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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觉醒
郭沫若 Guo MoRuo阅读
  参看拙译《浮士德》第一部51~52页。
  (原载《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
  上篇
  
  中篇 漂流插曲
  一
  
  金刚山万二千峰的山灵,早把我的魂魄,从海天万里之外,摄引到朝鲜来了。我到了朝鲜之后,住在这金刚山下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村名叫着仙苍里。村上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旧的茅屋。家家前面,有的是蒺藜围墙;更有花木桑松,时从墙头露见。村南村北,沿海一带,都是松林,只这村之近旁,有数亩农田,几园桑拓。菜花麦莠,把那农田数亩,早铺成金碧迷离。那东南边松树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国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幸亏这村南尽头,有位姓尹的妈妈,年纪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长斋礼佛,她听明了我的来意,怜我万里远来,无亲无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了。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联上写的现成语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进得门去,小小一个中庭,薄有一些花木。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间;中间正堂,两边住房,堂屋里有层间壁,隔成前后两间,有户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当中供尊玉磁观音,左手有尊牌位。从户口望去,屋后似有菜圃一方,直接金刚山麓。尹妈叫我在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短集,两面推窗,象是久无人居,早变就灰尘世界。
  
  住在尹妈家里,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知不觉地瞬已过我而去。我每日里,无论天晴落雨,从早起来,便去游山探胜,抵暮始归。一个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后的九仙峰外,这偌大个金刚,快要被我踏遍了。毗卢、弥勒、白马、永郎,凡这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脑海之中;我只一闭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电影一般,呈现在网膜之上。只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会画画;不能把它完完全全地写了出来,画了出来,送给我兄弟朋友们看看呢。
  
  二
  
  独坐在九仙峰顶,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阳光里的金刚,色相庄严,云烟浮动,我的灵魂,早已陶然沉醉,脱壳优游。忽然阵阵清风,从前山脚下,吹来一片歌声,哀婉凄凉,分明是女儿声息。侧耳听时,只听道:
  
  太阳迎我上山来,
  
  太阳送我下山去;
  
  太阳下山有上时,
  
  牧羊郎去无时归。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中断,随闻抵羊悲鸣声。铃声幽微,几不可辨。
  
  羊儿颈上有铃儿,
  
  一一是郎亲手系;
  
  系铃人去无时归,
  
  铃绦欲断铃儿危。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渐行渐远,荡漾在清和晚气之中,一声声彻入心脾,催人眼泪。
  
  非我无剪刀,
  
  不剪羊儿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时令我魂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忍不住涔着了眼泪。我忙立起身来,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绵羊,可三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辉,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船鞋天足,随步随歌。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来。
  
  虎豹它纵来,
  
  我们拼了命,
  
  凭它衔去哉!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灵魂,在清冷的山气中,受着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了半规明镜。
  
  三
  
  ——“大国的客人,那是我们阂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田间所见。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什么在这里亲自牧羊呢?”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她无限的心事,她紧紧地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儿,早已成了两个泪湖。我失悔我不应该盘根究底,这样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的往事,本来想绝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问,我不能够辜负你。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呢!”
  
  停了一会,她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来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汉门外。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么合邦条约。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从京城里迁徙而来。”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过世。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我从前本有一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哽咽起来了。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字。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英儿比佩荑小姐大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潜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们两人你怜我爱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样。”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算来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要算是数一数二的社交家。客人,你请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干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泊,久受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闵子爵迁到这儿来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问世务。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来这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几十匹羊儿,叫他看管。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白日里每逢天晴,他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们两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数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来接。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我们大家惊惶起来,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光。月光照耀着,海潮摇荡着,他们俩就好象睡在一个大摇篮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英儿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来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无风无浪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佩英小姐也长到了十五岁了。子爵常说,不久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唉!谁知天不从人愿,我那英儿,他就在那一年,……”
  
  尹妈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恰巧那天上的月轮,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我又不便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亲——杀死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想找句话来安慰她,但连半句也找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来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几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来再往下说罢。”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国古代的遗风。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儿便把那内容取来一看——呀!母亲!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行。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儿想此事声张出去,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地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傥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请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倒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开门看时,两个寺僧向我叫道:
  
  ——‘尹妈妈!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象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惜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儿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走进房来。子爵说道:
  
  一一‘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给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氏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辗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准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还有什么心肠,再……?’
  
  子爵话犹未了,佩荑小姐从外边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五
  
  灯心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往下说道: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的后山里。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到头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里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
  
  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前有墓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问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座舞蹈场!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袋,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时,算好,倒不是血液。
  
  灯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辞了尹妈而去。象这样断肠地方,伤心国土,谁还有铁石心肠,再能彀多住片时半刻呢?
  
  这篇小说是1918年二三月间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国》杂志第七期上发表过。概念的描写,科白式的对话,随处都是;如今隔了五年来看,当然是不能满足的。所幸其中的情节,还有令人难于割舍的地方,我把字句标点的错落处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盘面目一律仍旧,把她收在这里——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
  
  1922年12月24日夜志此
  近来欧西文艺界中,短篇小说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这一篇也有小说的价值么?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买柴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在街道上看见那位二八的月娥,披着件缟素的衣裳,好象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向着他;月娥旁边还有许多的明眸,也在向他目礼,他默默地望着他们叹道:啊,光呀!爱呀!我要怎样才能够修积得到呀?修积得道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K君!你往哪儿去来?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学N君。他从mantle底下露出一个柴来示N,说道:你又遇着我买柴!N笑。他也笑。他问N,你要往哪儿去?
  
  ——往Y君处去耍,你不同去么?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儿去耍么?
  
  ——不,我要回去了。
  
  他们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诵起他自家的诗来。
  
  1920年1月6日夜
  “今天我做了一件坏事,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国立大学开运动会。方平甫因校里没课,从早起来便往朝鲜人某君处教中国话去了——平时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买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译回到他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同些渔家为邻,虽然也有一层楼,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只有楼上一间。算好光线和空气两样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纪只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苍白色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下十分注意时不能看出的皱纹,和那钝郁凝滞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龄相当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鱼腥臭裹着进了寓所,上得楼的时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师的女儿——他们是四年前自由结婚的,只因这一结婚便害得他们幸而不幸:平甫的家族朋友们弃了平甫,他女人的家族朋友们也弃了他女人——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突然地说出前面的一句话。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个绝妙的对照。平甫的擅长是“燕瘦”,他女人的却是“环肥”了。他女人全体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陆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说话的时候,怀中抱着个睡熟了的儿子,垂着头跪坐在草席上不动。旁边搁着一套冬服——羽缎制的学生装。平甫听了他女人说了,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书扯坏了么?”——平甫的儿子最爱扯坏他的书,他的德文图书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儿子扯坏的几乎莫有。
  
  “不是。”
  
  “是什么?”
  
  “不是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
  
  (真讨厌!油嘴!)平甫这样想着又忍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你的冬服被耗子咬坏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平甫把那咬坏了的冬服拿来看时,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个大洞,背心上几个小洞,简直不成个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开,默默地走到他书桌边——日本式的书桌其高不过尺五——展开My
  
  Childhood便读,只是他的心里呀,却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烟雾层层地在动乱。
  
  平甫这套冬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时候——民国三年正月——制的,去了十六块钱。可是现在要做的时候,便拿四十块钱来也做不出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样似的不肯穿用。只因日本的高等学校学生用不着那样好的制服,他进了高等以后,只有民国四年五七归国时,在上海穿过几天,所以还是新的。前年进了大学——他是医学部的学生——便拿来充大学的制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还没有进大学的时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块多钱,料子实在坏极了。他的女人早同他议论了好几次。他后来进了大学要给夏服的钱了,同时又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三人三口还要吃饭,物价又昂贵;一个月四十八块钱的官费简直不够做个什么!前年九十两月里,他真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说回国去卖钱,可惜他的东西连半个铜板也不值,并且也没人要。亏他志气薄弱——从赞美他的人说出来,或者是“坚忍不拔”,也未可知——他还不曾自杀。他的女人又时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话来同他议论,说他不该闹派,要做什么夏服——日本学生很贫穷的人,不做制服的本有,因为平常上课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时候,还没有进大学,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后来吃苦的时候,他自己心中着实地也在犯悔。只是过去了的事悔一阵有什么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时常提出来恼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几盆麦饭,打翻了好几锅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套现成的冬服!因为有了现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时常把它的冬服做他唯一无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坏到这么个田地!你叫他怎样会快活呢?
  
  他的女人见他不作一声,只好自言自语他说道:“没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补补,想来还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罢!”说着放了儿子,走下楼去了。
  
  (外套?哪个要你的?拿什么来做?)平甫心下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来,他想这女人真是油滑!耗子咬坏了衣裳,他又何至会发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来: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里面,把他(平甫)的冬服却放在一口烂纸匣里,以致被耗子咬坏了;于心不安,定是实在的。只是他(女)不该那样油嘴,要说些发气不发气的话来探试他(平甫),要说些做外套的话来做贿赂。(真是油滑嘴!你这样便把我甜得着么?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他实在是想冒火,只是遏抑着不发泄出来。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态度——那种沉着的态度!他女人的性质,他是晓得的——Semihysteria。平时每逢他女人的东西搅坏了,或者放遗失了的时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闹得一房间的空气如象炭坑里的火气一般的。今天他的冬服咬坏了,他(女)却那样平静,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儿使心机。若是他回寓的时候,他(女)在流泪,或者同平时遗失了东西的一般在烦躁,那他定然还会要安慰他(女)。因为他这个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动物,他是喝了眼泪的!他只要见人流眼泪,他便会和软起来。他每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儿子,只要他们哭了,他便会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只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高兴。他的脑筋好象有张布包着,同他的胴体断了缘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说“心不在焉”的读了七八页,边读他只边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时候,不知道要怎样地失望,怎样地烦躁。怕午后的运动会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饭已经弄好了,爸爸!你请用饭罢!”他的女人在楼下叫。(啊,好丁宁!平常用的只是“吃饭了!”三个字。)他不高兴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了。
  
  1920年1月10日
  一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对着这种风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
  
  正在我凝视海景的时候,楼下有人扣门,不多一刻,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贩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一位姓黎的已经回了国,还有一位姓贺的我们素常没通过往来,怕是他来访问我来了。不然,便会是日本人。
  
  我随同晓芙下楼,远远瞥见来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贺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肤,平滑无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们祖先传来的一种烙印一样,早使我知道他是我们黄帝子孙了。并且他的颜面细长,他的隆准占据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领上又还露出一半自由无领的蝤蛴,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只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门前,他递一张名片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恰巧才是“白羊”两字,倒使我几乎失声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见后,他立在门次便问我说道:
  
  ——“你我虽是不曾见过面,但是我是久已认得你的人。你的同学黎君,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他常常谈及你。”
  
  几年来不曾听见过四川人谈话了,听着白羊君的声音,不免隐隐起了一种恋乡的情趣。他又接着说道: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我和一位同学贺君,他也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同路回国。”
  
  ——“贺君也毕了业吗?”
  
  ——“他还没有毕业,他因为死了父亲,要回去奔丧。他素来就有些神经病,最近听得他父亲死耗,他更好象疯了的一般,见到人就磕头,就痛哭流涕,我们真是把他没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国,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时常走去看顾他。我们到了门司,我因为要买些东西,上岸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时候,我才晓得他跳了水。”
  
  ——“什么?跳了水?”我吃惊地反问了一声。
  
  白羊君接着说道:“倒幸好有几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捞钩把他钩出了水来。我回船的时候,正看见他们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渐渐地苏醒转来了。水手们向我说,他跳水的时候,脱了头上的帽子,高举在空中画圈,口中叫了三声万岁,便扑通一声跳下海里去了。”白羊君说到他跳水的光景还用同样的手法身势来形容,就好象逼真地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是船医来检验时,说是他热度甚高,神经非常兴奋,不能再继续航海,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才决计把他抬进就近的一家小病院里去。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我也没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齐进了病院了。入院已经三天,他总是高烧不退,每天总在摄氏四十度上下,说是尿里又有蛋白质,怕是肺炎、胃脏炎,群炎并发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门司又不熟,很想找几位朋友来帮忙。明治专门学校的季君我认得他,我不久要写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说起来,说是‘能得见你一面,便死也甘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来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才把来意说明了,我便请他同我上楼去坐。因为往门司的火车要六点多钟才有,我们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饭再同去,晓芙便往灶下去弄饭去了。
  
  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的,忘在脑后去了。他走到窗边去看望海景,极口赞美我的楼房。他又踱去踱来,看我房中的壁画,看我壁次的图书。
  
  他问我:“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
  
  我答道:“邻家的妈妈把他们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问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我从博多驿下车的时候,听说这儿在开工业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是他告诉了我,我照着他画的路图找了来。你这房子不是南北向吗、你那门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并且我看见你楼上的桌椅,我就晓得是我们中国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会到你学校去问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阵闲话,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
  
  二
  
  六点半钟的火车已到,晓芙携着一个儿子,抱着一个儿子,在车站上送行。车开时,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象踏水车一般。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广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火车已飞到海岸上来,太阳已西下,一天都是鲜红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泪。我回头过来,看见白羊君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我禁不住想起贺君跳海的光景来。
  
  ——可怜的是贺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脱帽三呼万岁。那好象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他好象Odysseus听着Siren的歌声一样。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离,要算是破题儿第一夜了。我的儿子们今晚睡的时候,看见我没有回家,明朝醒来的时候,又看见我不在屋里,怕会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了去呢。
  
  ——万一他是死了的时候,那他真是可怜:远远来到海外,最终只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死在国内,死在国外,死在爱人的怀中,死在荒天旷野里,同是闭着眼睛、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呢?我将来是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
  
  ——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我觉得火葬怯是最单纯,最简便,最干净的了。
  
  ——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问去,看见一楼空洞,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痉挛着嘴唇微笑,他看见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话来。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交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干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四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门司全市,鱼鳞般的屋瓦,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辉。赤间关海峡与昼间繁凑的景象迥然改观,几只无烟的船舶,如象梦中的鸥骛一般,浮在水上。灯火明迷的彦岛与下关海市也隐隐可见。山东北露出一片明镜般的海面来,那便是濑户内海的西端了。山头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树立的一道木牌,横写春“天下奇观在此”数字。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顶,在山后向着濑户内海的一座茶亭内坐下,对面坐下。卖茶的妈妈已经就了寝,山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去四山林木萧萧之声,什么声息也没有。S姑娘的面庞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从山下登上山顶时,彼此始终无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对默默。
  
  最后她终于耐不过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爱牟先生,你是学医的人,医治肺结核病,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她说时声音微微有些震颤。
  
  ——“你未必便有那种病症,你还要宽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怠,食欲又不进。并且每月的……”说到此处她忍着不说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说月经不调,但是我也不便追问。我听了她说的这些症候,都是肺结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质的体格,她是得了这种难治的病症断然无疑。但是我也不忍断言,使她失望,只得说道:
  
  ——“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还该求个高明的医生替你诊察。”
  
  ——“我的父母听说都是得的这种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时,我才满三岁,父母的样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影子,记得我那时候住过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壮得许多。这种病症的体质,听说是有遗传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这人世的风波。”她说着说着,便掩泣起来,我也有些伤感,无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说道:
  
  ——“我们这些人,真是有些难解,譬如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们嗑葡萄酒一样,明明知道醉后的苦楚,但是总不想停杯!……爱牟先生!你直说罢!你说,象我这样的废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过于感伤了。我不是对着你奉承,象你这样从幼小而来便能自食其力的,我们对于你,倒是惭愧无地呢!你就使有什么病症,总该请位高明的医生诊察的好,不要空自担忧,反转有害身体呢。”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爱牟!爱牟!你还在这儿逗留!你的夫人把你两个孩儿杀了!”
  
  我听了魂不附体地一溜烟便跑回我博多湾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门首,一地都是幽静的月光,我看见门下倒睡着我的大儿,身上没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鲜血。我浑身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又回头看见门前井边,倒睡着我第二的一个小儿,身上也是没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还微微有些蠕动,我又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抱着两个死儿,在月光之下,四处窜走。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什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
  
  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白色寝衣,跨在楼头的扶栏上,向我骂道:
  
  ——“你这等于零的人!你这零小数点以下的人!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你想死,你就死罢!上天叫我来诛除你这无赖之徒!”
  
  说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来,我抱着我的两个儿子,一齐倒在地上。——
  
  惊醒转来,我依然还在抽气,我浑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声,邻室人的鼾声,远远有汽笛和车轮的声响。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来看时,已经四点三十分钟了。我睡着清理我的梦境,依然是明明显显地没有些儿模糊。啊!这简直是Medea的悲剧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舍门前横着一道与海相通的深广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几乎要与两岸齐平了。濠中有木船数艘,满载石炭,徐徐在水上来往。清冷的朝气还在市中荡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后,要往病院里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们沿着石濠走,渡过濠上石桥时,遇着几位卖花的老妈妈,我便买了几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红蔷薇,白羊君买了一束剪春罗。
  
  走进病室的时候贺君便向我致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求我握手。他说,他早听见S在讲,知道我昨晚来了。很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我把白菖蒲交给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阵,叫我把来插在一个玻璃药瓶内。白羊君把蔷薇和剪春罗,拿到邻室里去了。
  
  我问贺君的病状,他说已经完全脱体,只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气也很安闲,再不象有什么危险的症状了。
  
  白羊君走过侧室去的时候,只听得S姑娘的声音说道:
  
  ——“哦,送来那么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蔷薇来簪在髻上罢!”
  
  她不摘剪春罗,偏要摘取蔷薇,我心中隐隐感受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他们都走过来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头,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红蔷薇。她向我道了早安,把三种花分插在两个玻璃瓶内,呈出种非常愉快的脸色。Medea的悲剧却始终在我心中来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梦。我看见君已经复元,此处已用不着我久于停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我便向白羊君说,我要乘十点钟的火车回去。他们听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丰君说:“你可多住一两天不妨罢?”
  
  S姑娘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我推诿着学校有课,并且在六月底有试验,所以不能久留。他们总苦苦劝我再住一两天,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
  
  午前十点钟,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车,彼此诀别了。我感觉得遗留了什么东西在门司的一样,心里总有些依依难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儿。火车行动中,我时时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气中作舟揖的运动,想替火车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车到了,我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但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是安然无恙。我把昨夜的梦境告诉我女人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她这个批评连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写了一封信来,信里面还装着三片蔷薇花瓣。他说,自我走后,蔷薇花儿渐渐谢了,白菖蒲花也渐渐枯了,蔷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S姑娘教他送几片来替我作最后的决别。他又说,贺君已能行步,再隔一两日便要起身回国了,我们只好回国后再见。我读了白羊君的来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趣。我把蔷薇花片夹在我爱读的Shelley诗集中,我随手写了一张简单的明片寄往门司去:
  
  谢了的蔷薇花儿,
  
  一片两片三片,
  
  我们别来才不过三两天,
  
  你怎么便这般憔悴?
  
  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
  
  不也要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脱稿
  爱牟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被他的大的一个儿子的哭声,突然惊醒了转来。他起来,昏昏朦朦地,抱了他在楼上盘旋了好一会,等他的哭声止了,他们又才一同睡下去。
  
  他这个儿子已经满了三岁,在十阅月前早已做了哥哥,所以不得不和爱牟同寝。因为在母胎内已经饱受了种种的不安;产后营养又不十分良好;长大了来,一出门去便要受邻近的儿童们欺侮,骂他是“中国佬”①,要拿棍棒或投石块来打他:可怜才满三岁的一个小儿,他柔弱的神经系统,已经深受了一种不可疗治的创痍。他自从生下地后,每到夜半,总要哭醒几回。哭醒之后,圆睁着两个眼儿,口作喧嚷之声握着两个小小的拳头在被絮上乱打。有时全无眼泪地干哭。有时哭着又突然嬉笑起来。诸如此类,在最短的时限中,表现出种种变化无常毫无联络的兴奋状态。
  
  ①作者原注:Chankoro,日本人骂中国人的惯用语。
  
  见他儿子这么可怜,早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更不免时常心痛,他的女人因为要盘缠家政,又要哺乳幼儿,一个人周转不来,所以爱牟不免要牺牲——在他心中是这么作想——他些时间,每逢没课的时候,便引着他的大儿,出向海边或邻近地方走走。
  
  他们的寓所,是在一座渔村之中。村之南北,有极大的松林沿海而立。跨出寓所,左转,向西走去时,不上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海面平静异常,沙岸上时常空放着许多打鱼的船舶。每当夕阳落海时,血霞涴天,海色猩红,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树柱望出海面时,最是悲剧的奇景。在这时候,爱牟每肯引他大儿出来,在沙岸上闲步。步着,小儿总爱弓起背去拾拣沙上的蚌骸,拣一个交一个在爱牟手里。弄得爱牟两手没有余地时,他又悄悄地替他丢了。爱牟沿路走着,沿路替他儿子指说些自然现象:时或摘朵野花来分析花蕊,时或捉个昆虫来解剖形骸,时或指着海上打鱼去的船只,打鱼回的船只,便用一种沉抑的声音向他儿子说道:“大儿,你爹爹的故乡是在海那边,远远的海那边,等你长大了之后,爹爹要带你回去呢。”小儿若解若不解地,只是应诺。有时不想走的时候,便坐在沙岸上,随手画些鱼儿兔儿;他的儿子也弓起背来先画一个橄榄形,在其任一端凿出个小洞,便洋洋得意他说道:“爹爹,鱼儿。”他们就此也能彼此相慰。
  
  寓所近旁有座古庙。庙前古松参天,大多是百年前的故物,树荫中茶舍两三家,设茶榻树下,面草席坐褥于其上,以供游人休息之所。庙门古拙,屋顶有白鸽为巢。门侧井屋一椽,覆盖一眼井水,一瓮清泉,以供拜神者净手之用。屋顶驯鸽,时时飞下地来,啄食游人所投米谷;或则飞到井水旁边,在水瓮中浴沐饮水。此地爱牟以为颇有诗趣,所以也肯带着他的儿子走夹。来时随带米麦一囊,父子两人走至庙前,把米麦投在地上,鸽子便一只飞来,两只飞来,三只飞来,飞来得愈多,小儿便欢喜得在鸽群中跳舞起来。
  
  爱牟近来更学会了一种技艺了。
  
  他们在白天游玩了之后,一到夜半来,他的大儿依然还是要哭醒。他等他哭醒的时候,便把他们白日所见,随口编成助睡歌唱给他听,他听了,也就渐渐能够安睡了:从前要隔过三两钟头才能睡熟的,如今只消隔得个把钟头的光景了。儿子也很喜欢听,每逢他疲倦得不堪,不肯唱的时候,他偏要叫他唱,唱着唱着,他比小儿早睡去的时候也有。
  
  今晚他大儿睡醒转来,他把他肛好,一同睡下去了之后,他也叫他唱歌。他也就拖着他感伤的声音唱了起来。他唱道:
  
  一只白鸽子,飞到池子边上去,看见水里面,一匹鲜红的金鱼儿。
  
  鸽子对着鱼儿说:
  
  “鱼儿呀!鱼儿!你请跳出水面来,飞向空中游戏!”
  
  鱼儿听了便朝水外钻,但总钻不出来。
  
  鱼儿便对鸽子说:“鸽子呀!鸽子!你请跳进水里来,浮在藻中游戏!”
  
  鸽子听了便朝水里钻,但总钻不进去。
  
  拖长声音,反复地唱了又唱,唱一句,小儿赞诺一声。唱到后来,小儿的意识渐渐朦胧,赞诺的声音渐渐低远,渐渐消沉,渐渐寂灭了。
  
  天天如是,晚晚如是,有时又要听他小的一个婴儿啼饥的声音,本来便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因为睡眠不足,弄得头更昏,眼更花,耳更鸣起来。——他的两耳,自从十七岁时患过一场重症伤寒以来,便得下了慢性中耳加答儿,常常为耳鸣重听所苦,如今将近十年,更觉得有将要成为聋聩的倾向了。
  
  大儿睡去了之后,他自己的睡眠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幼时睡在母亲怀里的光景,母亲念着唐诗,搔着自己的背儿入睡的光景,如象中世纪的一座古城,僾然浮在雾里。啊,那种和蔼的天乡,那是再也不能恢复转来的了!……辗转了好一会,把被里的空气弄得冰冷了,他又一纳头蒙在被里,闭了眼睛只顾养神——其实他的“神”,已经四破五裂,不在他的皮囊里面了。他自己觉得他好象是楼下腌着的一只猪腿,又好象前几天在海边看见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总还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觉得他心脏的鼓动,好象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响。他的脑里,好象藏着一团黑铅。他的两耳中,又好象有笑着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几个腰椎,总隐隐有些儿微痛。
  
  突然一声汽笛,劈空而鸣。接着一阵轰轰的车轮声,他知道是十二点钟的夜行火车过了。远远有海潮的声音,潮音打在远岸,在寒冷的夜空中作了一次轮回,又悠然曳着余音渐渐消逝。儿子们的呼吸声、睡在邻室的他女人的呼吸声,都听见了。他自己就好象沉没在个无明无夜的漆黑的深渊里一样。
  8月26日夜,六时至八时将见月蚀。
  
  早晨我们在报纸上看见这个预告的时候,便打算到吴淞去,一来想去看看月亮,二来也想去看看我们久别不见的海景。
  
  我们回到上海来不觉已五个月了。住在这民厚南里里面,真真是住了五个月的监狱一样。寓所中没有一株草木,竟连一杯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来。游戏的地方没有,空气又不好,可怜我两个大一点的儿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们初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见了都说是活泼肥胖;如今呢,不仅身体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变得很乖僻的了。儿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①,这是我此次回上海来得的一个唯一的经验。啊!但是,是何等高价的一个无聊的经验呢!
  
  ①作者原注:晴雨表。
  
  几次想动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乡下去过活,但是经济又不许可。呆在上海,连市内的各处公园都不曾引他们去过。我们与狗同运命的华人,公园是禁止入内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经不喜欢,穿洋服去是假充东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时常向我反抗。所以我们到了五个月了,竟连一次也没有引他们到公园里去过。
  
  我们在日本的时候,住在海边,住在森林的怀抱里,真所谓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回想起那时候的幸福,倍增我们现在的不满。我们跑到吴淞去看海,——这是我们好久以前的计划了,但只这么邻近的吴淞,我们也不容易跑去,我们是大为都市所束缚了。今天我要发誓:我们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车去罢?坐火车去罢?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热,改到午后。
  
  小孩子们听说要到海边,他们的欢喜真比得了一本新买的画本时还要加倍。从早起来便预想起午后的幸福,一天只是跳跳跃跃的,中午时连饭都不想吃了。因为我说了要到五点钟才能去,平常他们是全不关心时钟的,今天却时时去瞻望,还没到五点!还没到五点!长的针和短的针动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点钟,我们正要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朋友,我们便约他同去。我跑到静安寺旁边汽车行里去问问车价。
  
  不去还好了,跑了一趟去问,只骇得我抱头鼠窜地回来。说是单去要五块!来回要九块!本是穷途人不应该妄想去做邯郸梦。我们这里请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个月,工钱才只三块半呢!五块!九块!
  
  我跑了回来,朋友劝我不要去。他说到吴淞去没有熟人,坐火车去的时候把钟点错过了是很麻烦的,况且又要带着几个小孩子,上车下车很够当心。要到吴淞时,顶小的一个孩子万万不能不带去。
  
  啊,罢了,罢了!我们的一场高兴,便被这五块九块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怜等了一天的两个小儿,白白受了我们的欺骗。
  
  朋友走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
  
  没有法子,走到黄浦滩公园去罢,穿件洋服去假充东洋人去罢!可怜的亡国奴!可怜我们连亡国奴都还够不上,印度人都可以进出自由,只有我们华人是狗!……
  
  满肚皮的愤慨没处发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只好忍忍气,上楼去披件学西洋人的鬼皮。
  
  我们先把两个孩子穿好,叫他们到楼下去等着。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衬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制的中国料的西装。
  
  ——“为什么,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吗?”她问了我一声。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只有中国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几处的公园都禁止狗与华人入内,其实狗倒可以进去,人是不行,人要变成狗的时候就可以进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为我是在骂人了,她也助骂了一声:“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罢!”
  
  ——“我单看他们的服装,总觉得他们是一条狗。你看,这衬衫上要套一片硬领,这硬领下要结一条领带,这不是和狗颈上套的项圈和铁链是一样的么?”——我这么一说,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发现!在我的话刚好说完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个考古学上的新发现。我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女人用的环镯,都是上古时候男子捕掳异族的女人时所用的枷镣的蜕形;我想这硬领和领带的起源也怕是一样,一定是奴隶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强族捕掳为奴,项带枷锁;异日强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为支配者,项上的枷锁更变形而为永远的装饰了。虽是这样说,但是你这个考古的见解,却只是一个想象,恐怕真正的考古专家一定不以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并不想去作博士论文,我也不必兢兢于去求出什么实证。
  
  在我一面空想,一面打领带结子的时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两个小孩儿在楼下催促得什么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个结子也这么费力!我早已出了几通汗,领带结终竟打不好,我只好敷敷衍衍地便带着他们动身。
  
  走的时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个才满七个月的儿子交给娘姨,还叮咛了一些话。
  
  我们从赫德路上电车,车到跑马厅的时候,月亮已经现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为初出土的缘故,看去分外的大,颜色也好象落日一样作橙红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残缺了。
  
  二儿最初看见,他便号叫道:“Moon!Crescent moon!”①他还不知道是月蚀,他以为是新月了。
  
  ①作者原注:“月!新月!”
  
  小时候每逢遇着日月蚀,真好象遇着什么灾难的一样。全村的寺院都要击钟鸣鼓,大人们也叫我们在家中打板壁作声响。在冥冥之中有一条天狗,想把日月吃了,击钟鸣鼓便是想骇去那条天狗,把日月救出。这是我们四川乡下的俗传,也怕是我们中国自古以来的传说。小时读的书上,据我所能记忆的说:《周礼》《地官》《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春官太仆也赞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谷梁传》上也说是天子救日陈五兵五鼓,诸侯三兵三鼓,大夫击门,士击柝。这可见救日月蚀的风俗自古已然。北欧人也有和这绝相类似的神话,他们说: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马纳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马纳瓜母食月,民间作声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
  
  这些传说,在科学家看来,当然会说是迷信;但是我们虽然知道月蚀是由于地球的掩隔,我们谁又能把天狗的存在否定得了呢?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灵长,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马纳瓜母,不仅在吞噬日月,还在互相啮杀么?
  
  啊呵,温柔敦厚的古之人!你们的情性真是一首好诗。你们的生命充实,把一切的自然现象都生命化了。你们互助的精神超越乎人间以外,竟推广到了日月的身上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古之人,你们的鼓声透过了几千万重的黑幕,传达到我耳里来了!
  
  啊,我毕竟昧了我科学的良心,对于我的小孩子们说了个天大的谎话!我说:“那不是新月,那是有一条恶狗要把那圆圆的月亮吃了。”
  
  二儿的义愤心动了,便在电车上叱咤起来:“狗儿,走开!狗儿!”
  
  大的一个快满六岁的说:“怕是云遮了罢?”
  
  我说:“你看,天上一点云也没有。”
  
  ——“天上也没有狗啦。”
  
  啊,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回答了。
  
  车到了黄浦滩口,我们便下了车。穿过街,走到公园内的草坪里去,两个小孩子一走到草地上来,他们真是欢喜得了不得。他们跑起来了,跳起来了,欢呼起来了。我和我的女人找到一只江边上的凳子坐下,他们便在一旁竞跑。
  
  月亮依然残缺着悬在浦东的低空,橙红的颜色已渐渐转苍白了。月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地,黄浦江的昏水在夜中也好象变成了青色一般。江心有几只游船,满饰着灯彩,在打铜器,放花炮,游来游去地回转,想来大约是救月的了。啊,这点古风万不想在这上海市上也还保存着,但可怜吃月的天狗,才就是我们坐着望月的地球,我们地球上的狗类真多,铜鼓的震动,花炮的威胁,又何能济事呢?
  
  两个孩子跑了一会,又跑来挨着我们坐下:
  
  ——“那就是海?”指着黄浦江同声问我。
  
  我说:“那不是海,是河。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就在那儿停了船的。”
  
  我的女人说:“是扬子江?”
  
  ——“不是,是黄浦江,只是扬子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扬子江的上游就在我们四川的嘉定叙府等处,河面也比这儿要宽两倍。”
  
  ——“唉!”她惊骇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吗?”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轮可以上航至嘉定。”
  
  大儿又指着黑团团的浦东问道:“那是山?”
  
  我说:“不是,是同上海一样的街市,名叫浦东:因为是在这黄浦江的东方。你看月亮不是从那儿升上来的吗?”
  
  ——“哦,还没有圆。……那打锣打鼓放花炮呢?”
  
  ——“那就是想把那吃月的狗儿赶开的。”
  
  ——“是那样吗?吓哟,吓哟,……”
  
  ——“赶起狗儿跑罢!吓哟,吓哟,……”
  
  两人又同声吆喝着向草地上跑去了。
  
  电灯四面辉煌,高昌庙一带有一最高的灯光时明时暗,就好象在远海中望见了灯台的一样。这时候我也并没有什么怀乡的情趣,但总觉得我们四川的山灵水伯远远在招呼我。
  
  ——“我们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们不久大概总可以回去吧。巫峡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没有的。江流两岸对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时候真如象刀削了的一样,山顶常常戴着白云。船进了峡的时候,前面看不见去路,后面看不见来路,就好象一个四山环拱着的大湖,但等峡路一转,又是别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顶的时候,仰头望去,帽子可以从背后落下。我们古时的诗人说那山里面有美好绝伦的神女,时而为暮雨,时而为朝云,这虽然只是一种幻想,但人到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一种神韵袭人,在我们的心眼间自然会生出这么一种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儿西部更还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更还有未经斧钺的森林,我们回到那儿,我们回到那儿去罢!在那儿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筑一椽小屋,种些芋粟,养些鸡犬,工作之暇我们唱我们自己做的诗歌,孩子们任他们同獐鹿跳舞,啊啊,我们在这个亚当与夏娃做坏了的世界当中,另外可以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女人凝视着我,听得有几分入神。
  
  ——“啊,我记起来了。”她突然向我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呢?”
  
  她说:“我们前几天不是说过想到东京去吗?我昨晚上竟梦见到了东京。我们在东京郊外找到一所极好的房子,构造就和我们在博多湾上住过的抱洋阁一样,是一种东西洋折衷式的。里面也有花园,也有鱼池,也有曲桥,也有假山。紫荆树的花开满一园,中间间杂了些常青的树木。更好是那间敞豁的楼房,四面都有栏杆,可以眺望四方的松林,所有与抱洋阁不同的地方,只是看不出海罢了。我们没有想出在东京郊外竟能寻出那样的地方。房金又贱,每月只要十五块钱。我们便立刻把行李搬了进去。晚上因为没有电灯,你在家里守小孩们,我便出去买洋烛。一出门去,只听楼上有什么东西在晚风中吹弄作响,我回头仰望时,那楼上的栏杆才是白骨做成,被风一吹,一根根都脱出臼来,在空中打击。黑洞洞的楼头只见不少尸骨一上一下地浮动。我骇得什么似的急忙退转来,想叫你和小孩们快走,后面便跟了许多尸骨进来踞在厅上。尸骨们的颚骨一张一合起来,指着一架特别瘦长的尸骨对我们说,一种怪难形容的喉音。他们指着那位特别瘦长的说:这位便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们也都是受了鬼祟。他们叫我们不要搬。说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只见那瘦长的尸骨把颈子一偏,全身的骨节都在震栗作声,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门去。其余的尸骨也同样地移出了门去。两个大的小孩子骇得哭也不敢哭出来。我催你赶紧搬,你才始终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变成了尸骸,也吐出一种怪声,说要上楼去看书。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楼去了。我们母子只骇得在楼下暗哭,后来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啊,真好一场梦!真好一场意味深长的梦!象这上海市上垩白砖红的华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吗?我们住在这儿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吗?不仅我一个人要变成尸骸,就是你和我们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尸骸一样了吗,啊,我们一家五口,睡在两张棕网床上,我们这五个月来,每晚做的怪梦,假使一一笔记下来,在分量上说,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适文存》了呢!”
  
  ——“《胡适文存》?”
  
  ——“是我们中国的一个‘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来往厚的四厚册。”
  
  ——“内容是什么?”
  
  ——“我还没有读过。”
  
  ——“我昨晚上也梦见宇多姑娘。”
  
  ——“啊,你梦见了她吗?不知道她现刻怎么样了呢?”
  
  我们这么应答了一两句,我们的舞台便改换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们住在日本的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邻居,是一位在中学校教汉文的先生。日本人对于我们中国人尚能存几分敬意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种便是专门研究汉文的学者了。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学而外,其余都住在楼上,脚不践地。
  
  因为是汉学家的家庭,又因为我的女人是他们同国人的原故,所以他家里人对于我们特别地另眼看待。他家里有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时只有十六岁,还有个十三岁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经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书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庞是圆圆的,颜色微带几分苍白,她们取笑她便说是“盘子”。她的小妹子尤为调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儿出了》的歌来高唱,歌里的意思是说:
  
  月儿出了,月儿出了,
  
  出了,出了,月儿呀。
  
  圆的,圆的,圆圆的,
  
  盘子一样的月儿呀!
  
  这首歌凡是在日本长大的儿童都是会唱的,他们蒙学的读本上也有。
  
  只消把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来比成一个圆形,字多姑娘的脸便要涨得绯红,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后来,她的两只圆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两眶眼泪。
  
  因为太亲密了的缘故,他们家里人——字多姑娘的母亲和孀姐——总爱探问我们的关系。那时我的女人才从东京来和我同居,被她们盘诘不过了,只诿说是兄妹,说是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她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把她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亲把这番话信以为真了,便时常对人说: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妇,把宇多许给我。
  
  我的女人在冈山从正月住到三月便往东京去读书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亲便常常来替我煮饭或扫地。
  
  宇多姑娘来时,大概总带她小妹子一道来。一个人独自来的时候也有,但手里总要拿点东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时候在高等女学①也快要毕业了。有时她家里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时候,她得她母亲的许可,每每拿起书到我家里来。我们对坐在一个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读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总十分害羞,立刻用双手来把书掩了。我们在桌下相接触的膝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交流着。结局两个人都用不了什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当年的高等女子学校,只等于男子的初中。
  
  只有一次礼拜,她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家里来。刚立定脚,她又急忙蹑手蹑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厨房里去了。我以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会她又蹑手蹑足地走了出来,她说:“刚才好象姐姐回来了的一样,姐姐总爱说闲话,我回去了。”她又轻悄悄地走出去,出门时向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里女人由东京回来了,在那年年底我们得了我们的大儿。自此以后二本家对于我们的感情便完全变了,简直把我们当成罪人一样,时加白眼。没有变的就只有字多姑娘一个人。只有她对于我们还时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态度。
  
  我们和她们共总只相处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学校毕业了。毕业后暑期中我们打算在日本东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个月之前,我的女人带着我们的大儿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间的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准备试验的时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声地在窗外叫,“你快出来看……”
  
  她的声音太低了,最后一句我竟没有听得明白。我忙掩卷出去时,她在窗外立着向我招手,我跟了她去,并立在她家门前空地上,她向空中指示。
  
  我抬头看时,才知道是月蚀。东边天上只剩一钧血月,弥天黑云怒涌,分外显出一层险恶的光景。
  
  我们默立了不一会,她的孀姐恶狠狠地叫起来了:
  
  ——“宇多呀!进来!”
  
  她向我目礼了一下,走进门去了。
  
  我的女人说:“六年来不通音问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住在冈山?”这是我们说起她们时,总要引起的一个疑问。我们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访她们一次,但因为福冈和冈山相隔太远了,终竟没有去成。
  
  ——“她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怕已经出了阁罢。”
  
  ——“我昨晚梦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是我们三个人在冈山的旭川上划船,也是这样的月夜。好象是我们要回上海来了,去向她辞行。她对我说:‘她要永远过独身生活,想跟着我们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来成为枯骨么?啊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我们还坐了好一会,觉得四面的嘈杂已经逐渐镇静了下来,草坪上坐着的人们大都散了。
  
  江上吹来的风,添了几分湿意。
  
  眼前的月轮,不知道几时已团囤地升得很高,变作个苍白的面孔了。
  
  我们起来,携着小孩子才到公园里去走了一转,园内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担心着第三的一个孩子,催我们回去。我们走出园门的时候,大儿对我说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们到这儿来罢!”二儿也学着说。他们这样一句简单的要求,使我听了几乎流出了眼泪。
  
  1923年8月28日夜
  Tial,Kiu humiligos sin,Kiel tiu infano,tiu estas la Plejgranda en la regno de
  
  la Cielo.
  
  《St.Mat.》XVIII-4.①
  
  ①作者原注:“凡是自己谦卑,象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马太福音》第18章)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哟,哟,爹爹回来了。”
  
  爱牟刚在上楼,早听见他的两个儿子在楼上欢呼了起来,他今天整天不见他们了。清早起来,跑到印刷所里去自行校对了一回稿件,便到闸北去会一位新从德国回来的朋友。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便围炉谈天,一直谈到傍晚。新回国的朋友说道:柏林真好,柏林真好,简直要算是天国呀!房屋又如何华丽,女人又如何嫣妍,歌舞又如何,酒食又如何,一面说,一面闭闭眼睛,好象要忘却这眼前的尘浊,去追寻他遗失了的乐园的光景。朋友的结论是:中国人的生活完全是乞丐的生活。
  
  爱牟听着海客的灜谈,又听着邻室的女友们的欢笑声,雀牌声,但他不但不能融化了去,他的自我意识反觉愈见鲜明,他竟至弄得来坐也不安,立也不稳了。
  
  ——欧洲的生活想必是别有天地,但是画家Millet住在巴黎的时候,不是说如象住在沙漠里面一样吗?乞丐的生活也自有他的乐趣,天堂是在自己的心里。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默念着他整天不见了的妻儿。
  
  ——啊,他们不知道在怎样望我!清早出门的时候,对着儿子说:“你们听说些,好生用功,回来时要买糖点回来。”怕他们早在望着我的糖点了呢!
  
  几次想起身告辞了,但又不好打断友人的兴头,只好听他背出了自作的许多诗词,和在德国说是已经被诸管弦的李太白的译诗。究竟乞丐国中的诗人也值得受天国中人赞美呢。
  
  壁上的时钟已经打了七下了,朋友的倾谈虽仍如Niagara瀑布一样,不见止息,但也只得借故告辞了回来。已经是腊尽冬残的时候了,街市上送年的腊鼓声和爆竹声,叠叠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同时也把做父亲的心肠增加了几分自觉。回到寓所时,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两角钱的花炮,想拿回家去逗引孩子们的欢心。孩子们怕比得了糖点时更要快乐了!
  
  刚上楼,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的光景,早从房中跑了出来,把他的左右手执着。
  
  ——“爹爹,我们今天读了两段童话呢。”
  
  ——“糖点买回来了么?”
  
  ——“没有买。”
  
  ——“为什么说买又不买呢?”
  
  ——“我今天没有买糖点,只买了些花炮回来。”
  
  ——“哦,花炮!花炮!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我们放罢!”
  
  两个孩子听说买了花炮回来,更高兴得出乎意外。扭着孩子们进了房门。他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床旁为婴儿哺乳。她的眼光也分外现出一种欢娱的光彩。
  
  ——“今天搅迟了,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又留住谈天,一直弄到这时候,才得告辞了回来。”
  
  ——“孩子们等得你什么似的呢。他们说你怕不回来了,你怕坐轮船又坐火车到东洋去了。”
  
  ——“哈哈哈哈……”
  
  ——“晚饭吃了么?”
  
  ——“不用了,中饭吃得很迟。我们往楼下去放花炮去罢。”
  
  嘻嘻哈哈地把孩子们拖着走下了楼,女人也抱着婴儿走下楼来了。
  
  小小的中庭中顿时热闹了起来。沉默无声的花筒用星星一火的引导顿时焕发出璀璨的群花。小儿的拍掌欢笑声,也象这火花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放天旋子的时候,儿童的心机也如象天旋子一般,才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了天上。放蛇箭的时候,儿童的心机更如象一颗彗星,不知一直飞到哪处的星球去了。鞭炮也放了,有些只燃了导线还不曾爆开的,又拣来横腰劈开,一一用火柴来点放。火药喷射到火柴头上,把火光灭了,只见火柴的红烬又迸发出金刚钻石一样的光芒,孩子们小小的寸心和小小的星眼,也好象金刚钻石一样在微光四射了。硫黄的烟雾满了一庭,儿童的欢声也满了一庭,假使有能说这儿并不是天国的人,纵有天国,恐怕孩儿们也不愿意进去的呢。
  
  睡眠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上楼就寝,大的两个还讴吟了些儿歌,各把一册外国儿童画报放在胸上,已经安安然然地睡去了。只有才满周岁的婴儿,好象是过于兴奋了的光景,始终不愿就睡,爱牟把他抱着,玩弄着剩下的两个小小的花炮。爱牟夫人把炉火生了起来,又扫了一回地板。她走来想从爱牟手中接去婴儿,但婴儿又不愿意被她接去。
  
  ——“佛儿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尽他再玩玩罢,还不到十点钟呢。”
  
  婴儿做些手势,想要叫人把小花炮来点放的光景。
  
  爱牟说:“哈哈,这孩子想要放这花炮呢。”
  
  ——“这是不响的么?”爱牟夫人叮咛地问了一句。
  
  ——“我买的时候,叫他拿不响的给我,当然不会是响的。”他说了便把一个的导线剔出,把来横卧在桌上,叫他女人去点。
  
  ——“该不是响的吗?”爱牟夫人还追问了一声。
  
  ——“响总不会,你放罢。”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响,但不提防是会放射的,啾的一声从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们睡着的床上,笔直地射去了。一种尖锐的惊呼声从爱牟夫人口中叫了出来,只见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个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爱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弹开。孩子也从睡梦中用手去弹拨,随着便惨切地惊哭起来了。右眉已烧去,右眼已经焦黑,睫毛也看不见了。“啊啊,啊啊,这……这……”爱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只是惊呼着不能成语。
  
  ——“不要尽他用手去搓!不要尽他用手去搓!”爱牟把婴儿睡在别一张床上。又把受伤的孩子夺过来,孩子仍哀叫不绝。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么?”
  
  ——“不会,不会,不要惊惶!……啊,他睁开了一线了呢!”
  
  孩子把眼睛睁开来,但是受了伤的右眼只微微露出了一些儿缝裂。眼球是依然无恙。孩子好象还是在睡眠中的光景,虽然把眼睛睁开了几次,但又严闭了;虽然把右手举起过几次,但被爱牟紧握着,也就不动了。哭声止息后,仍旧熟睡着,但只时时微微痉挛。
  
  ——“幸好只伤了皮肤,隔两天总会好。”
  
  ——“把绷带来替他绑了才好罢,不然他会用手搓坏了呢。”
  
  ——“绑了也好。”
  
  爱牟夫人一时找不出绑带出来,只得随意撕裂了一条清洁的布来要替孩子绑上,但布条一触到伤处时,孩子又破嗓地惊叫起来了。
  
  ——“还是不用绑罢!还是不用绑罢!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紧,不要紧!”
  
  受伤的孩子又安静了下去,爱牟抱着他在楼房里走去走来,同时也抱着一腔怨艾与哀怜的情调。爱牟夫人只在桌旁呆立,好象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婴儿,看见大人们的惊惶,也自己觉察了自己的过失的一般,不知几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床上睡去了。惊惶后的安心,安心过的后悔,随着房中的静穆渐渐增加。爱牟夫人竟把她许久不曾过目的《圣经》寻出,坐在炉旁的一只藤椅上翻阅了起来。爱牟抱着孩子走了一会,看见他已经安定,便和着衣裳抱着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怜的孩子们随着自己飘泊到这上海,言语也不通,朋友也没有,他们的精神一天一天地只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没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们放在较好的环境里面,他们窒居在家里就好象坐着囚笼,他们的朋友只是些残破的玩具,他们的慰安只是些一年前从东洋带回的画报。朋友说:中国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错,真是不错,象我这些孩子们简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们真是可怜!看不见一株青草,听不见一句鸟声,生下地来便和自然绝了缘,把天真的性灵断丧。西洋入的公园既不许他们进去,中国人的精神只是丑恶的名利欲的结晶,谁也还顾不到儿童的娱乐,儿童的精神教育上来。在上海受难的儿童倒不仅我的几个,但我今天却为什么要买些下等的娱乐品来谎骗他们呢?假使我不买花炮,怎么会烧伤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在东洋的时候,孩子们日日在海上玩耍,身体也强健得多,性情也活泼得多,如今是被我误了,我因为要占有他们,所以才从自然的怀中夺取出来,使他们和我同受着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过!我是十分罪过!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都市上来呢?我同他们隐居在何处的乡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吗?啊,但是,世界的诱力太大了,人类的诱力太大了,许多的同胞都在患难之中,我又怎么能够独善呢?我总应该替社会做一番事情,我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费。孩子们还是到东洋去罢,他们还是发育的时代,而我却又不同!……
  
  他这么默想着,又感叹到他自己的身世上来。他想起三年前还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年残冬尽,他们因为没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来,另外迁到一家海上的渔家里去。那时第二的孩子还一岁未满,他们乘着夜阴搬家,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时候做过几首纪事的杂诗:
  
  博多湾上负儿行,耳畔风声并海声。
  
  落落深松如鬼物,失巢稚鸟咽悲鸣。
  
  昂头我向群星笑,群星应笑我无能。
  
  去国八年前此夕,犹自凄惶海外身。
  
  海外栖迟又一年,苍茫往事已如烟。
  
  壶中未满神山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寄身天地太朦胧,回首中原叹路穷。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欲上崆峒访广成,欲上长城吊始皇。
  
  寸心骋逐时空外,人生到底为谁忙?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这些诗,表现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还是没有安定。他很象屠格涅甫的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自己很想在现实世界里做一番牺牲,但又时常怀疑,结局终被引到虚无里去了。他想自杀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但他并不是因为失恋,也并不是因为悲观,他是想借此解决他内心中的烦扰。他今晚抱着他的次儿,念起这些旧诗,觉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样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转成了他现在的景幕了。
  
  忏悔着现在,又追怀着过往,他在床上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动又惊醒了转来,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静穆,也伴着他的女人读了一夜的《圣经》。
  
  第二晨早起来,孩子的眼睛肿得如象一个石榴一样。但是痛楚是完全没有了。孩子睁着一只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种种的游戏。大人们要叫他睡,他连一分钟也不肯睡。他一点怨望的心肠也没有,一点悲观的心肠没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连两三天都是一样。
  
  爱牟夫人常说:儿童的心情终竟是伟大。假使大人受了伤时,不知道是如何怨言啧啧呢。
  
  一种虔敬的心绪支配着爱牟的全身,使他感谢得想流眼泪。爱牟对着他的孩子,就好象瞻仰着许多舍身成仁的圣者。
  
  1924年2月22日
漂流三部曲

郭沫若 Guo MoRuo
  歧路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据在他的心头。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寓所来,将要到门的时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凑,在今朝却是十分无力。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门环,但又迟疑了一会,回头跑出弄子外去了。
  
  静安寺路旁的街树已经早把枯叶脱尽,带着病容的阳光惨白地晒在平明如砥的马路上,晒在参差竞上的华屋上。他把帽子脱了拿在手中,在脱叶树下羼走。一阵阵自北吹来的寒风打着他的左鬓,把他蓬蓬的乱发吹向东南,他的一双充着血的眼睛凝视着前面。但他所看的不是马路上的繁华,也不是一些砖红圣白的大厦。这些东西在他平常会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涨他的心痛的,今天却也没有呈现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视着前面,只看见一片混茫茫的虚无。由这一片虚无透视过去,一只孤独的大船在血涛汹涌的黄海上飘荡。
  
  ——“啊啊,他们在船上怕还在从那圆圆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这么自语了一声,他的眼泪汹涌了起来,几乎脱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们是他的一位未满三十的女人和三个幼小的儿子,他们是今晨八点五十分钟才离开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师的女儿,七年前和他自由结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门的处分。他在那时只是一个研究医科的学生。他的女人随他辛苦了七年,并且养育了三个儿子了,好容易等他毕了业,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为他出到社会上来,或者可以活动一回,可以从此与昔日的贫苦生涯告别,但是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学的医学早抛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听诊筒因为经年不用,连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气息了,上海的朋友们约他共同开业,他只诿说没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红十字会的医院招他去当院长,他竟以不置答复的方法拒绝了。他在学生时代本就是浸淫于文学的人,回到上海来,只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两种关于文学的杂志,在他自己虽是借此以消浇几多烦愁,并在无形之间或许也可以转移社会,但是在文学是不值一钱的中国,他的物质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种子落在石田,完全没有生根茁叶的希望了。他在学生时代,一月专靠着几十元的官费还可以勉强糊口养家,但如今出到社会上来,连这点资助也断绝了。他受着友人们的接济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个弄子里,自己虽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却是如坐针毡。儿子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愁到他们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几乎连睡也不能安稳。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争论,说他为什么不开业行医。
  
  ——“行医?医学有什么!假使我少学得两年,或许我也有欺人骗世的本领了,医梅毒用六零六,医疟疾用金鸡纳霜,医白喉用血清注射,医寄生虫性的赤痢用奕美清,医急性关节炎用柳酸盐……这些能够医病的特效药,屈指数来不上双手,上海的如鲫如蚁的一些吮痈舐痔的寄生虫谁个不会用!多我一个有什么?少我一个又有什么?”
  
  ——“医学有什么!我把有钱的人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榨取几天贫民。我把贫民的病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受几天富儿们的榨取。医学有什么!有什么!教我这样欺天灭理地去弄钱,我宁肯饿死!”
  
  ——“医学有什么!能够杀得死寄生虫,能够杀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够把培养这些东西的社会制度灭得掉吗?有钱人多吃了两碗饭替他调点健胃散;没钱人被汽车轧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断;有枪有械的魔鬼们杀伤了整千整万的同胞,走去替他们调点膏药,加点裹缠。……这就是做医生们的天大本领!博爱?人道?不乱想钱就够了,这种幌子我不愿意打!……”
  
  他每到激发了起来的时候,答复他女人的便是这些话头。
  
  他女人说:“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迁就些。”
  
  他说:“要那样倒不如做强盗,做强盗的人还有点天良,他们只抢的是有钱人。”
  
  他女人说到儿子的教育时,他又要发一阵长篇的议论来骂到如今的教育制度,骂到如今资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没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将近一年,但是终竟苦干生活的压迫,到头不得不带着三个儿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说到日本去实习几个月的产科,再回上海来,或许还可以做些生计。儿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无论如何是要一同带去的。他说不过他女人坚毅的决心,只得劝她等待着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决计在今天一路回去。
  
  为买船票及摒挡旅费,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装,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点半钟雇了两辆马车,连人带行李一道送往汇山码头上船,起程时,街灯还未熄灭,上海市的繁嚣还睡在昏朦的梦里。车到黄浦滩的时候,东方的天上已渐渐起了金黄色的曙光,无情的太阳不顾离人的眼泪,又要登上它的征程了。孩子们看见水上的轮船都欢叫了起来。他们是生在海国的儿童,对于水与轮船正自别饶情味。
  
  ——“那些轮船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扬子江里去的,有些是到外国去的。”
  
  ——“哦,那儿的公园我们来过。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儿呢?”
  
  ——“还远呢,到汇山码头还要一会儿。”
  
  他同他的大儿对话着,立在他的膝间的二儿说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儿,你回日本去多拣些金蚌壳儿罢,在那海边上呢。爹爹停一晌要来接你们。”
  
  ——“唔,拣金蚌壳儿呢,留下好多好多没有拣了。”
  
  他一路同他儿子们打着话,但他的心中却在盘旋。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日本去,还要带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车下车,这怎么能保无意外呢?昨天买船票的时候,连卖票的人也惊讶了一声。“啊,别人都还要惊讶,难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能够漠然无情吗?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从上海到长崎三等舱只要十块钱,送他们去耽搁几天回来,来回也不过三四十块钱。啊,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在船上去补票罢。是的,在船上去补票罢。……”但一回头又想起他同朋友们办的一些杂志来了,“那些杂志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后朋友们岂不辛苦吗?有那三四十块钱,他们母子们在日本尽可以过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国艰难,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顾,我还是不能去。唉,我还是不能去。”——辗转反复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这些问题。他决下心不去了,但又悬想到路上的艰难,又决心要去。从安南路坐到汇山码头他的心机只是转斡。他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儿坐在旁边,默默不作声息。婴儿受着马车的震摇,起初很呈出一种惊诧的气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摇篮里一样,安然地在他母怀中睡熟了。
  
  坐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光景,车到汇山码头了。巍然的巨舶横在昏茫的黄浦江边,尾舶上现出白色的“长崎丸”三字。码头上还十分悄静,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脚夫外还不见乘客的踪影。同路的朋友也还没有来。上了船把舱位看定了之后,他的心中还在为去留的问题所扰。孩子们快乐极了,争爬到舱壁上去透过窗眼看水,母亲亲手替他们制的绒线衣裳,挂在壁钉上几次不能取脱。最小的婴儿却好象和他惜别的一样,伸张起两只小手儿,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声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时,婴儿抱着他的颈子便跳跃了起来。
  
  ——“日本的房屋很冷,这回回去不要顾惜炭费,该多烧一点火盆。”他这样对他的女人说。
  
  她的女人也抚着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语一般地说道,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烧火煮饭,这双手又要龟裂得流出血来了。
  
  ——“这回回去,无论如何是应该雇用女工才行。十块钱一个月总还可以雇到罢?”
  
  ——“总可以雇到罢。”女人的眼眶有点微红了。“听说自从地震以后,东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钱只要有宿食便来上门的。但是福冈又不同,工钱以外还要食宿,恐怕二十块钱也不够用。”
  
  ——“我在上海总竭力想法找些钱来,……”他这么说了一半,但他在内心中早狐疑起来了。找钱?钱却怎么找呢?还是做文卖稿?还是挂牌行医?还是投入上海Zigoma团①去当强盗呢?……
  
  ①作者原注:在美国城市中流行的一种流氓暴力团。
  
  ——“福冈还有些友人,一时借贷总还可以敷衍过去。我自己不是白去游闲的,我总还可以找些工作。”
  
  ——“放着三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呢?”
  
  ——“小的背着,大的尽他们在海上去玩耍,总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鸣锣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长过颈子来,他忍着眼泪和她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他和孩子们也一一接吻过了,把婴儿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见人,他有几分狐疑起来了,是起来迟了?还是改了期呢?动身的时候,悔不曾去约他。他跑出舱来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买的,现刻还存在他的手里。他一方面望T君快来,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来时,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儿们回去。走出舱来,岸上送行的人已拥挤了,有的脱帽招摆,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摇转。远远望去,一乘马车,刚好到了码头门口。啊,好了!好了!T君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儿们相见了。船上又鸣起第二次催人的锣来。“我怎么样呢?还是补票吗?还是上岸去呢?”他还在迟疑,他女人最后对他说:“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别要顾虑。停了几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心机也好。”
  
  他女人的这些话头,突如其来,好象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时的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又响彻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来,“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Dante①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远的女性哟!……”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别,拜托了一切之后,便毅然走出舱来。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来,免惹得孩子们流泪。
  
  ①作者原注:但丁。
  
  ②作者原注:“福哉圣母!福哉圣母!”天主教追念圣母玛利亚之祈祷词,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当成圣母。
  
  几声汽笛之后,黄浦江面已经起了动摇,轮船已渐渐掉头离岸了,他等着T君的身影渐渐不能看见了,才兴冲冲地走出码头。“啊,长篇创作!长篇创作!我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总要弄出一个头绪来。书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洁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见的时候,她的眉间不是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吗?啊,那种光辉!那种光辉!刚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间荡漾了吗?Ava
  
  Maria,Ava Maria……永远的女性!……Beatrice……‘洁光’……”他直到走上了电车,还隐隐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黄浦江里去。
  
  长期的电车把他心中的激越渐渐缓和,给予他以多少回想的余暇了,他想到他历年来的飘泊生涯,他也想到他历年来的文学成绩。“啊,我的生活意识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实行,实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过了大好的光阴。我这十年来,究竟成就了些什么呢?医学是不用说了。虽然随着一时的冲动做过些诗文,但那是什么东西哟!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样能够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够足以自慰呢?啊,惭愧!惭愧!真是惭愧!我比得什么Dante!我比得什么Dante!我是太夸诞了!太无耻了!啊,我是……”他这么想着,又好象从灿烂的土星天坠落下无明无夜的深渊里。他女人对于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担。他自己对于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卫的微石①了。他的脑筋沉重得不堪,心里炽的得不堪,假使电车里没有人,他很想抱着头痛哭起来。
  
  ①作者原注:《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述异记》:“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每含西山木石填东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卫,与海燕为偶。生子雌曰精卫,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情本来是他几年来的深刻的经验。他从事文笔的生涯以来,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触得愈多,他感觉着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觉着自己的生活太单纯了,自己的表现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见烦躁,愈见烦躁,他愈见自卑。直到现在,他几乎连笔也不能动了。“自己做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一知半解的评论,媒婆根性的翻译,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同情我的人虽说我有‘天才’,痛骂我的人虽也骂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么天才在哪儿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还无廉无耻地自表孤高,啊,如今连我自己的爱妻,连我自己的爱儿也不能供养,要让他们自己去寻生活去了,啊啊,我还有什么颜面自欺欺人,忝居在这人世上呢?丑哟!丑哟!庸人的奇丑,庸人的悲哀哟!……”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诗来。诗中叙述一位贫苦的音乐家,因为饥寒的缘故把他最爱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着皮包骨头的他妻子的残骸,悲痛地号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这节的意思是:
  
  我们滴落在忘却之中,
  
  同去培养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这个儿,
  
  都已没了:谁说有什么天主。
  
  他应着电车的节拍,默念起这节诗,他觉得好象是从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样。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没有这音乐家的真挚。音乐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纪念而世人湮没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么资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儿是由自己抛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乐家有抱着他妻子的残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极终竟随他的妻儿长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驰,妻子向东,他自向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却是留在这儿梦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吗?他一想到这儿,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儿回去。“我为什么不在船上补票?我为什么不去和他们同样受苦呢,啊,我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这责任观念薄弱的小人!……”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据在他的心头。他让滚滚的电车把他拖过繁华的洋场,他就好象埋没在坟墓里一样。他没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么比死还厉害的东西在埋伏着的光景。他掉头跑出弄子来,跑到这静安寺路旁的街树下羼民走着了。他的充着血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前面,街面上接连的汽车咆哮声都不曾惊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沧洲别墅转角处便伫立住了,凝视着街心的路标灯不动,这是他的儿子们平时散步到这儿来最爱留心注视的。他立了一会,无意识地穿过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来。走到圣智大学附近,他又蓦然伫立着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两个大的孩子散步到这儿来,一只瓦雀突然从洋梧桐上跌下,两个孩子争前逐捕,瓦雀终竟被他们捉着了。他那时曾经做过一首诗,此时又盘旋上了他的脑际:
  
  橙黄的新月如钩,已在天心孤照,
  
  手携着我两稚子在街树之下逍遥;
  
  虽时有凉风苏人,热意犹未退尽,
  
  远从人家墙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只蓦地从树枝蹴坠,
  
  两儿欣欣前进,张着两只小手追随。
  
  小鸟曳立悲声,扑扑地在地面飞遁,
  
  使我心中的弦索也隐隐咽起哀鸣:
  
  娇小的儿们呀,这正是我们的征象,
  
  我们是失却了巢穴,漂泊在这异乡,
  
  这冷酷的人寰,终不是我们的住所,
  
  为逃避人们的弓弹,该往哪儿去躲?
  
  无知的儿们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只是欣欣含笑,追着小鸟飞驰。
  
  我也可暂时忘机,学学我的儿子,
  
  不息的鸣蝉哟,为甚只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着街树讴吟了一会,念起昔日清贫的团圆远胜过今日凄切的孤单,他的眼泪如象喷泉一样忍勒不住倾泻下来了。在这时候,他真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象对他含着敌意,京沪的报章上许多攻击他的文章,许多批评家对于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论,都一时潮涌了上来。一种亲密的微笑从面前飞过的一乘汽车的轮下露出,暴尸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来,肠爆了出来,眼睛突露了出来,脑浆迸裂了出来,这倒痛快,这倒痛快。“那时候尽一些幸灾乐祸的人们来看热闹,我可以长睡而不恼。……但是妻子们的悲哀是怎么样呢?朋友们的失望是怎么样呢?她怕我受累赘,才带着儿子们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长篇呢。每周的杂志,也好象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要待我做文章呢。这是我死的时候吗?啊:太sentimental①了!太sentimental了!我十年前正是拖着一个活着的死尸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这死尸中从新赋与了一段生命。我这几年来并不是白无意义地过活了的。我这个生命的炸弹,不是这时候便可以无意义地爆发的。啊,妻儿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回去,回去,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总要把‘洁光’表现了出来。……”
  
  ①作者原注:伤感。
  
  他的脚步徐徐移动起来了。他如何抱着旧式结婚的痛苦才跑到东洋,如何自暴自弃,如何得和他的女人发生恋爱,如何受她的激励,……过往十年的回想把他运回了寓所。客堂里的挂钟已经一点过了。一位老娘姨问他吃饭不吃,他回答着不用,便匆匆上楼去。但把房门推开,空洞的楼屋向他吐出了一口冷气。他噤了一下,走向房里的中央处静立着了。触目都是催人眼泪的资料。两张棕网床,一张是空无所有,一张还留下他盖用的几条棉被。他立了一会,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张靠书台的藤椅上。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还是只好借笔墨来攻破了。他把书台的抽屉抽开来,却才拿出了他儿子们看残了的几页儿童画报,又拿出了一个两脚都没有了的洋囝囝。在这些东西上他感觉着无限的珍惜情意来。他起来打开了一只柳条箱子,里面又发现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国的棉衣,他低下头去抱着衣裳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种轻微的香泽使他感受着一种肉体上的隐痛。他把洋囝囝和画报收藏在箱子里面了,又回到桌边,才展开一帖原稿纸来,蘸着笔在纸端写下了“洁光”两个字。——他的笔停住了。怎么样开始呢?还是用史学的笔法从年月起头呢?还是用戏剧的作法先写背景呢?还是追述,还是直叙呢?还是一元描写,还是多元呢?还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呢?十年的生活从什么地方起头?……他的脑筋一时又混乱起来了。他把夹着笔的手来擎着右鬓,侧着头冥想了一会,但仍得不出什么头绪。一夜不曾睡觉的脑筋,为种种徬徨不定的思索迷乱了的脑筋,就好象一座荒寺里的石灯一样,再也闪不出些儿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却意外地兴奋,他听着邻舍人的脚步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楼,他听着别处的小儿啼哭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儿们呢?怕已经过了黄海了。“啊,他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只希望他们明天安抵福冈,我只希望他们不要生出什么意外。”他一面默祷着,一面把笔掷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脑筋简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脱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纳头便倒在一张床上睡去。……马蹄的得得声,汽笛声,轮船起碇声,……好象还在耳里。抱着耶稣的圣母,抱着破瓶的幼妇,黄海,金蚌壳,失了巢的瓦雀,Beatrise,棉布衣裳,洁光,洁光,洁光,……
  
  凄寂的寒光浸洗着空洞的楼房,两日来疲倦了的一个精神已渐渐失却了它的作用了。
  
  1924年2月17日
炼狱
炼狱
  ①作者原注:外文为Purgatory。基督教的说法:不完全的信徒,在进入天国之前,要先在地狱里锻炼灵魂,洗涤生前罪愆。这地狱就叫做“炼狱”。但丁的《神曲》,诗人魂游三界,其第二界即为“炼狱”。这篇的用意略取于此。
  
  爱牟自从和他的夫人离别了,半月以来时常和孤寂作战。但他作战一次,失败一次,就好象不谙水性的人,船破落水,在自齿的水波中,愈见下沉,愈想奋发,愈想奋发,愈见下沉,结局是只有沉没在悲哀的绝底了。他的寓所本是一楼一底的民房。自从他夫人去后,一切陈设都足使他伤感。他在当晚便去邀了几位朋友来,一同住在前楼,把全家的布置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改不了的,终是他自己的身心。他隔不几时又深悔何不保持着原有的位置,索性沉没在悲寂的深渊,终日受泪泉的涤荡。他对着朋友们时,时常故意放大声音讲话,放大声音发笑,但在话未落脚,笑犹未了时,他又长叹了起来。这种强为欢笑的态度,于他实在是太不自然,并且是太为苛刻,他和朋友们同住没有两天便又一个人搬到后楼的亭子间里去了。
  
  这座亭子间除一床一桌而外,只有四面墙壁。他一人蛰居在这里,时而讴吟,时而倒在床上伸长两脚一睡,觉得太无聊时也起来执执笔,想写东西,但是总写不出什么条理。他不知道几时早把他夫人留下的一件棉衣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放在床上,他睡的时候,总要把棉衣抱着亲吻一回;然后再把来贴身盖着。他的夫人有和女友们合照的一张相片,他把她剪了下来,花了两角钱,买了一个相匣,龛饰起来了。他倚案时,相匣是摆在桌上,睡时,又移在床头,偶尔一出门也把来揣在怀里。
  
  ——“晓芙!晓芙!你怎么不同我讲话?你现刻在做什么?儿子们又在做什么?”
  
  他时常对着相匣这样说,他的两眼总是湿涔涔的。
  
  无论你是反抗或者是帖服,悲哀的分量总是不会减少。他到近来索性自暴自弃起来了。时而赌气喝酒,时而拼命吸烟。朋友们问他何故如此,他说这便是自杀。但是等他酩酊过后,酒烟的余毒,良心的苛责,又来磨荡着他。他时时向着相匣请罪,屡说不再吸了,不再喝了,严烈的发誓已经发过了多少回,但他依然敌不过“悲寂”的驱遣。朋友们都很替他担心,有的劝戒他说:蓄意沉浸于悲哀是但丁所不许的;有的说:他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如法兰西士·汤姆孙一样在楼阁中拼一个饿死。这些亲切的友谊他也很能怀着谢意去接受,但他总是不能自拔。
  
  “长此浸淫着实在是不成事体,妻儿们的生活费还全无着落呢,我索性离开这家屋子,或者索性离开上海罢。”他有一天中午和着衣裳就寝的时候,他的心里正在这样作想,后门的门铃响了,同住的尼特君替他拿了一卷邮件上来。他满以为是他夫人给他的信,但他接着看时,却是从无锡寄来的。他拆开一看,除去一些原稿之外还有一张信笺,他便先拿来读了。信里说梅园的梅花盛开,太湖上的风光已随阳春苏转,希望他和芳坞诸人同去游玩,也可以消除他们的愁烦。
  
  “啊啊,这是和悲哀决斗的武器了,我索性暂时离开上海罢!”
  
  他决绝地跳下床来,拿着信走到前楼来向芳坞说道:
  
  ——“无锡的嘉华和瘦苍邀我们去游太湖,你愿意去吗?我们礼拜去罢。”
  
  ——“唔,唔,礼拜去,礼拜定去。”芳坞回答了他,他又转向尼特:
  
  ——“尼特也去罢。”
  
  ——“去,你先写一封快信去就行了。”
  
  他得了他们的赞成,随即写一封快信,约定后日乘早车到无锡。
  
  第二天是礼拜六,他蛰居在家里仍和平常一样。晚上有人招饮,他也勉强出席了。席中有人问及他的夫人和儿子的,他触到伤感处,不禁又痛饮起来。一席的人他都和他们对酒,饮到席罢,他已经难以支持,东抱一人接吻一回,西抱一人接吻一回,同席的人他几几乎都接吻遍了。他的脑筋还有几分清醒,他一面在狂态百出,一面也在自己哀嘲:看你这个无聊人究竟要闹到怎样?你坐这儿享乐吗?你的妻子还在海外受苦呢!……酒的烈焰煎熬着他,分裂了的自我又在内心中作战,他终竟支持不住,在友人的家里竟至大吐了一场。芳坞把他送回家,他坐在人力车上一路只是忏悔,从衣袋中取出他夫人的相匣来冰在自己的的额上。
  
  刚回家,他一倒在床上,便抱着他夫人的棉衣深深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早亮了。心尖不住地狂跳,前脑非常沉重,而且隐隐作痛。他口渴得什么似的,几次想起床寻茶水喝,但都没有勇气。最后他终竟忍耐不住,推开棉被抬起半身来时,他才看见桌上正放着茶壶和茶杯,原来芳坞在他睡时已经给他预备好了。啊,友情的甘露!他接连呷了几杯,一股清凉的滋味一直透进他的心底。他想趁势起床,但头脑总是沉重得难耐,他又依然倒下去睡着。
  
  ——“爱牟,怎么样了?还不起来。”芳坞走进房来催他。
  
  他说:“不行,我头痛,你和尼特两人去罢,我今天不能去了。”
  
  ——“起来哟,赶快,你起来便会好的。已经七点钟,赶七点三十分钟的车还来得及。”
  
  芳坞说着便下楼去了,他在床上还迟疑了一会,结局还是坐了起来。不去觉得对不住朋友,便留在家中也还是一样受苦,他便决心起了床。但是,头总是昏腾腾地作痛,走起路来总觉得有点摇晃的意思。
  
  七点三十分的车他们也赶不及了,便又改乘九点半钟的快车。上车的时候,三等车的人已经坐满,芳坞和尼特只在车外站着,爱牟一个人却去找到了一个座位来坐下了。他只呆呆地坐着,邻近的人都向他投视一瞥疑怪的眼光。他心里时常起着不平的抗议。车出上海以后,窗外一片荒凉的平原,躺在淡淡的阳光里,他觉得这种风光就和他自己的心境一样。
  
  车到苏州时,下车的人很多,芳坞和尼特才得走进车来。
  
  ——“爱牟,你怎么样了?脑子不痛了吗?”芳坞一进车来便关心着他。
  
  ——“已经不痛了,究竟还是来了的好。假使呆在家里,包管有两三天是不会舒服的。”
  
  谈不两句话,爱牟又沉默着了。他看见尼特坐在车隅看书,芳坞贪看着车外的景物,心里很羡慕他们的自由,只他自己是在茧中牢束着的蚕蛹。灰色的苏州古城渐渐移到车后去了,爱牟随着车轮的声音低低地讴吟了起来,声音高的时候,听得的是“……吴山点点愁……恨到归时方始休……”的几句。
  
  无锡的惠山远从荒茫中迎接前来,锡山上未完成的白塔依然还是四年前的光景。四年前爱牟本在惠山下住过。他因为生活的不安,在那年的四月,向学校告了半年的假离别了他的妻子,从日本跑回了上海。上海的烦嚣不宜于他著述的生涯,他就好象灼热的沙漠上折了翅膀的一只小鸟,他心中焦的得什么似的。一直到七月,因友人盛称惠山的风光,并因乡下生活的简易,他便决计迁来。起初原拟在山下静静地译述一两部著作,但是惠山的童裸,山下村落的秽杂,蚊蚋的猖狂,竟使他大失所望。他住不两天接到从上海转寄来的他夫人的信,说是因为房金欠了两个月,房主人迫着他们迁徙了。他拿着信,一个人走上头茅峰去,对着晓雾蒙蒙中的旭日,思念着他寄留在东海岛上的可怜的妻儿,他的眼泪流在脸上,知道他的苦痛的怕只有头茅峰上的石头。他那时终竟不能安定,便在当日又匆匆地折回了上海。
  
  头茅峰上的石头已渐渐可以辨别了,新愁旧恨一时涌上心头,爱牟又苦到不能忍耐了,“啊啊,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来寻乐的吗?现在是该我寻乐的时候吗?这儿是可以寻乐的地点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做的长篇不是还全未着手吗?啊,我这糊涂虫!……”他一面悔恨着,但不容情的火车已把他拖进了无锡车站。芳坞和尼特催着他下了车,他在月台上走着,打算就改乘同时到站的下行车,折回上海;迟迟疑疑地走到出口处时,嘉华和瘦苍两人又早捉着了他的两手了。
  
  嘉华和瘦苍两人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他们半天了,另外听说还有,一位朋友想私下见他们一面的,也同在车站上等着,他为友人们的浓情所激动,他的精神才渐渐苏活了转来,“啊,真丑!真丑!我简直没有骨头!”他们握着手一直走到繁华的市上,在一家饭馆里用了中饭,便同路绕道惠山,再向太湖出发。
  
  童童的惠山,浅浅的惠山,好象睡着了几条獐子一样的惠山,一直把他们招引到了脚底。他们走过了运河了,一千四百年前隋炀帝的二百里锦帆空遗下一江昏水。“啊,荣华到了帝王的绝顶,又有什么?只可惜这昏昏的江水中还吞没了许多艺术家的心血呢!……你锡山上的白塔,你永远不能完成的白塔,你就那样也尽有残缺的美,你也莫用怨人的弃置了。……丛杂的祠堂和生人在山下争隙;这儿只合是死人的住所,但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古今来又真有几个生人存在呢?……永流不涸的惠泉哟,你是哀怜人世的清泪,你是哀怜宇宙的清泪,我的影子落在你的眼中,我愿常在这样的泪泉里浸洗。……”
  
  空气是很清新的,在冷冷的感触中已经含有几分温意。走向太湖的路上沿途多栽桑木,农人已在锯伐枝条,预备替绿女红男养织出游春的资料。迎面成群的学子欣欣归来,梅影湖光虽还保留在他们健康的颊上,但在他们匆匆的步武声中已在预告着明朝的课堂铃响了。只有幽闲拓大的水牛,间或有一二只放在空芜的草地上,带着个形而上学家的面孔,好象在嘲笑人生忙碌的光景。路虽宽广,但因小石面就,毕竟崎岖不平,爱牟右脚上的皮鞋,因在脚底正中早已穿破了一个窟窿,他走起路来总觉得脚心有些微痛。他跛蹇着跟在同人的后头,行路是很缓慢的。他们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将近要到茶巷了。瘦苍止住脚,叫嘉华引他们到东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寻人力车来再往太湖。
  
  ——“东大池?是什么名胜地吗?”爱牟忍不住向嘉华发问了。
  
  ——“这里有一家别墅,是我们去年替你找就的。去年我们几次写信给你,叫你来你总不来,现刻还空着呢。我们去看一看罢,你看了定会满意。”
  
  去年爱牟回国的时候,本打算不住在上海,想在邻近的乡下卜居,以便从事著作并领略些江南风味。嘉华们听了,便邀他往无锡。但是无锡他是到过的地方,三年前失望的经验使他生了戒心,所以终竟没有放下决心。在再将近一年,无锡他不曾来,别处他也不曾去,蛰居在上海市中使他从前的计划归了泡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能不折回日本去了。这是他失败史中的一页,从此不能扯去的一页!
  
  瘦苍走向茶巷去了,四人改途向北,折入田地中的一条支路上去。路直趋山麓,走不多远有小学校舍一间,校门都是严闭着的。转过校舍后现出一面溶溶的大池,池水碧绿而不能见底。池形如象倒打一个问号一样,在撇尾的一点处,一座大理石的洋亭,是两叠两进的结构。亭下有石槛临池,左右有月桥,下通溪水。池之彼岸有松木成林,树虽不古而幽雅成趣。三面环山,左右形如环抱。爱牟和芳坞尼特都惊异了起来。
  
  ——“啊,有这样好的地方!”
  
  ——“有这样好的地方!”
  
  ——“这简直是世外桃源了!”
  
  冷静的嘉华引着他们只娓娓地细说:“这儿听说是前年才开辟出的,只有一个老人留守。我们在无锡住了五年,一直到了去年我们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同学们都不知道,有的只说是荒凉了一点,但我们来看时全无荒凉的感觉。我们满心以为你们会来,把交涉都办好了,只要你们一回信,便请校长作函介绍,立地便可以居住的,留守的老人也非常欢喜,他以为他可以不寂寞了。”
  
  沿着池东一直走过月桥,便走到别墅的区域。沿途有新植的梅花,已经开放。爱牟一路吮吸着梅花的清芬,静聆着流泉的幽韵,他的一心好象起了几分出尘的逸想,而他的一心又涌上了无穷的懊丧。“去年为什么要辜负朋友的盛意终竟不肯来呢?我真是作孽自受!……”石亭后面是一面草场,草场尽处便是一列三间的住宅。住宅的形状颇类庙字,屋浅无楼,结构本不甚美好,然而四方的风物也尽足补偿它的缺陷了。住宅右手还有一带翼房,留守的老人正在门前织履。
  
  石亭拥立在假山石上。底层前为空阁,后为石窟。上层前为平台,后为亭屋。平台三面均有石栏。正中有圆形石案,有石凳环绕,登台一望,全池景色尽在眼中。风声鸟声,松声涧声,凝静之中,时流天籁。坐在这台上负暄,坐在这台上赏月,坐在这台上读书,坐在这台上作文,坐在这台上和爱人暖语,坐在这台上和幼子嬉戏,……这是多么可乐的情事哟!每当风清月朗之夜,清友来游,粗茶代酒,洞萧一声,吹破大千的静秘;每当昼情午倦之时,解脱衣履,沐浴清他,翡翠双飞,重现乐园的欢慰;或则大雨倾盆,环山飞瀑,赤足而走,大啸呼风;或则浓雪满庭,天地皜素,呼妻与子,同做雪人。啊,这是多么理想的境地哟?——但是,唉,但是,在爱牟现在是不能办到的了。他坐在平台的石栏上只自深深忏悔:“啊,我是被幸福遗弃了的囚人,我的妻儿们都是被我牺牲了!”
  
  嘉华劝他们今年再来,芳坞和尼特都主张立刻搬来,轮流居住,只是爱牟的心中填满了一腔的悔恨,他不愿意再和幸福相邻,他只愿在炼狱中多增加些苦痛。苦痛是良心的调剂,苦痛是爱情的代价,苦痛是他现在所应享的幸福了。他赞成芳坞和尼特迁到此地来,而他终愿独留上海。
  
  天色已渐渐移入晚景了,四人辞别了亭台,从池子西边走去,远远望见瘦苍已经回来迎接他们了。他们匆匆转上大路,改乘人力车先到太湖,路过梅园时还有很多人出园,及抵湖畔时,游人已经绝迹了。
  
  太湖的风光使爱牟回忆起博多湾上的海景,渡过鼋鼍岬后,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来尝尝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来流些眼泪罢,把这大湖的水变成,把这太湖的水变成泪海!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你们是受过痛苦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洞庭山上有强盗——果真有时,我想在此地来做个喽罗。”
  
  太阳快要坠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时而深蓝,时而嫩紫,时而笼在模糊的白霭里。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变成橙黄,无人的鼋鼍岬上已弥满着苍茫的情调。他们被船夫催促,只得又渡回岸来。走到梅园的时候,长庚星已经琳琅地高悬在中天了。
  
  ——“这样的梅花有什么探赏的必要!梅花关在园子里面,就好象清洁的处女卖给妓院了的一样。”
  
  爱牟在黯淡的梅花树下只仰头看望星星,旁边嘉华说道:
  
  ——“啊啊,大犬星已经出现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那怕是南极老人罢。”
  
  爱牟这样答应嘉华,但他却远远看见一对男女立在昏茫的旷野里。女的手持着洋烛,用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象一条条的鲜红的珊瑚。男的按着图谱,正在寻索星名,只听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带些笑意了。只见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熄,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爱牟!我们走罢,明天还要到苏州去呢!”芳坞和尼特瘦苍两人在园中各处游了一回走来呼唤爱牟,爱牟才从他的幻觉中回到自己来,他所看见的,只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罢,嘉华,我们走罢。”
  
  五人同回无锡城外,在一家旅馆中过夜。谈到十二点过后各人都倦于一日的巡游,早沉沉地睡熟了,只有爱牟一人总是不能合眼。他夫人的棉衣今晚不能带来,他夫人的相片来时也忘记了揣在衣包里,这怕是他不能睡熟的最大的原因了。耿耿一夜,左思右想的仍不外是些追怀和后悔,他有时也想到他家中的父母,有时又想到索性到广东去从军,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死一些人,然后被一个流弹打死。假使朝鲜人能够革命,他又想跑去效法拜伦……一些无系统的思想,一直缠绕着他到天亮。
  
  他决心不再往苏州去了。十二点半钟,和嘉华瘦苍在车站上握手告别之后,芳坞和尼特在苏州下了车,爱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后,又在他的斗室之中,过送着炼狱的生活了。
  
  1924年3月7日
  住在上海的时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赘,临行真是又劳苦了你不少了。我们不能不暂时离开你走,我是只有眼泪。临走的那天,天气还好,但从正午以后海便荒暴了起来,我是真正吃苦了。三个孩子都吐,和儿吐得顶厉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连动也不能动,就好象死了的一样。到长崎的时候又是大风,雪是落得非常厉害的。到福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里寄宿,T君也在那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里只宿了一晚上,我们便到御虎家的楼上来了,楼居是很危险的,两天后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楼上一个人是不能住的,并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没法,冷得没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念到孩子们的份上,家后有菜园,有橘子树,觉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从我们住过的那家楼上不是可以望见的吗?在邻近有一家有园子的,便是现在所说的住家了。本想先问你后再定夺,但为儿子们设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为好一点的房子,所以一个人便决定了,虽是觉得太贵了一点。现刻虽还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后便想搬过去了。两天前吃饭是在石川家里吃的,太久了觉得对不住,从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饭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是到此地来后什么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见。只有这一点好。孩子们都很欢喜的样子。
  
  我依然是寂寞,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样旋涌起上来。
  
  想写的很多,但没安定,随后慢慢写罢。
  
  今天刮大风,下大雪,冷得无言可喻。把佛儿背着,买了东西回来又煮饭,觉得很疲倦。
  
  别来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经隔了一年的一样。
  
  移到这里以来,每天天气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气晴了,把三个孩子带着上街去买东西,走过电影馆的时候,孩子们说要看,便引他们进去看了。领着三个孩子看电影,真是再苦也没有的事呢。回来的时候,各人吃了一碗汤面。佛儿真个重起来了,背了半天,夜来身子痛得不能动弹了。
  
  回家来把门开开,又起火,又煮饭,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气侵人,彻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一种状态里面的。夜到深时也不能睡熟,孩子们因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还是只有孩子们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写的东西很多,但一写起来,这样也想不写,那样也想不写,结局是什么也不能写下去了。这是因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缘故。真的,我们的生活真是惨目!我们简直是牛马,对于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马,人是没有些儿同情,没有些儿怜悯的一样。我们的生活简直是一点同情一点怜悯都不能值得!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们只在被赋与的世界里面享着幸福过去。
  
  象我这无力的人简直没有法子。被赋与了的东西也被剥夺了,把持着了的东西也失掉了,我以后正不知如何。在心里留剩着的只有这么一点,女人到了三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迟了!我是只有这一点遗恨。孩儿的爹爹,我对你说,人生是怎样短促的哟!这虽是什么人都知道的事体,但是实际上浸润在身心的很少。
  
  我们走后你在上海生活是怎么样呢?
  
  不知道为何,只是这样被深不可测的悲寂恼乱着。从上海带来的点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时候,一个人取出来吃。每天每天,想起来的时候便吃,也把给孩子们吃。虽是稍稍顾惜着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枣也吃完了,什么也吃完了。
  
  这边百物都贵,贵得没有道理。小小的鲷鱼一匹也要两毛钱,孩子们一人不把一匹给他们的时候又不够。佛儿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风很大,简直不能外出。
  
  随后再写。
  
  爱牟夫人回日本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转来。起初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在这样摇曳不定的情绪之下苦恼着的爱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这么一封长信。他急切地揭开信来展读,比得着天来的灵感时还要急切,还要兴奋的一样,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战颤起来,胸腔紧张得好象要爆裂,读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涨痛一次。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异常草率,儿童们在旁边骚扰的光景,可以历历看取。信的后半部更显然是夜深人静后牺牲着睡眠的时间写的了。一面忧心着目前的儿童,一面又挂念着海外的丈夫,应该欢聚的生活却不能不为生活分离,应该乐享的爱情却不能不为爱情受苦。做母亲的心,做妻的心,一时把她引到天涯,一时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间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气中,一个孤独的女人,描写着生离的恨绪。这在不关休戚的人看来,就如象在杀入场上看见了处决死囚,看见了别人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倒可以感受些鉴赏悲剧的快感。但在身当其事的人,在与当事者有切肤之痛的人,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眼泪,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计算的了。
  
  “啊,他们是安抵了福冈,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感谢的。”
  
  爱牟一面读着,一面潜潜地感谢着。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的眼泪只如贯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和纸上旧有的泪痕,融合而为一体。
  
  “啊啊,不错,我们真正是牛马!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同情,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怜悯!我们是被幸福遗弃了的人,无涯的痛苦便是我们所赋与的世界!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们是什么都被人剥夺了,什么都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必要呢!”
  
  “不错,人生原是短促的!我们为空间所囿,我们为时间所囿,我们还要受种种因袭的礼制,因袭的道德观念的凌辱,使我们这简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儿安慰。我们简直是连牛马也还不如,连狗彘也还不如!同样的不自由,但牛马狗彘还有悠然而游,怡然而睡的时候,而我们是无论睡游,无论昼夜,都是为这深不可测的隐忧所荡击,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里。我们在这世间上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绞尽一些心血,到底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替大小资本家们做养料,为的是养育儿女来使他们重蹈我们的运命的旧辙!我们真是无聊,我们的血简直是不值钱的克菜水,什么叫艺术,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名誉,什么叫事业哟!这些镀金的套狗圈,我是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丢去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着一个人。我就当讨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爱人的丈夫,做我爱子的慈父。我无论别人骂我是什么都可以,我总要死在你们的怀里。女人哟,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你所把持着的并未失掉,你所被赋与的并未被人剥夺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里去,实在不能活的时候,我们把三个儿子杀死,然后紧紧抱着跳进博多湾里去吧!你请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来,我们的杂志快要满一周年了,我同朋友们说过,我只担负一年的全责,还只有三四十天了,把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满之后,无论续办与否,我是定要回来的。我们是预备着生,还是预备着死,那时候听你自由裁决,我是什么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跟你去。无论水也好,人也好,铁道自杀也好,我总跟你去。我誓不再离开你一刻儿,你所住的地方我总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阵牢骚,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他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是在一个小小的堂屋里踱来踱去地步着。时候已近午后两点钟了,淡淡的阳光抹过正面的高墙照进窗来,好象是在哀怜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里除去一些书橱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钉着一张歌德的像,东壁钉着一张悲多汶的像,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都带着严厉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样子。“你这样意志薄弱的低能儿!你这忧郁成性的白痴!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无聊,你的思想是怎样的浅薄,你的感情是怎样的自私!象你这样的人正是亵渎艺术的罪人,亵渎诗的罪人!……”这种尖刻的骂声,好象从两壁中迸透出来,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来踱去地步着。“悲多汶哟,歌德哟,你们莫用怒视着我,我总不是你们艺术的国度里的居民,我不再挂着你们的羊头卖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们告别,我是要永远同你们告别。”他顾盼着两人的像片自语了一阵,不禁带着一种激越的声音又讴吟了起来: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文艺是什么!
  
  名誉是什么!
  
  这都是无聊无赖的套狗圈!
  
  我把我这条狗儿解放,
  
  飘泊向自由的异乡。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家国也不要,
  
  事业也不要,
  
  我只要做一个殉情的乞儿,
  
  任人们要骂我是禽兽,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火山也不论!
  
  铁道也不论!
  
  我们把可怜的儿子先杀死!
  
  紧紧地拥抱着一跳,
  
  把弥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复复地讴吟,起初只是一二句不整饬的悲愤语,后来渐渐成了这么一首歌词。这是文人们的一种常有的经验,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时候,突然经一次的发泄,表现成为文章,他的心境是会渐渐转成恬静的。爱牟也玩味到这种心境上来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对于文艺正起了无限的反抗,但他却从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铅笔来,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来信翻过背面来,便写上了他这首歌词。信上的泪痕还有些是湿的,写时每为铅笔刺破,但他也不回避,只是刺刺的写,好象他所把捉着了的东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样。他写好了后,又反复念了一回,他只觉得他的心尖异样的战栗。他索性寻了些信笺出来,想趁势给他夫人写一封回信去,并想把这首歌翻译成日文,写寄给她。但他才要下笔的时候,大门的门环响了。
  
  ——“这儿是爱牟先生的贵寓吗?”
  
  ——“是的。”
  
  ——“爱牟先生在家吗?”
  
  ——“我便是。”
  
  ——“哦哦!”
  
  两位客人特别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们的眼光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爱牟把他们请进客厅,他们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实在他们刚进门时,爱牟看见他们的容貌,听见他们的声音,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他们是从四川的C城来的。在两礼拜前C城的红十字会给爱牟拍了一张电报来,仍然要找他去当医生,说不日当派员携款来迎,务希俯就等等,隔不几日爱牟又接到他的长兄由C城寄来一封快信:
  
  爱牟仁棣如面:在叙在渝在万时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复,不知吾弟究系何意,总希明白表示。顷C城红会致我一函,附有电稿,特连函送吾弟一阅,便知此中底蕴。须知现在世局,谋事艰难,谋长远之事尤难,红会局面较大,比之官家较为可靠,幸勿付之等闲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挡,早日首途来渝,一图良晤,至盼至嘱。顺询近好,并候晓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亲家大鉴:爱牟兄准定聘请,月薪四百,现因经费支绌,暂作八成开支,一俟经费充足,即照约开支。即希台端备函转致,诚恐爱牟兄在沪就聘他事。今日由弟电达,缓日派员携款去申迎驾。电稿附呈台览。顺请文安。小弟K顿首。
  
  另外还有电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电文一样。
  
  他的长兄一向是在C城办事的。红会的事,两年前便替他经营好了。去年在他回国的时候,曾经由红会给他送过旅费到日本去,但是错过了,旅费又打转去了。他回到上海来将近一年,他的长兄在朋友处打听了他的住所,接连写了几封信来,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长兄爱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们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们却不能谅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结过婚的,结婚后便逃了出来,但他总不敢提出离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识的女子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把离婚的要求提出来,她可能会自杀,他的父母也会因而气坏。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订婚的时候,他写信反对,发过一次牢骚,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一个臭蛤膜,也只得饱吃一口”的话,他的父母竟痛责了他一场,那位妹子也寻了好几次短见。他和他的夫人晓芙自由结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经和他断绝过通信息,后来念到生了孙子,又才宽恕了他。但他家中写信给他的时候,定还要称他的夫人是“妾”,称他的儿子是“庶子”,这是使他最伤心,最厌恨不过的字面。几次决定写信回家去离婚,但终可怜老父老母,终可怜一个无罪无辜只为旧制度牺牲了的女子。他心里想的是:“纵横我是不愿仰仗家庭,我是不愿分受家中丝毫的产业的,我何苦要为些许形式,再去牺牲别人!父母不愿意离她,尽可以把她养在家中做个老女;她也乐得做一世的贞姑。照人道上来说,她现在的境遇,只是少一个男子陪伴罢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担负杀戮无辜的罪名。”——他怀着这样的宗旨,所以他便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最能了解他的是他的长兄,但是他的这层苦衷,他却不曾知道。他的长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够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见的老父,十一年不见的老母,十一年不见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见的故乡,他也有终夜不能成寐的时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远不可能的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哟,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们相见,你们老来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时常落泪,但是我无法安慰你们,我只好使你们遗恨终古了。我的兄弟姊妹们哟!你们望我的心,你们爱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们今生今世怕也没有再见的希望了。我们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场,到头我们是互相离隔着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过一次结婚儿戏的女人哟,我们都是旧礼制的牺牲者,我丝毫不怨望你,请你也别要怨望我罢!可怜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这样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们是奉了会长的命令来的,命令我们来迎接先生。这是会长的信,这是令兄先生的信,还有一张汇票,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来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开衣裳在最里一层衬衫里又取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红会的信和爱牟长兄的信,内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说了几句派了什么人来接和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旅费的话。爱牟一一把信检阅了,他当面对来人说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汇票他不愿接受,叫他们回四川时一道带回去。
  
  ——“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交给先生,交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中国医生也还有三十几个呢。”
  
  ——“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去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去医,所以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罢。”
  
  ——“吓,吓,吓吓吓……”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人始终不肯拿去,爱牟只得权且收下。他写了一张收据交给来人,他们便匆匆地告别,走了。
  
  淡淡的阳光仍然还照进窗内,客堂里的微尘静静地在空中游戏。爱牟想写信给他夫人的兴头被来人打断,他的意识的焦点又集中到这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上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手里的这么一笔巨款!这对于他隐隐是一个有力的诱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C城,那我们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也可穷奢极侈。余钱积聚得三五年,已尽有中人之产,更何况将来的薪水还可望增加,薪水之外还可以弄些外润。……”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里人也自会来,那时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牺牲是明于观火的,他决不能为自己幸福的将来牺牲别人的性命,而且还可能牺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哟!父母哟!请原谅你的儿子罢!你的儿子忍心不回来,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儿子终竟不忍回来,也正是出于他的还未丧尽的一点孝心。你儿子回来了,便会把人害死,便会把你两老人害死。这教你儿子怎么能够忍心呢?父母哟!父母哟!我是永远不能和你们相见了!”
  
  他这么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泪来。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是最痛怜儿女的人,他还未出国的时候,他的长兄次兄都曾出过东洋,他的母亲思念起他们时,时常流泪,时常患着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详细的。他母亲时常说:绝对再不要爱牟出洋,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再经不着牵肠挂肚了。在十一年前爱牟结了婚,不三天便借故出门,说要上省进学,他母亲亲自送他上船,在船离岸时候还谆谆告诫他:
  
  ——“牟儿,你千万不要背着娘,悄悄跑到外国去啊!”
  
  他为他母亲这句话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场,他当时还做过一首诗,而令部还记得:
  
  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
  
  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
  
  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
  
  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
  
  但是他终竟背着了他的母亲逃到了日本,并且别来便一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间,他母亲思念他所流的眼泪,正不知道有多少斗斛了。他母亲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爱牟时常对他的夫人说: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见母亲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旧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哟!世间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儿女,同样在这种磔刑之下,正忍受着多少难疗的苦痛哟!
  
  “啊!算了!这金钱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躏,你且看我来蹂躏你罢!”
  
  爱牟突然把那一千两的汇票,和着信封把来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几脚,他不回C城决心愈见坚定了,他立刻便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他的长兄,一封写给红会的会长,把汇票也封在里面,坚决地把关聘辞退了。回头又把他夫人的信来读了一遍,他接着便写一封信去答复她:
  
  晓芙,我的爱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伤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后又是如何伤心,你该能想象得到罢。你的悲苦我是晓得的,我现在也不能说些无谓的话来安慰你;我现在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在三四礼拜之后便要回到你那里去了。”我想这一点或者可以勉强安慰你罢。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忏悔了。我对于文学是毫无些儿天才,我现在也全无一点留恋。我还不能不再住三四礼拜的缘故你是晓得的,我们的杂志要到那时才能满一周年,我对于朋友的言责是不能不实践的。
  
  今天刚接到你的信后,四川的C城红十字会派人来接我们来了,大哥他还不知道你和儿子们都回日本去了呢。红会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路费,我拒绝了它,同时把路费也给它送回去了。我拒绝它的原故,想来你当能了解我罢?我固不愿做医生,我尤不愿回C城。C城和我家乡接近了,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我不愿我的父母到老来还要作我的牺牲。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请你原谅我罢!我永远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要跟你来,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体,前几天我到无锡去过一回,去年夏天无锡的朋友们不是说替我们找到一个住所吗?那个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来,很可惜去年我们没有搬去。倘使去年我们是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不会如许落寞,你也不会转回日本去了。但是,过往了的事悔也是来不及的。我现刻对于生活的压迫,却一点也感不着什么了,我有解决它的一个最后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后再向你说罢。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蹂躏了一次——真个是用脚来蹂躏了一次。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后,在生理学教室当个助手总可以罢,再不然我便送新闻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后的手段了。到日本后再说。
  
  为我抱着孩子们多接几个吻。
  
  他草率地把几封回信写完之后,时候已经将近四点钟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疏畅了许多,只是两眼觉得异常干涩,他便把纸笔检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来洗了一次脸,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后门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稣钉死在Golgotha山上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复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三诗人之死

郭沫若 Guo MoRuo
  孩子们没有伙伴,出外去的时候,因为国度不同,每每受到邻近渔家的儿童们欺侮。坐在家里,时常听见他们在外面的哭声,或则流泪回来,有时他们又表现些不好的行为,说出些不中听的话,这当然是从外边濡染来的。因此我们便立了一个家规:没有大人同路不许他们出去。
  
  但是这又太使他们孤苦了。
  
  晓芙时常对我说:“我们去买匹兔子来喂罢,兔子干净,喂来也不很费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们便走到一家养兔园去。
  
  兔子的种类是很多的。
  
  养兔主人说:“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后六个月便要生儿,第一胎五六匹,以后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时听了这话,很是出乎意外。我以为这养兔的事业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项生意了。譬如在正月里买一对满了六个月的兔儿来,养到年底就可以产出将近千匹的子孙了。
  
  不过养兔的人又说:“出产太多了,太麻烦,每胎大概只留两匹,要杀死五六匹,——这也是一种无形的生存竞争。假如不加屠戮时,恐怕全地球要成为兔子王国呢。”
  
  在兔园里我们买了一只怀了孕的母兔。但我们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后替我们产出千匹的子孙,我们只希望她产几匹兔子来替儿子们做做朋友罢了。
  
  我们买的母兔是波斯种,这只是据养兔的人告诉我们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们平常看见的山兔一样。我们从养兔园里把它抱回寓里来,养在“玄关”里面——日本房屋的玄关就象我们说的“朝门”(江苏人称为“门槽”),大概的结构是前后两道门的进口中间的一个过道,横不过一丈,纵不过五尺。
  
  母兔和我们同居之后,起初异常怕人,但相处一两日,也就和人亲近起来,向人依依求食了。我们第天的清早在草原里去摘些带着露水的鲜草来喂它,晚上出游的时候,也把它带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里闲散。孩子们非常高兴;邻近的儿童们看见,也觉得非常羡慕。但是高兴极了,他们又常起争端,因为他们对于它的态度,不能时常一致。有时一个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别一个又要袒庇它,保护它;小小的保护者时而用出他们最后的武器来,便是放声大哭了。
  
  相处一礼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欢娱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终,而我们的母兔娘娘还不见产生儿子。我们观察它的动作,观察它的腹部,也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便疑是受了养兔者的欺骗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开门的时候,我的木屐下感受着一种柔软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鼠叫。我惊异了,以为是踏死了一只老鼠了。但我把大门打开时,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儿,在过道里东一个西一个地爬着,我不禁叫着说道:兔子生了儿了!兔子生了儿了!晓芙和儿子们听见,便都跑到门道里来。
  
  兔儿一共是五匹——我们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产了。被我践踏了的一个,因为受伤太重,终于死了。出产好象是在夜半,兔儿并不藏在娘的肚下,冻得如象冰块一般了。我们赶快把棉花来做了窝。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后园里的茶花树下。又叫和儿去买了一块豆腐来供养兔母。
  
  兔儿的身长不过一寸光景,眼还没有开。光嫩的皮肤连一点茸毛也还没有。有两匹是红色,有两匹是黑色。我们疑心它们太小了,晓芙说:怕是早产罢、但我们的结论是看它们今后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产后,我们得到了些意外的经验。
  
  别的家畜如象猫,如象狗,如象鸡,它们的母性是异常鲜明的。在养育幼儿时,它们完全呈出猛禽猛兽的变态,独于我们这匹母兔对于它的幼儿们却没有丝毫爱护的情谊。它产后的精神和肉体,完全和产前一样,在第一天它对于它的幼儿全不喂奶。晓芙说:人的奶子头一天是没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样罢?但到第二天来它仍然不喂奶,只自照常跳跃着吃草,也不抱抚它的幼儿。兔儿也没有啼讥的声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红的终竟死了。怕真是早产罢?不然,便会是饿死了的。我们决心用武力强迫了,把免母按着,把剩下的三匹兔儿放在它的怀里,兔儿盲目地寻起奶来,仰着身吸得上好。
  
  ——“这只母兔真怪,很有点象西洋妇人。”
  
  兔儿渐渐大起来了。皮肤也渐渐粗糙起来了,起初嫩得和缎面一样的,渐渐象鲛鱼皮一样了。满了一个礼拜,眼睛总还不容易睁开。
  
  就在满了一个礼拜的那天晚上,晓芙走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鼠叫声。啊,兔儿又被踏坏一个了。这回是一只顶大的黑的,踏伤了左边的前脚,幸还不至于死。晓芙在电灯光下赶快把了些沃度丁几、脱脂棉和裹带来替它把伤处护好了,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只兔儿就成了跛脚,我们便叫它是拜伦(Byron),还有两只,一只红的大些的,我们叫它是雪莱(Shelley),一只黑的小些的,我们叫它是济慈(keats)。
  
  我们这三位诗人,在第十天上才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渐渐长得和海虎绒一样了。拜伦和济慈是灰黑的,雪莱却是黄的。
  
  我们的三个儿子也就成为了三位诗人的保护者(Patron),大儿保护拜伦,次儿保护雪莱,三儿保护济慈。不过这几位小小的保护者也和一般艺术家的保护者一样是等于玩弄者罢了。最有趣的是才满岁半的三儿,连他自己才勉强能如鸭子一样簸行得两步,他却爱用他肥胖的手儿去把济慈提捉。或是横提,或是顺提,或是倒提,无论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总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欢笑起来。好在柔顺的兔子,不啮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儿们也决没有受惊惶的时候。
  
  兔子的不作声息,真到了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步。
  
  母兔从早到晚只是默默地啮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经十分紧张着,不住地动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备着敌人的伤害。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好象上了发条一样,立刻遁逃起来。
  
  兔儿自从睁眼后,也渐渐发挥起这些本能来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号是应该专属于它们的。
  
  但是它们的爪牙不足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它们的嗜好只是些青嫩草苗,它们没有伤人的武器,也没有伤人的存心,而它们的敌人却是四面环布!它们假使没有这锐敏的神经和神速的四肢,它们在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归于地质学家的领域了。
  
  我听见兔子的声音,如象鼠叫一样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儿的时候。第二次是晓芙踏伤拜伦。拜伦自从破了脚以后,身体的发育渐渐停滞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晓芙特别爱怜它,我也时常加以注意。但是它又使我们听着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从母兔生产以后,每逢晴天我们便把它拴在园子里的一株橘子树下,三位诗人是自由地放在它们的母亲旁边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们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我们听见过的一种哀切的鼠叫声,大家都惊屹了起来,立刻跑向园里去。
  
  ——“啊,猫子,猫子,拜伦衔去了!拜伦衔去了!”
  
  我们看见一只雄大的黑猫,衔着那脚上还带着裹带的拜伦,向邻家的茅屋顶上跑去。我们吆喝它,它从屋顶上掉转身来把我们凝视着。我们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坏了别人家的茅屋。我们只得瞠目地看着我们的诗人在那黑毵毵的恶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怜的拜伦!可怜的拜伦!它的死,比真正的拜伦百年前在希腊病死了的,对于我们还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们感受着一种无抵抗者的悲哀,一种不可疗救的悲哀。——无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但是谁能保定以后的黑猫不再吃我们的兔子呢?
  
  我们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里最难过的怕是晓芙,她始终说拜伦是被她杀死了的。因为她把脚给它踏伤了,所以才有这场奇祸。别的两只都逃掉了的,假使脚不受伤拜伦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终怨艾着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到失却了抵抗力的时候,连一只黑猫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伦死了,我们对于雪莱和济慈更加注意地爱护了。我们始终把它们养在玄关里面,不放它们出来。
  
  有一次晓芙和三个儿子都往澡堂里去了。是中午时分,一位游方和尚到我们门前来化缘。他把大门拉开走进玄关里来,摇着金钟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号。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没有去理会他。他哇啦哇啦响了一阵,又独自走了。在他走后有两秒钟光景,我突然想起玄关里的两位诗人来,我跑去看时,公然不见了!
  
  ——“啊,这混帐的秃头骗子!他恨我没有给他钱米,他把我们的一对兔儿偷走了!”
  
  我蹑起木板鞋便追赶出去。
  
  和尚正在邻家化缘,我看见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布袋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是在蠕动。
  
  ——“你这混帐的秃头骗子!这不是我们的兔子吗?”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着,但是我又怕诬枉了人,想回头去再检查一遍。
  
  到回头来把开着的两扇门拉开,两只兔子才从门扇后滚了出来。——
  
  象这样的悲喜剧不知道演过多少回,我们对于兔儿的爱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来。我们没把它们当成畜生看待,我们是把它们当成我们家族的成员看待了。我的晓芙尤为溺爱它们。她隔不两天总爱替它们洗澡,我们笑呼为“诗人的洗礼”。其实受过洗礼后的诗人们实在是再可怜也没有的。它们的丰美的毛衣被水打湿了,形态丑陋得不堪,并且冻得战巍巍地一点也不能活动。我时常嘲笑晓芙,我说象你这样的爱,才真正是“溺爱”。
  
  是拜伦死后的第几周,我现在记不清楚了。我们的雪莱和济慈都已经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经从玄关生活解放出来了。
  
  它们在菩提树的树荫下,在美人蕉的花丛中,在碧绿的嫩草里,互相追逐着的情形最是有风趣的画景。
  
  它们在园里耍倦了,又每从墙脚的罅隙处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们很关心,它们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来,但是回数太多了,它们自己也晓得回来,我们后来便懒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后济慈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它是几时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见回来。
  
  傍晚晓芙举行“诗人的洗礼”的时候,只剩着雪莱,但是雪莱也是奄奄无生气了。
  
  ——“这是什么原故呢?”
  
  晓芙在它的毛衣里发现了许多蛆虫,原来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几时受了伤,更不知是几时已经腐化了。
  
  可怜的雪莱就在那天晚上无声无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只看见它的尸首睡在地上。
  
  就是这样我们的三位诗人便先先后后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等济慈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已经是秋神将临的时候了,而它终于不见回来。想来我们的这位诗人不是死在犬猫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两脚兽的肠胃了。
  
  1924年8月14日,写于日本博多湾。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时。
  
  上海三菱公司码头,N邮船公司的二层楼上。
  
  电话声、电铃声、打字机声、钢笔在纸上赛跑声,不间断地,在奏着近代文明的进行曲。栗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虫痉挛着的颜面筋肉,……随着这进行曲的乐声,不断地跃进,跃进,跃进。空气是沸腾着的,红头巡捕、西洋妇人、玉兰玉兰水的香气、衣缝下露出的日本妇人的肥白的脚胫……人是沸水中浮游着的水滴。
  
  在买三等船票的柜台外面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头发是乱蓬蓬的,穿着一件俄国式的“鲁白西袈”①,侧着身子在柜台上填写买票的愿书。他写出的名字是王凯云,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长崎去的。
  
  ①作者原注:一种向左边开襟的俄国常用的短装。
  
  青年写好了,抬起头来看着旁边卖头等票的地方站着一个西洋人,携着个五岁光景的儿子。西洋人有五十岁的光景,蓄着长长的头发,梳着“沃尔白克”②,蓄着山羊胡子,一眼看来便晓得他是美术家,而且是法兰西人的样子。
  
  ②作者原注:“沃尔白克”(all-back),头发不分开,整个向后梳。
  
  西洋人果然用着法国话在和卖票的日本人攀谈。日本人只把日本后来反问,两下都不懂。青年在旁边看见他们为难的情形,便挨近去向西洋人默礼了一下,替他把话翻译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长崎去的,问几时有船,问头等票要多少钱,问五岁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结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买头等C的一张整票和一张半票。
  
  西洋人在愿书上写着A.H.比利时人。……
  
  两人各把愿书和钞票交给卖票者之后,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谈起来了。
  
  比利时人说:
  
  ——“我本来是P大的绘画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画,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国学生对于绘画虽不留心,但在八年前每月的薪水很丰富,生活是不吃苦的。1917年以后,薪水便渐渐拖欠起来,到最近两三年来简直是分文不发了。我的爱妻在今年正月死在北京,现在只留着这个五岁的小儿。……”
  
  比利时人说到这儿,便沉默着了。他把两手抚摩着他膝间站着的小儿,小儿抬起头来望他。两人的眼睛正整相对,含着泪光。
  
  ——“你此次到日本去是什么目的呢?”青年待他悲感稍定之后问他。
  
  ——“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去游历一下罢了。北京不是我住的地方,中国我也厌倦了。我要走之前,在北京开了一次个人展览会,想把我十六年来所作的画都卖成钱。但是中国人不行,中国人的脚是走八大胡同的,不是走展览会的。卖不了我都把来烧了。我所有的家具也卖了,一架钢琴卖了两百块钱。那是我爱妻所钟爱的钢琴。今年正月她病了,我们几天没米下锅的时候,便想变卖它,但她总不肯。可怜她竟至死了。……这钢琴留着,我有什么用呢?它是大使我伤心。……我现在有了钱,我把P大的教职辞了,我想到俄罗斯去。东方我要永别了,但我在往俄国之前,我想去看看日本。朝鲜我是在八年前去过的,朝鲜人我觉得比中国人还要好。朝鲜人便是一个‘悲哀’,中国人是‘西班牙的村落’——莫名其妙。就譬如中国人做教授,不怕口头在反对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没米下锅,没学生上课,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简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不过我们中国人的大学教授都是些烈士罢了。”
  
  ——“怎么是烈士呢?”
  
  ——“我们有句古话,叫做‘烈士殉名’。”
  
  ——“啊,啊,说不定,说不定。但是你呢?我看你日本话谈得很好,法国话也还说得不坏。……”
  
  ——“我在日本住了十年,是在那边的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工科。法国话是我自己学的。”
  
  ——“你要到日本去做什么呢?”
  
  ——“我想去找点职业。”
  
  ——“中国没事情给你做吗?”
  
  ——“中国哪里容得下我们!我们是在国外太住久了。你不知道吗、我们中国选用人材的标准,凡是在日本混过五六个月的,便可以当教授技师,在西洋混过一二年的,便可以当什么总长督办了。中国哪里容得下我们!”
  
  ——“啊,这是你们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表现呢。‘无’,——‘无’——‘无’的妙用!‘无’是万物之母。学问总也要‘无’才行,有了学问是应该吃糟粕的呢。吓!吓!东方的精神文明!……”
  
  教授好象比青年还要悲愤的样子,他指着楼口上站着的一位红头巡捕又接着说道:
  
  ——“那位吃英国饭的伟人,也怕在做梦,想把东方的精呻文明来做全世界的救主罢?……我在没有到东方来的时候,也常常梦想着东方的黄金国,但我现在是醒了。未来的天国在北方的俄罗斯,未来的救主不是释迦牟尼,不是老子、孔子,也不是耶稣呢。朋友,你为什么不到俄国去?到俄国去做工不比日本更有意义吗?”
  
  ——“没有钱。”
  
  ——“你和我同路去罢,我们去看过日本的澎湃城(Pompeii)后,再坐西比利亚铁路到莫斯科。……”
  
  两人在对谈的时候,卖票的人已经把票写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船票,下楼从邮船公司走出。
  
  欲雨不雨的梅雨天气,好象印度人的脸色一样笼罩在黄浦滩上。在街头叫着客的黄包车夫,在码头上吃着臭油豆腐的苦力,骆驼一样拿着一根黑棒步来步去的红头巡捕,他们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象没有注意到黄浦江头浮着有几万吨的外国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们的午梦很浓,尖锐的汽笛声,嘈杂的机械声,都不能把他们叫醒。他们是把世界征服了。他们在和天地精神往来,他们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是返虚入浑,他们是等于“无”——世界上就等于没有他们一样。
  
  ——“中国朋友!我们明天在船上再见罢!我要回北四川路。”
  
  H教授抱着小儿坐上了一辆黄包车了,青年还立在公司门口。
  
  ——“好!明天再见。”
  
  ——“准定到莫斯科吗?”
  
  ——“到莫斯科。”
  
  ——“阿丢①!”
  
  ①作行原注:Adieu(再见)的音译。
  
  ——“阿丢!”
  
  H教授乘起车子走了,青年还忙立在N公司门前。他心里横亘着一个莫大的问题,但不是征服世界的东方的精神文明,也不是未来的天国莫斯科;他是在踌躇着——他今天中午在什么地方开饭。
  
  他回上海五个月了,找事找不到手,也没有人可以攀缘,吃书籍,吃衣裳,吃到近来只剩着一张大学毕业文凭了。他昨天决计把文凭拿到虹口日本人的当铺里当了四张五圆的老头票,买船票去了十五圆,余下的五圆便是他唯一的财产了。他近来每晚上都在沪宁车站上过夜,吃中饭的时候大概是铜板十枚的两碗阳春面。——这面的名字他很喜欢:在这儿他很感谢东方的精神文明,因为东方人爱给一种不值钱的东西,加上一个超然物外的名字:阳春面、雪里红、荷花少、长手将军、花柳病、精神文明、国故整理、武威将军、欧化文、人生观的论争,等等,等等,等等。
  
  青年踌躇了一会,在裤包中取出了四个铜板来向臭油豆腐担上走去。
  
  他自己心里叹道:
  
  “嗳,阳春哟!我只好从此和你告别了。”
  
  1924年8月15日
喀尔美萝姑娘

郭沫若 Guo MoRuo
  我们别来将近两个月了,你虽然写了不少的信来,但我还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你。我临走的时候,对你说的是要到此地的电气工场来实习,但这不过是我借口的托辞,可怜你是受了我的欺骗了。你以为我不写信给你,怕是因为我实习事忙,你只要我偶尔写张邮片来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这样的爱我,这样的关心我的人,我才不能不欺骗你。我凝视着我自己颓败了的性情,凝视着我自己虚伪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有哀怜我自己的时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颓蜡,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体烧坏,在不久之间,我这点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灭了。丢在国内的妻儿承你时常照拂,我很感谢你。我把他们抛别了,我很伤心,但我也没法。我的瑞华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位能够耐苦的女性,她没有我也尽能开出一条血路把儿女养成,有我恐怕反转是她的赘累呢。我对于她是只有礼赞的念头,就如象我礼赞圣母玛丽亚一样;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了呀!太卑了!她时常是在一种圣洁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冲光辉便是苛责我的刑罚。我在她的面前总觉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识使我愈加目击着我和她间的远不可及的距离。朋友,我和她的结婚,要算是别一种意义的一出悲剧呢。
  
  我自从到此地来,也不曾给瑞华写过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样,以为我是认真在实习了,她也写了不少的信来勉励我。近来大约是S夫人告诉了她罢,她知道我又在过着颓废的生活了,她最近写信来,说她愿意和我离婚,只要我能改变生活时,便和我心爱的人结婚她也不反对。啊,这是她怎样高洁的存心,并且是怎样伤心的绝望呢!我知道她是不爱我了,她是在哀怜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责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样,她是什么方法都想尽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诣处来,我是只有感位。她还说儿女她能一手承担,决不要我顾虑。我的一儿一女得到她这样的一位母亲,我暗地替他们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无责任处来,我又惭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我又有什么方法呢?我连对于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负责任的人,我还能说到儿女上来吗?儿女的教育我看是无须乎有父亲的存在,古今来出类拔萃的诗人、艺术家,乃至圣贤豪杰,岂不是大都由母教养成的人吗?我想到这些上来,也时常聊以自解,但这不过是象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说出的话,朋友,你请原谅我罢。
  
  我的瑞华,她对于我的友人总是极力掩蔽我的短处。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铸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实质上勉强成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这个方策是失败了。她只是逼迫我成了个伪善者。友人们心目中的我并不是实质的我,只是她所润色出的我的幻影。实际说来,认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个也没有罢。我把我的内心生活赤裸裸地写出来时,我恐怕一切的朋友们都要当面唾骂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会这样的罢。我现在写这封信来要使你不得不饱尝着幻灭的悲哀,我是诚然心痛;但是我们相交一场,我们只是在面具上彼此亲吻,这又是多么心痛的事实哟!我要写这封信给你,本费了不少的踌蹰,我现在决心把我的真相显示给你,这对于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玛丽亚,显然是一种叛逆;但我也没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诚,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对于她的礼赞是全未损灭的呢。
  
  人事变迁,真是谁也不能前料。回想起来仅仅是两年间的岁月,而我这两年间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两年以前我还是F市的工科大学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学年的试验受完,学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把机械的强制的课程丢开,把自己的时间可以随着自己的欲望消费了。我生平是没有什么嗜好的人,我只喜欢读读小说。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后定要往F市的图书馆去读些原本或译本的小说,读到傍晚回来,便在电灯光下对我的瑞华谈说我所读的内容。我们是雍睦地享受着团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谈到了什么人的小说上来,叙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华对我说,花坛旁边一条小巷里有家卖Karumera①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浓密的。她说,她最初看见她的时候,总未想出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S夫人有一次尾随过她,才发现了她的住址。瑞华这么平淡地说了,在她自己本没有什么存心,在我听来也只是平常的闲话一样;但是有谁知道,从这一点微微的罅穴中,会有剧烈的火山爆发呢!
  
  ①作者原注:喀尔美萝,一种用糖熬制的甜食,下文有说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从寓所到图书馆当坐电车,电车的停留场,花坛,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在第二天午后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为好奇心所动,便绕道向花坛走去。花坛是一个小小的公园,离我的寓所本来不很远。走不上三四分钟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条小巷了。这条巷道我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但我从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卖Karumera的人家,更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这样东西,我怕你不会知道罢。我听瑞华说,这是一种卖给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铸成达摩祖师,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鱼,有的是果品,在这些上面再涂以泥金朱红和他种颜料。有的只是馒首形的糖饼,拳头大的一个只消铜元一枚。这样东西我不仅在花坛巷内不曾见过,在这日本就住了将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见过的。人的注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种意志去凝视,物象好象总不容易被收入意识界里。我走到花坛巷了,巷口东侧有一家饮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门前,叶芽还带着鹅黄的颜色。西侧是H村的破烂的拿会堂,我留心向两侧注视,公会堂的南邻有一带贫民窟,临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摆着两个粗旧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内象浮石一样的糖饼从玻璃后面透露了出来。匣后的纸窗严严闭着。这儿就是她的住所了。对面人家的小园中有一株粉红的茶花,正开得十分烂馒。巷里没有行人,一条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悠悠地站了起来,往对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踌蹰,我想破一个脸去买她的糖饼,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学生的制服制帽,却厚得着面皮来买谎小孩子的糖点。她就露出面孔来,我的丑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吗?但是我的好奇心终竟战胜了我的羞耻心,我乘着巷里无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声地叫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把一些糖食给我。”
  
  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了。但我的叫声还未落脚,早听觅窗内有一声回应,啊,她那十分娴雅的声音哟,在乡下人中是再也不曾听过的呢。纸窗微微推开了,只见一个少女露出了半面出来,我惊得发生战栗了。这种战栗便是现在我也还可以感觉着,我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它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诗人!我假如是诗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几分之几的她的美处。但是我,但是我,我心里这么灵活的东西,怎么总不能表现在纸上,表现在齿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啊,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我看见她希腊式髻上的西班牙针了。我很想象一只高翔的飞鹰看见一匹雏鸠一样,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肤体上,接遍整千整万的狂吻!我的心头吃紧得没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腾,我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她羞怯地不语了一会,才微微把眼睑张起来,问我要买多少。她的声音是十分微细的,而且有几分颤动。我把一角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几分战栗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对壁的箱橱旁,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报纸贴成的纸囊来了。我看见箱橱下坐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怕有八十多岁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饼交给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们触她的指尖,她惊惶着急于收回去了。她还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啊,她这一声多谢!多谢我的什么呢?她把纸窗慢慢地掩闭了。——啊,月亮进了云后的黑暗哟!
  
  我抱着一大包糖饼离开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向什么地方去好呢?图书馆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门的时候瑞华只给了我一角钱,本是作为来回的电车费的,我通同给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家计完全是由瑞华经手,我们每月的生活费仅靠我每月所领的几十元官费,所以我们的费用是不能不节省的,我的零用钱也全要由她经手。我抱着这大包糖饼,不待说更不能回去见我的瑞华。它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成了恐怖的对象了。我一面踌蹰着,一面走进巷内的花坛,在池塘岸边一个石块上坐下。池塘里的败荷还挺剩些残茎,是虾蟆抱卵的时候了。一对对的虾蟆紧紧背负着在水面上游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饼,糖饼的内容就跟蜂窝一样,一触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饼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饼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脸,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个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饼接连地嚼了七个。囊的内容好象仍然未见十分减少的光景,我才注意检视内容,却还剩着五个。啊,这是多了两个了。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不错,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只能换十个铜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个灵感一样,便跳起来跑到她的窗前。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请你出来一下。”
  
  她应声着又把纸窗推开,看见我便先点头行了一礼。
  
  我说:“糖饼多了两个呢,你是数错了罢?”
  
  她羞红着脸说道:“不是错了,不是……是……因为有几个太小了一点。”
  
  啊,朋友,你能不动心吗?这样优美的心情,你能不动心吗?这岂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妇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那贫民窟里的女儿们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你我所能不动心的心情吗?她这种优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说是对于我的爱意,但是,你能叫我不爱她,你能叫我不爱她吗?朋友,我向你说句老实话罢。我爱我的瑞华,但是我是把她爱成母亲一样,爱成姐姐一样。我现在另外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了。朋友,我终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也不是阿育国的王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欲的追求,你总不能说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抛别了我的妻儿,我是忍心,但我也无法两全,而我的不负责任的苛罚,我现在也在饱受着了。
  
  糖饼毕竟太甜,我转回花坛,吃来还剩两块的时候,终竟吃不下了。我把来投给铁网笼里的两只白鹤。我以为只有那清高的白鹤才配吃她赐给我的两个manna①但是白鹤却不肯吃。我恼恨它们,我诅咒它们,它们这些高视阔步的伪君子!我恨不得把它们披着的一件白氅剥来投在污泥里。它们把身上的羽毛剥去了的时候,不是和鹅鸭一样吗?高傲些什么?矜持些什么?我把白鹤骂了一场,但是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在花坛里盘旋了一阵,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复了好几回,她的纸窗终是严闭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见她,但我又惭愧着怕见她。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岁,我可以做她的父执辈了。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我远远望见她在门口煮饭时,我的心尖又战栗起来了。她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来向我目视,我的心尖更战栗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我现在追忆起来也觉得非常幸运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卖的是Karumera,这个字的字源我恐怕是从西班牙文的Caramelo来的。我因为这个字的中听的发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称呼,称她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礼,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会成为西班牙的女性一样。朋友,你可知道吗?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么书上看见过一段故事,说是有一位男子向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马鞭举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后才能承认。男子也心甘情愿把背部袒了出来受她鞭打。她打过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战栗着准备受最后的一鞭,并且豫想到鞭打后的恋爱的欢乐。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马鞭终竟不肯打下。没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应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迹纵横,而她把鞭子丢掉,竟至嫣然走了。——这样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们东方怕是不曾有过。我虽然戏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礼,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会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我如今还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么样,我在苦苦追求着这欲灭不灭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哟,快些下来罢,我只要听她亲自说出“我爱你”的一声,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①作者原注:曼那,天所降赐的食品。《旧约·出埃及记》云:摩西率领人众在沙漠中行进时,上天降下了“曼那”。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时辰,乐园和地狱的变换真个是速如转瞬。我回到寓里了,我的大女儿听见我开门便远远跑来迎我,我走进门看见我的瑞华背着才满周岁的二儿正在厨下准备晚炊。静穆的情韵强迫到我的神经,我好象突然走进了一座森严的圣堂一样。我眼泪几乎流出来了。我心里在忏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脚下痛哭一场,忏悔我今天对于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掣束,使我这良心的发现不能成为具体的行为。晚饭用过了,在电灯光下谈话的一幕开始了。我的女人问我今天读的什么书,我却不费思索地扯起谎来。我说读的西班牙作家Blasco
  
  Ibanez的《La Moja
  
  Desnude》——这是我在好久以前读过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内容来谈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说只读了这一点,要等明天后天再去读,才能读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时一样,她的眼中辉耀着欣谢的感情,使我怀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侥幸。我们的一天过了,我们拥抱着睡着,而我拥抱着瑞华,却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这恶魔!我把她们两人比拟起来了。瑞华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梦中的人物一样,笼着一层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象是在镁线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夺目;瑞华的表情就好象雨后的秋山一样,是很静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霭;更说具体些时,瑞华是中世纪的圣画,而她是古代希腊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圣母的塑像驰骋着爱欲的梦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现,便从此开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们古代的诗人把“春”字来代替女色,把“春”字来代替酒醴,他们的感官真是锐敏到可怕的地步。我们在春季的晴天试走到郊野外来,氢氖的晴霭在空中晕着粉红的颜色,就好象新入浴后处女的肌肤,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爱欲中燃烧,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画。青春的血液还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会以我这句话为过分罢。况且在日本的春天,樱花正是秾开的时候,最是使人销魂,而我又独在这时候遇着了她。我自从认识了她,每天午后都要去买一角钱的糖饼,晚上回家又编些谎话诳骗瑞华,忠实的瑞华她竟不曾疑过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后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里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临巷的雨户①是严闭着的,我心里吃了一惊,怕她家里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什么变异。我待要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敲击的声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门内也弓着背在调整什么的光景。她大约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过身时她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华丽,脸上是傅着粉的。她们当然是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邻近的屋角处等她出来。她出来得很迟,出来时向我走过处瞻望,我从屋角闪出,她向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向对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几步掉转头来,看见我立在那儿,她娇羞着又向我点了点头。行不几步又掉转头来,看我还是立在那儿,更娇羞得满面都是红笑,又向我点了点头。又行不几步,又回过头来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来,我把两手紧紧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脚下也几乎有不能站稳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转头来。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我看她有些羞涩,我不敢过于苦了她,在电车上只远远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钱买了三区车票,听电车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车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车。但我只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区以上,走过一区了,她们不见下车。又走过一区了。她们也不见下车。啊,危险,危险,再过一区她们再不下车时。我是空跑一趟了。过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终竟到了第三区,而她们没有下车的意思。绝望了!我只得起身下车,故意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把可怜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说:姑娘,我是只有一角钱,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点,请你恕我罢。
  
  ①作者原注:日本房屋除固定墙壁外.凡开放处,室外部有活动的板壁,可以取卸,夜里或无人在家时关上,白天打开,谓之“雨户”。这些活动板壁多至一二十个,开放时竖立在墙上的木橱内,关门时从木橱内挨次拉出。
  
  ——“火速!火速!”
  
  车掌②催着我下了车,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电车把我的爱人夺去。我恨我没有炸弹,不然我要把电车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车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电车直到看不见了,我还站着不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里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还要回来,但不知道她几时才可以回来,好象这场小别就是永别的一样。我没精打采地几乎是绝望地沿着F市一直向H村走回,走了有十里多路的光景。我走向花坛又从她的门前经过,我看见她的门上贴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邮件请交北邻公会堂”,一张写着“新闻停送”。字迹是异常端丽,这除了她是没有第二人写的了。朋友,她年纪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在日本国中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在这样年纪还是进高等女学的时候,她不过小学毕业,而她的字迹是这样好!我起了盗心!我乘着巷中无人便把两张字条从门上揭了下来,我跑回家去照样写了两张,瑞华问我有什么用处,我只诳她是邻近的渔夫托我写的。我又偷了两粒米饭,跑去替她贴上了。
  
  ②作者原注:日本称电车司机为“车掌”。
  
  一日三秋,古人的话并不过火,我自从别了她后,一天不见她就好象隔了三个世纪一样。瑞华叫我到图书馆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气不扬,她以为我是用功过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园去看樱花。N公园在F市的南边。和我们住的村落正是两尽头处。住在家里纵横是无聊,我便听从了瑞华,携着大女儿同往N公园去。从市的此端坐车到彼端,在园前下了车。园在海中的一个土股上。通向公园的小路上络绎着游人,路旁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平时很寥寂的街店都竞争着装饰起来招诱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颠连横步。学生、军人、女学生,青年夫妇,两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芦边走边在溜饮,咕噜咕噜咕噜,卷舌声,园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杀鹅一样的歌声,……这是日本待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樱花开的时候,举国都是这样的风气,就好象举行国庆一样。我携着女儿随着行人向园门走去,突然在一家街店门首,啊,我看见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亲恨死了——她的家里除一位八十岁的老妇人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来是她的父亲。她是在替一家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头招致来客。有这样的父亲肯把自己的女儿来做这样的勾当吗?这不是等于卖身吗?我对于她的同情一时麇起来,我把我得见她的欢喜忘记了。我替她悲哀,我几乎流下泪来。出门时候瑞华把了一块钱给我们,是作为我们在园里吃中饭用的,我竟跑进店里去向她买了一对达摩祖师。啊,可怜她!可怜她!她看见了我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我的同情的表现是失败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转使她不安,不安到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携着女儿匆匆走进公园,择寻滨海处的崖头坐下。天是深蓝,海是珍珠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鸥在浪头翻飞。崖上青青的古松夹着几株粉红的樱树,可怜的花瓣被海风吹飞,飞落下深沉的海里。我看见这些落花,禁不住哀怜到她的运命。险恶的海潮把落花飘荡,谁能知道又会把她漂流到何处的海岸呢?
  
  我在崖头上兀坐着,尽我的女儿在近处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寻紫罗兰草。她找了不少的蓝色的紫罗兰来催我回去时,我们在园里停了两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回去的时候,故意拣别的一条路径出园,我是怕见她,怕使她看见我羞涩的可怜相的。到家的时候,女儿把两个糖人献给她的母亲,她说是买给她妈妈和弟弟做赠品的,瑞华欢喜得抱着她亲吻起来,我的良心又来苛责我来了。啊,她哪里知道我是滥用了她的爱情作了豪情的施舍呢?钱也并不是她——Donna
  
  Carmela——得了的,她只是被人家利用着的钓饵罢了!我怎么这样的愚,我怎么愚得这样该死呢!累得瑞华又为我们准备中饭,啊,该死的恶魔!
  
  少女星高现在中天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开了后门走出昏暗的巷道里来。远远听见几声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强盗一样,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的恐怖。从寓所走上下市要通过一个松林,松林内有座古庙。庙前两排石灯从庙前一直徘到海岸。我从松林中走过,从庙前走过,突兀的松干,幢幢的石灯,就好象狰狞的鬼影。市头的电灯发出苍黄的冷光,击柝的声音三下,电车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园,在深夜走十四五里远的道路。我并不期望会遇见她,只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圣地,巡礼耶路撒冷的信徒,并不是期望着要会见耶稣。我从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灯火都在眯着眼睛做梦。天星是很灿烂的,北冠星现在头上,南斗星横在东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红火从天际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风从海上吹来,卷着街心的纸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凡只玳瑁鼠在驰骋。凄凄凉凉地走了怕有两个钟头。N公园的松树掩映在电灯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云霞。我结局走到了她的店门了。门是紧闭着的,街上已经全无人迹,只有些酒食店里还有些饶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声。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会,心子跳跃得发出声响来,我贴身去在那门板上亲了一吻,门板上分明是现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园里,在我白天坐过的崖头上坐下。
  
  啊,奇怪!在这样夜深的时候,从对面的路上公然还有人走来。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个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几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渐渐向我走来,走到近处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里这样叫着,立刻跳起来跑去捉着她的两手。她也没有畏缩。
  
  ——“这么夜深你还没有睡吗?”
  
  ——“唉,我们是十二点过才关的店门,现在不过是两点钟的光景。”
  
  ——“你劳了一天怎么不早睡呢?”
  
  ——“我怎么能够睡呢,我自从白天看见你来,便没有看见你回去,我猜你还是留在这园子里。我等关了店门便上这园子里来,我在这里徘徊了将近两个钟头了。”
  
  ——“啊,惹得你这样关心!我们到崖头去坐着说罢,你冷吗?”
  
  ——“不冷。”
  
  我们两人并坐在崖头上,她的脸色在星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问我:“是回去了又来的吗?”
  
  我答应她是。我向她说:白天便坐在这儿也有两个钟头光景,回去的时候我是怕看见她,不是怕看见她,是怕她看见我难过,才故意绕从别道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怕看见我?
  
  她说:从前不是那样,现在却有点怕了。但是不看见的时候心里又焦躁。她问我:“你来的时候太太和小姐们睡了没有?”
  
  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瞒我,你是有太太和儿女的人,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两年没人不说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学士的S夫人面貌虽然美,心术却有几分不慈祥的样子。你认识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认识你的,不过你不曾注意罢了。你今天带来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吗?”
  
  ——“唉,唉,是的,是的。我对不起你!”
  
  ——“倒是我对不起你呢。但是……只要……”
  
  ——“只要什么呢?只要我爱你么?”
  
  ——“唉,那样时,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它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
  
  ——“我是晓得的。”她的声音低沉了,结局带着哭声说道:“啊,对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头来垂到我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胶合着,两人紧紧抱着,战栗在无言的黑暗里。
  
  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什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你……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e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地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丑……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向她谢罪。
  
  ①作者原注:美。
  
  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象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什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什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象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什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什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再之间暑假又来了,学校派我到大阪工场去实习,这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实习报告书在毕业之前应该提出。我在大阪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真苦,我苦的不消说是不能看见她。但我也觉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华暂时分离了。我是怕见我的瑞华,见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责。我在大阪实习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坛去看她,啊,可怜!她是病了!她的颈上缠着绷带,左角的脸上带着Pikrin酸的黄色,皮肤是浮肿着的。
  
  我问她:“你得了病么?是受了风邪吗?”
  
  ——“唉,不是。是瘰疬。在大学病院行了手术。”
  
  啊,瘰疬!这不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吗,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至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假如她不生在这贫民家里,她纵得肺痨也可以得相当的营养了。啊,残酷的社会!铿铿的铁锁锁着贫民,听猛烈的病菌前来蹂躏!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替她报仇……
  
  我一面悲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种欣羡的意思。朋友,我欣羡什么,你晓得吗?朋友,我欣羡你们做医生的人呢!你们做医生的人真好,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开发女人的秘库,这是你们医生的特权,一切的女人在你们医生之前是裸体,你们真可羡慕,单只这一层便可以引诱多少青年去进医科大学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错了!假如我是医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问她的姓名,问她的家族,问她的病历,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两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说,不想说,我全身的骨节都酥了!我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进大学病院去疗治,于是乎我也病了,我装着神经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内科先生纠缠,我是借这个口实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来患者的待诊室里,只消彼此远远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外科治疗室里,一位青年医生蛮脚蛮手地把她的绷带解开,把钳子来在伤痕上乱压,又把一根铜条来透进她的伤口有二寸来往深的光景。啊,可怜!她是把眼睛闭紧,眉头皱紧,牙关咬紧,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浓密的睫毛下凝着几颗泪珠。那根铜条就好象刺着我的心脏一样,我在这时候又诅咒你们医生,诅咒了你们一千万遍!你们都是社会的病菌!你们是美的破坏者!你们做医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爱,你们只想把人来做试验动物,图博士的称号,图巨万的家财,你们只献媚富豪,你们是贫民的仇敌,你们不把贫民的生命当生命,你们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们何尝配得上说是人道,何尝配得上说是博爱?“死”的威胁迫在你们的面前,社会的缺陷迫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的眼中只是看见铜板!你们和病菌是兄弟,你们该死,该死!——啊,朋友,我无端地骂了你们一场,你别生气罢,我们的生命终久是归你们宰制的,我们是你们的死囚,将赴刑场的死囚谩骂上官是没有罪的,你也不要见罪罢。总之现在的社会,一切都值得我痛骂——连我自己也在内——不仅是你们医生。
  
  她的瘰疬好了,在大学病院疗治了一个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却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经的确生了变态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读书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记忆力几乎减到了零位以下。我读书时读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甚至读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书便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间浮动,看见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①看见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们自己羼到我脑里来。直接的连续,间接的连续,一连便连到无穷,而且非常神迅。制图也没有心肠,实验也得不出效果,毕业试验看看临头了,毕业论文也不能不从事准备了,我十分焦躁起来,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稳了,而我却又时常想去看她。到她家前看见了她一次的时候,可以安稳得几分钟,但刚好等她把窗门掩上,我又焦躁起来,筹划着再见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饼卖完了的时候我最痛苦,我无法见她,到她的窗下走来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见她的时候也有,那样的时候便要大发雷霆,回家去无缘无故便要打骂自己的儿女。瑞华她晓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晓得我的病源,她以为我负着病还每日在学校里勤工苦读,她时常十分尽心地慰贴我;但她愈尽心愈使我苦恼,我觉得她和儿女是束缚着我的枷锁。有时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时候,窗门已经关了,我贴身从缝穴中望进去,望见她在电灯光下或者在缝衣,或者在读报,看她爱抬起头来望着空漠处凝想,我在这时候爱把我自己来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时又看见她家里有客人,遇着是年轻的男子的时候,我便非常恼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灵一样,时常在她的身边。她的父亲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才回来。我有点怕见他,我看他在家时,便有糖饼也不买,笔直地通过。一家的家政部是全靠她经理,煮饭、洗衣、洒扫、贸易都是她一个人经理。冬天来了,我看她清晨提铅桶到邻家去汲水,提着一满桶水回家,把脸涨得绯红,我觉得她是怪可怜见的。她的两手也冻得生了龟裂。我时常想和她谈话,但总谈不上两句话来,她也羞怯,我也羞怯。并且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我怕日本话不好。我又时常想写信给她通我的心曲,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写了一封信几乎纳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终竟收了回来。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会使她连现在对于我的一点情愫都要失掉。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险。我怎么办呢?我有时率性想不毕业,再在F市多住两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耻辱,并且也太累了瑞华。她和我在异邦吃苦只望早早毕业回国去做些事业,我假如一落第,这会使她无面目见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烂到这步田地了!毕业试验渐渐逼迫拢来,而她对于我的情愫又不见些儿增进。她见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间最初见面时一样。她到底是不爱我吗?她还是嫌我太呆滞了吗?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纸写的,她读着露出十分惬意的微笑,这显然是什么人给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这一场发现使我硬定了心肠,我决心不再和她缠绵,我决心准备着试验的工作。但是时候是太促逼了。制图还剩下八九张,论文还全未准备,最苦的是实习报告书,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两月,也实习了两个工场,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梦中过了的一样,日记零碎不全,要编造出来真是绝顶的难事。到这时候我的诡计出来了,我记起K大学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时和我在大贩工场实习,我便写信去要求他的底稿来照钞。制图赶不完的待试验后补缴。我专在论文上准备,从教授领得一个研究题目来从事实验,从早到晚几乎一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脑筋总不清醒,实验总得不出什么结果。时间好象海里的狂澜一样,一礼拜过了,两礼拜过了,看看临到三月初十,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是全然绝望了。十一的一天,学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两月不见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里,杨柳又正是抽芽的时候,对门的茶花又在开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见她时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来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几时搬了家,搬到哪儿去了呢?我在花坛巷里徘徊了将近一点钟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松原里她站着画过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苍苍的,海是苍苍的,松原也是苍苍的,我也是如象从梦里醒来的一样。我又走到N公园,在梦中我们并坐过的崖头上坐着,旧态依然的苍松,旧态依然的苍海,不断地在鼓弄风涛,白鸥在崖下翻飞,樱树已经绽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处去了呢?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比梦还无凭。最大的疑问是她对于我的爱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苍海的神秘一样,她到底是爱我吗?相识了已经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只是羞涩,那羞涩是什么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怕她晓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经晓得了罢?落第已经迫到临头。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儿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我没世的遗憾了。想到国内的父母兄弟,想到国内的朋友,想到把官费养了我六七年的祖国,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家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泪来,我是辜负了一切的期待!我的脑筋是不中用了,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我还有什么颜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我在踌蹰什么呢?我从N公园穿向铁道路线,沿着铁道路线向北走去,上下的火车从我的身旁过了好几趟了。走到工科大学附近,又穿到海边上来,H村已经走过了。太阳已是落海的时候,从水平线上高不过五六丈光景的云层中洒下半轮辐射的光线下来——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红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紧得不能忍耐。苍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挽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处女红,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远在不改距离的远方,力尽了,铅锤垂着我的两脚,世界从我眼前消去了,咸水不住地灌注我,最后的一层帷幕也洞开了,一瞬之间便回到了开辟以前。
  
  ①作者原注:圣母玛利亚之名号。
  
  ②作者原注:情书。
  
  自分是已经死了的人却睡在安软的床上,又是一场梦境吗?瑞华坐在床头执着我的两手,模糊间有许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里了。我口苦得难耐,我要些茶水,声气好象不是我自己的声音。瑞华把些甜汁来倾在我的口里,大约是葡萄酒的光景。瑞华的眼里我看见有一种慰悦的光辉。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们都很欢喜的样子,有一个人对瑞华吩咐了些什么,都先后退出去了。黄色的电灯,好象在做梦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渔船救起的,当时抬到这大学病院里来,直到现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经夜半过后了。儿和女听说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会又发起烧来,模糊之间又不省人事了。烧退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医师说只要没有并发的症候,再将养两个礼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后瑞华去把儿女引了来,病室里有两张寝台,一家人便同住在这里。晚上最后的检温时间过了,儿女们都在别一张寝台上睡熟了。瑞华坐在床缘,我握着她的手只是流泪。
  
  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是因为不能毕业吗?……这一学期不能毕业,到来一学期不过迟得五个月的光景,没有什么伤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只是摇头。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吗?这是你近来神经衰弱了的缘故,这是病的发作呢。我恨我平时没有十分体贴你,使你病苦到这步田地。”
  
  我愈见哭,只是摇头。
  
  ——“别只是伤心罢,烧才退了,医生还怕有别的并发症呢。你是怕有并发症吗?”
  
  我到这时候才哭着把去年春假以来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她静默着听到最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吻。她说她很感谢我,能把这一切话都告诉了她。她又说开始是她的错误,她不该说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后说到毕业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只要身体好起来,迟五个月毕业也不要紧。她这些话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并发症,比医师所预料的早一个礼拜便退了病院。以后我到九月毕了业,毕了业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时期的生活你是晓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对于Donna
  
  Carmela几乎是全然忘记了。
  
  啊,我恨死那跛脚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中的妖婆一样,我的运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
  
  Carmela的住处,是她告诉了瑞华,我才知道。回国以后,她在今年正月写了一封信来报告我们:说是Donna
  
  Carme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经愈合了的心伤,被她这一笔便又替我凿破了!我对于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强烈地苏活了转来,我对于她的一年间的健忘,残酷地复起仇来,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约还记得罢?我自从正月以来吃过你多少溴化钾,你大约还记得罢?
  
  咖啡店的侍女——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为招揽生意计,大概要选择些好看的女子来做看板,入时的装束,白色的爱布笼①,玉手殷勤,替客人献酒。这是一种新式的卖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ela终竟陷到这样的生活里了。我为要来看她,所以借口实习,在四月里又才跑到了这里来。——朋友,请恕我对于你你们的这场欺骗罢!——我初来的时候,向S夫人问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问她时,她已经在两礼拜前辞职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后便在F市中成了一个咖啡店的巡礼者。F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东京地震,把儿女遗失了的父母在各处死尸堆中拨寻儿女的尸首一样,我在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拨寻我的Donna
  
  Carmela。这两个月的巡礼把我所有的生活费都用尽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里去向她借钱,她把她的一对金镯借给了我,叫我拿去当。她的丈夫又往外县去视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饭,备了酒,十分殷勤地接待着我。
  
  ①作者原注:英文apron的音译,从胸部一直垂下的长围腰。
  
  这位S夫人是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纪,只是左脚有点残疾。她是因为这残疾的缘故呢,或者还是因为自尊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际的,和她往来的日本人几乎没有一个。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学士,在这下县的县衙门里做事情。他们没有儿女。他们连和县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没有交际,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和我们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对于我有些奇怪的举止。
  
  她留我在她家里吃酒,她亲自替我斟,有时她又把我喝残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住家和“游廓”①相近。娼家唱的歌她大概都记得。说到高兴处,她又低声地唱起来。就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向她借钱,她把羊上的金镯脱给了我的。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娼楼。
  
  我近来酒量很有进步了。在咖啡店里日日和酒色为邻,我想麻痹我的神经。我醉了,忘记了瑞华,忘记了我的儿女,也也忘记了她,忘记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来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
  
  我在S夫人家饮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牵着我的手不许走:
  
  ——“外边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这儿睡罢。”
  
  我听她把我扶到一只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间,把大门掩上,打了一盆水来替我洗了脸,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粉红的腰围,对着镜子化起妆来。她是背着我跪在草席上的。粉的香气一阵阵吹来,甜得有些刺心。她的头发很浓很黑,她的两肩就好象剥了壳的一个煮熟了的鸡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说的一种娼妓美,鸡蛋脸,单肩,颓唐的病色——从白粉下现出一种青味,颜面神经要一分也不许矜持。她一面傅着粉,一面侧转头来看我。她问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ela怎样?我装着醉没有答应她。她装饰好了,起身铺起睡褥来,被条是朱红缎面的新被,她说这缎面便是我们送她的,今晚上才盖第一次。她走来看我,又走去衔了几粒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微微点着头向她表示谢意——但是我的心里实在害怕起来,我在筹划今晚上怎样才可以逃脱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两脚伸长,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脸紧紧对着我。她说我那样迷着Donna
  
  Carmela,她不心服。Carmela就只一对眼睛好,但是没有爱娇。她最后说她才不久看见Carmela梳着“丸髻”①了。她说她往车站上去送朋友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位商人风的肥黑的大汉坐在二等车里,她的老祖母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她的老祖母对她说:“到了东京,快写一封信回来。……”我听她说着这些话,心里就象有尖刀刺着的一样。她还说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风的大黑汉的外妾了。——啊,妖婆哟!你要把我苦到怎样的地步呢?但我在装着醉,我尽她说,尽她殷勤我,我一点也没有发作,我知道她是在燃着了,她抱着我,她说她怎么爱我,在心里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脱了衣裳去睡。我一点声息也不作,一动也不动,只是如象死人一样。她揉动我,催促我,看我不应,她又把冷水来冰我的额头,把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只把口张着,连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着了,什么方法都用尽,而我只是不动,她最后把了一条毛毯盖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独自去睡了。……睡了一会,她又起来,又来作弄我,她最后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叹息了一声,便把电灯灭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发起笑来。
  
  ①作者原注:这是日本女子已婚的证据。
  
  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什么状态之下写这封信给你,你总不会猜到罢?我把S夫人的金镯当了五十块钱,我现在坐在往东京的三等车里,火车已经过了横滨了。地震的惨状不到横滨来是想象不出的。大建筑的残骸如象解剖室里的人体标本一样,一些小户人家都还在过着天幕生活。我在这外面的镜子里照出了我自己的现形,我自己内心中藏着的一座火山把我全部的存在都震荡了。我的身体只是一架死尸,火车是我的棺材,要把我送到东京的废墟中去埋葬。我想起我和瑞华初来日本时,正是从横滨上岸,那时四围的景物在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外光中欢迎我们,我们也好象草中的一对鹿儿。我们享乐着目前的幸福,我们计划着未来的乐园,我们无忧,我们轻快。如今仅隔十年,我们饱尝了忧患,我们分崩离析,我们骨肉异地,而我更沦落得没有底止。废墟中飘泊着的一个颓魂哟!哭罢,哭罢!……窗外是梅雨,是自然在表示它的愁思。
  
  我随身带得有一瓶息安酸,和一管手枪,我到东京去要杀人——至少要杀我自己!
  
  我最遗憾的是前年在她门上揭下来的两张字条在我跳海时水湿了,如今已不见了。一年多不见,她的姿态已渐渐模糊,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灵魂深处。我今生今世怕没有再见她的时候了!平心想来,她现在定然是幸福,至少在物质上是幸福。她坐二等车到东京来作蜜月旅行,在现在这一瞬间,或者是在浅草公园看电影,或者是在精养轩吃西餐,她的心眼中难道还有我这嚼糖块的呆子存在吗?可怜瑞华写信来还要劝我和她结婚,我真好幸福的Don
  
  Juan①哟!……
  
  ①作者原注:唐璜,西班牙传说中的一位风流人物,转变为“花花公子”之意。
  
  拜伦有长诗《唐璜》一首,以之为主人公。
  
  好了,不再写了,坟墓已逼在了我的面前。
  
  1924年8月18日
Lobenicht的塔

郭沫若 Guo MoRuo
  一
  
  1787年的初夏,老教授康德已经满了六十三岁了。这是他《第一批判书》出版后的第七年,他正在从事于《第二批判书》的写作的时候。
  
  在这时候康德教授已经买了一座房子,在奎涅司堡(Konigsherg)城外的公主街(Prinzessin
  
  St.)上。房子是古风的两层楼的建筑,总共有八间房舍。楼下是大厅、厨房和女仆的居室;楼上,一边是寝室和食堂,一边是书房和会客室。还有一间屋顶小房,便是老仆朗培(Lampe)的住处了。
  
  二
  
  康德教授在好些年辰以前,便把日常生活定来如象数学方程式一样规整了。他十点钟就睡,五点钟起床,夜间只睡七个钟头。在他起床之前十五分钟,老仆朗培定要来叫醒他;他不起床时,朗培是不能离开他的床边的。
  
  这一天清早,正是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老仆朗培从屋顶小房走下,走进了康德教授的寝室里来,寝室正中安放着一张寝床,床畔有一个放灯台的小桌,放衣服的木橱,除此之外四壁都堆着些书籍。东面唯一的一垛玻璃窗,玻璃已经污秽成半透明体了。灯火已经熄灭,室里的空气是异常滞郁。
  
  朗培走到床前,用手把蚊帐卷起来,一个正三角形的颜面侧睡在枕上,枕边展放着一本书,是卢梭的有名的小说《爱米尔》(Emile)。
  
  ——“先生,先生!起床的时候了!”
  
  朗培叫了起来,但是他的主人不动。他只得又叫了几声,只是他的主人从鼻孔里哼了一下,打个翻身又转向后面去睡着了。
  
  朗培没法只得用手去推动他,好容易才把他主人推醒了;但是等他抬起半身来,搓了搓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又倒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今早会搅迟,你会自己破坏了你的规则。”
  
  ——“今早饶我一次罢,我是没有睡足,我昨天晚上读了《爱米尔》,弄到十二点后才睡了。”
  
  ——“不行,不行!你不守你自己的规则,我不能不遵守你的命令。”
  
  康德没法,只得起了床来,蹑着拖鞋,便走出房门去了。朗培在他背后替他开了窗门,流通空气。
  
  三
  
  康德嗜读《爱米尔》并不是徒作消遣;这部书在他的精神上要算是重生的父母呢。
  
  他自己说过:他从前只是一个学究,他为知识欲所迫,不足时觉着好奇心的不安,有进步时便觉得满足。他那时以学问为人类的光荣,他鄙屑一切无知的庸众。……但是卢梭把他引回了正路来,那种盲目的偏重从他心头消逝,他知道尊敬人,他知道假使他的探求在人权的恢复上不想有什么贡献时,他会比寻常的工人还要没有用处。
  
  他是这样地尊敬卢梭。卢梭的书他大概都是读过。二十年前《爱米尔》才出世的时候,他读得几至废寝忘餐,把讲义迟延了几天,把每天午后七点钟一个钟头的哲学路(Phiiosophische
  
  Cang)上的散步都中止了。他的数学方程式一样规整的生活,就这样破坏过一次。
  
  他平生所最尊敬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牛顿,一个便是卢梭。牛顿指示了他以头上的星空;卢梭指示了他以心中的道德律。
  
  他在七年以前把他前半生的科学的研究倾注于《第一批判书》,他现在正在从事于实践理性的第二批判;但他在最近一月以来不知道怎样他的思想总是不能统一,他好象失却了他的目标一样。知识欲望的抬头和实践理性的优越感,这是苦恼着他的两个刑具,他近来渐渐烦躁得不能忍耐了。
  
  他回忆起二十年前读《爱米尔》时候的那种陶醉的神情,那种受着湛深的启发的灵韵,不禁自行欣羡起来。他在昨天晚上散步回来之后,又重把《爱米尔》来翻阅,不知不觉之间竟读过了夜半,他才疲倦着入了睡乡;到朗培来唤醒他时,他不过才仅仅睡了四个钟头的光景。
  
  四
  
  他经不起朗培的催迫终竟起了床来,但他烦乱的脑筋因为睡眠不足的原故愈加烦乱。他隐隐恼恨着朗培的不通方圆,他想发一阵脾气,但又苦于没有事情借口。
  
  他起床后素来是不脱寝衣和寝帽的,他在寝帽上面还要加上一顶三角形的风帽。
  
  他走下楼去盥漱毕了,又上楼走进他的书房。他这书房有两堵窗子,一堵南向,一堵东向,窗下各有一张书桌,上面堆着许多书籍和稿件。几张小小的坐椅。西面的壁上挂着一张卢梭的肖像——这是他书房中的唯一的装饰品呢,下面放着一张麻布面的梭发。北面一个木橱,壁上钉着寒暑表和晴雨表。
  
  他从西北隅的狭门走进书房,先去推开了东窗。远远的天上正涌着一片红霞,太阳是准备着上升的时候了。城里的尖塔参差地耸在天空,有多少已受着太阳的第一光箭。城下的濠水碧绿而带黝黑的神情,几只白鹅徐徐地在水上浮泳。楼下的小园中几丛玫瑰寂寞地开着些粉红的鲜花,东南角上的一株无花果上,拇指般大的果实安睡在厚肥的碧叶下面。一切都很自然而平静,只有康德教授的脑中却好象藏着了一座火山的光景。
  
  他又去开开南窗,劈头看见邻家的一排白杨树;这葱茏青翠的白杨树森森地表示着胜利者的威严,它们堵着窗眼,使远方的景色什么也不能看见了。
  
  ——“啊,你这瘟而无用的树子!你把我的视线完全遮蔽了!”
  
  他脑中的火山寻着发泄的机会了。他大声叫道:
  
  ——“朗培!朗培!……”
  
  但他话未出口的时候,朗培捧着两杯茶已从狭门走了进来。——这两杯茶便是康德教授每天清早照例的早餐。他不喝咖啡,他以为有伤卫生,就如象他不喝啤酒一样。
  
  朗培把茶放在东窗下的桌上,问道:
  
  ——“先生,你有什么吩咐吗?”
  
  ——“朗培!你去向邻舍说:叫他们把那白杨树砍了!那东西真可恶,挡着了我的眼睛。”
  
  朗培迟疑着有想要抗议的神情,教授接着制止他说:
  
  ——“你不用多话,你快去叫他们砍了!我便出多少钱也可以!”
  
  “啊,你又来了!……”朗培心中很想这样说,但他深知道他主人的顽固的性情,他不再抗辩,只得连声说去向邻人交涉,便匆匆走下楼去。
  
  五
  
  ——“我们又要搬家了!嗳,我们又要搬家了!”
  
  朗培走下楼来在厨房中向着女仆诉苦。
  
  ——“怎么呢?这家房子我们的主人不是说才买好不久的吗?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家?”
  
  说这活的女仆已经是中年以上的妇人,她很好洁净;别人称赞她,说是进了康德教授的住家,闻不出什么烟火气。
  
  朗培叹息着只是摇头:“唉,唉,学者的脾气怎只是这么怪哟!”
  
  ——“据我看来,我们主人的脾气是满好的。”
  
  ——“满好的?你才来不久,你还不十分知道呢。他的脾气就和这一晌的天气一样,看看是上好的晴天,突然要变的。他刚才在楼上对我说:那邻家的白杨树挡着了他的眼睛,他教我去叫他们把它砍了。你想,这怎么办得到呢?别人家庭园里的树木是正要望它畅茂的,谁肯白替别人砍掉呢?他说,他便出多少钱也可以。可惜邻家的主人并不是木材商人啦!”
  
  ——“唉,真的吗?这的确有几分作难呢。怕我们的主人只是在和你说耍罢?”
  
  ——“说耍!你哪晓得:他从前住在别人家里的时候,因为小小的事情正不知道搬过多少次数家。他住在康达尔(Kanter)先生家里的时候,邻家有一只雄鸡在清早和正午,总要叫。这是无论什么地方的雄鸡都是要叫的,在我听来,鸡叫的声音倒是很有悠闲不迫的样子,但是我们教授却听得不耐烦,他结局叫我去和邻家商量,要他们把那只雄鸡让出来,我们便出多少高价都可以。但是邻家的人说:鸡是再不会吵人的,假使鸡会吵人,那四处都是鸡,你买也不胜其买。他终不肯把鸡让出来,我们的教授只得自己让步,又才搬到奥克森马克(Ochsenmarkt)去了。那回的事情恰好和这回的事情相象,但这回比那回更难。那回只是一只鸡,也还没有办到;这回却是一排白杨树,谁个肯轻易替你砍掉呢?况且这回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万一交涉办不好,难道又把房子来变卖了不成?啊,我们是准定要搬家的,我们是准定要搬家的,我也不想去交涉,徒去白丢面子!……”
  
  ——“说不定可以成功呢。前回监狱里的囚人唱歌,我们的主人不是写了一封信去,便把他们禁止了吗?”
  
  ——“唉,那回又不同。那回是奎涅司堡的市长希培尔(Hippel)先生的好意。这希培尔先生是我们教授在大学堂教过的学生呢。我们的邻居又不是他的弟子。”
  
  ——“邻家的太太人很好,她时常关心我们的主人,她见了我总要问我们主人的安否。我看,那太太倒好说话,等我去和她商量一下,你看可以不可以呢?”
  
  女仆的话解救了朗培的倒悬,他绝望了的眼光突然又闪起希望来。他接着说道:
  
  ——“唔,唔,不错,不错。这样的家庭外交原是该你们女流办的。你去试一试看罢,或许有希望也说不定。”朗培说了,稍微放开了他的愁眉,他开始吃起他的面包。
  
  六
  
  康德教授在朗培下楼去后,心里觉得舒畅了好些,他的愤窟向着白杨发泄了,同时他看见朗培有几分艰涩的神情,他也好象得到了几分报仇的快意。
  
  他照例喝了两杯淡茶,又吸了一管烟草,——他这烟草照例也只吸一管,不再多吸的。
  
  这烟草和淡茶的效力也尽足以从老人的脑中驱去残留未尽的睡眠,他坐在东窗下,埋头从事他讲义的编述了。……
  
  今天的讲义是地文地理(Physische
  
  Geographie),在讲中国的事情。他的书案上有马可波罗的旅行记,福禄特尔(Voltaire)的《哲学辞书》和他所译的一种元曲。另外还有些宣教师的旅行报告之类。
  
  他叙述到中国人的学术,叙述到孔子的“仁义”上来。
  
  “这‘仁’字怕就是我说的‘善良的意志’罢?这‘义’字怕就是我所说的‘内在的道德律’罢?中国怕是承认着‘实践理性的优越’的国家?”
  
  这些疑问被他犀利的直观唤醒了起来,但他苦于无充分的考据以作他的证明,他结局只是叹息道:
  
  ——“嗳,关于中国的事情,便据最近旅行家的报告,连半分也不曾知道。”
  
  这时候太阳已经照进窗来。康德停了他的笔述,站立起来走回寝室里去。他在这儿换了寝衣,脱了寝帽,另外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停不一会街上的人看见这位老教授把头偏在右边,埋着,从门前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争着说道:
  
  ——“七点钟了,七点钟了。康德教授上大学去了。”
  
  钟表停了的又从新上好,或迟或快了的都拨正了过来;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们看来就好象日月经天,比他们所有的钟表还要规整一样。
  
  七
  
  女仆和邻家主妇的交涉收到了意外的成功,邻家的人应允把白杨的树梢砍去。
  
  这个意外的成功究竟是什么人的功绩呢?是女仆的殷勤?还是邻人的宽大?这两者不消说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还不是全部。假如要公平地论功行赏时,我们不可忘记还有一位女性的功臣:那是一朵蔷薇,蔷薇,红的蔷薇!
  
  康德教授虽然到了六十三岁都还不曾结婚,但他对于女性的崇拜却不输于他精神上的师傅卢梭。他最爱他的母亲,不幸在十三岁的时候便早见背弃了。他到了现在六十多岁了,但他一谈起他的母亲来,他的眼中便要闪着眼泪。
  
  他在大学毕业以后,因为生活困难不能继续研究,曾做过八年的家庭教师。他最后一家的东家是劳吞堡(Rautenburg)的凯惹林克(Kaizerlingk)伯爵家里。他那时是三十岁,比他小五岁的伯爵夫人迦罗林·阿玛丽(Karoline
  
  Amalie)和他十分相投,在他初到的一年亲手替他画过肖像。他后来做了大学讲师的时候,每礼拜也还要到劳吞堡去一两次;在宴席上他是时常坐在伯爵夫人的旁边的。
  
  他年轻时候和克诺剥罗合(Fraulein Charlotte von Knobloch)姑娘写的信上,称她是“女性之花”(Eine Dame,die die
  
  Zierde ihres Geschlechts ist)。雅可布(Jacobim)夫人写给他的信上,从纸上送他一个“同情的接吻”(Ein Ku
  
  persimpatin)。
  
  康德这样尊崇女性,同时也受女性的十分尊崇,他是很有些中世纪的骑士之风的。加以他的谈锋很犀利,他的学识也很渊博,他很能博得女人的欢心;在不知道他的人,在社交场中遇着他,不会知道他是在哲学史中卷起了天大革命的一位哲学家。他年轻的时候,衣服很能入时。他对于烹调的技能尤其有深到的研究,希培尔曾经取笑过他,说他可以著一部《烹调艺术的批判》(Kritik
  
  der Kochkunst)呢。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在年轻时候并且也曾起过三次结婚的想头;不过他很踌蹰,在他还在踌蹰将来的家计时,他的对象已经为捷足者先得了。他是马具师的儿子,在他的批判书出世之前不为饥寒所迫以致早死已就是他的天幸了,结婚的生涯在他要算是一种禁果。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对于女性的崇拜是没有减杀。在三年以前,他还没有迁住公主街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在哲学路上散步,不幸竟跌了一跤。那时有两位不相识的妇人走来搀扶了他起来。他非常感激她们。他对于女性的礼仪在这时也不曾忘记。
  
  他手里正拿着一朵蔷薇花,他拿来献给那两位女人之中的年轻的一位。
  
  这朵蔷薇花!这朵蔷薇花!这便是把那一排白杨的树梢换来了的!
  
  得着哲人的蔷薇花的邻妇,至今还保存在她的首饰匣中——哲人窗外的白杨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头了。
  
  八
  
  十点钟的时候,康德由大学回来。刚走到门首,狂喜着的朗培跑去报告他说:
  
  ——“邻家的主人真好!邻家的主人真好!我们可以免得搬家了。啊,老教授!你真不知道使我担了多少心。在康达尔家里住着的时候,那雄鸡的事情你总还记得罢?啊,邻家的主人真好!他们把那白杨树的树颠砍了!”
  
  康德教授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在他的脸上也突然现出了一道惊喜的笑容,他匆匆上楼,走进他的书斋里去。
  
  南窗推开,有一片白光,随着熏风的吹送,当面流来,他不禁愣了一下。
  
  “啊,Lobenicht的塔!”
  
  对面的一排白杨在两点钟的时间内果然已经削平了。Lobenicht的寺院的塔尖,从削平了的树列后,远远现在太阳的白光里。
  
  “啊,Lobenicht的塔!”
  
  康德教授就好象遇着久别重逢的亲友一样,在他心里又这么叫了一声。他此时是撤去了构外的藩篱,他的精神如象水晶一样。
  
  一月以来的一个疑问到此解决了。
  
  Lobenicht寺的塔尖,竖着一个黄金的十字架——这是康德新建的批判哲学的象征:横的自然观和纵的道义感要构成一个新的金钥开发人天的哑谜。他每在凝集他的思想时,他的眼睛便要远远凝视着这个目标,他的思想便渐渐向着这个目标综合拢来。但自一月以来白杨树的过于畅茂的树梢,竟把那塔尖遮去了。
  
  “啊,Lobenicht的塔!”
  
  塔尖上的十字不断地放着白光,而他是征服了自然的外观,和Ding an sich①觌面了的一样。
  
  ①作者原注:本体。
  
  “啊,Lobenicht的塔!”
  
  撤去了内外藩篱的美,无关心的美,美的洪流超荡了时空的境界;康德教授敬虔地立在窗前,连他自己的身心都融化在白光里面了。
  
  《第三批判书》的受胎便在这个时候。
  
  1924年8月26日脱稿
  一个人坐在家里读书。我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澡堂里去了。
  
  夕阳斜照进来,满屋都是阳光;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吹着后园菩提树叶萧骚作响。
  
  ——“爱牟先生在家吗?”
  
  叫门的是一位中年的渔夫,他送了一张有黑框围着的明信片进来,报导着一位日本友人S君的死耗。我看了吃了一惊,怎么也不能恢复我心境的平静。我拿着明信片在手里,不住地便在房中蹀躞。满屋的阳光好象阴郁了好些,我的脑中也充满着S的记忆。
  
  我认得S是在1919年了。那时候我们移居到博多湾上,他和我们是邻舍。就因为有这个关系,彼此有些往来,但也没有什么深密的交际。
  
  他本是东京人,是工业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年纪有五十岁光景。他很孱弱,看来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贫血。年纪并不十分大,身体又那么弱,但他却已经有了七个儿女。为首的一对孪生女儿现在已经十五岁了。
  
  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充当三等技师,每月的收入在百圆以下。他在东京听说已经没有一位亲人了。他们一家九口就全靠着他的这点月薪过活。
  
  他的夫人是名古屋的人,名古屋在日本是产美人的地方,他的夫人也颇有中上的姿首。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故罢?他们的家计虽贫,而她和她的儿女的衣服却穿得很整齐,我的女人时常说她的家政不得法,儿女们平时连饭也不够吃,偏要打扮得来如象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一样。的确是这样,她对于她的儿女们实在是太姑息了。顶大的一对女儿,照年纪算来应该是入女子中学二年级的了,却连小学也还没有毕业。她们的面孔完全是一个模样,平时也穿着一样的衣裳,我到现在还把她们分别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是千代,哪一个是滨子呢。这对女儿大约就由于在家里的吃食不够的原故罢,身材都很瘦削,苍黄的肤色没有什么滋润。她们并且从小以来便染了一种偷窃的恶癖,村上的人背地里都在说闲话,连我的女人也不肯叫她们到家里来玩了。啊,她们这些代人受罪的羔羊!她们的母亲要打扮她们,虽然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是世间上谁个又不想有钱,谁个又不想有充裕的物质的享受呢?尽管在事实上是一贫如洗,妆饰一下外观,也怕是一种画饼充饥的办法罢?因为吃食不够,弄得她们手足有点不干净,这也怪不得她们。倒是我们在睁着眼睛,看着社会的罪恶把可怜的幼女逼成偷儿罢了。
  
  我们和S家的交谊,最初原只是泛泛的相识。但在四年前的夏天在我回了上海的时候,我们的大儿因为得了胃出血症,我的女人把次儿寄放在别人的家里,到病院去看护了十天。那时S有一个儿子也病了,S夫人怀着临月的孕也在病院里看护。S每天不能不去上工,S夫人每天中午要从病院回家一次煮些饭菜来留给她的儿女。饭是不十分够吃的。我们的大儿比S的孩子先好了,我的女人回家以后便常常多弄些饭菜给S的儿女们送去。迟了三天,S夫人也携着孩子退了院,但在退院后的第二天上,她便产了第六的一个男孩,我的女人不免又去帮助过她。自从有这件事情以后,S夫妇都很感谢我的女人,他门和我们便更加亲密了。
  
  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际。他和我也很少往来,偶尔在海岸上相遇的时候,他倒很爱直率地和我谈话。他谈话的时候爱在日本话中掺杂一些英语。他说他少年时分曾跟着一位英国人做过事,英国人很爱他——这件事他对我说过不仅一次。他又爱骂日本人,他开口便要说日本人怎样怎样地诡诈,怎样怎样地不可相交;他看我不好和他打话时,每每要用辩解的口气来说:“虽然我是日本人,但我总爱说同国人的坏话……Japanese
  
  is fox,fox!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是狐狸。狐狸!
  
  他身体不好,他的儿女又多,我们时常在替他担心。但他自己却好象怀着一种夸耀。他时常爱引用的一句话是:“儿童是天国中的最大者。”我偶尔口不应心地也称他是有“子宝”的人,他那对栗鼠眼睛总要燃烧着欢喜。但是他近来也好象渐渐觉悟了。
  
  5月27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是日本人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没了的一天。那一天他带着他的大女千代到我们家里来,送了我们一个熬咖啡的铝壶。一礼拜前第七的一个男孩出世,他是拿来回我们的贺礼的。我恭贺了他,说他的气色近来也很好。他不知道是感觉了什么,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嗳,要好才好,要好才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样呢?”他说着指着他的千代。唉,他从前的乐观已经变成一种凄凉的情味了——这便是他和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但我们别来才仅仅两三个礼拜,他那么觉悟了的人,怎么偏这样匆促地死去了呢?……
  
  我捧着S的死信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自己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里的。我想着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终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无亲无友无产无业的八口妻儿……,不禁泪潸潸地由衷哀悼起来。唉,他是觉悟得太迟,谢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镜子!我自己虽比他年轻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个儿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绝了缘的,我们拙于交际,没有一个可以寄托的友人,就有,也和我们一样贫困。我们无职无业飘流在这异邦;万一我也和S一样,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梦!”这虽然是极古老的常谈,但也是极新鲜的威胁,人生在世,究竟谁能保证得这一场短梦,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间内觉醒?谁能保证得自己的妻儿不倒在路途饿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么样?”
  
  S的这句惊人的警语不禁使我不寒而栗起来,我的眼泪流出眼眶了。……
  
  两个大的孩子先从外面跑回来了。
  
  ——“妈妈呢?”
  
  ——“妈妈在买小菜。”次儿争先着说出。
  
  不一会晓芙背着三儿,一手提着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篮走了回来。她把三儿放下,坐在后门的廊沿上对我说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罢。”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惊呼着站立起来。“真的吗?”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给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真是象假的一样呢。海军纪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还到我们家里来过吗?算上还不上三个礼拜!”
  
  她说着便走上房里来,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又说:
  
  ——“我是要去才行。他的夫人和儿女们不知道怎样了。……可怜还没有满月!……晚饭不能做了,孩子们都要留在家里的。”
  
  ——“你放心去罢,晚饭我会做。”
  
  晓芙诳着小孩子们,匆匆地便跑向S家里去了。
  
  S现在的住家,离我们有两里远的光景,听说是在田地里的,邻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把晚饭烧好,让孩子们吃了之后,又照拂着他们睡下去了。已经将近夜半,晓芙还不见回来,夜里的风很有些冷意,吹荡着我寂静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我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我刚写了这两节,好象还想再写些的时候,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
  
  ——“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都好象橡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
  
  ——“写了两节诗。”
  
  ——“你把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惨。我到S家里,打从厨房进去。我看见S夫人坐在厨房上边三铺席面的小房里面,简直就和稻草人一样,才生的乳娃儿睡在一边,六个孩子也同坐在一间小房里,谁也没有做声。前面的六铺席面的大房里面便睡着死人。死人听说是得了肺炎死的,因为看护月母,伤了风,竟转成了肺炎,睡了仅仅三天。S夫人产后得了产褥症,病了两个礼拜,她丈夫得病的时候,她算好起来了,她还没有满月,又轮到她来看护病人,听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觉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象夫了魂的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女儿,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部还没有毕业呢。”
  
  ——“S的尸首没有经理吗?”
  
  ——“我去不一晌,来了几位公司里的人,我也帮着收拾了一阵,所以弄到了现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声调在寥寂的夜气中分外响得凄凉,后园中的菩提树的萧骚,博多湾里的回澜的余响,也好象在哀悼这人生的悲惨。
  
  ——“嗳,世间上真有超过人力以上的事情!”我这样感叹了一声。
  
  我的女人也突然执着了我的两手,好象哀愿一般地说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样罢!”
  
  ——“啊,那样!我是怎么死得!我是怎么死得!我死了,孩子们怎么样呢?”
  
  无心之间和S同样的声调从我口中吐露了出来,我一意识起来,连自己的魂灵又一阵不寒而栗了。
  
  一个礼拜以后,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们家里来辞行。她的姐姐是才从东京来的,把S家的积欠还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家人,一同带到东京去。最小的一位婴儿听说已经约定了,抱给一位医学士。
  
  动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来。她说医学士的夫人带同一位奶妈也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S夫人还抱着她的婴儿哺了最后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着眼泪,送的人也都流着眼泪。
  
  1924年9月12日写于古汤温泉场
  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做诗文来卖稿。但他为稿费而做诗文,他的诗文总不能满意,做了又毁了。他最后没法只得写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执伦敦市长保护。市长到Bell家里来了,反对Chatterton的诗人生活,说他那首出名的诗有人在报纸上骂他是剽窃。市长替他写了一封信,介绍他到一家人家去当僮仆。诗人愤怒了,把他的诗稿全盘投在炉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汉写出的崇高的诗想哟!在火焰中把身体净化,随着我一同升天呀!”
  
  诗人叫着,把一切的诗稿焚毁了,服了鸦片自杀了。
  
  Bell的夫人Kitty,这是位贞淑的一儿一女的年少的母亲,她当时才二十二岁,她和诗人却隐隐生了恋爱。她看见Chatterton自杀了,她也坠楼身殉了。……
  
  松野的友人盛称这部悲剧的杰出,替他介绍了一个梗概。他为这内容所打动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写一篇悲剧,想把中国的诗人杜甫来做酒杯,浇他自己的块垒。他在一部杂书上看见杜甫是吃牛肉胀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穷困,总是好久没有米粮下锅,肠胃早在饥饿状态之下衰弱了的。偶尔邻人送了两斤牛肉来,他欢喜过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胀死了。他的医学常识很补助了他。他知道饥饿久了的肠胃,进食时只能渐渐摄用软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写这篇剧,但没有写剧的经验,他存心想读些名剧来做模范。
  
  他有这两种动机,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饭,特地走到市内图书馆里去了。他在图书馆里面找不出《Chatterton》来,只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这也是写的一位薄命诗人,最后是被人暗杀了的。他跑马观花地把这部诗剧读了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所凝视着的题材和这部诗剧的贵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现也不是这种华美的外观,他读了一遍虽然觉得是佳作,但总不能慰适地贴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观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脏催他回家吃晚饭了,他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当他走过一家大书店门首的时候,他又想进书店里去立读片时。书店里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他走上楼时,看见他喜欢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读书,他便招呼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走上楼去了。楼上四壁都是书橱,纵横还放着许多书架书摊。这儿真是一座迷宫!不必说各书的内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锁的宫殿,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样全能全智的人;就在这座迷宫里面,要想读遍各书的书名乃至辨别科目的分类的,也要费一番智力了。松野在这书店里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书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学书类。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饥饿》——《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调》——《大饥》……都是最新时代的文艺阵线上的战士所布出的八阵图,单看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他总要受两种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这些文艺的战士所投出的巨弹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涩的钱囊比这时再感着羞涩的时候没有。松野并没有什么嗜好,假使喜欢读书和喜欢买书也可以算是嗜好时,他就算有这两种了。他喜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供他购买。书籍是伟大的精神的产物,连书籍也成了商人所垄断的商品,这是社会上最伤心的现象了。书籍是伟大的饥饿的食粮,连书籍也没有钱来购买,这在知识欲开了闸的,如象松野一样的人,是最感痛苦没有的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如象游魂一样,飞到这本书的序文上去涉猎一两行,又飞到那本书的结尾上去拣读两三句。这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那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结局还是贫穷的力量大,帮着他把这些手都摆掉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翻阅了一些新书,最后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从书架上把它取了下来。那三十二开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装时,连外包里都是可以统进去的。他拿到手里先把最后的价钱看了,价钱还不贵,只要六角钱,但是他哪儿来这六角钱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里,左边是一枝铅笔和一个抄本,右边是两张一角钱的纸票。这两张纸票是他出门时他夫人给他的。一张是来回坐电车的车费,一张是怕他回家过迟,好吃两碗白水面聊当晚饭的面钱。他为节省这两角钱,来回没有坐电车,连面也没有吃。这两角钱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点欢喜,这在他是比坐电车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还要希望的。他只有这两角钱,哪能换得这一位薄命诗人呢?
  
  在平时遇着没钱买书的时候,他便厚着脸皮立读。但他今天发现了一件新的事实了。欧美的书,最新流行的装订是不加裁截。这种装订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书太行销了,连裁截的余暇也没有罢。但是及到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成了一种新式的残缺美了。这种流行也渐渐传到了东洋来,《Chatterton》这书便是没有加裁截的新装订,所以松野拿着这本书便想立读也不能办到了。
  
  “啊,狡猾的书贾!(他心里这样想)原来这样的一种时髦,是预防我们贫穷人来立读的呀!”
  
  他得了这个发现,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书本插回原处了。他又如象游魂一样飘飘忽忽走到了法文书栏旁边。他照着作家的名次,在V字汇找出一部de
  
  Vigny的剧作全集,价格更贵了,要一圆六角钱。他只把价钱翻来看了一下,就好象鸡雏啄着了一个石子一样,把书又依然放回原处去了。
  
  他飘飘忽忽要想下楼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过的书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到手里。这回有一种危险的观念羼进他的脑里来了。
  
  “诗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贤淑的妻室吗?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赃物,我们是可以夺取的。”
  
  他把书拿着,向左右看了一下,虽是没有人看见,但总觉得世界骤然变狭隘了的一样。他想把书揣进怀里,但他的心脏加速地跳起来了,脸上觉得发烧,他的手痉挛着只把书紧紧按在胸上,他拿着书又走到法文书籍栏前。这儿四顾没有人,他大胆地把书揣进怀了!跳,跳,跳,心脏愈见跳,他努力镇静着怀着赃物走下楼去,楼梯好象受着地震一样。楼下读着书的仕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惊,好象他的行为是被她看穿了。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在恐惧些什么呢?我在畏缩些什么呢?”
  
  他自己一面这样辩护着,匆匆走出店门,回顾身后没有人追来,他才落了一口气。
  
  “阿,但是,我这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怎么才做出这样下贱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义不是完全破产了吗?”
  
  他急于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宽阔了,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电车来了,他一跳便跳上车去,他这时候节省钱的意志消灭了,只要人许他坐电车,他就出五块钱也很情愿一样。他跳上了车,车里的人又太多了!他们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么能够羼入这个社会里?你衣襟里怀着的是什么?你眼睛为什么不敢正视人?你脸上为什么在发烧?你的心脏为什么在跳?……严烈的声音在他的心耳里吼着,他在电车里坐得不能安稳,但他自己又辩护着说: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头来,在电车中环顾。但是别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轻蔑他的一样,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责骂他的一样,他的一切的动作都不自然,连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环也失掉了规制了。他在车里忍耐不住,刚好坐了一区又跳下车来。他拣着侧巷走去,拣着贫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狭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过分占领了宽大的空间。他只是想把身子缩小,地上有眼时,他或者可以钻进去了。
  
  ——“松野君!松野君!”
  
  他从海岸上从F医科大学后门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门内叫他。他吃惊地把头抬起来,才看见他的朋友中国留学生的M。
  
  ——“M君,许久不见了。你今晚怎出学校得这样迟?是什么时候了?”
  
  ——“刚才打了六点钟。我因为在耗子身上找寻Weil氏病的Spirochaeta①,所以稍微搅迟了。你近来寻着职业没有?”
  
  ①作者原注:螺旋体菌。这种韦尔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国也有。往年认为因被鼠咬而受传染,近年已被证明被狗咬也能受传染。
  
  ——“还是赋闲着在。我到图书馆里去来。”
  
  ——“在从事什么著作吗?”
  
  ——“唉,我想写一个剧本,想把你们中国的诗人杜甫吃牛肉胀死了的事情来做题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胀死的吗?”
  
  ——“我是在一部杂书上看来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②罢?”
  
  ②作者原注:腐肉中毒。
  
  ——“我的解释不是这样,我以为杜甫的肠胃是在饥饿状态之下,他饿得快要死了,突然有人送他几斤牛肉,他饱吃了一场,一定是肠穿孔的缘故死了的。”
  
  ——“哈哈,不错。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③”
  
  ③作者原注:饥饿状态下的肠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虽是胀死了的,实在是饿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这里有什么Thema①吗?”
  
  ①作者原注:问题。
  
  ——“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便是你们中国的社会为什么要把那么一位伟大的诗人饿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会要饿死你一样啦!”
  
  ——“笑话,笑话。”
  
  在黄昏之中两人一面走着,一面畅谈,这个意外的邂逅暂时把松野的苦难救了。但他们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向松野说道:
  
  ——“请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来看你的小孩子们。”
  
  M这句通常的客套话,又在松野心中唤起一个难题来了。他怀着偷来的书回家去怎好对他夫人说话呢?假如直承是偷来的,他的妻素来是尊敬他的人,岂不是因为这一次失着,连她也要和自己一样陷入不可名状的苦境里吗?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是再不肯做亏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家贫,她是从不肯拖欠,想方设计把每月每日的生活总要弥缝下去。她现在和他问过着贫苦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怨言,把她全部的青春为他抛弃了,正因为爱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呢?偷盗!偷盗!扒手!这是怎样深沉的堕落哟!这好对他的女人直陈吗?这不使她失望?这不等于宣布她的死刑?这不是他们十几年来的家庭生活的一个大破绽吗、堕落!堕落!堕落!我怎么这样轻易地便犯了这样不可救药的罪恶呢?他想把他怀中的赃物抛去,但是抛去了,罪恶便消去了吗?他又想假如不向他的妻直陈时,他自结婚以来对于他的夫人不曾欺骗过一次,他们的家计虽然贫,但他们的生活还能维持着清贫的幸福的,正因为他们夫妇之间彼此全无秘密,两人是互相信赖,彻底信赖的原故。偷了人还不得不欺骗自己的妻子,这连环不解的罪恶的孳乳哟!它的代价又是多么高贵的呢!“啊,六角钱便出卖了自己的人格,更出卖了自己的家庭!我这是怎么弄起的呢?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
  
  他反复筹思着,但他对于他自己的行为又辩护起来。他相信他的夫人定会不能了解他,他决计不向她说出真话。他连骗他夫人的话都想好了,便是说《Chatterton》这本书是中国留学生的M送他的。——不错,只有这样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会破,我的这回小小的欺诳也是情有可原。欺诳不有时是必要的吗?得了肺结核的人医生要欺诳他,孩儿问他从何处生出来的时候母亲要欺诳他,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错,天下的事情有经必有权,我这回才算体验着了。
  
  他得着骗他夫人的口实了,便大胆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离F医科大学的后门并不很远,是在堆垃圾的旁边的一家平屋。他家里除灶房而外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四席半,一间六席。在这两间房子里住着他的一家人,夫妇两人和四个男孩子。为首的一个孩子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得的,已经十一岁了。以下是两岁递减的等差级数。算他认识的医学士颇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的节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里时,他的妻子们正在厨陪里吃饭。该子们见了他回来,都各各欢呼着把饭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着涔出了眼泪来。他夫人问他吃面没有,他答说没有吃。他夫人说没菜,要替他煮两个鸡蛋。他推却着不要,从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来。
  
  ——“你这是哪儿来的书呢?”他的夫人接着问他,他到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骗她的话来,只得嗫嚅着说:
  
  ——“从书店里拿来的。”
  
  ——“你是贳的账吗?”
  
  ——“不是。”
  
  ——“是借钱买的吗?”
  
  ——“不是。”
  
  ——“啊!(他的妻惊愕着把眼睛睁起了)你是做了万引来的吗?”
  
  ——“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把书给我看罢……只管六角钱!总共只管六角钱,再穷也并不是买不起,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呢!万一穿破了怎么见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这怎么偿还得清?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只有做第一次顶难,你把这顶难的一次做出了!……”
  
  松野被他女人这样抢白着,他弄得一点也不敢作声。他女人的发作,他是早在意料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这样不隐晦地抢白他,他渐渐感觉着一种忿怒了。但是他不是想在他孩子们面前文过,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爱了亏损,而是怕他的孩子们受了不良的暗示。“我纵使成了十恶不善的坏人,我不愿我的儿子们也跟着我学坏!”他心里这样想着,听见他女人又重重叠叠他说出“万引”来。他禁不住恨声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誉的事情也损不到你的体面!”
  
  他的夫人不再开口了。他把书夺回了去。连饭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间的一张矮桌旁边跌坐起来,翻开《Chtterton》的头一篇阅读。一种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就好象暴风雨要来时的阴霾一样,压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对于她的恨意也逐渐增殖起来: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这革命的行为岂是你所能了解的吗?哼!哼!六角钱不多!我每回买书要向你要钱的时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钱一本的旧杂志,有哪一次你不向我诉一番苦,背一番家计的预算呢?我是够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堕落,也是你使我堕落了的。你现在要在我头上来作践了!……”
  
  ①作者原注:家庭的。
  
  他这样对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脑袋中弥漫着烟雾,他读的书连一个字也不曾入眼!
  
  “陶渊明衔着邻人的饭回家去养他的孙子,这不也是一种扒手行为吗?但是我们谁个能够说他不好,能够说他是偷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来。
  
  ①作者原注:外来的。
  
  “我到底是蠢,为什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偶尔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象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
  
  他忏悔着想去向他的夫人赔罪,想个善后的方法,但他的脑中总还有几分梗塞,不好容易放下势子去向他夫人赔礼。开张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狱的魔口一样,每个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现出重重叠叠的“万引——万引——万引”的字样。他把这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这样萦回思索的时候,他的夫人在厨房里始终没有作声,孩子们也好象直觉着一种家难临头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萝菔、麦饭。
  
  他夫人最后走到他面前来,反转先向他赔了一礼,说她刚才的话过分了,望他不要介意。她把手上的一个戒指脱下来向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好过些。”
  
  松野听着他女人这一席话,他眼泪涌出来了,他昏蒙的脑筋顿时清醒了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救济法,他自己惊怪他不知道怎么总也不会想出。他这时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了。他把书拿到手里,立刻站起身来。戒指他没有受。他说:书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去放还原处。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这本书是一样,他要自出心裁来画他的杜甫,把他自己的心血来苏生这位死人,他决不愿仰仗de
  
  Vigny的一丝半毫的辅助。他的杜甫已经在他心中复活着了,杜甫感着肉体上的饥饿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饥饿贪读书籍一样,杜甫被牛肉胀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样,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电车一直坐到书店门口,店里已经是灯光煌煌的了。他的书并不藏在衣襟里,只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楼去仍把原书放在原有的书架上。他这件事情就好象大海里起了一个水泡一样,散后便永无痕迹了。
  
  他的身子真轻巧,他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忌惮也没有,他和燕子一样飞下楼来。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看见东方的天上一颗清白的大星在向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叶罗提之墓

郭沫若 Guo MoRuo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扫墓的时候。
  
  叶罗提的母亲和嫂嫂们因为脚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岖上行步是很艰难的。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软的掌中。
  
  ——“嫂嫂,你当心些呀。”
  
  ——“多谢你呀,弟弟。”
  
  (啊,崎岖的山路可惜还嫌少了呀!)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感谢上帝呀,嫂嫂已经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象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湿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时候,他故意要表示谦逊,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争执。
  
  叶罗提读了不少的小说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闲谈的时候,嫂嫂要叫他说书。
  
  他起初说些《伊索寓言》,说些《天方夜谭》,渐渐地渐渐他说到《茄茵小传》,说到《茶花女遗事》,说到《撒喀逊劫后英雄略》了。
  
  说到爱情浓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针线的时候,他又看见嫂嫂的顶针。
  
  ——“嫂嫂,你的顶针真是发亮呢。”
  
  ——“我当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许多了。”
  
  ——“嫂嫂,你肯把这个顶针给我吗?”
  
  ——“你真痴,男子家要顶针来做什么呢?”
  
  ——“你给我罢,嫂嫂。”
  
  嫂嫂瞪着眼睛看他,看了一会又把头埋下去了:
  
  ——“好,我便给你。但你要还我一个新的。”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子的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呀!”
  
  “我不知道怎样,总想喊你的名字。”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我希望这回的小孩子能够象你呢。”
  
  ——“怎么会象得起来呢?”
  
  ——“古人说:心里想着什么,生的孩子便要象什么的。”
  
  ——“真个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总爱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么总不爱说话呢?你要走了,你还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时候,我只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么?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两人沉默着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吗?”
  
  ——“不能不走了。”
  
  ——“怎么呢?”
  
  ——“考期已经近了。”
  
  ——“啊,还要进什么大学呢?”
  
  ——“不是愿意进,是受着逼迫呀!”
  
  ——“受着什么人逼迫?”
  
  ——“世间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着我,我自己也在逼迫着我,我好象遭了饥荒的一样。”
  
  ——“你去了也好,不过……唉,我们……怕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两人又沉默着了。
  
  嫂嫂象要想说什么话,但又停止着没有说出口来。
  
  ——“你想要说什么?怎么想说又不说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红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着他的有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叶罗提被猛烈的呛喀喀醒转来的时候,顶针已经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的临时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护妇把手伸去替他省脉,意识昏迷的他却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看护妇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温表在他的右胁窝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一座小小的亭子间,若用数量表示时,不过有两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两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两扇。
  
  爱牟便在这两窗之间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红的油漆已经翻成赭黄色了,四边都是小刀戳出的伤痕。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初从海外回国时向友人借来的。
  
  这样一座亭子间里除去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余的空隙已经没有了。
  
  南壁的东半是一扇门,西半和西壁夹成的一隅,从楼板一直高齐屋顶,堆积着一大堆西书。
  
  东北角上卷放着一卷被条。
  
  这小小的一座亭子间便是爱牟的书斋兼寝室了。
  
  爱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们怪他,他说因为在日本住惯了,所以回国来也觉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实他是没有钱买床。
  
  四围的白壁上没有丝毫的装饰,只有两处的玻璃窗旁边有前人用旧了的白纱窗帷,是揭开着的。
  
  爱牟面着北窗,坐在一只与方桌同年的赭黄色的板凳上。
  
  他在译读爱尔兰文人Synge的戏曲集,他的脑子里充满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哔叽的学生装,随处都已现出有几分翻黑的铜绿色,镀金的铜扣上交叉着两枝樱花,上面有一个“大”字。这显然是日本的国立大学的制服了。
  
  他一个人兀兀地坐着,脚下夹着一个土缸做的火钵——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两手伸在膝间,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间歇大概有二分钟的光景。
  
  他读倦了。头脑渐渐隐痛起来——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了。
  
  他顺手把西窗推开,对面邻家的亭子间便现在眼前,相对称的窗眼恰好正对。两窗的距离不过六七尺的光景,中间隔着一道与窗眼下缘等高的尺余宽的粉墙。
  
  突然间一种小说般的结构羼进了他隐痛着的脑里来了。
  
  ——假使那边刚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说要她年轻,要她貌美,要她不曾爱过人。更假使这边也住着一个同样的青年。
  
  ——他们两人对门居住着,心识久了,不知不觉之间便生出爱情来了。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幻想到这里时,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举起来,伸到窗外去测量窗口和粉墙的距离。板凳太短了,达不到粉墙头,大约还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补救的。大胆一点的人不是一脚便可踏上墙头去吗?那时候的人是最胆大不过的。
  
  ——亭子间中的Romeo Juliet……
  
  这以下的结果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但因为脑子痛,他没有再想下去了。
  
  爱牟回过头来,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篱隔成了两个世界。
  
  竹篱的那边是两家很精巧的华美的洋房。篱畔的落叶树和长青树,都悠然自得地显着入画的奇姿。平坦的淡黄的草园,修饰的浅黑的园径,就好象一幅很贵重的兽毯一样敷陈在洋房的下面。
  
  红的砖,绿的窗榻,白的栏杆,淡黄的瓦……
  
  ——哎,毕竟是西洋人晓得享福一些,那壁炉的烟囱头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烟哟!
  
  竹篱的这边是一片空地,瓦砾纵横的,有几座荒坟耸立在那儿。坟上的茅草已经翻黄了。
  
  空地的正中处有三个工人在那里平墓。
  
  爱牟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三位平墓的工人上来了。
  
  他的头脑依然在隐痛,他便决心走下楼去,想去看看他们。
  
  他下楼来了,亭子间下的等大的厨房中,他的夫人在灶旁剥胡桃,两个大的孩子站在旁边,背后一只旧藤椅上立着个两岁光景的幼儿,时而吐出不平的呼叫。
  
  他走进厨房里去了。
  
  ——“在剥胡桃吗?做什么用?”
  
  ——“今天不吃饭,中午吃年糕呢。”
  
  ——“好极,好极。”
  
  他说着把幼儿抱在手里了;在他走出厨房门的时候,又回头去问他的夫人:
  
  ——“祝君(寄居在楼下的爱牟的友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吃年糕怕不能等他了。”
  
  ——“不等也不要紧,他在外边一定会吃了饭才回来的。”
  
  他说着又把后门打开走向空地里去了。
  
  是昏蒙欲雪的天气,四处的洋房都寂立在微带黄色的空气中,吐出的散漫的煤烟就好象要和露天立着的工人们口中的呼气比赛的光景。
  
  三个工人冷飕飕地在墓上工作。三个只用着一把鹤嘴锄,两个人轮流剥去墓上的砖衣,一个人时而下坑去抛出剥落的砖屑。
  
  墓是双棺的,外面的土衣早已挖去了,周围成了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坑。土衣下的一层石灰衣也只剩得一些痕蒂了。单是这石灰衣的厚度也怕有两尺的光景。露出的砖椁还是五层的砖块砌成。这当然是有钱人的古墓了。
  
  砖椁的前面是已经开发了,露出两个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髅的额骨下的两个眼窝。
  
  棺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啊,这儿也是一对Romeo与Juliet!
  
  爱牟抱着幼儿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锋锐的鹤嘴锄,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砖衣,他心里禁不住这样叹息起来:
  
  ——这当然是有钱,而且是有儿女者的坟墓了。这至多怕也不过两百年,或者连一百年也还不到罢?
  
  ——他们在百岁之前,想来也一定是享过幸福的人,他们即使不必便是由恋爱而结婚,但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当的爱情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呢?爱情呢?儿女们呢?……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我到堡垒里去一看,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国人究竟要比中国人高明,他们在匆促之间竟有这样完整的战备!我在堡垒里面不禁惊叹了起来。
  
  堡垒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处横嵌了几个木框作为炮眼,垒下是将及一人深的濠沟,垒上有竹篷盖就的屋顶。这比我在浏河,在悬脚岭等地所看见过的战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这时候起了一个好奇心来,我想走进上海城里去,看看苏浙联军驱逐张允明的战迹。
  
  前几天他门正在开火的时候,枪炮的声音在环龙路也可以听见,那时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热闹,但终竟因为家小的羁绊,不敢出去冒险。万一一个流弹打来把我打死了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但是,我现在还怕什么呢?我反正是没有家庭乐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向中国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国市街实在并没有什么险阻;只消走几步路。走过一条横街。
  
  世间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迹的存在的吗?这样的人我请他到这儿交界的地方来,他立地便可以看见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走几步横街便可以退返几个世纪!朋友!这不是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吗?长房虽有缩地之方,但我们的脚步比光的速度还快。
  
  上海县城早是拆毁了的,租界和县城也并没有什么栅栏,我们怎么晓得会是走出了租界?怎么晓得会是走进了县城呢?
  
  你们走罢!抬着头能看得见一些杂乱的旧式房屋的垃圾堆,埋着头能看得见一些崎岖不平的街路的时候,你们便进了城,便走进了“中国地界”,便退返了好几个世纪了。
  
  啊,我们中国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着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总没有采仿的时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浅薄的物质文明!
  
  我只是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我不知道又转了多少弯,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还热闹,有些地方连租界内最繁华的四马路也怕还赶不上呢!沿街都摆着地摊,有的竟摆到街心来,几乎连人走的空隙都没有了。老太婆们穿着臃肿的小棉鞋,一颠一簸地在崎岖不平的泞泥的路上走着。
  
  ——前几天开火的时候,听说这儿罢了几天市;城里的人大都搬到租界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办年货,明天便是除夕了,这何曾是经过什么战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时候,觉得中国的天下是太平无事的,但到“中国地界”上来,更好,更好,我们中国更还是羲农盛世!
  
  ——时常打打仗,凑凑热闹,怕也还好罢?中国人反正一时还打死不完。
  
  我只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庙宇前面了。
  
  庙门是朱红漆漆的,画着一对对的彩色的神茶玉垒。正中的门媚上还倒站着一对飞金的狮子,门前陈列着许多卖食物的小摊,几张黝黑的帐篷把门媚上面的扁额遮住了。
  
  ——这是什么庙宇呢?城里有这么大的庙宇想来定是城隍庙了。
  
  县里的城隍庙我是早就想来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后后住了将近两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庙,却至今还不曾来过。
  
  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城隍庙来瞻仰呢?在没有听到我说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会笑我罢?朋友们哟,我要到城隍庙来并不是要来进香,也并不是要来看进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庙来,是因为想来看这儿的一座古式的建筑。
  
  前几年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报上看见过一位日本画家介绍过一次“湖心亭”。他画了一个素描,在一个池子中间涌出一座飞甍跃瓴的楼阁。他说这个“湖心亭”在上海县城隍庙的后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筑物,礼失而求诸野,他们日本人中都有这样热心的画家不远千里地肯来探访的“湖心亭”,难道我们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国人竟没有来凭吊一凭吊的兴趣吗?请自傀始!请自傀始!我存了这个心,想去凭吊“湖心亭”已经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满两年,我却还不曾来过一次。人纵横是这样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所可追求的却又把它闲却了。心里以为它总不会飞掉,但是时间倒把我们飞掉了!住在日本的时候想凭吊“湖心亭”,回到上海来又想去游那马溪,这样便是我们所说的人生!
  
  我走到朱红漆的庙门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庙了,便不禁欣喜起来——踏破芒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总可以和“湖心亭”见面了。
  
  我从左手的侧门走进去。前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中庭,也是些卖食物的小摊贩拥挤着。我走到二门的阶上的时候,中门上横挂着一道算盘——唔,这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这怕是我们中国人的“算盘主义”的表现罢!门上的一副对联是:
  
  你的打算非凡,进一位退一位,谁料全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得,有几件记几件,后来结帐总无差。
  
  照这样对联的意思看来,也一定是城隍庙了。城隍老爷在夸他的算盘精明。
  
  我走进二门去,劈头看见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乱堆着一片砖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坏了,只剩着孤单单的四个鳌头。杂乱的砖瓦中倒着一个红方的额子,写着一个“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的罢?其余的三字已经不见了。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最初从我心中涌出的一个疑问,以为怕是这回战事的成绩。我想着怕是一个炮弹打来把城隍老爷的脑袋子打中了,就和浏河的东岳庙,悬脚岭的关帝庙一样。但我这个断案立刻便动摇起来,我看见正殿的门媚是新补上去的,虽然草率,但总算补好了。中国人的收拾能力决不会有这样快的!战事的结束不是才三五天吗?
  
  我又走进大殿去了。很庞大的梁柱与很高耸的屋顶,想见当年建筑时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镶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起过火灾吗?我心里怀疑着,走去问神案前的一位卖香烛的人。
  
  他说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来是这样!从七月半到年底已经快要半年了,神龛依然还是那样比贫民窟还要简陋的一个薄板匣子!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本色呀。你就给他们幸福,他是虔诚地敬礼你;但你受着了艰难,他却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里的城隍老爷哟,你怕也在叹息世态的炎凉了罢?
  
  我心里正在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走来买香烛来了。一束香,一对烛。
  
  ——“这要几钿呵①?”男的发问。
  
  ①作者原注:上海话:“这要多少钱?”
  
  ——“十二个铜板。”卖香烛的回答。
  
  ——“那要十二个铜板呵!”女的叱咤着,回头向男的说:“把九个铜板好了。”
  
  男的照数把钱给卖香烛的人。两夫妇拿着香烛转身便走起本。
  
  ——“啊,不够,不够。还要一个铜板!”卖香烛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头投了一个铜板在香烛摊上,铜板打落到地下去了,卖香烛的弓着背去拣了起来,毫无些儿愠色。
  
  ——唔,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们都是在积阴功的人,卖香烛的也是,买香烛的也是。但是哟,城隍老爷!你的算盘虽然精明,怕总没有这些人打算的高妙罢?
  
  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鸡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庙门来了,中门后面有一道扁额,明明是写着上海县城隍庙这几个字。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黄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交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们取暖的。这是莫大的阴功!莫大的阴功!
  
  我待要走出侧门的时候,却又把脚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炉上烤起火来。靠壁的四位站像,想来一定是明代的遗物,他们的面孔和衣装被好几百年的油烟熏得来比香炉旁边站着的叫化子们还要乌黑了。
  
  叫化子们和我很不见外,他们没有伸手向我要钱,也没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庙里走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进香的老爷太太们也总是十分注视着我。我恐怕他们是把我当成掱手了罢?
  
  手烤暖了,我向侧门走去,原来这儿又才别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场,卖梳篦的,卖骨董的,卖香烛的,卖花果的,照相的,画相的,小小的铺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罗汉的讨钱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个世界!商店里面又夹着一些星宿堂,许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庙。照这形势看来,这片商场在从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时开过牡丹花的地方,现刻是坐着叫化子的,这是多么可以嘉奖的废物利用的精神哟!
  
  转了不两个弯,看见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经近在这儿。我也不再着忙了,“湖心亭”总是飞不掉的。两个老西洋妇人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很感着些滑稽气味的面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着她们走。从许真君堂背后走去,过了一道桥,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门前。两位西洋妇人走进店去,我也跟着走进店去。
  
  一只釉彩的鼻烟壶,拿在她们手里了。壶的磁质是很粗糙的,浮出许多红绿的人物出来,在我看来实在是俗不堪耐。我想这个壶子至贵怕不过五毛钱罢?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妇人用英国话问起来。
  
  ①作者原注:“多少钱?”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苏州人面孔的店员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五个指头。
  
  ②作者原注:“五元。”
  
  两个西洋妇人把头偏了几下,把嘴撇了几下,噼哩噼哩的商量了好一会,发了好几次太贵了,太贵了的感叹。但那个鼻烟壶的精神已经把她们的灵魂迷恋着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着鼻烟壶的一位妇人把两手的食指架成一个十字,拿到嘴边亲了一下,一面说着,一面向前分开——我却不晓得她这是什么符号,是含着诅咒的意思的吗?
  
  ①作者原注:“你说的可真实?”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②店员接接连连说。
  
  ②作者原注:“是的,我说的真实,我说的真实。”
  
  西洋妇人这时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一张五圆的钞票来把鼻烟壶买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个没大的惊异!我惊异的是什么呢?我惊异的并不是我们的那位同胞,五块钱便卖了一个良心,卖了许多“truth”③我所惊异的是这位店员卖了一次良心,卖了许多真实,竟连神色也不变,眉毛也不颤动一根!我看他拿着五块钱走进他的帐房里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几乎看得要穿进骨子里去了,但他的脸上,竟连一些喜色也没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惯卖真实的同胞!
  
  ③作者原注:“真实”。
  
  我也从店里退出来了,插向一个窄街里去的时候,我看见别一家骨董店里也有同样的一个鼻烟壶。我便大胆地走进店去,叫店员拿出来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制”四字。这当然是民国以来的“乾隆”了。我问要多少钱,店员也答应要五块。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让一让”的时候,他说“好,卖给你。”弄得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怎么你要卖给我?”
  
  ——“依不是讲‘两只洋’吗?”
  
  ——“哈哈,我是叫你把价钱‘让一让’呀!”
  
  店员白着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钉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个秘密,至少那两位西洋妇人是上了三块钱的大当。
  
  湖心亭终竟到了!
  
  果然有一个湖,湖水是混浊得无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摊,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鳌头的亭子——这二十八个的数目有几个缺了,是我想象出来的。亭子的结构是一列三间的二层建筑,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个较低的八角圆亭。各层的屋顶在屋角上都有险峻的鳌头,倒画着抛物线形的无穷曲线向空中飞跃。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个鳌头,左右圆角亭各有八个鳌头。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个补阁,也各飞着一个险峻的鳌头——但这几个已经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层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纸窗,窗外更有凭栏。上层的下半是花栏,上半是玻璃窗,(这玻璃窗怕是后来安上去的罢?)亭的后部上下两层各添出一部分长方形的寻常建筑,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后来添补上去的。啊,你这佛头的烂污,续貂的狗尾哟!惯会杀风景的中国人,惯会利用废物的中国人,已经把亭子变成了茶楼了。原亭的面积容不下多少参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两层又添出了这两台奇丑的新构——虽然说是新构,但照颜色上看来已经和原亭一样朽废了,做出这种杀风景的事业的,当然不能由现代的上海人负责。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桥通到湖岸。我从西侧的曲桥走去,桥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曲折处坐着一个叫化子,有的立着便向湖里撒尿,有的坐在桥栏上便扯起污来。好一个宏大的露天便所——这也是一种实用主义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还有一个临湖的月台,边上有石栏杆屏范。一个茶房正在月台上洗桌子,当然是准备着过新年的了。
  
  门的东首是一个小便坑,临着这小便坑上面的补阁里就是烧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从窗缝里逃出来,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横石基上已经凝成了长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里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着东首五折的曲桥流上湖边消灭了。
  
  ——哎,颓废了的中国,堕落了的中国人,这儿不就是你的一张写照吗?古人鸿大的基业,美好的结构,被今人沦化成为混浊之场。这儿汹涌着的无限的罪恶,无限的病毒,无限的奇丑,无限的耻辱哟!
  
  美好过的我们古人!你们的成绩虽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丑劣的秽障之中,但你们的精神不是通过了那千重万层的秽障来和我接触了吗?我想这他水里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满着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场一定是修整的林树。在那时一定有清脆的好鸟时常飞到林间歌吟,一定有悠然的游鱼在清可鉴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开的时候,满池都浮泛清香。那时或许会有如高青丘一类的诗人在那亭榭间赋诗饮酒。啊,那种消逝了的美好哟!丑恶的榴弹,一个个打碎我们的神经,我们后人已经成了混坑中的粪酱了!
  
  ——哎,要解救中国,要解救中国人,除非有一次彻底的兵火!不把一切丑恶的垃圾烧尽,圆了寂的凤凰不能再生!
  
  大约是饿过了火的关系罢?在城隍庙里演了几场喜剧,发了一阵牢骚之后,我又在乱杂的市街中走着了。我肚里并不甚饥饿了,脑子愈见清醒起来,我是为什么出来的,我为什么这样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识也渐渐地明了起来了。
  
  ——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的呢?我真不该和她那样地口角!她成为了那样的洁癖,至少我是要负一半责任的人。她和我结婚后七八年,受尽了彼此两国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耻辱,而我又是一个穷小子,我在物质上又何曾给过她一些儿的满足呢?她生了三个儿子了,每回几乎都是自己收生。她这七八年来,单是愁儿子们的衣食,不已就够使她成为“歇斯底里”了吗?她现在已经怀着快要临盆的身子,我从海外把她带了回来,她一句中国话也不懂(我们又没有多的钱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还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烧火煮饭,洗衣裳,抹地板吗?她牙痛,脑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样的烦杂事情总要赖她料理……啊,我这个把她的爱情滥用的男子哟!我怎么还配乎骂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为我和儿子们牺牲得已经够了,我究竟有什么权利能够要求她为她百不相干的人再来牺牲呢?啊,你这个无情的伪善者!你不过怕伤你慈惠的假面子罢了!你不过放不下架子去替别人当差罢了!……
  
  我沿路只是这样谴责着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还有点残余未尽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终在乱杂的垃圾堆中走着,就好象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实在打不出方向了。
  
  时候怕已经是三点钟了罢?我自从八点钟从家里窜走出来,一直脚步不停地走到现在,我所走过的路延成直线时怕已有七八十里了罢?脚都走痛了。孩子们不知道在怎样的惊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样的担心呢!我是应该回去,我是应该回去的!
  
  在城里面,走不出一个头脑来,心里反有些焦急起来。我走了好一阵,走到美术专门学校的近旁来了。在一个转角处看着一位某君坐在黄包车上从对面跑来。某君是美专的教习,他和我是比较相熟的。他在车上看见了我,凝视了我一眼,他急忙把头掉开了。他大约是看见我秃着头,穿着一件破外套,拖着一双穿脏了的中国布鞋,他便以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向他借钱罢?啊,假使果真是这样时,某君哟!请你恕我说几句不客气的话!愚小子虽然贫穷,但是骨头还穷得很硬。我求人也还求不到你名下来,你请放心罢!但是我还要告罪在先,我这回饶你是初犯,暂且不写出你的真名。你以后如再有这样的态度对人时,我就不再客气了。你纵不能随着我留芳百世,也要随着我遗臭——至少,半天!
  
  从美专门口一直走过去,已经走上徐家汇路了。我是已经走进了租界。在各处的街口上又看见了好几处的战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见是同样结构。沿着徐家汇路的南侧是一条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国地界”,河岸上有许多落叶树,树干间都盘络着电网了。各处的大桥,大抵拆毁了。西洋人为防止溃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借余力地防备着的。但我很有些怀疑,我不知道这一项整顿战略的经费究竟从何处来。我怕还是中国老百姓背时,停不两天又要流起血汗来赔偿了罢?
  
  徐家汇路很长,我走了好一阵,才走到了贝勒路口。这条路我是晓得的,我想从这儿插走回去,但总还有几分不许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向着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环龙路上已经住了两个月,但还不晓得金神父路这个路名,我不知道已经离开我的寓所多远了。肚子又饿了起来,这回更有些难得招架了。
  
  回去罢!回去罢!迟疑着做什么?不能说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口角,从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们在想念你呢!她的脑筋不是在痛,清早连饭都没有吃吗?午饭不知道他们吃了没有?假使她随后睡着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见我没有回去,赌气没有煮饭时,那不是把他们苦了吗?啊,回去,回去!夜饭不能再使他们落空了!晚上是要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步的,他们一天到晚陷在楼上,不真个如象坐囚牢一样吗?……东京的报上说开年以来仅仅半个月,因为风邪流行的原故,已经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结核,便单是传染性的伤风已就够人担心了。啊,她今早头痛,不该是已经受了传染吧?我是无论如何应该回去的了。
  
  好象在辩护,又好象在督责,我的脚已从徐家汇路折向金神父路来。黄昏已经在街上蔓延了,冷气逐渐地侵入。因为是朝北的原故,凛冽的朔风不容情地当面向着我的头上打来,我的脑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样,我把破外套脱来顶在头上走,走不多时,又觉得大腿冻得有些麻木了。啊,顾得上便顾不得下。跑罢!大腿仁兄啊!跑罢!
  
  啊,奇怪,原来这金神父路就是我时常从家里出来买什物的地方。因为我时常走的是环龙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终不曾知道这条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环龙路口,气喘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实说罢,我实在有些忸怩起来了。回去总有几分不好见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从霞飞路再打一个转折才回家去,但是市街上的电灯已渐次发亮了。
  
  脚已走痛了,肚饿得难耐,风又冷,天已黑了下来,哎,还闹什么闲气呢?今天又白送了一天!
  
  终竟免不了有几分忸怩地走进了四十四号的弄巷里了。想走前门进去,但客堂里住着有祝君的那一家人。清早口角的时候虽然用的是日本话,他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着那么粗暴的声音,看着孩子们不去和他们亲近,他们总可以直觉得几分了罢?前门不好进去,只得转走后门。走到后门的时候,隔着窗看见她在厨下煮饭。唔,她是安然无恙的。后门紧紧地反锁着,立在外面想打门总不好意思打门。
  
  停下一会,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从楼上跑下来了。他们都走到他们母亲的身旁,围着在那儿谈笑。
  
  瓦斯的光在铁炉上悠悠的燃着,白蒙蒙的蒸汽渐渐蒙蔽了玻璃。
  
  ——啊,他们今天至少是没有什么意外……他们没有我,也是可以平安地过活的。……我今天晚上?……唉,我今天晚上?……还是往县城隍庙里去,去烤香炉去吧!……
  
  1925年2月1日
  ——十月十九日
  
  昨夜动身回熊川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钟了。
  
  山路上走着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的态度是很悠闲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凑的。他们的家室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也在渴慕着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样。我虽然飘泊在这异乡,但我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样吐出无尽藏的黑气来,渐渐地渐渐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绝迹,随着我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渐次都出齐了。右岸山头的那颗鲜红的火星,时而被山影遮去,时而又显现出来。
  
  王良星低低现在前面的山巅,北斗星只现了一只斗柄。
  
  隔岸人家的灯火是多么愉快的哟!它在照着和平的家庭准备着结合和平的清梦。
  
  一团黑影向我面前移动来了。那是什么?——一位乘着脚踏车的男子从我身边经过。
  
  ——“危险呢!不按铃子也不点灯!”
  
  ——“对不住,铃子坏了,灯里油干了。……”
  
  一道猛烈的明光突然又从前面的崖前放射过来,路旁的细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着是几声咆哮——一乘汽车从我面前经过了。
  
  ——“那该不会是她来了罢?”
  
  汽车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幼儿,我疑是我的晓芙,但一转念,觉得她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两个大的孩子丢在熊川赶上山来。
  
  走了有一点半钟的光景走到熊川了,这儿我仅仅住过一礼拜的功夫,怎么便这样和我亲热呢!各家的黄黄的灯火都好象亲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别了故乡的人终竟回来了的一样。
  
  我向着村尽头我妻儿们寄寓着的人家走去,我的脚步是多么快哟!我顾不及村人的寒暄,我跑起来了。
  
  在我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了儿子们的笑声,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们在这几天之内没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我把纸窗门拉开,看见晓芙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着铺设寝具了。三个儿子围坐在电灯下面一张食台周围,他们是在看画报。
  
  ——“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晓芙先看见我,向我这样问了一声。她回头向着佛儿说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儿子们的头发都很深了,几天不见颜面都觉得青苍。
  
  儿子们听着母亲的话声才注意到我来,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我了。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来,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
  
  ——“哦,写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哪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槁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什么新闻吗?”
  
  ——“好象什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矛盾的统一

郭沫若 Guo MoRuo
  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的,决不是寻常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说一句话:
  
  我自己的物质欲望并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恶之心也并不比一般人不锐敏。
  
  孔二先生哟,孔二先生哟,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赞美子路的苦心了!
  ——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
  
  一
  
  在尼尔更达①海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岛子,也名叫尼尔更达,那岛子上已经有象上海这样的繁华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没有的地方)的音译。
  
  都市愈繁华,贫穷的人便愈见加多。这是因为社会上有数的钱财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去了的缘故。在这上海地方我们是可以看见的。你看,那遍街满巷都是穷人,在这穷人堆中坐着汽车纵横往来的有钱人究竟只是少数。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谓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见无数的丑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钱人的猪牢也还比不上的小屋。这样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华市镇的周围,尤其是大规模的工厂的周围。
  
  象这样的小屋在那尼尔更达的小岛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罗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同住在那样的一座小屋子里面。他们两人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又加以成了残废,不消说是不能够做工的了。但他们在以前是做过苦工来的。男的在烟草工厂内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铅工厂里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为中了铅毒才成了那样半身不遂的废人。
  
  ①又称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碱)的音译。
  
  他们在能够做工的时候,不做工是没有饭吃的。一般的贫苦人都是这样,不做工便没有饭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见得能吃饱饭。他们的血汗是被有钱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残废了,这时候怎么样呢?怎么样吃饭呢?好在一般的贫穷人都是有穷福的,就是家虽穷而子女多!一般的贫穷人连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许许多多的儿女。有了这样的缘故,所以可供有钱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来。有钱人吃贫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残废了的贫穷人便吃他的儿女了——吃他儿女们的血汗所换取来的血汗钱。贫穷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供养儿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又不能不靠儿女供养,所以贫穷人是世袭的劳工,世袭的苦力。
  
  这对年老而残废了的老人,现在不消说是不能够工作了。他们的儿女虽然不多,但也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的一个儿子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做起苦工,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在一座炼钢工厂里做工;他们就全靠这个儿子过活。
  
  他们的这个儿子,一般叫着小孛罗,照旧式的道德来说,实在是很孝顺的。不过他要不孝顺,又有什么办法呢?有钱人是只晓得榨取穷人的血汗的,他不会替你养老,也不会替你供养残废。假使社会上已经有很周到的养老院、残废院,我们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只有八九岁便要去做童工,把一点点子血汗钱来敬养父母的孝子!不过这十五岁的少年的确是位孝子罢了。他的孝顺是天生成的,因为天生成他是一个穷人。
  
  这位十五岁的小孛罗,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总要先服侍着他的父母用了早餐,并且还要把中饭预备好了,然后才告辞出门。他在工厂里面也是很勤苦的,因为要不这样便有失业的危险。所以他自从八九岁起便也没有失过一次业。而且每天晚上六七点钟光景一下工的时候,他也不往哪儿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家。你以为他真个不想玩耍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野外放风筝,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草场上抛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抛一抛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坐着小小的汽车在公园里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吗?譬如那小小的汽车、皮球、风筝,比他一家人所住的房子还要值价呢!
  
  总之,这位少年是可爱的。他的父母爱他,他同事的工友们爱他,就是工厂的管理人也很爱他。工厂的管理人为什么也很爱他呢?因为他很驯善,很肯卖气力,就跟很驯善的小马儿或者小牛儿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样。管理人是爱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铁丝扭成,只有这个小孩子还没受过他的鞭打,但是这个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时候也快来了。
  
  二
  
  那是这小孛罗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于这少年偶尔的不注意,他褴褛的衣袖被切钢板的机轮卷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断还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时拐上完全被机轮切断了。鲜红的血液向四方飞溅,切断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脱木。茎质柔,易切断,可做药。
  
  这样不幸的偶发事件在工厂里本来是很寻常的,不过是落在了这很可爱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厂的工友们震动了。工友们大家都把自己手里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边来。厂里面的机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这位少年一样,把所有的运转都停止了。
  
  这时候工厂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含着一个很大的烟斗吸烟。他看见报上载着那岛上的政府要筑一道浮海铁道,一直架到邻近的脑惠尔①岛去,他就想到钢铁事业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发展起来。他们工厂的红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只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边浮着会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见烟斗上的烟子在空中打着圈儿。但他突然回到了现实来,他感觉到他的工厂完全死灭了,一切机器的作业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一股狞猛的凶光突然现在他的眼里,就给猎犬嗅着了什么野物的骚味的光景。他把他坐着的沙发旁边的铁丝鞭拿在手里,很凶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注:“脑惠尔”是英文nowhere的音泽,与“尼尔更达”同义。
  
  他走出房来,看见工厂里的作业果然完全停了,工友们就给蚂蚁搬家的一样,只是往切板机轮的方向走去。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发了。他举起鞭子来劈头劈脑地向着工人们乱打。工人们的头上,横也是一条血梗,纵也是一条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跑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你们这些忘八羔子!你们要造反了!你们停工一秒钟,工厂里不知道要损失好几万,你们这些忘八羔子要造反了!”
  
  管理人一面打,一面骂。最后他打到了那切板处来了。他把团团围着的工人打开,看见那半死的少年小孛罗和他断了的手一同睡在地上。许多工人正在那里救护他。虽然比虎狼还要狞猛的管理人到这时候也把他的鞭子停了。
  
  鲜红的血液溅在四处的机轮上,鲜红的血液流在地上。少年的脸色就给纸一样雪白了。右时的断口上,鲜红的血仍然在不断地流。工人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了,有些早看见拿着铁鞭的管理人来了,尤为惊惶了起来。最后是来了一位名叫克培①的工人。他一看见这受了伤的少年,连忙把身上穿的一件很肮脏的白色的卫生衣扯了一条布条下来,把少年的臂关节紧紧扎着,扎了又扎,看看那伤口的血也就停止着了。
  
  ①作者原注:“克培”是K.P.(德文共产党的缩写)的音译。
  
  少年的血虽然停止了,只因为受伤过重而且出血过多,他的生气一时还不能够恢复转来,而管理人的狞猛性倒早早恢复转来了。他看见团集着的工人一时还不容易散去,而且他看见他所最恨的那位克培还在嚷着要人去找医生,替少年输血;他暴怒起来了,举起鞭子便在克培的头上,背上乱打。
  
  这位克培对于铁鞭是熬煎惯了的,他却不象别的工人一样,一挨铁鞭便要抱头鼠窜。他是踞在少年的身边的,他挨了好几次铁鞭,把头横过去望着管理人。他的心里实在是满腔的愤怒,我们看他那两个好象要迸出火星一样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他要发怒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因为人多拥挤,一时还不能够退散完的懦弱的工人们,也有多少人在暗暗地摩拳擦掌。他们心里都在这样想:“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过是少了几个臭钱罢了!看看有一个同人便要死了,却不准我们来救他,还拿铁鞭打我们,你这是怎样没有良心的有钱人!没有良心的有钱人的走狗哟!”
  
  他们很可以举起拳头来便把那管理人打死的,但是他们又回头一想:这些有钱人,这些有钱人的走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要说你不敢打他,你就冲撞了他几句,那也不得了。他立地要把你开除,并且把你的名字列在“黑表”上,向各处的工厂下你的通牒,你就永远得不到工做。这是比死刑还要厉害的。你一个人得不到工做,你的老人们便要饿死,你的儿女们便要饿死。你敢于泄你一时的愤怒,便被连诛你的九族吗?
  
  这金钱的杀人实在是比刀还要厉害,比枪还要厉害。所以一些工人们平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真真正正就给不言的牛马一样,——不,甚至于比牛马还要不如。为什么呢?你知道,牛马有时候还要任性,有钱的人也把它们没可奈何。假使要打死一匹牛马,那是有钱人自己的损失。但是打死一个工人是怎样呢?哼!这我们是看惯了的!你看上海的工友们不是时时被工厂管理人打死吗?打死你一个工人实在比打死一条狗,打死一个蚊子还要容易,你敢向他们哼一声吗?打死一个工人,不愁没有第二个工人来代替,这种牛马是不用本钱来买的。
  
  工人们暗暗地磨拳擦掌,只是把眼泪向着肚子里流,忍气吞声地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克培呢?克培反过脸来睨着管理人的时候,实在是想把他一口吞下,但是他也渐渐软下来了。
  
  他是最受管理人忌视的,平常早就把他看成危险人物了。他在工人里面很有威信,一班的工人都很敬重他,工人们平常有什么些小的要求,都是举他做代表去和管理人交涉。这对于管理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大凡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他们是很明白的,他们知道工人们的力量很可怕。他们经营一座工厂,动辄便要用整千整万的工人,这在形式上已经把工人们团结了起来,假使他们再有一种精神结合,就如一堆石块砌成了一座堡垒,那是不可干犯的。所以他们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最提防的是工人们的团结。工人们要组织什么工会,这是他们的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无论怎么是要尽力给你破坏的,他们管理工人特别严烈,比对待牛马还要暴虐。你知道,牛马是不会组织工会的啦。他们也最怕的是工人们有知识,工人们有了知识可就不得了;所以他们最反对施行什么工人教育,有的也在工厂里面附设些学校来教养工人子弟,但那是骗人的牛马教育呀!所以有知识的人要想加入工人里面做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位克培,他并不是什么有知识的人,不过他在这工厂里面是最老的工人,他的技术是很熟练的。管理人虽然恨他,但也不肯随便开除他。他素来也很驯善。不过他的驯善是有目的的,是有计划的。他虽然是工人出身,他的经验所给他的知识比所谓有知识的人还要丰富得多。他也晓得工人们的力量很伟大,资本家们已经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训练了起来,这是一支很强大的工人军。只消一有精神上的联系,思想上的联系,便必然要把资本家的社会推翻。资本家们是在自己掘自己的坟墓。资本家们的王宫是建筑在炸弹上面的。工人们的暴动迟早不能免掉,就如一仓库的黄色火药,已经堆集在那儿,只差一把火,只差一个人来点火。火一点燃,便会有掀天的爆炸。但是无目的的爆炸,无计划的爆炸,只有破坏的力量,没有建设的力量。爆炸了连工人们自身都是要受损害。所以象克培这样有经验的人,有目的有计划的人,他就不肯轻易来点这把火。他们要把这火药装在炸弹里面,或者做成炮弹装在大炮里面,要使一切的准备都周到了,他们再来爆发。
  
  这炸弹,这大炮,这大炮的炮台,就是工人们的有机的组织。
  
  克培早在秘密地着手这样的组织了。他在工厂里已经秘密地组织了一个工会,并且同其他工厂里的工友们已经早有联络,使他们也有同样的组织了。他实际上是那岛子上的工人军的领袖。他在从事这种组织的期间可以说比牛马还要能忍耐。在全部组织还未十分周到之前,他是绝不肯为一人的私愤而爆发的。所以他是十分驯善,十二万分的驯善。克培的一班秘密的同志都有这样的精神,在大业未定之前他们宁肯惨受非刑,决不使他们的敌人——比狗的嗅觉还要灵敏的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嗅破了他们的秘密的计划。
  
  就因为这样,克培睨视了那管理人一下,又把表情和缓了下来。
  
  ——“鲍尔爵爷!鲍尔爵爷!请你不要生气。这孩子总要输输血才行。”
  
  ——“狗!你还不走吗?你晓得你们息一秒钟的工,工厂里的损失是多么大!”
  
  撇地又是一下铁鞭。
  
  ——“鲍尔爵爷!我是晓得的,只是请你可怜这个孩子罢!你老素来是爱惜他的。”
  
  ——“死了的狗谁还爱惜他,你还不给我滚罢?”
  
  撇地又是一铁鞭。
  
  但是今天的克培在铁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断断续续地说:
  
  ——“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这是……说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来……也是一个残废人……可怜他家里还有两位残废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铁鞭打一下,克培的话打一顿。
  
  工人们看见他们的领袖在挨打,大家的愤怒愈见不可遏抑了。大家齐声地高呼起来:
  
  ——“鲍尔爵爷!你是有钱的人,工厂的东家都是有钱的人,请你们抚恤一下这小孩子罢,他是为工厂牺牲了的,请你给他医药费,给他家里养膳费!……”
  
  管理人听了这一番话,愈见暴怒起来,这是自有工厂以来,从来没有人敢于要求过的事体。他把他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向着大家便要开枪:
  
  ——“你们这些胆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准备开枪的那一刹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击,就给铁棒的打击一样。他的手枪被打掉了。只见那位断了手的少年,左手拿着他断了的右手,如象负了伤的狮子一样,拼死命地在向着管理人乱打。原来那少年在克培和管理人对话的时候,他的意识渐渐恢复了转来;他看见管理人要开枪,他猛然跳了起来,拿着他的断了的手来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志们,打!打!打死这条没有良心的走狗!”
  
  工厂里一片都是打声,一切的工友们都拿着身旁就近的器具,向管理人打来,有的拿铁锤的,有的拿火钩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于有的拿扫帚的。
  
  管理人看见工人们已经暴动了起来,他知道大势不敌,赶快混在人丛中偷跑了。
  
  工人们蜂拥着一团,打的声音真是把工厂全体都震动了。但他们找不着管理人,工厂里的一些资本家的走狗,早已骇得魂不附体,通同跑得一个干干净净了。
  
  工厂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声音大吼:
  
  ——“我们来捣毁机器罢!”
  
  ——“我们放火烧工厂罢!”
  
  ——“杀尽资本家!”
  
  ——“杀尽资本家的走狗!”
  
  一片喧嚷声!一片无政府的状态!
  
  这时候那小孛罗爬到一座很高的机器上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克培的指挥!”
  
  少年的这几声狂叫集中了工人们的注意和同情,只听到一片的应声:
  
  ——“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的指挥!……”
  
  在这时候他们寻找克培起来,但是,克培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克培!克培!——克培不见了!克培!——克培不见了!——捣毁机器哟!——放火烧工厂哟!……”
  
  又是一片杂乱的无政府的状态。
  
  少年继续着大声的绝叫:
  
  ——“工厂是我们的!机器是我们的!我们是一切的创造者!我们是一切的主人!我们应该把工厂占领!我们要管理机器!我们不要捣毁我们自己的东西!……”
  
  但是他这一片绝叫,却没有多么大的效力了。工人们失掉了他的领导者,已经暴躁了起来,捣毁机器的声音已经四处开始了!
  
  这时候的工厂外部呢?武装警察和兵士已经铁桶一般地包围了起来。原来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厂,就用电话通知了那岛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装警察和兵士来弹压。政府本来是有钱人的管家,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们平时豢养着的走狗。现在是该他们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厂内一片捣毁机器的声音,厂外一片枪声,徒手的工人终竟敌不过他们自己所造出来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经被枪弹打死了。工厂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罗和全部没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虏。
  
  三
  
  在这时候小孛罗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只要工厂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两位老人最快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马,只有这时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着两个残废人、比猪牢还要不如的家里真真正正就给坟墓一样,只有到晚来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经过了很长久的冬天,突然吹来了和暖的春风,并一同带来了许多小鸟儿的歌声和许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从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黑夜,但只有这时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儿子回家的时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样。他的手在他儿子头上摸摸,或者他儿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痛苦,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对于世间的一切的诅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儿子还不见回来。天虽然黑透了,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儿子等不回来,只以为天气搅长了,他对着孩子的妈妈,也象他自己对着自己的一样说道:
  
  ——“啊,这天气真长呀!”
  
  他这么叹息着。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呢?她老早就看见天已经黑透了,还不见她的儿子回来,她很在担心了。她听见那瞎子老爹的话回答道:
  
  ——“哪里哟,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经黑透了吗?”那瞎子老爹说,“他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我老早就在担心了,”那老妈说了一句,又补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罢?”
  
  ——“唉!唉!”那瞎子老爹这么说了好几声。他又自言自语他说:“我们穷人真是可怜!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马,还是衣不能蔽体,饭不能充饥;到了晚来他们工厂里还要逼着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坏了的吗?我成了这样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样的废人。我们这个可怜的儿子,可怜他将来也还是要同你我一样。”
  
  说着那老人已经感觉着他那洼陷着的眼眶里面,涌出了滚热的泉水出来。那残废的老妈妈也在哭了。
  
  ——“可不是吗?”她说,“我有时候实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样。你没有看见那孩子的面孔哟。那真是比白菜的叶子还要惨白。头发呢,差不多两个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还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旧衣裳穿了去了,又长又大,我看见真是流出了眼泪来。啊,你看不见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里看不见!我心里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认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确的,他虽然瞎了眼睛,但他没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里面,所看出来的道理有时比什么哲学家、宗教家还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学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么道理的时候,不是要把眼睛闭着的吗?他们就是要学这瞎子的聪明。但是他们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们看出来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们的道理只是想怎样去维护有钱人,怎样去维护他们有钱人的世界,因为他们自己多半是有钱人,多半是有钱人的走狗啦。譬如他们说,世界是平等的,人类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世界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世界,他们的人类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人类。……你知道,贫穷人不是人,只是牛马啦!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晓得他们完全是欺骗!
  
  那老人又接续着说:“你想瞎眼睛吗,我倒有时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们的儿子多受些赘累啦。”
  
  你看这是平等不平等呢?这种思想是不是有钱人的心里可以想得出来的呢?他们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们还要叫他们的科学家去发明些什么返老还童的方法呢。哲学家说:生是可贵的,生是可贵的,你要挚爱着生,要使你的生有意义,有价值。宗教家说:自杀是罪恶,自杀是罪恶,你要体谅上天好生之德。这些话对于贫穷人的意义是:你要多活一点呀,多受我们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贫穷人的生对于有钱人倒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们须要知道:一切的价值都是由贫穷人的身上出来,都是贫穷人的力量。假使贫穷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间上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水可以养人,也要你去挑来。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种。没有一种东西是不用人的劳力的,——不过这儿所说的人只是贫穷人;有钱的人是从来不做工作的啦。他们还说什么天,还说什么上帝,这只是有钱人的守护神,有钱人的看家狗,说更切实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里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狱的刑罚来恫吓你,使你不要去干犯有钱人的财;他把天堂的快乐来诳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钱人的牛马。好,别人要打你的左颊,你把右颊也拿给他打;别人要剥你的外衣,你把衬衫也脱给他;资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点钟的工,你率性给他做二十四点,你这样就可以进天国,你的财产是积蓄在天国里面的。……吓吓,你看,他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话,能够诳得到瞎子不?
  
  ——“啊!我们受的是怎样的报应哟!”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听见那瞎子老爹说出想死的话,她愈见伤心起来,她哭得把喉嗓都梗着了,她说了这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
  
  但是她这句话,却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发起来了。这瞎子老爹也和那刚才说过的克培一样,在他的劳苦的工人生活里面,锻炼出了一个比铁还要坚实的道理出来。他晓得一切的资本家都是强盗;他们的财产,他们的钱,都是从贫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贫苦人的血,贫苦人的力气。什么因果报应,天堂地狱的话,都是强盗们所用的武器。
  
  他发着气说道:“报应!什么报应呢?哪个忘八蛋敢来报应我们?”
  
  那老妈妈一时被他喝止着了。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悦服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听见那瞎子老爹说过,要把工人团结起来,反抗一切的资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转来。然而贫穷人永远还是牛马,有钱人永远还是暴君。而他们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瘫症。因而她总觉得那瞎子老爹说的话是在做梦。她忍了一会,但她仍然不服气地说道:
  
  ——“你虽然爱那样说,但是有钱的人永远有钱,没钱的人永远受罪。我看这些都还是天意,无论怎么,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见忍耐不住了。“天这样东西假如是存在,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给他打断了!我们有什么罪过应该要受这样的苦楚?我们的罪过只是没有钱!我们的钱都是被强盗们刮去了。那些有钱的强盗!杀人不见血的强盗!他们偷了我们工人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拿去做财产,他们还要把我们捆着。你晓得吗?那些什么天意,什么报应,什么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话,都是他们所用的捆仙绳啦!强盗来偷我们,他索性先把我们捆绑了,免得我们还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偷得一个精光。你怕我们贫穷人永远都是这样没出息的傻子吗?我们要永远受着捆绑,听他们剥夺吗?哼!这绳子已经朽了!只要我们一挣扎便可以弄断它,我们反抗强盗的时候快要来了!那时候上帝老官儿会拿来给我们做垫脚凳。我们的天国就建设在这地上了,那时候我们地上会出现奇迹!我们瞎了的眼睛要睁开,瘫了的身子会起床,瘸子会走路,断了的手脖子会活起来啦。啊,啊!天国快到了!你们看罢!你们看罢!
  
  瞎子老爹坐在床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的拳头举起来,向那黑暗的空中乱打。
  
  他觉得他的一片牢骚似乎把那老妈妈镇服着了,其实她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话,她在注意着听取另外一种声音。
  
  四
  
  有些脚步声音向他们的小屋子走来。
  
  ——“爹爹,你听,是不是儿子回来了、那脚步的声音!”瘫了的妈妈睡在床上问。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倾听了一下,但他连连说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儿子的脚步声!儿子快回家的时候,他的脚步是很快的,很重的。这脚步的声音虽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会果然有一农夫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妈妈又说,“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们两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该不是在工厂里面遇到什么危险罢?啊,真使我担心呀!”
  
  危险的观念在这老妈妈的脑中,同时在那瞎眼老人的脑中,接接连连地就给电影一样,表现了出来。
  
  他们想到那工厂里面的比电闪还要快的各种机器,各种车轮。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挂着了它们,那不是断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异地的,他们的儿子怕是挂着了什么车轮,受了伤,或者死了。他的鲜红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机器,和暴雨一样向四方飞溅。
  
  他们想到了霍乱症的患者。他们的儿子怕正在大吐大泻,全身都已经成了枯柴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那横冲直撞的汽车。一位大资本家挟着他的娇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辆很辉煌的汽车从街上飞也似的跑过,他们当然是去赴某处的宴会的了。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走着,由于那汽车开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拦腰把他冲倒了。手脚轧断了,血液迸射出来的光景;脑袋压破了,脑浆四射的光景;肚腹压破了,大小肠突出来了的光景,一一呈显了出来。
  
  这些想象把那老妈妈的心脏几乎要裂开的一样。那瞎子老人呢?他心里也是难过,不过不轻易说出口来。他反而这样说,来安慰他的伴侣:
  
  ——“或者怕是和克培们去开会去了罢?我知道克培近来是时常召集工人开会的,就在这样的晚间。因为我们工人开会是只能够秘密的啦。那些有钱的忘八蛋们,他深怕死我们团结,深怕死我们说话。这是当然的啦。机器一说话,那机器就要吃人。这是强盗们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们男子真忍心!你们只是想杀我们的孩子!”那妈妈这样说。
  
  ——“怎么说?我们正是为孩子们设想呢。我们不把那些强盗打倒,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那妈妈又说:“生成的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说反抗,反抗,反抗了这么多的年辰,究竟有什么效果?反抗一次,倒霉一次,只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们又囫囵吞了我们无数的孩子。那克培,我倒是不高兴他呢!”
  
  ——“你简直岂有此理!”老爹有点生气了,但他接着又转了口。
  
  ——“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蚊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什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说是淹死了,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
  
  那老人很热心的向那妇人解说,但是她实在是太关心她的儿子了,她自己就给被人家把翅子打断了的雀鸟一样,落在地下,要想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她只是说:
  
  ——“你把我拿去做蚂蚁子倒好了!别人把人当牛马,你们却把人当成蚂蚁子。”
  
  ——“我们是快要淹死了的蚂蚁子呢。”那老人接续着说。
  
  “不过,我们不是跳下河里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涨起来把我们淹死的。纵横是死,跳下去,我们还有希望在后头。”
  
  那老妈妈不愿意再说话了:因为她听见那老人的声音里面实在是含得有无穷的眼泪。她自己也晓得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蚂蚁子终究总要过河,不过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这当中也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儿女,这在她们做母亲的人实在是不忍心。这种不忍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说就是她们女性的缺点。所以她也时常恨她怎么不生成一个男人,其实她们做母亲的人才是能够牺牲的!她们的一辈子差不多只是在替她们的儿女做桥。
  
  在这时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来了。万一的希望是这些脚步的声音中有他们儿子的在里面,但是一个一个地过去了,而他们的儿子终不见回来。不消说是不能够回来。他现在还丢在监狱那面,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呢。
  
  半夜的时候,又来了一种脚步声,的确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门前便停止着了。
  
  那瘫了的妈妈以为是他的儿子回来了,几乎从床上爬了起来。但是这来的却不是她儿子。只听那来的人说道:
  
  ——“李罗老爹,我来了。”
  
  ——“哈哈,克培吗?你快进来。”
  
  克培一面擦了一根洋火,一面走进去。他在那老妈妈的床头边上找着一截点残了的洋烛,还不到两寸长光景,他把它点燃了。那小屋子里面相对地摆着两张木板床,床上只敷了点子稻草,除此以外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了。
  
  克培坐在孝罗老爹坐着的一张床上,他拿了一包饼干出来,分了一半给孛罗,把其余的一半给了那对面床上瘫睡着的妈妈。他说:
  
  ——“小孛罗今晚不能够回来,我想你们是一定没有吃晚饭的。”
  
  那老妈妈接着饼干并不吃,只是问道:“小孛罗怎么了?他今晚怎么不能够回来?”
  
  克培才把那工厂里面起的事情向他们说出,但是刚好说到小孛罗被车轮卷了去,把右手割断了,倒在地下,只听那老妈妈在床上大叫了一声:
  
  ——“啊呀!我痛心的儿呀!”
  
  害了瘫病的人竟那么猛烈地在床上大动了几下,但从此便没有声息了。这使克培吃了一惊,他赶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学罗把他拉着,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她素来是有这种痰迷症的,停不一会自己会好起来,最好你不要动她。”
  
  他接着又催着克培把下文说出。
  
  克培说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只断臂从地上跃起,打了那鲍尔爵爷,工厂已经大暴动了。
  
  瞎子的老孛罗听见,虽然他那洼陷着的眼里有不少的眼泪在那儿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确是显出一种很紧张,很兴奋,而且很愉快的神态,他连连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瞎子是快要睁开眼睛,瘫子是快要起床的时候了!以后怎么样了?以后怎么样了?”
  
  原来那克培看见工厂已经暴动了起来,他晓得敌人方面一定要派兵来弹压,工厂里的工友们是万分危险的。假使不在这时候策动全体工人的响应,那局部的暴动一定会失败,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牺牲的。所以他便赶快从那工厂里抽身出来,经过和大家商量之后,对于全岛上的工友,下了总动员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着夜阴袭击各机关,各工厂,彻底与敌人战斗。
  
  老孛罗听见他这些话,真是喜欢得快要发狂的样子。仍只是连连叫道:
  
  ——“啊啊,我们瞎子会睁开眼睛,瘫子会要爬起床来了!我已经看见我们的红旗高擎在尼尔更达的高空,我已经看见我们的无产军占领了一切的工厂,我已经看见一切的资本家都在发抖,他们的项上的金链子会变成铁链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罗!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克培!”
  
  克培本来已经知道钢铁工厂的暴动已经失败,小孛罗已经牺牲,其他的男女工友们都已经下了监狱,但他看见老孛罗这样的高兴,不忍再把这悲惨的消息向他报告了。他的心里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着去指挥行动,同时他又悬念着将来的万一的失败。这次假如失败,是一个整个的行动,牺牲的浩大不用说是可以预想的,而且使敌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无数的困难。所以他把经过的情形很简略地向那瞎子老人说明之后,他并没有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他的详细的计划是怎样呢?他和同志们已经约好,分成了两队来进行工作,一队是放火队,另一队是军事行动队。约好在夜半正两点钟举火为号。用什么来举火呢?那就是克培放火烧自己的房子。假使在两点钟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计划失败了,敌人已经攻进了克培的家,一切行动便只好作罢。克培的家和老孛罗的家相隔不远。
  
  克培把老孛罗的房子检点了一下,看见老妈妈还没有动静,他准备告辞了,但关心着又问一遍:
  
  ——“老板娘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的,你让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烛灭掉吧?”
  
  ——“不,你让它点着,她快要醒来了。”
  
  ——“那么,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说;万一是失败,我就很难再和你见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着说。“不要说那样不吉祥的话,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克培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去了,一直等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又才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妈妈,妈妈,你好些了吗?”
  
  他向着对面的床上问了几声,但是,没什么动静。这时候他突然得到一种预感,他不觉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里想:
  
  ——“啊,该不是……?”
  
  他赶快站起身来,伸手向对面的床上摸去。他摸着那瘫睡着的老妈妈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块一样了。他赶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么气息也没有了。他到这时候才晓得那老妈妈是已经死了。
  
  ——“啊,啊,妈妈,妈妈,你已经死了吗?”
  
  他这么叫了几声,滚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的,好的!我们瘫子起了床,瞎子也要睁开眼睛了。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残废人存在。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比猪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做工的人不应该有饭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天国般的洋房里。我们给这新生的世界祝福,我们为这新生的世界开拓些空地出来,把这旧世界的罪恶,旧世界的残骸,旧世界的污秽,通同消灭干净!啊,火哟!火哟!你是消灭一切的净火。”
  
  他的手摸到那快要燃完的洋烛了。他顺手在床上抓了一把稻草来,很留心地点燃了,他把来投在他自己的床上,投在老妈妈睡着的床上。
  
  火势熊熊地燃起来了。
  
  床上壁上一片都是火光。
  
  那老人起初在那火光中欢喜着手舞足蹈,不多一刻,除火而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赤光,只是一片红火。
  
  ——“哈哈哈,瞎子睁开眼睛,瘫子起了床了!”
  
  火光里面好象还有这样一片的声音。
  
  五
  
  老孛罗的房子烧起来了的时候,突然之间四方八面都起了火灾,四方八面都爆发了起来。火药库的爆发,军器库的爆发,洋油库的爆发,各种各样的爆发接接连连地起来,猛烈的光景,猛烈的声音,比任何剧烈的战争还要厉害。火焰,浓烟,向繁华的都城进攻,几千万道的红舌在那城市上舐来舐去。
  
  这时候资本家的阵营里面突然受了这样一个猛烈的袭击,大家从梦里醒来,拼命地和火决斗。但是那火就如由地底喷出来的一样,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四面八方都是。一城都动乱了起来了。水龙的车轮声,喷水声,救火的钟声,人声,嚷成了一片。街上看看快要成为河流了。河流里面的水看看快要沸腾了。火向天上燃烧,火光的影子投射在水里,上天下地一片都是红光。
  
  啊,痛快!痛快,几千百年来被压伏在胸中的无产阶级的怒火,在这时候尽量的迸发了出来。可怜的是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人们了!他们平时住在那天国一样的高大房屋里面,穿的是极奢华的衣裳,出门坐汽车马车的,现在呢?跑得慢的被火烧死,或者被摧折了的屋顶压死,跑得快的有的从窗口上跳出来,不是跌破了脑浆,便是折断了手脚,无数的丑恶的死尸活尸,横陈在快要沸腾的水里,那些裸体兽的跳舞哟!毛毡的跳舞哟!有钱人穿不及衣裳也晓得打着赤膊逃命了。有钱人穿不及鞋子也晓得打着赤足走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儿唤女的,呼爷唤母的,喊妻子的,喊丈夫的,还有站在屋顶上喊救命的,一街都是。有钱人的天国完全变成了地狱了。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末日!在破灭的资产阶级是这样说。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新生!在新兴的无产阶级是这样说。
  
  原来那克培的计划是把工人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埋伏在四处做放火的工作,另外一部分是集中在他住的附近,准备作战斗的工作。他是约定了在夜间两点钟的时候举火为号的,用什么举火呢?就是他点火来烧自己的房子。为什么定要举火为号呢?我们要晓得工人们是没有钟表的啦。当他往老孛罗家里去的时候,所有一切的准备都已约略就绪了。他离开老孛罗时候还没有到一点钟,他就是要赶回家去,等时间到来点火烧自己的房子的。但等他还没有走到自己的住家,老孛罗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烧了,四方的埋伏者以为时辰已到,所以便一齐爆发了起来。
  
  这时候准备做战斗的一部分工人还没有十分集齐,克培的心里真是十分忧虑,他伯的是这一次的暴动会要完全失败了。但是仅仅是放火的工作便已经收了极大的效果。那资本家的阵营完全弄得一个天翻地覆了。那岛上的政府看见火势不能遏抑,把全部的警察和士兵都化成了临时的消防队。所以当克培率领集齐了战斗士向各处的兵营袭击的时候,那些兵营差不多完全是些空营,几几乎是无抵抗地便被工人们占领了。各处的机关也是一样。就这样工人们把资产阶级的武装完全解除,而同时把无产阶级的阵营全盘武装了起来。尼尔更达的政权是已经移到工人手里了。
  
  这政权的转移好象很容易,好象是在事实上不能办到的,但是我们要知道工人们是受了多少年辰的痛苦,就是克培的经营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年辰的心血了。夺取政权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单从简单的数量来说:资本主义发达的结果,无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加多,资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减少,而且资本家的经营在它必然的路径上是替我们把无产阶级团结了起来。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有组织,能够牺牲,能够彻底与敌人反抗,我们人数多,他们人数少,无论怎样那资产阶级的政权是只好拱手奉送于我们。不过我们夺取来了的政权,要看你怎么样才能够把它巩固。
  
  我们为什么要夺取政权?并不是无产阶级受了几千年的压迫,要起来报仇,要起来把那专横的资产阶级压制下去,让我们自己来专横,我们是要为全人类的平等的发展而谋世界的进化的。资本家把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垄断在自己的手里,使大多数的人类受无穷的迫害,连自己所需要的极小量的生活费都不能满足,大多数的群众只能做肉体劳动,连牛马都不如,那精神上的发展不消说是从来没有梦想到的。这在无形之中不知道阻碍了世界的多少进化。一人的物质的需要是有限量的。一人的精神的发展是无限量的。我们就是要人人能自由的得到这有限量的物质的需要,而能够尽量的发展他们的精神的活动。所以有人说,无产阶级革命是专门为的面包问题,这是误解或者是有意的诬蔑。这种理论我们是要严烈的把它消灭的。我们要巩固我们的政权,然后我们的理想才能够实现。我们知道资本家的反抗是很执拗的,因为他享了几千百年的不劳而食的幸福,你一下替他剥夺了,他是死不甘心,他一定要卷土重来的。而且全世界上的资本家,那是成了一个联合的阵营,你在某一个地方局部地把资本家消灭了,别地方的资本家一定要来环攻你,使你终究要投降到他们的阵营里面。所以我们为压伏这种反动的力量,为抗拒这种执拗的敌人,我们无论如何有巩固我们的政权的必要。其次我们知道,世界上的物质的发展还没有达到尽头,我们要希望每个人能够自由地得到他的物质的需要,一时恐怕还不能够办到,所以我们要赶快有计划的使物质的生产力尽量的发展,以达到我们的精神力的尽量的发展,这是需要有长时间的经营的,所以我们也必需有长时间的巩固的政权。还有我门人类的精神是在私产社会的制度之下受了几千年畸形教育,世界上层积累累的教条,汗牛充栋的理论,都是私产制度的护符,他们要把这些有毒的残骸完全毁掉,把人类的精神引还到自由的天地里面,这也是需要有长时间的训育才能成功,所以我们的政权也需要有长时间的巩固。总之我们无产阶级的夺取政权并不是从快报仇的欲望,我们无产阶级的希图巩固政权也并不是要满足自阶级的支配的欲望。无产阶级的夺取政权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要把反对阶级彻底制服,你要使物质的生产力尽量的发展。你要使人类的精神恢复到本然,这却不是容易的事体。要你把这些事情办到了,然后无产阶级的革命才算是真正的成功,自由的社会然后才可以真正的出现。
  
  克培把尼尔更达的政权夺取过来了,“工人暴动万岁!”“无产阶级革命成功万岁!”的呼声震动了全城,这时候放火的工作停止了,放火的人一变而为救火的人,火神受着了这一支生力军的袭击,他的势焰也就渐渐消灭了下来,天也渐渐的黎明了。
  
  旧社会的消防队,警察,兵士,他们在救火的时候,一大半的力量是用在趁火打劫上的,火势渐就熄灭,他们的抢劫还没有停止。这时候工人军已经布满了各街,把全城的秩序维持了起来。一瞬间以前还是有产社会的死敌的,而今成了他们的救世主了。他们也并不是有什么天生的罪恶,他们的罪恶也就在有产!他们只要把产业放弃,和无产阶级者是同一样的人。所以害他们的并不是无产阶级,只是他们自己心中的私产观念。这种病症就给小儿们吃东西过多,在肚里不消化,起了自家中毒的现象一样,只要他们早早吃些泻药,早早施行灌肠的手术,那他们的生命是还可以拯救的。无产阶级的暴动便是他们的泻药,无产阶级革命便是他们的灌肠手术呀!世间上的笨人,你们何苦要仇视你的医生而自己讨死呢?
  
  尼尔更达岛上组织了工人政府了,克培便是这工人政府的委员长。旧社会的支配者有的逃了,有的被工人拘捕着,大约是要听候将来的人民审判的。
  
  那工人政府里面最重要的有三个组织。
  
  一个是军事委员会。他们晓得军事在革命过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对于反革命派的蠢动和外来的资本主义国家的进攻,非有坚实的军备不能使工人的政权巩固。
  
  第二是国民经济委员会。这是规划物质的生产与分配的最高机关,物质的生产与分配要跟着大众的需要的缓急多寡以定其比例,不能够听其陷在无政府状态里面而胡乱产出的。
  
  第三是教育普及委员会。这不仅要教育岛上的人民,还要教育全世界的人类。要全世界的人类知道资本主义的社会是必然的崩坏,而非资本主义的建设才是救济全人类的福音。
  
  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便把这些机关组织起来了,还有那目前应该做的善后问题譬如那难民的整理,居室的分配,灾区的清扫,都是以很完善,很迅速的方法执行起来。尼尔更达城遭了这一次的火灾,大概烧去了三分之二的样子,但是就以那残余的三分之一的建筑,分配与全城的人居住,还恢恢乎其有余,你们可以想见那资本家们平常是占领了多少有用的产业而使它荒废了啦!
  
  全岛的产业都归国有,全岛的工场都归国有,凡未经毁灭的工场立刻由工人政府组织工厂管理委员会,即行开工。已经毁灭的不消说工人政府是要陆续建立的,这正是工人政府的重大的使命,他把旧的世界毁灭了,正是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出来。
  
  这些详细的施设计划,我们在这儿用不着细说。那教育普及委员会出了不少的社会科学的书籍和富有革命精神的文艺作品,那已分颁到了我们全世界的各个地方,我们至好是去研究研究,赶快也使我们受些教育罢。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丢在监里的小孛罗。
  
  那小孛罗怎么样了呢?是死?是活,那监狱烧了没有呢?
  
  这些都是我们很关心的问题。
  
  那小孛罗所投的监狱是在那岛上最高的地方,火势猛烈的时候是没有延到这儿来的。小孛罗自从丢在监里以后,他断了的有手一直是握在他的左手里面。别的人都很悲观,在监里只是埋头丧气的不作声息,有的甚至于在那儿嚼泣,但是小孛罗始终是兴奋着的,他在那监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脚步没有停止着过。
  
  他的兴奋不消说是由于他的反抗热情,但是他的身受重伤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他的热度已经渐渐高起来了,他的意识在当时已入了昏蒙的状态,他不住的时常绝叫:
  
  “工友们,我们要占领工场。我们要受克培的领导。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是我们的。杀尽资本家。杀尽工人的压迫者。”
  
  很简单,很激昂的语句时时从他们的口里吐出,他自己好象还是在工场里激战着的光景。
  
  克培在把兵营占领了的时候,他随即派了一队武装的工人来劫取监狱,因为那监狱所在地是很高的缘故,所以有许多的敌人都逃避在那儿附近。武装工人上去的时候还不免小小有点冲突,结果是把敌人全部生擒,把小孛罗及全部的囚徒都救出了。
  
  小孛罗被工友数人抬到克培的面前,那时候那被生擒的残敌里面,正有那制铁工场的管理人鲍尔爵爷在里面。鲍尔爵爷与小孛罗同到克培的面前,克培抱着了小孛罗几乎哭起来,那小孛罗还是在叫:
  
  “啊,杀哟!杀哟!杀尽资本家!杀尽资本家的走狗!”
  
  他还是高举着他的断手在那儿指挥作战的光景。回头克培向着鲍尔爵爷说:
  
  “鲍尔爵爷,你现在晓得我们工人的尊严了吗?今天的事情是你激发起来的,我们实在是感谢你。不过我们是饱受了你的铁鞭,我们今天要叫你饱受我们的铁拳。我们也不拿你来枪毙,也不拿你来杀头,我们要拿我们的拳头来把你打死!”
  
  他的话刚好说完,一切的工人都同声叫打。这时候小孛罗的神志好象突然清醒了的一样,他瞥见了鲍尔爵爷便大叫道:
  
  “啊,你这恶魔!你这该死的恶魔!”
  
  举起断手一阵的在他头上乱打,那僵硬了的手打下去真是比铁还要沉重。鲍尔爵爷经不住他的一阵乱打,早已断了气倒在他的脚下了。
  
  “哈哈,痛快!我们今天把我们的敌人打倒了。……啊,我要回去看我们的父亲,看我们的母亲。”
  
  说着他就跑起来,克培们把他拉也拉不住,只得又同几个人把他抬回家去。因为他是这一次暴动的元勋,跟着他走的工人真不知道有多少了。
  
  但是回到家里一看,那儿还有什么呢?只是一团灰还在冒着烟雾。
  
  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昨晚上起的火号才是老孛罗这间房子。但是老孛罗自己烧了的,还是误事失火呢?谁人也不能知道了。房子是烧了,一位是瘫子,一位是瞎子,下消说都没有逃出火来。他们赶快把那黑灰拨开,才发现了那两人的焦炭一样的尸首。
  
  小孛罗看见他父亲母亲的尸首,他踉跄地走去抚摸。
  
  “啊,父亲,母亲,我们胜利了,你儿子回来了。你们睡得好安稳,啊,我已疲倦得不堪,我也睡罢。”
  
  说着就倒在他父母的尸上。
  
  他这一睡同他父母一样便永没有起来。
  
  工人们围在周围很虔诚地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是克培提议要在这儿替小孛罗建一个纪念塔,大家都赞成了。要替小孛罗凿一尊大理石的遗像,左手拿着断了的右手在指挥作战的光景,大家都赞成了。还要为小孛罗及老普罗夫妇及这次死难的工友们举行国葬,大家也都赞成了。
  
  这几件事体一决议了之后,就给国家的其他的大事一样,很雷厉风行地举办了起来。
  
  举行国葬的一天也就是小孛罗的纪念像纪念塔开幕的一天。小孛罗的纪念像把它安置在那岛上的公会堂里了。几十万的工人和岛民团集到纪念塔的周围。那塔大概有五十丈高的光景,全身都是用铁铸成。
  
  大家抬起头来了。
  
  开幕的时候,只见塔顶上一个红色的铁拳向天空伸出。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右字握成拳头向天空伸了出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喊了几声:
  
  ——“铁拳万岁!铁拳万岁!铁拳万岁!”
  
  1927年10月4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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