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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只雁

何洁 He Jie
  第一只雁
  
  我的洁
  
  那天傍晚送你上车后,我急步归去。在半路上天就黑尽了。巨大的苍龙七宿正
  缓缓地从东方天际升起。列星灿然,都在向我笑。我平生第一回发现星空是这样的
  亲切,这样的美丽。那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该会羡慕我们吧?我们将一年相逢十
  二次,他们却只有一次。
  
  我在路上居然唱了一支歌,那是《燕子》。我很久没有唱过《燕子》了。我唱,
  泪水都给唱出来了。我这《燕子》是对你那《魂断蓝桥》的回答。我的织女星,但
  愿命运不要捉弄我们,但愿你永远是我的织女屋。
  
  我回溯了你我的萍水重逢。可惜契河夫早已不在人间,不能把这素材献给他了。
  
  说实在的,刚见面的时候,我是不喜欢的。我以为你是被一般女性共有的好奇
  心所驱使才来看我的,正如游人到百花潭去一样(流沙河注:成都有动物园在百花
  潭)。我坐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接受着你的观察,毫不在意。后来你提及1957年夏
  天在骊山上见面的往事,以及其他一些快要被我遗忘了的往事,使我惊异,使我感
  激。想不到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还有一个多情的女子在关心着我。十二年前,也曾有
  异性向我告别时说:“无论我在何处,哪怕天涯海角,我都要默默地关心着你,直
  到死!”后来她却疯了,至今生死不明。从那以后,我的世故渐多,尝到了人情的
  冷暖与世态的炎凉,看透了人的虚伪,愈觉得人间最可珍惜的是一片真情。我有幸
  重逢你,就象风雪之夜的迷路人突然发现眼前有一扇明亮的窗子。那一盏荧荧的灯
  火给人多少温暖啊!我明白了,驱使你来的绝不是好奇心。你是另一种女性,与我
  曾经交往过的大不相同,其差异如水晶与冰块,虽然都是透明的固体。可是我仍然
  疏远着你。你要留我在成都玩,一天再回老家去,我婉言谢绝了。不是无情,而是
  怕,怕这偶然的重逢使我长久地在思梦中萦绕着你。这样的痛苦我从前尝得够多了。
  我的生命早已进入夏天,不会再开花了。于是我强作欢态,还用你的姓名开玩笑,
  说那翻译成白话就是“多么的干净啊”。我不象你学过表演艺术,可是我做戏却比
  你高明。在法国梧桐树下握手分别的时候,我的戏终于做不下去了。我明明看见你
  的眼睛在说话。只一瞬间,我就识别了你的无声的语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
  了你,也为了我,我应该留下来,留半天也好。但我终于登车而去。原因是还有两
  个局外人在我身旁,我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我太矜持了,太虚伪了,太胆小了。
  车行后,若有所失,望着天空苦笑,心想着命运这东西太会捉弄人了。八九年漫长
  的日子里,竟不容许我们见一面,偏偏要安排我们的重逢在离别的这一天。
  
  回老家后,郁郁少欢,看见报纸上滚滚黑云,大难将至,又在点名批我在九年
  前即1957年犯的大罪了,心中害怕,更加思念你。聪明的小弟弟看透了我的心事,
  劝道:“九哥,过两天我们到成都去看何姐。”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却想起了一首
  外国诗:
  
  他们分手了,在骄傲的默默无言的痛苦中。
  可笑的人啊,从今后只能在梦里偶然相逢。
  死神降临了,在来世终于又有见面的机会。
  可是他们啊,再也记不起对方的笑貌音容。
  
  我寄希望于渺茫的未来。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能来成都;来了成都,又不知道是
  否敢去看你;去看了你,也不知道你是否会笑我唐突。我想给你写信,却不知道怎
  样下笔。柔弱,多疑,矜持,自苦,这就是我的性格,没出息的性格!洁,你快骂
  我一顿吧!骂吧!要不然你就哭一场也好,为了我的不中用,我的可怜的无能!
  
  这些年的坎柯途程,使我对人间最美好的感情产生怀疑。屠格涅夫一生都在写
  爱情,却始终不肯认真结婚。他写出了使千千万万读者入迷的阿霞,却没有一个阿
  霞爱他;和他同居的是一个庸俗的法国歌女。“生活不是小说!”难怪人们用这句
  话来教训那些天真的少男少女。在生活里,我只看见变相的买卖和生理的需要,很
  少看见过纯洁的爱情。我只看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很少看见
  过共患难同辛苦的夫妻。人们喜欢罗米欧与朱丽叶,原因何在?就在于人们实在太
  缺乏那种一往情深的灵魂。你不要认为我是由于倒霉才骂人。不是。我仔细地观察
  过,思考过,判断过,得出了一个可惊可怪的结论:这些年来,虽然天天都在喊
  “革命化”,但在实际生活中,唯利是图的可鄙的功利主义却大走其红运,支配人
  与人的相互关系,特别是两性关系。自私,冷酷,背叛,攀高,被视为美德。合乎
  人性的东西却遭到无端的攻击和侮辱,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加以铲除!
  
  我本来深信我上述的看法,但是那天你来看我以后,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失之
  偏激,把生活看得太暗淡了。我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想不到人间还有你这样人如其
  名的女性。你来了,在这个阴云密合、杀机四伏的日子里,毅然地来了。你把我看
  得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爱使我变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价值。我
  从今后要快活地生存下去,为了我们!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青灯黄卷,绿窗白纸,这些从前对我说来是依依难
  舍的东西,现在一刀两断了。虚荣实利,早已绝此念头。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
  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绝交游,乐淡泊,甘寂寞,学那拙技的鹪鹩,营巢
  蓬蒿之间,寄迹桑榆之上,栖不过一枝,飞不过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们的一生。
  用政治术语来说,这就叫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说具体些,我锯大木,你操缝
  纫,一生如此,毫无怨言。这样,当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能含着满足的微
  笑,想到那伟大的上苍赐给我们的春花秋月没有被我们白白地浪费掉。试想想吧,
  洁,我们这短促的一生,已经浪费了多少光阴!我们忙着撕去一张张的日历,何尝
  想过这一张张被撕去的不是纸片,而是我们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撕到夏至,你已经
  撕到春分。尚未撕去的,在我,还剩有碧荷丹枫,银霜白雪;在你,还剩有比我多
  出的草长莺飞,柳絮蝉鸣。我们所剩下的不多了,要百倍珍惜,洁!
  
  我们前面还有许多坎坷。我们并不自由。不要把一切想得太好了。要蓄积足够
  的忍耐和泪水(至于勇气,你倒有余)。洁,我的迟开的蔷薇,吻你。
  
  永远是你的河
  
  1966年7月18日
  
  第二只雁
  洁:
  
  昨日读完你的第二封信,悲伤绝望。爱我愈深者,折磨我愈痛。晚上写了一封
  回信,向你倾诉委屈,难免多有怨艾之词。凌晨3点仍睡不着。不放心,怕有些话
  太重,你受不了,又起床点灯,补写一段。今早再读一遍,又踌躇了。我们为什么
  要这样彼此折磨,以眼还眼呢?我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你想一想,让你一步呢?信
  已封好,还是决定不寄了。我把它珍藏着,等待你我感情上的风雨过去,天晴了,
  再给你看吧。
  
  今天午后收到你的第三封信,我的苦难的二十五小时终于结束。你赠给我的痛
  苦已似春冰消融,化作滴滴甜泪。现在我知道饿了,能够笑了,希望睡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什么叫“饶恕”?我虽不敏,自信终非傻瓜,难道看不出
  来,你给我以折磨,你自己也受了更苦的折磨吗?难道看不出来,这些风风雨雨正
  表明我们爱得太深太切了吗?你原本无过失,叫我“饶恕”你的什么呢?你要我
  “讥讽”你,“鞭打”你,傻瓜之女王,你是在教我用右手惩罚左手吗?你用性情
  刚愎来解释你自己,错了。根本原因是我们被爱情之火烧昏了,判断失常,大惊小
  怪,白日见鬼。所幸者,由于年龄的差距,我比你沉静些,终于把应战的回信压了
  下来。如果我象你一样的傻,我们就只有“偕亡”了,亲爱的洁!,
  
  经过了这一场风雨,我更清楚了你的心。那是一颗燃烧的心,象织女星一样闪
  着蓝光的心。我一旦得到它,死也不放手了。有了这颗心,我可以终身劳碌,饭蔬
  饮水,永不寂寞。我丝毫不怀疑,纵有千般曲折,我们将最后结合,永远结合。除
  了生生灭灭的铁的自然规律以外,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我们分手。山河,道路,雨
  雪,人事,可以隔开我们,而我们的情思却能穿透任何物质与空间,永远隔不断。
  我坚信这一点,你也该坚信这一点。缺少这个信念,我们就将会常常陷入猜疑的烦
  恼之中。秦少游《鹊踏枝·七夕》末句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愿你在疑云愁雨之时能记起这句来。
  
  这些天来,我仍在木器社里住,每天回家吃饭。白日忙着锯木料,赤身跣脚,
  汗如雨下,眼为之眯。偶尔休息片刻,想到你此刻大约正在教孩子们唱歌(流沙河
  注:何洁当时在幼儿园工作),便觉遍体清凉,神韵悠然。此中乐趣,他人所不知
  也。
  
  前天和罗师傅一起下乡解锯一株大树,见满野新禾都抽穗了,方悟及光阴似箭,
  凉秋又要来了。古语云:“春女感,秋士悲。”或许是这样吧。罗师傅已知道我有
  一个爱人(他们叫作“未婚”)。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我的住房狭窄卑湿,四壁破烂,光线昏暗,但很清静,最宜夜晚独坐沉思。在
  物质生活上我喜欢简陋,随遇而安。我的书桌是一条木匠用的马凳,长八尺,宽五
  寸。我就伏在这上面,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给你写这封信的。
  
  室外一株树,窜根进屋来,在壁下长出一株小树秧了,高约两尺。我只有惊叹
  生命的伟大了。
  
  夜已深,我的洁,愿你梦中常带笑容。
  
  再见。
  
  永远是你的坦
  
  1966年7月21日
  
  第三只雁
  
  洁:
  
  我要说的话,在那黄金般的四十五小时的聚会里都向你说了。我的心已经永远
  永远地属于你了。
  
  我的洁,听着!使你致病的是我,你若忍心折磨我,你就任性不顾身体吧;你
  若肯饶恕我,你就该爱惜自己的健康。我明白,我对你的忠告正如对牛弹琴,毫无
  作用。恨只恨你的坦太笨,不能用言语改掉你的任性。他一想起你的任性,就生自
  己的气,咬自己的指头,扯自己的头发。可怜可怜他吧!
  
  四十五小时结束的那天早晨,我送你去车站的路上,你的手冰冷,你的脸苍白,
  你的头昏晕,你的腿无力。难道我不明白这是结核菌在作怪吗!只是我们互相体贴,
  不愿意说穿罢了。我们强作欢笑,彼此安慰,而心里都一清二楚,任何语言的安慰
  都不可能有效……
  
  四十五小时的聚会已经使我们再也无法分开。分开,彼此都将活不下去!别后
  的三天里,我落在离愁织成的大网里,如痴如病,苦苦挣扎。你呢,也不会比我好
  些。一想起你这三天所受的折磨,我眼前就出现种种不祥的幻觉。洁,我怕,我怕!
  为了你,为了我,快些来吧!不要等到学会了剪裁再来;等到那一天,恐怕我们都
  要倒下去了。为什么不可以先来,以后再慢慢学呢?缝纫机,这是谋生的饭碗,我
  们一定要买。你放心,这绝非幻想。我恨自己头脑不中用,三天前分手时为什么竟
  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早就该想到的!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两千年前的诗句
  正说出了我们的隐忧。秋风又来了,不能再等了。
  
  我求你立刻着手,办好迁移,火速前来。
  
  我们不在乎物质上的菲薄。一切准备,愈简单愈好。
  
  觅巢的事已在进行,一时恐难办好。佳期紧迫,不容久待,那就暂住我家好了
  ——这是母亲出的主意:将唯一的房间隔成两间。
  
  你若有高见,请见告。
  
  我们已似结婚多年的伴侣,只在一颦一笑之间,脉脉相视之际,不用言语,就
  能了解彼此的意思。长篇大论已经用不着了,你回一封短信,哪怕只写一个来的日
  期,也行。
  
  我此刻正尝着一生中从来没有尝过的复杂的感情和特殊的滋味,仿佛成了另外
  一个人。原谅我的激动,无法把字写得工整一些。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每一根神
  经末梢都在颤抖,幸福地颤抖。
  
  在这决定我们共同命运的时刻,请你珍惜健康。
  
  坦
  
  1966年立秋之夜
  
  第四只雁
  
  我的好洁:
  
  你不要哭!我一想起你在枕上嘤嘤啜泣,心如刀剪。为了我们的爱,你已经失
  去了太多太多——你的母亲,你的工作,你的小楼上的旧家,你的生活圈子,你的
  芙蓉城,他们都抛弃你了。你不应该说我“太好”。我羞惭,我不配。这两个字应
  该回赠给你,井添上我的泪和我的心。
  
  一百六十元与信同时寄上。缝纫机你要买就买吧。但我以为你目前的当务之急
  该是治病,很不宜迷醉于缝纫机。来日方长,缝纫裁剪可议慢慢地学。你不能任意
  随心地对自己的健康抱着大不恭敬的态度,那是绝对的傻!
  
  我不能来。我没有行动的自由,请不准假。现在空气是如何紧张,看看报纸你
  就明白了。我信任你的理解力,所以不说什么请你原谅的话。
  
  那一株车站旁的法国梧桐,我们曾经在她茂密的绿荫下怀着失望含着眼泪分手,
  她是我们相爱的见证。你忧伤的时候,就去抚抚她吧。记住摘两片桐叶,留作纪念。
  
  代我向你妈妈致谢,谢谢她生了这样的一个女儿。我对她毫无怨尤。我理解她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我是一只不祥的鸟,停在谁家屋上,谁家就得遭祸!对她,
  你要体谅,不要感情用事。相信吧,洁,时光老人将会治好她的创伤,使她重作慈
  母,你的,也是我们的慈母。你给她带来的失望,确实也够多了……
  
  “我唯一的亲人”这个称呼使我至死不忘我应承担的重任。我不是朝秦暮楚的
  浪蝶。何况,不是你托身于我,而是我托身于你。在未来的岁月里,物质的匮乏,
  会有的;收支的短绌,会有的;生活的清贫,会有的;奔波的劳碌,会有的;疾病
  的侵袭,会有的;周围的敌视,会有的;突来的灾难,会有的;爱情的变节,唯有
  这个,永远不会有的。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
  
  你的母亲以为我们是靠玄想和灵感过日子的可怜虫。她不理解我们。她以为我
  们的浪漫主义的柴薪很快就会烧完,剩下一堆寒灰冷烬,然后清醒过来,彼此埋怨,
  最后翻验,分手,“回头是岸”。她想错了,错得可笑。她的全部所谓的根据大约
  是你曾经是演戏的而我曾经是写诗的,都具有爱幻想的气质,她不知道(她坐在机
  关办公室里知道些什么!)这些年坎坷曲折的遭遇是如何剧烈地“改造”了我们的
  灵魂。她不知道你我都能劳动,都爱劳动,都能吃苦,都不注意那些所谓的舆论。
  她不知道我们的爱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建筑在劳动上的,就象大树生根在深深的泥
  土中一样,对自己的稳固深信不疑。就这点而言,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是真正听党
  的话,认真改造,而且改造得相当好的典型。我们是经得风雨,见得世面的。
  
  我欣喜你的看法与我一模一样。我要向你坦白,我暗中忧虑过,怕你“回头是
  岸”。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的破灭,我与你不会重演吗?现在你先
  说出来了,而且说得比我想要说的更为清晰,更为果断。我放心了。涓生啊,子君
  啊,你们都过去了,永远地!
  
  此刻我满怀信念,心中照亮了阳光。又要半夜了。再见。悄悄吻你。珍重!
  
  坦
  
  1966年8月10日
  
  第五只雁
  
  洁:
  
  取钱(我的钱不由我管,而由镇人委管)跑了多次,未找到管钱的干部。明天
  可能取到。取到后,当与此信同时寄出。害得你苦等,我心中不安。我在此度日如
  年,总算悟到了一天真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一秒也不少。你在那里,想来也如是。
  望勿自苦,珍重健康,专心治病,以慰我心。你说9月上旬来,好。来时行李宜简。
  冬衣棉被书本之类暂时无用之物,可寄存朋友家,以后去取。房子难找。母亲跑了
  多次,已看到一间,很窄,阴暗潮湿,破朽不堪,于你病体不宜。可否先住我家
  (母亲已将房间隔成前后两部分),以后再找?我为此事愁得百事无心,昏头昏脑,
  如锅中蚁。深感自己太不中用,真是拙夫一个。所以我说,你将发现是我托身于你,
  我的好洁。
  
  来时可带医生证明一纸,以便镇人委在给你安排劳动岗位时,能考虑到你的健
  康状况。你应作充分的思想准备,此地卖力难,不一定一来就有活可干。缝纫机可
  带来,以便继续学习。同时休养病体,争取早日钙化。我的好洁,你要明白,你的
  康复就是我的最大幸福,绝顶欢乐!
  
  我用强力控制住感情的野马,写了以上这些最实际的话。我深知此刻你比我更
  需要理智。斯宾诺沙,那个伟大的机械唯物论者,有名言云:“不要哭,不要笑,
  要用理解。”请你每半小时吞服一次。其疗效,日可静心,夜可安眠。勿忘勿忘!
  
  眼病好了?愿你早日解除包扎,秋波常清。
  
  我在等待你的雁字。
  
  坦
  
  1966年8月11日
  
  第六只雁
  
  好洁,我的乔松:
  
  今天傍晚总算盼到你的信了。
  
  你的恬静使我惊讶,继之以欣慰。那封短信寄出以后,我象一个做错了事情等
  待着责罚的孩子,日不能食,夜不能寝,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14日,15日,16日,
  在病中过了三天三夜,夜夜做怪梦。17日病渐愈,又去解锯大木。今天18日,完全
  好了。
  
  在读到你的回信以前,我的头脑昏聩糊涂得不成样子,整日整夜一个幻影在我
  眼前飘来飘去。那是你的面影:一张苍白的脸,一双凝视着天空的大眼睛,闪着泪
  光,紧闭的唇角带着血滴……这幻影追逼着我,使我急躁易怒,而且灰心绝望,怀
  疑自己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这一切的一切,好在都过去了,象恶梦醒来一样
  地过去了。我冷静下来诊断自己,发现我大概有精神病。你不要笑,真的。我得出
  了一个结论:你确实是一株乔松,而我只是一茎松萝,攀缘着你,托身于你。我是
  无能的。
  
  但是,请原谅,你的恬静是真的吗?还是为了安慰我,才强制自己做出来的呢?
  我一想到这里,心又乱了。过多的思虑反而使我糊涂,仅有的一点智慧都用到怀疑
  方面去了。不过我的病,肉体的与精神的,此刻确实都好了。说谎的不是人,请相
  信。
  
  报纸上的风云更险恶了,又在点我的名了。九年了,还不放过我。我的处境将
  更艰难了!所以,你不必来看我。何况旅途的奔波于你太不相宜。乐山之行已使你
  精疲力竭。你应该静养,不应该来。来了,你又要失眠,又要再尝一番黎明送行,
  忍泪生离之苦。其结果就是给你添病,给我添忧。我的倔强的好洁,听听我的话吧!
  傻瓜说的未必都是傻话,聪明人的行为未必都是聪明的。
  
  你的聪明也有把你引入荒谬的时候,使你看见我“骑上了虎背”。现在我放下
  笔,得意洋洋地笑了。谢谢你给我送来如此的欢乐!你应该害羞,为你那可疑的聪
  明害羞!又是所谓不该“影响”了我,又是所谓不该“干扰”了我,什么胡话啊!
  不过我能原谅你,忍住笑诚恳地原谅你。“童言无忌,百事顺遂。”你毕竟还年轻
  幼稚。虽然你自夸比我多出许多头发,但是我相信用脑多者损发。
  
  找房子的事已经绝望!在本镇做缝纫的事目前亦无希望!原因在我身上。如果
  你不是我爱人,这些困难何足道哉!如果说我“影响”了你,以上两点便是。我不
  让你迁来,原因在此。无论如何,不要去办户口迁移,不要辞掉幼儿园的工作。你
  现在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今后在成都安身立命的事情。异地分居的滋味,我们非尝不
  可,还得尝一个长时期。你要知道,纵然迁来了,也无法保证我们朝夕形影不离。
  一旦我被人家弄走,我们还得异地分居!已有预兆使我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不是
  我神经过敏,庸人自扰。我怀疑你是否看了报纸——那上面虽然没有真理,却不可
  不看,不看要成瞎子。
  
  快半夜了。门外秋风飒飒,凳上灯火摇摇。“忽忆故人天外去,计程今日到梁
  州。”此刻你该在乐山了。你将择床失眼,又度一个烦恼之夜。我也不会好些,大
  约要陪着你失眠的。
  
  晚安,我的命运之星!
  
  坦
  
  1966年8月18日
  
  第七只雁
  
  洁:
  
  如果你非来不可,可向后推移至9月15日下午或9月16日上午。直达本镇的客车,
  每日两班。
  
  你是如何治病的,疗效如何,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有一点小病,都告
  诉了你的,并不“自私”。不要怕我受不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只好用妄测来代替
  实情。坚毅是可贵的,但只能用来对待结核菌,不能用来对付爱人。你瞒着我,使
  我感到委屈。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几年寻到你。别人早向我提到了你,我为什么当时竟
  不追索下去,顺着那一条线,来到你的面前?当然这说不上什么终身憾事,因为我
  毕竟寻到你了,偶然地。你是那样地爱我,我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我只觉得命运待
  我太好了。
  
  我曾向你说:“我希望自己也害肺结核。”其实这是蠢话,好在你也并不认真
  听它。我们不能爱屋及乌,那不祥的黑鸦。我们要赶跑它。我蔑视它。当我吻你的
  时候,我丝毫不认为它是可怕的。我相信,我们的爱情能把它扫除干净。我曾想到
  我们的结合同居将有助于赶跑它,欢乐与开朗就是武器,比异烟醶(流沙河注:肺
  病特效药)更有疗效。但是,当我终于发现由于我的特殊可悲可悯的处境所招来的
  特殊可怕可恶的对待将把我们拖垮拖死的时候,我痛苦地清醒了。与其在一起偕亡,
  不如分开来逃命!使我悲使我哭的是这个,而不是结核菌。我也知道,异地分居将
  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折磨,你凋谢之日也将是我萎落之时。在绝望中,我又寄
  希望于你的坚毅,它是我们的救生圈。如果它也靠不住,我们就将失沉苦海,永为
  鲸鲵了。所以我才写了那封短信,制止你迁来。
  
  你回信说非来不可。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象一只铁槛中的熊,来回不停地走,
  徒劳地寻觅着出路。
  
  幸福之门何处寻,请你回答。
  
  我不让你来,你却责备我“自私”“残酷”,好洁,这是隔靴搔痒,毫无用处。
  你多么单纯啊。这只会给我添愁。秋风萧瑟了,你在路上该看见稻子成熟了,瓜果
  成熟了。你几时能成熟,我的淡紫色的野菊花?
  
  不要以为那些字眼伤害了我。我不是那种小器的人。我爱你的直爽,你的史湘
  云性格。可是使我焦虑的也正是这个。史湘云如果从大规园的后门溜出来,到敝镇
  落户,不到半年,非去悬梁跳井不可!
  
  如果你迁来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欢笑必将成为水月镜花!我怕看见你失望、你
  的厌倦、你的悲哀、你的……
  
  Home, sweet home! 你在何处?你是真实的吗,还是一场梦呢?
  
  感伤是无济于事的。让我们来找一条出路:结婚!
  
  你在成都找一个立足点,缝纫为生!
  
  异地分居的夫妻也不止我们。坚毅些!
  
  我们一月会一欢。
  
  我们不能有小孩。将来要有。
  
  一个小小小小的家,将来会有的,不是梦!
  
  不要哭,那不是史湘云性格。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由于不了解你那里的详情,可能这不是符合实际的,可能
  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你在那里独居的困难。
  
  又快半夜了。灯油尽了。
  
  坦
  
  1966年8月19日
  
  [附录]
  
  愿情雁飞向人间
  
  何洁
  
  1966年8月21已我从乐山回到成都家中,恰好收到流沙河写来的第七封信。在
  这封信里,他坚决制止我迁移到他那里去,并提出异地分居,各奔前程。我理解他
  为什么要打这个主意。他是在为我的前途着想啊!因为《四川日报》又在点他的名
  了,省文联的人在报纸上揭露者作家沙汀“反党”,还“包庇已被开除公职的极右
  分子流沙河”。整整九年了,还不放过他。如今“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来了,他肯定凶多吉少,所以才坚决制止我迁去。
  
  我不听他那一套,收到信的第二天,8月22日,阴历七月七,我悄悄离家而去
  了。我的故乡成都,那时候已经被红旗、语录、大字报淹没了,人心惶惶,野心勃
  勃的年轻人在准备“造反”(流沙河说那是法西斯运动)。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到
  他的老家,立刻结婚了。一件嫁妆也没有,只有两三件换洗衣服与一本随身带着的
  笔记本。如果没有当时那种紧张可怕的政治空气,没有那一场来势汹汹的政治运动,
  我们是不会匆匆忙忙结婚的。婚前,他一共给我写了七封信,就是前面的那七只情
  雁。信笺是拆散了的笔记本的散页,字很小,很工整,很秀气,而且一字不改,见
  不到一个涂改的黑疤。当时我的几位好友都拿去阅读过。这七封信和他写的七首情
  诗(除开已发表的《情诗六首》还有一首《故乡吟》),都是我心爱的珍品。
  
  浩劫十年,我们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他的六百多册书、若干册稿本、若干生
  活用品,都被抄走。抄走了这些,虽然痛心,我却忍受了。我心爱的珍品还在,卷
  成一卷,藏在胸前内衣里面,用针线缝死。第二年秋天生了鲲儿,就藏在鲲儿的襁
  褓之中。后来又带回成都去,不敢藏在娘家(因受流沙河的株连,我的娘家也被抄
  过),而是藏在一位姓李的女友家中。后来她那里又不稳妥,怕抄,又带回我们家
  中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批斗、隔离、关押,接踵而至,抄家一次比一欢“深
  入细致”。我怕这七封信和七首情诗终久藏不住,早迟要被发现,作为我丈夫的
  “罪证”,将他判刑,祸延全家。我两次下了死心,要将它们付之一炬。流沙河也
  烦躁地催我快烧了。他说:“把一切都毁光吧,只要人在就好!”可是我终于鼓不
  起勇气。我又把它们带到成都去。我仍然不敢藏在娘家,妈妈要烧。流沙河的一首
  五百行长诗《曹雪芹》就是被她老人家烧了的!于是我托人将这些心爱的珍品带到
  我的祖籍贵阳去,藏在一位友人家中。后来又不行了,取回来,夹在两片层板之间,
  送到大文豪苏东坡的故乡一位上山下乡女知青手中。托她代管。
  
  那些年里,我迫于生活,要吃饭,到处去做零工。我把这些珍品带在身边去流
  亡。后来有坏人追逼我,我躲了许多地方,始终珍藏着它们。它们给我以力量!
  
  “四人帮”倒台后,我带着它们回家了。我感谢亲爱的党,救了我们一家,救
  了千千万万的家!谁是再生的父母,谁是真正的坏人,我们心中是有数的。
  
  前些日子,我把这七封信和七首情诗一页一页地清理出来,交给流沙河。他一
  边阅读一边自己问自己:“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我写的吗?”
  
  眼看“落花的五月”又要到了。十四年前的“落花的五月”,在成都街头与流
  沙河偶然重逢,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清晰无比,宛如昨日。光阴多快呀!
  
  我把这七封给我私人的信呈给年轻的读者,幸福的一代。愿他们与她们都有爱
  的光明,都有光明的爱。
  
  于1980年暮春成都
青峰四季自读书

何洁 He Jie
  茶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这是她的生命轨道,也是她的社会角色。一个高美之人,即使在她受难之时,也如同他们此生其他的时刻,尽是清雅动人。
  
  照样是一个清晨,问道青峰。一行人迟到了半个小时,真是罪过。惊了清风的舞功,扰了半山的悠闲。层峦叠翠之上,石阶尽处,出现了一排具有滇藏风格的灵气建筑,两楼一底的四合院,伸得很宽,大门正上位置挂有用青漆书就的繁体“青峰书院”,一竖匾,很小,字也小小的,颇有藏匿山林的味道。183级幽幽雅雅的湿润台阶,奔叩或者追拜,在尽处便是答案。
  
  此行,是问道,也是饮茶。何洁,一个奇女子的命运,放在家、国之大层面来看,是良心,更是期许。
  
  只是何洁有些尴尬的是,书院九牛二虎才得成就,可柔肠寸断、缠缠绵绵地建起来后,“却没人来读书了”。———满、空、情、怨,都在我们离开时得到解答。那些曾经壮美的风情和茁壮的誓词,都在书院一隅被慢慢淡化:尘世如此仓皇繁复,何洁感到了花落水流的无奈。
  
  成都商报记者 谢礼恒 摄影 何彬 为您报道
  
  “卓玛”
  
  一见面,犹如一位看透尘世而又迷恋尘世的“摩登居士”。她脚下是双轻便的意大利“RCICOLINE”登山鞋。她说自己只穿这个牌子的鞋,每次去香港都会买一双,“我脚下太多老茧,穿其他鞋怕疼哦。”
  
  “卓玛”是只不到一岁的纯种藏獒,去的那天正好生病,生猛劲少了许多。书院一直都放养“卓玛”,“灵气的动物都是不能关的,渴望自由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何必去扭曲它?”每日和这只“宠物”朝夕相处,很是疼爱,但何洁仍然计划9月将“卓玛”放回藏区,如今的相处,弥足珍贵。“我们都该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
  
  先是参观书院。有些寂寞的偌大庭院,回响着尼泊尔妙尼歌手琼英卓玛的佛歌,不凄迷,不悲苦,反而显得茁壮。说是书院,却没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藏书室,数万册书奇妙地安放在各个房间的书架、走廊的书橱或栏架上,如同安然的青春,散落别致。于是,书院整体就仿若是一个庞大细密的书柜,其中落满种种文字的纸张,像是充盈全身的血管。脉搏微烫,其温正好与这转秋的青峰山合拍,木门吱呀一开,出现在面前的静谧荡涤全身。
  
  这是何洁第二次回归山林,她选择在豆架瓜棚下过着与世无争、庭院静好的生活。她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对襟开衫,里面的一件牛仔衬衣和着牛仔裤一起显得很精神,加上染了的头发,粉色的眼镜……这和媒体之前报道的“一袭青衣”出入甚大。来之前,我们想其生活,必是参禅悟道,如媒体隐约之言,“其声其神其生活都与高山隐士无异”。但一见面,犹如一位看透尘世而又迷恋尘世的“摩登居士”。她脚下是双轻便的意大利“RCICOLINE”登山鞋。她说自己只穿这个牌子的鞋,每次去香港都会买一双,“我脚下太多老茧,穿其他鞋怕疼哦。”
  
  为了这次见面,何洁推了四五拨访客,而对于媒体,则更是少之又少的一次接待。“太多人关心我现在生活得如何,我总得有个交代吧,你们能来见我,也就是缘分。”何洁说着弄了弄头发,“好久都没收拾头发,人都成疯婆子了。”大家笑,她笑得更大声。中途手机响,她接起,讲了几句,合上手机后就笑着打趣:“老姑婆在山上都一点儿不清净哦……”旋接刚才话题,一丝不乱。那种无所顾忌的活力与敏捷呈现在初识的老人身上还是让人惊异不已。
  
  “喝茶!”一声清脆婉转的邀约,我们去到大门旁边的“观杏亭”坐下,旁边一株1200年的老银杏用一种新鲜的面貌注视着我们。在何洁开建青峰书院之时,这株银杏正挣扎在生死边缘,“我不能让它在我的书院里结束生命。”于是,为了这株古木,她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救树工程”。这是后话。
  
  同何洁喝茶是种愉快放松的享受,刚一落座,“卓玛”意兴阑珊地跑过来趴在何洁身边,乖巧而敏感。
  
  “卓玛”,大家都喜欢叫它———这一定是个讨人欢喜的名字。
  
  茶汤
  
  主人与宾客的来往之间,共同成就世俗的至上祝福,也让饮茶的当下成为一次神圣的会面。每次“茶会”,都是一次你来我往的即兴演出。
  
  奔去青峰书院之前,先是被本土作家蒋蓝的一则《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文字所感动,在他的描述中,“何洁是青城山道教掌门傅元天道长的弟子,同时也是禅宗大师正果的俗家弟子。她既是作家,又是中国文化的建设者和独行者。何洁现为青峰书院主人。她经历曲折,堪称奇人。”
  
  奇人,必有曲折之处。
  
  何洁自己泡了铁观音,颜色正好的茶具和小碗盏相得益彰。对于我们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那让诗人与古人永葆青春与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我们托付心灵的所在。而何洁的饮茶哲学,甚是美妙。在她写的农禅诗中,对品茶有如此说,“肠涤常饮清泉水,照影唯依古月心”“山居乐趣最增常,清泉涤净是非肠”。这不仅是藉由特定的饮茶形式,体现某种理念,更是一种对生命精彩之处的信仰。主人与宾客的来往之间,共同成就世俗的至上祝福,也让饮茶的当下成为一次神圣的会面。“这是一种让人静下来神闲气定的厚重方式,我每天上午打坐、做功课,下午则是喝茶看书听音乐。这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实际上,在我们看来,厌倦世间枯燥乏味的人生旅人,能够相聚于此,“是种难得的缘分”。换句话说,每次“茶会”,都是一次你来我往的即兴演出。
  
  何洁的角色,是她自己。
  
  一本文艺杂志曾专门就养生的话题请教过何洁,她不无幽默地回答说:“养生?富人,少饮食多劳作;穷人,多饮食少劳作。”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却也是最高深的养生哲学,更是一个年近七旬老者的人生体验。
  
  看她喝茶的姿态,如同赏画儿一样气定神闲,她是孤独的,在最高处还有更远的盼望,她希望这个为读书人敞开的庭院,能有更多的文化人领悟到读书的快乐。“孤独在当今社会中,已经变成昂贵的奢侈品了。泰戈尔向往的‘森林文明’,其中就包含着这份孤独的快乐。这绝非是遗世独立,而是一种醒转来活着的自由意识。”这种对孤独的全新认知,被何洁写进了《我与青山共白头》这篇文章中。
  
  何洁站在二楼长廊上等着我们拍照的时候,真是有种孤零零的美。她笑起来像朵莲花,永远在传递一种安静的质感———左手一册李清照的词本,右手依旧是那部红色的三星手机,阳光和煦,音乐感极强,这好似穿越了许多年。
  
  何洁住在对面的楼。据说她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接着花上两三个小时做功课,不容打扰。她将这栋晚年的安身之所命名为:知返居(鸟倦飞而知返)。包含有起居间、佛堂、书房、会客间,还有花园阳台。窗口正对“观杏亭”,中间则是那株神通的银杏树。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乐园。何洁说她到现在都还是搞不清楚书院究竟有多少房间,而平常她也懒得一一进去。书院里长期由她的“干儿子干女儿”们在帮着料理,厨房、客房、咖啡室、花园……这颇让人吃惊,在偌大的精神家园里,她只是个守护者,而非拥有者。
  
  我们感兴趣的则是,她是如何从各地搜罗的装饰品和生活品,比如从新疆来的棉花,做成被子绵软温暖,不潮不湿;从南亚弄来的藤条,找人编成床靠,精致巧雅;还有从大理淘来的刺绣画,木框一裱挂在房间墙上……所有这些外来的器物,都自然地融入了书院的气场。
  
  这难道不又是何洁的童话?
  
  遥远
  
  “书院里光是一扇扇的木雕门,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何洁用诗意的环保观念,将书院造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修建青峰书院,对于何洁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传奇。那一年,她刚好60岁。“甲子一过方梦醒,挣断尘网归森林。”一个完全不懂建筑的女性,要在这荒荒凉凉的青峰山上造一座人间乌托邦,钱、技术、人,而她当时却是要什么没什么。
  
  这里原是青峰山上的另一座寺庙雪山寺的旧址,仍遗有参天大树和千年银杏。有了修建书院的想法之后,她变卖了自己的几处房产及所有值钱的东西,为了修建她心目中的完美一隅,最后是“卖得我无家可归”。她说完淡定一笑,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书院这个项目从报建开始,到接着的土建、安装管网、铺建园林路道及落成后的装修……至书院终于建成,用了她整整七年时间。由于资金缺口太大,书院又建在山上,任何机械都难以上来施工,三四千个平方的偌大建筑竟全靠人工背运和手工修造。“书院里光是一扇扇的木雕门,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何洁用诗意的环保观念,将书院造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为保护环境,建筑垃圾全部自行消化,真正接近了杜甫诗“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的意境。
  
  无家可归的,还有她的心绪。1985年,第一次来到青峰山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写作,这一次却在追梦途中遇见如此这般的困穷,是不是要放弃?修建途中自己万一撒手西归又怎么办?书院建成之后又有怎样的效果?一切都是未知。
  
  恰恰就是这种未知,才是最浩大的力量。有关书院建设过程中的奇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当年夏天 ,施工人员从土里挖得一尊“教子菩萨”:佛像双目笃信,神情端雅,右手持书卷,左手轻抚读书的小童。当这尊神秘的“书神”出土时,何洁除了惊讶更多的是证悟: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要在这里坚守至今———明明知道这座“足以让她少活10年的书院”是她“人生中多出来的苦难”,但为这尊造型精美绝伦的“书神”,她泪流满面,虔诚诵福。这是感恩,更是承担。
  
  远,是一种遥望的姿态,是更高处的盼望。知道自己与某处的距离,这是最清醒的生存状态。青峰书院占地不到10亩,造价已逼千万,“我无论再活多久,也都找不回来这一千万了,既然如此,我想众人会明白我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汶川大地震震中距离青峰书院的直线距离仅6公里之遥,而书院却没有掉一匹瓦、碎一块玻璃。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建筑美学的艺术?震后,书院立即成为当地村民的救济点和部分丧失家园文化人的避难所,一切开支费用均由何洁出面解决……她完全记得地震当时的山崩地裂,她当然也怕,这些心血如果毁于一旦,她将以何面目展开新的人生?还有那株被千辛万苦救活的银杏,“我当时心疼惨了,树的一半都枯了,我着急得直哭,又找不到原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是山上的水流到树周围淌起了,树是被涝成这样的!”于是挖沟排水,一番辛苦。第二个春天,树发新枝、焕然一新,何洁的快慰如摘繁星。喝茶的当口,她激动地翻出都江堰颁给她的“义务护林员”证书,笑得灿烂。
  
  路人
  
  “沙河老师说过,分手即为路人。这是命运,由不得你想或者不想。沙河老师曾说过,一个屋檐下容不下两个天才。”———何洁
  
  话题终于转到了她与流沙河先生共执25年的婚姻。问她介意与否,答曰毫不介意。此时正好遇到她与流沙河的儿子余鲲过来告安,何洁欣然,对待这一双儿女何洁永存愧疚。儿子曾经的一句话,让何洁心如刀割:“爸爸、妈妈你们都是名人,离婚以后仍然是名人。但我和姐姐就成了‘战争孤儿’了。”何洁唯有泪流,可泪有何用?女儿如今远赴日本,儿子在附近一个镇修建一座民间诗社,如同父亲做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何洁都看在心里。
  
  媒体是这样描述何洁和流沙河的,“网上流传着流沙河1966年写给何洁的情书,名为《流沙河致何洁》。何洁所为令人动容,在流沙河身陷灭顶之灾(1957年被打成‘右派’,有长达22年的劳改生涯)时,她如飞蛾扑火,用她所能给予的爱一次次燃亮那盏将灭的心灯。”
  
  1966年何洁将户口从成都迁往流沙河所在的金堂县成厢镇(这一举动在当时被视为“何洁疯了”),“七夕”那天他们在陋室中举办了婚礼,没有一个贺客,总共耗资10元人民币“巨款”。1979年,流沙河、何洁先后获得平反进入《星星诗刊》工作。流沙河在1985年脱稿的《锯齿啮痕录》也是详细记录了两人的相濡以沫。如今读来,犹如箴言。在与何洁喝茶谈心之间,她多次提到沙河老师的这样那样,历历在目———儿子在身边,女儿在天边,一家人散落各处,问她现在是否还与沙河老师有所联系,何洁摇头:“沙河老师说过,分手即为路人。这是命运,由不得你想或者不想。我两次婚姻里的两个男人,都是陪我一起度过生命中最重要的某种阶段的同路人,为此,我要感谢他们。”
  
  一直以来的疑问是,携手渡尽了劫波,又何来的横生枝节?何洁释然,“这是命吧”。沙河老师曾说过:“一个屋檐下容不下两个天才。”何洁回应:“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也是,遗憾的温度就是这样,听得说不得,“我们不会空谈彼岸,只提当下。”
  
  “来,吃点我从宜宾带来的叶儿粑和黄粑。这可是好东西哦。”何洁招呼我们吃东西,中午那碗海味面吃得已是荡气回肠,熏肉和萝卜干的香味在面汤里的金钩气息里成为食欲传奇。这是青峰书院的一绝,何洁中午就好一口烩面皮,吃得山盟海誓。饭量不大,却极讲究同餐之人的感受。她是极节俭之人,好友说她浑身上下的衣服裤子加起来不到100块钱,为了养生,以前中午还不吃饭,“现在改了,我中午要吃点,面皮是好东西。”身为满人贵族后裔的何洁,如今已完全把自己当成成都人,而她的食欲,还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饭后她谈及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1992年,她与周先生结婚。随夫宦游至川南宜宾。在蜀南竹海深处,花费近20万元,留下了叹为观止的卧佛和观音庄严造像,至今是竹海一景。成都商报记者8月中旬专门为此去探访,当地村民都还记得何洁,“何孃孃啊,我们晓得她,她可是个大好人啊,她要回来吗?”就在上周,何洁终于时隔多年之后回了一趟竹海,当地像是节日一样迎接她,“我当时就说过,钱我拿出来造佛像,但只有一个要求,当地的村民要在景点开放中得到实惠,让他们生活好起来。竹海多一个景,他们就多了一个机会。”像造好了,2000年,她和周先生的婚姻却以唐突的方式结束。
  
  这,促成了她第二次回到青峰,开始建造自己的“象牙塔”,何洁说:“白居易的诗里,‘心宁是净土,心安是归宿’,就是我一生的向往。”她喝了一口茶,一切都已云淡风轻。
  
  人生自是有情种,此恨不关风与月。“也许我只有被不幸之火点燃时才能光彩耀人。”说到此,又是那熟悉的淡然一笑。
  
  红尘经过,一碗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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