“我永遠忘不了他是怎樣站起身來的,眼鏡推到前額上,臉色熬白,像一條毛巾。他來不及把大衣穿上,雖說是在一月裏,您是知道的,那一年可冷哪!他嚇壞了,連書都忘在桌上了,我是過後纔發現的,還想追上去給他呢。可是他已經跌跌撞撞地出了門。我不敢到街上去,因為古特納先生站在門口,衝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駡,過路的人都站住了,圍攏來。是啊,真是可恥,我羞愧得要命!這種事情老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是做不出來的,他不會因為幾個小面包把人攆走的,他在的話,門德爾白吃一輩子都行。可是今天的人哪,都是沒心肝的。把一個三十多年天天坐在這兒的人攆走——真是可恥,見了上帝,我可不對這件事情負責任——我不負。”
    她,這個善良的婦人,變得十分激動,並以老年人衝動時的嘮叨勁,翻來覆去地講這件醜事,講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是不會這樣的。我不得不問她,我們的門德爾後來怎樣了,她是否再見過到他。這時,她失去了常態,愈加激動了。
    “每天我從他的桌旁走過時,每一回,您可以相信我的話,我心裏就一震。我總是想,他現在會在哪裏,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裏,我會給他帶些暖和的東西去的,因為他能從哪兒去掙生火和吃飯的錢呢?就我所知,他在世上沒有親戚。我始終聽不到一點點消息,末了,我已經以為他不在人世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讓人替他念一段彌撒祭詞。因為他是個好人,我們相識二十五年都不止了。
    “可是,一天清晨,七點半。對,在二月間,我正在擦黃銅窗欄桿,突然(我是說,我心裏一震)。突然,門開了,門德爾進來了。您知道,他總是迷迷糊糊、歪着身子擠進來的,可是,這一回不同了。我馬上發覺,他東倒西歪,一雙眼睛忽閃忽閃,我的上帝,瞧他那副模樣,衹剩下骨頭和鬍子了!我看到他這副模樣,立刻就明白了。我立刻就想到,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在睡覺,大白天出來夢遊,他什麽都忘了,小面包,古特納先生,以及他們可恥地把他攆走,他連自己都不知道了。感謝上帝!古特納先生還沒來,領班也正在喝咖啡。我趕緊跑過去,好告訴他,別呆在這兒,別讓那個野蠻傢夥再攆一回。”說到這裏,她擔心地回頭看看,馬上改口說:“我是說古特納先生。接着,我喊他:‘門德爾先生!’他擡起頭來,兩眼發直。這一眨眼的工夫,我的上帝,真可怕呀!這一眨眼的工夫,他準是什麽都記起來了,因為他馬上打了一個哆嗦,開始發抖,不衹是手指抖,不,全身都抖,從肩膀都可以看出他在發抖,他又急急忙忙朝門口跌撞過去。到了門口,他摔倒了。我們趕緊打電話給急救站,隨後,他們把他弄走了,他在發燒。晚上,他就死了,肺炎,高燒,這是醫生講的。他還講,門德爾來我們這裏時,已經失去了知覺。衹能是睡着覺的人才會這樣進來的。我的上帝,一個人三十六年天天這樣坐在這兒,這張桌子可不就是他的傢了。”
    關於他,我們還談了很久。我們是認識這位怪人的最後兩個,我,當時還年輕,是他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包羅萬象的精神生活,儘管他的存在像微生物似的微不足道;她,這個窮睏、勞累的厠所清潔女工,從未讀過書,她同自己貧睏的下層社會裏的這個同伴有聯繫,僅僅是由於二十五年來她一直替他刷大衣、釘鈕扣。可是,在他的這張已成陳跡的桌子旁,共同召來他的亡靈時,我們卻能相互理解,而且理解得那麽深。因為回憶總能把人們聯繫在一起,懷着愛的回憶更其如此。談着談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耶穌,我怎麽會忘了呢?那本書還在我那兒,就是他當時留在桌上的那本。我上哪兒找他,歸還他呢?後來,也沒別人告失,我想,就留下它作個紀念吧。這也不是什麽犯法的事,對嗎?”她匆匆回到後面她的小房間裏把書拿了來。我好不費力地強壓住了一絲微笑,因為始終以捉弄為樂,有時又愛挖苦的命運,喜歡惡作劇地給震撼人心的事添上滑稽可笑的成分。這是海恩編的《日耳曼戀愛與新奇文學書目》第二捲,它是任何藏書者都熟知的言情文學書目。恰恰是這本言情書目錄——書籍各有其命運——作為這位已故魔術師最後的遺物,落到了無知者這雙磨破的、裂口的手裏,並被當作析禱書保存下來。我費力地抿着嘴唇,強壓住本能地由心中流出的微笑,而這些微的猶豫卻使這位正直的婦人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什麽呢?這是本珍貴的書,或是什麽呢?
    我親切地同她握手告別。“您衹管放心保存吧,我們的老朋友門德爾衹會高興的,至少在幾千個為一本書而感激他的人中,有一個人還想着他。”我說完告辭而去。在這位正直的老婦人面前,我感到羞愧。她單純地,卻又最富人情味地忠於這位死者。因為她,這個未受過教育的女人,至少保存了一本書,為了更好地紀念他;但是我,我卻多少年來一直把舊書販門德爾忘在了腦後,而恰恰是我,應該知道,人們寫書衹為越過自己的生存去同衆人建立聯繫,並維護自身來抵禦一切生命的嚴酷的對立面:無常和被遺忘。
  太太通菌睡着,發出圓潤而大聲的呼吸。她微張着嘴,似乎要笑或說什麽,她年輕、豐滿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軟地起伏着。窗外晨皤初現,可是鼕天的早晨暖暖隴隴,萬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輪廓模糊依稀。
    裴迪南輕輕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他經常這樣:工作當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傢門,跑到田野裏,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住,雙膝顫抖,太陽穴直跳;或者在熱烈的交談中突然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問,必須強製自己才能恢復常態;或者晚上脫衣服的時候一陣糊塗,手裏提着脫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發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長統靴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纔會把他驚醒過來。
    此刻他從有點悶熱的臥室走到陽臺上,他感到一陣驚意,不由自主地將雙肘壓着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還完全籠罩在晨霧之中。往常從他坐落在高處的小屋子眺望,蘇黎世湖宛如一面明鏡,湖裏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馳去的朵朵白雲。今天蘇黎世湖上,乳白色的濃霧在滾滾翻動。他目光所及,手所觸摸之處,一切都很潮濕、昏黑、新滑和灰暗,樹上滴着水珠,陽臺上一片潮氣。正在升起來的世界像一個剛從洪水中逃出來、身上還淋着串串水珠的人。透過霧藏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猶如溺水者嗓子裏啥啥的哮喘聲。有時也有捶打聲和從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這種往常是清脆的聲音,現在聽來卻顯得潮濕,像生了綉一樣。他和他周圍世界之間籠罩着一片陰濕。
    他感到陣陣涼意,可是卻站着不走,兩手深深插在口袋裏,等着霧氣消散,可以放眼遠眺。霧像一張灰紙,開始慢慢地從下面捲起,對於這可愛的景色,他心頭涌起一種強烈的眷戀,他知道,下面的景物井然有序,衹不過是被晨霧遮掩起來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綫條則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往常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總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賞心悅目,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了;湖的對岸房屋鱗次林比,一艘汽艇輕巧地劃開湛藍的湖水,海鷗快樂地南集在湖岸上,縷縷炊煙呈銀色蠃旋狀從紅色煙囪裏裊裊升起,飄入回響着正午鐘聲的天空——顯然這一切都在告訴他:多麽升平的世界!而他呢,雖然他明知這個世界是瘋狂的,也競相信了這些美好的標志,因為有了這個他所挑選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國忘掉了若幹時辰,幾個月前,為了躲避時代和周圍的人,他從正在打仗的國傢來到瑞士,他感到,他那飽經風霜憂患的、被恐懼和驚嚇嚙碎了的心靈,在這裏得到了平靜和慰藉,愈合了創傷。這裏的風景使他心曠神情,明淨的綫條和色彩喚起了他藝術創作的欲望。正因為如此,每當像今天這個大霧彌漫的早晨,視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時候,他總有一種被疏遠和被遺棄的感覺。這時候他對下面籠罩在腰俄中的一切,對他祖國的,也是沉淪在遠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種無限的同情,渴望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從迷霧中傳來四下教堂鐘樓上的鐘聲,隨後八下清脆的報時鐘聲響徹在三月的清晨。他覺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無可名狀的孤獨。世界在他面前,妻子在他身後,還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內。已深處前起一種欲望,真想把這堵迷霧的軟墻搗毀,隨便在什麽地方感受一下蘇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當他放眼遠望時,覺得在那邊下面灰蒙蒙的地方,亦即村子的盡頭,有條境蜒麯折的爬山險道通往這裏的山岡,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上蠕動,不是人就是動物。隱約之中,那小東西在往上走來,他先是感到一陣高興,因為睡醒了的不衹是他,此時他還夾雜着~種急不可待的、病態的好奇心。在通嚮那灰色的東西正在移動的地方,是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往臨近的村子,一條路通嚮這兒山岡上。那次東西好像在那裏深深吸了口氣,遲疑片刻,接着就順着狹窄的山路蹣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陣不安嚮斐迪南襲來。“上來的這個陌生人是誰?”他自己問自己,“是什麽事迫使他離開他昏暗、溫暖的臥室,像我一樣,一大早就跑到外頭來呢?他要到我這裏來?他來找我幹嗎呢?”近處的霧氣比較稀薄,現在他認出他來了:是郵差。每天清晨,八下鐘聲一響,他就爬山到這裏來,裴迪南對他很熟悉,呆板的臉上蓄着紅水手鬍須,兩鬢業已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藍色的眼鏡。他叫“鬍桃樹”。由於他動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鄭重其事地交給人傢之前,總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邊一甩的那副莊嚴的神氣,他就管他叫“鬍桃老頭”。斐迪南見他把郵包甩到左邊,一步一路地走着,以及由於腿短,步子走得不倫不類的姿態,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雙膝在顫抖。在眼睛上搭着涼棚的雙手也像癱瘓了似的掉了下來。
    今天、昨天、這些個星期以來的不安,現在一下子又襲來了。他心裏感覺到,這個人一步~步朝他走來,是專門來找他的。他下意識地把門打開,躡手躡腳地走過還在酣睡的妻子的身邊,急忙下了樓,來到兩側都是籬笆的小路上,以迎候來人。在花園門口,他碰上了他。“您……
    您有…”他接連說了三次纔說出來。“您有我的信件嗎?”
    郵遞員把蒙着濕氣的眼鏡擡了擡,目光盯着他說:“有,有。”他猛地把黑郵包甩到右邊,用被霧凍得又紅又濕、像大蛆蚓一樣的手指在信堆裏翻找着。斐迪南直哆噴。終於地揀出來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寬寬地蓋着“公事”兩個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簽字。”郵差說着,舔濕復寫筆,把登記本遞給了他。由於激動,斐迪南簽的字很難認,而且把登記本都劃破了。
    隨後斐迪南從郵遞員那又肥又紅的手中接過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靈,以致信從手中滑了下來,掉到地上,掉到了濕土和濕樹葉上。他俯身去撿信時,一股難聞的黴味撲鼻而來。
    這就是那件事情,現在他完全明白,幾個星期來陰森森地擾亂他的平靜的,就是這封信,這封他不願要,卻又在等待着的信,這封信是從喪失了理智和禮儀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朝他摸索着,它那打字機打出的呆板語句攫取了他溫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經感到這封信從什麽地方寄來了,猶如一個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邏的騎兵,感覺到有一校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在瞄準他,槍管裏裝着一顆小鉛九,要射進他的肌體。他進行了反擊,但是毫無用處。多少個夜晚他想的全是這些事,現在終於找上門來了。那還是不到八個月的事,當時他光着身子,在邊界那邊站在一位軍醫面前,寒冷和厭惡使他渾身哆嚷。那軍醫像一個馬販子似的抓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認識到,這種對人格的侮辱就是當代對人的尊嚴的鄙視和那在歐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烏煙瘴氣的愛國濫調中生活兩個月,他還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氣了,每當他周圍的人啓口說話的時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黃,令人不勝厭惡。看到婦女們提着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縮着身體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緊授拳頭,悄悄地走來走去,怒不可遏,慣得癢癢的,但是自己的憤怒又無濟於事,他為此而生自己的悶氣。後來他托了情,纔和他的妻子一起來到瑞士。當地跨過邊界時,突然感到熱血涌上面頰,踉踉蹌蹌,不得不緊緊抓着柱子。人、生活、事業、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獲得了這一切。他敞開胸懷,盡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氣。祖國現在對他來說,衹不過意味着監獄與伍拾,外國則是世界故鄉,歐洲是人類集中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長,這種輕鬆愉快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很久,接着恐懼又重新來臨了。他覺得背上寫着他的名字,好像還被挂在血淋淋的叢林中似的。他感到有個什麽東西,”他對它既不瞭解,也不認識,而它卻很瞭解他,而且不肯放過他;有一隻徹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窺視着他。於是他便深居簡出,蟄居起來,報也不讀,唯恐看到軍人召集令。他變換住址,以銷聲匿跡,他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妻子,都寫上留局待取。他不與人來往,以免人傢尋根問底。他從不進城,畫布和顔料都讓他妻子去買。他隱姓埋名,在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裏嚮農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蟄居起來。然而他時時都清楚:在某個抽屜裏,在成千上萬頁材料中保存着一張紙。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麽地方和什麽時間,這抽屜將會打開——他聽到有人在拉抽屜,聽見打字機啼啼咯咯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這封信將轉來轉去,直到最終找到他為止。
    此刻信在他手裏賽車作響,他感到身子發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這張紙片關我什麽事!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這些小樹上會長出千張、萬張、十萬張紙片來的,每張紙片都跟這張一樣,都與我無關。什麽叫“公事”?我幹嗎要看它?現在我在這些人中間沒有擔任什麽職務,因而沒有任何職務可以管住我。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嗎?誰能強迫我說,這張紙片就是我,誰能強迫我來看那上面所寫的東西?如果不看這張紙片就把它撕毀,那麽碎片就會一直飄落到湖裏,我什麽也不知道,別人什麽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樣子,我也依然如故!這麽一張紙片,這麽一張衹有我願意纔去瞭解其內容的紙片,怎麽會弄得我心神不寧?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麽都不要。
    他伸開手指,準備把這個硬信封撕開,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點也不聽他使喚。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種東西在違抗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他使喚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開,但是手卻小心翼翼地啓開了信封,哆哆噴嚏地展開了那張白紙。信的內容本是他已經知道的:“F 34729號。M地區司令部規定,務請閣下最遲於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區司令部8號房間重新進行兵役體檢。此軍函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務請閣下前往該領事館面洽此事為荷。”
    斐迪南重新走進房間,一小時以後,他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來,手裏捧着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龐光彩照人,無憂無慮。“瞧,”她說,“我找到了什麽!屋子後面草地上的花已經開了,而樹蔭下面卻還有積雪呢。”為了討她喜歡,他接過花束,把臉深深地俯理在花枝中,以免看見他心愛的人那雙無憂無慮的眼睛,隨後便匆匆上樓躲進那間作為他的畫室的頂樓。
    然而他卻沒法進行工作。剛把那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畫布上就突然出現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調色板上的顔色,在他眼前變成了污濁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膿包和傷口。
    他的自畫像立在半陰的地方,他看到領下帶着軍隊的領章。“胡闹!胡闹!”他大聲地嚷叫起來,跺着腳,想驅散腦袋裏這些亂七八糟的圖像。然而他雙手發抖,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他快要倒下去了,於是趕緊往小矮凳上坐下,縮成一團,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飯纔起來。
    每口飯他都填塞難咽。嗓子眼裏有一種苦東西,先得把這東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來。他彎着腰,默默地坐着,發現他太太在端詳地。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麽啦,斐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衹是點了點頭,喉嚨梗塞了。“軍事當局來的嗎?”他又點了點頭。她沉默不語,他也默不作聲。對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據了整個房間,把其他東西都推到一邊去了。這種思想效稅糊糊,囫圇地蓋住了衹吃了一點點的飯菜。這種思想像是一隻濕膩膩的蝸牛,爬在他們的脊梁上,使他們直打寒顫。他們彼此都不敢者一眼,衹是彎着腰默默地坐着,思想的千斤重擔壓在他們身上,很難經受得住。
    “他們約你到領事館去嗎?”她終於問道,聲音顯得有些破碎。“是的!”——“那你去嗎?”——他哆嚷着。“我不知道,木過我還得去。”——“為什麽一定要去?你現在在瑞士,他們不能對你發號施令。在這裏你是自由的。”他從緊咬的牙縫中進出幾句話來:“自由!今天究竟誰還有自由?”——“每個希望自由的人,尤其是你。這是什麽?”她輕衊地一把抓起他面前的那封信。“這張破紙,一個潦倒的小文書亂塗了幾筆的破紙,居然對你,對你這個活人,對你這個自由人具有那麽大的力量?它會把你怎麽樣?”—一“這封信倒不會把我怎麽樣,可是寄這封信的人可是惹不起的啊!”——“信是誰寄的?什麽人?是一架機器,那架巨大的殺人機器。可是機器卻抓不着你。”——“它已經抓住好幾百萬人了,為什麽偏偏抓不到我?”——“因為你不願意。”——“那幾百萬人也是不願意的呀。”——“但是他們失去了自由。他們是在槍口威逼下纔會的,沒有一個人是自願的。誰也不會願意從瑞士再回到那個地獄裏去。”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製着自己的激動,像是對一個孩子似的,憐憫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斐迪南,”說着,她便靠在他的身上,“現在好好想~想。你是給嚇傻了,我明白,這衹兇惡的野獸突如其來地嚮你撲來的時候,是會使人驚慌失措的。你想一想,這封信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我們已上百次估計到了這種可能性,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知道,你會把這封信撕成碎片的,你决不會去幹殺人勾當的,你不明白嗎?”——“我明白,保技,我明白,但是……”——“現在不要講,”她硬不讓他說。“你被什麽迷住了心竅。想一想我們的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稿子——就在寫字桌左邊的抽屜裏——你在稿子裏聲明永遠不拿武器。你是非常堅决的……”斐迪南卻提出了異議。“我從來都不堅决!從來都沒有把握。這一切都是謊話,衹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這些話是我用來陶醉自己的。衹有我自由了,這一切纔會是真的,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非常軟弱。你以為我會在他們面前發抖嗎?衹要在我心裏沒有把他們當真,他們就是虛無的,要不就是空氣、語言,一種虛無的東西。然而我卻在我自己面前打顫,因為我一直很明白,他們一叫我,我就會走的。”——“斐迪南,你願意去嗎?”——“不,不,不,”他踩着腳,“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心裏不願意。可我還是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去的。這正是他們力量的可伯之處,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假如人還有意志的話——這樣的人幾乎沒有,手裏接到這樣一封信,那他的意志也就煙消雲散了,變得順認了,成了小學生:老師一叫,馬上就站起來,戰戰兢兢的。”——一“可是,斐迪南,那麽誰在召喚呢?是祖國?是一個文書!一個無聊的刀筆小吏!再說,就說是國傢,它也無權強迫一個人去殺人,無權—…·”——“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來引一段托爾斯泰的話!我瞭解全部論據:你不理解,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有召喚我的權力,我不相信我有服從他們的義務。我衹知道一種義務,那就是做一個人,並且幹工作。離開了人類就沒有我的祖國,我沒有殺人的虛榮心,我什麽都知道,保拉,我跟你一樣,對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已召喚我了,他們現在正在召喚我,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為什麽?為什麽?我問你:為什麽時地嘆息着:“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當今這個世界上瘋狂勝過理智。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因此不敢逃避……這是無法講得清楚的。我覺得有種什麽任措:我無法砸斷這已經絞殺了二千萬人的鎖鏈。我無能為力。”
    他用手捂着臉,時鐘,這位時間哨所的哨兵,在他們頭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她微微顫抖。“現在有人在召喚你,這我知”道,雖然我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沒有聽到這裏也在呼喚你嗎?難道這裏沒有什麽可以使你留戀的嗎?”他霍地站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不能再畫了。這一點我今天就感覺到了。我現在就已經生活在那邊,而不是在這裏。現在那邊的世界正在走嚮毀滅,這時候還為自己工作,這簡直是犯罪。不能再為自己着想,為自己生活了!”
    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我不相信,你是為你自己~人生活的。我相信……我相信對你來說,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眼淚簌簌直往下掉。他想安慰她,可是她眼淚後面閃射出一種惱怒,這把他嚇住了。“走,”她說,“你走好了!在你心目中我算什麽?還不如一張破紙片。你想走,就走好了。”
    “說真的,我不願意,”他緊挨拳頭,怒火直冒,無可奈何地捶着。“我是不願去,可是他們要我!他們是強者,我是弱者。他們的意志經過幾千年的錘煉。他們組織嚴密,姦詐狡猾,他們早已準備就緒,像迅雷一樣,一下就落到我們頭上。他們有的是意志力,而我衹有神經。這是一次力量懸殊的戰鬥。人是奈何不了一架機器的。若是人,那倒還可以較量較量。
    然而那是一架機器,一架殺人機器,一件沒有靈魂、沒有心髒和理智的工具。你能拿它怎麽樣!”
    “可以,衹要堅决,就可以跟它鬥!”現在她像瘋子似的大聲叫嚷着,“如果你不行,我行!你軟弱你的,我可不。我决不對一張廢紙卑躬屈膝。我决不用生命去換取一句話。衹要我能管着你,你就別想走。我可以發誓,你病了,你神經不正常。盤子當挪一聲,也會把你嚇癱的。這一點是任何一位大夫都可以看出來的。你就在這裏看看病吧,我和你一起去,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大夫的。他們肯定不會讓你服兵役的。人得自己保衛自己,咬緊牙關,意志堅决。你想一想你那位巴黎的朋友讓諾:他被關在瘋人院裏觀察了三個月,人們用種種檢查折磨他,但他堅持下來了,最後人傢還是把他放了。一個人不願幹,就必須態度鮮明,不能逆來順受。這事可關係到全局呀,別忘了,人傢要奪走你的生活,你的自由,你的一切。因此,得起來反抗。”
    “反抗!!怎麽反抗法?他們比所有人都厲害,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
    “這話不對!衹有世界上的人心甘情願的時候,他們纔是強大的。一個個的人總要比概念強大,但他必須保持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意志。他衹要明白,他是一個人,將來還要做個人,那麽現在他耳朵邊那些用來麻醉人的詞藻,什麽祖國啊,責任啊,英雄主義啊,就統統成了空話,成了散發血腥味的,散發熱的、活人的血腥味的空話。你說真話,對你來說你的祖國真像你的生活一樣重要嗎?你覺得一個正在更迭君主陛下的省份如同你用來畫畫的右手那麽可愛嗎?除了那看不見的、用我們的思想和熱血築在我們心裏的正義之外,你還相信另一種正義嗎?不相信,這我知道,不相信!因此,如果你要去的話,那就是自己欺騙自己……”
    “我真的不想……”
    “你的意志力真差勁!你壓根兒就沒有意志力了。你一味任人擺布,你這是犯罪。你自己正沉而於那些你自己所厭惡的東西裏,並豁出命去幹。為什麽不寧願為你所信仰的事業去獻身呢?把鮮血獻給自己的思想——很好!為什麽要為那異端思想去賣命?裴迪南,別忘了,要自由,就得意志堅強,那邊的那幫傢夥是什麽東西?是些兇惡的傻瓜!要是你意志薄弱,讓他們把你弄到手,那麽你自己就是個傻瓜。你總是對我說……”
    “是的,我說過,這些話我都說過,哈叨來呼叨去,為的是給自己壯膽。我是在說大話,就像小孩在黝暗的森林中由於害怕而唱歌壯膽一樣。這一切都是謊言,這一點我現在已經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了。因為我一直很明白,他們召喚我,我就會去的……”
    “你要去?斐迪南!斐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我內。已有什麽東西要去——而且已經走了。我告訴你吧,在我心裏有個東西站了起來,就像是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戰戰兢兢,唯命是從!這中間你講的,我都聽着,我知道這些話是千真萬確的,合乎人情的,是十分必要的——這是我應當做並且必須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對此很清楚,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去,那是非常卑鄙的事。可是我要去,我是鬼迷心竅了!你鄙視我吧!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可我實在無可奈何,沒有別的辦法!”
    他雙拳捶着他面前的桌子,眼睛裏射出一種遲鈍的、獸性的、囚犯式的光芒。她不敢看他。她非常愛他,因而害怕自己看不起他。桌上的飯菜還沒撤掉,桌上有一盆肉,已經冰冷,像腐屍似的。面包是黑的,掰成了細屑屑,像爐渣似的。房間裏充滿了飯菜冒出的熱氣。她感到嗓子裏一陣惡心,對一切都感到惡心。她推開窗戶,空氣吹進來;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上空出現了蔚藍的三月天穹,白雲撫弄着她的頭髮。
    “看,”她輕聲地說,“往外看!衹看一眼好了,我求你。也許我講的這些並不都對。語言總是不容易表達清楚。可是我現在看到的,卻是真的,這不會騙人。下頭有個農民在扶犁,他多年輕、壯實啊。為什麽他沒遭屠殺?因為他的國傢沒有打仗,雖然他的田地離那邊很近,但法律就管不着他。你現在也在這個國傢,所以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項法律,一項看不見的法律,它衹能管到幾塊路牌之內,這幾塊路牌的那一邊它就管不着了,這難道不是真的嗎?
    你看一看這裏的這番和平景象,難道不感到那項法律是毫無意義的嗎?斐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麽澄淨。你看那色彩,多讓人高興啊!你到窗戶跟前來,再對我說一遍,你願意去……
    “我真的不願去!我真的不願去!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我看這些幹嗎呢?我對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你衹是在折磨我!你說的每句話都使我很痛苦,任何東西都幫不了我的忙!”
    她看到他那樣痛苦,心就軟了下來。憐憫心使她失去了力量。她悄悄地轉過了身。
    “那什麽時候……裴迪南……叫你什麽時候去領事館?”
    “明天!本來昨天就該去的,可是那封信還沒有送到我這裏,今天他們纔把我找到。明天我得到那裏。”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讓他們去等吧。在這裏他們奈何你不得。我們不用那麽着急。讓他們等上八天。我給他們寫封信,就說你臥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這麽幹的,他贏得了十四天時間。最糟的情況無非是他們不相信,從領事館派個大夫來這裏。和這位大夫也許能談得來,沒有穿軍裝的人多數總還是人,也許他看看你的畫,會認為這樣的人是不該上前綫的。
    即使幫不了忙,那至少總爭取了八天時間。”
    他沉默不語,她感到這種沉默是對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應我,你明天不去!讓他們去等吧。我們得心裏有所準備。你現在精神恍惚,他們就可以隨意擺布你。明天他們就是強者,而八天以後你就是強者了。那以後我們的日子將會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聽見沒有?”
    她搖着他的身子,他們然若失地凝視着她。在這遲鈍而若有所失的目光裏,對她的一席話沒有絲毫反應。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衹是他心靈深處的恐懼和不安,她過去從未見過的恐懼和不安。慢慢地他纔鎮定下來。
    “你說得對,”他終於開了口。’‘你說得對。的確不必那麽着忙。他們會把我怎麽樣?你說得對。我明天肯定不去。後天也不去。你說得對。這封信就一定會送到我手上?我不會正好外出旅行了嗎?難道我就不會在生病嗎?不—~我已經給郵差簽了字。這也不要緊。你說得對。得好好考慮一下。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他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機械地重複着,然而話裏卻缺乏信念。“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一他心不在焉地、呆頭呆腦地老是重複這句話。她覺察到,他的思想已經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到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去了,已在他們那邊了,已經交了厄運了。“你說得對,你說得對。”這句沒完沒了的話,這句衹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個滾的話,她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聽到他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好幾個小時,像個牢房裏的囚犯一樣。
    晚上他也一口飯沒吃,現出呆滯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裏她纔感到他內心的恐懼;
    他緊緊抱住她柔軟、溫暖的身體,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滾燙的、顫抖的身體緊緊貼着她。然而她明白,這不是愛情,而是逃遁。一陣痙攣,他吻她的時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淚,又澀又威。隨後他又一聲不吭地躺着。有時她聽到他在嘆息,於是她給他遞過手去,他就緊緊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撐住似的。他們兩人都不做聲;衹有一次,她聽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還有八天時間呢,別去想這事了。”她勸他去想些別的,對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為他的手冰冷,心髒劇烈地跳動着,由此她感覺到,衹有這一種思想占據着他,支配着他。她知道,决沒有什麽法寶,能使他從這個思想中解脫出來。
    在這所房子裏,沉默和昏暗從來也沒有如此沉重。整個世界上的陰森恐怖都集中在這所房子裏了。衹有時鐘,這個鐵製的時間哨兵,還依然一步上一步下地繼續不停地走着自己的路程。她知道.時間每走一步,她心愛的人就離她遠了一步。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從床上跳了起來,使鐘擺停止了擺動。現在時間沒有了,剩下的衹是恐懼和沉默。他們倆並挨着,默默地躺在床上,心裏波瀾起伏,睜着眼睛直到天亮。
    鼕日晨潮朦朧,濃重的霜霧籠罩在湖上。他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猶豫不决地、慌裏慌張地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來回數次。後來他突然拿起帽子和大衣,悄悄開了門。後來他還常常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門閂時抖個不停,怯生生地回頭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他。真的,那條狗像朝着一個躡手躡腳的小偷那樣嚮地撲了過來,然而它認出了他,他在它身上撫摸了幾下,狗就溫順地縮了下去,不住地搖着尾巴,想要跟着他。但是他用手把它趕了回去——他不敢出聲。隨後他就突然從山上的羊腸小路跑了下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慌張。有時候他還停下來,回頭看看那座漸漸消失在迷霧中的房子,隨即又跑開了,一路被石頭磕磕絆絆的,仿佛有人在後面追他,一直嚮山下的車站奔去,到了那裏纔停下來,衣服都濕了,冒着熱氣,額頭上汗水淋淋。
    車站上站着幾個農民和默默無言的普通人,他們都認識他,都嚮他打招呼,有的人看來情緒不壞,想跟他攀談攀談,可他避開了他們,現在和別人說話他感到又羞愧又害怕,但是站在濕流浪的鐵軌前空等着,又使他感到很難受。他不知幹什麽纔好,於是往一臺磅秤上一站,擲進一枚硬幣,望着指針上面小鏡子裏他那張蒼白的、冒着汗氣的臉發呆,他跨下磅秤,錢幣咋哈一聲掉了下去,這時他纔發覺他忘了看數字。“我瘋了,完全瘋了。”他輕聲地喃喃自語。他對自己都感到恐懼了。他在一條長凳上坐下,想強迫自己把一切事情再明確考慮一遍。可這時他旁邊的信號鐘敲響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機車已經在遠處長鳴。火車呼嘯而來,他跳上一節車廂。地上有一張髒報紙,他撿了起來,呆呆望着這張報紙,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麽,他衹是望着自己的手,那雙拿着報紙不住顫抖的手。
    火車停了下來。蘇黎世到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下火車,他知道自己將會被弄到哪裏去,他感到這是違背他自己的意願的,然而自己的意願很軟弱,而且越來越軟弱。有時他還想試一試自己的力量。他站在一塊廣告牌前面,強迫自己從上讀到下,以證明自己是可以自由地控製自己的。“我不必那麽匆忙,”他說出了聲,話剛在嘴邊咕嗜了一下,他又繼續往前走了。
    他焦躁不安,心煩意亂,像有一臺馬達在推動他朝前走似的。他束手無策,環顧四周,想找輛汽車。他雙腿在顫抖。一輛汽車從他身邊駛過,他叫住了車子,像個投河自殺的人鑽進了汽車,說了聲:“到領事館街。”
    汽車疾駛。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奔嚮一個萬丈深淵,汽車飛駛,把他帶到他自己的命運中去,然而他從汽車的高速度中卻感到一陣快意。聽天由命吧,這反而使他心裏好受一點。汽車停了下來,他下了車,付了錢,就乘上電梯,電梯一開,機械地把他送到樓上,他又從中感到了一陣快樂。仿佛做這一切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權力,是那強迫他的、從未見過的、不可捉摸的權力。
    領事館的門還緊閉着,他接了按門鈴,沒有回音。他感到渾身灼熱如焚:回去,快走,下樓去!但他又投了按門鈴。裏面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一個僕役笨手笨腳地開了門。他的穿着寒酸,手裏拿着一塊抹布,顯然正在打掃辦公室。“您有何貴幹?……”他粗聲粗氣對斐迪南嚷道。“是約我……我……到領事館……館來的。”他結結巴巴地回答。見了一位僕役都結結巴巴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因而準備回頭跑了。
    僕人傲慢無禮地轉過身去。“下面牌子上寫着:‘辦公時間:十點至十二點’,你不認識字嗎?”不等他回答,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斐迪南站在那裏,全身一陣痙攣,心裏感到無比羞愧。他看了看表,纔七點十分。“瘋了!
    我真是瘋了。”他結結巴巴地自語着,像個老人一樣顫巍巍地走下樓去。
    兩個半小時——這段時間無事可做,真是可怕,因為他感到每等一分鐘,他都要失去一份力量。剛纔他曾振作起精神,作了準備,斟字酌句,胸有成竹,把整個場面在心裏作了預演,然而現在在他和他積蓄的精力之間落下了一道兩個小時的鐵幕。他吃驚地感到,自己心裏的全部熱情都化成了煙,要說的話,在神經質的逃遁中相互踐踏,碰撞,一句句都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
    他曾經這樣設想過:當他到了領事館,立刻通報給了軍事科科長,他和這位科長曾有一面之交。他是有一回在朋友傢認識他的,和他一般地寒暄了幾句。他知道他這位對手是個貴族,英俊瀟灑,八面玲瓏,溫文爾雅,自命不凡。他喜歡表現得寬宏大量,關心別人,而不以官員的面目出現。這種虛榮心是他們人人都有的,都希望別人把他們看作外交官,看作可以自己做主的重要人物,所以斐迪南在這裏打算這樣做:先通報進去,客氣有禮,先一般地寒暄,然後就問起他的夫人。那位科長一定會給他讓座,並遞給他一支香煙,等他的話一停,科長就會客氣地問道:“有什麽事要我為您效勞嗎?”科長一定會這樣問他的,這一點很重要,不能忘了。隨後他得冷冰冰地,漠不關心地回答說:“我接到一封信,我想去那邊到M區去瞭解一下。一定是弄錯了。那時候曾特別宣佈我是不適合服兵役的。”這些話要說得非常輕描淡寫,讓人馬上覺得他對這件事是毫不在乎的。這時科長就會拿出那封信來——他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是熟悉的——嚮他解釋說,這是一次新體檢,他一定早已在報上看到過這項要求了吧,即過去退役的現在必須重新報名。聽了這話,他依然非常輕描淡寫地馬上聳聳肩膀說:
    “原來是這樣!我是不看報的,我沒那份時間。我得工作。”那位科長一定馬上就會看出,他對整個戰爭是漠不關心的,他是自由自在、獨立不羈的。當然,科長會嚮他解釋,他必須服從這個要求,對他個人來說是很遺憾的,可是軍事當局以及其他……這時候態度該厲害點了。
    “我理解,”他得這樣說。“可是現在我不能中斷我的工作。我已經與別人談好,舉行一次我個人全部作品的展覽會,不能不講信用。我已經嚮人傢作了保證。”隨後他就嚮科長建議,或者給他把期限延長,或者由這裏領事館的大夫給他重新作次檢查。
    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有把握。但從這裏開始事情就會出岔子。如果那位科長一口同意,那麽無論如何總算贏得了時間。但是,假如他彬彬有禮地,以那種冷冰冰的、敷衍了事的態度,突然打起官腔來,客客氣氣地對他解釋,說這樣做就超越了他的權限,是不允許的。這時候,他就要表現得果斷。他先要站起來,走近桌子,以堅定的聲音,用非常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發自內心的果斷的聲音說:“這我已經知道了。請記錄在案:由於經濟方面的責任,我不能立即應召,要推遲三個星期,以盡到我道義上的責任;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都由我自己承擔。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他挖空心思想出了這些措辭,感到十分得意。
    什麽“記錄在案”,什麽“經濟方面的責任”,聽起來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長還要提請他註意這件事情的法律後果的話,那這時語調就得更尖銳些,並冷冷地將這件事情收場:
    “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後果。但是我剛纔說的話就是我的最高法律,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我甘願承擔任何風險。”說着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這場談話,嚮房門走去!領事館的人一定會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學徒,要等別人讓走纔走,而他卻不一樣,談話該什麽時候結束,這是由他自己來决定的。
    他走來走去,把這場談話背誦了三遍。整個構思以及語調他都非常滿意。他焦急地等待着這一時刻的來到,就好像演員眼巴巴地等着別人的暗示,好把他的臺詞接着說下去一樣。
    衹有一個地方他覺得說得還不太妥貼,那就是“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這句話。談話當中無論如何得有點愛國之類的辭令,無論如何得有一點,以便讓人看到,他不是大逆不道,但也並非心甘情願。雖然他承認——當然僅僅是在他們面前承認而已——其必要性,但並不認為對他是必要的。“對祖國的義務”—一這話太沒有文采,耳朵都聽膩了。
    他想了一下,一也許這樣了。’‘我知道,。祖國需要我。”不,這話很可笑。或者這樣說會好些_“我並不打算逃避祖國的召喚。”這樣是好了一點,但對這句話他還是不滿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猶如鞠躬時腰多彎了幾個釐米。他繼續推敲着。最好還是直截了當些:“我知道什麽是我的義務。”——好,這樣講最確切。這句話可以嚮裏拐,也可以嚮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誤解。這話聽起來簡單明了,說的時候口氣可以很蠻橫:“我知道,什麽是我的義務。”——簡直有點威脅的味道。現在一切都就緒了。可是:他又神經質地看了一下表。時間似乎不願往前走。現在纔八點。
    他面前街道縱橫,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於是他信步走進一傢咖啡館。想看看報紙,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煩意亂,報上到處都是祖國和義務。這些陳詞濫調擾亂了他的計劃。
    他喝了一杯科涅剋白蘭地,接着又唱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裏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樣搶在時間前面,同時把這場虛構的談話的各個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記在心裏。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沒颳臉,我還沒颳臉!”他趕忙跑進對面的理發館,把頭髮理了理,洗了洗,這樣就打發了半小時的等候時間。後來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樣~點,這在領事館裏是很重要的。那裏的人對窮鬼總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氣,而且大聲斥責。但是如果你儀表堂堂,應對自如,風度瀟灑,那麽他們對你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這個想法使他感到陶醉。於是他讓人把外套刷了劇,就去買手套。在挑選手套的時候,他看實費了一番斟酌。黃的,有點鋒芒畢露,而且顯得太浮華;珠灰色不顯眼,這比較好。買了手套之後,他又在街上遊來蕩去。他在一傢縫衣鋪的穿衣鏡前端詳了一番,把領帶扶正。手裏還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兒的時候,可給人一種順路而來、隨隨便便的感覺。於是他匆匆跑到馬路對面,挑了一根手杖,他從店裏出來的時候,鐘樓上的鐘正敲九點三刻。他把準備好的那些話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麽是我的義務”這句新措辭現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滿有把握地邁着堅定的步子走上樓去,輕快得像個孩童。
    一分鐘後,僕役剛把門打開,他心裏就一愣,感到自己的算盤打錯了。他指望的事並沒有出現。他問僕役,科長在不在,僕役告訴他,秘書先生正在會客。他得等着。僕役不太客氣地隨手嚮一排椅子中間的一張一指,讓他坐下,那排椅子上已經坐了三個人,臉色都很陰鬱。他勉強坐了下來,他心懷敵意地感覺到,在這裏他衹不過相當於一樁事情,一份材料,沒有自己的人格。他旁邊的人正在相互訴說自己不幸的命運;其中一個帶着快要哭出來的可憐的聲音說,他在法國被監禁了兩年,而這裏又不願意發給他回傢的路費,另一位訴說,無人肯幫他找個職位,可是他有三個孩子。斐迪南不由心裏氣得發抖——真是豈有此理,竟讓他和乞丐坐在一條板凳上!他發現,這些卑賤人,他們那種沮喪而牢騷滿腹的樣子攪得他心煩意亂。他想把那席談話再回憶一遍,可是這些傢夥,他們那討厭的嘮叨卻打亂了他的思緒。
    他真想對他們大吼一聲:“別說了,賤貨!”或者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送他們回傢,然而他的意志完全癱瘓了,跟他們一樣,手裏拿着帽子,跟他們坐在一起。另外,那裏人來人往不斷,這也弄得他不知所措。他真伯有熟人看見他同乞丐坐在一條凳子上。他心裏作了準備,一開門他就立即起來,離開這裏。可是他仍舊衹是失望地低着腦袋坐在那裏。他越來越意識到,趁現在精力還未消耗殆盡的時候,必須趕快離開這個地方。有一次他振作精神,站了起來,對站在他旁邊的門崗模樣的僕役說:“我明天再來吧。”可是那位僕役卻寬他的心,說:“秘書先生很快就有空了。”於是他又屈膝坐了下來。他在這裏好像是被人抓了起來,毫無反抗。
    終於,隨着衣服的案率聲,一位太太微笑着,洋洋得意地走了出來,高傲地朝那些等候的人掃了一眼,這時僕役喊道:“秘書先生現在空了。”斐迪南站起身來。他的手杖和手套在窗臺上放着,可是他發現得太晚了,門已經打開,他不能再轉回去拿了。他半回頭看着,被這些事弄得糊裏糊塗,就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走了進去。科長正坐在寫字桌旁看材料,此刻匆匆擡起眼睛,朝他點了點頭,也沒請這位久等的人坐下,就客氣而又冷冰冰地說:“啊,我們的美術碩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說着他起身朝隔壁房間裏叫道:“請把斐迪南·R……的捲宗拿來,是前天辦好的,您知道,徵召令已轉寄給你了。”他說着又坐了下來。“您又要離開我們了!好吧,希望您在瑞士這段時間是美好的。再說,您的氣色棒極了。”說着,他就匆匆翻閱文書給他送來的捲宗。“是在M地區參軍的……對,對……一切都辦好了……我已經讓人把表格填好了……您不用申請路費吧?”斐迪南站也站不隱,衹聽得自己的嘴唇結結巴巴地說:“不用……不用。”科長在介紹信上簽了字,遞給了他。“本來您明天就該去了,不過也不必如此匆忙,您先讓最後一張傑作的油墨子一幹吧。如果您需要一二天的時間處理一下自己的事務,這事由我負責,這對國傢的關係不大。”裴迪南感到,這是句令人發笑的玩笑,而他衹是客氣地撅了一撅嘴唇,這使他自己的內心裏真正感到十分驚愕。說幾句,現在我得說幾句——他心裏盤算着——不能像木棍似地呆呆地站着。他終於進出了這麽幾句來:“有了徵兵書夠了吧—…·其它,還要—…·通行證嗎?”——“不用了,不用了,”科長笑着說,“邊境上不會麻煩您的。再說那裏已經得到了關於您的通報。好吧,祝您一路平安!”他嚮斐迪南伸出手來。斐迪南感到,這意思是讓他走了。他眼前一陣漆黑,趕緊扶住了門,一種厭惡的心情使他透不過氣來。“往有,請往右走,”科長在背後叫他。他走錯了門,科長挂着一絲微笑——這時雖然他神志不清,但覺得自己還是看到了科長的笑——給他打開他出去的門。“多謝,多謝……請不必勞神了。”他還油油地說着。對這種多餘的客套,他自己也感到生氣。剛走到外面,僕役就把手杖和手套遞給了他。“經濟方面的責任……請記錄在案”等等詞句這時又在他的腦海裏涌現出來了。竟還嚮他道謝,客客氣氣地嚮他道謝!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麽羞愧過。然而他並沒有再怒火中燒。他有氣無力地走下樓梯,感到現在走着的並不是自己,感到那種勢力,那種陌生的、冷酷無情的勢力,已經把他,把這整個世界踩在它的腳底下了。
    他下午很晚纔回傢。他感到腳後跟疼得很,他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幾小時,三次到自己的傢門口又縮了回來;最後他想從後面穿過葡萄園,從一條隱蔽的小路溜回傢。然而,那條忠實的狗發現了他,它狂吠着嚮他撲來,親熱地對他搖着尾巴。門口站着他的妻子,他第一眼就看出,她什麽都知道了。他默默無語地跟着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可是她並不嚴厲,也不看他,顯然她避免再使他痛苦。她端出一些冷肉放在桌子上。他順從地坐了下來,她走到他身邊。“斐迪南,”她說道,聲音哆嗦得很厲害,“你病了。現在不能和你說話。我也不想責備你,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我感到你很痛苦。
    不過你答應我一條:關於這件事情,要是事先沒有和我商量,你再也別采取什麽行動了。”
    他沉默不語,她的聲音激動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干涉過你個人的事情,我從來都讓你在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上有充分的自由,我並為此感到自豪。但是你現在處理的這件事不僅關係到你的生活,而且也關係着我的生活呀。我們的幸福是我們多年建立起來的,我不能像你似的隨隨便便地去斷送給國傢,斷送給謀殺,斷送給你的虛榮心和軟弱。我們的幸福我誰也不給,你聽着,誰也不給!你在他們面前窩窩囊囊,我可不。我知道這件事的分量。我决不屈服。”
    他仍一直不吭聲,他那卑躬的。由於感到內疚而表現出來的沉默漸漸激怒了她。“我决不讓一張廢紙就從我這裏拿走什麽東西,我不承認以殺人為終結的法律。我决不在權勢面前折腰。你們男人現在都被意識形態毀了。你們考慮政治和倫理,而我們女人,我們是憑直覺辦事的。我也知道,祖國意味着什麽,但我也明白,今天祖國又意味着什麽:殺人和奴役!一個人可以屬於祖國的人民,但是一旦這些人都瘋了,那他就不該跟他們同流合污。在他們眼裏,你不過是一個數字、號碼、工具和炮灰,可是我卻感到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因此我决不把你交給他們,我决不把你交出去。我從來沒有擅自替你做主,但是我現在的責任就是保護你;在這以前你還是個頭腦清醒的成年人,懂得自己該幹什麽事,可是現在你已經跟外邊幾百萬犧牲者一樣,意志被扼殺,成了失去常態的、聽命於人的破機器。他們為了得到你,已經牢牢地控製了你的神經,可是他們卻把我忘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斐迪南依然抑鬱地沉默不語,他心裏沒有反抗,既不反抗別的事,也不反抗她。
    她霍地站了起來,顯出一副吵架的氣勢。她的聲音是強硬、嚴厲而綳得緊緊的。
    “在領事館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麽?我想知道。”這簡直是一道命令。他疲憊地拿出那張紙,遞給了她。她雙眉緊蹩,咬着嘴唇,看了那張介紹信,隨後就輕衊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
    “這幫老爺倒挺急!明天就要你走!而你呢,你對他們大概還感恩戴德吧,腳跟咋的一聲,一個立正,就完全俯首貼耳了。‘明天就去報到。’報到!不如說是唯命是從。不行,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還遠遠沒有到這個地步!”
    斐迪南站了起來。他臉色蒼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技,我們木要再欺騙自己了。
    木已成舟,已經無可輓回了。我曾試圖反抗來着,但辦不到。我就等於是這張紙了。我就是把紙撕掉,還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在這裏也沒有自由啊。每時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邊在召喚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裏我反而會感到輕鬆些;在監獄裏反而倒還有一點自由。衹要在外面,就總覺得是在逃命,這倒反而不自由。再說,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麽糟糕?第一次他們已經放我回來了,為什麽這次就不會放我回來?也許他們不給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會弄份輕鬆的差使幹。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麽糟?也許根本就沒有那麽危險,也許我會交上好運呢。”
    她仍然很嚴厲。“事情現在已經不在於這些問題了,斐迪南,不在於他們給你輕活或重活,而在於你是否應該去為你所厭惡的人效勞,你是否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去參與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動。因為誰不拒絶,他就是幫兇,而你是能拒絶他們的,因此你必須這樣做。”
    “我能夠拒絶他們?我無能為力!已經不行了!對這些荒謬絶倫的東西的厭惡、憎恨和憤慨,過去曾使我意志堅強,可現在卻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別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別再折磨我了,別跟我再說這些了。”
    “不是我說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說,他們沒有權利支配一個活生生的人。”
    “權利!好一個權利!現在世界上哪裏還有權利?權利已經被人扼殺了。每個人都有他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有權力,而權力就是一切。”
    “為什麽他們有權力?正因為是你們給他們的。衹要你們老是膽小,他們就永遠有權力。現在人fD#之為龐然大物的東西,是由全世界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十個人就可以把它摧毀。一個人,一個敢於否定他們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毀這種權力。可是如果你們不敢挺起腰來,而總是想:也許我能過關,如果你們以麯求伸,心存僥幸,不去擊其要害,如果你們甘當奴隸,命運依舊,他們就永遠擁有權力。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該屈服;大傢必須說:‘不,’這是當今唯~的責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技,你是怎麽想的……我該……”
    “你該說‘不’,如果你心裏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愛你的生活,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對我說,你要到那邊去跟左輪手槍講權利,如果我知道,你要這樣做的話,那我就要對你說:走!但如果你出於懦弱和神經過敏或者心存僥幸,以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種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騙就走的話,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决不阻攔你。但是到野獸中去當野獸,到奴隸中去當奴隸,那我堅决反對。人應該為自己的思想去獻身,而不是為別人的癲狂去送死。
    如果有人以為是為祖國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難道你覺得我的話太唐突了嗎?恐怕是覺得背後班長的軍棍在抽你了吧!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對你說:你會平安無事的。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
    現在事情關係到我和你,關係到我們的整個命運。”
    “保拉!”他再次想打斷她的話。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選擇你、愛你,是因為你是個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騙自己的人。幹嗎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裏,我算什麽?一個小小的中士亂塗了一張破通知書,竟然使你拋棄我,而跟着他跑。可是我决不任人拋棄以後再撿起來;現在你選擇吧!要他們或是要我!鄙視他們或是鄙視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這裏,沉重的打擊會落在我們頭上,我將再也見不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們不會讓我們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麽都認了。可是假如你現在要使我們分開,那就永遠分到底。”
    他衹是唉聲嘆氣。可是她卻怒氣衝天,正在勁頭上。
    “我或是他們,第三種選擇是沒有的!斐迪南,現在還有時;司,你好好想想。過去我常常為我們沒有孩子而苦惱。現在我第一次為此而感到高興。我不願替懦夫生孩子,更不願撫養一個戰爭孤兒。我與你相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相親相愛過,而現在我卻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訴你:這不是走去試一試,這是離別。你要是離開我去參軍,去追隨那些穿着製服的殺人犯,那你就不會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們共命運。我跟人,而不跟國傢這個吸血鬼共命運。是國傢或是我——你現在必須作出抉擇。”
    她走出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而斐迪南還站在那裏哆嗦。關門的響聲使他的腿都軟了。他不得不坐下來,垂頭喪氣,一籌莫展。他的頭耷拉着,埋在兩衹緊捏着的拳頭之中。
    終於,他心裏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號啕大哭。
    整個下午她都沒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門口,含着敵意和戒心。可是同時他還感到另一個意志,它猶如實在他胸腔裏的鐵飛輪,推動他嚮前。有時候他想把事情一樁樁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木器而飛了。他坐着發呆,而看起來好像正在思考問題,這時一陣神經質的煩躁不安襲來,把他最後的一點平靜都一掃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兩側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衹有一個希望:把自己從中間撕成兩半。
    為了找些事幹,他在桌子的抽屜裏翻尋了一陣,撕毀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東西,一言不發,在房間裏踱來踱去,隨後就坐下來,一會兒心煩意亂,就又站了起來,但是疲憊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當他收拾行裝,從沙發下面把背囊拖出來的時候,他突然爆緊自己的雙手,緊緊凝視着這雙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一切的雙手。等到後來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來了,感到肩頭沉重,似乎他把時代的全部重量都壓在自己的肩上了。
    門開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燈走了進來。她把燈往桌上一擱,圓形的燈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動。房間驟然照亮了。這使原來隱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頭。“這是為了應付萬—……其實時間還很寬裕……我……”他結結巴巴地說,然而他那呆滯的、鐵石般的、虛飾的目光卻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話碾得粉碎。她用牙齒緊咬嘴唇,十分嚴峻地凝視他好幾分鐘。她一動不動地站着,後來好像由於昏厥而微微搖晃起來,目光緊緊盯着他。她嘴角上緊張的神情也緩和下來了。她肩頭顫抖,轉過身,頭也不回,離開他走了。
    幾分鐘後,女傭人來了,端來他一個人的飯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裏充滿了猶疑木定的感情,他擡頭一看,就發現了那個殘酷的象徵:椅子上放着那衹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經離去,已經走了,對這所房子來說已經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燈的光圈已經照不到墻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燈光之後,燥熱的黑夜籠罩着大地。遠處萬籟俱寂,高遠的蒼穹罩着無垠的大地,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圍的一切——房子,風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裏都一樣樣死掉了,感到自己豐茂的生命突然幹枯了,一他那跳動着的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時他迫切感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和親切的話語。他準備接受一切鼓勵和安慰,衹要能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憂傷壓過了惴惴不安,此時他孩子氣地渴望得到些微溫存,這種渴望使得崇高的離愁別緒消散了。
    他走到門前,輕輕地轉動門把,可是轉不動,門鎖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門。沒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陣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靜無聲。現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陣寒顫。他吹滅了燈,和衣倒在沙發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裏真希望一切都墜毀和忘卻。
    他又仔細聽了一次,仿佛聽到近處有什麽聲音。他把耳朵貼在門上悉心地聽。門外依然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又重新垂下了頭。
    這時腳下有什麽東西輕輕觸着了他,他嚇得猛地站了起來,不過驚嚇馬上就變成了感動。
    原來是那條狗,原先隨女僕溜進房裏,躺在沙發底下,此時正在挨近他,用溫暖的舌頭舔主人的手。這衹狗的無知的愛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為這愛是來自業已死去的世界,還因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現在仍然屬於他的最後的東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還有東西愛着我,而且沒有看不起我,對它來說我還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不是任人驅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個可以用愛來親近的人。他的手不斷輕輕地撫摸着它柔軟的毛。狗則更緊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輕輕地呼吸着,漸漸進入了睡夢。
    他一覺醒來,感到精力充沛,窗戶外面已經晨光黨徽;燥熱的風把黑暗一掃而光,湖面上閃耀着,映出遠山的白色輪廓。裴迪南一躍而起,雖然由於睡過了頭而感到有點眩暈,然而卻完全醒了,這時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不過現在是白天,他心裏感到輕鬆多了。
    “幹嗎要收拾行裝呢?”他自己問自己。“幹嗎?我確實想出去旅行。現在開春了,我要畫畫。其實用不着那麽急。是他親口對我說的,還可以有幾天時間。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場似的。我妻子說得對:這是對她、對我、對所有人的犯罪行為。到頭來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點去服兵役,也許會關我幾星期禁閉,可是服役何嘗不等於坐監獄?我這人沒有什麽虛榮心,但我覺得現在這個時候不對奴役表示順從,倒是一種光榮。
    我不再考慮出門旅行了,我就留在這裏。首先我要把這裏的風景畫下來,這樣將來就可知道,我以前在這兒多麽幸福,不完成這張畫,不等事情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讓人像趕牛似的在後面趕我。”
    他拿起背囊,舉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裏一擲。從這個動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滿心歡喜。由於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試試自己的意志。他從信夾裏取出那張準備撕碎的紙條,把它展開。
    可是奇怪得很,軍事措辭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將他徵服。他開始念道:“您務必……”那句話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這是一道命令,不允許提出任何異議。他感到有點搖晃。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又在他心裏上升了。他的手開始發顫,力氣全消失了。不知從哪裏襲來一陣冷風,像過堂風在勁吹,不安又滋長起來了,在他內心,外來意志的鐵鐘又開始走動了,他每根神經都綳得緊緊的,直至每個關節裏好像都安上了彈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地說,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是開往邊界的早班火車呢,還是他自己定的出發日期。這時他心裏又出現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測的力量,那衝毀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於要對付他最後的反抗,因此來得比以前更為猛烈,同時也産生了恐懼,伯被壓垮的茫然無措的恐懼。他明白,如果現在沒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間的門,好奇地貼耳細聽。房間裏毫無動靜。他怯生生地用指節骨叩了叩門。還是沉寂無聲。他又敲了敲,還是一片寂靜。於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動門把。門開了,可是房間裏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亂。他吃了一驚,便輕輕喊她的名字,可是沒有回答。他越發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後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襲擊,在整個屋子裏大聲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無動靜。他換進廚房。廚房裏也是空的。一種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來,他踉蹌着上了頂樓的畫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麽,是告別,還是留下不走。然而那裏也沒有人,連那條忠實的狗也毫無蹤跡。全都把他拋棄了,孤獨猛烈地嚮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後的一絲力量。
    他穿過空蕩蕩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背囊。他覺得,屈從於檢措,反倒輕鬆了。
    “這是她的過錯,”他自言自語道,“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她為什麽走開?她得把我留住呀,這是她的責任。她本來是能夠救我的,可是她不願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經不愛我了,她把我摔了下來:現在我正在跌下來,這是她造成的!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轉過身去,想聽聽,也許會從什麽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愛情的話語呢。也許有什麽東西能用拳頭擊碎地內心那臺順從的鐵機器。然而依然無人說話,無人呼喚,毫無動靜。一切都離開了他,他感到自己跌進了無底深淵。這時他心裏起了一個念頭: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邊了,從橋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恆的和平安寧的世界,豈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鐘聲響了,嚴酷而沉重。往日那麽可愛的明朗的天空傳來這嚴酷的召喚,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動身。還有十分鐘火車就到了,那時一切都完了,徹底完了,無可輓救了。還有十分鐘,可是他不再感到這十分鐘是自由的了,好像後面有人在追趕一樣,他嚮前奔走,踉踉蹌蹌,跑跑停停,氣喘籲籲,生怕誤了火車。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臺前面,差點兒與一個站在鐵路欄桿前的人撞個滿懷,這時他纔停下來。
    他嚇了一跳,背囊從他哆哆噴嚏的手裏掉了下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臉色蒼白,由於睡眠不足而顯得精神疲乏,她那嚴肅而又憂傷的目光責備地註視着他。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離開你。一清早,從第一趟列車起,我就在這裏等你,準備在這裏一直等到最後一趟車。衹要我還有一口氣,他fll就不會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說過,時間還充裕呢,你幹嗎要那麽急?”
    他沒有把握地望着她。
    “這衹是……我已接到通知……他們在等着我……”
    “誰等你?或許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誰都沒在等你!該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誰也無權支配你,誰也不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對你說上一千遍,一萬遍,每時每刻都不停地說,直到你自己也意識到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當兩個過路的農民好奇地轉過身來的時候,他輕聲說:“我求求你,別這樣大聲嚷嚷.人傢在看着呢……”
    “人傢!人傢,”她怒氣衝衝地嚷道,“人傢關我什麽事?要是你中彈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傢,他們會幫我什麽忙?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麽同情,愛憐,感激,統統見鬼去吧!——我要你是一個人,一個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那樣,是自由的,不要你去當炮灰—…·”“保技1”他想設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靜下來。可是她推開了他。。’“你那些膽小、愚蠢的恐懼,給我見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國傢,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我不是奴僕,也不讓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機車前面……”
    “保技!”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痛苦。“木,”她說,“我不愛說謊。也許我也會變得太膽小的。千百萬女人的膽子都太小,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時候,本來是應該起來反抗的,但是她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這樣做。你們的懦弱也毒害了我們。
    假如你走了,我會怎麽做?號啕大哭,呼天喚地,跑到教堂裏去祈求上帝派給你~個輕鬆的差事。也許還會嘲笑那些沒有走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為什麽還要使我這樣難過。”
    “要我讓你輕鬆一點嗎?不,要叫你難過,沒完沒了的難過,我要盡我所能叫你難過。
    我就站在這裏,你得用強力,用你的拳頭把我趕走,你得用你的腳來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信號鐘響了。他猛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非常激動。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過去了,並迎面擋着他。“拿來,”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給!不給!”她一邊氣籲籲地說,一邊使勁跟他奪背囊。周圍的農民都圍攏來,哈哈大笑。人們在喝彩,給他們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過來了。他倆卻還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氣,像爭奪生命似的爭奪那衹背囊。
    正在這時,車頭隆隆,列車呼嘯着駛進了站。突然他放開背囊,撒腿就跑,頭也不回,慌裏慌張地跌跌撞撞越過鐵軌,朝列車奔去,縱身跳上一節車廂。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那些農民都興高采烈地狂叫起來,他們大聲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們跟着他往前跑,在他身後爆發出一陣恥笑他的響亮的笑聲。此時火車已經開動了。
    她在那裏站着,手裏拿着背囊,人們對她劈頭蓋腦地傾瀉他們的嘲笑。她凝望着列車,列車駛得越來越快,馬上就在遠處消失了。車廂的窗口裏沒有傳來一句告別的話語,任何表示都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綫,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低頭坐在角落裏,現在火車行駛速度越來越快,但他還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飛速地嚮後退去,景色被列車行駛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塊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桌子、椅子、床,還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現在全完了,他經常興致勃勃地欣賞的開闊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個生活也都煙消雲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從所有的血管裏流盡淌光,除了那張白紙,那張在他口袋裏座車作響的白紙,他已經一無所有,現在他帶着這張紙,任憑厄運的驅使,四處飄流。
    他對自己所發生的一切,衹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車員要他出示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夢遊者似的,說他的目的地是邊界,他毫無意識地又換了另一次列車。這一切都是他心裏的那臺機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檢查人員嚮他索取證件,他給了他們:
    除了那一紙空文,他身邊一無所有了。有時候那種業已失去的東西還在輕輕地提醒他,像在夢裏~樣,從心靈深處發出喃喃的聲音:“回去!你還是自由的!你不該去。”然而他血液裏的那架機器,它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撥動着他的神經和肢體,用“你必須去”這個無聲的命令頑固地推着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國的過境車站的月臺上。在黯淡的光綫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邊有一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閑暇無事的思緒試圖理解這個字眼的含義;在這一邊,人們還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說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從事嚴肅的工作;可是從那座橋嚮前走八百步,在那裏,人的意志已經從身上取掉了,就像從動物身上取出了內臟一樣,他們必須聽從於陌生人,並把刀子捅進別的陌生人的胸膛。這一切就是這裏的這座小橋,這座兩極大梁上架着一百幾十根木頭的小橋的全部含義。因此有兩個士兵穿着顔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裝,持槍站在那裏守衛。此刻他心裏鬱悶難當,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卻在滾滾翻騰,浮想聯翩。他們在那根木頭旁邊守衛什麽呢?是不讓人從一個國傢跑到另一個國傢去,是不讓人從一個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國傢逃跑到另一邊那個國傢去?可是他自己卻願意到那邊去,是的,不過是另一種意義,是從自由走嚮—…·他想不下去了。關於邊界的思考像對他施行了催眠術,自從他親眼看到邊界確確實實由兩名令人生厭的公民身着士兵製服在QO守衛着,他心裏對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這是在打仗啊。不過戰事衹在那邊那個國傢裏進行,戰爭離這裏還有一公裏遠,或者說戰爭正在那邊進行,實際上離這裏是一公裏差二百米遠。他忽然想到:也許還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種荒唐的想法,想瞭解在最後十米的土地上還有沒有戰爭。這個滑稽可笑的念頭倒使他興致勃勃。什麽地方一定有一條綫,有一條分界綫。要是有人走到邊界上,一隻腳踩在橋上,另一隻腳還踩在地上,那他算什麽呢——一還是自由的或者已經是士兵了?或你得一隻腳穿着老百姓的靴子,另一隻腳穿軍靴。他的這些想法越來越幼稚可笑,不時在他腦袋裏攪和着。往橋上一站,這就已經到了那邊,要是又跑了回來,那算不算是逃兵?那麽水呢?是戰爭的還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條按兩國國旗的顔色從中間分開的綫?
    那麽魚呢,是否可以遊到那邊戰爭區去?連動物也都是這樣!他想到了他那條狗,如果它也來了,也許會被動員起來,要它去拉機關槍或者到槍林彈雨中去搜尋傷員的。感謝上帝,它留在了傢裏……
    感謝上帝!他被自己這個思想嚇了一跳,猛地震醒過來。自從他實地看到了這條邊界——這座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橋—一他就感到心裏開始動起來了,動的不是那臺機器,而是~種意識,一種反抗,在他身上要開始覺醒了。在另一條鐵軌上,他來時坐的那列火車還停着,衹不過在這期間機車已調了頭,那巨大的玻璃眼現在正朝另一方向凝視,準備把各節車廂重新拉回瑞士。這使他想起,現在可能還來得及,他那根渴念自己失掉的傢的神經,本來已經死了,現在又痛苦地活動起來了,他感到在他心裏,以前的那個他又開始恢復其本來面目了。
    他看到橋的那一邊站着個士兵,身着外國製服,腰束皮帶,肩上沉沉地挎着一條步槍,看到他漫無目的地踱來跑去,他從這個陌生人這面鏡子裏照見了自己。現在他纔恍然大悟,弄清了自己的命運。自從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在自己的命運中看到了毀滅。他的靈魂中現在發出了生命的呼喚。
    此時信號鐘敲響了,那沉重的響聲打碎了他那尚未穩定的感覺,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如果他坐上這列火車,三分鐘,火車就駛完二公裏路程到了橋邊,並開過橋去。他知道,他可能會搭這列火車的。不過還有一刻鐘,他可能會得救。他如癡如醉地站在那裏。
    然而火車不是從他緊緊註視着的遠方駛來的,而是從那邊經過這座橋,緩慢地朝這邊隆隆駛來。頓時,大廳裏騷動起來了,人們從候車室裏蜂擁而出,婦女們叫嚷着衝出來,拼命往前擠,瑞士士兵趕忙列隊。此時忽然奏起了音樂——他仔細一聽,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音樂高昂激越,絶不會聽錯,是馬賽麯。對一列從德國開來的火車竟奏起敵人的國歌來了!
    火車隆隆駛近,籲籲地放着氣,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已一擁而上,車廂的門都打開了,伸出一張張蒼白的臉,明亮的眼裏流露出極度的喜悅——穿着軍服的法國人,受傷的法國人,都是敵人!敵人!幾秒鐘的時間他像是在夢裏一樣,過了這陣他纔弄清楚,這列火車上全是交換的受傷的戰俘,在這裏獲得釋放,他們從瘋狂的戰爭中得救了。這一點他們都體會到、瞭解到和感受到了;他們揮着手,他們呼喚,他們歡笑,雖然有些人的笑聲裏還含着痛苦!
    有一個傷兵,拐着假腿,踉踉蹌蹌,跌跌絆絆地走了出來,扶着一根柱子大聲喊道:“瑞士到了!瑞士到了!上帝保佑!”婦女啜泣着奔嚮一個車窗又一個車窗,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和親愛的人,呼喚,哭泣,叫喊,各種聲音混亂嘈雜,不過一切都匯成了一片高昂的歡呼聲。
    音樂停止了。幾分鐘之內聽到的衹是喧嚷和呼喚——這拍擊在人們頭上的洶涌澎湃的感情的波濤。
    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到處圍成了一撥撥的人群,大傢都沉浸在幸福的歡樂之中,熱烈地交談着。有幾個婦女還在惆然地來回呼喊着,護土送來飲料和禮物,重傷員用擔架擡了出來,裹着白紗布,臉色蒼白,受到了親切而悉心的照料。從他們身體的外形上充分表明了他們的苦難遭遇:有的截去了手臂,衣袖空空地搭拉着,有的形容推悻,或者嚴重燒傷,他們的青春幾乎蕩然無存,個個蓬頭垢面,無比蒼老。但是每個人的眼睛都安詳地仰望着天空:他們都感到朝聖已經到了終點。
    斐迪南癱了似地站在這些他不期而遇的人群之中。揣着那張紙條的胸口下面,他的心又重新劇烈地跳動起來了。他看到,在人群邊上孤零零地停着一副擔架,無人過問。他邁着緩慢而猶豫的步子走到那個被異國的歡樂所遺忘的人的身邊。這個傷員臉色灰白,鬍子蓬鬆,他那衹打壞的手癱殘地從擔架上耷拉下來。他雙目緊閉,嘴唇毫無血色。斐迪南顫抖着。他輕輕地把這衹垂着的手擡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受難者的胸前。這時候,這個陌生人睜開了眼睛,看着他,從那無限遙遠的痛苦中泛起一絲感激的笑容,並嚮他致意。
    這件事像一道閃電從正在顫抖的斐迪南心裏劃過。該這樣去殘害人,不把人類視作兄弟,而代之以仇恨嗎?甘願去參與這樁滔天的罪行嗎?感情的真理以磅礴的氣勢涌上他的心頭,摧毀了他心裏的那臺機器,崇高而偉大的自由冉冉升起,它戰勝了順從。“决不去幹!决不去幹!”一種氣吞山河的、從未有過的聲音在他心裏高喊,並猛烈地衝擊着他。他嗚咽着在擔架前昏倒了。
    人們跑到他跟前,以為他羊癜風發作了,醫生也趕來了。然而他卻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也不要別人扶,神情安詳而愉快。他伸手從信夾中取出最後一張鈔票,放在傷員的擔架上;隨後他拿出那張紙條,又慢慢地、專心緻志地讀了一遍,隨即把它撕成碎片扔在車站上。大傢望着他,以為他是瘋子。他現在可不再感到什麽羞恥了,倒覺得自己已經復元。這時又響起了音樂。然而他心裏響亮的奏鳴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夜裏很晚他回到了傢。屋子一片漆黑,像四棺材似的關閉着,他敲了敲門。裏面一陣腳步拖地走路的聲音:他妻子打開了門。當她看到是他時,不禁深為驚訝。然而他卻溫柔地抓着她,領她進了門。他們沒有說話,兩人都由於幸福而震顫。他走進房;司,看到他的畫全部竪放在那裏。這是她從畫室裏搬下來的,為的是好一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時刻跟他在一起。
    從他妻子的這個舉動中,他感到無限的愛,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幸免了多少災難。他默默地捏着她的手。那條狗從廚房裏衝了出來,直往他身上跳:一切都在等着他,他感到,真正的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裏,不過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似的。
    他們倆還~直沒有說話。但是她溫柔地拉着他來到窗前:外面是永恆的大千世界,它對一個一時糊塗的人自尋苦惱根本無動於衷,世界為地閃着光,在無垠的太空中,繁星燦爛。
    他仰望天空,感觸萬幹,現在他懂得,適用於地球上的人類的,衹有一條法則:除了相親相愛,任何東西都不能把一個人真正束縛住。他妻子挨着他的嘴唇幸福地呼吸着,有時兩人的身子由於極度歡快而挨在一起微微顫抖。但是他們沉默着,他們的心在萬物永恆的自由中自由地翺翔,超脫了混亂的詞彙和人類的法規。
  
    (黃湘粉譯韓耀成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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