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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的圣·方济各”教堂

司汤达 Stendhal
  阿利斯特和多伦特写过这个题材,于是艾拉斯特也想一试身手。
  
  九月三十日
  
  有一个意大利编年史作者记叙了一位罗马公主与一位法国人恋爱的详细经过,我把它翻译出来。
  
  事情发生在一七二六年,正是上世纪之初,当时罗马裙带风盛炽,由此而来的流弊恶习充斥全城。不过,罗马教廷却是空前兴盛。教皇贝诺阿八世(奥西尼)统领,或不如说他侄儿康彼巴索亲王以他的名义,掌管全国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外国人从四面八方涌向罗马。意大利的王公,仍然由新大陆的黄金充实家底的西班牙贵族也蜂拥而来。谁有钱有势,谁就凌驾于法律之上。无论本国人外国人,他们汇集一起,要作的事情就是逐风流,讲排场。
  
  教皇的两个侄媳妇,奥西尼伯爵夫人和康波巴索王妃,分享着伯父的威权和教廷的尊荣。即使在社会最上层,秀美的姿色也使她们出类拔萃。罗马人都亲切地说,奥西尼夫人快活潇洒、康波巴索王妃温柔虔诚。不过,生起气来,这个温柔的女人也会作雷霆之怒的。每天,两妯娌都进宫去觐见教皇,在那里会面,还经常去对方府上走走,表面看来关系融洽,其实处处都在较量:比相貌,比声誉,比财富。
  
  奥西尼伯爵夫人姿色略差一点,但轻佻、活泼、诡谲,引人注目。她有一些情人,照顾不过来,一天换一个。看到二百位宾客坐在她的沙龙里,听从她安排,这就是她的幸福。她很看不起康波巴索王妃。王妃和一个西班牙公爵好了三年,到处都出头露面,被人瞧见,最后却一道命令,让他二十四小时内离开罗马,否则处死。奥西尼夫人说:“把他赶走以后,我那漂亮的弟妇脸上再也没有了欢颜。最近几个月来,她尤其被烦闷,或者爱情折磨。而她那位夫君也不傻,在教皇伯父面前把这种烦闷说成是高度的虔诚,我料想这份虔诚会引她去西班牙朝圣哩。”
  
  其实,康波巴索王妃根本没有怀念那个西班牙人。过去,至少有两年,他让她感到极为空虚无聊。她真要想他,早就派人去找了。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格,这样的人在罗马并不少见。她虽然刚刚二十三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常常出于狂热的虔诚,跪倒在伯父眼前,祈求“教皇的祝福”。这“教皇的祝福”我们也不知详细内容,只知除了两三种极为残忍的罪孽之外,其余的一切罪孽它都可以宽恕,甚至连忏悔也不必作。仁慈的教皇贝洛阿八世每次都感动得流泪,对他说:“起来吧,好侄媳,你不需要我的祝福,在上帝眼里你比我好。”
  
  虽然教皇是不犯错误的,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和全罗马的人一样,都弄错了。康波巴索王妃堕入了疯狂的情网,她的情人也分享着她的。但是她却感到十分不幸。几个月以来,她爱上了法王路易十五驻罗马大使圣泰良公爵的侄子赛纳瑟骑士,每天都与他见面。
  
  赛纳瑟是摄政王菲利普·德·奥尔良与一位情妇生的儿子,在法国极受宠信,虽然刚满二十二岁,却当了好几年上校了。他养成了自命不凡的习惯,但却并非生性如此。快活、好玩、冒失、勇敢、善良,这些构成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的主要特点。如果要说法兰西民族的好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他是这个民族极其真实的样品。康波巴索王妃对他一见钟情。“不过,”她告诉他,“你是法国人,我不信任你。我有言在先:哪一天罗马人知道我与你幽会过几次,我就认为是你泄露了秘密,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本来康波巴索王妃是玩一玩爱情,谁知却堕入了真正的情网。赛纳瑟原来也爱她,不过他们亲密相处了八个月,时间使意大利女人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却使法国男子的爱情日益衰微。骑士感到无聊,但是虚荣心的满足又使他感到慰藉。他已经往巴黎寄了二三幅康波巴索王妃的肖像。再说,他从小养尊处优,形成了无忧无虑的性格,就是在虚荣心所感兴趣的事情上,他也不大操心,而一般法国人对这种事是极为关心的。
  
  赛纳瑟毫不了解情妇的性格,有时她的古怪脾气还使他觉得有趣。在圣巴比娜节,也就是她的本名瞻礼日,她出于真挚而热烈的虔诚,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内疚和不安。在这时他必须安慰她,打消这些感觉。对一般的意大利女人,赛纳瑟可以让她们忘记宗教,然而对于她,却做不到。他是靠压服而不是说服故胜她的,因而争吵总是时有发生。
  
  有生以来,这个事事遂心的年轻人第一次遇到了阻碍。不过这倒使他开心,并且在王妃身边养成了温柔体贴的习惯,有时他也认为爱她是他的义务。另外,还有一个毫无浪漫色彩的原因。他只有一个知心的人,这就是大使圣泰良公爵,他有时通过康波巴索王妃给大使效力,因为王妃无所不知。在大使眼里,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为此特别得意。
  
  康波巴索王妃与赛纳瑟截然不同,情人在社会上的种种优越之处,她毫不关心。她唯一注重的,就是他爱不至她。“我为他献出了终身的幸福。”她寻思道,“他,一个异教徒,一个法国人,是不可能为我作出同样的牺牲的。”可是赛纳瑟那份快乐,显得那么可爱,那么洋溢,而且是那么真挚,发自内心,这些都让康波巴索王妃的心灵惊讶,着迷。一见到他,她蓄在心中准备对他说的话,她那些阴暗的念头便烟消云散。对这位高傲的女人来说,这种感受是如此新鲜,在赛纳瑟离去很久后,还在她心里盘桓不退。她终于发现自己离开了他便不能思想,不能生活。
  
  在罗马,西班牙人在两个世纪中大受欢迎。现在法国人又受青睐了。有一种性格,它到了哪里,哪里就有快乐,就有幸福。罗马人开始理解这种性格。可这种性格只在法国存在,而且在1789年的之后,这种性格已经荡然无存。这是因为,一种持久的快乐需要用无优无虑来维护,可是后的法国,谁也不可能有安全的职业,就是天才(如果有天才的话)也得为饭碗担心。
  
  在赛纳瑟所在的阶层与民族的其余部分之间爆发了战争。那时的罗马与今日人们眼中的罗马也是截然不同。在1726年,人们还料想不到六十六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想不到雅各宾党人巴塞维尔想使这个教世界的首都变得文明,一些本堂神甫就收买民众,把他杀死。
  
  在赛纳瑟身边,康波巴索王妃第一次失去了理智,为一些理智所不赞同的事情而陶醉或者深感不幸。在真诚严肃的王妃看来,宗教与理智是两码事。一旦赛纳瑟战胜了她的宗教信仰,爱情便在她身上迅速涌出,直到变成没有节制的。
  
  康波巴索王妃早就看准费拉泰拉大人是个有用的人,她曾经打算得到他的财产。费拉泰拉告诉她,赛纳瑟不仅去奥西尼夫人府比平日更勤,而且,他还使得伯爵夫人把做了她好几个星期正式情人的一位著名歇手打发走。王妃听了这个消息,心情该是何等地难受!
  
  我们的故事就从她听到这不幸消息的那天晚上讲起。
  
  康波巴索王妃坐在一张金色的大皮椅上,一动也不动。旁边那黑色大理石的小桌上,放着两盏银质的高脚台灯。这是名闻遐迩的邦维吕托·赛利尼的杰作。说它们照亮了王宫底层这间大厅,不如说展现了这间大厅的阴暗。大厅四壁挂着一些油画,因为年代久远,画面有点发黑。对这个世纪而言,那些大画家一展雄才的时代已经遥远。
  
  年轻的赛纳瑟坐在一张镶金的小乌木椅上,姿态优雅。他与王妃面对面,离得很近,几乎挨着她的脚边。王妃紧盯着他,从他进入大厅时起,王妃不但没有迎上去,投入他的怀抱,而且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一六二六年,巴黎已经成了主宰服饰潮流的都城。赛纳瑟通过邮车,定期从巴黎弄来能衬托出法国最俊美男子优雅风度的物品。他是在摄政王宫廷的美人堆里学习与女人打交道的,而且有名师卡尼亚克指导。卡尼亚克是他叔叔,是摄政王的放荡朋友之一。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天生就有一种自信,可是今天在王妃面前,他很快还是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王妃金色的秀发有点蓬乱,两只深蓝色的大眼死死地盯着他,那种神情让人捉摸不准。她对他怀有刻骨仇恨,要毫不留情地报复?或者她只是因为热烈的爱情才显出这种深沉严肃的表情?
  
  “这么说,你不再爱我了?”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句宣战的话以后是长久的沉默。
  
  对王妃来说,要舍弃赛纳瑟那份迷人的优雅是颇为痛苦的。如果她不摆出这个冷漠的场面,他会对他说上千百句甜言蜜语。可是她太高傲,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持这种态度。爱俏的女人嫉妒别人是出于自尊;风流的女人则是出于习惯。一个热烈而真诚地恋爱的女人则清楚她的权利。她注视赛纳瑟的方式是罗马人的爱情所特有的,赛纳瑟觉得十分有趣。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深切的感情和犹豫,甚至可以说看到了赤裸的灵魂。这种神情在奥西尼夫人的眼睛里是看不到的。
  
  然而,这次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一点。这个不善于深入意大利人内心感情世界的法国青年,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深明道理的样子,不再感到尴尬。其实,他此时还是有点气恼的。刚才穿过地下室和地下通道,从邻近的房子来到这间底层的客厅时,他昨天才从巴黎运来的精美服饰上,竟粘上了好几处蜘蛛网。他看了浑身极不自在,他厌恶这种小虫子。
  
  赛纳瑟认为从康波巴索王妃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已恢复平静,便打算避免争吵,对她的指责不予反驳。不过,他所感到的不便使他转变了念头。他寻思:“这难道不是个有利的时机,来让她明白?刚才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这就给我免去了一半麻烦。我肯定不是谈情说爱的料子。瞧这个女人,还有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尤物。可她有一些臭规矩,竟让我通过那条可恶的地道上这里来。她是教皇的侄媳,国王派我来,是要我在教皇身边给他办事的。再说,这个国家的女人都是褐发,惟独她有一头金发,这可是不同一般的标志。每天,我都听见一些人对她的美丽赞不绝口,他们的夸赞全是出自真心,而且也并不是当面奉承。至于男人在情妇那里享有的权利,我毫不担心。我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可以让她抛弃宫殿,抛弃镶金的家具,离开她的伯父教皇,而跟我去法国,去偏远的外省,在我的领地里过一种冷清淡泊的日子……天呐!这种结局只会使我打定主意,永远不向她提这种要求。奥西尼夫人远没有她漂亮,可她爱我。不过,比起我昨天让她打发走的歌手布托法可,她对我也多不了几分感情。然而她通人情,会生活,我可以坐着马车去她府上。我相信,她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她爱我还不到那个份上。”
  
  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中,王妃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年轻的法国人那漂亮的额头。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寻思。突然,她扑进他怀里,在他的额头、眼睛上发狂似的印上一个又一个吻。不过那双眼睛见了她不再幸福得发红。骑士对这个动作估计不足,虽说他并未忘记分手的计划,情妇虽说感情激动,却始终忘不了她的嫉妒。过了一会儿,赛纳瑟惊异地注视着她,只见大颗大颗眼泪从她脸颊上疾速滚落。“怎么!”她轻言细语地说。“我变得这么不值钱了,竟要跟他说他变心的事。我过去发誓说我永远不会注意这些事,可我现在要去责备他!这还算不上下贱,更糟的是我又被这张迷人的脸蛋打动了心!下贱啊!下贱的王妃……这种事情该结束了!”
  
  她抹去眼泪,似乎恢复了平静。
  
  “骑士,该结束了。”她颇为镇静地说,“您经常上伯爵夫人府上……”说到这里,她的脸变得极为苍白,“你若是爱她,尽管天天去她府上好了,只是不要再来这里……”她好像情不自禁地停住话,等着骑士说一句话,可骑士却没有开口。于是她说下去,身子在微微抽搐,牙关咬得紧紧的:“这将是您我的死刑判决书。”
  
  这句威胁的话倒是促使骑士犹豫不决的心打定了主意。刚才他一直为公主始时沉默,继而意想不到地狂吻他而惊愕,他笑了起来。
  
  王妃的脸山白到红,最后胀得通红。“她气得快要窒息了。”骑士想,“她会中风的。”他走上前去解她的裙服。她断然把他推开,那种决心和气力他从未见过。后来,赛纳瑟回想起,他试图把她搂到怀里时,听见她在自言自语,于是他往后退了一点。其实这种谨慎纯属多余,因为她似乎不再注意他。她像对着神父作忏梅似的喃喃自语:“他侮辱我,他冲撞了我。他少不更事,而且法国人生性轻率,他一定会把我的下贱举动告诉奥西尼夫人……我对自己也把握不住了。面对这张迷人的面孔,我不能说我能保持无动于衷……”这以后又是一阵沉默。骑士觉得十分烦闷。王妃最后站起身,声音凄切地反复叨念:“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赛纳瑟只想和王妃和好,一时性急忘了作认真的解释。他只说了二三句笑话,提到在罗马广为议论的一桩艳闻……
  
  “骑士,”王妃打断他的话,“请让我独自待一会,我不舒服……”
  
  赛纳瑟立即照办。他寻思:“这个女人厌倦了,但愿这种感觉不会传染人。”王妃目送着他走到大厅尽头……“我就这样冒失地决定了我的命运!”她苦笑着说,“好在他那不合时宜的玩笑使我清醒了。这个男人有多么蠢!我怎么会爱一个如此不理解我的人?事关我和他的性命,他却想靠一句笑话来使我分心!……我也知道我心绪不好,是他使我不幸!”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多么美!……说实在的,那可怜骑士的意图并不坏。他了解我性格上的毛病,他想让我忘掉折磨我内心的烦恼,所以不问我为什么烦恼。可爱的法国人啊!毕竟,在爱他之前,我是不知幸福为何物的。”
  
  她又开始甜蜜地回想情人的可爱之处了。渐渐地,她的思绪被领到奥西尼伯爵夫人的风韵上。于是她对一切都感到悲观失望,她的心又被最残酷的嫉妒所折磨。实际上,早在两个月前,她就有了这不幸的预感。和骑士在一起,她觉得日子还过得去,一旦离开他的怀抱,她跟他说话就几乎总带有一丝尖刻的意味。
  
  晚上真是难熬,她已精疲力竭,痛苦使她稍稍冷静了一点。
  
  她想和赛纳瑟谈一谈。“因为他终归见到我发怒,却不知道我生气的缘由。也许他并不爱伯爵夫人。也许,他去她府上,是因为一个外来人应该熟悉他所处的国家的社交界,尤其是熟悉君主的家庭。如果我让人把赛纳瑟介绍给我,如果他能公开来我家,他或许会坐上好几个小时,就像在奥西尼府一样。”
  
  “不行。”她怒吼道,“我跟他说话就是自甘堕落,他会鄙视我的,我能得到的只是这个结果。臭西尼夫人性格轻浮,我常常看她不起,因为我是傻瓜。其实她的性格更讨人喜欢,尤其是在一个法国人眼里。至于我呢,我生来就是跟一个西班牙人一起,去过无聊日子的。总是板着脸儿,好像生活中的变故还不够严肃似的,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骑士离开我,不再给我活力,不再在我心中燃起烈火,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命人把门关上。可是费拉泰拉大人却不能关在门外.因为他前来向她报告人家在奥四尼府待到凌晨一点干了些什么。迄今为止这位高级教士为王妃的爱情诚心效过不少力,不过他也确信,如果赛纳瑟与伯爵夫人尚无关系,那么从今夜起,他们会好得如胶似漆。
  
  费拉泰拉大人想:“对我来说,虔诚的王妃比那个擅长社交的女人更有用。总会有一个男人比我更得到她的宠爱,那就是她的情人。假若哪一大她找了个罗马人做情人,那么她们父就可能把他升为红衣主教。如果我让她坚定信仰,那么她会首先想到神师.而且会带着满腔热情……有了她,在她伯父那边,我还有什么不能指望得到呢?”这位野心勃勃的高级教上做起了黄粱美梦。他似乎看见王妃跪在教皇跟前为他乞求红衣主教的职位。而教皇对他将作的事情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旦王妃坚定了信仰,他便要把她与年轻法国佬私通不容置疑的证据呈报教皇。圣上虔诚、真挚,憎恶法国人,会永远感激让一件使他也感到不快的私情了结的人。费拉泰拉出生于名门费拉尔家族,家境殷富.年龄五十出头……不久即可升任红衣主教。他为这一前景感到欢欣鼓舞,把事情也干得极为漂亮。也敢在王妃面前突然变换角色。若不是两个月来,赛纳瑟对王妃明显地疏远了一些,攻击他很可能是件危险的事,因为高级教士并不了解赛纳瑟,以为他也是个野心家。
  
  要把爱得发狂、嫉妒得发狂的王妃与野心勃勃的高级教士的对话全文照录,读者一定觉得太长。囚此,这里只能简略介绍。费拉泰拉先说出了令人伤心的事实,有了这个抓住人心的开头,要把在罗马心底昏睡的虔诚的宗教感情唤醒,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因为她毕竟是真诚信教的,高级教士对她说:“不幸和屈辱应该使亵渎宗教的感情结束了。”当他走出康彼巴索王府时,大己大亮。他要求刚刚坚定信仰的工妃今天不接待赛纳瑟。王妃毫不困难地答应了。一则她认为自己应该虔诚,再则,她事实上也怕在骑士而前显得软弱而被他鄙视。
  
  这个决心她一直坚持到四点,这是骑士可能来与她见面的时刻。他从王府花园后面一条街上走过,看见了通知他不能见面的信号,便高高兴兴地往奥西尼伯爵夫人府去了。
  
  慢慢地康波巴索王妃觉得自己好像发疯了,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打算相继在她脑子里涌现。突然,她像精神错乱了一般,从大楼梯上跑下来,跳上马车,对车夫喊道:“上奥西尼府。”
  
  极度的不幸使她不由自主地去拜访伯爵夫人,她在五十位宾客中间找到了她。罗马那些才华横溢,雄心勃勃的人物,既然去不了康波巴索王府,便都上奥西尼府来了。王妃的光临成了一件大事,来宾纷纷避让,以示尊敬。王妃似乎也不屑注意这一细枝末节,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竞争对手,欣赏着她。伯爵夫人的每一个可爱之处都是捅在她心上的一刀。略事寒喧之后,伯爵夫人见她不再吱声,另有所思,便又开始了她那趣味盎然,自然大方的漫谈。
  
  “我一动了感情,不是发狂便是烦恼,而她是那样快活,当然更吸引骑士了。”康波巴索王妃思忖。
  
  她对伯爵夫人又是佩服又是嫉恨,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她扑上去,一把楼住伯爵夫人的脖子。现在,她只见到伯爵夫人的魁力。无论远看,近看,它都同样令人倾倒,她把自己的头发、眼睛、皮肤与伯爵夫人的相比,经过这么一番检查,她竟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感觉。她觉得伯爵夫人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可爱,都要高出一筹。
  
  康波巴索王妃闷闷不乐,一动不动,在这群指手划脚,有说有笑的人中间,就像是一座玄武岩的雕像。客厅里不断有人进出,暄笑声让她心烦、不快。当她突然听到有人通报赛纳瑟先生到来的声音时,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在相好之初,他们就说定,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不多说话,这样比较适宜。因为一个外国外交官,一个月最多能与教皇的侄媳见二三面。
  
  赛纳瑟和平常一样,恭敬而严肃地向康波巴索王妃致意,然后回到奥西尼伯爵夫人身旁,愉快而亲切地说起话来。这种语气只是在与一个天天见面,待你很好的聪明女人说话时才用的。康波巴索王妃惊呆了,她想:“伯爵夫人在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接人待物也应该是这样,可我怎么也做不到!”
  
  康波巴索王妃陷入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中。她几乎下决心去服毒自尽。长夜漫漫,她所感受的极端痛苦,远远超过了赛纳瑟的爱情所给予她的快乐。似乎这些罗马女人痛苦起来,也自有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潜力。
  
  次日,赛纳瑟经过花园后面,又见到了不能见面的信号,于是又高高兴兴地走了。但过后一想,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她就这样把我打发了?不行,要让她泪流满面地接待我。”他的虚荣心说。到了永远失去这位绝色佳人、教皇的侄媳时,他才感到了一丝爱情。他下了马车,走进那肮脏得让他倒胃口的地下通道,推开底层的门,进了王妃通常接待他的客厅。
  
  “怎么,你竟敢到这里来?”王妃大吃一惊。
  
  “她的惊奇是装出来的,她不等我是不会到这里来。”年轻的法国人想。
  
  骑士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浑身一颤,眼里噙满了泪水。在骑士看来,她是那样美丽,使他一时顿起怜爱之心。她呢,两天来对着宗教信仰发了多少誓,此刻全都抛入了忘川。她投进他的怀抱,心中感到无比幸福!“奥西尼伯爵大人将享受的,就是这种幸福!……”一如往常,赛纳瑟并不很了解一个罗马女人的心。他认为王妃是想与他好合好散,是想礼貌地与他分手。“我作为王家大使馆的随员,被派到教皇身边工作,不宜与教皇的侄媳结仇。”对于这种结局,他是十分乐于接受的。因此他也理智地说起话来:他们将极其惬意地相处;他们为什么不为此极为高兴呢?难道他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一种温柔良好的友谊将替代爱悄。他恳切地要求王妃给他经常上这里来的特权,他们会永远愉快们处……
  
  王妃开始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她终于听懂了,心里顿时泛起了反感。她站在那里,两眼怔怔的,一动也不动。当骑士说到“永远愉快相处”时。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这就是说,你毕竟觉得我漂亮,可以为你服务!”
  
  “可是,亲爱的好朋友,咱们别伤自尊心,好下好?”赛纳瑟回答,对她的反应他大吃一惊。“你能不能丢开那些怨言?谁也不曾怀疑到我们的融洽关系嘛。我是个说话算数的正人君子,我再次向你保证,我所享受过的幸福,决没有人知道。”
  
  “奥西尼夫人也不知道吗?”她冷冷地问,又使骑士产生了错觉。他愚蠢地说:
  
  “在成为你的奴隶之前,我所爱过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又跟你提起过?”
  
  “我固然尊重你的诺言,但我也不愿去担那个风险。”王妃口气坚决地说,这一下真正让骑士吃了一惊。“永别了,骑士……”当他犹豫不决地往外走时,她朝他喊道,“来亲一亲我。”
  
  显然她心软了,接着,她又坚决地说:“永别了,骑上……”
  
  待到骑十一出门,王妃便打发人找来费拉泰拉。“你要给我报仇。”她对他说。高级教士喜出望外,“这下她脱不了身了,她永远掌握在我手里了。”
  
  两天以后,午夜时分,天气酷热难当。赛纳瑟去林荫大道兜风纳凉,他发现罗马社交界的人士都在那儿。当他准备登车回府时,他的仆人已喝得醺醺大醉,问他什么话都答不清楚;车夫则失踪了。等到仆人清醒了一点,他才得知,车夫刚才与一个冤家对头吵起来了。
  
  “喝!我的车夫还有冤家对头!”赛纳瑟笑着说。
  
  在回家的路上,骑士走到距大马路只有两三条街的地方时,发现有人在跟踪,大约有四五人。他停他们也停,他走他们也走。“我可以绕个弯,从另一条街上大马路。”骑士想,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哼!我带了武器哩,还怕这几个家伙!”他抽出匕首。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走过两三条偏僻的街道。街面越来越冷清,他听见后面的人加快了步子。就在这时,他发现正前方有一座圣·方济格修会的小教堂。教堂的窗玻璃透出一阵异样的光,他快步跑过去,拿匕首柄使劲敲起门来。有一个修士开了门,让赛纳瑟冲进去后,又把门关上,插上铁门闩。就在这当口,跟踪者也使劲踢起门来。修士骂道:“这些渎教的家伙!”赛纳瑟递给他一个金币,说:“这些家伙跟我有仇。”
  
  小教堂坐灯火辉煌,至少点了一千枝大蜡烛。
  
  “怎么?这个时候还在举行仪式呵!”骑士问。
  
  “是的,大人。是代理枢机主教特许的。”
  
  “岸边的圣·方济格”小教堂一块窄窄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庄严的灵堂。有人正在作迫思祭礼。
  
  “是谁死了?是个亲王吧?”赛纳瑟问。
  
  “也许是吧,”修士回答,“因为丧家不惜钱财,这种丧事也只有王公贵族才办得起。不过话说回来,这纯粹是浪资金钱和蜡烛。教长大人告诉我们,死者死时没作临终忏悔。”
  
  赛纳瑟走近一看,只见祭坛上摆着法国式的盾形纹章。他更觉得好奇了,于是再走近一步,认出是他家的族徽!而且还有一块碑,上面用拉丁文写着:
  
  高贵的骑士让·诺拜尔·赛纳瑟大人逝世于罗马
  
  “活着出席自己的葬礼的,我是第一人。”赛纳瑟心想,“我觉得只有查理五世才会寻这种乐子……不过,我在这个教堂里不宜久留。”
  
  他又拿了一个金币给修士,请求道:“神父,请打开后门,让我出去。”
  
  “愿意效劳。”
  
  赛纳瑟两手各持一把手枪,一出教堂门就以最快的速度跑起来。没跑几步,他就听见后面有人追赶起来了。跑到公馆门口时,他发现门关着,有个人站在门前。“是拼命的时候了。”他想。他正准备朝那个人开枪时,突然发现他是自己的随身男仆。“快开门。”他喊道。
  
  门开了,他们迅速跑进去,又把门关上。
  
  “哦!大人,我到处找您。这里有些不幸的消息:可怜的车夫叫人拿刀子杀死了。那些家伙一边杀他、一边骂您。大人哪,他们想要您的命……”
  
  就在仆人说话的当口,从花园一侧的窗口同时射进来八枪。赛纳瑟扑倒在地,旁边躺着他的贴身男仆,他们每人都中了二十几颗枪子。
  
  两年以后,康波巴索王妃被奉为罗马虔诚信教的楷模,费拉泰拉大人则早已当了红衣主教。
  
  请读者诸君原谅作者的过错。
  
  (李熊译)
  一八二X年,一个阴雨霏霏的夏夜,驻守波尔多的九十六团一个年轻中尉输光钱后,从一家咖啡馆出来。他骂自己太蠢,因为他是个穷军人。
  
  他默默地沿着洛尔蒙区一条最冷清的街道走着。忽然,他听见几声叫喊,接着,砰的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从里面逃出一个人来,扑倒在他脚下。天黑漆漆的,看不清人,只能凭声音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迫赶者(不知是什么人)在门边停住了。显然,他们听见了年轻军官的脚步声。
  
  军官叫黎也旺。他听了一阵子动静,那些人在小声商量,没有靠过来。黎也旺厌恶这类打架拌嘴的事,但他认为应该把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他发现这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虽说这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夜色浓黑,他还是认为自己大约看出了这人散披着长长的头发。这肯定是个女人,不过他并没有为这个发现感到快乐。
  
  看来,她得搀扶着才能行走。黎也旺想到自己应尽人道主义的义务,才没有把她扔下不管。
  
  他明白第二天自己去见派出所长时会有些麻烦,明白同事会拿他开玩笑,明白本地报纸会刊载一些讽刺性的报道。
  
  “我扶她走到哪座房子门口,”他寻思,“拉响门铃,就赶快离开。”
  
  他正准备这样做,忽然听见女人抱怨了几句,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一句也听不懂。或许正因为不懂,蕾奥娜那两句太简单的话使他生出无限浪漫的遐思。他考虑的不再是派出所长和一个被醉鬼殴打的姑娘,种种爱情故事和离奇艳遇涌入了他那富有想象力的头脑。
  
  黎也旺扶起了女人,安慰了她几句。
  
  “可她要是长得丑怎么办?”他暗忖。
  
  于是这个念头使他抛开浪漫遐想,恢复了理智。
  
  黎也旺扶她走到一个门槛前坐下,她不肯。
  
  “再走远一点。”她一口外国腔。
  
  “你怕你男人?”黎也旺问。
  
  “唉!我男人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他非常爱我,可我迷上了一个情夫,把他甩了,如今情夫极其狠毒,又把我撵了出来。”
  
  听了这番话,黎也旺忘掉了派出所长,忘掉了半夜艳遇可能招来的种种麻烦。
  
  “先生,我的财物都被抢了。”蕾奥娜过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发现我还有一只小钻戒,说不定哪个客栈老板愿意收留我。可是先生,我会成为宿客的笑柄。因为不瞒你说,我身上就穿着一件衬衣。先生,要是有时间,我会给你跪下,求你出于人道,把我随便带到哪个家庭,买一件衬衫,一般女人穿的差一点的货就行。穿上它以后,”她受到年轻军官的鼓励,继续说道,“你就可以把我送到一家小客店门口。到了那儿,我就不必再要求你这个热心人的照顾了,就可以请你把我这个可怜女子丢下不管了。”
  
  这些话虽是用蹩脚的法语讲的,但黎也旺听了却很是高兴。
  
  “夫人,”他说,“我就照你吩咐的去办。不过对你我二人,最要紧的是别给人逮住。我叫黎也旺,九十六团的中尉;要是碰到了巡逻队,不是我们团的,他们就会把我们带到警卫队,在儿过夜,明天你我就会成为全波尔多的笑柄。”
  
  黎也旺扶着蕾奥娜,他感到她浑身直抖。
  
  “她怕出丑,这倒是个好兆头。”他寻思。接着他对女人说:“穿上我的外套。我带你上我家去。”
  
  “天啊!先生!……”
  
  “我拿名誉担保,我不会点灯的。我让你睡我的房间,我出去睡,明早再回来。我的勤务兵每天六点钟就来,他总是要把门敲开才住手,所以我必须回来。对你说这番话的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他心里说:“她长得蛮标致呢!”
  
  他打开他住的公寓大门。陌生女人没踏着头一级楼梯,差一点摔倒,黎也旺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她说话,她也声音极轻地回答。
  
  “真可怕!竟把女人带到我的房子里来了!”相貌颇佳的老板娘打开她的房门,端着一盏灯尖声嚷道。
  
  黎也旺急忙朝陌生女人转过身,只见她长着一张十分漂亮的脸。然后,他吹熄了老板娘的灯。
  
  “别吱声,苏塞德夫人!不然,我明早就搬走。我给你十法郎,只要你答应不对外乱说,这是上校夫人。我马上就上别处去。”
  
  黎也旺登上四楼,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一身发抖。
  
  “进去吧,夫人,”他对穿衬衫的女人说,“座钟旁有只打火器,你把蜡烛点燃,生起火炉,拴好房门。我会尊重你,把你当亲姐妹对待。天亮后我再来,我会带一件裙衫来的。”
  
  “谢天谢地!”美丽的西班牙女人说。
  
  翌日早晨,黎也旺敲门时,已经爱得发狂。他怕过早地吵醒那个陌生女人,便耐心地在大门外等来勤务兵,然后到一家咖啡馆去签发了文件。
  
  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他给陌生女人带来了衣服,还有一个面罩。
  
  “有了这个,夫人,只要你愿意,我就见不到你的脸了。”他在门外对她说。戴面具的主意使年轻的西班牙女人开心,一时忘记了忧伤。
  
  “你真好,”她对他说,却没有开门,“恕我冒昧,请把衣服放在门口。我听见你下楼后再开门出来取。”
  
  “那么再见吧,夫人。”黎也旺说完便走开了。
  
  蕾奥娜见他这样听话,十分高兴,连忙用亲切的口气说:
  
  “先生,如果可能,过半个小时再来吧。”
  
  黎也旺再来时,发现她戴上了面罩。但他看见了她那白嫩的胳臂,那圆润的颈项,最纤秀的手,不由得心醉神迷。
  
  这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与心爱的女人接触。他毕恭毕敬地和女人说话,殷勤备至地在那间简陋的小房间里待客。当他把一架屏风摆好,回过身来,看见从未见过的美女,顿时惊呆了。原来陌生女人已经把面具摘下,她那双眼睛黑幽幽的,好像会说话。也许由于太炯炯有神,平时看上去,它们显得有些无情,而在绝望中,它们反倒显露出几分温柔。蕾奥娜的相貌可以说完美无缺,黎也旺揣测她约摸在十八到二十岁之间。两人都有一阵子没有出声,蕾奥娜虽说痛苦万分,却仍注意到这位年轻军官出神的样子,不禁也感到几分欣悦。在她看来,他是个正人君子。
  
  “你是我的恩人。”她终于开口说话,“但你我年纪都很轻,我希望你能保持这种君子作风。”
  
  黎也旺像最多情的恋人那样作了回答。但他还能克制自己,没有贪图享受一表爱心的幸福,再说,蕾奥娜刚穿上的衣服虽然很寒酸,但她的眼神却很威严,而且她的模样是那样高贵,黎也旺也不敢造次。
  
  “我还是老实一点为好。”他暗忖。
  
  于是他一边保持着腼腆的态度,一边享受注视蕾奥娜的那种快感。这种态度再合适不过,它使美丽的西班牙女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默默相视,都觉得有意思。
  
  “我需要一顶帽子,”她对他说,“普通人戴的那一种,可以把脸遮住。因为,不幸得很,”她几乎笑着补充说,“我不能戴着面具上街。”
  
  正好黎也旺有一顶便帽。接着,他把蕾奥娜领到为她租下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了一句:
  
  “照这样下去,你会为我上断头台了。”
  
  听了这话,他觉得甜丝丝的,更加激动:“为你效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动情地说。“我是用黎也旺夫人的名义租的这间房。”
  
  “你妻子?”陌生女人问,几乎要生气了。
  
  “只能用这个名义,不然就得出示护照,而我们又没有。”
  
  他说“我们”时,有种甜丝丝的感觉。他卖掉了那只戒指,或者至少他交给陌生女人的一百法郎,正是那只戒指的价值。午饭送上来了,陌生女人请他入座。
  
  “你的表现显山你是个热心人。”吃完午饭她对他说,“请你离开吧,我将永远打心眼里感激你。”
  
  “我听你的吩咐。”黎也旺站起来说。
  
  他感到心灰意冷,陌生女人又沉吟了一会,说:
  
  “你还是留下吧,你很年轻,可我需要帮助,谁又可以保证我能找到和你一样热心的人呢?再说,就算你对我怀有我不该再期望的感情,你听了我的叙述,知道我犯的过失以后,也不会再尊重关心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一错再错,我并不怨天尤人,更不怪我的丈夫堂居蒂埃·菲兰代。他是两年前到法国来避难的西班牙人之一,我们俩都是卡塔热纳人。他非常富有,而我很穷。结婚前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亲爱的蕾奥娜,我比你大三十岁,但我有好几百万家产。我爱你爱得发狂,好像是头一回相爱似的。好,由你定吧,如果你嫌我年龄大了,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就取消好了。退婚的责任由我到你父母面前去承担。’先生,这是四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十五岁,我只强烈地感到贫困和烦恼。是议会使我们陷入这种困境的。我虽不爱他,但我同意了。……先生,我需要你来指点,因为我不懂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不会你们的语言。这个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忍受不了这致命的侮辱……昨夜,你看见我从一所破房子里逃出来,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妓女。啊,先生,我比这还要坏。我是最有罪的女人,也是最不幸的女人。”蕾奥娜涕泪交流地补充说,“也许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在你们的法庭上看见我,我会被判处加辱刑。堂居蒂埃结婚不久,就表现出嫉妒,啊!我的老天爷,当时那是无端猜测,不过他大概是觉察出我生性轻浮,我那时竟傻到去为丈夫的猜疑生气。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啊!不幸的女人!……”
  
  黎也旺打断她的话说:“就算你责备自己罪孽深重,我也仍然忠于你,至死不渝。但是,如果担心会来追捕,那你赶快告诉我,我好立即安排你逃走,以免误了时间。”
  
  “逃走?”她说,“我怎么可能在法国旅行呢?我的西班牙口音,我这么年轻,我慌张的神态,只要碰到一个,他就会要我的护照。大概,波尔多的此刻还在搜寻我。我丈夫一定许了口,如果抓到我,就给他们一把把金市。走吧,先生,别管我……我要对你说一句更无耻的话。我爱的不是丈夫,是一个野男人。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是个畜生!你会瞧不起他的。可是,只要他对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我就会立即朝他飞去。不是飞进他的怀抱,而是飞到他脚边跪下。我对你直说,先生,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钦佩你的十分感激你的女人,但她永远不会爱你,这句话十分无礼,但我虽然堕入这耻辱的深渊,至少还是不愿意欺骗恩人。”
  
  黎也旺变得十分忧伤。
  
  “夫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虽然充满优伤。但你别把这当成是我要抛下你的打算。我在想办法,看怎样躲开。最保险的办法还是留卞来,藏在波尔多。以后我会找一个年纪与你相当的,相貌也与你一样漂亮的女人,给她买好船票,然后让你代替她上船,离开这里。”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骤然暗淡下来。
  
  “堂居蒂埃·菲兰代引起了在西班牙实行的那帮人的怀疑。”蕾奥娜说,“那时我们常坐船到海上兜风。有一天在外海碰到一条法国的小帆船,我男人便对我说:‘上这条船吧,顾不上卡塔热纳的财产了,’我们就这样出来了。我男人仍然相当有钱,他在波尔多盘下一家大商号,重新做起生意来。不过我们还是深居简出。他不同意我对法国社会的看法,尤其是近一年来,他借口形势紧张,他得小心行事,不能和自由党人见面,使我也没出过几次门。我烦闷死了。我男人十分可敬,最慷慨大方,但他什么人都不相信,把什么事都看得很悲观。一个月前,我要他订个包厢看戏,他不幸答应了。他挑了最不精彩的剧目,还怕城里的年轻人看见我,订了一个伸进舞台的边厢。不久前从那不勒斯来了一班演马戏的……啊,先生,你会看不起我了!”
  
  “夫人,”黎也旺回答,“我在专心听你讲哩。不过我也想到我的不幸,永远被你爱的人比我幸福。”
  
  “你大概听人说起过麦拉尔那个有名的家伙。”蕾奥娜低下眼睛说。
  
  “那个演马戏的西班牙人?当然听说过。”黎也旺觉得惊讶,答道,“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倒是蛮俊的。他的演出轰动了全波尔多。”
  
  “唉!先生,我相信他不是一般人。他一边表演马技,一边不停地盯着我。有一天他在我包厢下经过,正好我丈夫出去了,他用卡塔卢西亚土话对我说:‘我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我爱你!”
  
  “竞被一个演马戏的爱上了!多么可怕啊,先生,更可鄙的是我想到这事时并未感到可怕。以后几天,我尽力忍着不上剧场,怎么说呢,先生?我变得十分不幸。有一天,我的侍女交给我一封信,说:‘菲兰代先生出去了。夫人,我求求你看看这张便条。’她带上门就走了。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是麦拉尔写来的。信上说了他的一生经历。他说他是个穷军官,因为一贫如洗才干上了演马戏这个行当,他提出要为我丢掉这个饭碗。他的本名是堂洛德利格。庇蒙特尔。收了这封信后,我又开始上剧场了。我渐渐相信了麦拉尔的不幸遭遇,我欣喜地收到他一封又一封信。唉,到后来我竟给他写起回信来。我狂热地爱着他,无论什么都扑不灭这股爱情的火焰,”蕾奥娜流着泪说,“甚至在我发现可悲的真情之后,也没有把它扑灭……没过多久,我就经不住他一再央求,让步了,而且我也和他一样,想见面谈谈。但从这时起我也起了疑心,我想麦拉尔也许根本不姓什么庇豪特尔,也不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他有点自卑,好几次怕我看不起他,因为他在那不勒斯马戏班子里当演员,会嘲笑他……
  
  “大约在两个月前,我们正准备去剧场看戏,我男人得到消息,他有一艘船在下游卢阿扬附近搁浅了。他这个人寡言寡语,一整天跟我说不上十句话。这时他叫了起来:‘明天我得去那儿处理这事。’晚上在剧场里,我向麦拉尔打了个暗号。他见我男人待在包厢里,便去找我家的看门婆,取走我留下的一封信。他早把这个看门婆买通了。很快我就看到麦拉尔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怪我自己忍不住,写信告诉他,第二天夜里我将在一楼朝花园的客厅里接待他。
  
  “我男人等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中午乘船走了。天气很好,正值盛夏。晚上我说要睡在我男人的房间里,它在楼下,朝着花园。我希望在那里多少避一点暑气。凌晨一点,我正要打开窗子等麦拉尔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暄嚷,原来是我男人回来了。他在半路上看见他的船溯流而上,朝波尔多开来。
  
  “堂居蒂埃回来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慌乱。他称我睡到这间凉爽的房里是个好主意,然后他就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你想想看,我是多么着急。不巧那一夜月亮格外明。不到一个钟头,我猜清楚楚地看到麦拉尔朝窗子走来。我男人回来后,我没有想到把隔壁书房的落地窗关上。书房通卧房的门也大开着。
  
  “因为嫉妒心重的男人就睡在我身边,我不敢出声,只能尽力摆头,示意麦拉尔我们遇到了不幸。可是,没有用,我听见他进了书房,接着又来到床前我睡的这一边。你想想我有多么害怕。当时天色亮如白昼,什么都可以看清,万幸的是他没有开口。
  
  “我向他指指睡在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我吓得坐了起来,他咬着我耳朵说:
  
  “‘是你情夫吧?我知道我来得不巧。或许你在拿一个耍马戏的可怜人开心。也罢,这位漂亮的先生,可要吃一会儿苦了。’
  
  “‘这是我男人。’我压低声音,反复对他说,同时,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住他的手。
  
  “‘你男人?我中午看见他上了去卢阿扬的汽船。一个那不勒斯耍马戏的不至于这么傻,会相信你的话。起来,到隔壁去谈谈吧,我希望你这么做。不然,我就把这位漂亮先生叫醒,到那时他也许会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比他壮实,比他灵活,还带有武器。我虽然是个穷鬼,也要让他明白,耍弄我是没有好处的。我要做你的情夫,妈的,到那时,可笑的是他不是我。’
  
  “就在这当口,我男人醒了。
  
  “‘谁在谈情夫?’他惊慌地大声问道。
  
  “麦拉尔就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身子在我耳边低语,一看情况不对,赶忙伏子。我装着被男人的话吵醒了,伸伸胳臂,我跟他说了好些话,让麦拉尔看出他确实是我男人。堂居蒂埃以为是在做梦,倒头便又睡着了。这时月光直射床上,把麦拉尔出鞘的匕首照得寒光闪闪。我答应了麦拉尔的要求,跟他到了书房。
  
  “‘好吧,他就算是你男人,可我还是被耍弄了。’他恨恨地说了好几遍。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了。
  
  “麦拉尔的这种愚蠢表现,几乎一下子就使我看清了他这个人,但我对他的爱井没有消减半分,先生,我这样说你信不信?
  
  “我男人成大跟我在一起,从不出门交际。我曾对麦拉尔发誓,一定和他再幽会一次,但是,很难找到机会。
  
  “麦拉尔写来几封信,全是责备我的话。在剧场里,他对我故意视而不见。到末了,先生,我那要命的爱情实在压抑不住了。
  
  “‘你趁哪天我男人上交易所时来吧,’我给他写信说,‘我把你藏起来,如果我白天碰巧有空,我就可以与你相会。如果第二天我男人又去交易所,我还可以和你见面。即使我们相会不成,我起码也给了你一个证据,证明我对你忠诚,证明你的猜疑毫无道理。我要冒多大的风险,你想想吧。’
  
  “麦拉尔一直担心我在上流社会找了情人,与他一起戏弄他这个演马戏的。我这封信就是对他的担心的答复。在这些事情上,他的一个同事在他耳边也不知吹了什么风。
  
  “过了一星期,我男人上交易所去了。麦拉尔光大化日之下翻墙进来,经过花园,进了我的房间,你瞧我冒了多大的险!我们还没待上三分钟,我男人就回来了。麦拉尔躲进了我的卫生室。堂居蒂埃只是回来拿一些重要文件的。倒楣的是他带了一袋子葡萄牙金币。他懒得下楼放到他的钱柜里去,就走进我的卫生室,把金币放在我的衣柜里,把柜门锁上。他本来就疑这疑那,为了谨慎,他把卫生室也锁上,而且把钥匙带走了。你想我有多么着急。麦拉尔在里面怒不可遏,我只能在外面说几句安慰话。
  
  “我男人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吃过晚饭,他硬拉着我去外面走走,结果我们去了戏院,很晚才回家,我家里每晚都要把门窗关好。我男人掌握钥匙。也算是天大的运气,我趁堂居蒂埃沉睡在头一觉的当口,把麦拉尔给放了出来。他被关了那么久,很不耐烦。我给他开了顶楼一间小房子的门,让他在里面待着。下楼到花园里去是不可能的,花园里现在堆着几大包羊毛,有两三名搬运夫守着。整个第二天,麦拉尔都待在顶楼上。你想想我有多么可恼,我时刻都担心他握着匕首冲下来,把我男人杀死,夺路逃走。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听见房子里有什么动静,我便吓得浑身发抖。
  
  “更糟糕的是,我男人不上交易所去了。这一来,我想跟麦拉尔谈一分钟话都做不到了。到后来,总算谢天谢地,我买通了搬运夫,找个机会放他从花园里逃走了。麦拉尔气得发狂,路过客厅时,顺手拿匕首把大镜子捅得粉碎。
  
  “先生,我知道你要看不起我了。我也瞧不起自己,眼下我明白了,从那时起,麦拉尔就不再爱我了,他以为我一直在耍弄他。
  
  “我男人倒是一直爱着我。那一日,他大白天里好几次搂住我,亲我。这使麦拉尔的自尊心比爱情受的伤害更大。他以为我把他藏起来,是要让他亲眼见见我男人对我的亲密程度。
  
  “他不再给我写信,在剧场他甚至不屑望我一眼。
  
  “先生,听了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你一定觉得厌烦。可我下面要说的,还要丑恶、卑鄙。
  
  “一星期以前,那不勒斯马戏团宣布不久将离开本地。上个星期一,圣奥古斯丁瞻礼日,我爱那家伙爱得发狂,竟然离家出走。那家伙自从三星期前在我家藏了一回后,一直不屑于瞧我一眼,给我回一封信,我抛弃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而且还偷了他的钱。我除了一颗不忠贞的心以外,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作嫁妆。我带走了他送我的钻石,还从钱柜里拿了三四筒金币,每筒值五百法郎,因为我怕麦拉尔在本地出卖钻石会招来怀疑……”
  
  说到这里,蕾奥娜一脸通红。黎也旺则感到绝望,一脸煞白。她每一句话都刺痛了他的心,但由于他性格极为反常,每听见一句话,他心中的爱情之火就烧旺一分。
  
  他悄不自禁地抓住蕾奥娜的手,她任由他握着。
  
  “她坦诚地跟我谈了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却贪图这只手给我带来的快感!是多么卑鄙!她让我握着,也许是对我蔑视,也许是心不在焉。我成了世上最不高尚的人。”黎也旺寻思道。
  
  “先生,上个星期一,也就是四天前,”蕾奥娜接下去说,“凌晨两点钟,我卑鄙得很,拿鸦片酊麻醉了我男人和门房,逃了出来,我去敲麦拉尔的房门。昨天我从那座房子逃出来时,正巧你经过那儿,他就住在那里。
  
  “‘我爱你,现在你终归相信了吧?’我走到他面前说。
  
  “他高兴得神魂颠倒。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显得惊讶超过了爱情。
  
  “次日上午,我把钻石和金币拿出来给他看。他决定立即离开马戏团,跟我逃到西班牙去。但天啊!他对我国的风俗习惯毫不了解,我认为他不是西班牙人。
  
  “我想,也许,我的命运就跟一个耍马戏的搁在一起了。当然,只要他爱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他是我生命的主宰,我会做他的奴仆,他忠贞的妻子。他可以继续那一行;我还年轻,如果需要,也可去学马技。如果我们晚景凄凉,陷入贫用,那好吧,二十年后,我就死于贫困,死在他身边。到那时用不着别人怜悯,因为我幸福地生活过了。
  
  “你瞧这是多么疯狂,多么反常!”蕾奥娜停止叙说,叫了起来。
  
  “不过,也得承认,你那老男人整天把你关在家里,你跟着他会闷死的。这一点说明你也是事出有因的。我看得出米,你才十九岁,而他却有五十九了(编者注:作者前后不一致,后面多写了十岁。)在我国,上流社会有多少受人尊敬的女人,她们犯的过错比你大得多,却不像你这样高尚,感到内疚!”
  
  黎也旺说了好些诸如此类的话,似乎它们大大减轻了蕾奥娜心头的沉重负担。
  
  “先生,”她继续往下说,“我和麦拉尔一起待了三天。每天晚上他都上剧场去,昨晚他离开我时说:‘很有可能搜查我这儿,我把你的钻石和金币寄存到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家去。’
  
  “我等了他很久,过了他平常回来的时间,他还没回来。我担心极了,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到凌晨一点,他回来了,吻了吻我,又匆忙地走出卧室,出门之前他一再嘱咐我熄灯,而且亲自把外面那盏通宵燃点的小灯吹灭。幸亏我没有照他说的做。过了很久,我睡着了,忽然有一个人爬上床来,我立即发觉这不是麦拉尔。
  
  “我抓起一把匕首,那家伙害怕了,跪在我脚下,求我饶了他。我正要杀他,那家队开口说:‘你要是杀我,你也将上断头台。’
  
  “这种流氓腔,叫我十分反感。
  
  “我想:‘看我跟什么人搅在一起了。’
  
  “我灵机一动,对这家伙说,我在上面有靠山,如果他不向我老实交待,检察长会派人把他抓起来。
  
  “‘好吧,’他回答道,‘我没有偷您的金币,也没有拿您的钻石。麦拉尔刚离开波尔多,带着全部东西到巴黎去了,他把老板的婆娘也带走了。您那些美丽的路易(编者注:法国古市名),他拿了二卜五个给老板,老板就把婆娘让给他了。他给了我两个,喏,就在这里,我还给您。您要是宽宏大量,让我留着,那就又当别论了。他给我钱,是想让我拖住您,尽量拖久一点,至少拖上二三十个钟头。’
  
  “‘他是西班牙人吗?’我问。
  
  “‘西班牙人?他是圣多明各人!不是偷了东家的钱就是把东家杀了,逃出来的。’
  
  “‘他既然要走,今晚为什么又来这里呢?快说,’我对他吼道,‘不然,我伯伯会送你去服劳役。’
  
  “‘因为我犹豫不决,不想来这里守住您,麦拉尔便告诉我,您是个大美人。’“在她身边顶替我,真是最容易不过了。”他补充说,“真有趣。过去她捉弄我,今天我也让她尝尝被耍弄的滋味。”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答应了。但我仍有点怕,他便让驿车驶到家门口,领我上了楼,当着我的面亲吻您,让我躲在床边。’”
  
  说罢,蕾奥娜又抽泣得话不成声。
  
  “那年轻的家伙被我唬往了。”等稍稍缓过气来,她又说了下去,“他把麦拉尔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我感到绝望。
  
  “我想,他一定是让我吃了媚药,迷住了我的魂,不然我为什么恨他不起来呢?
  
  “即使他做出了如此卑鄙的事,我也恨他不起来,甚至我还爱他。”
  
  蕾奥娜停住话头,陷入沉思。
  
  “真是怪事,这么愚昧!”黎也旺想,“这么聪明,这么年轻的女人,竟然相信那些歪门邪道。”
  
  “到末了,”蕾奥娜又说起来,“那个年轻家伙见我在想事儿,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后来,他又突然一下溜走了。一个钟头后,他带来一个同事。我不得不自卫,打得可厉害啦。他们嘴里说只想玩一玩,其实是要我的命。他们把我的几件小首饰和钱包都抢走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冲到大门口。要不是遇见你,他们准会追到街上去。”
  
  黎也旺越是发现蕾奥娜爱麦拉尔爱得发疯,就越是爱她。她说完话已是泪雨滂沱。他则不停地吻着她的手。几天过后,他正要向她倾吐爱情,忽然听见她说:
  
  “我真正的朋友,不知你会不会相信?我想啊,要是能向麦拉尔证明,我从没有打算欺骗他,耍弄他,他也许还会爱我呢?”
  
  “我没有几个钱。”黎也旺说,“我觉得无聊,便去玩赌博,把钱都输了。不过我父亲曾介绍我去找波尔多一个银行老板,我去求他,也许可得到十五至二十个金币。为了钱,我什么都准备做,哪怕是低三下四地求人。你有了钱,就可以去巴黎了。”
  
  蕾奥娜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天啊,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你呢?怎么,你会原谅我那些可怕的荒唐事?”
  
  “我甚至会高兴地把你娶过来,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我会成为历史上最幸福的男人。”
  
  “可我要是见到麦拉尔,又会发疯,又会犯罪。我会抛弃你,我的恩人,我会跪倒在他脚下。”
  
  黎也旺一脸气得发红。
  
  “只有一个办法,自杀,可以把我治好。”他说,搂着她不住地亲吻。
  
  “啊,你可千万别自杀,我的朋友!”她说。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蕾奥娜。她进了于絮尔会的修道院当修女。
  
  (李熊译)
帕利亚诺公爵夫人

司汤达 Stendhal
  我不是自然主义者。对于希腊我只知一点皮毛。我来西西里旅行,主要的目的,不是观察埃特纳火山的奇异现象,亦不是为我或为他人,来弄清希腊古代作者关于西西里的叙述。我来此首先是为了寻找眼睛的快乐,在这个奇异的地区,风光是甚为优美的,据说,有点像非洲。但有一点对于我却是确切无疑的,这就是,它只有一点像意大利:无法满足的。一旦西西里人燃起爱情或仇恨的烈焰,人们便可以说,对于他们,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在这个美丽的地区,仇恨从来不是产生于金钱利益。
  
  在英国,尤其在法国,我注意人们经常提及“意大利”,也就是人们十六十七两个世纪在意大利发现的过于热烈的感情。今日,在模仿法国的风俗习惯以及巴黎或伦敦时髦的行为方式的阶层,这种美好的感情已不复存在,完全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有人会说,从查理五世时代(1530)起,那不勒斯、佛罗伦萨,甚至罗马,都有点模仿西班牙的风俗人情。不过这种高尚的社会习惯不正是以无限尊重心灵活动来作为基础的吗?每个名副其实的人都应该怀有这种尊重。这种社会习惯远没有排斥活力,而是将它夸大。而那些模仿黎塞留公爵的傻瓜的头一条准则,却是装着“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目前在那不勒斯,人们模仿英国的胜过模仿法国傻瓜。而英国的准则,不正是假装比一切都高明,对一切都厌倦?
  
  因此,一个世纪以来,在这个国家的高雅圈子里,“意大利”不复存在。
  
  我们的小说家颇为自信地谈论这种“意大利”。为了对它有所了解,我不得不查询历史。可是那些才华横溢的人写的重大的,常常过于庄严的历史,对这种细微的东西几乎不置一词。它只肯注意王公贵胄的爱情。我想从每座城市的独特历史中寻求帮助。可是那么多的材料吓得我不敢问津。一个小小的城市自豪地把它的历史拿给你看。那是四开的印刷本,有三四卷之多。手抄本就有七八卷了。里面充满了缩写符号,字形怪异,几乎不可辨读。尤其是一些最有趣的地方,充满了当地使用的表达方式,走出百把里,这些话就变得不可理解。因为在意大利这个爱情种下许多悲惨事件的美丽国家,只有佛罗伦萨、锡耶纳和罗马三座城市,口语与书面语相接近。其他地方,口语与书面语相隔千里。
  
  被人们称为“意大利”,即力求自我满足,而不是“使邻人对我们个人产生某种美好想法”的感情的东西,始于十二世纪社会复兴之时,终于(至少在高雅圈子里)1734年前后。在这个时期,波旁家族通过堂卡洛斯这个人前来统治那不勒斯。他是法耳纳丝再婚嫁给腓力普五世后生的儿子。腓力普五世是路易十四的孙子,生性忧郁,烦恼,但在枪林弹雨中英勇无畏,尤其酷爱音乐。我们知道,在二十四年间,优秀的阉人歌手法力奈利每天给他唱歌,天天都是那三支他最喜欢的曲子。
  
  对在罗马或那不勒斯感受到的的细节,一个哲学家可能会觉得好奇,不过我承认,那些给主人上意大利名字的小说,比什么都让我觉得荒谬。难道我们不是同意,每往北走一千里,就变化一次,难道在马赛和巴黎是同一种爱情,最多人们可以说,长久以来遭受同样一种统治的地位,社会习惯有某种外表上的相似。
  
  正如和音乐,人们往北走三四度,风景也要发生变化。如果人们尚未习惯——哪怕在意大利——欣赏那不勒斯美丽的自然风光,那末把那不勒斯的风光移到威尼斯就会显得荒谬。在巴黎,我们更糊涂,我们以为那不勒斯的风光和威尼斯一样,都有莽莽丛林被耕种的平原。而且我们还希望卡那莱托和萨尔瓦多·罗萨画的画颜色完全一样(注:两人都是意大利画家,前者出生在威尼斯,后者出生于那不勒斯附近。)。
  
  一个英国妇女,具有她的岛国的种种优点,却被认为缺乏描绘爱与恨的能力,甚至在那个岛国也是如此,这难道不是极其荒谬的事情?安娜·瑞克莱芙夫人给她那部著名小说《黑衣苦修士的告解座》的人物安上意大利名字,并加上强烈的。
  
  这篇十分真实的叙述很是素仆,有时甚至粗糙,令人不快。我把它交给读者的宽容心,不作任何修饰润色。比如说,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对表兄马赛尔·卡佩斯求爱的回答,我就是照实翻译的。这段专门描写一个家庭的文字为什么接在手抄本巴勒莫史第二卷末尾,我也不知其原因,因此我也不能提供任何详细情况。
  
  对这篇叙述我忍痛作了大量删节(我删去了许多很有特点的场景描写)。说它包含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的有趣故事,不如说它描写了不幸的卡拉法家族最后一些艳遇。文学上的虚荣心告诉我,通过进一步展开叙述,即把故事里的人物所感觉的东西推测出来,并详细地告诉读者,未尝不可以增加好些场景的趣味。不过我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出生在巴黎北部,有把握推测出这些生活在1559年的意大利人的心灵感受吗?我最多能希望的,就是推测出1838年的法国读者觉得优雅有趣的东西。
  
  这种热情的感觉方式于1559年前后在意大利风行一时,它要求的是情节而不是言语。因此,在下面的叙述里,读者将读不到多少对话。对于这篇译文,这倒是个不利之处,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小说人物的冗长对话;对这些人物来说,一场谈话无异于一场战斗。我请求读者对这个故事持宽容态度,因为它展示了某种由西班牙人引入意大利风俗的罕有特色。我没有超出我的译者角色。在我看来,对十六世纪的感觉方式,甚至一个历史学家(从表面上看,他是不幸的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属下的一位绅士)的叙述方式的忠实模仿,就是这篇悲惨故事的主要优点,假如有优点的话。
  
  西班牙人最严格的礼仪曾在帕利亚诺公爵宫廷盛行。如果你注意到,每个红衣主教,罗马的每个亲王都有一个类似的宫廷,对于罗马城的文明在1559年展示的风貌,你便可以略知一二了。你不要忘记,这是腓力普二世为了玩弄选举阴谋需要两位红衣主教鼎力相助的时期。他给他的每人二十万镑年金作为教俸。罗马那时虽无森严可畏的军队,却是世界之都。而巴黎在1559年,只不过是一个相当可爱的野蛮人的城市。
  
  一篇成于1566年的古代记叙文的忠实翻译
  
  让-彼埃尔·卡拉法出生于那不勒斯王国一个最显贵的家庭,可是他的行为方式粗暴、鲁莽、蛮横,与放牛的牧羊的一般无二。他穿起了长袍,年纪轻轻就跑到罗马,借助当红衣主教兼那不勒斯大主教的堂兄奥列维·卡拉法的好意照顾,飞黄腾达。先是亚历山大六世这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伟人让他当了侍从(相当于我们所称的副官)。以后儒勒二世让他当了基埃蒂的大主教,保罗教皇上台后又封他为红衣主教,最后,1555年5月23日,红衣主教团关起门来,经过多次密谋,争辩,把他推选为新教皇,号称保罗四世。他那时已七十有八。不久,那些把他推上圣彼埃尔宫宝座的人想到这位新主子严酷而野蛮的虔诚便不寒而栗。
  
  这场出乎意料的任命的消息传到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引起了一场。没过几天,罗马城便涌来了一大帮显赫的卡拉法家族成员。人人都安排了一个位置。但教皇对他兄弟蒙托利约伯爵的三个儿子格外看重。本来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老大堂胡安已经成婚,被册封为帕利亚诺公爵。这块公爵领地是从马克-昂图瓦纳·科洛娜手里夺来的,辖有为数不少的村庄和小城镇。老二堂卡洛斯是马耳他骑士团成员,打过仗。他被册封为红衣主教,兼任波洛尼亚总督和首相。这是个办事果断的人,忠于家族的传统,敢于藐视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腓力普二世,西班牙和印度之王)并向他表示仇恨。至于老三,由于他已结婚,教皇便把他册封为蒙特贝洛侯爵。最后,他准备把他兄弟第二次婚姻生下的女儿嫁给法国王储,法王亨利第二的儿子弗朗索瓦为妻。保罗四世教皇声称准备把那不勒斯王国从西班牙国王腓力普二世手里拿过来,作为侄女的嫁妆。卡拉法家族仇恨这位强大的西班牙君主。但读者将会看到,这位君主利用卡拉法家族的失误,终于将它消灭。
  
  圣彼埃尔宫的宝座是世上最有威权的宝座。在那个时代,它甚至令声名显赫的西班牙君主黯然失色。自从登上这个宝座后,保罗四世作出了各种美德的表率。这种情形,人们在他的大多数继任者那里也见到了。这是个伟大的教皇,是个大圣人。他力图革除教会的流弊,以此来疏远主教大会。尽管在罗马教廷人们普遍要求召开这个会议,可是明智的策略是不予答应。
  
  今天,我们的时代已把那个时代的习俗忘得干干净净。按照那种习俗,圣上把他的领土交给三个侄儿统治,因为对一个君主来说,利益与自己不一致的人是不可信任的。红衣主教是首相,负责执行伯父的意旨。帕利亚诺公爵被任命为神圣教会军队的将军,而蒙特贝洛侯爵则当上了皇宫卫队统领,除了他中意的人,别的人一概不准进宫。很快,这些年轻人就滥用权力,把那些与他们政府对立的家庭的财产据为己有。人民大众不知该依靠谁才能求得公正。他们不仅为自家的财产,还为——这种事在贞洁的卢克莱丝(注:传统的罗马烈妇(?~509),因遭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而自杀。)的祖国说来可怕——他们妻子女儿的贞洁得不到保证担心。帕利亚诺公爵和他两个弟弟抢夺最漂亮的妇女。谁不幸让他们中意谁就要遭抢。人民惊愕地发现,他们连那些血统高贵的人也不放过,更有甚者,隐修院神圣的围墙也不能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民众大失所望,不知该把怨愤不满向谁投诉,因为三兄弟使所有接近教皇的人都极为恐惧,他们甚至对各国使节都蛮横无礼。
  
  还在伯父升为教皇之前,公爵就娶了维奥朗特·德·卡多纳为妻。她出生于一个祖籍西班牙的家庭,在那不勒斯,属于第一流的显贵。
  
  她是尼罗河区(注:古时那不勒斯的一个居民区,区内住的都是大贵族。)的居民之一。
  
  维奥朗特是个少见的美人,她试图取悦于人时善于使自己具有种种风韵,这些都使她出名。但更使她为人所知的,是她那失去理智的傲气。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她临死前,在引她忏悔的嘉布遣会修士面前什么也没招认,比这种坚贞不屈更勇敢的表现,恐怕也难以找到了。她把阿里奥斯特老爷的美妙长诗《奥尔朗多》、彼特拉克的大部分十四行诗,还有佩柯罗纳的故事熟记在心,并能无比优雅地背诵出来。不过当她屈尊与圈子里的人谈她的新奇念头时,她还要迷人。
  
  她生有一个儿子,叫卡维公爵。她的兄弟D·费南是阿利弗伯爵。他被姻兄的万贯家财吸引,来到罗马。
  
  帕利亚诺公爵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廷。那不勒斯第一流家庭的年轻人都渴望得到置身其间的荣耀。在公爵最亲近的人中,罗马人最佩服的是马赛尔·卡佩斯(他也是尼罗河区的居民)。天生一副英俊相貌,才智过人,这些长处使这位年轻骑士在那不勒斯享有盛名。
  
  公爵夫人有个宠爱的女人,叫狄亚娜·布朗卡乔,年约三十,是公爵夫人的妯娌蒙特贝洛侯爵夫人的近亲。在罗马,人们都说公爵夫人对她毫无架子,什么秘密都说给她听。不过它们只与有关。公爵夫人让人产生,却从不与任何人分享。
  
  教皇采纳了卡拉法红衣主教的主意,向西班牙国王开战。法国国王派遣一支军队来支援教皇。这支军队由居依兹公爵统领。
  
  不过这方面的情形我们就不细说了,还是来谈帕利亚诺公爵宫廷内部的事件。
  
  长久以来,卡佩斯就像一个疯子,干了好些古怪事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竟爱上了他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可他又不敢向她表露心迹。不过他对自己的成功并未完全失去信心。他明白,丈夫不关心自己,公爵夫人是十分苦恼的。帕利亚诺公爵在罗马有权有势,罗马那些最有名的美妇每天都来他的宫邸与他私会。这些事情公爵夫人一清二楚,只是这种冒犯她受不了。
  
  在教皇保罗四世的神甫中间,有一个可敬的修士,每天负责陪教皇诵读日课经。有一天,这个人物冒着一死的危险,斗胆把侄儿们胡作非为的事情告诉了当伯父的教皇。也许,他这么做是受西班牙大使的驱使。教皇因此忧患成疾。他本不愿相信,但是证据确凿的事实从四面八方传来。1559年元旦发生了一桩事件,使教皇不再怀疑,而且可能促使他下了决心。由于出事的这一天是耶稣的割礼纪念日,这就使虔诚的教皇更觉得事情严重。事情是这样的:帕利亚诺公爵的秘书安德烈·朗方希设盛宴招待卡拉法红衣主教。为了在美食之外再加一点美色,他把罗马这座高贵城市里最阔气、最美丽、也最有名的妓女玛图夏请来陪客。可是不巧,公爵的宠臣,被认为是世界之都最英俊男子的卡佩斯(就是私恋公爵夫人的那人)一段时间以来也爱上了玛图夏。这天晚上,他把所有可能遇上她的场所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当他获知朗方希府上举行夜宴时,便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午夜时分,他带了一大帮手持武器的人,来到朗方希家。
  
  门为他卡佩斯打开了,主人邀他入席,一同吃喝。可是,他勉强与主人客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示意玛图夏起身与他一同出门。她有点犹豫,觉得不好意思,并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刻,卡佩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姑娘身边,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拖走。可是红衣主教坚决不同意,因为她是为他才来的。然而卡佩斯坚持要把她拖出餐厅。
  
  红衣主教身任首相一职。只是因为这天晚上他换了装束,穿的衣服显示不出他的地位。他把剑抽出来,以全罗马人所共知的那份骁勇气概,强烈反对把姑娘带走。卡佩斯怒不可遏,把他的人叫了进来。他们大多是那不勒斯人。等他们先认出公爵的秘书继而认出换了装束变了样的红衣主教后,便把刀剑入鞘,劝起架来。
  
  开始大家都围着玛图夏,而且卡佩斯还抓着她的左手。可她也够机灵的,趁着他们争吵的当口溜走了。卡佩斯发现她不在了,马上去追,他的人紧跟在后面。
  
  但是夜色浓浓,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各种奇怪的说法便随之产生。第二天,元月二日上午,京都便到处流传这样一个消息,教皇的侄子,红衣主教与马赛尔·卡佩斯打了一场大架。帕利亚诺公爵是教会军的统领,他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再说他本来与当首相的弟弟关系就不太好,当天夜里他就派人逮捕了朗方希,第二天又把卡佩斯投入监狱。但不久,他发现这场打斗并没闹出人命案子,拘押这两人只是使流言传布更广,而且全都冲着红衣主教,于是赶忙开监放人,并且与另两兄弟一起努力,试图把事情捂住。他本想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可到了第三天,消息传到了教皇的耳朵。于是他派人把两个弟弟叫来,商谈了半天,反正一个如此虔诚又受到如此冒犯的亲王所能做的,他都做了。
  
  元月份的第五天,大群红衣主教聚集在教廷议事。教皇首先谈起这桩可怕事件。他责问在场的红衣主教怎么竟敢对他封锁消息:
  
  “你们不向我禀告,可是丑闻也损害了你们的尊严!卡拉法红衣主教竟敢穿着世俗的衣服,手握佩剑,出现在公众场合。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占据一个卑贱的妓女!”
  
  在教皇说话训斥首相的当口,整个宫廷鸦雀无声。这是一个八旬老人在生爱侄的气。迄今为止,这个侄儿左右了他的意愿。教皇愤怒之至,甚至想摘掉侄儿的红衣主教帽子。
  
  这股气还没消,新的气又来了。托斯卡纳大公的使节向教皇告状,诉说身为首相的红衣主教最近一桩蛮横无礼的行为。因此,当不久前还是那样有权有势的红衣主教去皇宫办例行公事时,教皇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候见室等了四个钟头。接着,没有见他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们可以想象,红衣主教那分傲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他怒气冲冲,但又不肯服输。他想,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头,终生眷爱自己的家族,现在不大习惯于处理俗务了,会不得不来请他帮忙的。可是教皇的美德获得了胜利。他召来全体红衣主教,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最后,他老泪纵横,向大家认错:
  
  “我上了年纪,又把精力投在教会事务上,——你们知道,在教会事务里,我认为已经扫除了流弊——这些,都促使我把世俗方面的权力交给三个侄儿,可是他们滥用了这种权力。现在,我要把他们永远赶走。”
  
  接着,他宣读了一封敕书,剥夺三个侄儿的一切职务荣誉,发配到穷乡僻壤幽禁。身兼首相的红衣主教流放到契维塔·拉维尼亚;帕利亚诺公爵流放到索里亚诺,侯爵则流放到原先属于他的领地蒙特贝洛。通过这封敕书,公爵的七万二千皮亚斯特的俸禄被取消(合1838年的一百多万法郎)。这些严肃的法令不可能拒不执行。全罗马的人都憎恨卡拉法兄弟,视他们如敌人,时刻监视着他们。
  
  帕利亚诺公爵迁到索里亚诺村。跟他走的有其弟阿利弗伯爵和勒奥纳·戴尔卡迪奈。公爵夫人和其母则搬到距索里亚诺二十里的嘎莱兹村住下。
  
  这些村庄也都迷人。可这是流放,他们是被人从罗马放逐出来的,不久以前他们在那里不可一世地统治一切。
  
  马赛尔·卡佩斯与别的廷臣一起,追随“女主人”(注:双关词,亦有情妇之义。)来到她流放的穷村庄。几天以前,这个女人还如此骄横拔扈,炙手可热,今日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群小农民中间,连他们那惊愕的神情也让她想起自己的败落。她没有任何安慰可言。伯父已经来日无多,也许,他来不及记起侄儿们就会猝然死去。更为不幸的是,三兄弟你恨我,我恨你,十分不和。甚至有人说,公爵和侯爵看不惯红衣主教那猛烈的,害怕他的凶暴行为,早就在伯父教皇跟前告了他的状。
  
  在卡拉法一家子失宠遭贬的可怕日子中,又发生了一件事,它显示了在罗马,卡佩斯去追玛图夏,并非为真情所驱使。
  
  有一天,公爵夫人让人把卡佩斯唤来,要交给他干一件事。她和他单独相处,这种情形,一年难有两次。当卡佩斯发现房间里再无别人时,先不动声色,走到房门口瞧一瞧邻室是否有人偷听,接着,他大胆说出下面的话:
  
  “夫人,我不揣冒昧跟您说些话,您听了别发慌,也别冒火。老早以来,我就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要是我太不谨慎,竟敢以情人的目光窥伺您那圣洁的美貌,您也不能怪我,只能怪那驱使我、策动我的超自然的力量。我痛苦万分,我焦躁不安。我并不要求扑灭在烧灼我的烈火,我只要来宽容大度的您能对一个毕恭毕敬的奴仆表示同情。”
  
  公爵夫人显得惊愕,更显得生气。她说:
  
  “马赛尔,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谁给了你这份胆量,竟向我求爱来啦?莫非是我的生活有失检点,我的谈话有失体统,你才敢作这种无礼的事情?你怎么有这份胆量,竟认为除了丈夫,我还可以委身于你,或者任何其他男人?我念你是一时发疯,姑且不计较你刚才说的话。可是你得当心,下次可别再犯。不然,我就新帐老帐一起算了。”
  
  公爵夫人气冲冲地走了。事实上卡佩斯也确是太冒失了:他本不该明说,而应让她感觉自己的爱情。他一时心慌意乱,生怕公爵夫人把事情说给她丈夫听。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所担心的截然不同。在这个荒僻山村里,高傲的公爵夫人忍不住把人家斗胆说的话告诉给她的贴心女伴,宫中贵妇狄亚娜·布朗卡乔。这是个三十岁的女人,生着一头红发(作者好几次提到这一点,似乎这是解释这个女人所有疯狂行为的特征),正遭受着狂热爱情的折磨。她疯狂地爱上了蒙特贝洛侯爵手下一位叫多米怡·弗纳里的绅士,想嫁给他,可是侯爵夫妇(她有幸是他们的亲戚)会同意她嫁给他们手下一位当差的吗?这个障碍不可克服,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只有一个机会可以成功:必须取得帕利亚诺公爵的信任。因为他是侯爵的兄长。在这方面,狄亚娜并非毫无希望。公爵一直把她当作亲戚而不是臣仆对待。这是个感情单纯,心地善良的男人,对于纯粹礼仪上的事情,他远没有两个弟弟那样看重。尽管身居高位,享有年轻男人的种种有利条件,他始终对妻子忠诚不二。他深情地眷爱她,从表面上看,她要是执意向他讨一份恩典,那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在狄亚娜看来,卡佩斯大胆向公爵夫人作的表白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迄今为止,她的女主人贞洁得令人失望。要是她能够感受某种,要是她犯下某种过错,那她会时刻需要狄亚娜,而狄亚娜从这个一切秘密都为她所了解的女人那里,又有什么东西不能指望得到呢?
  
  因此,狄亚娜先不说公爵夫人该怎么持身,也不说在一个如此英明的宫廷她将遇到多么可怕的危险,她只是为自己的热烈恋情所驱使,对女主人说起了马赛尔·卡佩斯,就像对她自己说起多米怊·弗纳里。每天,在她们两人独处,说说解闷话儿的时候,狄亚娜总有办法,让女主人想起那可怜的,显得那样忧愁的马赛尔,想起他的优雅和英俊。他和公爵夫人一样,属于那不勒斯的阀阅世家,他的言谈举止就和他的血统一般高贵,他只是缺少财产,但变幻莫测的命运每天都可能使他发财,以便在各方面与他大胆爱上的女人平起平坐坐。
  
  狄亚娜欣喜地注意到,她说了这些话后,公爵夫人对她更见信任了。
  
  她也不失时机,把公爵夫人这边的情形告诉马赛尔·卡佩斯。在溽暑蒸人的夏日,公爵夫人常常去村子周围的树林里散步。每当夕阳西沉之际,她便来到林中迷人的山丘上,等待从海上吹来的轻风。在山丘顶上,可以见到十几里外的海洋。
  
  马赛尔可以来树林里走走,这样并不违犯严格的规矩。于是狄亚娜让他先在树林里藏好,待她说得公爵夫人有所准备之后,她再示意他露面。
  
  狄亚娜眼见自己让公爵夫人产生了,并准备顺从这注定带来不幸的,她本人于是也不再压抑对多米怡·弗纳里的强烈爱情。从此她觉得有把握嫁给他了。不过多米怡是个审慎的年轻人,生性冷静而持重。热烈奔放的情妇的激动,不但没有牵住他的心,反叫他觉得倒胃口。狄亚娜是卡拉法家的近亲。他确信,要是他们恋爱的事有一丝传到了可怕的红衣主教耳朵里,他立即就会被一刀子捅死。红衣主教虽是帕利亚诺公爵的弟弟,实际上却是家族的首领。
  
  一段时间以来,公爵夫人已经向卡佩斯的爱情攻势屈服。可是有一天,多米怡·弗纳里却从蒙特贝洛侯爵及其随从的村子里失踪了。后来才知道他从内图诺小港上了船,大概改了名字,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狄亚娜的绝望心情谁又描绘得出?有一天,公爵夫人好心听了她对命运的抱怨后,流露出对这类话题已经厌倦的意思。狄亚娜发现自己被情夫鄙视,心灵已在遭受残酷的折磨,公爵夫人又厌于听她诉苦,这不免使她得出错误的推论。她认为是公爵夫人唆使多米怡·弗纳里永远离开她的,而且还给他提供了旅费。从前公爵夫人指责过她,不想这些责备被她疯狂的念头拿来作了依据。她先是怀疑,继而便产生了报复的想法。她求见公爵,把公爵夫人与马赛尔·卡佩斯之间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公爵。但公爵不愿相信。他说:
  
  “你想想,十五年来,公爵夫人没有半点可让我指责的地方。她顶住了宫里以及罗马一些地位更显赫的人的。最讨人喜欢的亲王,还有法军将领居依兹公爵本人,都在她门前碰了壁,可你却说她在一个小贵族面前屈服了?”
  
  不幸的是,公爵对他居住的索利亚诺村深感厌倦,再说这个村庄离他夫人的住地不到二十里,因此狄亚娜多次获得他接见,而公爵夫人却对此毫无所闻。狄亚娜也本事惊人,爱情使她变得能言善辩。她把许多具体的情节都说给公爵听,现在报复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她不厌其烦地说,卡佩斯几乎夜夜十一点都要潜入公爵夫人的卧房,早晨二三点钟才出来。这番话开始并没有在公爵身上发生多大作用,他不愿自找麻烦,半夜跑二十里路,出其不意地进入妻子的卧房。
  
  不过有一晚他还是去了嘎莱兹,那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还没有断黑。狄亚娜蓬头乱发地闯进公爵待着的客厅,告诉他马赛尔·卡佩斯刚才进了公爵夫人的卧房。公爵大概此时心情不好,二话没说,拿了匕首,便直奔夫人的房间,从一道暗门闯了进去。马赛尔·卡佩斯果然在那里。说实话,两个情人见他进来,都变了颜色。不过他们的姿态却无可指责。公爵夫人坐在床上记她刚花费的一笔小帐;房里还有一名侍女,马赛尔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
  
  公爵怒气冲冲,一把揪住马赛尔的衣领,把他拖到隔壁房间,命他把随身佩带的短剑和匕首扔在地上。然后,公爵唤来他的保镖,立即把马赛尔带往索利亚诺的牢房。
  
  公爵夫人则留在宫里,但被人严密看守。
  
  公爵并非心地残忍。他这样做,似乎是想掩住丑事,避免因事情闹得他失掉面子而采取极端措施。他让人相信,马赛尔被关押是由于别的事情。他借口马赛尔两三个月前高价买了几只大蟾蜍,说这个年轻人想毒死他。其实马赛尔真正的罪行大家都一清二楚。公爵的弟弟红衣主教就派人来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用罪犯的鲜血来洗却家族所遭受的冒犯。
  
  公爵与其弟阿利弗伯爵,还有世交安图瓦纳·托朗多,三人组成了法庭,来审判马赛尔·卡佩斯。他的罪名是与公爵夫人通奸。
  
  人世间的事就是变化无常。保罗四世驾崩了,接替他的教皇庇乌四世属于西班牙帮。西班牙国王腓力普二世要求处死红衣主教和帕利亚诺公爵,他样样都依了。两兄弟被带到国家法庭。他们受审的时间不长,却使我们获知了马赛尔·卡佩斯被处死的详情。
  
  在众多证人当中,有一个人作了如下的证词:“那会儿我们住在索利亚诺;我的主子公爵与阿利弗伯爵作了一次长久的谈话……晚上,很晚了,我们下到底层一个单人牢房,公爵命人准备了绳索,准备提审罪犯。那天在场的是四人,公爵,阿利弗伯爵、安图瓦纳·托朗多和我。“第一个被唤出来的证人是卡米尔·格利弗纳上尉。他是卡佩斯的密友。公爵对他说:
  
  “‘朋友,说实话。马赛尔到公爵夫人房间里干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我早在二十天以前就与他闹翻了。’
  
  “由于他执意不肯再说什么,公爵便从外面唤来几个保镖。格利弗纳被索利亚诺的最高长官用绳子捆起来,保镖们拉紧绳子,把格利弗纳悬空吊起,离地几寸高。这样吊了足足一刻钟,格利弗纳受不住了,说:
  
  “‘放我下来,我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把他放下来后,保镖们就走开了,只留下上尉和我们四人。
  
  “‘是的,我有好几次陪马赛尔去公爵夫人那里,但我什么也不清楚,因为我在旁边一个院子里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一点。’
  
  “公爵马上又把保镖唤进来,命他们再次把上尉吊起来。很快,上尉又嚷起来:
  
  “‘放我下来吧。我说实话。是这样的,好几个月以来,我发现马赛尔和公爵夫人相爱。我本想向大人您或D·莱奥纳报告。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要派人了解马赛尔的消息;她派人送给他一些小礼物,比如精心制作价钱很贵的果酱。我看见马赛尔有一串金链,细细的,做工精美,肯定是从公爵夫人那里得来的。’
  
  “作了这番旁证之后,上尉被押回了牢房。接着,又把公爵夫人的门房带了进来。他说他一无所知。于是他也被绑起来,吊在空中。过了半个钟头,他说:
  
  “‘放我下来吧,我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
  
  “可是一落地,他又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又把他吊起来。过了半小时,他被放下来,辩解说他被派去为公爵夫人服务的时间不长。由于他有可能确不知情,便又被押回牢房。由于每次都要让保镖出去进来,讯问工作费了很多时间。因为公爵只想让保镖相信,事关一起蟾蜍毒谋杀公爵的企图。
  
  “马赛尔·卡佩斯被押来时,夜已很深了。保镖们避开了。门从里面锁上了。
  
  “‘你在公爵夫人房里待到凌晨一点,二点,有时甚至四点,有什么事可干呢?’公爵问他。
  
  “马赛尔一口否认。于是保镖们又被叫了进来。马赛尔被吊起来,手臂脱了臼。他痛得受不了,要求放他下来。保镖们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可是屁股一落座,他就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话为好。于是保镖们又进来,再次把他吊在空中。过了好久,他要求放他下来。
  
  “‘是的,我在这些不合适的时刻进过公爵夫人的房间。可我是与夫人的女伴狄亚娜·布朗卡乔相爱。我向她求婚,除了有失体面的事,她什么都答应。’
  
  “马赛尔被带回牢房,在那里与上尉和狄亚娜对质。狄亚娜断然否认与他相爱。
  
  “接着,马赛尔又被带下来。我们那时站在门口。
  
  “‘公爵先生,’马赛尔说,‘您记得,您曾允诺,只要我说真话就饶我一命。现在不必用绳子了,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于是他走近公爵,用发颤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告诉公爵,他确实得到了公爵夫人的欢心。一听这话,公爵就扑向马赛尔,在他脸上咬了一口;接着,公爵抽出匕首,在罪犯身上连捅了几刀。这当口我赶忙说,最好让马赛尔把他的口供写下来,让这份文件来证明公爵是有理的。于是大家进了屋。里面有纸笔。可是马赛尔手臂手腕都被勒伤了,只写了两句话就不行了:对,我背叛了主子,对,我毁了他的尊严!’“马赛尔一边写,公爵一边念。念完,公爵扑上去,捅了三匕首,要了他的命。狄亚娜站在几步开外,看到这个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大概,她千悔万悔不该闹出这件事。
  
  “‘你这个刁妇,你不配出生在一个高贵的家庭!’公爵咆哮道,‘我丢面子就是被你害的。你穿针引钱,都是为了你那可耻的情欲。你这些背叛行为也该得到报偿。’
  
  “说完这话,他揪住她的头发,一刀割断了她的颈子。鲜血汨汨流出。然后,这个可悲的女人就倒地死了。
  
  “公爵把两具尸体扔在牢房附近的一个垃圾场里。”
  
  蒙特贝洛侯爵的儿子阿尔封斯·卡拉法是个年轻的红衣主教。整个家族就只有他一人被教皇保罗四世留在身边。他认为应该把事情禀告教皇。可是教皇听完经过,只问了一句:“公爵夫人呢,怎么处置的?”
  
  在罗马,普遍认为这句话决定了这位可怜妇女必死无疑。可是公爵不忍作出这分重大牺牲,或是由于她有孕在身,或是由于他从前对她的百般恩爱。
  
  保罗四世大义灭亲,把几个侄儿流放到穷乡僻壤三个月后,他身染重病,又过了三个月,也就是1559年8月18日,他不治身亡。
  
  红衣主教接二连三写信给帕利亚诺公爵,反复强调,为保全他们的荣誉,应把公爵夫人处死。眼看伯父已死,又不知未来的教皇会有什么想法,他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了结。
  
  公爵单纯,善良,在涉及名誉的事情上没有红衣主教那么苛严,因此对于红衣主教的过激要求,他不能答应。他寻思自己也对夫人有过多次不忠,并且瞒着她,没有丝毫为难。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是完全可能对这些不忠行为进行报复的。可是红衣主教固执己见。就在参加选举教皇的红衣主教会当中,在听完弥撒,领受圣体之后,红衣主教还给公爵写信,说事情还拖着没有了结,他甚觉难过,还说对于家族荣誉所要求的事情,公爵若是下不了决心,那么以后他就不会再管公爵的事,也不会在红衣主教会或新教皇那儿为他出力进言。说来也巧,一个与荣誉无关的理由促使公爵下了决心。公爵夫人虽被严密看管,但她还是想法与马克-安图瓦纳·緼洛纳取得了联系。此人因为帕利亚诺公爵领地的权属,与公爵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公爵夫人派人告诉他,假如他有办法解救她,她就把帕利亚诺要塞交给他。现在的要塞统领是忠于她的人。
  
  1559年8月28日,公爵派了两连军队去嘎莱兹。30日,公爵的亲戚D·勒奥纳·代尔·卡迪纳,和公爵夫人的弟弟阿利弗伯爵来到此地,进入公爵夫人的房间,要把她处死。他们向她宣布了这一决定。公爵夫人听了后镇定自若。她要求忏悔,听弥撒。然后,两个人向她走拢来。她看出两人意见不一致,便问她丈夫公爵是否有令要把她处死。
  
  “有的,夫人。”D·勒奥纳回答。
  
  公爵夫人要求看一看。阿利弗伯爵便出示公爵的手令。(在帕利亚诺公爵一案中我发现了一些僧侣的证词。他们都参加了那可怕的行动。我觉得这些证词比其他证人的证词真实,大概是因为僧侣在法庭作证时有所顾忌,而其他证人或多或少是他们主子的同谋的缘故。)
  
  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德·帕维作证如下:
  
  “听完弥撒,她虔诚地领受了圣体。当我们为她诵经超度时,她的弟弟阿利弗伯爵进来了,拿来一条绳子和一根拇指粗半尺长的榛树棍。伯爵拿一条手帕蒙住公爵夫人的眼睛。夫人也够冷静了,还把手帕往下扯,以便遮严实一点。伯爵把绳子套在夫人脖子上,可是绳子细了一点,他又取下来,往外走了几步。公爵夫人听到他的脚步,一把扯掉手帕,问:
  
  “‘喂,怎么回事?’
  
  “伯爵回答道:
  
  “‘绳子太细了,我去换一根,让你舒服点。’
  
  “说完,伯爵走出门,不久就换了一根绳子回来。他又给她蒙上眼睛,套好绳子,把棍子插在绳结里,然后让姐姐转过身,把她勒死了。公爵夫人自始至终脸没变色心没跳,说话的声调都跟平常一样。”
  
  另一个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萨拉扎的证词是用这几句话结尾的:
  
  “我想离开房间,避免看到她死的惨状。可是公爵夫人叫住我:
  
  “‘看在上帝份上,你别离开。’
  
  (僧侣在此描写了公爵夫人死亡的情景,与上面描述的完全一样。)
  
  他还补充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信上帝!我信上帝!’她像一个好徒那样死去。”
  
  看来,两个僧侣大概得到上级允许,在证词里反复提到公爵夫人在与他们谈话,在作忏悔,尤其是听弥撒前领受圣体时,多次声称自己是完全无辜的,要是她有罪,出于她那高傲的个性,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去地狱的。
  
  在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德·帕维与D.莱奥纳·代尔·卡迪奈对质时,修士说:
  
  “我的同伴对伯爵说,最好等公爵夫人分娩后再执刑。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得留住她怀在肚子里的那条可怜的小生命。给新生儿行了洗礼后再处死她也不迟。
  
  “对此阿利弗伯爵回答:
  
  “‘你知道我得去罗马,我不愿带着耻辱在那里露面。’”
  
  公爵夫人一死,两个修士就坚持要立即剖腹,救出里面的婴儿,可是伯爵和D.莱奥纳对他们的恳求置之不理。
  
  第二天举行了安葬仪式,将公爵夫人埋在当地的教堂里(我翻阅了案情记录)。消息立即传开了,可是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因为此事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而且,在嘎莱兹,在罗马,已经多次宣布过公爵夫人死亡的消息。再说,一桩在城市外面,而且是在教皇宝座无人的时期发生的谋杀是绝无异常之处引人注意的。保罗四世驾崩后立即举行了红衣主教会议,推选新教皇,大家唇枪舌箭,争吵激烈,开了四个多月才收场。
  
  1559年12月26日,可怜的红衣主教卡洛·卡拉法不得不与一名红衣主教竞选教皇。后者当选了,号称庇乌四世。由于他是靠西班牙的支持才坐上教皇宝座的,所以腓力普二世要求他严惩卡拉法红衣主教,他不得不照办。
  
  倘若伯父晏驾时红衣主教没有他乡,他也许会竞选获胜,至少,他有办法阻止对手当选。
  
  不久,红衣主教与公爵都被逮捕。腓力普二世的命令是将他们处死。他们被指控犯了十四条主要罪状。凡是能为这十四条罪状作证的人,法庭都一一取了证词。案情记录得很好,对开的两大卷。我饶有兴致地翻阅了一遍,在每一页上面都发现了一些具体细微的风俗民情。这些东西在正史上是读不到的,因为历史学家都认为它们不值得载入史册。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是卡拉法红衣主教任首相期间,亲西班牙派组织了一次谋杀他的行动。
  
  总之,就因为杀害不忠的妻子及其情夫这一罪名,红衣主教和公爵两人被审判。若干年以后,奥西尼亲王娶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妹妹为妻。他认为她不忠,便征得大公的同意,把她毒死在托斯卡纳本地。他从未因这件事受到追究。美第奇家族的好几位公主也是这样死的。
  
  卡拉法两兄弟的案子审讯结束后,有人编制了一份长长的摘要。几经删改之后,红衣主教大会审查通过了这份摘要。过去,为惩罚奸夫奸妇而杀人,法律从来不管,但这次很明显,大家都同意对这种罪行处以死刑。红衣主教的犯罪事实是劝说兄弟犯罪,公爵的犯罪事实是动手杀人。
  
  1561年3月3日,庇乌四世召开红衣主教会议。会议持续了八个钟头,到结束时,他用下面这句话对卡拉法兄弟作了判决:ProutinSchedulaA(拉丁语: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次日深夜,官派人去圣安琪宫,执行对卡拉法红衣主教夏尔,和帕利亚诺公爵两兄弟的死刑判决。人们先处决公爵,把他从圣安琪宫转押到托迪诺纳监狱,那里已为行刑作好了准备。公爵、阿利弗伯爵和D.莱奥纳·代尔·卡迪奈就在那里被斩首。
  
  在这可怕的时刻,公爵不仅表现出是一个出身高贵的骑士,而且是一个为了上帝容忍一切的好徒。他对两位黄泉路上的同伴说了好些话,鼓励他们从容赴死。然后他给儿子写下遗书。
  
  接着刽子手又回到圣安琪宫,向红衣主教宣布死刑,并只给他一个钟头作准备。红衣主教表现出超过兄长的豪气,尤其是他说话不多。因为话语本是人们在自身之外寻求的一种力量,一种支持。当他听到可怕的消息时,只低声说了下面几句话:
  
  “我要死了!啊,庇乌教皇!啊,腓力普国王!”
  
  他作过忏悔,背过悔罪的七篇圣诗,便坐在椅子上,对刽子手说:
  
  “动手吧!”
  
  刽子手用一根丝带勒他的脖子。丝带断了。必须来第二次。红衣主教注视着刽子手的动作,不屑于说一句话。
  
  (后补的按语)
  
  没过几天,庇乌五世让人重审此案,撤销了原判。红衣主教及其兄长被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而在判处他们死刑上出力最大的总检察官被绞死。庇乌五世命令销毁案卷。存在档案馆的所有副本都被付诸一炬。凡保存者一律逐出教会。可是教皇没想到,在他的书房里也保存了一份。我们今天读到的东西,就是依据这个副本写出来的。
  
  (李熊译)
往事连篇

司汤达 Stendhal
  我出生在罗马一个显贵门第。我三岁时,父亲不幸去世、母亲尚年轻,立意改嫁,托一个无子女叔父照管我的学习。他高兴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收留了我,因为他想利用他的监护人身份,决定把他收养的孤儿,培育成一个忠于神甫的信徒。
  
  对于狄法洛将军的历史,知道的人太多了,这里就用不着我赘述。将军死后,神甫们看到法队威胁着这个宗教之国,便开始放出风,说有人看到和圣母木头塑像睁开了眼睛。人们完全轻信了这种宗教谎言,他们排着长队请神保佑,整个城市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信徒们带着祭品,纷纷拥进教堂。叔父渴望亲眼看看别人大谈特谈的奇迹,便把家里所有人组织成队,他穿着孝服,手拿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在前面。我跟着他,手举一支点燃的火炬。我们都赤着脚,怀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即我们越显得谦卑,就越会博得圣母和她儿子的怜悯,会让我们看到他们睁开眼睛。我们这样列队到了圣·玛瑟尔被堂。这里人们摩肩接踵,不停地呼喊:“圣母玛丽亚万岁!圣母玛丽亚和她的神圣造物主万岁!”守在门口的士兵只许祭祀的队伍通过;不让从教堂四周汇聚的人群进去。我们轻易地到了里面,在栏杆旁,我们拜倒在圣母和她儿子的雕像前。人群在喊:“你门看,他们刚才睁开了眼睛!”大多数人处在什么也看不到的位置,却虔诚地跟着别人欢呼。而那些异教徒,特别警惕自己流露出怀疑表情,否则人们会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杀死。我叔父凝视着圣像,欢喜若狂,喊道:“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一张一合了两次。”而我,一个可怜的孩子,站得两腿发酸,尤其是长距离赤脚走路,弄得疲惫不堪。我蓦地哭了起来。叔父强迫我屏住气,并要我一心想着圣母,而不是自己的脚。我们在教堂里还看到一个名叫巴达施的成衣商,带着他妻子和扶住拐杖勉强能走路的瘸腿小孩。好心的父母将孩子放在祭坛平台上,便高呼起来:“保佑他吧!保佑他吧!”他们时而向着、时而向着圣母,喊着同一个口号。半小时后,母亲对儿子说:“圣母有灵,我的孩子,圣母有灵。”他们以为是时候了,便离开祭坛,口里不停地喊着:“圣母有灵,孩子,你甩开拐杖吧?”可怜的孩子听了父母的话,丢开支撑,从四级台阶上摔下,头磕在地面上。母亲闻声,跑去扶起,立即送到保健医院包扎伤口,可怜的孩子骨头挫伤,并不能离开拐杖。看完这个插曲,我们离开了教堂。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仍排着队,喊着一般的口号。
  
  回到家,我虚心地向叔父求教:为什么圣母忍心让这无辜的孩子跌得这样惨?叔父回答我:“我的孩子,你以为上帝和圣母要给所有人创造圣迹?这种思想千万要不得。为了获得上帝宏大无比的恩惠,我们应有一颗虔诚的心,而不应有任何抱怨。”
  
  要是在圣迹这一话题上大加发挥,恐怕几本书都写不完。我这里只谈一件事:在罗马的波拉罗拉广场,有一幅被称为得·撒包纳罗的圣母像。有人说那照着画的长明灯用的不是油,而是圣母自身的乳汁。为了让别人相信这一谎言,他们还往水晶玻璃灯碗里,注入一种乳白色的液体给大家看。神甫用白色宽大的法衣和襟带,接收人群呈上的念珠,再浸泡在那圣洁的液体内。我和叔父随祭祀的队伍,去拜圣母像。并趁此机会,到神甫跟前,请他接下我们的念珠,说了好一阵,他才肯接。他退还我们的念珠,并没用乳汁浸泡。而用的是粘粘糊糊的油,擦了好一阵,才能装进我们的口袋。
  
  一七九七年,法队占领了罗马,建立了共和制。并且立即组织了一支国民卫队。叔父的思想言谈,与战胜者大相径庭,但也不得不掩盖自己的敌对情绪,去申请上尉军衔,这让他心烦地去协助办理联盟节的筹备工作,而叫我去参加共和国的盛大节日前夕在梵蒂冈广场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与其他孩子一样,穿着老式衣服,头戴花圈、脖子上套桂枝花环。对这种爱国的别出心裁的活动,我感到比列队去朝拜圣母有趣,我的同伴也和我一样高兴。更令我们愉快的还是在仪式结束时,圣·彼尔广场上举行的盛大晚宴,可叔父对我的非难,破坏了我的愉快心情。我一回家,他就给我清子,要我认识异教徒标新立异、亵渎圣灵是十分可恶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和糜烂的东西充斥世界的首都。他还说,如此节日,是魔鬼胜利的日子。我们参加了这种肮脏活动,已别无选择,只有多求上帝宽恕了。受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去死了好。他表示决心,以后他将不屈服任何,拒绝参加这些罪恶活动。他坚守了自己的诺言。
  
  不久,战局改变,法国人撒离罗马。叔父心情舒畅了,看到罗马教皇政府重新建立,他由衷地感到欣慰。这次后,他踌躇满志,将我委托给一位先生,给我进行拉丁文的启豪教育。因为我至少得掌握这种语言的基础知识,否则就不能进公立中学,即罗马中学。我学习进步甚微,这是因为令人厌倦的八门课拉的时间太长,且先生习惯以说教和填塞我们这些不幸学生的头脑。功课很死,学生不敢越雷池一步,神甫满嘴是圣经上的话,学生独立思考是罪过。两年学习后,我获准做第一次圣事。经过三个月苦修,圣事做完了。在严格的考试后我回到家。叔叔和婶婶对我的学习成绩漠不关心,他们一心想的是拯救我的心灵。他们拥抱我热泪盈眶,祝贺我如此光荣地入了教门。可我却脱离了科学的轨道啊!再回到中学里,老师教我的一点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中学,有个叫圣·路易善会的宗教组织。所有在校听课的年轻人,到节日上午,都得去听说教,做忏悔和领圣体,然后去吃晚餐,两个小时后才回。而年纪小的学生,则由几个神甫带领到城外一个花园里玩球。每场球得付出把双手按在膝上背诵十遍天主经的代价。玩完球,回到城里,要刻不容缓地去听说教。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应接受苦鞭,这由两个神甫执行。他们熄了灯,创造一种更虔诚的气氛。我们脱光衣服,自由地接受慈善的教士们鞭笞。这一仪式从唱《上帝怜我》时开始,到唱完为止。然后,神甫让苦修者穿好衣服,才重新开灯。离开前我们还得做好一阵祷告。此时,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地狱和魔鬼的恐怖。为了陶冶我们的灵魂,每一个星期,这种仪式要进行一两次,可我们付出了多大的精神代价。先生对我们的文化教育不闻不问,相反,他们一心研究的是如何让我们永远处于愚昧无知之中,如何通过非正义的严酷惩罚来扼杀我们心灵中萌发的一切美德。
  
  否极泰来,我有幸熬到了尽头。一夭,我到校太迟了。一反常态,我对功课一塌糊涂,老师立即叫来正纪先生。他是由政府专门派来执行惩罚的老师。我手上挨了二十戒尺,疼痛难忍之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难以俺饰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我太冲动,老师见我怒容满面,又下令惩罚我。我火了,拒绝服从。先生威胁我,若我再敢违拗,就强迫执行。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势下,除了逃走,别无摆脱危险的良策了。我怒不可抑,抓起笔、纸、小刀、墨水,甩到先生头上,先生吓傻了。这样,我便离开了学校。
  
  我的同窗忍俊下禁,可老师却指使他们来追赶我。我怕被他们抓住,便躲进了一所教堂。在意大利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避难所。外面追捕我的,都停住在教堂前。我冷静下来后,考虑我该采取何种对策:假如我去求叔父,毫无疑问,他会站在我的敌人那边说话;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母亲,唯有她能保护我。母亲很快赶来了,她惊恐万状,以为我犯了什么大罪。我把今天偶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母亲把我领到她丈夫家。为处理好这件事,她作了很多交涉。最后,被我得罪的老师表示,除非我同意跪着公开向他赔礼,并在圣让和圣保罗修道院作一个月忏悔,他才能原谅我的过锗。这所修道院,属于那种教育所之类,被监禁的人要付生活费。对这种处理,我叔父欣然同意。他希望我到那里上修士课,思想会受到有益的影响。他对我说:“上帝等待着你。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记住,地狱敞开大门,时刻想把你吞进去。”他将我托付给院长,并给了他钱,请他替我做弥撤,然后,他才与我告别。
  
  替我向上帝忏悔的教友让我忍受的一切,我真不知如何说出来。他有条不紊地向我说明我犯有严重的罪,而且是不可饶恕的。我年幼无知,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我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每天早晨,我卑恭地亮出我的背,接受苦鞭。量罪受罚,我按例穿一件带小铁刺的粗毛衬衣。我相信劝告者的话,总以为会见到跟踪我的魔鬼,我害怕极了。每天晚上,一种恐惧的幻觉缠着我,叫我难以入睡。他们强求我做总忏悔。我多次承认,我的同学曾借给我看不太健康的书。神甫便断言,这是罪过,假如我不很好地忏悔和布施,魔鬼将带走我的肉体和灵魂。我不得不按神甫说的,掏空口袋里的钱,交到他手里;为了摆脱魔鬼,我得斋戒和作各种严格的苦修。神甫对我说:“你瞧,我的孩子,为了你给我的四个埃居,我在罗马教皇庇乌五世陛下祝圣的祭坛上要念四遍弥撒,以拯救你的灵魂。与此同时,你得让你的肉休接受磨难。”我一一应诺,并能言行一致。
  
  我苦修总算熬到了尽头。在释放我的前一天,我领受圣事。在整个仪式中,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次日,我叔父来了,见我消瘦的面孔,感到惊异,但马上把它掩饰过去了。他对我说:“苦修对你很有益,你已经从罪孽的深渊中解救了出来,人也变得文雅多了。”
  
  我们离开修道院,叔父用马车把我送到中学,我跪着向我的老师公开赔罪。他借此机会,要求学生注意他的尊严和人格。在如此这般地向另外几位老师赔了罪后,叔父才把我带回家。婶婶看到我,问叔父:“他怎么搞得骨瘦如柴的?”叔父回答:“他苦修赎罪了。”叔父还想让我回到学校,可我坚决不从。他最后决定把我送到布尔勒律师那里。这个人曾负责签发送往西班牙的教皇敕书。近两年,他因风湿病待在家。他的工作只限于签发两个老秘书替他起草的信件。当我在他门下读书时,他与一位仆人单独生活。我上年纪的婶婶常来与他作伴。到晚上,当我完成了自己的功课,我们便一块回家。不幸的律师被疾病折磨着,长期卧床不起,他咒骂上帝和圣人,说着是上帝公正,就应分清善与恶。婶婶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听到这些诋毁神灵的话,内心十分不安。
  
  一天她驳斥病人,可他听不进她善意的批评。回家时,善良的婶婶对我发誓,她再不去见那个痛风病人了。他说:“他那些咒骂神灵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由他这种鄙视上帝的人授课,你会一无所获,你应像我一样,不再去他那里。”
  
  我回答说:“我不怕他影响,”若是叔父知道了这事,禁止我去听布尔勒的课,我会非常痛苦的,因为这位非宗教狂徒耳提面命,使我理解了很多我过去不懂的东西。另外,他借给我一些很有意思的书,我读得入了迷,这还成了我们交谈的话题。我的信念动摇了。律师讲的那些道德准则有根有据,我起来越觉得有道理了。我真不知如何把它与我所受的宗教教育统一起来。
  
  我婶婶又往律师家走动了。一天,布尔勒痛风发作,疼痛难忍。婶婶恳求他为上帝的仁爱忍受一切痛苦。律师本不大信神,在痛得恼火时,婶婶诚恳的劝告,反惹得他大骂起来。可怜的婶婶气得顾不上围披巾和戴帽子,匆忙走了。出门时,她一边不停地划着十字,一边发誓不再踏入这可怕的房子一步。晚上,布尔勒却笑嘻嘻地跟我谈起这件事。我回家后,婶婶对此只字没提。到星期天,婶婶去作忏悔,她的牧师、一个宗教裁判所多明我会的修士,说除非她预先去揭发这个亵读神灵者,否则他不会给她赦罪。次日,她到圣所去揭发,然后到牧师那里。他表示宽恕了她,因她听从了他的话。
  
  半个月后,我收到宗教裁判所的传讯通知。我以为是几个教友出卖我,揭发我藏有禁书。我十分害怕,我谨防把这传讯的事捅到叔父那里,我整日提心吊胆。必须承认,我的处境很难,一个阅历浅闹不清惹了什么麻烦的可怜年轻人,在这个案件中是很狼狈的了。决定性的一天到了,我到了神圣法庭,在侯见室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我被领到一间张挂着黑色幛幔的厅里,三个多明我会的修士坐在一张铺有黑单的桌前。这个场面令我不寒而粟。幸好我认识三个宗教法官的秘书,他是一个正直的教士。在他暗示下,我心里踏实了些。我不再紧张,在没开庭前,偷闲打量四周。我发现在教友们的头顶上方,放有一个很大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在桌上有一个较小的十字架,在摊开的一本书旁边,放着《新约》。首席法官问我姓名、是否被神圣法庭传讯过。对最后一个问题我作了否定回答。
  
  他接着问我:“你认识布尔勒律师呜?”
  
  “我认识。”
  
  “你有时听到他辱骂教会吗?”
  
  我回答说他病很重,我到他家是去做功课,不是去监听他的言论。我的回答引起了大家注意。法官威胁我,如果我不把自己了解的一切,毫不隐瞒地揭发出来,就要严历惩罚我,并以圣三会和《圣经》的名义,勒令我检举罪犯在我跟前说的辱骂宗教的话。他并问:“难道你没与这个人作过个别交谈?”
  
  “从没有。”
  
  “我奉劝你与这个谩骂宗教的家伙断绝关系,他该打入地狱去受罪,可我们还在努力让他获得宽大处理,尽合成功的希望不大。好了,年轻人,到耶稣十字架前发誓,不向任何人泄露你被法院传讯和我们召见你的原因。”
  
  我答应了他们的一切要求。我离开前,又办了些例行手续。出来时,在候见室发现了在律师家搞发送的两位可怜老人。他们浑身战栗,声明自己是无辜的,并肯定他们与宗教裁判所从没有过半点纠纷。回到家,我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叔父,他责怪我婶婶嘴不严,婶婶为自己辩解,说是她在忏悔时,神甫逼她讲出来的。
  
  当天晚上,我照样去看望律师,我见他非常激动,便问什么原因。他回答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有人在宗教裁判所控告我,他们要把一个可怜的痛风病人怎么样?我躺在床上,且拭目以待。”
  
  过了一段时间,宗教裁判所一位法官去审讯了律师四个小时。但被告很沉静,多明我会的一切诡计都没得逞。这件事发生后下个月,一位官又来审问律师,他也并不比前者乐观。他走时,威胁要把病人连同他的病床都拖到牢房里去。
  
  法官走后,布尔勒对我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个优秀神学家,不是他们那半瓶子水。他们可以把我抓到班房里,可以拷打我,这没什么,可他们永远无法让我欺骗自己的良心。”随后,他拉着我的手,又说:“我的朋友,一般人认为宗教裁判所是好的,但它在有头脑的人中间名声很臭。它的逻辑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两个月后,逮捕律师的命令下来了。由于他生命垂危,不得不缓期执行。律师的病急剧恶化。几天后,他离开人世,没作临终忏悔。
  
  一八0七年,法国人重新占领了世界的古都罗马。那些天真的青年都被拿破仑信誓旦旦的讲话所迷惑。我是第一个被他说动的人。诚然,我崇拜拿破仑,可正像我说的,我叔父是铁杆天主教徒,他主宰着我的一切,我被他盯得很死,徒有一片热诚。这时,叔父因一些事要短期外出,他离开罗马时,告诫我不要出家门。他请了一位神甫,作我良师,叫我只与他接触。尤其他嘱咐我不要过问,这东西是招灾惹祸之源。他的所有要求,我都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口不应心罢了。
  
  叔父刚离开罗马几天,我便在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些外面的情况。他们有的入伍,有的在政府部门得了肥缺。他们都催我离开叔父、立即从戎,在军队捞个把少尉当当,不费举手之劳。可是我顾虑重重,向他们说明罗马教皇号召大家不要接受法国政府的官职,否则就会被开除教籍,我的担心叫我的朋友好笑。他们对我说:“你叔父给你灌迷魂汤了。你的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务,你跟我们走,不要多久,你就会看到开除教籍是值得的。”
  
  他们的鼓动和指挥金戈铁马的欲望,对我很有力。我相信,叔父看到我配的肩章,也只会觉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另外,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我得当机立断。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套军装,我的朋友从罗马市长米奥黎将军那里,替我弄来军官委任书。我穿着新军装,神气十足,迫不及待地四处炫耀,俨然自负的新贵。当然我前天才得到解放,对尚不理解的自由并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第二天,我穿着一新,拜见米奥黎将军,感谢他对我的关怀,并表示了忠于帝国的决心。将军诚挚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担保,法国政府理所当然地会记住这些第一批踊跃从军的青年,然后他把我分配到第一宪兵团的营长赛扎·马吕施那里。营长给我安排了职务。
  
  叔父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匆忙结束他的事情,回到罗马。他又惊又气,我怎么解释也无用。他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立即向我声明,我必须离开他家,他决不会收留一个叛逆者,一个将被开除教籍的人。我尽量宽慰他,说明我作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为拿破仑效力,也可以是个好的天主教徒。我白费口舌。他嚷道:“不,不可能一仆两主,你必须改弦易辙、悬崖勒马,现在还是时候。你快退伍,避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而我却没动摇,我认识了他们,尝到了他们生活的乐趣。这种短暂的体验,坚定了我的信心。叔父不敢拿我怎么样,他怕引起法国政府对他怀疑。最后,他让步了,同意每个月给我四个埃居的津贴,但从此日起,我不得住在他家里。
  
  法国人一到罗马,大动干戈。罗马教皇国务秘书在致法国政府的公开信里,不停地要求他们停止应用武力,可他们置之度外。回信里含糊其辞,丝毫没改弦更张之意,且变本加厉,开始强占大部分修道院,将之改变成兵营。教皇政府公开这种对侵犯的暴行,而米奥黎将军不以为然。教皇看出,无效,便作出决定,凡与法国人共事的,一律开除教籍。教皇这一道谕旨,一夜之间,贴满了罗马市所有布告栏和整个国家。将军把守卫芒特·卡瓦洛宫的瑞士部队,换成了法国部队,作为对这种敌对措施的反应,并禁止任何人去皇宫访问。圣父看到自己的权力被人蔑视,而且本人又被软禁,便关了皇官的门,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他知道法国人在设法绑架他,便叫人准备教皇的衣服。若谁轻举妄动,侵占他的庇身之处,他便身着盛装,以死那些胆敢向他圣沽的躯体伸出亵渎圣灵之手的歹徒。法国人的计划昭然若揭了,罗马民众涕腾了起来。尽管米奥黎将军重兵在握,但也不敢贸然劫持教皇,得采用绝对秘密的方式,且不能忽视任何必要措施,以确保这一计划实施。在这个民众只从宗教、不仅把教皇视为君主而且是人间上帝的国度,执行这一计划会遇到几乎难以逾越的困难。
  
  在结束这场悲剧的前三天,显贵们如汤斯得威、蒙底、波波罗、鲍尔葛等,借口要去给教皇陛下献一条三百来斤重的罕见大鲟鱼,来到皇官门口,禁止进宫的命令并没撇销,但法国人如果反对这项要求,又怕加深大众的怀疑,于是他们客气地同意了他们进宫。显贵们的代表带着那务硕大的鲟鱼,进到宫里。教皇见他们来献礼根高兴,并对他们在自己受敌人的情况下,表现出的对君主的一片忠心尤为感激。一个代表说明了他们拜见教皇的真实目的,他说:“有两万武装好的人,准备把您从敌人手里抢救出去。在目前这种严峻形势下,应利用计谋,麻痹看守的警戒。您应相信大家的忠诚,为了您,他们不惜抛头颅洒尽热血。”
  
  对法国政府的阴谋,教皇不大相信,也不信自己将大难临头,于是他对显贵们表示感激,说:“你们走吧,现在还不到行动的时候。当我需要你们时,我会告诉你们的。请放心,我永远和你们在一块。他们不敢害我。”然后,教皇为他们祝福,准许他们亲了自己的脚跟,才与他们告辞。
  
  米奥黎将军察觉到民众骚动的征兆,心神不安。为了挫败在他眼皮下酝酿的反抗活动,他决定加速劫持教皇。他派宪兵队司令拉得将军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因为袭击皇宫要在夜间进行,拉得命令全体分局局长坚守岗位。一百名携枪荷弹,与五十名宪兵、一百名国民卫队士兵,带着云梯,在教皇花园围墙脚下待令。司令向参加这次行动的战士宣布,凡在皇宫造成任何混乱的士兵一律处死。拉得将军在宪兵中士鲍龙的陪同下,穿着便衣,深夜赶到。他下了登梯进攻的命令:第一批登梯的是,接着是国民卫队,最后是将军和几名宪兵。一名叫马萨立尼的国民卫队士兵,怀着一腔爱国的,渴望得到第一个登城的光荣。他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从梯子上掉下,摔断了一条腿。他的同伴们看到后,热情大受影响。他们以为这是上帝的惩罚。这些本是不情愿来的,现在便拒绝登城。这时将军走到宪兵眼前,对他们说:“勇士门,你们登吧,让这些人看看是上帝惩罚,还是自然事故。上吧!”宪兵立即登上了城,国民卫队和将军一块也上了,最后上。将军请一个认识从花园到皇宫内的曲折暗道的人作向导。
  
  他们双手持枪,通过地道。至尽头找到内应,替他们打开了门,便进了皇宫大院。将军汇集小部队,命令他们去下了瑞士卫队的枪。执行这项任务十五人就够了,宪兵很快完成了预定任务。回到集合地点,向将军保证教皇卫队不会作任何反抗了。将军嘱咐随从绝对保持安静,命令向导带领他和中士去教皇卧室。他们顺利来到卧室门前,将军敲了两下门。
  
  “是谁?”到第二次敲门时,教皇问。
  
  “我是拉得将军,拿破仑皇帝的特使。”
  
  教皇应声开了门,他穿着整齐,有人猜他根本没上床;有的则认为,他对这次来访早有了准备,他在等着被带走的时刻。不管是什么情况,教皇陛下请将军和中士进房。将军向教皇表示了敬意,然后说:“教皇陛下,我给您五分钟思考作出决定:您必须在这条约上签字(其中包括忠于皇帝的誓言、承认拿破仑法规和其他有关条款),或者立即离开这里。”
  
  教皇看了条约,在这五分钟中,他站着,手中把玩着一个鼻烟盒。中士冒昧请求吸一口烟,教皇微笑着递给他烟盒。中士试了一试,说:“这烟太好了。”教皇没答话,示意要他拿走桌上的烟丝包。
  
  五分钟到了,将军问圣父作出了如何决定,他回答:“我走,不过我想带走我的国务秘书和侍从。”
  
  将军同意了他的要求,接着他下令立即打开皇宫大门,让两辆旅游车、一些驿马和六名全副武装护送车辆的宪兵通过。红衣主教康沙维很快赶来,强烈这次绑架,并要求再给点时间作出发准备。拉得将军奚落地对他说:商量讨论的时间已过,现在该上路了。车辆停靠在楼梯下,教皇上了指定的一辆车。他表示要同国务秘书一块,但将军没同意。从安全起见,让教皇侍从和康沙维红衣主教乘第二辆车。中士坐在红衣主教那辆车之后;而将军拉得在教皇后就坐。
  
  就这样,人们离开了皇宫,穿过整个城市,没引起任何人怀疑,教皇动身时,一位军官命令卫士暂时离开皇宫。他们自在地回到营房,可忘了带走云梯,早晨被人发现。于是教皇被人通过云梯劫持的消息不胫而走。神甫利用宗教,在可怜的马扎尼摔下的云梯上大做文章,并断言教皇本能置所有在场人于死地,可他只叫一个人摔下,为的是以一儆百。他鼓舌如簧,引证了大量同类性质的神话。那些愚昧的老百姓,却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叫好。
  
  法国政府占据了皇宫,把所有拒绝发誓忠于拿破仑皇帝的红衣主教都打发走了。
  
  这里,我还要谈一件几乎使劫持功败垂成的意外事故。
  
  将军的车队到离罗马二十五里的蒙特罗脊,准备换车。教皇打开一扇车门,从巴卡洛起开始驾车的驿站马车夫认出了她,忙拜倒在地,呼喊道:“圣父,您保佑我,我是无罪的。要是我事先知道他们绑架了您,我宁愿去死,也不会替他们卖力。”
  
  听了这话,那些准备上马的车夫都拒绝出发。他们开始叫起来:“圣父,您保佑我们,我们要解救您。”幸好将军早有预备,看到情况不对,使命令护车宪兵推开这些车夫,同时从士兵中间挑选两人驾车疾驶。将军双手举枪,声明道:谁要带头来阻挡车辆,就叫他脑袋开花。这样才好不容易脱身。
  
  将军一行,马不停蹄,直至都卡纳的卑日奔齐,歇了几个小时,又继续赶路。在后来路过卑日奔齐时,我从教皇等下榻的一所旅舍的老板娘那里,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教皇的坎肩掉了一粒扣子,他又没有备用的,而且侍从又不在,只得请老板娘给他缝上。老板娘立即为他效了劳,但教皇没零钱付这小小的服务,便向拉得将军借。将军递给他一个塞满金路易的钱包,教皇取了四个,给了老板娘。
  
  圣父离宫后,世态突然有了变化。大家忘了他开除教籍的谕旨,争先恐后地接受法国政府的职务。只有虔诚拥护教皇的信徒,不愿苟安,仍然忠于自己的道德原则。我的叔父就是这种人,他怕开除教籍,拒绝了一个报酬丰厚的工作。我不属信徒之列,我到距罗马一百余里的佛利弱城,以法国政府名义,管理国家产业。我辞掉了少尉军衔,走前我去与叔父和母亲告辞,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们。继父与叔父的观点相同,也拒绝受职。他们待我冷淡,并预言,我不久要与拿破仑的拥护者们哭到一块。听了这话,我倒觉得好笑。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告别了他们便上了路。
  
  我旅途中的伙伴很有个性,值得我一提。一个律师回佛利弱城,携年轻的妻子同行。他在那里担任行政工作。一个嘉布道会教士,回白利若修道院。他近六十岁,风痛缠身,尽管忍受着疼痛,但情绪很好,在整个旅途中与我们逗乐开心,他并是个很有专长的人,当过那不勒斯腓迪南四世的夫人拉普罗王后的讲道者和忏悔教士。国王退隐西西里岛以后,我们这位嘉布道会教士过厌了巴勒莫的生活,便同修道院去。如果我把他所说的全部转述出来,我真怕你们听不入耳,他一点不顾忌王室忏悔者的声誉。我单说一件很有趣的,王后有个情夫,这对于她是种乐趣、必要的消遣。但修士对王后却横加阻挠、禁止她找情人。王后并不气馁,她再来请求修士可他一点不松口,修士口气也硬,说:“我不能原谅您。您一点不愿改过,老是犯同一种罪孽。”王后便打开她的钱包,掏出相当的金市说:“如您能给我恕罪,就收下这钱。还替我念念弥撒,让我从上帝那里得到改过的力量。”理不容辞,修士不好拒绝,他收了钱,为她恕了罪,井答应为她改过而祈祷。教士笑着对我们说:“就这样,我靠出卖宽恕发了大财。我们双方公平交易,互为有利。我有了钱,王后有了情夫。话说回来,假如我不妥胁,就会被王后撵走,而且她第二天就能找到上百个仟悔教士,他们都会竟相给她宽恕。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可怜的布尔勒说的话是多么有理。
  
  到佛利弱,我立即上任。我要办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男女修道院,给修道院的收入和财产登记造册。接触了修道院的内幕,我了解到,这些修道院禁闭了多少家庭的专断和野心的受害者。这些家庭为了给长子留下更丰厚的财产,不惜让其他孩子长期忍受与世隔绝的痛苦。那些年长的修女离开她们像王后一样颐指气使的地方时,显得十分痛苦;而那些被强迫抛弃红尘的年轻修女,却欢天喜地,有几次还悄悄向我打听,什么时候放她们自由。她们的天真让我发笑。由此,我真希望能对那些失尽天良、子女的父母,给予严惩。我无法估计在修道院里发现的财产。有几个修道院的收入可以维持几十户人家的生活,却被七八个修士私吞了。尽管我要严厉谴责拿破仑的某些行为,可对于这一点,我得说他几句好话。比如让这些四体不勤、贪图享受、只想肥己的家伙回到社会,参加工作就是一条有益措施。我倒不满意那种给他们津贴的做法。假如我手里有权,我也许会在上犯错误,但目睹他们的堕落和虚伪,我一个铜子也不会给他们。越认识到他们的本质,越看出他们是一些无耻之徒。几个不受神品的修士,向我揭露了这个行业的一切秘密:说修道士与城里的头等女人私通,向她们献殷勤,骗取她们的钱财。这些女人也乐意上钩,因为她们看到,受修士庇护的家庭,能得到教皇政府的好处。修女们也有办法减轻幽禁的痛苦。只是她们不能外出,遇到相当多的阻碍。而修士们则自由得多,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干那些极其丑恶的事情。
  
  当我撤销修道院后,便把它们的所有资产都拍卖掉。因价格不高、且来源正当,市民们都争先购买。可佛利弱的老百姓却有顾忌,只需一件事,就能够说明老百姓的迷信。据说某年狂欢节,在化装舞会中,有人看见在圣·菲利散教堂的广场上魔鬼在跳舞。为了镇邪驱魔,愚昧的市民马上集会,举行祈祷仪式,并作出决定,每年狂欢节中间停一个星期,这一星期称为“安神”周,我们想打消这种愚见,可费了很多力,也无济于事。这些不幸的人坚信,若谁犯禁,魔鬼一定会在教堂广场上重新出现。
  
  我常去罗马,有时是寻寻快乐,更多的时候是办公事。我让人为我做了一辆小马车,并有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这样大大缩短了我的旅途时间。我常独自一人在夜里通过罗马农村,有人提醒我,那里强盗出没,还是小心为好,可我并不害怕什么。因为我从没遇到过一点事,对这些危言耸听的劝说,我付之一笑,可有一次我去罗马参加圣·拿破仑节,在勒比到蒙特罗脊的路上,八个全副武装的人朝我奔来,喊道:“站住!站住!”已是深夜,听到喊声,我站住了,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叫我下车,将我的头压下。下车时,我告诉他们,马要跑的,不要松开缰绳。他们拉住马,问我是什么人。我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说出我是法国政府的官员,他们会立即杀死我的。
  
  我对他们说:“我是商人,在跑生意。”
  
  “你从哪里来?”
  
  “佛利弱。”
  
  他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对我行动,其中一个说:“我看这家伙在骗我们,他一定是个官员。”
  
  另一个说:“不,假设他是官员,量他不敢一个人夜里旅行。”
  
  第三个说:“这肯定是个商人,他晚上赶路,还不是为省几个歇施舍的钱。”
  
  他们这样商量了以后,一个人对我说:
  
  “你真是个商人吗?”
  
  我回答他们:“当然!我的朋友,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为了躲过兵役,我作了很大牺牲,哪里还会到法国政府里去做事。”
  
  另一个人喊道:“你们听听,他被抓过兵哩!”
  
  然后朝我说:“你不用怕,我们也是逃兵,不是强盗。因为我们不愿为拿破仑卖命,就上了山。假如我们碰上哪个官员,或宪兵、士兵之流,我们不会饶过他们的。而一般过路客人,我们只要他们留下点买路钱。你丢下八埃居,我们每人得一埃居,我们就不找你的麻烦了。”
  
  于是我从口袋掏出钱包,里面有十五个金路易,我对他们说:“这包里的钱,你们拿去花吧。”
  
  见我这样慷慨,他们悄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朝我大声说:“我们不是强盗,谁收你的钱包?我们多的不要,只要八埃居。”
  
  我感动地给了他们钱。然后他们对我说:“走吧,愿上帝保佑你。不过,你要等我们走了两百米后才能抬头。”
  
  我立即想到,他们丢开缰绳,马一自由,就会撒腿跑开,我便难控制了。于是我对他们说:“好汉,你们对我太宽容了,还劳驾你们抓住缰绳,等我上了车再松开。我不抬头看你们,我敢用我的荣誉发誓,我不想认识你们,更无心害你们。”
  
  “为了更保险,得用手巾捆住你的眼睛。”
  
  我捆了眼睛,迅速登上车。抓住缰绳后,我与他们告别。我扬鞭策马,到了蒙特罗脊。惊魂稍定,我向人讲起这段险遇。大家都说幸好我隐瞒了自己的职业,不然就没命了。
  
  过了八月十五节,我打算返回佛利弱任上。但听说著名强盗丝包朵利洛四个月前被捕,意大利四面八方纷纷检举他的罪行,法院快要审判他了。我便留在罗马打听案情发展,看看这个可怜人是否会像他在监狱里说的,要在法庭逗得大家好好笑笑。
  
  这个丝包朵利洛从事打家劫舍的营生已有十八年了,从来没有失手。法国政府苦于抓不到他,便派警长安热罗·洛道里去执行任务。他灵活、机智,很善于处理这类棘手案件。他看到对这强盗来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叫人悄悄通知丝包朵利洛:一个警长要求与他而谈,并请他指定会见的地点;警长不带武器,单个去见他。警长还说完全相信他的诚意,且这次会见事关重大。丝包朵利洛接受了这个建议,确定了会面地点。
  
  洛道里按照诺言,没带武器,单人赴约,见到了丝包朵利洛。丝包朵利洛对他说:
  
  “洛道里大人,您来这里,是不是要背叛我,或真像您信里说的,有件什么重要事情对我说?”
  
  洛道里说:“我不是个叛徒。法国政府想通过您的合作,一网打尽您的同羽。这样,政府将宽恕您,并保证您安全地享用您积攒的财产。”
  
  丝包朵利洛已经厌倦了冒险生涯,希图过过平静的日子,便同意了这种安排。如果法国政府确实能保证他的安全,他答应交出他的部队。警长以荣誉保证他的要求。丝包朵利洛未免太天真,凭警长空口一言,便相信了这种担保。他说:
  
  “那好,就在今天晚上八点,您带二十个宪兵或一支农民部队到这地方来。我将带七八个人来,这是我能做到的。我妻子也会来,我请您同样能保证她的自由。”
  
  这一条好接受,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便一块走了。在路上,丝包朵利洛说要给警长两千埃居,作为他获得自由的代价。并说他有一笔相当数量的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他们谈了很久才分手。
  
  回到罗马,洛道里向他的上司报告了会谈的成绩。晚上,他依约带了宪兵,到了约定地点。丝包朵利洛及时出现了,向他喊道:
  
  “我们进去吧!我的人在吃饭哩。”
  
  随后他又说:
  
  “别忘了,我可相信你的话了。不过,我老实告诉你,我还有点怀疑,法国政府未必会宽恕我。”
  
  “你一点不用怕,有我担保哩!”
  
  就这样,警长与上了当的丝包朵利洛手挽手地说着话,宪兵静静跟在他们后面。到了房子门口、丝包朵利洛吹了一声口哨,门立即开了。他第一个进去,他的人还以为头儿给他们带来了新的伙伴,仍坐在那里没动。趁他们不备,宪兵各自我到了有利位置,一下逮住了所有匪徒。四个宪兵冲到丝包朵利洛跟前,下了他的武器,跟其他人一样上了铁链。
  
  他喊道:“你背叛了我。”
  
  洛道里冷冷地辩道:“不,这纯粹是走走过场,明天你就自由了。”
  
  丝包朵利洛也白搭。他恍然大悟,不再相信洛道里的话。他痛苦地说:“我十八年间,世上谁也奈何不得我。哪想到、今天比你洛道里立了这个功。我大老实了,也太急躁。我总以为,一个人发的誓,总有几分可靠吧。我现在看清了,我太轻率,我上当了!我出卖了我的人马,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后来,他看到妻子也上了镣铐,被带往监狱。“我妻子是无辜的。”他喊道,“夫人,我会救你的。不,你不会死,我还是你的保护者。”
  
  他的全部人马都被押进了监狱,一个特别法院预审这个案件。通过五个月的侦讯,搜集了近四百个证据,揭露出了大量凶杀事实。案子提交到法院,丝包朵利洛和妻子及八个同犯到庭。他站着对庭长说了下面的话:
  
  “先生,我知道,什么都水落石出了。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轻信了洛道里的诺言,我不能原谅我的错误。现在无可救药了,我栽倒在诚实上,我是咎由自取。在这里,我将尽可能对我触犯罪事实,作一些具体的交待。只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在我死前,给一小时让我见见妻子。”
  
  庭长同意了。
  
  “我相信您。毫无疑问。您的话应比洛道里的可信。他本答应放我一条生路的呀!可他把我带到了刑场。”
  
  “我答应你的事。你可放心。”
  
  “那好。我们就看您的话算不算数。”
  
  他带揶榆的口气接着说:
  
  “我们在此是十个被告,但不是所有人都犯了死罪,我得告诉你们法院,谁无罪、谁有罪。”
  
  这段开场白后,证人出庭,每一个人作证后,丝包朵利洛都要指出某些不确切之处。
  
  “您的记忆有误。”他对证人这么说,“这桩暗杀是我干的。”是他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作的案,他举出详细事实说明,连加重他的罪行的细节都不遗漏。也决意让四个人承担罪责,救出另外四个同伙和他妻子。他声明过他们是无辜的。妻子执行过他的指示,那是慑于他的压力。他的同伙也是被他拖入罪恶的泥坑的。他这种救人的特殊方式,把听众都逗乐了。在哄堂大笑中,被告时而转向发出笑声的听众,说:
  
  “你们现在在笑,可三四天后,你们看到可怜的丝包朵利洛胸中四弹倒下时,就笑不起来了。”
  
  有次他向听众说话时,认出看守他的一个宪兵,参加过他的部队。他怕认错了人,看了他好一阵之后,才说:
  
  “我真不敢相信法国政府是这样招募宪兵的!”
  
  庭长问:“你在讲什么?”
  
  “我认出一个宪兵,他跟我干了十五年,与我们一块杀了不少人。您要是不相信我说的,您可叫他出庭对证。他的仆人就是他杀的。他会认得我的同伴的。”
  
  丝包朵利格指控的宪兵被传出庭,让他们对证。这宪兵对杀死自己仆人一说,供认不讳。其实,即使没证明,从罪犯慌乱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问题了。于是有人下了他的武器,叫他在被告席上坐下。
  
  丝包朵利洛道:“太好了!你坐到了该坐的位置。过去我们一块行动,现在我们一块退下来了。”
  
  不幸的宪兵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几乎没力气登上被告席。案子审了八天。我想这样一个被告,镇定自若地陈述他的作案情节,乐于将这一切公布于世,在别的地方一定见不到。另外,大家看到他因为没有打死证人西维大·卡拉那驿站站长而深感遗憾。当站长到庭作证时,丝包朵利洛站起来说:
  
  “庭长先生,这位绅士,我亲手打过他三次。最后一次,我打残了他的手臂,可惜我没杀死他。不论生前死后,他都是我的仇敌。”
  
  法院判处丝包朵利洛、他的四个同伙和那位宪兵的死刑;判他妻子四年监禁,其他四个匪徒强迫劳动十年到二十年。判决宣布后,丝包朵利洛向庭长提起他的诺言。他获准与妻子相会一个半小时。他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了妻子他藏财宝的地方,然后,他要求庭长在监狱里处决他,因为他担心上波卡的威达刑场,要遭众人。他还声明,他不愿见到神甫,若谁敢贸然行事,就休怪他无礼.大家听到都笑了,他却说得很认真。事实上,丝包朵利洛已经从烟窗上拆下了砖块,堆砌在门房,谁敢闯进来,他就要一砖头劈过去。大家须知.在罗马,关在监狱里的犯人是松了绑的,他们可以自由活动。这就给囚徒自卫提供了方便。狱卒们试图冲进去,他狠狠地打他们,有一个狱卒被他砸伤了。他的打击迅雷不及掩耳,他的同伴都来不及去阻拦。他门想劝说他,也是白费口舌。
  
  他对他们说:“明天我想十点死,不要太早,你们九点来,我整个儿交给你们处置。”
  
  几个神甫到门口,问他愿不愿忏悔。
  
  他对他们说:“假如你们把西维大·卡拉那驿站长和洛道里那个叛徒带来,让我把他们干掉,我就会痛痛快快地来忏悔。”
  
  人们耐心说服他,坚持要求他做忏悔,他听厌了,最后,连别人问话也不愿答了。
  
  次日早晨,当来人向他宣布九点钟已到时,他答道:
  
  “太好了,我一切就绪了。”
  
  狱卒不敢进他监室,他却对他们说:“请进,我不会伤害你们了。”
  
  确实看到安全后,狱卒才捆绑了他,押上刑场。在路上,神甫又来了,但都被他撵走了。他说,他要在路上尽情地看看拥到窗口的美女。他步履愉快,一边注视少女,一边还训斥他的同伙,不该搭理那些神甫。到刑场时,他对伙伴说:
  
  “我们走吧,朋友们!这个可怜的世界,我们折腾得够了,现在该我们遭折腾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要抱怨自己命不好,我们要死得勇敢些。”
  
  然后,他转向众人,说道:
  
  “请各位记住,丝包朵利洛死得遗憾,因为他没有报复西维大·卡拉那驿站长和害死我的叛徒洛道里。”
  
  这简短的演说后,他命令士兵朝他胸脯打准四颗子弹。他不计人蒙他的眼睛,他无畏地等着致命的一击。这个强盗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他的事情在罗马反响很大,给现代派诗人提供了悲剧写作题材。
  
  我看完了热闹,又回到佛利弱。我在那里住了五年,直到法国在俄罗斯遭到挫败。约善·穆拉迅速占领了教会支配的所有国家,我在这一时间还保留着原职。但有关恢复教皇政府的严肃话题,民众议论越来越多了。他们在想,教皇坐了牢、受了苦,更磨炼了他的品德。他这次回来,会像父亲一样和蔼地热烈地拥抱亲爱的子民。多善良的人们呀!他们想象圣父要减轻赋税,结束暴力;甚至他们还相信教士也会改变自己的道德标准。
  
  他们忘了法国带来的好处,甚至蔑视起政府官员来。有人还常在我们后面说三道四:“他们失势了。我们倒看看他们会有什么下场。”我们的所有朋友都疏远了我们。我们在公开场合露面,总要受气。人门这样做是要显示他们忠于教皇的事业,因为教皇的胜利日益临近了。
  
  那不勒斯军队开到佛利弱,征用了数百匹马运送行李。这个师的副官为了讨好教皇派,叫人来要我那匹马。我说,根据政府规定,每天我都可能奉命外出,离不开自己的马,要他们到别处去找。几天后,我经过公共场所时,被这位军官下令逮住,国民卫队士兵押我到监狱途中,民众高声喊:“他是第一个,他开了头,以后会有跟着来的。”我的朋友立刻到副官那里,对破坏我正常生活的行径,表示强烈。副官表示歉意,说他没下令逮捕我。他亲自来释放了我,并亲热地与我握了手,我也就没让人教训他。在处理这件事中,他凭一时感情,轻举妄动,有失他的身份。
  
  放教皇回宫的事,很快作出了决定。民众准备举行庆祝活动,欢迎他回宫。他们搭起了凯旋门,从瑟姿纳到罗马的路上,花草树木修剪得像公园一样。一天上午,某高级教士来没收我的账册,并宣布我的职务到此结束。考虑民众对我们的敌对态度,我决定邀我的一个朋友去英国,并让他乘我的车。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到去佛多伦萨的护照。我收到护照后,怀着故乡将沦入苦海的顶感和永不复返的决心动身了。接着,我听到教皇政府复辟和巴卡红衣教主大肆煽动复仇的消息。这更坚定了我远走他乡的决心。在接待我的这块好客的土地上,我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作了这个明智决定。
  
  (黄健昆译)
桑西一家1599

司汤达 Stendhal
  无疑,莫里哀笔下的堂璜是个风流公子。但他首先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在惹上寻花问柳这种不可抵拒的习性之前,他一心效仿某种理想的典范,使自己在一个风流俊雅的年轻君主宫中成为备受赞赏的人物。
  
  莫扎特笔下的堂璜则更接近自然,没有那么重的法国味。他不那样考虑“别人怎么说”,先不说别的,他至少不像都比涅笔下的那个弗奈斯特男爵所说的,想到“自吹自擂”。关于意大利的堂璜,我们所有的就只是这么两个形象。大概在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初期,他所表现的,也就是如此。
  
  在这两个形象中,有一个我是绝对不能介绍的,因为我们的世纪太“一本正经”了。我必须回忆我在拜伦勋爵那儿听过多次的名言:“这个虚伪的时代”。这种虚伪是那么可恶,它瞒不过任何人,但它却有一份极大的好处,就是给那些蠢东西提供说词,要是有人敢对某事发表看法,或者对某事表示嘲笑,他们就会忿忿不平。它的不利之处,是大大地缩小了历史领域。
  
  若是读者有雅兴,允许我作一番介绍,那我就恭敬地说一说另一个堂璜的经历。这在1837年是可以做到的。这个堂璜名叫弗朗索瓦·桑西。
  
  之所以出现堂璜这样的人,就是因为世上存在着虚伪。若是在古代,出现堂璜这种人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那个时候宗教就是快乐。它鼓励人们寻欢作乐,又怎么会惩处那些一心追求快乐的人呢?只有政府才实行戒律,对危害国家,当然也是危害所有人利益的事予以禁止。不过,对可能危害行动人自身利益的事,它并不禁止。
  
  因此在古代的雅典,任何有钱好色的男人都算得上堂璜。谁也不会对此表示异议,谁也不会认为,这种生活是无边苦海,节制受苦才是功德。
  
  我不认为,古代雅典堂璜会和现代王朝的堂璜一样,迅速地滑向犯罪的深渊。现代堂璜的很大一部分乐趣,在于与作对,而起初,年少无知的时候,他干这种事,以为只是与虚伪对抗。
  
  在路易十五治下,违犯王法,向一个盖屋顶的工人开枪,把他从屋顶上打下来,这难道不说明,人们生活在君主社会里,有着良好的教养,但也不会把法官放在眼里。无视法官,这难道不是少年堂璜堕落的头一步。
  
  当今之世,女人不再吃香,所以堂璜一类也就少了,即使有,他们开始也只是把对抗同代人信仰中的一些思想观念当作荣耀(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观念毫无道理),追求一些十分自然的快乐而已。只是到了后来,堂璜开始变坏以后,他才觉得与,连他本人也觉得是公正合理的作对是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在古代人身上,很难发生这种转变。只是在罗马皇帝治下,尤其是在提比略在卡普里岛大过其奢华荒淫的生活之后,人们才发现一些为了堕落本身,也就是说,为了获得与同代人的作对的乐趣而堕落的浪荡公子。
  
  因此,我认为正是由于教,才使堂璜这种魔鬼般的角色成为可能。无疑,教向世人宣称,一个可怜的奴隶,一个罗马的斗士,他们灵魂的权利,与恺撒大帝毫无二致。因此,应该感谢它引发了一些细腻的情致。而且,我也不怀疑,这些情致或早或迟在民众中显露。《伊尼特》(注:古罗人诗人维吉尔的著名史诗。)就比《伊利亚特》温柔多了。
  
  耶稣的教理其实就是与他同代的阿拉伯哲学家的理论。继圣·保罗宣讲的原则之后带给世人的唯一新东西,就是教会。它完全脱开了民众,利益也完全相反。
  
  这个教会唯一的使命,就是培养和加深民众的宗教感情。它拼构出一幅幅幻景,建立起一套套风习,以感化各个阶层的人,从未开化的牧人到昏聩麻木的宫廷老臣的心灵。它善于回忆童年的美好印象,也会抓住小小的时疫和灾祸,借以加深恐惧感和宗教感情,或至少建造一座壮丽的教堂,媲如威尼斯的“永福”教堂。
  
  既有这样的教会存在,便有以下这种奇妙事情产生,圣·雷翁(注:公元440年当选为教皇。在位期间,遇匈奴可汗阿蒂拉进攻罗马,他亲自出面求和,送了许多礼物,才使阿蒂拉撤退。)(Saintléon)教皇不用武力,就顶住了野蛮的阿蒂拉及其蛮兵蛮将的进攻,这支蛮军刚刚使中国、波斯和高卢人闻风丧胆。
  
  因此,这种宗教和被歌曲歌颂的绝对权力——人们称之为法兰西君主制度,制造了许多怪异事情。倘若没有这两种组织,世人大概永远无缘见到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好也罢,坏也罢,终归是奇特怪异的,简直能让亚里士多德、波里比亚、奥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贤哲惊叹不已。我毫不犹豫地把堂璜的现代个性也列入这些事情之中。依我之见。这是路德(注:即马丁·路德,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之后历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义教规的产物。因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1506)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时代的宗教原则。
  
  莫里哀的《堂璜》是在1665年2月15日,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那时这位君主还不是个虔诚的教徒。然而教会的检查官却删去了《林中穷人》那一场。这位检查官为了获得有力支持,想使这位极为稚嫩无知的年轻国王相信,冉森教派(注:荷兰神学家冉森创立的一个宗教改革门派。)就是共和派的同义词。
  
  《堂璜》的原作者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蒂尔索·德·莫利纳。大约在1664年,有家意大利的戏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场模仿这个作品的戏,大为轰动。也许,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出戏。这是因为,戏里有魔鬼,有爱情,有对地狱的恐惧,亦有对女人的,也就是说,在所有人——只要他们稍稍超出野蛮状态——看来:这里面既有最可怖的,亦有最甜蜜的东西。
  
  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诗人引进了文学领域,这不足为奇,在这个国家的民众生活里,爱情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在那儿,这是一种庄重的感情,为了它,一切都可以轻易地舍弃,甚至虚荣心!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在德国和意大利亦是如此,这种感情驱使那些外国人干出种种疯狂举动,例如,娶一个穷姑娘,只要她漂亮,逗人爱就行。说实在的,唯有法国完全摆脱了这种感情。我们法国人都是精于算计的。在法国,姿色欠缺的姑娘并不乏追求者,而在别处,这种姑娘只能去作修女。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就在于此。在这个国家姑娘不备嫁妆,这种习惯巩固了爱情的胜利。在法国,爱情难道不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说,只存在于那些没有家庭专聘公证人去撮合结婚的姑娘之中!
  
  拜伦勋爵笔下的那个堂璜,就没有必要提了。那只是福布拉斯,一个微不足道的英俊后生,交了种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好运罢了。
  
  因此,堂璜这个奇特的个性,只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才首次出现的。十七世纪,一个酷热难当的白昼之末,一位意大利公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一边说:“多遗憾,这竟不是一种罪孽!”
  
  依我之见,这种感觉构成了堂璜的个性基础。也正如大家所见,教于这种感觉是不可缺少的。
  
  关于此,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写道:“这不就是意味着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齑粉还要与上天对抗?”据说,由此产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妇的极大乐趣,而且这个女信徒要十分虔诚,清楚自己造了孽,满怀祈求上帝的宽恕,正如她满怀犯下罪过一样。
  
  有一种简单的伦理,把对人有益的称为德行。严厉的庇乌五世倡导或者制订了一套琐细的教规,与这种伦理截然相悖。当时存在着极为严酷的宗教裁判制度。正因为太严酷,所以它在意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以后便转移到了西班牙。庇乌五世新订的教远规加强了宗教裁判的权力,使人人都对之心生畏怯。在若干年头里,凡不执行,或公然蔑视这些被列为最神圣的宗教义务之一的繁琐教规者,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假定有一个极为堕落的徒,正好在教皇刚刚颁布这套教规的时候出生在罗马,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战抖的情景,一定会耸耸双肩,寻思道:
  
  “好家伙!我已是罗马这个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我也要成为这里最勇敢的人,那些人遵守的东西,我要公然蔑视。再说它们也确实不像人们应该遵守的东西。”
  
  真正的堂璜,就应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思想敏捷,明确,一眼就能看出人们的行为动机。
  
  弗朗索瓦·桑西也许会寻思:“我这个罗马人,1527年出生于罗马,正逢波旁统帅率领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罗马洗劫六个月,犯下种种可怕的渎圣暴行的年头,我用什么有效的行动,来让人注意我的勇气,从而尽最大可能地享有对抗的乐趣呢?我怎样来让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惊呢?我又怎样去感觉不同于这帮凡夫俗子的强烈快乐呢?
  
  一个罗马人,尤其是一个中世纪的罗马人,决不是只说不做的人。空口说大话在意大利,比在世界任何一国都要被人瞧不起。
  
  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就叫弗朗索瓦·桑西。1598年9月15日,他就在妻子女儿眼皮下被人杀死。这个堂璜没有给我们留下半点可爱的东西,他并不像莫里哀笔下的堂璜,因为想做个有教养的人,而陶冶、改变自己的性情。他所以想到别人,仅仅是想显示自己比他们优越,想利用或者憎恨他们。堂璜决不会在别人的好感,美好的遐想和温柔之心的幻觉中体验到快乐。他需要的快乐,首先就是胜利,就是引人注目,就是被人承认。他需要的是无礼的勒波莱洛在伤心的埃耳维尔眼前打开的那份名单。(注:勒波莱洛是堂璜的心腹。埃耳维尔是堂璜的妻子。他打开的名单上记有堂璜追求的101个妇女的名字。详见莫扎特的歌剧《堂璜》。)罗马堂璜小心谨慎,掩饰自己的个性。他不像莫里哀笔下的那个堂璜,把自己的隐情告诉仆人。他没有知己,也不乱开口,说的都是有利于实现自己意图的话。莫扎特写的堂璜,有时还有点真情实意,还有点惹人喜欢的快活劲儿,使得我们原谅他的荒唐,可这一切在罗马堂璜身上是丝毫不存。一言以蔽之,我要描绘的是个丑恶的形象。
  
  我原来只打算研究他的个性,不准备叙述,因为它只会使人厌恶而不会使人觉得好奇。可是我说实话,几位旅伴向我提出了这一要求,我实在无法拒绝。1823年,我有幸和几位可爱的人一起游历了意大利。那次旅游让我终生难忘。我和同伴们一样,都被贝阿特丽丝·桑西的那幅精美的画像迷住了。今天在罗马巴贝利尼宫,还可见到这幅画像。
  
  现在,巴贝利尼宫的画廊里,只剩下七八幅画了。不过其中四幅是杰作。第一幅出自拉斐尔之手,画的是他的情妇,著名的弗纳丽娜的肖像。这幅画是地道的真迹,不容置疑。今天还可找到几张临摹它的作品。它与佛罗伦萨画廊里被认为是拉斐尔情妇的肖像截然不同。那幅肖像还被摩根以拉斐尔情妇的画名制成了版画。当然,那幅画不是出自拉斐尔之手。看在这位伟大画家的份上,读者或许会愿意原谅这一小通离题话。
  
  巴贝利尼宫的第二幅珍藏是基多的作品。这就是贝阿特丽丝·桑西的肖像。人们平常看到的她的像,有许多印制太差。这位大画师在贝阿特丽丝的脖子上画了一小块起皱的布,头上顶了一块花帕。他没有如实地画出她特意订制的临刑时穿的衣服,也没有画出这位年方二八,刚陷入绝望之境的可怜少女蓬乱的头发。他怕这样画出来过于真实,反让人感到恐怖。在他的笔下,姑娘面部秀美,目光温柔,眼睛大大的,那个惊诧的模样儿,就像是一个人在号啕大哭时冷不防被人撞见似的。她的头发金黄,煞是好看。在这个面庞上,看不出罗马人的傲气,以及常常从某个“台伯河之女”(注:台伯河流经罗马,因此台伯河之女即罗马女人。)坚定的目光里流露的自信。那些罗马女人常常自豪地称自己为“台伯河之女”。可惜读者将从下文获知的惨案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八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中间色调变成了砖红色。
  
  巴贝利尼宫画廊的第三幅杰作是卢克莱丝·佩特洛尼的肖像。她是贝阿特丽丝的继母,与她一同被处死。这是个典型的罗马妇人,天生漂亮而高傲。她容貌华贵,皮肤白皙,眉毛又黑又浓,目光热切含着,与继女温柔、单纯,近乎德国人的面容适成鲜明的对照。
  
  第四幅画像是提香的一幅杰作,图像逼真,色调鲜明。那是一个希腊女奴,著名执政官巴巴利戈的情妇。
  
  几乎所有的外人一到罗马,就要让人先领着去参观巴贝利尼宫的画廊。他们,尤其是妇女,都是被贝阿特丽丝·桑西及其继母的肖像吸引去的。我也有与众相同的好奇心。接下来,一如众人,我设法读到了这个著名案件的材料。案卷里除了被告的答词,其余文件都是用拉丁文写的。我想,要是别人也有机会读到这些文件,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叙及案情,这是因为1599年,这个案子在罗马是尽人皆知的。我花了一笔钱,获准抄录一份当时的叙述。我认为把它翻译出来,不会有什么不当。至少,这份译文能在1823年的女士面前高声朗读。当然,在某些地方译者无法忠实于原文时,也只能作罢,因为那些恐怖的场面会使读者大倒胃口。
  
  真正的堂璜这个可悲的角色(即不想适应任何理想的榜样,一心只想与作对的人),其可恶的作为在此被全部揭露。他犯了残暴的罪行,迫使两位不幸的妇女让人当她们的面把他杀死。这两位妇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而读者大概也不敢判定她们是否有罪。不过当时人们都觉得,她们不该被处死。
  
  我认为,嘎雷奥托·曼弗雷第的悲剧(他被自己的妻子杀死,大诗人蒙梯曾写过这一题材)以及十五世纪很多不大为人所知,仅在意大利一些城市史上稍加提及的家庭悲剧。其结局都和佩特莱拉城堡的惨剧相似。下面便是那篇记叙文的译文。原文成于1599年,是用罗马的意大利文撰写的。
  
  1599年9月11日,圣父教皇克莱芒八世阿尔道勃朗迪尼治下,雅克和贝阿特丽丝·桑西兄妹,以及其继母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因弑父杀夫罪被处以极刑。以下是案情实录。
  
  弗朗索瓦·桑西出生于罗马,是最富有的市民之一。他一直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最终死于非命。他的几个刚武勇猛的儿子,以及他的女儿贝阿特丽丝,都被他害得过早地死亡。虽然(四天前)贝阿特丽丝被处死时刚满十六岁,却已被视为全意大利和教皇统治的国家里最美丽的女人之一。有消息说,上星期五,也就是可怜的贝阿特丽丝被处死的前一天,可敬的波伦亚画派的学生基多·雷尼先生愿意为她画一帧像。倘若这位大画家完成这幅作品,如同他在这座京城完成的其他作品一样出色,那么对这位绝色女子的姿容,后世就能多少有所了解。为了使后人了解这位少女遭受的无与伦比的不幸,以及这位具有真正的罗马品质的姑娘以怎样的毅力与不幸斗争,我决心把我所闻的置她于死地的事情经过和她悲壮就刑的当天所见的场面记叙下来。
  
  向我提供材料的人都是能获知最隐密内情的人,尽管六周来,全罗马人议论的只是桑西家的案件,可是这些材料至今仍不为人所知。我记叙这些事时享有一定的自由,因为我相信,我能够在那些可敬的档案材料里加进我自己的评论,当然这些评论将来会被剔除,但那只是我死后的事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按照事实需要说出的话,不利于证实贝阿特丽丝·桑西的无辜。须知所有认识这个姑娘的人,都喜爱她,尊重她。而仇恨和憎恶她那可恶的父亲。
  
  不能否认,弗朗索瓦·桑西天生精明,但脾气也怪得惊人。他是桑西大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在庇乌五世(吉斯列里)时当上了财务大臣。如人所知,那位教皇深恶痛绝异端邪说,忙于重建他可敬的宗教裁判所,忽略了对国事俗务的管理,使得在1572年以前当了好些年财务大臣的桑西大人,给他的儿子,也就是贝阿特丽丝的父亲留下一笔净值十六万皮亚斯特(约合1837年的二百五十万法郎)的收益。
  
  除了这笔巨额财产,弗朗索瓦·桑西还以勇敢和谨慎闻名。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罗马青年都不如他。这种名声不仅为他赢得了教廷的信任和民众的拥戴,而且使人们把他的罪行看成可以原谅的过失。许多罗马人带着一丝遗憾,回忆起雷翁十世和保罗三世当政时人们所享有的思想与行动自由。雷翁十世于1513年驾崩。保罗三世亦于1549年逝世。在保罗三世治下,已经有人在谈论年轻的弗朗索瓦·桑西,因为他使用很不寻常的手腕,干成了几桩不寻常的风流事儿。
  
  在保罗三世时代,大家还能开诚布公地说话。许多人都说弗朗索瓦·桑西尤其渴望于一些离奇事情,以追求新奇的,令人不安的刺激。他们都把从他帐本上发现的一些条款作为根据。那些条款是这样的:
  
  “为托斯卡纳拉的新奇艳遇,支出三千五百皮亚斯特(约合1837年的六万法郎)。并不算太贵。”
  
  意大利其它城市的人大概不会知道,我们罗马人的命运和存在方式,都是随在位教皇的个性而改变。因此,在好心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布翁康帕尼)在位的十三年里,罗马人可以为所欲为。谁想亲手或雇人杀死仇敌,只要行动时稍稍谨慎,就不会受到追究。这种过分的宽容,导致了伟大的西克斯特五世教皇在位五年期间的过分严厉。说起这位教皇,人们就像谈论奥古斯都大帝一样,要末他干脆不来,要末他永远待下去。那些十年来逍遥法外的投毒杀人犯被处决了。因为这些倒霉的家伙都曾向蒙塔托红衣主教作过忏悔,而这位红衣主教就是后来的西克斯特五世。
  
  人们开始广泛议论弗朗索瓦·桑西,主要是在格列戈利十三在位期间,那时他已经娶了一位十分富裕的妻子。对于他这位名声很好的大人来说,这门婚事倒也十分相称。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七个孩子后去世了。她死后不久,他就另娶了卢克莱丝·佩特洛尼为妻。这个女子天姿国色,尤以肤色白皙出名。不过,她也有罗马女人共有的缺陷,身体稍嫌丰肥了一点,卢克莱丝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弗朗索瓦·桑西身上该受谴责的最轻微的恶习,便是成性,而最大的恶习,便是不信上帝,他一生中谁也没见他进过教堂。
  
  他因淫乱罪三次入狱,不过他花了二十万皮亚斯特(约合1837年的五百万法郎),买通了他活着时先后在位的十二位教皇的亲信,便次次被释放回家。
  
  我见到弗朗索瓦·桑西时,他已经鬓发苍苍了。当时是布翁康帕尼教皇在位,只要有胆量,干什么都行。弗朗索瓦·桑西身高五尺四寸,身体虽瘦,却很匀称。人家说他极为强健,也许这是他自己放的风声。他的眼睛很大,富有表情,但上眼皮稍嫌松弛,他的鼻子又大又隆,嘴唇很薄,上面挂着优雅的微笑。不过,当他瞪着敌人时,这种微笑就变得叫人心寒胆战,他一激动或受了刺激,全身就剧烈颤抖,好像害了大病似的。我年轻时曾见他骑马从罗马去那不勒斯,大概是去会哪个相好的女人。那正是布翁康帕尼在位期间。他独身经过桑日耳玛诺和法约拉树林,毫不担心有强盗剪径。据说,他跑这段路程,用不了二十个小时,他总是独来独往,从不给人家通个信儿。马走累了,他就另买一匹或偷一匹。要是有人找麻烦,他就毫不为难地给他一刀。不过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说,他四十八或五十岁的时候,谁也没有胆量与他对阵。但对他来说,与敌人较量尤其是一件大乐事。
  
  在教皇治理的国家,条条大路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出手豪阔,但他也十分记仇,一旦受了冒犯,他过了两三个月也会派人把冒犯者杀死。
  
  他漫长的一生中,只做过一件积德的事,那就是在他濒临台伯河的府邸院内,为圣托马斯建了一座教堂。不过这件奇事也是在怪异的愿望驱使下做出来的。他想时刻看到孩子们的坟墓。他丧尽天良,对孩子们怀有刻骨之仇,即使他们稚嫩无知,不可能对他构成任何侵害。
  
  他常常带着阴惨的笑容,对雇来建造教堂的工匠说:“我要把他们都葬在里面。”他把三个大的,即雅克、克利斯朵夫和罗什送到西班牙的萨拉芒格去上大学。等他们一到那个遥远的地方,他就玩弄花招,不给他们寄钱。三个可怜的年轻人给父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却得不到半点回音。他们百般无奈,只好四处告贷,沿途行乞,好不容易才回到祖国。
  
  回罗马后,他们发现父亲待他们更加凶狠刻薄,尽管他家资巨万,却不愿供给儿子衣着,连购买最粗糙的食品的钱也不给。可怜的孩子们不得不向教皇求助,教皇迫使弗朗索瓦·桑西给他们一小笔膳宿费。有了这笔钱,他们便和他分居了。
  
  不久,因犯淫乱罪,弗朗索瓦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被投入监狱。兄弟三人趁此机会求见圣父教皇,一致请求将他们的父亲处死,因为他辱没了家庭的名声。克莱芒起初想这样做,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三兄弟从他面前赶走。因为他不想满足这些违背常情的孩子的要求。
  
  正如以上所述,弗朗索瓦·桑西花了一大笔钱,买通可以保护他的人,便被开释出狱。可以想象,三个儿子作了那种不合常情的事情后,更惹得父亲憎恨。他不论大的小的,一天到晚不住地骂他们。对与他同住的两个可怜女儿,他每天必定要棍棒相加。
  
  大女儿尽管被严密监视,还是想方设法,给教皇递送了一份请愿书,请求圣上将她嫁人或送她去修道院。克莱芒八世对她的不幸心怀恻隐,将她嫁给了夏尔·加布里也利。男方出身于居比奥最显贵的家庭。圣上还迫使做父亲的出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弗朗索瓦·桑西遭到这意外的打击,怒不可遏。眼看贝阿特丽丝一天天长大,为了防止她学姐姐的样,他便在他那深宅大院里安排了一套房间,把她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探望。那时贝阿特丽丝刚刚十四岁,但已出落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尤其是她那份快活、天真和逗乐的劲儿,在别人身上是看不到的。弗朗索瓦·桑西亲自给她送饭递水。可是谁会相信,这个魔鬼竟从此爱上了她,或假装爱上了她,以便对她进行折磨。他常在她面前数落她姐姐,埋怨她对他耍的诡计。他越说越生气,最后总要把贝阿特丽丝打一顿才罢手。
  
  这期间,他儿子罗什·桑西被一个屠夫杀死。第二年,克利斯朵夫·桑西又被一个叫保罗·克尔索·德玛萨的人杀死。他的大逆不道,亵渎宗教。在这件事上暴露无遗,给两个儿子举行葬礼时,他连一个铜板的蜡烛也不买。当他获知克利斯朵夫的死讯时,他竟叫起来,说只有把所有孩子全埋了,他才可能感到高兴;还说,只要最后一个死了,他情愿烧掉房子,来表示自己的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罗马人都感到震惊。不过他们相信,一个敢拿自己的荣誉去与所有人,甚至教皇作对的家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写到这里,这篇记叙文的罗马作者隐晦地提到了弗朗索瓦·桑西为了使同辈人吃惊而干的一些荒涎不经的事情。此处实在无法全部译出,从表面看来,他的妻子女儿是他那些卑鄙念头的受害人。)
  
  干了这一切他还不满足,竟企图以威胁和暴力,强奸亲生女儿贝阿特丽丝。这时贝阿特丽丝已经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妩媚可爱。弗朗索瓦·桑西竟恬不知耻,一身脱得精光,躺在女儿床上。他还赤身裸体带她在宅内各房间里走动,然后他把她带到妻子的床上,以便让可怜的卢克莱丝能在灯光下看到他跟女儿干的勾当。
  
  他给这可怜的姑娘灌输可怕的异端邪说。这些话,我简直不敢重复。比如说,父亲与女儿干了事儿,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圣人。教会敬仰的大圣人,都是这样生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父亲同时也是他们的外公。
  
  要是贝阿特丽丝有所不从,他便饱以老拳,将她毒打。可怜的姑娘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难的生活,便想学姐姐的样。她以自己和继母的名义,给教皇写了一封请愿书,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是弗朗索瓦·桑西随乎有了防备,因为这封请愿书并未送到教皇手上。至少,不可能在教皇的档案资料馆找到。当贝阿特丽丝后来被投入监狱时,她的辩护人需要这样一份文件,以证明在佩特莱拉城堡发生的前所未闻的暴行。无论如何,贝阿特丽丝是出于正当防卫,这点是显而易见的。只可惜找不到这份文件。
  
  弗朗索瓦·桑西既然获悉了这一企图,怒不可遏。我们可以想到,他会怎样变本加厉地这两个不幸的女人。
  
  母女俩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可是对教皇的司法机构又不能抱任何希望,因为那些大臣都被弗朗索瓦·桑西用厚礼买通,于是她们横下心来,走了极端,最终因此送了命。不过这也有好处。她们不会再在这个世界受煎熬了。
  
  必须交待,著名的盖拉大人常来桑西府邸走动,他身材高挑,相貌堂堂,而且别具天赋,遇事能进能退,应付裕如。有人猜测他爱上了贝阿特丽丝,想脱掉教胞,娶她为妻。可是,尽管他极其谨慎,把感情深藏不露,还是引起了弗朗索瓦的憎恨。他责怪盖拉与他的孩子们联系太密。盖拉大人每次听说桑西不在家,就上女人们的房间,与她们聊几个钟头,听她们抱怨所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随乎是贝阿特丽丝首先激动地说出了她们拟定的计划,慢慢地,他也参与进来,而且,经不起贝阿特丽丝一再催促,他终于同意把这个奇特计划转告雅克·桑西。没有后者的同意,这个计划便无法实现,毕竟他是长子,除了弗朗索瓦,他就是一家之主。
  
  没有费多大气力,就把雅克拖了进来,因为他饱受父亲,得不到丝毫资助。他对这点尤为气愤,因为他已结婚,并有了六个孩子。他们选择盖拉大人的住所作为会面的地方,一同商量杀死弗朗索瓦·桑西的办法。经过多方考虑,并征得母女俩同意,终于制订出行动计划。他们挑选弗朗索瓦·桑西的两个仆人参与行动。这两人对主子早已恨之入骨。他们一个叫马尔皮奥,他心地善良,对弗朗索瓦的不幸子女十分怜爱,他同意参加谋杀行动,以便为他们做点好事。另一个叫奥兰皮约,曾被高洛纳亲王选为那不勒斯王国佩特莱拉要塞的统领,但是弗拉索瓦·桑西仗着亲王对他的无比信任,让人把他赶走了。
  
  大小事情都和这两个仆人商量妥当。因为弗朗索瓦·桑西曾经宣布,他将去佩特莱拉要塞度夏,以避开罗马的恶浊空气,于是他们想在那不勒斯召集十来个土匪半路动手。这件事由奥兰皮约负责办理。他们议定,先让土匪埋伏在佩特莱拉附近的森林里,再把弗朗索瓦·桑西上路的时刻通知他们,他们把他半路劫走,然后通知家属,必须缴一大笔赎金才能放人。这样,孩子们将回到罗马筹款。他们假装一时筹集不到,土匪依照原先的威胁,不见款子便开刀杀人,这样,谁也猜不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夏天到了。但是,当弗朗索瓦·桑西从罗马动身去佩特莱拉时,负责报信的人没有及时通知埋伏在林中的土匪,以致他们来不及赶到大路上劫人。弗朗索瓦·桑西平安无事地到了佩特莱拉。土匪们不想再干这桩靠不住的买卖,便到别处们自己的营生去了。
  
  桑西老奸巨滑,生性多疑,从不轻易走出要塞。现在他年迈体衰,脾气愈来愈坏,折磨两个可怜的女人更加残忍,他声称她们见他身体衰弱十分高兴。
  
  贝阿特丽丝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可怕的生活,便把马尔皮奥和奥兰皮约叫到要塞城墙下,趁着夜里她父亲睡着了,她通过一个低矮的窗口与他们说话,并扔给她们几封写给盖拉大人的信。
  
  通过这些信件,事情定了下来。只要马尔皮奥和奥兰皮约愿意亲自杀死弗朗索瓦·桑西,盖拉大人就允诺付给他们一千皮亚斯特,其中三分之一由他在罗马预付。另外三分之二,待事成之后由卢克莱丝和贝阿特丽丝支付。因为那时候她们将真握弗朗索瓦·桑西的保险柜。
  
  她们还商定在圣母诞辰那天动手。为此两个女人设法把两个仆人领进了要塞,可是卢克莱丝出于对圣母纪念日的尊重,不愿在这天行动,她劝贝阿特丽丝玩迟一天,以免犯下双重的罪孽。
  
  1598年9月9日,晚间,母女俩想方设法,让弗朗索瓦·桑西这个很难骗住的人服了鸦片。他睡得很死。
  
  到了半夜,贝阿特丽丝把马尔皮奥和奥兰皮约引进要塞。
  
  接着,母女俩又把他们领进老家伙的房间,他还在呼呼酣睡,她们让两个男人留在房间,依约行动。自己则退到隔壁房间等候消息。谁知两个男人一脸煞白地走了出来,好像丢了魂似的。
  
  “出了什么事?”两个女人问。
  
  “杀一个睡着了的老头子,是多么卑鄙可耻!我们心不狠,下不了手!”
  
  一听这话,贝阿特丽丝火冒三丈,厉声骂道:
  
  “你们这些男子汉,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有胆量去杀一个睡着了的人!要是他醒着,你们连正面看他一眼恐怕都不敢吧!事情办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有脸要钱!好吧,既然你们怕下手,那我就去干。哼,你们不干,也活不长久的!”
  
  这几句气话激怒了两个男人,再说他们又怕减少酬金,于是横下心来,回到卧室。两个女人也跟了进去。两人之一拿着一枚大钉子,对准酣睡的老头子的眼睛,另一个拿着锤子,把铁钉打进老头的头颅。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在老头的咽喉处也钉了一枚,可怜的家伙挣扎了一阵,但是没用,终于带着一身罪恶,见魔鬼去了。
  
  完事以后,年轻姑娘交给奥兰皮约一大袋钱币,又把她父亲一件镶着金线的呢大衣给了马尔皮奥,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
  
  两个女人留下来,先把尸体头颈部的钉子拔出来,然后,用床单裹住尸体,拖着头穿过一个个房间,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下面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小花园。里面有一株硕大的接骨树。她们便把尸体抛在这棵树上。走廊尽头有厕所。她们希望,第二天人们发现落在树上的尸体时,会以为老头子是上厕所失足摔下去的。
  
  事情果如她们的预想。早上,有人发现了老头子的尸体,顿时要塞里一片哭闹声。她们也免不了又哭又叫,为不幸死去的父亲、丈夫伤悼。但贝阿特丽丝虽有报复所遭的勇气,却缺乏生活中必需的谨慎。那天一大早,她把一条血迹斑斑的床单交给要塞的洗衣妇,告诉她不要大惊小怪,因为她夜里不舒服,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两个女人为弗朗索瓦·桑西体面地举行了葬礼,然后回到罗马,准备享受长期以来渴望的安宁生活。
  
  她们以为自己从此是幸福的人了,殊不知那不勒斯那边已经出事。
  
  上帝公正不偏,不愿让这样一桩残忍的杀人案不受追究。佩特莱拉要塞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首席法官起了疑心,立即派王家去开棺验尸。拘捕可疑分子。
  
  警官首先把住在要塞里的人抓了起来,套上锁链,押往那不勒斯。除了洗衣妇供出贝阿特丽丝曾交给她一条或几条有血渍的床单外,其余口供没有显露半点蛛丝马迹。审问者问洗衣妇,贝阿特丽丝有没有解释这些血污的来历。洗衣妇回答说,贝阿特丽丝说是她的经血。审问者追问道,这么大块的血渍真是来自月经吗?她回答说不是,因为那些血渍颜色鲜红。
  
  人们立即把这一情况报告了罗马的司法机构。可是过了好几个月,他们才想到派人拘捕弗朗索瓦·桑西的子女。在此期间,卢克莱丝、贝阿特丽丝和雅克本有一千次机会逃走,或者借口朝圣去佛罗伦萨,或者乘船去西维塔—维奇亚,但上帝不给他们这种逃命的启发。
  
  盖拉大人一获悉那不勒斯出事的消息,便派人去杀马尔皮奥和奥兰皮约,可是只在泰尔尼杀死了奥兰皮约。那不勒斯的司法机构派人逮捕了马尔皮奥,并解到该城。他一到那里,就把一切供认不讳。
  
  这份骇人听闻的供词立即被送到罗马的司法机构。这时他们才决定逮捕弗朗索瓦活着的两个儿子雅克和贝纳尔,以及他的遗孀卢克莱丝,并关进緼尔特·沙维拉监狱。贝阿特丽丝则留在父亲的宅邸,由一大队看管。马尔皮奥也从那不勒斯解了来,关在同一监狱。人们让他在那里与两个妇女对质,她们都矢口否认,贝阿特丽丝更是死不承认把镶金线的呢大衣给了马尔皮奥。年轻姑娘在回答法官的讯问时口才惊人,容貌绝美,令马尔皮奥油然生出仰慕之情,于是把那不勒斯的供词全部玩翻。人家再审问他,他闭口不答,宁愿受刑去死。他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贝阿特丽丝的美貌的敬意。
  
  马尔皮奥死后,罪行得不到证明,且没有充足的理由拷打桑西家的两个儿子或两个女人,法官们便把他们送往圣安琪堡。他们在那里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月。
  
  事情似乎了结了。在罗马,谁也不怀疑贝阿特丽丝这个如此美丽,如此勇敢,引起人们如此关注的姑娘,很快便会重获自由。可是不幸的是,司法机关偶然逮住了在泰尔尼杀死奥兰皮约的杀手。他被押到罗马后,供出了所有情况。
  
  杀手的口供把盖拉大人也牵连上了,法庭传他尽快出庭,坐牢看来是免不了的事,说不定还会落得个死刑。可是这位令人钦佩的大人生来善于处事,居然奇迹般地脱了身。他被看作教廷最美的男子,在罗马认识他的人很多,要想逃脱委实困难。再说,每道城门都严加把守,或许,从发出传票那一刻起,他家的门口就被人监视上了。而且,他身躯魁伟,面孔白皙,蓄着漂亮的金髯和金发。
  
  他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买通了一位炭商,换上他的衣服,剃光胡须和头发,脸上涂了色,买了两匹毛驴,便沿着罗马的街巷,一瘸一拐地卖起木炭来。他嘴里塞满面包和洋葱,大声吆喝着买卖,那粗鲁愚钝的样子,装得绝妙。这时成百名不仅在罗马城里,而且在城外条条大路上搜捕他。最后,等到大部分都熟悉了他的面孔后,他才赶着毛驴出了城,一路上他遇见了好几队,他们都没有想到要逮捕他。从那以后,人们只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母亲给他往马赛寄钱。有人猜想他在法国当兵打仗。
  
  杀手的供词和盖拉大人的出逃,在罗马引起强烈的轰动,又煽起了人们对桑西一家子犯罪的怀疑。于是他们又被人从圣安琪堡提出来,押进沙维拉监狱。
  
  两兄弟受不住严刑拷打,怯懦地招了供,他们远不如下人马尔皮奥骨头硬。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过惯了舒适豪华的生活,再说身体又那么肥胖,受不了严刑拷问,也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招供。
  
  可是贝阿特丽丝这个坚强勇敢的姑娘截然不同。法官的威胁利诱对她毫无作用。她不管经受怎样的折磨,就是不屈服。负责审讯她的著名法官尤利西斯·莫卡蒂被她搞得束手无策。他对少女的表现大为惊叹,认为必须把案子上报圣上。此时在位的教皇是克莱芒八世。
  
  圣上想披览案卷,细察案情。他担心尤利西斯·莫卡蒂法官被贝阿特丽丝的美貌征服。在审讯中对她网开一面,尽管这位法官以聪明博学著名。出于这种考虑,圣上免去了他的此案主审官职务,把案子交给一个更严酷的法官负责。这个野蛮家伙果然心狠手辣,无情地折磨贝阿特丽丝的美丽躯体,扯着头发把她吊起来拷问。
  
  新法官把贝阿特丽丝吊在空中,让人把她的兄弟和继母带来。雅克和卢克莱丝一见到她,便喊道:
  
  “罪过既然犯了,那就忏悔吧,硬顶着也没用,别让身体给撕了。”
  
  “看来,你们是想让家族蒙羞受辱,想带着耻辱去死咯?”少女回答道,“你们做错了。不过,既然你们愿意,那也只好这样了。”
  
  接着,她转身对说:
  
  “把我放下来。把我母亲的审讯记录念给我听。该承认的我都承认,不该承认的我决不承认。”
  
  她说到做到。凡是事实,她都供认不讳。于是把他们身上的锁链都解除了。她有五个月没有见到兄弟了,很想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四人一起愉快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他们又被分开了。两兄弟被押解到托迪诺奈监狱。母女俩留在沙维拉监狱。圣父教皇读了录有口供的正式文件后,命令立即将他们绑在烈马后面拖死。
  
  这个严厉的判决震动了整个罗马。许多红衣主教和王公贵胄跪在教皇面前,恳求他准许这些不幸的人为自己辩护。
  
  “那么,他们是不是也给了老父亲时间,让他为自己辩护呢!”教皇生气地反问。
  
  最后,教皇特别开恩,同意给二十五天的缓刑期。罗马第一流的律师马上投入这个引起全城人愤愤不平和同情的案子,为被告写辩护词,到了第二十五天,他们一起去见圣上。尼古洛·德·安加利打头,可他刚读了两行辩护词,克莱芒八世就大声打断他的话:
  
  “这么说,在罗马,我们抓到了几个杀害父亲的人,可是有些律师却来为他们辩护!”
  
  大伙儿都没作声,只有法利纳西大胆说:
  
  “至尊的圣父,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罪行辩护,而是想证明,如果能做到的话,这些不幸的人中间,有一个或几个是清白无辜的。”
  
  教皇示意他讲下去,他便足足讲了三个钟头。然后教皇接过他们写的辩护词,让他们回去。拉尔蒂耶里走在最后,他怕受牵连,便跪下向教皇解释道:
  
  “作为可怜人的律师,我别无他法,只能在这个案子里出面。”
  
  教皇回答道:
  
  “你们这样做并不奇怪,让我震惊的是那些家伙。”
  
  整整一夜,教皇毫无睡意,在仔细披览律师们写的辩护词。红衣主教圣马赛尔在近旁侍候。圣上随乎被这些材料打动了,以至于有人猜测,这些不幸的人逃生有望。为了拯救两个儿子,律师们把罪责都玩到贝阿特丽丝身上,他们希望:既然在审讯中已经证明,父亲曾多次对女儿使用暴力犯罪,那么女儿杀死父亲是属于正当防卫,理所应当宽赦,倘若能做到这一步,主犯都能活下来,那么作为被她诱使的从犯,她的兄弟就更不会被判处死刑了。
  
  读了一夜辩护词后,克莱芒八世下令将被告重新押回监狱,关在单人牢房。这使罗马人又生出极大的希望。在这起案子中,他们关注的只是贝阿特丽丝。确实,她是爱过盖拉大人,但她从未违反最严厉的贞操规定,要讲真正的公道,就不能把恶魔的罪行归在她身上,可是就因为她使用了自卫的权利,人们就要惩罚她!如果她接受惩罚,那又该怎样惩罚呢?这样一个可爱的,值得怜悯,而且已经那么倒霉的姑娘,难道必须让人间的正义去加重她的不幸吗?她在十六岁以前,就已经饱尝苦难。生活是那样凄惨,难道她就无权过几天不那么可怕的日子吗?每个罗马人随乎都在为她辩护。如果弗朗索瓦·桑西首次对她犯罪时,她一刀捅死他,也不能得到宽赦吗?
  
  克莱芒八世是个温和仁慈的教皇。我们开始希望,他会为一时气愤,打断律师们的辩护而感到歉疚,从而原谅那位以暴力反抗暴力的少女。事实上,她不是在对方初次犯罪时,而是企图再犯时使用暴力的,不料在这期间教皇得到报告,康斯当丝·桑塔·克罗斯侯爵夫人死于非命。这时全罗马人都惴惴不安起来。六十岁的侯爵夫人是被儿子保罗·桑塔·克罗斯刺死的。原因是她不肯保证让儿子继承她的全部财产。报告还说凶手已经逃走,没有希望将他抓获。看了这份报告,教皇又想起前不久发生的马西尼家骨肉相残的事件,近亲之间的凶杀接二连三地发生,教皇觉得难过,他认为自己不能赦免这类罪行,接到报告的日子是9月6日,教皇正在蒙特卡瓦洛宫,准备次日上午去附近的天使的圣玛丽亚教堂,任命一个德国红衣主教为教区主教。
  
  星期五22点(下午4点)(注:原文如此),教皇召见罗马总督费朗特·塔威纳,亲口对他说:
  
  “我把桑西家一案交给你。你要伸张正义,不要拖延。”
  
  总督接到命令,十分激动,他回到府里,立即签发死刑判决书,同时召集会议,讨论如何行刑。
  
  1599年9月11日,星期六上午,罗马的第一流人物,“慰安会”的成员,分头跑关押两兄弟和母女俩的监狱。头天夜里,知道情况的罗马贵胄通宵不眠,都往蒙特卡瓦洛宫跑,以疏通那里的红衣主教,至少为两位妇女争取在监狱里行刑,而不必在可恶的断头台上示众的恩惠,以及为年轻的贝尔纳·桑西争取赦免。他才15岁,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在这事关命运的夜晚,高贵的斯福扎红衣主教热情洋溢,表现尤为突出。可是尽管他身为王公,地位显赫,却也空手而返,什么也没得到。桑塔·克罗斯是为了金钱犯罪,所以是卑鄙的行为,而贝阿特丽丝是为了拯救荣誉才犯的罪。
  
  就在这些权高位重的红衣主教进行无效的奔走时,学家法利纳西斗胆闯入皇宫,晋见教皇。这位令人惊叹的人物来到教皇面前,巧妙进言,条分具析,处处提到良心,终于强求硬讨,为贝尔纳·桑西争取了一条活路。
  
  教皇答应对贝尔纳·桑西从宽处理时,已是(9月11日星期六)清晨四点。在圣安琪桥广场,人们忙碌了一夜,为行刑作准备。然而死刑判决书的副本直到清晨五点才准备好,因此直到六点钟才向那几个不幸的人宣布这不幸的消息,那时他们还在安心睡觉哩。
  
  少女一听到这可怕的判决,连穿衣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不停地尖叫着,陷入最可怕的绝望状态。
  
  “啊!上帝呵!这是真的吗!我突然一下就要去死吗?”
  
  卢克莱斯·佩特洛尼却正好相反,她只说了几句甚合常情的话。她先是跪下来祷告,接着她从容地劝女儿与她一起上教堂。她们将在那里准备踏上由生到死的庄严历程。
  
  继母的话使贝阿特丽丝完全镇静下来。继母使她恢复了自制力。她开始有多么疯狂,冲动,现在就有多么平静,理智,从此刻起,她就成了全罗马人叹赏的坚贞的明镜。
  
  她要求来一个公证人,准备立遗嘱。这个要求得到了批准。她在遗嘱中写道,她的遗体要埋在莫托里约的圣彼埃尔教堂。她将三十万法郎留给斯梯玛特修院。这笔钱将给五十个穷姑娘作嫁妆。她的行为感动了卢克莱丝,于是她也立下遗嘱,要求死后埋葬在圣乔治教堂,她施舍了五十万法郎给这座教堂,还作了其他一些遗赠。
  
  八点钟,她们作忏悔,听弥撒,领圣体。但在去听弥撒之前,贝阿特丽丝觉得穿着这身豪华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断头台上会很不合适,于是要求买两件裙服,一件给她,一件给继母。这些裙服很像修女穿的袍子,胸前和肩膀没有花饰,袖子宽大,打了褶皱。继母的裙服是用黑棉布做的。女儿的裙服是用蓝色塔夫绸做的,用一根粗绳做腰带。裙服送来时,贝阿特丽丝正跪在地上,她站起来,对卢克莱丝说:
  
  “母亲大人,我们受难的时刻来临了。我们最好准备一下,换一套衣服。让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帮着穿上衣服吧。”
  
  在圣安琪桥广场,已经搭起一座大断头台,架好了铡刀和卡头夹,十三时(早上八点),慈善会把耶稣受难十字架送到监狱门口,雅克·桑西第一个走出来。他虔诚地跪在门槛上祈祷,吻了耶稣圣洁的伤口,跟着出来的是弟弟贝尔纳·桑西,他的双手也被捆着,眼前挂着一块小牌子。这时,涌来无数围观的人。从一个窗口落下一只花盆,差点砸在旗幡旁一个举着火把的修士头上。人群中产生一阵骚乱。
  
  众人都注视着两兄弟的举动,这时,罗马的稽察官走上前来,说:
  
  “贝尔纳先生,上帝赦免你一死。你就陪送你的亲人,为他们祷告吧。”
  
  话音刚落,两个“慰安会”成员便摘去了贝尔纳眼前的小牌子。刽子手把雅克架上车,脱去衣服,绑在车上。刽子手又走到贝尔纳面前,验明赦免书上的签名,便给他松绑,取下镣铐。贝尔纳本来准备受绑,没穿衣服,刽子手便把他带上车,拿一件镶金线的呢外套给他披上(据说这就是在佩特莱拉要塞杀人之后马尔皮奥从贝阿特丽丝手里得到的赏赐)。街上涌满了人,临街的窗口挤满了人,屋顶上也站满了人。人群突然一下骚动起来,响起了低沉的话声,人们互相传告,这孩子被赦免了。
  
  这时唱起了圣诗。行刑的队列经过纳沃奈广场,缓缓地朝沙维拉监狱走去,来到监狱门口后,旗幡停住了,两个女人从监狱里走出来。在耶稣受难十字架脚下作了一番祈祷,然后一前一后跟着队列行走,她们穿着上面述及的裙服,头上披一块塔夫绸面纱,几乎垂到腰间。
  
  卢克莱丝是寡妇,按规矩,她披的是黑面纱,趿一双平底黑绒拖勒。
  
  姑娘罩的是蓝色塔夫绸面巾,和裙服的颜色质料一样。不过她多披了一条银色的呢披肩,穿了一条紫色的呢裙子。脚穿一双白绒鞋,系着大红鞋带,打着雅致的结子。她穿着这身装束,走起路来别有风姿,围观的人众看见她在队列后面缓缓而行,不由得泪如泉涌。
  
  两个女人胳膊被捆住了,手却是可以活动的,于是她们贴着眼睛,一人举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她们的裙服袖子宽大,可以看见被衬衣的紧口袖子罩着的手臂。当地人习惯穿那种衬衣。
  
  卢克莱丝生性较为软弱,一路上几乎在不停地哭泣;年轻的贝阿特丽丝则相反,表现十分勇敢,沿途每经过一个教堂,她都要跪一阵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啊,我敬仰你!”这期间,可怜的雅克被捆在车上,但他表现得十分坚强。
  
  圣安琪桥广场挤满了人和车辆。队伍好不容易才从广场下部通过。有人立即把两个女人领进事先安排好的小教堂。然后雅克·桑西也被带了进来。
  
  年少的贝尔纳披着镶金线的呢外套,被直接送上了断头台。这时人人都以为他并未被赦免,马上就要命赴黄泉了。这可怜的孩子吓得灵魂出窍,在台上走了一步就晕倒了。有人取来凉水,把他浇醒,安排在铡刀对面坐下。
  
  刽子手去提解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她双手被绑在背后,肩上的披巾取走了。她随着旗幡出现在广场上,头上罩着黑色塔夫绸的面巾。她向上帝作了祈祷,又吻了耶稣圣像的伤口。有人让她把鞋子脱下,留在砖地上。她略嫌胖了一点,煞费力气才登上断头台,上去以后,就有人来把她的面巾摘掉。她袒着肩膀和胸脯,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不自在。她看看自己,又看看铡刀,缓缓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她噙着眼泪,说:“上帝呵!……你们,教友们呵,为我的灵魂祈祷吧!”
  
  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便去问首席刽子手亚历山大,他告诉她骑在夹具的木板上。不过她觉得这样有失体面,犹豫了半天才照办。(随后的细节,意大利读者是能够接受的,因为他们对任何事情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对于法国读者,只须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为了顾及这位可怜妇女的廉耻心,刽子手是在她的胸部下的刀子,他把她的头颅示众以后,用黑塔夫绸面巾包了起来。)
  
  就在刽子手整理刑具,准备处决年轻姑娘时,有一座挤满好奇者的看台倒了,死了不少人。他们就这样赶在贝阿特丽丝前面见上帝去了。
  
  当贝阿特丽丝看见旗幡朝小教堂走来,要把她提去时,不禁冲动地问:
  
  “我母亲死得痛快吗?”
  
  有人回答说是的,于是她跪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前,发狂地为母亲的灵魂祈祷。接着她又大声地对耶稣像说了好久的话。
  
  “上帝啊,你现在又来接我走了。我诚心诚意跟你去,请伸出你仁慈的手,宽恕我深重的罪孽……”
  
  接着她背诵了好几段圣诗和赞美诗,来赞美上帝。最后,当刽子手拿着绳子来到她面前时,她说:
  
  “把我的躯体捆上吧,它该受惩罚。把我的灵魂释放吧,它应该达到不朽之境,享受永世的荣光。”
  
  说完,她站起身,作过祈祷,把鞋子留在楼梯下边,然后登上断头台,敏捷地跨上木板,把脖子伸在铡刀下。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好,为的是不让刽子手触碰她的身体。她动作很快,使得摘下面巾时,观众无法看清她的肩膀和胸脯。铡刀过了好一会儿才落下来,因为有什么东西突然把它卡住了。在这期间,她大声呼喊着耶稣和圣母的名字。在刀子落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可怜的贝尔纳一直坐在断头台上,这时再度晕死过去。“慰安会”的成员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才使他苏醒过来。这时维克多·桑西也被解上了断头台。由于细节过于残酷。这里就一笔带过。总之他也被处死了。
  
  行完刑后,人们立即把贝尔纳押回监狱。由于发高烧,狱方便给他放血治疗。
  
  至于那两个可怜的女人,人们把她们分别整容入殓,停放在离断头台几步远的地方。附近就是圣安琪桥右边的第一个塑像,即圣·保罗塑像。一直停放到下午四点一刻。每具棺木四周燃点着四支白蜡烛。
  
  然后,她们俩和雅克·桑西的遗体一起,被送到佛罗伦萨领事馆。晚上九点一刻,人们给姑娘的遗体穿上衣服,撒上许多鲜花,然后送到蒙托里约的圣彼埃尔教堂。她美得惊人,好像在安睡。她被埋葬在祭坛前,面对着拉斐尔·都尔班所画的《耶稣变容图》。罗马圣方济格修会的全体修士点着五十支大蜡烛,出席了她的葬礼。
  
  晚上十点,卢克莱丝·佩特洛尼被运到圣乔治教堂。无以计数的人都赶来观看这一悲惨的仪式。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大街小巷挤满了车辆与人群,脚手架,窗口和屋顶上都挤满了人。那一天太阳很辣,许多人都被晒晕了过去。发烧的人不计其数。到十九点(二点差一刻)仪式结束,人群散开后,许多人被挤得窒息过去,还有一些被马匹撞倒。死者为数不少。
  
  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身材娇小,年龄虽有五十,姿色却分毫不减,小小的鼻子,黑幽幽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庞,一幅绝美的相貌。她的头发是栗色的,生得不密。
  
  贝阿特丽丝刚满十六。她的死令人永远痛惜。她个子不高,但体态丰腴,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她虽然死了,身上堆着鲜花,却像睡熟了,在睡梦中露出微笑,那种笑靥,就和她生前经常浮现在脸上的一样。她嘴巴小巧,金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受刑之前,这些金色的卷发垂落到眼前,更使她别具风姿,引得人们怜惜不已。
  
  雅克·桑西身体矮胖,面皮白皙,须发浓黑,他死时大约二十六岁。
  
  贝尔纳·桑西长得像姐姐,也有一头长发。当他登上断头台时,许多人以为他就是贝阿特丽丝。
  
  那天太阳太辣,好些围观者受了热,夜里都死了。其中有一个叫乌巴迪诺·乌马迪尼的小伙子,长得极为英俊,身体也十分健壮。他是罗马大名鼎鼎的朗奇老爷的弟弟。这样,桑西一家人的亡灵在的路上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昨天是1599年9月14日,星期二。圣马赛洛的苦修士趁庆祝圣十字节的机会,利用他们的特权,使贝尔纳·桑西获释。他必须在一年后将向西克斯特桥的圣三会捐赠四十万法郎。
  
  (下文为另一人所补充)
  
  今世的弗朗索瓦和贝尔纳都是他的后人。
  
  以坚持不懈的努力拯救了少年桑西的著名律师法利纳西,发表了他的全部辩护词。但是他在克莱芒八世面前为桑西一家人说话的六十六号辩护词,他只发表了一部分。这份辩护词是用拉丁文写的,整整六大页。遗憾的是我不能在此转述。它描述了1599年人们的思想方式,我觉得写得很合情理。1599年后的若干年,法利纳西在把辩护词付印时,给为桑西一案写的辩护词加了一段拉丁文说明。
  
  “案中涉及的犯人都被处死。只有贝尔纳例外,他被判处服苦役,财产充公。犯人被处决时,他在场陪斩。”
  
  以这段说明来作的结尾是感人的,但我想读者对如此冗长的故事大概已感到厌倦了。
  
  (李熊译)
瓦妮娜·瓦尼尼

司汤达 Stendhal
  一八二X年春季的一天晚上,罗马举城轰动,B公爵这位名闻遐迩的大银行家,在威尼斯广场边新落成的宫邸里举行舞会。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巴黎和伦敦的豪华生活所能产生的辉煌壮丽,都汇集一起,装饰这座宫殿。宾客如云,英国上流社会那些端庄淑静的金发美女,早就渴望享有参加这个舞会的殊荣,她们蜂拥而至。罗马最俏丽的女人与她们争夺美女大奖。有一位年轻女郎由她父亲领着走进舞场,她那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都表明她是个美丽的罗马姑娘。顿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风度不凡。
  
  人们看到一些外国人,他们一进场就对舞会的富丽堂皇惊叹不已。他们说:“欧洲任何国君的盛典,都远不能与之相比。”
  
  因为国君们没有罗马式的宫殿,而且他们邀请的只是宫中的命妇,而B公爵邀请的却全是美女。这天晚上,他对邀来的宾客心满意足。男人们似乎被弄得眼花缭乱。在这么多超群绝伦的美女中,必须确定谁是最美的人。评选有一阵犹豫不决,但瓦妮娜·瓦尼尼公主,就是那位黑发、亮眼的姑娘终于被宣布为舞会的女王。很快,外国人和罗马的年轻男人纷纷离开自己所在的沙龙,涌入公主所在的舞厅。
  
  她的父亲堂·阿斯德鲁巴尔·瓦尼尼亲王希望她先陪两三位德意志大公跳舞。接着,她接受了几个英俊绝伦、高贵至极的英国人的邀请。但他们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她厌烦,她似乎更乐意折磨看来已坠入疯狂情网的年轻堂·李维奥·萨维里。这是罗马最引人注目的青年人,并且是个王子。可是,假若有人给他一本小说,他读不了二十页便会扔掉,说看书使他头晕,在瓦妮娜看来,这是个不足之处。
  
  将近午夜时分,有一个消息在舞会上传播开来,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拘禁在圣昂日城堡的一个年轻的烧炭党人乔装改扮逃跑了。他以传奇般的勇敢,通过了监狱守兵的最后一道防守。他用一柄匕首袭击守兵,但是自己也负了伤。现在正循着街上的血迹追捕他,希望把他捉拿归案。
  
  当人们讲述这个传闻时,堂·李维奥·萨维里刚和瓦妮娜跳完舞。他为她的夫貌和魅力所倾倒。当他把瓦妮娜领回座位上时,用几乎变得发狂的声调问:
  
  “行行好。告诉我,您最喜欢谁?”
  
  “刚逃跑的那个年轻的烧炭党人。”瓦妮娜回答道,“至少,他还做了点事儿,没有白活。”
  
  堂·阿斯德鲁巴尔亲王朝女儿走过来。这是个家财万贯的富豪,二十年来从未核对过管家的账目,那管家把他自己的钱复借给他自己,从中赚了一大笔息金。假如您在街上遇见亲王,您一定会把他当作年老的喜剧演员、而不会注意到他手指上戴了五六个大钻石成指,他的两个儿子当了耶稣会教士,后来都患疯癫死了。他已经将他们遗忘了。只是,他的独生女瓦妮娜不愿嫁人,这使他大为不快。她年届十九,已经拒绝了所有门第最显赫的求婚者。她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原来她认为:罗马人不值一顾。当年苏拉放弃终身执政,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舞会的第二天,瓦妮娜发现她父亲,最不管事的人,一生中从未费力拿过钥匙,今日却小心翼翼地关紧了一扇门并加上锁。门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宫邸四楼的一套房间,那套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个栽着橘树的土台。瓦妮娜上罗马城逛了几处地方,回来时,官邸的大门由于准备安装灯饰,被堵住了,马车只好从后院进来。瓦妮娜抬起眼睛,惊异地发现父亲那么谨慎地关住的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打开了。她扔下伴娘,跑上楼顶,找了很久,终于在面对土台的这面,发现了一扇装着格栅的小窗户,它离她只有两步远。也许这间房里住了人。但,他是谁呢?翌日,瓦妮娜成功地拿到了通往种有橘树的土台的小门钥匙。
  
  她悄悄地走近那扇仍然敞开的窗户,躲在百叶窗后往里瞧,只见房间里架着一张床,有个人躺在上面。她刚想退回去时,瞧见一条长裙扔在椅子上,于是又仔细看了看床上的人,她发现她一头金发,看上去十分年轻。她不再怀疑这是个女人。扔在倚上的裙子血迹斑斑,放在桌上的一双女鞋上也有血点,陌生人动了一下,瓦妮娜发现她负了伤。她胸脯上包着一大块布,仅由几条布带扎紧,这不会是出自外科医生的手。瓦妮娜注意到,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她父亲都要关在房间里忙一阵,然后上陌生人那儿去,很快他又下来,坐上马车去维特莱希伯爵夫人家。他一走,瓦妮娜就爬上土台,从那里她可以看见陌生女人,她对这个如此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她试图猜出她的遭遇。扔在椅上的血迹斑斑的裙子像被匕首刺穿了,瓦妮娜可以数出。有一天,她比较清楚地看见了陌生女人:她的蓝眼睛凝望着天空,仿佛在作祈祷,很快,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年轻公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和她说话。次日,瓦妮娜壮着胆子,在父亲到来之前,就藏在土台上。她看着堂·阿斯德鲁巴尔走进陌生女人的房间,他带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放着食物。亲王神色不安,说话很少。他的声音这么小,尽管窗户是打开的,瓦妮娜也不能听清。他做好了要做的事,很快又走了。
  
  “这可怜女人一定有些穷凶极恶的冤家对头,”瓦妮娜暗想,“使得我父亲那样无所顾忌的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宁肯每天不辞辛苦,亲自爬这一百二十级梯子。”
  
  一天晚上,正当瓦妮娜悄悄地朝陌生女人的窗户探过头去时,猛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事情露底了,瓦妮娜往地上一跪,叫道:“我喜欢您,我忠实于您。”
  
  陌生女人示意她进去。
  
  “我真得求您原谅。”瓦妮娜叫道,“大概,我愚蠢的好奇心冒犯了您!我向您发誓严守秘密,我永远不再来这儿,如果您要我这样的话。”
  
  “看到您,有谁不感到幸福呢?”陌生女人说,“您住在这座官里吗?”
  
  “是的,”瓦妮娜回答,“我看您还不认识我。我是瓦妮娜,堂·阿斯德鲁巴尔的女儿。”
  
  陌生女人吃惊地盯着她,脸刷地变得通红。接着她说:
  
  “我希望您每天来看我,请屈尊答应我吧!但我希望不让亲王知道您的来访。”
  
  瓦妮娜的心咚咚直跳,她觉得陌生女人的言谈举止非常优雅,这个可怜的年轻女子大概触犯了某个权贵,也许一时吃醋,杀死了她的情夫?瓦妮娜不能想象她的不幸会有平庸的原因。陌生女人告诉她。说她肩上挨了一刀,伤及肺部,疼痛不堪,她常常发现自己满口鲜血。
  
  “您没有请外科医生?!”瓦妮娜惊叫起来。
  
  “您知道,在罗马,外科医生必须把所治伤员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报告。”陌生女人说,“亲王屈驾亲自用您看到的这块布包扎了我的伤口。”
  
  陌生女人极自然地把受伤的经过带过去了。瓦妮娜爱她若狂,然而,有一件事令年轻公主大惑不解:在极为严肃的谈话中,陌生女人似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突然想笑的念头。
  
  “要能知道您的姓名,我会很高兴的。”
  
  “人家叫我克莱芒蒂娜。”
  
  “好吧!亲爱的克莱芒蒂娜,明天下午五点我来看您。”
  
  第二天,瓦妮娜发现她的新朋友精神极为不佳。
  
  “我愿意给您叫个外科医生来。”瓦妮娜一边拥抱她,一边对她说。
  
  “我宁愿去死,也不请外科医生。”陌生女人说,“难道我要连累我的恩主不成?”
  
  “罗马总督萨维卫·卡丹扎拉先生的外科医生,是我家一位仆人的儿子。”瓦妮娜大声地说,“他对我们忠心耿耿。处于他的地位,他不怕任何人。我父亲不知道他有这样忠诚,我要派人去请他来。”
  
  “我不愿让外科医生来治疗。”陌生女人激烈地叫起来,使瓦妮娜觉得意外。“来看我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我去,那就让我幸福地在您的怀抱中死去。”
  
  第二天,陌生女人的情况更见严重。
  
  “如果您还爱我,”瓦妮娜离开她时说,“您就会看到一个外科医生。”
  
  “要是他来了,我的幸福就会立刻消逝。”
  
  “我就打发人去请。”瓦妮娜又说了一句。
  
  陌生女人不再说话,只是拉住她,抓起她的手在上面乱吻。
  
  有好长一阵两人邢缄默无言,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最后,她放了瓦妮娜的手,用仿佛即将死去的神气对她说:
  
  “我有件事要向您坦白,前天,我说我叫克莱芒蒂娜,这是假的;我是一个不幸的烧炭党……”
  
  瓦妮娜大吃一惊,把椅子许后一推,马上站了起来。
  
  “我觉得,”烧炭党人继续说,“这个坦白会使我失去伴随我生命的唯一幸福。然而,欺骗您却不应该是我的行为。我叫彼埃特罗·米西利里,十九岁。我父亲是圣琪罗——英——瓦多的一名可怜的外科医生,我自己是烧炭党的成员。他们突然破获了我们的‘买卖’。我手铐脚镣,被人从罗马涅押到罗马,丢进一间白天黑夜都点着灯的黑牢里,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又一个月。有一个好人帮我逃跑,他让我装扮成妇女。当我走出监牢,来到最后一道门的守兵面前时,正好有一个兵在骂烧炭党,我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向您肯定,我决不是充好汉,确实是要出口气。干了这个冒失事儿后,我在罗马的大街小巷里被人追捕,身上被刺刀捅了几下,已经精疲力竭,便跑进一处大门敞开的府邸。我听到宪兵们跟在我后面跑上来,我跳到一个花园里,摔倒了,离一位散步的妇人只有几步远。”
  
  “维特莱希伯爵夫人!我父亲的朋友。”瓦妮娜说。
  
  “什么!她告诉您这事儿啦?”米西利里叫道,“不管怎样,这位夫人——她的名字永远不应该说出来——救了我的命。当宪兵们闯进她的府邸要逮住我时,您父亲把我放进他的马车,驶走了。我自觉非常虚弱,好几天来,肩膀上的刀伤简直叫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将为自己的死抱恨终天,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瓦妮娜惊慌不安地听他讲完,然后匆匆地走出去。在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眼睛里,米西利里看不到丝毫同情,看到的仅仅是高傲的心受到伤害后的表情。
  
  夜间,一个外科医生来了,他独自一人,米西利里大失所望。他担心再也见不到瓦妮娜。他向医生不停探问,医生只作治疗,并不答话。此后的日子亦是同样的沉默。彼埃特罗的双眼一刻不离对着土台的落地窗,瓦妮娜通常从那里进来。他感到伤心极了。有一次,将近午夜时分,他仿佛瞥见有一个人呆在土台暗处,是瓦妮娜吗?
  
  其实每天晚上,瓦妮娜都来这里,把面颊贴在年轻烧炭党人的窗玻璃上。
  
  “要是我和他说话,”她暗忖,“那我就完了!不,我永远不应该再见到他!”
  
  这个决心刚下,她马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对年轻男人的温情。当时她那么愚蠢,以为他真是女人。在跟他如此温柔地亲热之后,难道又必须把他忘掉?在瓦妮娜最理智的时候,她对自己思想的变化感到惊恐。自从米西利里告诉她真实姓名以来,所有她经常想到的事物宛如蒙上了一层轻纱,缥缈地显现出来。
  
  不到一个星期,瓦妮娜一脸煞白,颤抖着和外科医生一起走进了年轻烧炭党人的房间。她来告诉他,她必须让亲王派一个仆人来替代自己。她呆了不到十分钟,但几天后,出于人道,她又和外科医生一同来了。有一晚,尽管米西利里伤情好转,她再无借口替他的性命担忧,但她还是大胆地独自来了。看到她,米西利里感到极其幸福,但他设法掩饰自己的爱情。无论如何,他不愿失去男子汉的尊严,瓦妮娜呢,走进来满脸绯红,也生怕他说出什么动情的话。但他仅以高尚、忠诚、友好的态度接待了她,却并不怎么热情,瓦妮娜又因此而感到怅然。她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极力挽留。
  
  几天以后,当她再来时,他还是同上次一样,向她肯定地表示可敬的忠心和永远的感激。瓦妮娜没有发现年轻烧炭党人抑制着的激动情绪,她怀疑自己是在单相思。这位如此高傲的姑娘,现在却伤心地感到自己爱得发狂。她装出快活的神气,有时也佯作冷淡,来得没有从前那样经常,却不能下决心停止探望年轻的伤员。
  
  米西利里尽管燃烧着爱情的烈火,却想到自己出身寒微,以及自己负有的义务,他决定:如果瓦妮娜一个星期不来看他,他就决不屈服于爱情。年轻公主高傲的内心逐步展开斗争。“那么,”她终于对自己说,“我去探视他是为我自己,是为了让我高兴,我永远也不会向他承认他使我感兴趣。”她在他房里呆上很久,而他同她说话,如同有二十人在场时一样规矩。有一次,瓦妮娜恨了他整整一天,想了整整一天,决心要对他比平日更冷淡更严肃。可到了晚上,她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爱他。很快,她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拒绝他的了。
  
  瓦妮娜爱得如痴如狂,但也得承认,她高兴万分。米西利里不再想到保持男子汉应有的尊严,他坠入了情网,就和意大利其他人十九岁初恋时的情形一样。他对这种热烈的爱情十分认真,甚至向这位高傲的公主坦白了他猎获爱情的手法。幸福的日子多么易过,四个月的时间倏忽即逝。一天,外科医生宣布伤员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我将怎么办呢?”米西利里想,“仍旧躲在罗马一位绝色姑娘家里享受爱情吗?把我关押了十三个月,想不让我再见天日的可恶暴君们一定以为我害怕了,投降了!意大利啊,要是你的儿女因为一点小事便把你扔下不管,那你委实太不幸了!”
  
  瓦妮娜毫不怀疑永远和她在一起是彼埃特罗的最大幸福,他显得太高兴了。然而,波拿巴特将军的一句话在这个年轻男子的心中辛酸地回响,影响着他对瓦妮娜的态度。一七九六年,当波拿巴特将军离开布雷西亚时,送他到城门口的市政府官员对他说,布雷西亚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更爱自由。“对,”他回答,“他们爱和他们的情妇谈论自由。”
  
  米西利里颇显为难地对瓦妮娜说:
  
  “天一断黑,我就得走。”
  
  “可千万小心,天亮前要回宫,我等你!”
  
  “到天亮时我已离开罗马好几英里了。”
  
  “好极了。”瓦妮娜冷冷地说,“那您去哪儿?”
  
  “罗马涅,去报仇。”
  
  “我有钱,”瓦妮娜平静地说,“我希望您能接受我送的武器和钱。”
  
  米西利里注视她好一阵,眼睛眨也不眨。然后,猛一下扑进她的怀里。
  
  “我的心肝,你让我忘了一切,甚至我的责任!”他对她说,“但你的心灵越高尚,你就越应该理解我。”
  
  瓦妮娜泪如雨下,于是他同意第三天再走。
  
  “彼埃特罗,”第二天她对他说,“你经常对我说,一个名人,比如说一位罗马亲王,广有钱财,他就可以趁奥地利人卷入一场大战,远离我们的时候,为争取自由的事业立下殊功。”
  
  “是的。”彼埃特罗说,感到有点惊讶。
  
  “那好!你心灵高尚,缺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地位。我和你结婚,并带来二十万利佛的年金。我负责征求父亲的同意。”
  
  彼埃特罗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瓦妮娜高兴得容光焕发。
  
  “我真心地爱你,”他对她说,“但我只是祖国的一名可怜的仆人;意大利愈是不幸,我就愈应该对她忠贞不贰。为了求得堂·阿斯德鲁巴尔的同意,我必须在许多年内扮演可悲的角色。瓦妮娜,我谢绝你的求婚。”
  
  米西利里匆匆地说出这话表明态度。因为他怕自己很快又会失去勇气。
  
  “我的不幸,”他叫道,“是我爱你甚于爱自己的生命,对于我来说,离开罗马是对我最残酷的酷刑。啊!要是意大利摆脱了那帮野蛮人的统治多好!我会多么高兴地和你登船去美洲生活。”
  
  瓦妮娜僵立在那儿,拒绝她的爱情,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但很快她扑进米西利里的怀里。
  
  “你比任何时候都可爱。”她叫道,“是的,我可爱的乡下外科医生的儿子,我永远属于你。你是一个伟人,和我们的祖先一样。”
  
  所有关于前途的考虑,所有扫兴的然而是理智的想法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时间他们完全沉浸在爱情之中。等到他们能够清醒地说话时,瓦妮娜对他说:
  
  “我差不多会和你同时到达罗马涅,我让人给我安排去巴莱达洗温泉浴。我将住在圣尼戈洛别墅,离福尔里不远……”
  
  “我在那里和你一块生活!”米西利里叫道。
  
  “从今以后,我就豁出去了。”瓦妮娜叹了一声,说:“为了你,我堕落了。但没关系……你会爱一个失去荣誉的姑娘吗?”
  
  “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一个永受尊敬的妻子?我会永远爱你并且保护你的。”
  
  瓦妮娜必须去参加社交活动。她刚离开,他就开始感到他自己行为不够理智。
  
  “祖国是什么?”他自忖道,“这又不是一个人,因为做了好事,我得感恩图报;如果不这样,他会感到不幸,并且可能诅咒我的。祖国和自由,这是对我有用的东西,就像我的大衣,是我应该买的,如果我没有从父亲手里作为遗产按过来。总之,我热爱祖国和自由,因为这两件东西对我有用。倘若我拿它们无用,倘若它们对于我犹如八月的毛氅,那么,买来又有何益,何况要付出巨大代价?瓦妮娜这么美丽!才华如此罕见!人家会极力讨好她,取悦于她,她会把我遗忘。哪个女人一生只有一位情人呢?罗马的这些王公贵族,我把他们当作平民一般鄙视,可他们却比我有优势!啊!要是我走了,她会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失掉她。”
  
  半夜,瓦妮娜来看他。他向她倾吐了自己刚才内心的犹豫,并告诉她,他因为爱她,所以对祖国这个伟大名词作了较深的探讨,瓦妮娜听了十分高兴。
  
  “若是他非在祖国与我之间进行选择不可,”她暗忖,“肯定我会被选上。”
  
  附近教堂的时钟敲响了三点,诀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波埃特罗从朋友身上抽回双手,他已经步下小楼梯。这时瓦妮娜强忍住眼泪,微笑着对他说:
  
  “假如你被一个可怜的村妇照料过,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事情表示一下感谢?你此去前途未卜,因为你将在敌人中旅行。就当我是村姑,请给我三天时间,以报答我对你的照护。”
  
  于是米西利里又留了下来。可是三天之后,他还是离开了罗马,借助从一位外国大使手中买来的护照,他平安地回到了家,家人欢天喜地,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回家。他的朋友想杀死一两个宪兵,以庆贺他的归来。
  
  “没有必要,不要杀死会使用武器的意大利人。”米西利里说。“我们的祖国不是像幸运的英格兰那样的岛国,我们缺少抵御欧洲君主入侵的士兵。”
  
  过了一段时间,米西利里由于被宪兵们紧追不舍,便用瓦妮娜赠予的手枪击毙了两个,于是宪兵们悬赏购买他的脑袋。
  
  瓦妮娜没有在罗马涅露面,米西利里以为她把自己忘了,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了伤害。他开始想到他与恋人地位身分的悬差。有一阵,他激动不堪,惋惜过去的幸福,甚至想重返罗马,去看看瓦妮娜到底在干什么。当这种疯狂的念头将要压倒他对祖国的责任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山上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奇特,仿佛敲钟人心不在焉。其实这是烧炭党人的秘密团体发出的集合信号。米西利里回到罗马涅后,就加入了这个团体。就在这一夜,所有烧炭党人都在林中一个隐修院集合。两个隐修士抽鸦片抽得昏昏沉沉,根本弄不清他们的小房子被拿作何用。米西利里闷闷不乐地来了,他在这里获知,由于团体首领被逮捕,他,年仅二十的青年,将被推选为这个团体的首领。在接受这不期而至的荣誉时,彼埃特罗感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下决心不再想念将他遗忘的那位罗马姑娘,他要全心全意来尽自己的义务,把意大利从野蛮人手中解放出来。
  
  两天后,他从部下呈交的有关来往人员的报告中,看到了瓦妮娜公主刚刚抵达她的圣尼戈洛城堡的消息。看到这个名字,他与其说高兴不如说心绪纷乱。他下决心当晚不去圣尼戈洛城堡,以为这样就保证了他对祖国的忠诚,其实这纯属徒劳。他没想到,一想起瓦妮娜他就不能有条有理地执行他的任务,第二天他见到了她,她仍和在罗马时一样钟情于他。她父亲想让她结婚,使她的行期推迟了,她带来两千金币。这个意外的援助来得恰是时候,它使新任首领的米西利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们到加尔富订造了一批匕首,把负责搜捕烧炭党的教皇特使的心腹书记官俘获过来,从他那里缴获了充当政府坐探的教士的花名册。
  
  在不幸的意大利,曾经企图发动的一次最有理智的起义就是在这期间完成准备工作的。我在此并不想赘述详情。我只满足于说,如果那次斗争获得成功,米西利里可望得到殊荣。数千起义者将由他发号施令,揭竿而起,手执武器,等待首领的到来。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但和以往一样,由于上级首领的被捕,起义瘫痪了。
  
  到罗马涅不久,瓦妮娜就看出对祖国的爱使她的情人忘记了其它所有的爱情。年轻的罗马姑娘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虽然极力使自己理智一些,但还是陷入悲观的优伤之中,她无意中惊奇地发现自己诅咒了自由。有一天,她来到福尔里看望米西利里。以前,出于自尊她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而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
  
  “确实,”她对他说,“你像丈夫一般爱我,但这不是我的意愿。”
  
  她的眼泪马上落了下来,但降低身分去责备他,也是件不光彩的事。米西利里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来回答她的眼泪。瓦妮娜突然起念,要离开他回罗马。她刚才说的话暴露了自己的软弱。现在她要惩罚自己。她从中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沉默片刻之后,她拿定了主意。要是她不离开米西利里,她就会觉得是自己在向他屈膝求爱。只有当他痛苦地突然发现她不在,而徒然地在四周寻找时,她才觉得快乐。但自己如此疯狂地爱这个人,却没有获得他的爱情,这种想法随即又使她心碎。于是她打破沉默,使尽种种办法,要从他口中套出一句表示爱慕的话。他却心不在焉地对她说一些极为温柔的话。但只要说到他的事业时,他的口气就为之一变,感情真挚热烈,他痛苦地叫道:
  
  “啊!若是这回还不成功,若是又被政府破获,我就再也不干了。”
  
  瓦妮娜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小时以来,她一直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人了。他说的话像一缕必然带来不幸的光线,在她脑中倏地一亮。她暗想:
  
  “烧炭党人接受了我好几千金币。他们不会怀疑我对他们的秘密行动怀有贰心。”
  
  瓦妮娜停止沉思,对彼埃特罗说:
  
  “你愿随我去圣尼戈洛城堡住一天吗?你们晚上的集会并不需要你出席。明天早上,在圣尼戈洛,我们可以一起散步,这会平息你的激动,使你恢复冷静。在这种关键时刻.你需要冷静。”
  
  彼埃特罗同意了。
  
  瓦妮娜离开他去作旅行的准备,像通常那样,把他藏在小房间里锁好。
  
  她朝她过去的一个女佣家跑去,这个女佣因为结婚离开了她。后来在福尔里开了家小商店。到了这个女人家后,她匆匆地在找到的一本历书的空白页边上写下了烧炭党人秘密团体当晚集会的准确地点。她在告密书的末尾写下这样的话:“这个团体由十九个成员组成。这里是他们的姓名和住址。”写好这份非常准确的名单,——除开缺少米四利里的名字外,它的确准确无误,她对这位信得过的女人说:
  
  “把这本书送给教皇特使,请他看里面写的子,然后要他把书还给你。这里是十个金币,如果特使说出你的姓名,那你将必死无疑,可是如果你让他读了我写的那一页,你就救了我的性命。”
  
  一切顺利,特使提心吊胆,所作所为根本不像个大人物。他同意不遮住这位求见的妇女的面孔,条件是必须缚住她的手。女商贩就这样被领到这位人人物面前。他坐在一张铺着绿毯的大桌子后面。
  
  特使害怕书上有烈性毒药,隔得远远的读了那一页。他把书还给女商贩,也没派人跟着她。离开情人不到四十五分钟,瓦妮娜又出现在米西利里面前。她已经看到从前的女佣回来了,自以为从此他就专属于她了。她告诉他城里情况异常,人们看到宪兵的巡逻队在一些街巷中出没。过去,他们是从不光顾这些地方的。
  
  “要是你愿意听我的,”她补充道,“我们立即去圣尼戈洛。”
  
  米西利里同意这种安排,他们朝年轻公主的马车走去。马车停在离城四里远的地方。瓦妮娜的心腹,谨慎而报酬优厚的伴娘在车上等着她。
  
  来到圣尼戈洛城堡后,瓦妮娜担心自己干的事情败露,因而对情人更加温柔多情。但在她对他言情道爱时,她觉得自己是在演戏。昨天她光顾告密,把良心的谴责完全置于脑后,现在,当她把情人搂在怀里,她想:
  
  “有一句话,人家可能会告诉他。只要这句话一说出来,他马上会恨死我,而且永远不会原谅我。”
  
  半夜,瓦妮娜的一名仆人突然闯进房来。此人是个烧炭党,而她却一无所察。这么说,米西利里掌握她的秘密,她不寒而栗。这人来告诉米西利里,晚上,在福尔里,十九位烧炭党成员的屋子都被包围,当他们从集合地回来时都被逮捕。尽管出其不意,有九人还是得以逃脱。宪兵们将其中十名押往中心监狱。进去时,有一人跳进一口井,井那么深,淹死了。瓦妮娜大惊失色。幸而彼埃特罗未加留心,否则他只要望望她的眼睛就能发现她的罪行。
  
  “那时,”仆人补充说,“福尔里城防部队在所有的街道上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居民们不能从街头走至街尾,每个街口都站着一个军官。”
  
  等这人出去后,彼埃特罗沉思了一阵。
  
  “现在没有办法了。”他最后说。
  
  瓦妮娜一脸死灰色,在情人的注视下浑身战抖。
  
  “你有什么不适吗?”他问。
  
  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开,想别的事去了。
  
  将近中午时分,她大着胆子对他说:
  
  “又一个团体被破获了;你大概将安静一阵了吧。”
  
  “太安静了。”米西利里回答,还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她浑身一颤。
  
  她去圣尼戈洛村的本堂神甫家作不可缺少的拜访。他也许是耶稣会的坐探。七点钟时,她回来吃晚餐,发现藏着情人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惊慌失措,赶忙在整座城堡里寻找。没有找着,她无精打采地走回小房间,这时,她发现了一张纸条。她念道:
  
  “我去向特使自首,我对我们的事业感到灰心失望,天不助我们。谁出卖了我们?看来是投井的那个可怜虫。既然我的生命对可怜的意大利毫无用处,我也就不愿让我的同伴看到唯我幸免被捕,便猜测是我出卖了他们。永别了,如果你爱我,就请考虑为我报仇,杀死、消灭出卖我们的可恶叛徒,哪怕是我的父亲。”
  
  瓦妮娜倒在椅子上,昏昏沉沉,陷入最残酷的不幸之中。她说不出话来,眼睛干涩,发烧。
  
  最后,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伟大的上帝,”她叫道,“接受我的祈愿。是的,我将惩罚可恶的叛徒,但在这之前,必须让彼埃特罗恢复自由。”
  
  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在归返罗马的途中。她父亲老早就催她回去,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安排了她和李维奥·萨维里的婚事,瓦妮娜一到家,他就战战兢兢他说给她听。令他大觉谅讶的,是她居然一开始就应允了。当晚,在维特莱希伯爵夫人家,她父亲几乎正式地向她介绍了堂·李维奥。她和他谈了很多,这是个最风流的年轻人,拥有最好的骏马。但不管人们承认他如何聪明,他的性格也被人认为过于轻浮,决不会引起政府当局的怀疑。瓦妮娜想先让他神魂颠倒,再让他成为一个方便的代理人,因为他是罗马总督,曹察总监萨维里·卡丹札拉先生的侄儿,所以她估计暗探不敢注意他。
  
  对可爱的堂·李维奥温柔相待了几天之后,瓦妮娜对他说,他永远别想当她的丈夫。照她说,他的头脑太简单。
  
  “如果你不是三岁毛孩,”她对他说。“你叔叔手下的人对你就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比如说,最近在福尔里破获的那个烧炭党团体,他们决定怎么处理?”
  
  两天后,堂·李维奥来告诉她,在福尔里抓获的烧炭党己全部逃跑。她极为轻蔑地冷笑几声,狠狠地盯了他几眼,整个晚上都不愿理睬他。第三夭,堂·李维奥红着脸向他承认,人们起初弄错了。
  
  “但,”他对她说,“我弄到了我叔父办公室的一串钥匙。从文件上我发现了一个委员会,由红衣主教和最走红的高级教士组成,极其秘密地召开了会议,审议在罗马或拉文纳审判这些烧炭党是否适宜的问题。在福尔里逮住的九个烧炭党徒,还有他们的头目,一个叫米西利里的人——他真傻,投案自首!——眼下正拘押在圣雷奥城堡里。”
  
  听到“傻”这个字眼,瓦妮娜使尽全身力气搂紧王子。
  
  “我要亲眼看看这些官方文件。”她对他说,“我要和你一块进你叔叔的办公室。你也许看错了。”
  
  听到这话,堂·李维奥浑身颤抖起来。瓦妮娜要求他的几乎是不可办到的事情。然而这位姑娘的古怪性格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情欲。几天以后,瓦妮娜女扮男装,穿一身漂亮的萨维里府的号衣,在总监绝密的文件堆中呆了半个小时。当她发现关于“犯人彼埃特罗·米西利里”的每日情况报告后,一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她的手拿着这份文件直打颤。一看到这个名字,她就几乎晕厥过去。走出罗马总督府后,瓦妮娜允许堂·李维奥拥吻她。
  
  “你经受住了我给你的这些考验。”她对他说。
  
  听到这句话,年轻的王子高兴得发狂,几乎要放把火把焚蒂冈烧掉,让瓦妮娜快活。这天晚上,法国大使家举行舞会,她跳了很久,几乎都是和他跳。堂·李维奥幸福得如痴如醉,大概这也阻止了他去思索这件事情。
  
  “我父亲有时也真古怪。”有一无瓦妮娜对他说,“今早,他赶走了两个来我们家哭着求职的人。一个要求我把他安排在你叔父罗马总督的府上做事;另一个是法国人统治时期的炮兵,他希望在圣昂门城堡谋个差使。”
  
  “让他们来替我办事。”年轻王子不假思索地说。
  
  “难道我要求的是这样吗?”瓦妮娜傲慢地回答,“我再一次重复这些可怜人的请求,他们应该获得他们要求的东西,而不是别的什么。”
  
  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卡丹札拉先生根本不是个轻率之人。他只允许他非常了解的人在府上做事。表面看来,瓦妮娜是生活充实,心神快乐,实际上她心忧如焚,充满内疚。事情进展之迟缓使她急得要死。他父亲的管家替她弄来了钱。是否应该离家出走,上罗马涅尽力帮助情人越狱?不管这种想法如何荒唐,她差点就要付诸实行,这时一个偶然的机运来同情她了。
  
  堂·李维奥对她说:
  
  “米西利里团体的十几个烧炭党人将被解到罗马,不过也有可能判决后在罗马涅就地执刑。这是我叔父今晚从教皇那儿获悉的消息。在罗马,这个机密,唯有你知我知。你高兴吗?”
  
  “你变成大人了。”瓦妮娜回答道,“把你的画相送给我吧。”
  
  在米西利里应该到达罗马的前一天、瓦妮娜找了个借口去西达——卡斯带拉拿。从罗马涅押往罗马的烧炭党人要在这个城市的监狱里宿一晚。早晨,当米西利里从监狱出来时,她看见了他。他单独押在一辆马车上,脚镣手铐,看上去一脸煞白,冲情却毫不沮丧。一个老妇人扔给他一束紫罗兰,米西利里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瓦妮娜看到情人后,所有的思想似乎为之一新,又获得新的勇气。很早以前,她就让即将关进情人的圣昂日城堡的指导神甫卡利教士获得一次升迁,并让这个好神甫做她的忏悔师。在罗马,当一个公主和总督的侄媳妇的忏悔师,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对福尔里烧炭党人的审理没有延宕多久。由于无能为力阻止他们来罗马,极右派决心报复,他们指派一些野心勃勃的高级教士组成了审判委员会来审判他们。委员会由总监主持。
  
  法律明显地对烧炭党人不利,福尔里的这些人不能抱任何希望,也不能以任何可能的借口来保全性命。不仅审他们的法官要判他们死刑,而且许多人都认为要对他们施以酷刑,如剁去双手等等。总监已捞了不少油水,不需什么手段,便把判决奏给教皇,借他的手把死刑核减为几年监禁,只有来西利里除外。总监视这个年轻人为洪水猛兽,况且我们上面讲过,由于杀死两个宪兵,他早已被判死刑。总监从教皇宫中回来后,瓦妮娜获悉了对米西利里的判决和对她来说无甚意义的减刑。
  
  次日,卡丹札拉先生午夜时分回到府上,不见一个人,总监不免有点惊讶,连拉好几次门铃,最后才来了一个傻头傻脑的老仆。总监等不及,决定自己脱衣。他闩好门,天气很热,他脱下衣服,卷成一团朝一张椅子扔过去,谁知用力过猛,衣服飞过椅子,直碰在平纹细布的窗帘上,使一个男人的身影显现出来。总监迅速扑到床上,摸出一支于枪。当他走近窗户时,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穿着他府上的号衣,持着手枪,迎着他走了过来。总监一见此状,忙把枪举到眼前,准备开火。年轻男人笑吟吟地对他说:
  
  “怎么?老爷,您认不出瓦妮娜·瓦尼尼啦?”
  
  “开这种讨厌的玩笑是什么意思?”总监满腹怒火,反问道。
  
  “冷静地想一想,”姑娘说,“首先,您的手枪没上子弹。”
  
  总监大吃一惊,肯定了他说的是真的后,从贴身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
  
  瓦妮娜以诱人的命令式口吻对他说:
  
  “我们坐下吧,老爷。”
  
  说完她自己若无其事一般,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
  
  “至少,您只一个人吧?”总监问。
  
  “绝对只是一人,我向您发誓。”瓦妮娜叫道。
  
  但总监仍旧小心翼翼地检查,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各个角落都看了看,然后才坐在离瓦妮娜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
  
  “刺杀一位温和派对我有什么好处?”瓦妮娜平静而温和地说,“接位的也许会是一个头脑发热、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送掉的庸才。”
  
  “那么您想干什么。小姐?”总监余怒未消,“这个场面对我可不适宜,而且不应该持续下去。”
  
  “我所要补充的,”瓦妮娜傲慢地说,一下子收敛了她的迷人媚态,“这件事对您比对我更重要。有人希望救出烧炭党人米西利里的性命。假若他被处决,您不会比他多活一个星期,我对这个毫无兴趣。您对我这种越礼的行为不满,但我所以这么干,一是要开个玩笑,二是为某个朋友服务。我希望,”瓦妮娜继续说,神态又变得温柔起来,“我希望能帮一个聪明人的忙。他即将成为我的叔父,并且照迹象看来,他应该大大地扩充他家庭的财富。”
  
  总监收起怒容,大概瓦妮娜的美貌促进了这一迅速的转变。在罗马,众所周知,卡丹札拉老爷喜好女色。瓦妮娜一副萨维里府的仆人打扮,一双丝株扎得高高的,一件红外衣,里面衬着她那件天蓝色镶银带的小褂,手上持枪,显得动人极了。
  
  “我未来的侄媳妇,”总监几乎堆着笑说,“您干了一件大蠢事,而且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希望一个明智的人会帮我保守秘密,”瓦妮娜回答,“尤其对堂·李维奥。亲爱的叔父,如果您同意保全我朋友保护的人的性命,我就亲你一下。”
  
  瓦妮娜继续用这种半戏谑半认真的腔调——罗马贵妇们善于以这种腔调应付各种大事——与总监谈话,终于给这场以持枪开始的会见涂上了年轻的萨维里王妃拜访叔父罗马总监的色彩。
  
  卡丹札拉老爷很快抛开了担心上当的想法。他转而向侄媳妇谈起留下米西利里性命会遇到的困难。总监和瓦妮娜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间里踱步。他拿起壁炉上一只盛着柠檬水的长颈瓶,倒满一只水晶杯,正要端到嘴边时,被瓦妮娜一把夺过去,在手上端了片刻,然后随手扔进花园里。过了一会儿,总监在糖罐里拿了一颗巧克力圆糖,瓦妮娜又抢过来,笑着对他说:
  
  “小心点,您房里的东西都下了毒。人家想要你的命,是我要求饶我未来的叔父一死,以便我进入萨维里家时,不致两手空空。”
  
  卡丹札拉老爷听了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谢了侄媳妇,并答应尽力免米西利里一死。
  
  “我们的交易做成了!”瓦妮娜叫道,“证明,就是我现在给您的报偿。”说完,她吻了他。
  
  总监接受了报偿。
  
  “您必须知道,我亲爱的瓦妮娜,”他补充说道,“我不喜欢流血。此外,我还年轻,尽管在您看来我已经老了。我可以生活到某一个时期,到那时,今天流的血将会毁坏我的名誉。”
  
  当卡丹札拉老爷送瓦妮娜到花园的小门口时,时钟敲响了两点。
  
  第三天,总监来到教皇殿前,正为要奏的事儿踌躇不决时,教皇陛下开口对他说道:
  
  “无论如何,我得要求您实行赦免,福尔里的烧炭党人中有一个仍然被判死刑。一想到这事儿我就辗转难寐,必须救这人一命。”
  
  总监见教皇和他一个意思,使故意说了许多反对话,最后拟了一纸赦令,由教皇破例签了字。
  
  瓦妮娜曾想到也许自己能使情人免死,但保不定有人要暗中毒死他,因此,从宣判的先一天起,米西利里就从卡利神甫、他的忏悔师那儿得到了几小包航海吃的饼子,并被告诫不要碰官方给的任何食物。
  
  瓦妮娜获知福尔里的烧炭党人将转押往圣雷勒奥城堡,便想在米西利里途经西塔——卡斯带拉拿时看看他。她先于囚犯们二十四小时到达该城,在那里见到了早几天到达的卡利教士。他征得狱卒同意,让米西利里半夜在监狱的小教堂里听弥撒。甚至条件放得更宽:只要米西利里同意绑起手脚,狱卒便可以退到教堂门口,这样狱卒可以看到囚犯——他负有责任看守,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有可能决定瓦妮娜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大早,她就来监狱教堂躲着。在这漫长的白昼,她脑中想的是什么,又有谁能说出?米西利里爱她,可不可以宽恕她的过失?她告发了他的团体,但她救了他的命。当理智在她纷乱如麻的头脑里占了上风时,她希望他答应和她一同离开意大利。虽然她犯了罪,但那是爱他至极的缘故。当四点钟敲响时,她听到远处传来马匹踏着路面的得得声。每一声似乎都在她心房里震响。很快地就分辨出载着囚犯的马车的辚辚声。它们在监狱前面的小广场上停住,她看到两个烧炭党人抬起独自押在一辆马车上的米西利里。他带着脚镣手铐,无法动弹。“至少他还活着。”她自言自语,眼中泪水盈盈,“他们还没有毒死他。”晚上,教堂里可怕极了,祭坛上的灯挂得老高。狱卒为了省油,在整个阴森森的教堂里就点了这么一盏灯。瓦妮娜的眼睛来回望着中世纪几位死在隔壁监狱里的贵族的墓冢。他们的塑像面目狰狞。
  
  早已是万籁俱寂了,瓦妮娜沉浸在优郁和焦急中。午夜的钟声敲过一会儿,她相信听到了一阵蝙蝠飞行般的轻微声音。她想走出去,却一阵昏眩,倒在祭坛的栏杆上。与此同时,两个人影来到她旁边。她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这是狱卒和带着镣铐的米西利里。狱卒点亮一盏灯笼,放在瓦妮娜身边的栏杆上,好监视他的犯人,然后他退到靠近门边的暗处。狱卒一走开,瓦妮娜就扑过上搂住米西利里的脖子。她紧搂着他,只感到铁链的冰凉和尖刺。“谁给他上的锁链?”她想。她拥吻情人,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在这个痛苦之外,又增添一种更使人心碎的忧愁。有一阵,她以为米西利里知道了她的罪行。因为他的态度是多么冷淡啊。
  
  “亲爱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对她说,“您爱我,我甚觉遗憾。我寻思我有什么长处值得您爱我,却想不出。听我的活,我们回到更为纯洁的教感情中人,忘却过去使我们误入迷途的空想吧。我不能专属于您,我的行动经常带来不幸,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经常处于精神犯罪的状态,虽然我听从的只是人们谨慎的忠告。为什么我不在福尔里那要命的黑夜和朋友们一同被捕?为什么在危险关头我擅离职守?为什么我的缺席招来如此残酷的怀疑?因为除了意大利的自由,我还另有所爱!”
  
  瓦妮娜的思想还没从米西利里的变化所引起的惊骇中清醒过来。他虽然未见明显消瘦,模样儿却像有三十岁了。瓦妮娜把这种变化归咎于他在监狱遭受的恶劣的对待。她大哭起来。
  
  “啊!”她对他说,“狱卒们原先答应好好地对待你的。”
  
  事实是,当死亡临近时,所有能与向往意大利自由的相融合的宗教原则又再度出现在年轻烧炭党人心里,渐渐地,瓦妮娜发现情人身上的惊人变化完全是精神上的,根本不是身体上受的恶劣对待的结果。她原以为到达顶点的痛苦,此刻又加重了。
  
  米西利里不说了,瓦妮娜似乎哭得要断气,他略显激动地补充道:
  
  “要是我在地球上还爱过什么,这就是你瓦妮娜。但谢天谢地,我生活只有一个目的:不是死在监牢,就是竭尽绵力还意大利以自由。”
  
  他又沉默下来。显然,瓦妮娜说不出话。她想说,却不能。米西利里又加了一句:
  
  “任务是艰巨的,我的朋友,如果它轻而易举地得以完成,还有什么英雄主义可言?答应我,您不要再千方百计来看我。”
  
  他的手腕尽量在锁得相当紧的铁链允许的范围里动了一下,手指伸向瓦妮娜。
  
  “要是你允许一个你爱过的男人劝你一句,那么,明智一点,和你父亲选定的配得上你的男人结婚吧。别告诉他任何使他不愉快的隐秘;但另一方面,也不要想方设法来看望我。我们今后只当互不认识。为了祖国的事业,你拿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如果有朝一日,祖国从暴君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这笔钱会从没收的财产中分文不少地还给你。”
  
  瓦妮娜一时愣住了。彼埃特罗说话中只有提到“祖国”时,他的眼睛才亮一下。
  
  末了,自尊心使年轻公主清醒过来。她带了钻石和小挫刀,也不回答米西利里的话,便将它们交给他。
  
  “我出于义务收下它们。”他说,“因为我得尽力逃跑。但我不会再见到你,我对你的新善举发誓。永别了,瓦妮娜,答应我,永不给我写信,永不试图见到我;让我整副身心都献给祖国。我为你而死。永别了。”
  
  “不,”瓦妮娜极其激动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由于爱你而干的事情。”
  
  于是,她对他许述了自从他离开圣尼戈洛城堡去向特使自首以来,她各方奔走的情况。
  
  “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瓦妮娜说,“出于爱你,我还做了件事情。”
  
  于是他说出了她的告密行为。
  
  “啊!魔鬼,”彼埃特罗怒不可遏,吼叫着朝她扑过来,试图用铁链打死她。
  
  如果不是狱卒闻声跑来,他也许已经把她打死了。狱卒抓住了米西利里。
  
  “拿着,魔鬼,我不愿受你的恩惠。”米西利里对瓦妮娜说,一边尽锁链允许的程度,把挫刀和钻石朝她仍过来,然后毅然离去了。
  
  瓦妮娜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回到了罗马,报纸上宣布她和堂·李维奥·萨维里王子缔结了良缘。
  
  肖旻译
箱子与鬼

司汤达 Stendhal
  ——西班牙传说
  
  一八二X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堂勃拉斯·布托斯·依·摩斯克拉率领十二名骑士,来到了距格勒纳德城十里左右的艾柯洛特村。乡民们看见他们骑马过来,都急忙赶回家,把门关紧。女人们惊恐地从窗缝里打量格勒纳德城这位可怖的局长,他为人心狠手辣,老天为了惩罚他,把他凶残的灵魂,完全暴露在他的脸上。他身长六尺,一身黑皮,瘦得可怕。虽然只是个局长,但主教和省长在他面前也战战兢兢。
  
  在后世心目中,抗击拿破仑的英勇战争使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人声誉倍增,超出了欧洲其他民族,仅居法国人之后。在那场可歌可泣的战争里,堂勃拉斯是最著名的游击队头领之一。他曾发誓,他的队伍白天不杀法国人,他自己晚上就不在床上睡觉。
  
  斐迪南国王复位后,有人指控堂勃拉斯年轻时当过嘉布遣会修道士,以后还了俗。于是他被押送到休达,去服划般的苦役。他在那里住了八年,历尽艰辛。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东山再起,又被重用。现在,他以沉默出名。而以往,他抓到战俘绞死之前,总要挖苦奚落一通。那些俏皮话在西班牙各地的军队里不胫而走,为他赢得了风趣的名声。
  
  堂勃拉斯在艾柯洛特村的街道上策马缓行。锐利的目光在两边的房屋上扫来扫去。走进一座教堂时,正好敲响了弥撒的钟声。他飞身下马,来到祭坛前跪下。他的四名手下也随着进来,跪在他周围。他们望着他,发现他一扫虔敬的神情,只把阴森可怖的目光盯在几步开外一个正在虔诚祈祷的年轻人身上。那人气派高雅。
  
  “这是怎么回事?”堂勃拉斯心想,“照外表看来,他应该属于社会的顶层,可我竟不认识!我到格勒纳德以来,他没有露过面!他一定是躲着什么?”
  
  堂勃拉斯向一个倾过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等年轻人一出教堂便予以逮捕。在作最后几句收场祷告时,他赶忙走出去,来到艾柯洛特村的旅店大厅坐下。没过多久,那个年轻人被带来了。他一脸惊恐之色。
  
  “报上你的姓名。”
  
  “堂费南多·德拉盖瓦。”
  
  离得近了,堂勃拉斯发现堂费南多长相极为英俊,心里更是不快。小伙子一头金发,尽管处境不妙,却仍然十分温和。堂勃拉斯望着年轻人,盘算着怎么对付。
  
  “你在议会时期①干过什么?”未了他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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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820一1823年。西班牙国王斐迪南在民众的压力下,实行宪政。但到了1823年他又解散议会,实行独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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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三年我在塞维尔城读中学。那时我才十五岁,因为我现在才十九岁。”
  
  “你靠什么为生?”
  
  这句话的粗鲁无礼显然使年轻人恼怒,但他还是忍住了,说:
  
  “家父是堂卡洛斯四世(天主保佑,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仁慈的国王)麾下的旅长。他留给我一小块领地,就离这个村子不远,每年有一万二千里亚尔的收入。我领着三位雇工一起耕种。”
  
  “他们对你想必是忠心耿耿的吧。顶呱呱的游击队核心。”堂勃拉斯讥笑道。
  
  “关起来,送单人牢房!”他下完命令就走了,把犯人交给手下去处理。
  
  过了不久,堂勃拉斯开始进午餐。
  
  “关他六个月。”他想,“看他气色还鲜不鲜朗,相貌还俊不俊雅。看他还得不得意。”
  
  餐厅门口守着一个。只见他突然举起马枪,原来有一个老头子跟在端盘子的伙计后面,想进餐厅。把枪横在老头子胸前,不许他通过。堂勃拉斯走到门口,瞧见老头子后面站着一个姑娘,顿时把堂费南多丢到了脑后。
  
  “太残酷了,吃饭的时间都不给我了。”他对老头子说,“进来吧,说,你有什么事。”
  
  堂勃拉斯一个劲地叮着姑娘看。从她的额头上和眼睛里,他看到了意大利画派画的圣母像上那种光彩夺目的清纯庄重的神态。堂勃拉斯没有听老头子讲话,也忘了吃饭。过了好半天他才把心神收回来。老头子只得第三次或第四次把应该释放堂费南多·德拉盖瓦的理由说了一遍。堂费南多老早就跟他女儿伊奈丝,就是在场的这个姑娘订了婚,并订于下星期日完婚。阴森可怕的局长听了这些话,眼睛倏地一亮,那光芒是那样诡异,叫伊奈斯,甚至他父亲都不寒而栗。
  
  “我们一直敬畏天主。我们是老徒。”做父亲的继续说,“我的家族很古老,似我现在家道中落。对我女儿来说,堂费南多是个很合适的对象。法国人统治时,我什么职务也没有干过;以前和以后也没有干过。”
  
  堂勃拉斯仍然凶多吉少地不吭一声。
  
  “我属于松勒纳德王国显古老的贵族。”老头了又说。“在前,”他长叹一声.“要是哪个修道士胆敢不理睬我的话,我会把他的两个耳朵割下来。”
  
  老头子说得热泪盈眶。伊奈丝显得很羞怯,她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秀美的乎痉挛地握着念珠上的十字架。堂勃拉斯把这双手愣愣地叮了好一阵,然后又打量伊奈丝的身段,她稍嫌胖了一点,但体型匀称。
  
  “她的面庞还可以再秀气一点。”他思忖,“但她这份天仙般的优雅,我还从没有见过。”
  
  “你叫堂嘉姆·阿莱基?”他问老人。
  
  “正是。”堂嘉姆腰杆一挺,回答。
  
  “有七十了?”
  
  “才六十九。”
  
  “是你啊,”堂勃拉斯面露笑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们的国王赏给你一笔年金,利息有四千里亚尔。我给你保管了两年,放在我城里的家中。明天中午我把钱给你.我要让你看看我的父亲从前是卡斯蒂利亚的一个富裕农民,和你一样,也是个老徙。我还要让你看看,我没有当过修道士。这样,你就知道你刚才骂我骂错了。”
  
  老贵族不敢不去赴约。他是个鳏夫,家里只有这个独生女儿伊奈丝。在进城之前,他把她送到村里的本堂神甫那里,并把一切安排妥当,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似的。他发现堂勃拉斯打扮得非常神气,穿着礼服,还斜佩着一条大绶带。堂嘉姆还发现他变得彬彬有礼,像一个老兵要做善事一样,时时刻刻堆起满脸笑容。
  
  堂嘉姆本不想收下堂勃拉斯交给他的八千里亚尔,可又不敢拒绝。他也不敢拒绝与局长共进午餐。吃过饭,可怖的局长拿出公证文书和受洗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证明他从未当过修道士的文件,让他过目。他能从苦役场回来,全是靠了那份证明。
  
  堂嘉姆忐忑不安,总怕对方不安好心。
  
  “我今年四十三岁。”到后来堂勃拉斯说,“有个蛮尊贵的职位,每年收入五万里亚尔。另外,我在那不勒斯银行还有一笔存款,每年可收入一千盎斯①。我请求你把女儿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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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古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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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嘉姆一听这话,——脸立即变得煞白。有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最后,堂勃拉斯又说道:
  
  “我也不瞒你了,堂费南多·德拉益瓦卷进了一起麻烦的案子。警务总监要把他逮捕归案。可能要被绞死,起码也得服划船的苦役。我在那里待过八年,那种日子可不好过。(他凑到老人耳边)过两三个星期,我大概可以接到总监的命令,把他从艾柯洛特看守所递解到格勒纳德监狱。命令会在深夜执行。我尊重你对他的友情,要是他趁着黑夜逃走,我会假装没有看见。比如说,逃到马约卡岛上待上一两年,决不会有人再提起他。”
  
  老贵族没有回答。他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回到村里。他收下的那些钱使他觉得厌恶。
  
  “莫非这就是我的朋友堂费南多的血的代价?”他寻思。
  
  到了本堂神甫家里,他一下投到伊亲丝的怀里。
  
  “女儿啊!”他大声说,“那修道士想娶你。”
  
  伊奈丝顿时哭泣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她要求去请教神甫。神甫正在教堂里听忏悔。他已上了年纪,又是神职人员。轻易不动感情,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但听了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请教的结果是应该打定主意,嫁给堂勃拉斯,不然就连夜逃走。伊奈丝和父亲可以逃到直布罗陀,然后搭船去英国。
  
  “在那里靠什么过日子呢?”伊奈丝问。
  
  “你们可以卖掉房子和花园。”
  
  “可谁会买呢?”姑娘说着掉下泪来。
  
  神甫说:“我有些积蓄,大约有五千里亚尔。姑娘,我把钱给你。我乐于这样做,只要你觉得嫁给堂勃拉斯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半个月以后,格勒纳德城全体穿着礼服,围在圣多米尼克教党外面。教堂里面光线暗淡,即使在正午也得留心由人领着进去。那一天,除了应邀而来的宾客,谁也不敢进去。
  
  在一个偏堂里,点着数百根大蜡烛。烛光像一条火龙,蜿蜒穿过教堂的黑暗。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个男人跪在祭坛台阶上。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他虔诚地低着头,两条干瘦的胳臂叉放在胸前。他不久就站起来。显出挂满勋章的礼服。他把手伸给一个姑娘。姑娘步履轻盈,娇健,与严肃的脸色形成奇特的对照。当新娘步出教堂,登上马车时,门口围观的人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她脸上庄严的表情,以及她强忍悲伤保持着的天使般的柔媚,都不觉深受感动。
  
  应该承认,结婚以后,堂勃拉斯不再像从前那样残忍。执行的死刑也少了。处决犯人也不再从背后开枪,而只是绞杀。他还常常在处决之前,允许犯人吻别亲人。
  
  有一天,他对爱之若狂的妻子说:
  
  “我真嫉妒珊姹。”
  
  珊姹是和伊奈丝吃同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她们是好朋友。伊奈丝结婚前,她住在堂嘉姆家里、名义上当伊奈丝的侍女。现在,她也以这种身份跟随伊奈丝来到格勒纳德城她的家中。
  
  “伊奈丝.我每次出门,”堂勃拉斯说,“你都留下与珊姹聊天。她亲切可爱,可以给你解闷。而我呢,只是一个老兵,又从事那种严竣的工作,我也了解自己,我不大讨人喜欢。而珊姹总是一副笑脸。和她相比,你一定觉得我老了十几岁。喏,这是钱柜的钥匙。你愿给她多少就给她多少,只要你愿意,把柜里的钱都给她也行。只不过要让她走,离开这里,让我不再看见她。”
  
  晚上,堂勃拉斯从局里回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珊姹。她一如平常,正在干活。堂勃拉斯心里冒火,朝她疾走过去。珊姹抬起眼晴,定定地望着她。在她那西班牙人的目光里,交织着畏怯、勇敢和仇恨的神气。过了片刻,堂勃拉斯换上一副笑脸。
  
  “亲爱的珊姹,”他说,“伊奈丝可曾告诉你,我准备给你一万里亚尔吗?”
  
  “我只接受女主人的东西。”她回答说,眼睛仍直视着他:
  
  堂勃拉斯走进妻子的房间。
  
  “古楼监狱关了多少犯人?”她问。
  
  “单人牢房关了三十二个,上面几层大约关了二百六十个。”
  
  “你把他们放了,我也让我唯一的女友离开。”伊奈丝说。
  
  “你吩咐的事情,我的权力办不到。”堂勃拉斯回答。
  
  整个晚上他没有再吭一声。但伊奈丝在灯下做女工,发现他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放下针线话,开始数着念珠作祈祷。次日,他们仍然默不作声。到了夜里、古楼监狱起了大火,烧死了两名犯人。虽说局长和部下看守甚严,其余的犯人还是逃走了。
  
  伊奈丝对堂勃拉斯一声不吭。堂勃拉斯也对她一字未吐。到了翌日,堂勃拉斯回到家,没有再见到珊姹,于是他一下投入伊奈丝的怀抱。
  
  古楼起火一年半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来到珠雅村,在最简陋的一家客店门前翻身下马。这个村子在格勒纳德城南面的山区,离城约十里,正好与城北的艾柯洛特村相对。
  
  在安达卢西亚被太阳烤焦的平原上,格勒纳德的这片郊野恰似沙海绿洲,风景迷人,堪称全西班牙最美的地方。但这位旅客前来此地,仅仅是好奇心所驱使吗?照他的服饰看来,他可能是卡塔卢尼亚人。事实上,他的护照也确是马约卡发的,签证是在巴塞罗那办的。他是在那里下的船。这家简陋客店的老板比较穷。卡塔卢尼亚旅客把护照交给他时,注意地望着他。护照上的姓名是堂帕布洛·罗蒂尔。
  
  “好吧,老爷,”老板说,“格勒纳德局要是来查验,我会通知你的。”
  
  旅客说他是来游览这个风景胜地的。太阳升起前一个钟头他就出门了,直到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那当口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午觉。
  
  其实他就是堂费南多。他在一座长满小栓皮栎的山岗上待了好儿个钟头,从那里眺望格勒纳德城从前的宗教裁判所大楼。此时,堂勃拉斯和伊奈丝就住在那里。这栋高楼处在城里幢幢房舍之间,宛如一个巨人。他紧盯看它那发黑的外墙,离开马约卡岛时,他曾决定不进格勒纳德城。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便来到大楼对面的小巷里,走进一个工匠的店铺,找了个借口便聊了起来。工匠把伊奈丝的房间窗户指给他看。这些窗户开在很高的三层楼上。
  
  趁着人们午睡的时刻。堂费南多走回珠雅。他的心被嫉妒的怒火吞没。他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伊奈丝,然后自杀。
  
  “软骨头!脓包!”他狂怒地一遍又一遍咒骂,“如果她以为爱那汉子是她的本分,那她是可能爱他的!”
  
  在一条街的拐角上,他遇见了珊姹。
  
  “啊,朋友,”他亮起嗓子,却装出不是与她说话的样子,“我叫堂帕布洛·罗蒂尔,住在珠雅的天使旅社。明天,敲晚祷钟时,你能到大教堂来吗?”
  
  “我一定来。”珊姹说。眼睛也没有望他。
  
  次日晚上,堂费南多看见珊姹以后,便一声不响地朝旅社走去。珊姹跟着他走进旅社,没有被人看见。堂费南多把门掩上,眼含泪水,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没侍侯她了。”珊姹回答,“一年半以前,她无缘无故地把我解雇了,也没跟我解释一句。说实话,我以为她爱堂勃拉斯。”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叫了起来,泪水顿时收了回去,“我当初真没料到。”
  
  “她打发我走时,”珊姹说,“我跪在她脚下,求她讲出厌恶我的原因。她冷冷地回答:‘我丈夫要这么办。’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过去就知道她虔诚信教,现在她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作祷告。”
  
  为了讨好执政的那帮人,堂勃拉斯获允把他住的宗教裁判所大楼的一半给了圣克莱尔会的修女。修女们搬了进来,并刚把她们的教堂安置妥当。伊奈丝就在那里打发她的日子。堂勃拉斯一离开家,她就来到教堂,跪在“永远相爱”的祭坛前面。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重复了一遍。
  
  “我失去她欢心的头一天,”珊姹说,“伊奈丝还跟我聊天……”
  
  “她快活吗?”堂费南多打断她的话,问道。
  
  “不快活。但是情绪稳定,平和,一点也不像你从前了解的她了,也不任性、撇野。像神父从前说她的那样。”
  
  “贱妇!”堂费南多大骂起来,迈着大步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你瞧,她就是这样恪守誓言的!就是这样爱我的!连一点悲伤也没有!而我却……”
  
  “正像我刚才对老爷你说的,”珊姹说,“我失去她的欢心的头一天,伊奈丝还像从前在艾柯洛恃一样,又友好又亲切跟我聊天。可到了第二天,除了一声‘我丈夫要这么办’以外,再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只给我一份文件,她在上面签了字,保证给我八百里亚尔的年金。”
  
  “把这份文件给我吧!”堂费南多说。
  
  他在伊奈丝签名的地方吻了又吻。
  
  “她提到过我吗?”
  
  “从没提到,”珊姹回答,“从没提到,连堂嘉姆都过意不去了,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责备她忘记了一个那么可爱的乡邻。她一脸煞白,没有吱声。她把父亲一送出门,就跑进小教堂,把自己关在里面。”
  
  “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自己瞎了眼。”堂费南多嚷道,“我是多么恨她呵!不谈她了……对我来说,进了格勒纳德城是高兴事,见到你更是千倍地高兴……你现在干些什么呢?”
  
  “我在阿巴拉申那个小村子做生意。不远,离城五里左右,我有好多漂亮的英国货。”她压低嗓子,说,“是阿普雅雷斯的走私贩子给我带过来的。我的仓库里有许多贵重货,值一万多里亚尔哩,我蛮幸福的。”
  
  “我懂了,”堂费南多说,“你有一个情人在那些好汉中间。我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喏,把这块表拿去,作个纪念。”
  
  珊姹正要往外走,他又把她留住。问:
  
  “要是去见见她呢?”
  
  “就是跳楼,她也要从你面前逃走。当心点儿。”珊姹转身走回几步,说:“有个暗探经常在房子四周巡视,随你怎么乔装易容,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的。”
  
  堂费南多对自己一时软弱感到羞耻,不再作声。他下了决心:明天就回马约卡去。
  
  一星期以后,他偶然路经阿巴拉申村。土匪们刚刚俘获了军队司令奥多纳,押着他在烂泥里趴了一个钟头。堂费南多看见了珊姹。她神色紧张,匆匆地疾走。
  
  “我没时间说话。”她对他说,“到我家去吧。”
  
  珊姹的店子关了门.她手忙脚乱地把她的英国料子装进一只黑色的大栎木箱子。
  
  “今晚,我们这里也许会遭到攻击。”她对堂费南多说,“土匪头子跟一个走私贩子有仇,而这个贩子又是我的朋友。头一个遭洗劫的,可能就是我的铺子。我刚从城坐来,伊奈丝到底是好心肠,同意我把最贵重的货寄放在她那里,堂勃拉斯不会看见这只装满走私货的箱子。万一倒楣被他看见了,伊奈丝也找得到借口搪塞他。”
  
  她把珠罗纱和披巾匆匆码好。堂费南多看着她忙着,突然,他走到箱子旁边,抱出珠罗纱和披巾,自己钻了进去。
  
  “你疯了?”珊姹大吃一惊,说。
  
  “喏,这是五十盎斯。我要见她一面。要是不到格勒纳德宗教裁判所大楼我就出来了,那就让老天把我打死。”
  
  不管珊姹怎样着急,怎样说好话,堂费南多就是不听。
  
  她还在说的时候,她的表弟臧嘎进来了。他是一个脚夫,准备赶着骡子帮表姐把箱子运进城去。堂费南多听见他进来,连忙合上箱盖,把自己关在里面。珊姹怕出意外。只得把箱了锁好。因为让锁开着,更不谨慎。
  
  于是,在六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堂费南多待在箱子里,被运进格勒纳德城。他几乎闷死在里面。终于到了宗教裁判所大楼。在臧嘎上楼的时间里,堂费南多希望自己被放在三楼,甚至被放在伊奈丝的房间里。
  
  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等到没有别的动静以后,他试着用匕首去拔锁头。他成功了。果然是在伊奈丝的卧室里。他不觉喜出望外。他看见了女人的衣服,还认出床边挂着的一个雕着耶稣像的十字架。从前在艾柯洛特,它就挂在她那个小房间里。有一次,他们大吵了一场,未后,她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对这个十字架山盟海誓,说她永远爱他,决不变心。
  
  天气焖热。屋里光线暗淡,因为百叶窗关上了,薄如蝉翼的印度绸大窗帘也拉上了。窗帘下边打着一褶褶的波。房间里一片沉寂,只传来一个小喷泉的咝咝水声。喷泉安在一个角上,水柱喷上去几尺高,然后落进贝壳形的黑色大理石水池。
  
  堂费南多一生至少有二十次显示了他的胆魄,可是这一次却被小喷泉的轻微水声吓得发抖。在马约卡岛,他在考虑怎样进入伊奈丝的房间时,常常想象着在她房间里的极度幸福,可真的进了这间房,他却感觉不对了。他那时身遭不幸,流落他乡,别离亲人,又过着漫长的单调的苦闷生活,因而性情大大改变,炽热的爱情也几乎到了疯狂的状态。
  
  他了解伊奈丝,知道他是那样贞洁,那样羞涩。因此他此时惟一担心的,就是怕使她不快。对于南方人那独特的热情性格,如果我不是希望读者诸君了解,我也不好意思如此地描写。就在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下午两点不久,在那一片沉寂中、堂费南多听见大理石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他几乎昏了过去。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门口。他听出这是伊奈丝行走的声音。她是一个谨守妇道的女人。他怕一开始就引起她生气,又赶忙钻进箱子。
  
  天气酷热难当。屋里非常阴暗。伊奈丝躺在床上。很快从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堂费南多听出她已经睡着了。这时他才敢走到床前,见到数年来朝思暮想的伊奈丝,此时她虽独自一人,身在梦乡,浑然无知,但仍使他感到一丝怯意。当他发现两年没有见她,她的脸上新添了一种凛然的威严,他的怯意就更大了。
  
  但是,再度见到她的喜悦还是慢慢地深入他的心间。她身上穿的夏服已经打起了皱褶,与她几近严厉的庄重神情配成有趣的对照。
  
  他很清楚,伊奈丝醒来看见他,头一个反应便是逃走。他走过去锁好门,把钥匙拿了。
  
  决定他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伊奈丝微微动了一下,就要醒来了,他灵机一动,赶紧走到那个十字架前面跪下。伊奈丝张开惺松的睡眼,以为堂费南多在远方刚刚死去了,跪在十字架前面的是他的幻影。
  
  她跳下来,呆立在床边,双手合什。
  
  “可怜的苦命人啊!”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地颤栗。
  
  堂费南多仍然跪着,只稍微侧着身体以便看着伊奈丝。但他感到慌乱,不禁动了一子,顿时惊动了伊奈丝。伊奈丝明白了,马上朝门口跑去,可是门已被锁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了起来,“出去吧,堂费南多。”
  
  她逃到最远的角落,躲在小喷泉边上。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紧张地说,“出去!”
  
  她的眼里射出坚贞的光芒。
  
  “不,你不听我说完话,我就不出去。两年来,我始终忘不了你,不管白天黑夜,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眼前。你不是在这个十字架前山盟海誓,说永远属于我吗?”
  
  “出去!”她愤怒地叫道,“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和我都会被杀死的。”
  
  她朝一个铃铛跑去。堂费南多抢先几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堂费南多全身颤栗不止。伊奈丝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因愤怒而生出的那股力量顷刻间便烟消云散j。
  
  堂费南多抑制自己,不为与所支配。他完全遵守自己的本份。
  
  他浑身颤抖,比伊奈丝还厉害。因为他刚才对她的行为像敌人。但他发现她井没有生气,发怒。
  
  “这么说。你是希望我不朽的灵魂毁灭吗?”伊奈丝对他说,“不过,至少有一点你是要相信的,那就是我爱你,我只爱过你一个人。我结婚后,过着可恶的生活。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想方设法要忘掉你,可是没有用。我的费南多,你别厌恶我这种不虔诚的行为。说来也不知你信不信。那边,在我床边,你看见的十字架,它只使我常常想起在艾柯洛特我指着它对你发的誓。那个将审判我们的救世主像,倒常常被我视而不见。啊,堂费南多,我们命中注定要下地狱,不可烧恕地要下地狱!”她激动地叫道,“我们在世上反正也活不多久了,至少让我们在这几天里活得幸福吧。”
  
  这番话顿时打消了堂费南多的担心。他开始感到了幸福。
  
  “怎么?你原谅我了?你还爱我?……”
  
  几个钟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天已经黑了。堂费南多告诉伊奈丝,早上看见箱子,心里一亮,便冒出了这个主意。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猛地把他们从陶醉中惊醒。原来是堂勃拉斯来了,他是来邀妻子去散步的。
  
  “你就说天气太热,身体不舒服。”堂费南多对伊奈丝说.“我去躲进箱子里。这是你的房门钥匙。你把钥匙反着转,假装打不开门,听见箱子锁好以后再开门。”
  
  一切顺利,堂勃拉斯认为是天气太热使伊奈丝身体不适。
  
  “可怜的朋友!”他叫着说,为自己冒失地吵醒她向她表示歉地抱起她,放到床上,正要对她亲抚,忽然瞥见了那只箱子。
  
  “那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问道。
  
  他那局长的天性似乎顿时复苏了。
  
  伊奈丝把珊姹的担心和箱子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堂勃拉斯一边听,一边说了五六遍:“这东西放在我家里!”
  
  接着,他神情严肃地说:“把钥匙给我。”
  
  “我不愿收下钥匙。”伊奈丝说,“因为它有可能被你的哪个仆人拿了去。代不收钥匙,好像珊姹很高兴。”
  
  “好吧!”堂勃拉斯粗声说,“我放手枪的箱子里有工具,什么锁都打得开。”
  
  他走到床头,打开一只装满武器的箱子。取出一包英国造的套锁的钩子。走回箱子跟前,伊奈丝打开一扇百叶窗,俯在窗台上,打算堂勃拉斯一发现堂费南多就跳下去。但堂费南多对堂勃拉斯怀着深仇大恨,在这紧要关头恢复了冷静。他拿匕首尖抵住并不灵滑的锁舌。这样,堂勃拉斯把英国钩子都撬弯了,也没有把锁打开。
  
  “真是怪事,”堂勃拉斯站起身子,“这些钩子从没失灵过。亲爱的,我们的散步要推迟了。没有法子,我一想到这只箱子可能装满了犯罪的文件,就是走你身边,也不会感到幸福。谁又能保证主教那家伙,我那个冤家对头,不会借助从国王那里编来的命令,趁我不在,到我家搜查一番呢?我马上到局里去找个工匠来,他一定会比我有办法。”
  
  他出去了。伊奈丝离开窗子,去关上门。堂费南多恳求她一起逃跑,但是枉然。
  
  “你不晓得堂勃拉斯那个可怕的家伙有多么警觉。”她对他说、“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可以跟几十里外的取得联系。说实话,我真想与你一块出逃,到英国去!可是你想想,这座大楼每天都经过细细的检查。连最不打眼的旮旯都不漏过,我还逃得了吗?不过我要把你藏起来。你若是爱我,就谨慎点,因为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有人在门上擂了一下,把他们的谈话打断。堂费南多握着匕首,闪到门后。幸好来人是珊姹。他们便要言不烦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可是,夫人你没想到。把堂费南多藏起来后,堂勃拉斯会发现箱子空了。时间这么紧,我们来看看放什么东西进去才好?不过我一急,倒把一个好消息给忘了。现在全城轰动,堂勃拉斯忙得无法分身,刚才在大广场的咖啡馆,一个保皇派的志愿兵出口伤人,议会派成员堂佩德洛·拉摩斯受了侮辱,一气之下,一刀把他捅死了。我在太阳门看见堂勃拉斯正领着,采取行动。您先把堂费南多藏起来。我去找找臧嘎,叫他来搬箱子。堂费南多到那时再躲进去。就是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来吧,先把箱子搬到另一间房里,好找个借口搪塞搪塞堂勃拉斯,不至于一开始就让他拿刀子。这样吧,就说箱子是我搬走的。我打开箱子取走了东西。不过我们别作幻想,要是他在我之前回来了,那我们谁也活不成。”
  
  珊姹的叮嘱并没有使两个情人感到不安。他们把箱子搬到了一条阴暗的过道里,便各自叙述两年来的生活。
  
  “你将发现你的朋友无可指责。”伊奈丝对堂费南多说。“我会一切都听你安排。我有个预感,我们活不长久了。你想象不出堂勃拉斯是多么草菅人命。他要发现我和你相会,会杀死我的……,在阴间我会得到什么呢?”她思索片刻,说,“是永远的惩罚!”
  
  接着,她扑过去,搂住堂费南多的脖子,大声喊道:
  
  “我是最幸福的女人。要是你有法子让我们再会面,就打发珊姹来通知我。伊奈丝将是你的奴隶。”
  
  臧嘎到了夜里才来。他把藏着堂费南多的箱子搬走了。还在城里巡逻,搜捕逃走的自由党议员。有好几次,臧嘎被他们拦住盘问,但他们一听箱子是堂勃拉斯家的.就放他过去了。
  
  臧嘎最后一次被拦住,是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小街那边,隔着一堵齐肘的矮墙,凹下去十二到十五尺,就是公墓。在回答的盘问时,臧嘎把箱子靠在墙上休息。
  
  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因为怕被堂勃拉斯回来撞见,臧嘎匆忙背起箱子就走,也没注意箱子的倒顺,以至于堂费南多待在里面,脑袋朝下,难受极了。他巴望着赶快到达目的地。这时他发觉箱子忽然不动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此时街上一片静寂。他估计至少是晚上九点了,便寻思道:
  
  “只须花几块钱,就可以让臧嘎保守秘密。”
  
  于是他对脚夫说。
  
  “快把箱子倒过来。我实在受不了啊。”
  
  天这么晚了,又靠着公墓,脚夫已经觉得心慌意乱,忽然听到有声音在离他耳朵这么近的地方说话,更是吓得毛骨悚然,以为遇到了鬼,便撒腿就跑,把箱子留在矮墙上,堂费南多的痛苦有增无减,他没有听见臧嘎的回答,便明白脚夫扔下箱子跑了,他决定不管有什么危险,都要打开箱子,他在里面一动,箱子便哗啦一下掉进了公墓。
  
  他被撞昏了,过了好半天才苏醒。他看见星星在他顶上闪烁。原来锁被撞开了,他被甩在一座新坟的土堆上。他想起伊奈丝可能会有危险,便恢复了力气。
  
  他伤得很重,鲜血汨汨直流。但他努力站起来,不久就走了起来。他吃力地爬上公墓围墙,走到珊姹家里。珊姹看见他浑身是血。以为他被堂勃拉斯发现了。
  
  当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后,笑着说:
  
  “说实在的,你这一下真给我们惹了麻烦。”
  
  他们都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趁着黑夜把那只箱子弄回来。
  
  “要是明天堂勃拉斯的密探发现这该死的箱子,”珊姹说,“伊奈丝和我就没命了。”
  
  “那上面大概沾上了鲜血。”堂费南多说。
  
  他们唯一能雇用的人,就是臧嘎。
  
  正说到他,他就来敲门了。珊姹让他进来。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要来跟我说什么。你丢下了我的箱子,它掉到公墓里去了,里面有我的全部走私货!我受了多大的损失!现在你瞧吧,今晚或明早,堂勃拉斯就会传你去的。”
  
  一听此话,臧嘎大惊失色,叫道:
  
  “啊!我完了!”
  
  “你要是回答他,你把箱子从宗教裁判所大楼搬到我家里来了,你就不会有事了。”
  
  臧嘎把表姐的走私货丢了,十分生气;刚才让鬼吓了,现在让堂勃拉斯吓了,于是他心乱如麻,连最简单的事也理解不了。珊姹只有长时间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局长才不会连累别人。
  
  在臧嘎敲门的当口,堂费南多躲了起来,这时他突然走了出来,对喊嘎说:“喏,这是给你的十个杜卡托。但是,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照珊姹教你的去说,这把匕首就会要你的命。”
  
  “你是谁.先生。”臧嘎问。
  
  “一个不幸的自由党人,正在被保皇党迫捕。”
  
  臧嘎听了,呆若木鸡,当他看见堂勃拉斯手下的两个走进来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抓住他,当即带他去见长官。另一个则只是来通知珊姹:有人请她去宗教裁判所大楼。相比之下。她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珊姹搬出一坛特等陈酿请他品尝,又跟他逗趣,想套他的话,让堂费南多了解一些情况。
  
  堂费南多躲在一边,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说臧嘎遇了鬼,吓得逃进一家小酒店、一脸煞白像个死人。他在酒店里讲了他的遭遇。有一个被派出去捉拿杀死保皇党大兵的自由党或“议会派”的密探正好在这家酒店。他立即跑去把此事报告了堂勃拉斯。
  
  “但局长并不笨。”说,“立刻断定臧嘎听见的是那个‘议会派’的声音。他就藏在公墓里。局长派我去找那个箱子。我们发现箱子是开着的,上面有血迹。堂勃拉斯显得大为吃惊。便派我到这里来。我们走吧。”
  
  “伊奈丝和我没有命了。”珊姹一边跟着往宗教裁判所大楼走,一边寻思,“堂勃拉斯大概认为出了那个箱子。已经知道有一个外人到过他的家。”
  
  夜色如墨。有一瞬间,珊姹想一逃了事,但转念一想,又自语道:
  
  “行不得,把伊奈丝抛下不管,未免太卑鄙。她太单纯,这时一定慌了神,不知怎么应付。”
  
  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大楼,她见自己被带往三楼伊奈丝的卧室,不觉一惊。这绝不是好事。
  
  房间里灯火通明。伊奈丝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堂勃拉斯站在她身边,两眼射出凶光。那只倒霉的箱子放在他们面前,开着,上面血迹斑斑。堂勃拉斯正在审问臧嘎。她一进来,臧嘎立刻被带出去了。
  
  “他出卖我们了吗?”珊咤在心中自问,“我教他回答的那些话,他听懂了没有?伊奈丝的性命握在他手里。”
  
  她望了望伊奈丝,想让她放心。但她从伊奈丝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沉着坚定的神气,不觉十分惊奇。
  
  “她原来是那样胆怯,这样大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堂勃拉斯开始问话。珊姹回答,没说几句,她就发现这个平时自制力颇强的人好似发了疯很快就听到他自言自语道:
  
  “事情一清二楚了。”
  
  伊奈丝大概和珊姹一样,也听见了这句话。只听她若无其事一般地说道:
  
  “点这么多蜡烛,屋里热得像火炉。”
  
  一边朝窗口走去。
  
  珊姹几个钟头之前就知道她的打算,明白她这个举动的含义,立即假装歇斯底里发作:
  
  “那些家伙要杀我,”她大叫大嚷,“因为我救了堂佩德洛·拉摩斯。”
  
  她死死抓着伊奈丝的手腕不放。
  
  在歇斯底里发作的状态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臧嘎把她的箱子抬到她家以后,有一个家伙血糊糊的,手持匕首闯进她屋。
  
  “我刚才杀了一个保皇党。”他说,“那家伙的同伙在追捕我。你要是不帮我的忙,我会给杀死,就在你面前。”
  
  “啊!瞧我的手上的血啊!”珊姹像疯了似的叫了起来,“他们要杀我。”
  
  “说下去!”堂勃拉斯喝道。
  
  “他对我说:‘耶罗尼米特会修道院的院长是我舅舅,到了他的修道院,我就有救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他看见箱子开着,我正在从里往外拿我的英国料子,便猛地弯子,把里面没来得及拿出的货扔出来,然后跨进去,叫道:‘快锁上!叫人把箱子搬到修道院去,一秒钟也别担搁。’他扔给我一把杜卡托,喏,就在这儿。我感到害怕,我亵渎了宗教,这就是代价……”
  
  “别瞎扯了!”堂勃拉斯吼起来。
  
  “我怕,我要不服从,他就会杀我。”珊姹说,“他左手一直握着匕首。那可怜士兵的血还在往下滴,我承认,我因为怕,就打发人把臧嘎叫来了。臧嘎背起箱子,往修道院走。我……”
  
  “别说了,再瞎扯一句,就杀了你。”堂勃拉斯说,他差不多猜出珊姹是在拖时间。
  
  堂勃拉斯一打手势,就有人去带臧嘎。珊姹发现平时十分冷静的堂勃拉斯已经气得发狂他两年来一直认为妻子是忠贞的,现在他生出疑窦,看上去他好像热得恹恹无力,可是一看见臧嘎被带进来,他就扑过去,疯子似的抓住他的胳膊。
  
  珊姹暗忖:“关键时刻到了,这个人将决定我和伊奈丝的命运,他平日对我倒是忠心耿耿的,但今晚他被鬼和堂费南多的匕首吓破了胆,谁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呢?”
  
  堂勃拉斯狠命摇撼着臧嘎。臧嘎惊恐不安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天老爷啊,”珊姹心想,“他们会强迫他宣誓说真话的。他那样虔诚信教,是不愿说谎的。
  
  幸好堂勃拉斯不是在法庭上,忘了让证人宣誓。到后来,巨大的危险,珊姹惊惧的目光。以及过分的恐惧终于使臧嘎清醒。他决定开口了。或者是有意,或者是他确实心慌意乱,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说珊姹叫他把从局长大人府邸搬回的箱子又搬出去。他发现箱子比原来重多了。路过公墓时,他很累,便把箱子搁在矮墙上。忽然他听见耳边传来声,吓得撒腿就跑。
  
  堂勃拉斯向臧嘎提了许多问题,但他自己似乎也精疲力尽了。夜已很深。于是他暂停审问留到次日上午再继续进行。臧嘎暂时还没露出破绽。珊姹要求伊奈丝让她住在她以前过夜的小房间。它就挨着伊奈丝的卧房。堂勃拉斯没有注意她的简短对话。待大家都歇了以后,伊奈丝便走过去找珊姹。她在为堂费南多担心。
  
  “堂费南多倒没有危险。但是夫人,你我命在旦夕。堂勃拉斯已经起疑。明天上午,他会恐吓臧嘎,把听他忏悔的神父找来。那神父很有影响力,会让臧嘎说出来的。我编的故事只能临时应付一下。”
  
  “那你就逃走,亲爱的珊姹。”伊奈丝说,口气和平时一样温和,似乎根本不为几个钟头后等待她的命运担心。让我一个人去死,有堂费南多的形象陪着我,我会死得十分幸福。分别两年后再度相见,这种幸福用生命作代价也不算太高。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我。你到大院子里,躲在门边。我希望你能逃出去。我只有个要求,把这个钻石十字架交给堂费南多,告诉他,我在死前感激他想到从马约卡岛回来。”
  
  次日,天还蒙蒙亮,早祷的钟声就敲响了。伊奈丝叫醒丈夫,告诉他自己要到大楼里的圣克莱尔会修道院去听一场弥撒。堂勃拉斯未置可否,只派了四个手下跟着她走。
  
  到了教堂里,伊奈丝来到修女们进出的栅门边站住。没过多久,被派来看守她的四个手下看见栅门开了,伊奈丝走进了修道院的内院。她宣称她秘密许了愿,要出家当修女,从此再不出修道院一步。修道院长把这件事报告了主教。当堂勃拉斯暴跳如雷地来索要妻子时,主教和颜悦色地回答他说:
  
  “如果她是你合法的妻子,那么毫无疑问,她无权献身给大主,可是她认为她的婚姻是无效的”
  
  伊奈丝与丈夫打开了官司。几天以后,有人发现她死在床上,身上被捅了好几刀。接着,堂勃拉斯揭露了一起阴谋,伊奈丝的兄弟和堂费南多被绑赴格勒纳德广场斩首示众。
米娜·德·旺格尔

司汤达 Stendhal
  米娜·德·旺格尔诞生在哲学和幻想之乡哥尼斯堡。1814年,法兰西战役行将结束时,普鲁士将军德·旺格尔伯爵忽然脱离宫廷,退出军队。有一晚,在香槟省的克兰奈,他指挥部队浴血拼搏,打赢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斗后,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一个民族安排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时,遵循的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内在方式,这种方式,难道另一个民族有权去改变?他为这个重大问题所困扰,便打定主意,将宝剑入鞘,不得出答案不再用它。于是他告别军旅,回到了哥尼斯堡领地。
  
  德·旺格尔伯爵受到柏林局的严密监视。于是他一心一意只去思考哲学问题,培养独生女儿米娜。几年以后,他年龄还不算太老,就撤手西去,把一笔巨大的财产,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在宫廷的失宠留给了女儿。在宫中失宠,在高傲的日耳曼可不是小事。好在米娜·德·旺格尔享有东德意志最高贵的姓氏,它像避雷针一样挡住了失宠这种不幸。其时米娜虽只有十六岁,但她在跟他父亲有交往的那些年轻军官心里引起的感情,已经到了崇拜和狂热的地步。他们喜欢浪漫而忧伤的性格,有时,她眼睛里闪现这种神气。
  
  一年过去了,丧期已经结束。但父亲去世所引起的悲伤却丝毫没有减轻。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在谈话中已经提到肺病这可怕的字眼。可是丧期一满,米娜就得到君主的宫廷去。她有幸跟这个君主沾了点儿亲。在动身去大公国的京都C城途中,德·旺格尔夫人被女儿的浪漫念头和深愁重忧吓坏了,便希望找一桩门当户对的或许有一点爱情的亲事,使女儿的思想回到她那种年龄。
  
  “我多么希望看到你在这个国家成亲啊!”她对女儿说。
  
  “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国家?!”女儿沉吟片刻后回答,“父亲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效忠了二十年,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最卑鄙无耻的的监视!不,我宁愿改变信仰,到哪家天主教修道院去当一辈子修女,也不愿待在这个国家。”
  
  对于宫廷生活的情形,米娜只是通过她的同胞奥古斯特·拉封丹纳(编者注:德国作家(1753一1831))的小说才了解了一些。在那些艾尔巴尼(编者注:意大利画家(1578一1660),擅画神话中的爱情题材)式的画幅中,描绘的常常是某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爱情。她总是在某个偶然的场合,对某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年轻上校,国王的侍卫官一见钟情。这种产生于金钱的爱情,米娜深感厌恶。
  
  “这样一对夫妇,”她对母亲说,“结婚一年后,男的凭婚事当上了侍卫长,女的则成了王储妃子的伴妇,还有什么比他们的生活更平庸乏味呢?一旦破了产,他们的幸福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C城的大公不曾料到奥古斯特·拉封丹纳的小说为他设下了这样的障碍,他想把米娜的巨额财产留在他的宫中。更糟的是,他的一个侍卫官也许“得到上级允许”,竟开始围着米娜大献殷勤,这两件事更促使米娜作出了逃离德国的决定,然而逃走绝非易事。
  
  “妈妈,”有一天她对母亲说,“我想离开这里,住到外国去。”
  
  “你说出这些话,真叫我害怕。你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你可怜的父亲。”德·旺格尔夫人回答说,“好吧!我不置可否,也不行使我的权力,不过,去国外旅行必须得到大公的臣僚们批准。你可别指望我会去求他们。”
  
  米娜很是不幸,宫里的人知道了她与尊贵的殿下想法不合,于是她那双极其温柔的蓝幽幽的大眼睛和那种优雅风度引来的成功,很快便丧失殆尽。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米娜对获得批准已不存奢望。她想出一个女扮男装逃到英国的计划,打算到那里后卖掉钻石首饰来维持生活。德·旺格尔夫人发现米娜在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来改变肤色,十分惊恐。不久,她又获悉米娜订做了男式服装。米娜注意到:每次她骑马兜风,总是遇到大公的宪兵。但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德国人的幻想,这些困难不但没有使她打退堂鼓,反而使她更加入迷。
  
  米娜没料到自己居然讨回伯爵夫人喜欢。她是大公的情妇,一个出色的浪漫女人。有一天,米娜同她一起骑马兜风,看见一个宪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一气之下,便把逃走的计划告诉了她。没过几个时辰,德·旺格尔夫人便收到大公亲笔写的短信,准许她到法国巴尼埃尔温泉去住半年。这时是晚上九点,十点钟时母女俩已经在路上了。十分幸运的是,第二天,在大公的臣僚们被唤醒之前,她们已经出了国境。
  
  德·旺格尔夫人母女俩是在一八二X年初冬来到巴黎的。米娜在外交圈子的舞会上大出风头。有人声称,德国使馆的先生们得到指示,要暗中阻止这笔几百万的财产成为某个法国者的战利品。在德国,人们还认为巴黎的年轻男子对女人最感兴趣。
  
  米娜己有十八岁,尽管她怀有德国人的种种幻想,却也开始闪现一些理智之光了。她发现自己始终不能与任何一个法国女人结下友谊。在每一个法国女人身上,她接触到的只是过分的礼貌。相识一个半月以后,她和她们的友谊反不及头一天深。米娜十分苦恼,她猜想自己的言谈举止一定有什么欠礼貌,叫人不快的地方,使法国人不愿作更亲密的交往。她的地位这样高贵,为人却是这样谦卑,真是前所未见。她的面目天真可爱,充满稚气,可是作起决定来坚决果断,这与她的相貌造成鲜明的对照。她那童稚未退的面庞上,从未显露过理智的、严肃的神态。说实话,理智从来不是她的显著的性格特征。
  
  虽说巴黎的居民彬彬有礼到了拒人门外的地步,米娜还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在家乡,她厌恶街上的人向她致意,厌恶看到她的车马随从被人认出来;在C城,她把所有衣衫不整向她脱帽致礼的人都看作密探,而在被人称作巴黎的这个共和社会里,隐居对她这个性格独特的人很有力。只是她的心还有点德国味,对密友间相处的那种快乐还恋恋不舍。不过,她发现,巴黎虽然没有那种乐趣,却天天晚上有舞会,有趣味盎然的演出。她父亲一八一四年曾在巴黎住过,后来他经常跟她谈起那所房子。她找到了它,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房客赶走。住进了这所房子,巴黎对于她来说,就不再是一个外国城市了,在这里连最小的房间她都熟悉。
  
  德·旺格尔伯爵虽然胸前挂满勋章和军功牌,但骨子里却是个哲人,像笛卡尔(编者注:法国皙学家(1596一1650))或斯宾诺莎(编者注:荷兰哲学家(1632一1677))那样幻想。米娜喜欢德国哲学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推理和费希特(编者注:德国哲学家(1762一1814))的高尚的禁欲主义,正如一颗温柔的心喜欢回忆美景。康德(编者注:德国哲学家(1724一1804))那些最深奥难懂的后,让米娜想起的也仅是父亲当年念这些话时的声音。有她父亲这种引导,还有什么哲学学不懂,弄不通呢?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学者答应到她家里授课,听课的只有她母女两人。
  
  她上午跟学者们一起钻研哲学,晚上参加大使举办的舞会。
  
  在这种生活里,爱情竟没有叩击这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心扉。法国男人使她感兴趣,却动不了她的心。母亲常在她面前称赞他们,可她对母亲说:
  
  “他们也许是人们能够遇到的最可爱的男子,我欣赏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每天讲的讽刺话那么俏皮,叫我惊奇,叫我开心,可是,当他们极力显出心情激动的样子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做作、可笑吗?难道他们没一点真情实感?”
  
  “你这些指责有什么益处呢?”明智的德·旺格尔夫人回答,“你要是不喜欢法国,我们就回哥尼斯堡去。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十九岁了,而我也可能离开你。还是考虑考虑,选一个保护人吧!万一我死了,”她凄然一笑,补充说,“C城的大公会把你嫁给她的侍卫官的。”
  
  一个晴朗的夏日,德·旺格尔夫人和女儿一起去贡比涅观看国王行猎。米娜在森林中部忽然看到了比埃丰古堡遗址,感触很深。她还摆脱不了德国人的偏见,觉得巴黎那座新巴比伦城里的每一幢宏伟建筑,都有一种冷漠、嘲弄和的意味。
  
  在她看来,比尔丰的古堡遗址就和德国布洛肯峰顶上那些古堡遗址一样动人。米娜央求母亲在比尔丰村的小客栈里住了几天。她们住得很不舒服。有一天,突然下起雨来了,米娜像十二岁的孩子似的,傻乎乎地站在客栈门口看下雨。她注意到一张出售附近一块地产的广告。一刻钟以后,客栈的一名女佣打着伞,把她带到公证人家里。公证人看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来跟他洽购一块价值几十万法郎的地产,并要他签订一份契约,而且还要交给他几张法兰西银行的一千法郎的钞票作定金,觉得十分惊讶。
  
  我也不说这是罕有的事情,反正出于侥幸,米娜只吃了一点点亏。这块地产叫小韦白里,卖主是德·吕佩尔伯爵。此人在庇卡底省所有城堡里是个闻人。他年纪不大,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见之下,你会对他生出敬慕之心,但过不了多久,你又会觉得他粗俗不堪,令人厌恶。德·吕佩尔伯爵很快便自称是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他也让德·旺格尔夫人开心。在当时的年轻人中间,也许只有他还能让人想起摄政时期(编者注:指1715一1723年间法王路易十五年幼由奥尔良公爵摄政的时期。)那些可爱的浪荡公子。可敬的蒂利伯爵的回忆录把他们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德·吕佩尔先生把一大份家产挥霍一空,他模仿路易十四时代贵人们的种种怪癖,但不明白为什么巴黎不格外注意他。大出风头的希望落空以后,他又疯狂地迷上了金钱,他从柏林打探的消息使他对德·旺格尔小姐爱到极点。半年过后,米娜对母亲说:“要交朋友,确实要买地产。将来我们要是打算卖掉小韦百里,也许会亏几千法郎。但眼下这个代价会使我们的密友圈里子增加不少可爱的女人。”
  
  但是,法国姑娘的姿态,米娜没有学到一点。她羡慕她们迷人的风度,却仍旧保持德国人那种自然随便的态度。在新朋友当中,德·塞利夫人是与她最亲近的一个。提到米娜,她这样说:她是有点与众不同,但并不古怪。她那迷人的气质使人什么都原谅她;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她有百万家产;她没有教养极佳的人的那种纯朴,但确实有魅力。
  
  但晴天一声霹雳,打乱了这种平静的生活:米娜失去了母亲。当她悲痛稍稍减轻,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处境极其困难。德·塞利夫人把她带到自家的城堡。这位三十岁的朋友对她说:“你应该回去,回普鲁士,这是最明智的打算。要不,等丧期一满,你就在这里结婚。而且,得赶快从哥尼斯堡找一个伴妇来,如果找得到,最好是亲戚。”
  
  然而,有一件大难事:德国女人,哪怕是富家小姐,都认为嫁人只能嫁给自己爱的男人。德·塞利夫人向德·旺格尔小姐提出了十个与她相配的小伙子,但米娜觉得他们俗气尖刻,甚至恶毒。这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年。她的身体垮了,美丽的容颜几乎完全不见了。有一天,她来看望德·塞利大人,听说在吃晚饭的时候能见到著名的德·拉尔赛夫人。这是当地一位最可爱,也是最阔气的女人。人们常提到她玩起来优雅动人,挥霍起她那丰厚的家产来,气派豪放,可敬可爱,但毫不显得可笑。可是米娜在这位夫人的性格里发现了许多平庸俗气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惊讶。“瞧,在这里要想得到别人的爱,就得变成这个样子。”米娜觉得很痛苦。因为对“美”的失望,在德国人心里是很痛苦的事情。于是她不再注意德·拉尔赛夫人。出于礼貌,她开始同她的丈夫攀谈。这是个十分纯朴的人,关于他的情况,她所知道的就是他在法军从俄罗斯撤退的时候,当过拿破仑皇帝的侍从,并且在那次战役以及后来的几次战役里,因为表现出超出他年纪的勇敢而立功。他跟米娜谈起希腊,言辞生动而朴实。他不久前帮希腊人打过仗,在那里待过一两年。米娜喜欢和他谈话,他给她的感觉是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密友。
  
  吃过晚饭,大家去贡比涅森林,观赏几处著名景致。米娜不止一次想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德·拉尔赛先生,向他求教。德·吕佩尔先生这天骑着马,跟在敞篷马车后面,比起他的优雅风度,德·拉尔赛先生就更显得举止自然,态度纯朴。德·拉尔赛先生是在法俄战争中踏进社会的。那场战争使他看清了人心,促使他养成了倔强冷静,积极活泼,但缺乏幻想的性格。在充满幻想的人心里,这种性格能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一个法国人竟如此纯朴,米娜觉得惊奇。
  
  晚上,德·拉尔赛先生走了以后,米娜感到好像与一个多年来了解她的全部秘密的知己分别了。她觉得一切都枯燥无味,令人生厌,甚至德·塞利夫人那么温馨的友情亦是如此。在新朋友面前,米娜无须隐瞒任何想法,用不着担心被法国人讥讽而时刻在她真诚坦率的德国人思想上罩上一层幕布。德·拉尔赛先生全然没有那种故充风雅的装腔作势。这一点使他显老了八、九岁,但也正是这一点,在他离开后的头一个钟头里,吸引了米娜的全部思想。
  
  第二天,地甚至得强打起精神来听德·塞利夫人的谈话,她觉得一切都乏味、讨厌。过去,她认为要找到一颖真诚坦率的心,不会在最简单的话里寻找笑料的心,简直是异想天开,如今她不再如是认为。她一整天都沉而在遐想之中。晚上,德·塞利夫人提到德·拉尔赛先生的名字,米娜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好像有人唤她似的。她一脸通红,对自己这种异常表现无法解释。她心慌意乱,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原因。对她来说,要紧的是不要让别人察觉,于是,她跑回自己的卧房。她暗想:“我疯了。”从此刻起,她的不幸开始了,而且迅速发展,不久她便感到内疚。“我堕入了爱河,我竟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整夜她都受到这种内疚的折磨。
  
  德·拉尔赛先生将偕同妻子去萨瓦省的埃克斯温泉。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那些夫人们看,他打算先绕一个小弯,再到温泉去。这张地图他忘了带走。德·塞利夫人的一个孩子发现了这张地图,米娜抢过来,躲到花园里,花了一个小时,在想象中顺着德·拉尔赛先生的路线旅行。她觉得他将途经的那些小市镇名字高贵,不同寻常;她想象它们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她羡慕那些市镇的居民们生活幸福。这个甜滋滋的傻念头甚至使她免除了内疚的折磨。过了几天,在德·塞利夫人家,有人谈到德·拉尔赛夫妇已经去了萨瓦省,米娜听后,心旌摇动,也渴望去旅行。
  
  半月以后,一位年岁较大的德国夫人在日内瓦租了一辆马车,来到萨瓦省的埃克斯,在一家小旅店下榻。这位夫人带来一位侍女。她对待女脾气极坏,连旅店的老板娘图瓦诺太太也觉得愤愤不平。德国夫人名叫柯拉梅,她把图瓦诺太太唤来,说:“我想雇一个熟悉城里和附近一带情况的姑娘。我也是蠢,把这个漂亮小姐带来了,可她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真不知道该拿她作什么用。”
  
  待到图瓦诺夫人单独与侍女相处时,她便对她说:“我的天啊,你的主人看上去对你蛮有气的。”
  
  侍女名叫艾妮肯,她噙着泪花说:“别跟我提这事了。我悔不该离开法兰克福。我爹娘在那里开了一家铺子,生意蛮好的。我娘手下,有不少城里第一流的戴缝,做出的衣服,和巴黎的一样好。”
  
  “你主人说,你要愿意回法兰克福,她可以给你三百法郎。”
  
  “回去家里也不会有好脸给我看,我娘就不信柯拉梅夫人会无缘无故把我辞了。”
  
  “那好吧!你就留在埃克斯。我可以帮你找个人家,我开了一家介绍所,来温泉洗澡的客人要佣人,都由我介绍,你付六十法郎的介绍费。柯拉梅夫人给的三百法郎,你还可以剩二百多。”
  
  “你要是把我介绍到一家法国人屋里,我付你一百。我想学好法语,然后去巴黎找事干。我的针线活儿蛮在行的,我可以把我从法兰克福带来的四百法郎押在主人手里,作为我忠实可靠的保证。”
  
  德·旺格尔小姐为实现她的荒唐叫计划,已经花费了五、六千法郎。偶然的机会帮助了她。德·拉尔赛夫妇下榻于著名的“萨瓦十字架”旅馆,德·拉尔赛夫人嫌旅馆太吵,在湖边一座迷人的房子里租了一套房间。这一年温泉很热闹,来了许多阔佬,经常举办豪华舞会,大家都打扮得像在巴黎一样。舞厅里夜夜宾客如云,本地的女仆既不灵巧,又不老实,德·拉尔赛夫人觉得不满意,希望找一个能干的姑娘在身边侍候。有人建议她去图瓦诺太太的介绍所。图瓦诺太太便领了一些笨手笨脚的本地姑娘给她看,然后才让艾妮肯出场。图瓦诺太太本就机灵,得了她一百法郎,更是巧舌如簧。德国姑娘那一副庄重神气很让德·拉尔赛夫人中意,于是她把姑娘留下,并派人去取她的箱子。
  
  当天晚上,主人到舞厅去了,艾妮肯在湖畔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寻思:“这天大的荒唐事,终于干出来了!要是被人认出来,我会落得什么结果?德·塞利夫人会怎么说呢?她还认为我在哥尼斯堡呢?”以前,米娜采取行动时从不缺乏勇气,可现在她开始丧失勇气。她心情激动,呼吸急促,她怕丢脸,感到后悔,变得十分不幸。一轮皓月从奥特孔伯山背后升起来,映现在被北风吹皱的湖水里;大团大团的白云形状怪异,匆匆地在月亮前面飘过。米娜觉得它们像一个个无比高大的巨人。“它们是从家乡来的。”米娜暗想,“它们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勇气,让我把刚开始的荒庸角色扮演下去。”她双眼充满深情,出神地望着匆匆飘过的白云。“先祖的亡灵啊,认认你们的后代吧,我和你们一样勇敢。你们看见我穿着这身怪异的衣服别担心,我不会辱没荣誉的。你们把荣誉和英勇的神秘火焰传给了我,可在我命中注定生活的这个平凡时代,找不到任何东西值得它燃烧。我给自己安排了一种命运,它与激励我的这股火焰正相匹配。难道你们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吗?”米娜不再觉得不幸。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优美动听,显然是来自对岸。米娜侧耳细听。她的思想一下又变了,开始怜悯起自己的命运来了。“我贤尽心机又有什么用呢?”她寻思,“最多也就是确信世上确有我过去梦寐以求的高尚纯朴的人。可对我来说,他仍是见不到的。从前当着侍女的面我会什么都说吗?这倒楣的乔装改扮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使我与仆人们为伍,他是不屑与我谈话的。”她哭了起来。忽然,又恢复了勇气,“至少我可以每天看见他,我也无缘享受更大的福气,可怜的母亲说得对:‘哪一天你爱上谁了,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歌声又从湖上传过来,但这一次近多了。于是米娜明白了,唱歌的人是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在镀着银白色月光的水波上滑行。她听出这是一首温柔动听的歌,只有莫扎特才写得出来。一刻钟以后,她忘掉了对自己的责备,只想着每天能见到阿尔弗雷德的幸福。“难道每个人不能去实现自己的命运吗?”她最后自忖道,“我碰巧出身高贵,又有饯,但我命中注定,不能在宫中或舞会上出人头地。我在那里引人注意,受到赞赏。但在那些人中间我无聊透顶,极其优闷。大家竟相找我说话,可我厌倦得很。父母过世后,我唯一的幸福时刻就是躲开讨厌家伙,独自去听莫扎特的音乐。追求幸福是人人部有的本性,它促使我作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这难道是我的错?它很可能使我身败名裂,到那时我就去天主教修道院寻求庇护。”
  
  从湖对岸一个村庄的钟楼上,传来了午夜的钟声。这庄严的时候使米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月亮已经隐落,她回到屋里,倚在朝小花园和湖水的走廊栏杆上,等候“主人”归来。音乐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思忖:“昔日先祖离开哥尼斯堡雄伟壮丽的城堡,到圣地去,几年以后又不我一样,乔装改扮,历经千难万险孤身回来。当年鼓舞他们的勇气,如今又使我投身于危险。在这个幼稚平庸的时代,我们女人能冒一冒的,也只有这种危险了。但愿我能体面地成功。对我干的傻事,那些高尚的人会感到惊愕,但他们心里会原谅我。”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米娜很快地适应了自己的处境。她要做许多针线恬。对新身份带给她的工作.她高高兴兴地去做。她常常觉得自己是在演戏。有时候她无意讽地做出与她的身份不相称的动作,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一天吃过晚饭,主人出去兜风,男仆打开马车门,放下踏板,她款款地走过去,想登上马车。“这姑娘疯了!”德·拉尔赛夫人说。阿尔弗雷德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她风度很是优雅。米娜其实根本没有考虑什么恪守本份,也不怕被人笑话。她根本没有常人那种谨慎的想法,仅仅出于担心引起德·拉尔赛夫人的怀疑,她才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因为就在一个半月前,她扮演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跟德·拉尔赛大人相处了一整天。
  
  每天,米娜清晨即起,花上两钟头来化妆改容,使自己变丑。她本来长着一头秀美的金发,过去常有人说它令人难以忘怀;现在她喀嚓几下就把它剪短了,再用一种化学药水把它染成近乎深褐色的斑剥难看的颜色。她还用枸骨冬青树叶煎出淡汁,涂在娇嫩的手上,使皮肤显得粗糙。她还在鲜润的脸上涂一层难看的颜色,使她很像从殖民地来的那些沾有黑人血统的白人。对这副丑陋的模样,米娜感到十分满意。她便注意不流露出引人注意的想法。她沉湎在幸福之中,丝毫也不想开口说话。她坐在德·拉尔赛夫人房间的窗前,给夫人整理晚上穿的裙服,每天有二十次听见阿尔弗雷德说话,并且有新的机会来欣赏他的品性。我们敢说吗?……为什么不敢呢?既然我们是在描写一颗德国人的心?在一些幸福和兴奋的时刻,她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个超乎自然的生灵。米娜勤勤恳恳地的新工作,充满热情,在凡庸的德·拉尔赛夫人看来,却是应该的事情。她高傲地对待米娜,把她看作穷姑娘。这种女孩子,你雇用她,她就感到万分幸福了。
  
  “难道在这些人中间,真诚与热情永远都不合适吗?”米娜寻思。于是她有意造成想重获柯拉梅夫人欢心的假象,几乎每天都要请假去看她。
  
  米娜原来担心她的举止会使德·拉尔赛夫人生疑。现在她高兴地确信,她的新主人只不过把她看成一个女佣,做针细活儿还不及她留在巴黎的侍女灵巧。倒是阿尔弗雷德的男仆杜勃阿较难对付。这是个四十岁的巴黎汉子,仪表不错,他认为向这位新伙伴献殷勤是自己的义务。米娜引他说话,套出他唯一的愿望是积一小笔钱,将来在巴黎开一家咖啡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送他一些礼物。很快,杜勃阿就像对德·拉尔赛夫人那样,恭敬地为她效劳。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这个德国姑娘有时是那么笨拙,那么腼腆,但她的言谈举止变化很大。她有些见解正确细微,值得一听。米娜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在听自己讲话,便大着胆子发表一些敏锐而又正确的想法,特别是在她相信德·拉尔赛夫人听不见或者听不懂的时候。
  
  在德·旺格尔小姐来埃克斯的头两个月里,假若有一位哲学家问她,她的目的是什么?那么她那幼稚的回答,准会叫他大吃一惊。这位哲学家甚至会怀疑她有点虚伪。时刻看到她疯狂地私恋的人,听见他说话,这就是她生活的唯一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感到自己太幸福了,以致根本不考虑将来的事。倘若哲学家对她说,这种爱情可能会变得没有这么纯洁。她听了一定会感到惊讶,同时更感到愤怒。米娜乐滋滋地观察她所热爱的人的品性。阿尔弗雷德的父亲是上院议员,他依靠父亲的财产地位成了上流社会的一员。但他生性文静,与上流社会的人截然相反。如果生活在中产阶级当中,他的纯朴,他厌恶装腔作势和摆阔气的态度,一定会使那些人把他看作平庸之辈。阿尔弗雷德从不挖空心思说俏皮话。第一天见面时,主要是这一点,使米娜对他极为注意。以德国人的偏见来看法国人,她便觉得他们的谈话好像是滑稽戏里唱完歌后的对白。阿尔弗雷德见过不少名人,完全可以凭记忆来说些趣话,但是,纯粹逗乐的玩笑,如果不是即兴想出来的,或者听者中间也可能有人开得出来,他都认为低级,不愿去开。
  
  每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把妻子送到舞厅,然后回家来钻研植物学。这种爱好是由于邻近卢梭(编者注:卢梭青少年时期亦曾一度迷上植物学)青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他刚迷上的,他把标本夹和植物都放在客厅里,艾妮肯就在那里干活。每天晚上他们俩在一起,要度过好几个小时,彼此都不说一句话。他们俩都感到拘束,但也感到幸福。艾妮肯只一个办法来体贴阿尔弗雷德,就是事先用水溶好树胶,以便让他把晾干的花草贴进标本集里。而她允许自己这样做,也只是因为这会被认为是她的份内事,阿尔弗雷德到布尔热湖畔风光优美的山间游玩,带回来许多好看的植物。他不在的当口,米娜就欣赏这些标本,渐渐地她也迷上了植物学。阿尔弗雷德起初觉得这很方便,很快他就觉得这是美事了。“他爱上我了。”米娜自忖,“可我这样勤奋干活,在德·拉尔赛夫人那里,却没讨到什么好处。”
  
  柯拉梅夫人佯装病倒了。经请求,米娜获准晚上去陪伴她原来的主人。阿尔弗雷德忽然发觉自己对植物学的兴趣降低了,几乎消失了,不免感到奇怪。晚上他泡在舞厅,妻子拿他打趣,说他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感到无聊。阿尔弗雷德心里承认他对那个姑娘有了好感,他因为自己在她面前胆怯而恼火。有时候气来了,便强充好汉,自问道:“我为什么不像任何一位朋友那么办呢?她终究只是一个侍女。”
  
  一天晚上,下着雨,米娜留在家里。阿尔弗雷德在舞厅露了露面,便回了家。看见米娜在客厅里,他好像感到意外。米娜觉察到他的虚假表情。他原指望这天晚上享受的幸福,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剥夺得干干净净。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心情,她才愤怒地拒绝了阿尔弗雷德的引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哭着说:“我错了,这些法国佬都是一个样。”整整一夜,她都打算立刻回巴黎去。
  
  翌日,米娜看阿尔弗雷德对目光轻蔑,那种神情可不是装出来的。阿尔弗雷德生气了,从此不再注意米娜,每晚都泡在舞厅里。他没意识到自己采取的竟是最好的办法。这种冷淡使米娜放弃了回巴黎的打算。“这个男人对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寻思道。不到一星期,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原宥他那次法国人天性的小回潮了。至于阿尔弗雷德,他从舞厅那些贵妇给他带来的无聊里,发觉自己堕入情网比原来认为的还要深。不过,他克制着自己。其实,他已把眼光愉悦地停在米娜身上,并找她搭讪,但晚上仍不回来。米娜感到很不幸,不知不觉中,她对化妆也不再那样精心,因此不像以前那样丑了。“这难道是一场梦?”阿尔弗雷德思忖,“艾妮肯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一夭晚上,他偶然回到家里,在爱情的驱使下,他请求艾妮肯原谅他的轻浮。
  
  “我发觉,”他对她说,“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不曾这样注意过别人,我害怕,我想医好自己,要不就与你闹翻。从那以来,我成了最不幸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你让我多么快乐啊!”米娜喊起来,她感到幸福至极。
  
  这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们彼此承认,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对方。他们互相保证永远忠于对方。
  
  阿尔弗雷德生性明智,不会产生幻想。他知道情男情女往往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发现一些特别的优点。他发现米娜聪颖、温柔,这使他相信自己确实堕入了情网。“这不会只是一个幻觉吧?”他每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他把米娜头一天说的话跟他在舞厅遇到的那些贵妇说的话作比较。至于米娜,她明白自己差点儿失去了阿尔弗雷德。如果他仍旧每天晚上都泡在舞厅,那她会怎么样呢?她远没有努力去继续扮演一个普通姑娘,而是一心想着怎么讨人喜欢,这种情形,她一生中还没有过。“该不该告诉他我是谁?”米娜寻思,“他是个很理智的人,即使是为他干的荒唐事,他也会指责我的。再说,”米娜继续想到,“我的命运也必须在这里定下来。如果我说出我是德·旺格尔小姐。我的庄园离他的庄园只有几十里路,那他会确信可以在巴黎再见到我。应该反过来,让他担心永远见不到我,这样就会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不同一般的,于我们的幸福必不可少的措施。这个如此理智的人怎么会下决心改变信仰,跟妻子离婚,作我的丈夫,到我东普鲁士的领地上去生活呢?”在她的新计划前面,并没有耸起由不合法这几个字构成的障碍。她认为自己并不违反道德,因为只要对阿尔弗雷德有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生命牺牲一千次。
  
  渐渐地,德·拉尔赛夫人对艾妮肯产生了嫉妒。这个姑娘脸上的奇特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认为这是过分地卖弄风情,她若要把这姑娘辞退,很可能得费一番功夫。她那些女友都劝她,不要把丈夫的一时兴致看得太严重。不过她们叮嘱她,千万不要让丈夫把艾妮肯带到巴黎去。
  
  “谨慎一点。”她们说,“等温泉沐浴的季节一过,你就不会担心了。”
  
  德·拉尔赛夫人派人去摸柯拉梅夫人的底细。她还努力让丈夫相信,艾妮肯只是个喜欢冒险的女人,犯过在司法部门看来应受惩罚的事儿,在维也纳或者柏林受追捕,便潜逃到埃克斯温泉来避一避,也可能是在这里等他的同伙。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真要去搞清楚又不值得,却在阿尔弗雷德坚强的心里引起了混乱。对他来说,艾妮肯不是一个侍女,这是明显的事情。但是,她充当这样一个辛苦劳碌的角色,究竟是出于什么重大的厉害关系呢?这只可能是因为畏惧。
  
  米娜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看出他心绪烦乱,轻而易举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一天晚上她贸然相问,他便把情况都说了出来,米娜听了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讲的事离那么近,以致她开始难以为自己辩解。那位假装的柯拉梅夫人没有忠实地扮好自己的角色,让人觉察到她艾妮肯毫不看重金钱利益。看见柯拉梅夫人的话在阿尔弗雷德心里起了作用,米娜深感绝望,差一点要说出她究竟是谁。显然,阿尔弗雷德爱艾妮肯爱得发狂,自然也会爱德·旺格尔小姐,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确信在巴黎可以再见到她,也就不会作出为她的爱情所必须的牺牲了。
  
  米娜惴惴不安地度过了白天,晚上一定更难打发。跟阿尔弗雷德单独相处,她有勇气来抵挡从他眼里透露的忧愁吗?看着他的爱情被一种十分自然的猜疑削弱甚至毁掉,她有勇气忍受吗?到了晚上,阿尔弗雷德送妻子去舞厅,没有回来。这一晚举行化装舞会,宾客如云,喧声鼎沸。从省会尚贝里,甚至从日内瓦赶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的马车把埃克斯的街道塞得满满的。公众的这种欢乐气氛使米娜的心情更为忧烦。她在客厅里徒然等了好几个小时,那可爱的人没有回来。她再也待不下去了,便跑到柯拉梅夫人那儿。谁知在那儿也遇到了令人不快的事情。那个雇来的女人苦着脸求米娜允许她离去,她说她人虽穷,可也不愿长久地扮演人家安排给她的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米娜远不是一个能够慎重作出决定的人。情况紧急时,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便她改变对整个处境的看法。现在伴妇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寻思:“确实,我的乔装打扮已经骗不了什么人了,我的名誉完了,我大概被他们当作爱冒险的女人了。既然我为阿尔弗雷德牺牲了一切,那么除非我疯了,才会禁止自己享受看见他的幸福。至少在舞会上,我可以随意打量他,研究他的心灵。”
  
  她弄来化装舞会用的面具和披风,还戴上从巴黎带来的钻石首饰。或许这是为了更好地乔装改扮,使阿尔弗雷德认不出她,或许是使自己在假面舞客中引人注目,惹得他来攀谈。米娜挽着假柯拉梅夫人的手出现在舞场上。她一声不响,使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最后她看到了阿尔弗雷德,他显得闷闷不乐,她的目光紧随着他,她感到幸福。冷不防一个声音悄悄地对她说:
  
  “爱情认出了德·旺格尔小姐的装扮。”
  
  她不禁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原来是德·吕佩尔伯爵。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倒楣的相遇了。
  
  “我认出了你在柏林打的钻石首饰。”他对她说,“我从特普利策、斯帕和巴登(编者注:欧洲三个温泉城市,分属捷克斯洛代克、比利时和德国。)来,为找你我跑遍了欧洲所有的温泉。”
  
  “你再多说一句话。”米娜对他说,“我就一辈子也不见你了。明晚七点,到尚贝里大街十七号对面找我。”
  
  整整一夜,米娜都辗转反侧,惶惶不安。她一直为这个人问题所折磨:“怎样才能阻止德·吕佩尔把我的秘密告诉德·拉尔赛呢?他们的关系那样亲密。”绝望之中,她有好几次差点叫来马车,立即离开。“但要是那样,阿尔弗雷德就会一辈子相信,艾妮肯,他那样爱过的姑娘,只是一个干了坏事化装潜逃的女人,并不值得尊敬。还有,我要不告诉德·吕佩尔先生就走,他虽然敬重我的财产,也还是有可能泄露我的秘密,可是不走,又怎样才能使德·吕佩尔先生不生疑窦呢?编段什么谎话呢?”
  
  就在米娜和德·吕佩尔倒媚地相遇的化装舞会上,那些上流社会的男子一如往常,围着德·拉尔赛夫人竟献殷勤。他们全无头脑,想来温泉摆脱他们的无聊。这天晚上他们不知道该对德·拉尔赛夫人说什么好,因为那些客厅里的老生常谈在这里就不适宜了。于是他们讲起她的德国侍女的美丽。他们中间有一个放肆的傻瓜,甚至说了几句露骨的话,影射德·拉尔赛夫人的嫉妒。有一个戴假面具的男人,十分粗鲁,甚至劝她找个情夫,来向丈夫施加报复。德·拉尔赛夫人这样一个贞洁的女人,因地位和财富的关系,平常受惯了别人的阿腴奉承,听了这句话,头脑里轰的一下好像爆炸了。
  
  次日是游湖,米娜有空,便到了柯拉梅夫人家里。她在那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德·吕佩尔先生尚未完全消除惊讶。
  
  “一场巨大的不幸,改变了我的处境。”米娜对他说,“使我能够公正地对待你的爱情了。你同意和一个寡妇结婚吗?”
  
  “原来你秘密地结过婚?”伯爵的脸煞地变得苍白。
  
  “你看过我拒绝了你,还拒绝了许多法国最好的婚姻对象,怎么没猜到这点呢?”米娜回答。
  
  “你的性格多么独特,又多么叫人钦佩!”伯爵大声喊起来。他尽力想掩饰他的惊讶。
  
  “我曾和一个配不上我的男人结婚。”德·旺格尔小姐说了下去,“但我是新教徒,我的宗教允许我离婚。要是看到你也改信我的宗教,那我就太高兴了。可是你别以为我这时候能爱上谁,即使我极为敬重,极为信任的人,我对他也产生不了爱情,我只能给你友谊。我喜欢住在法国,一旦熟悉它了,又怎么可能忘掉它呢?我需要一个保护人。你的姓氏显赫,头脑聪明,又享有种种条件在上流社会占据优越地位。一大笔财产可以把你的府邸布置成巴黎的头等府邸。你愿意像孩子一样听我的安排吗?以这个代价,仅仅是以这个代价,我一年以后就答应你娶我。”
  
  在他说这番长话时,德·吕佩尔伯爵盘算着这样一种离奇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对他来说,维持这样一种关系是并不惬意的,但终归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她又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于是他信誓旦旦,表示要顺从米娜,他想方设法来套取她更多的秘密。
  
  “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米娜微笑着说,又问他:“你会像狮子那样勇猛,又像孩子那样顺从呜?”
  
  “我是你的奴隶。”伯爵回答。
  
  “我隐姓埋名住在埃克斯城附近,但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解。大以后,当教堂的钟敲响半夜十二点时,你注意湖面上,会看见有一只点了火的瓶子在波浪上飘浮。第二天晚上九点钟,我将在这里,我允许你来。但你若是说出我的名字,或是对任何人泄露一句我的情况,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见到我。”
  
  在湖上,文妮肯的美貌多次被人提到,因此游湖归来,德·拉尔赛夫人一反她慎重节制的性格,心绪十分气恼。她一开始就说了米娜几句重话,她是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说的,而他也没有为她辩护,因此伤了米娜的心,她便开始回嘴。这是她第一次说这种尖刻刺人的话。德·拉尔赛夫人听到她的腔调,确信姑娘变得这么放肆,一定是勾来了别人的爱情,便忘乎所以,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了,因此她益发恼怒,便指责米娜在柯拉梅夫人那里和人约会,说别看柯拉梅夫人表面上与她不和,吵过闹过,其实是与她串通一气。
  
  “难道德·吕佩尔这个家伙把我出卖了?”米娜寻思。
  
  阿尔弗雷德一个劲地盯着米娜,想从她身上窥出真情。他的目光里毫无关切的表示,使她在绝望中生出了勇气。她冷冷地否认了有关她的传言,别的什么也没说。德·拉尔赛夫人把她撵走了。当时是凌晨两点,米娜由忠心耿耿的杜勃阿陪送到柯拉梅夫人家里。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起她的奇特处境使她无法进行报复,便气得发狂,泪如雨下。“啊!把这一切丢下,回巴黎去,不更好些?”米娜问自己,“我才智平平,干不好这事。但是阿尔弗雷德想起我来只会表示轻蔑,他会终生瞧不起我的。”她大哭起来。她知道,要带着这个无法摆脱的残酷念头回到巴黎,她会比在埃克斯更加不幸。“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天知道大家在舞厅会怎样议论我?他们的话会在阿尔弗雷德的心里把我完全毁掉。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会与众不同地思想?他当着我的面听这种话,竟不反驳,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安慰安慰!可这是怎么回事?我还爱着他吗?现在折磨我的这种可怕的痛苦,难道不是这份不幸爱情的最后挣扎吗?”米娜最后想:“不报复就是懦弱的表现。”
  
  天一亮、米娜就派人去请德·吕佩尔先生。她激动地在花园里散步,等他到来。夏天的艳阳渐渐升起,照得湖周围的山峦都郁郁葱葱。大自然的明媚使米娜更感到愤怒。德·吕佩尔先生终于出现了。“这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米娜看着他走过来,心里思量,“应该先让他讲一个钟头。”
  
  她在客厅里接待德·吕佩尔先生。她那双忧伤的眼睛盯着挂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伯爵不觉大喜过望,这个外国姑娘对他亲切,专心听他讲话,这还是第一次。
  
  “至少你相信我的感情吧。”他对米娜说。这时候指针正好走到了米娜耐心等待的最后一分钟,一个小时到了。
  
  “你若为我施加报复,我就什么都相信。”她说。
  
  “该去干什么?”
  
  “去讨德·拉尔赛夫人的欢心,而且要让她丈夫知道她欺骗他,让他相信这一点,这样他就会使她不幸,跟她诽谤我,使我不幸一样,她的诽谤毁了我的生活。”
  
  “你这个小计划很残酷呐。”伯爵说。
  
  “你的意思是做起来很困难?”米娜带着讥笑问他。
  
  “要说困难倒也不见得。”伯爵愠怒地说,“只是这个女人要被我毁了,”他又轻浮地补充了一句,“可惜啊,她是个好女人。”
  
  “当心点,先生,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博取她的欢心,我只是希望她丈夫相信你得到了她的欢心。”
  
  伯爵走了,米娜觉得自己的不幸稍稍减轻了。报复,就是行动,而行动,就有希望。“如果阿尔弗雷德死了,”她寻思,“那我也去死!”她露出了笑容。她这时候感到的幸福,使她从此把道德观念抛在一边,她的个性太强,无法忍受头天晚上受的气。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遭人诽谤,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相信这些不实之辞。从此,她虽然还提起道德,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事实上报复与爱情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米娜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报复计划,可它能实行吗?
  
  她担心的只是这个问题。除了一个蠢家伙的忠诚和许多钱,没有别的办法实行计划。
  
  德·拉尔赛先生来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米娜高傲地问。
  
  “我很不幸,我来陪我在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哭一场。”
  
  “什么?你劈头一句话说的是这个?而不是说你不相信对我的诽谤?出去!”
  
  “我刚才说,离开你我就感觉不到幸福,”阿尔弗雷德高傲地说,“这就是对错误的指责的回答。艾妮肯,你不要生气。”他含着眼泪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能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我听你的吩咐。偶然的事情使我陷入深渊,你把我救出来吧!我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你在这里出现,使你夫人的诽谤完全变成真的了。让我安静点,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尔弗雷德走了,他感到痛苦,更感到愤怒。
  
  “他不清楚该对我说什么?”米娜寻思。
  
  她大失所望,对她曾经热爱的男人差不多到了鄙视的地步。什么?他还算是个男子汉,一个军人,却想不出任何接近她的办法!她一个姑娘,一爱上他,就想了个办法,一个可怕的办法,乔装打扮……如果被人识破,她会声名狼藉,永远别想翻身!可是阿尔弗雷德说了:“你想一个妥善办法……我听你的吩咐……”这两句话给米娜带来了一点安慰,使她略微感到内疚。她觉得自己有力量行动了。“但是,”她心里响起代表不幸一方的声音,“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说‘我不相信这些不实之辞’。其实,”她思量,“我也发了疯,把法国和德国的习俗不同看大了。我一点也不像个当侍女的。说来也是,我这种年纪的姑娘,乔装打扮,来到一个温泉城市干什么呢?……他那样的人……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可能幸福。他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他很懦弱,把谋求我们幸福的担子交给了我。我要桃起它来。”她对自己说,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让我们先来看看,阿尔弗雷德在米娜离开后是不是继续爱她。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处处都该被人轻蔑的人,是不是一个真正值得嘲笑的家伙,要真是那样,米娜是会忘掉他的。
  
  一个小时后,米娜出发去尚贝里,那个城市离埃克斯只有几十里。
  
  阿尔弗雷德虽然并不虔诚信教,但他认为缺了它也不像样子。柯拉梅夫人到了尚贝里后,请了一个日内瓦人每晚来给她和艾妮肯讲解《圣经》。那个年轻人正在上学,准备当新教牧师。从这时起,她因为友情,也因为对以前生气的歉意,把艾妮肯当作侄女。柯拉梅夫人住在最好的旅馆里,要了解她的行止十分容易。她认为自己有病,使出高价请来尚贝里的第一流医生。米娜顺便请这些医生诊治一种风湿病。这种病有时夺走她艳丽的肤色,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伴妇对人家让她使用的柯拉梅这个姓氏,对德·旺格尔小姐的行为,远不像以前那样气愤,她只是认为她疯了。米娜在距尚贝里一刻钟路程的山谷里租了一所别墅,叫夏麦特。卢梭说他曾在这所别墅里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位作家的作品便成了米娜最好的安慰。有一天,度过了一个极为幸福的时刻。在简朴的别墅对面,有一小片栗树林,她在林中一条小路的弯道口,遇见了阿尔弗雷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怯生生地要她别给柯拉梅夫人当侍女,还要她接受一笔小小的年金。
  
  “你不但用不着给人家当侍女,而且可以自己雇一个侍女。而我呢,只有这个侍女在场我才和你见面。”
  
  艾妮肯对他的羞怯感到惊喜,但出于宗教的原因,她拒绝了他的提议。她告诉他,柯拉梅夫人现在侍她很好,而且好像对初到埃克斯时的态度感到后悔。
  
  “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的话,”她最后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由于这点,我有责任坚决地要求你不要再来夏麦特。”
  
  几天以后,她去了一趟埃克斯。她对德·吕佩尔先生非常满意。德·拉尔赛夫人和她的新朋友们趁着天气好,常到附近一带游玩,她们在奥特孔伯修道院搞了一次野餐。(这家修道院坐落在布尔热湖对岸,和埃克斯城隔湖相望,历代萨瓦公爵死了都埋葬在这家修道院的墓地里。)德·吕佩尔先生按照米娜的吩咐,没有试图加入德·拉尔赛夫人的圈子,而是在修道院周围的树林里徘徊,故意让人注意。这个男子素以大胆著称,现在变得这么羞怯,自然使德·拉尔赛夫人的朋友们深感兴趣。他们认为他热恋上了德·拉尔赛夫人。杜勃阿告诉米娜,他主人整天愁容满面,闷闷不乐。
  
  “他失去了一个可爱的朋友,感到惋惜。”杜勃阿又补充道,“他愁眉苦脸还有一个原因,谁说他是一个豁达的人?他竟吃上了德·吕佩尔先生的醋!”
  
  德·拉尔赛先生的嫉妒使德·吕佩尔先生大为开心。
  
  他对德·旺格尔小姐说:“我给德·拉尔赛夫人写一封情书,但要让她先生那个可怜人收到。你允许吗?他要是下决心跟妻子谈这封信,他妻子一定会否认,那就再有意思不过了。”
  
  “正是时候!”米娜说,“不过你得注意,”她的口气变得十分严厉,“千万别跟德·拉尔赛先生决斗;他要是死了,我就决不嫁给你。”
  
  她马上就后悔自己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话。于是赶忙请他原谅。但她发现德·吕佩尔并不觉得她脱口说出的这些话有什么严厉,因而更加厌恶他了。德·吕佩尔先生告诉她,对于他的献媚输诚,德·拉尔赛夫人倒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为了逗乐,他一面向她大献殷勤,一面留心注意,每次与她单独相处时,只对她说些最无关紧要最索然寡味的话。
  
  米娜对他的作法十分满意。她表面上显得很理智,其实恰恰相反,她若是鄙视哪个人,就会把这个人鄙视到底。她大胆地征求德·吕佩尔先生的意见,看她转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来购买法国公债是否合适,并且把哥尼斯堡的代理人和巴黎银行家给她的信拿给他看。结果,她注意到,德·吕佩尔先生看完信后,原来想问而她不想听的话:她为什么对德·拉尔赛先生那样感兴趣,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德·吕佩尔先生对购买公债一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米娜一边听,一边寻思:“真是天渊之隔!有些人竟还认为伯爵比阿尔弗雷德聪明、可爱!一群粗俗不堪的家伙!一群耍小聪明的角色!啊,我还是喜欢我那些憨厚朴实、正直的德国人。只不过去宫廷,嫁给国王宠爱的某个侍卫官是件可悲的事。”
  
  杜勃阿来告诉她,阿尔弗雷德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德·吕佩尔写给德·拉尔赛夫人的。他把信拿给妻子看,妻子声称这只是一个恶作剧。米娜听到这件事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德·吕佩尔先生什么角色都能扮演,就是演不了忍性好的角色。她要他到尚贝里来住一星期,但他显得并不急切。
  
  “我干了些好笑的事。我写了一封信,可能引起风言风语,至少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胆怯躲了起来。”
  
  “你恰恰应该躲起来。”米娜傲慢地答道,“你到底愿不愿帮我报复?我不希望德·拉尔赛夫人是因为我才有当寡妇的福气。”
  
  “我敢打赌,你更希望她丈夫当鳏夫!”
  
  “这关你什么事?”米娜反问道。
  
  她和德·吕佩尔先生大吵了一场,他气冲冲地走了。但他看来思想了一番,他认为担心的那些风言风语不大可能传出来,他的虚荣心使他想到,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他只须一个步骤就能纠正他年轻时干下的所有荒唐事,并且转瞬之间就在巴黎社交界获得一个显赫地位,这比决斗更加值得。
  
  米娜从埃克斯回到夏麦特的次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德·吕佩尔先生。他的到来使米娜感到高兴。但是,就在这天晚上,她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因为德·拉尔赛先生来看她了。
  
  “我不想找什么托辞,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半个月不见你,就受不了。到昨天为止,有半个月了。”
  
  米娜也是在一天一天计算时间。过去,她从不曾感觉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有那么一股魅力在吸引她。但她一想到他可能找德·吕佩尔决斗,就不寒而栗。她想方设法引他说出那封信的事。可他显得心事重重,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只对她说了这番话。
  
  “我很苦恼,这跟事业心无关,也跟金钱无关。我的烦恼处境最明显的结果,就是使我对你的友情成倍增长。使我绝望的是,我的心不再为责任所支配。总之,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她说,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满亲吻,同时又推开他的拥抱。“你要想到珍惜性命,因为我决不会比你多活一个钟头。”
  
  “啊,你全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强忍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回到埃克斯的次日,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他从信里获悉,他妻子在他最近骑马进山期间(正是他去尚贝里的那段时间),在家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匿名信最后写道:“今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左右,夫人将接待德·吕……先生,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讲的,因此,请不要轻率行事,也不要生气。如果你硬要这样做,也请在亲眼见到以后,即使我弄错了,即使我欺骗你,你也不过就是藏在你妻子卧室旁边的角落里损失一个晚上而已。”
  
  这封信把阿尔弗雷德搅得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到艾妮肯的一封短函:“我们到了埃克斯。柯拉梅夫人刚回她的卧房。我无事,来吧!”
  
  德·拉尔赛先生想,他可以先和艾妮肯一起待上十分钟,再回到花园来打埋伏。于是他心烦意乱地到了她那里。对米娜和阿尔弗雷德而言,这个已经来临的夜晚都同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同是的米娜心平气和。对理智提出的种种反对意见,她都予以同一个答复:死。
  
  “你不吭声,”米娜对他说。“显然你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你不应该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而不安。不过你既然作了这么大的努力来了,这一晚我也不想与你分开了。”
  
  出乎意料,阿尔弗雷德竟毫不为难地同意了。在决定性的时刻,性格坚强的人给自己造成一种豪爽的,也就是幸福的氛围。“我得去干一件作丈夫的蠢事。”阿尔弗雷德终于告诉她,“我要藏在花园里。刚才,一封匿名信使我陷入了不幸。我觉得,摆脱这种处境,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
  
  他把信拿给她看。
  
  “你有什么权利彼坏德·拉尔赛夫人的名誉?”米娜问,“难道你不是明显地处于离婚状态吗?你离开她,放弃占据她那颗心的权利。一个三十岁的阔女人,连丁点儿大的不幸都没有遭受过,感到烦闷无聊本是自然的事,可你却狠心让她遭受这种折磨。难道她没有权利找个男人来消愁解闷吗?你说过你爱我。你比她更有罪,因为是你先破坏了你们的共同关系。而你却要惩罚她,让她永远过烦闷无聊的生活,你真是疯了。”
  
  这样来考虑问题,阿尔弗雷德是做不到的,但是米娜的声调给了他力量,他对她的气势吃惊,他完全为它所折服。
  
  “只要你屑于让我留在你身边。”他对她说,“我就不会受你刚才讲的那种烦闷无聊的折磨。”
  
  时值午夜,湖边早已是万籁俱寂,连猫走动的声音部可以听见。米娜跟着阿尔弗雷德,在一道千金榆树篱(在萨瓦省还用这种树篱来围住花园)后藏起身子。突然有一个男子从墙头跳进花园,阿尔弗雷德要去追他,米娜使劲拉住他,轻声说:
  
  “你要是杀了他,还能知道什么?假如他只是一个贼,或者是别的女人的情夫,杀了他你不会后悔吗?”
  
  阿尔弗雷德认出是德·吕佩尔伯爵,不禁怒火中烧,米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拉住他。只见伯爵从墙边取出藏在那里的梯子,竖起来,搭在二楼离地有八到十尺高的木廊上,德·拉尔赛夫人的卧室有一扇窗子朝着木廊。伯爵从客厅的窗子翻入室内。这时阿尔弗雷德朝底层一道通往花园的小门跑去。米娜跟在后面,迟了几步,他便趁这空档抓起一把火镰,点燃一支蜡烛。米娜追上他,使尽力气把他的手抢夺了过来。
  
  “你想用枪声惊响另外几层楼上的宿客吗?”她问他,“到明天早上,这就是一段有趣的故事了!我觉得这种报仇方式是可笑的,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么,你在报仇的同时不给那帮居心不良无所事事的家伙得意的机会,不是更好吗?”
  
  阿尔弗雷德朝妻子的卧房门口走去。米娜仍然紧随他,寸步不离,她对他说:
  
  “你敢当着我的面粗暴地对待妻子,那一定很有趣。”
  
  到了门口,阿尔弗雷德猛一下把门推开,只见德·吕佩尔先生身着衬衣,从里处德·拉尔赛夫人的床背后跑出来。他抢先几步,打开窗子,跳进木廊,又从那里跳下花园。德·拉尔赛先生紧追不舍。但等他跑到隔在花园和湖水之间的那道齐肘高的围墙时,德·吕佩尔早跳上一条小船,离岸已有十来米远了。
  
  “明天再说吧,德·吕佩尔先生!”德·拉尔赛先生喊道。德·吕佩尔先生没有回答。
  
  德·拉尔赛先生立刻又上楼去找妻子,他发现米娜在卧室外面的客厅里焦急地踱来踱去。她拦住他,不让他经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杀死她吗?你有什么权利?我不容许,你把匕首交给我,不然,我就大喊,让她快逃。说实话,我在这里露面,在你的手下人看来,是蛮不光彩的事。”
  
  看到这些话产生了效果,米娜又赶紧补充道:“怎么?你又爱我,又要毁掉我的名誉?”
  
  德·拉尔赛先生把匕首扔给她,怒不可遏地冲进妻子的卧房。他们猛吵起来,其实德·拉尔赛夫人完全是无辜的。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德·吕佩尔先生进来。刚才的折腾,她还以为是抓贼。
  
  “你是个疯子,”她最后对丈夫说,“但愿你只是个疯子!看样子你是想同我分手,我成全你,但请你至少谨慎点,什么也别说出去。我明天就回巴黎,我会说你到意大利旅行去了,我不想跟你去。”
  
  德·旺格尔小姐再见到阿尔弗雷德时,问他:“你打算明天早晨几点决斗?”
  
  “你说什么?”他问。
  
  “对我装糊涂没有用!我希望你去找德·吕佩尔先生之前,把我扶上一条小般,我想在湖上等着。要是你有那么笨,让对手杀死你,我就让湖水来结束我的不幸。”
  
  “好吧,亲爱的艾妮肯,让我高高兴兴地度过今夜吧。明天,我这颗心,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只为你跳动的心,还有你这只可爱的手,被我按在我心口上的手,也许会属于两具尸体。在教堂的角落里,一支蜡烛照着这两具尸体。两个萨瓦教士在旁边守着。今天这个美好的日子是我们生命中最壮丽的时刻,让它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吧!”
  
  米娜好不容易才抵挡住阿尔弗雷德的冲动。最后她对他说:“我会属于你的,但你要活着。现在去作牺牲太不值得,我希望看见你仍像现在一样活着。”
  
  这一天是米娜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也许是死的美景和她将做出的慷慨牺牲消除了她最后一丝内疚。
  
  次日,太阳还未升起,阿尔弗雷德便来挽起米娜的胳臂,把她送上一条漂亮的游船。
  
  “我们现在是多么幸福啊!你能想象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米娜在向湖边走去时问阿尔弗雷德。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是我的妻子了。”阿尔弗雷德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活下来,一定会到湖边那个大十字架旁,招呼你的小船。”
  
  米娜正准备告诉他自己是谁,时钟敲响了六点。她不想离岸太远,船夫们开始下网拖鱼,不再注意她,这使她感到高兴。当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看见阿尔弗雷德在湖边上跑过来,一脸煞白,米娜让他把自己扶上岸。
  
  “他受了伤,也许有危险。”阿尔弗雷德告诉她。
  
  “你上这条船,朋友。”米娜对他说,“这个事件会使你受到地方当局的注意,去躲两天风头,到里昂去,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你。”
  
  阿尔弗雷德有些犹豫。
  
  “你想想来温泉度假的浴客们会说什么闲话吧。”
  
  听了这句话,德·拉尔赛先生把心一横,上了船。
  
  第二天德·吕佩尔先生就脱离了危险。不过他可能还需要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米娜夜里来看他,态度非常亲切友好。
  
  “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吗?”米娜十分自然地说出虚情假义的话。她促使他接受从法兰克福银行转过来的一笔巨款。“我要到洛桑去。”米娜说,“你以前干的荒唐事,把你家的豪华府邸都败掉了;我希望在我们结婚以前,你把它买回来。为了办这件事,我必须把居斯特兰附近的一大块土地让出去。等你能下地了,你就去把它卖掉。我把必要的文件从洛桑给你寄来。如果需要,你可以作主降价出售,你也可以把得到的汇票贴现。总之,只要拿到现金,不管什么代价都行。我嫁给你,在婚约上你要显得和我一样富有才好。”
  
  伯爵丝毫也未觉察到,米娜对待他,就像对一个用钱酬劳的下人。
  
  在洛桑,每一班邮车都带来了阿尔弗雷德的信,因此米娜倍觉幸福。德·拉尔赛先生开始明白,这次决斗使他和米娜及妻子的关系简单化了。“她对我们是没有罪的,是你先抛弃她。”米娜写信对他说,“在那么些可爱的男人中,她单单选上了德·吕佩尔先生,这或许是一个错误。但她在钱财方面的幸福不应该受损。”阿尔弗雷德留给她一笔五万法郎的年金,这笔钱占了他一年收入的一多半。“我还需要什么呢?”他在信上对米娜说,“我打算过几年,等这个可笑的事件被人淡忘了,才回巴黎。”
  
  “我可不希望这样。”米娜回答他说,“你回去准会引起轰动。在大家都拿你论长说短的时候,你去露半个月脸看看,要想到你妻子毫无过错。”
  
  一个月以后,德·拉尔赛先生和米娜在迷人的贝吉拉特村相会。村子滨临玛热尔湖,离波罗梅群岛只有几里路。米娜在旅途中仍使用假名字。她是那样多情,以至于对阿尔弗雷德说:“你要愿意,就告诉柯拉梅夫人,说你已经跟我订了婚。就像在德国我们说的,你是我应允的人。我永远会愉快地接待你,但柯拉梅夫人要在场。”
  
  德·拉尔赛先生感到他的幸福总有点缺憾。但随便哪个男人一生中,都找不到一段时间,有他们在湖上度过的这个九月这么幸福。米娜觉得阿尔弗雷德很老实,慢慢地,出去散步也不带柯拉梅夫人了。
  
  有一天,他们泛舟湖上,阿尔弗雷德笑着问她:
  
  “你到底是准,你这个女巫?我不相信你是柯拉梅夫人的侍女,甚至比侍女地位高的什么人。”
  
  “哦,那你说我是什么人呢?”米娜回答,“是一个女伶,买彩票中了头彩,趁着年纪轻,到仙境一般的地方来追逐几年?还是一个受人供养的姑娘。情郎死后想改涣一下性情?”
  
  “就算你是这样,甚至比这还差,只要我获悉德·拉尔赛夫人死了,第二天就向你求婚。”
  
  米娜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米娜·德·旺格尔,你在德·塞利夫人家见过我。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啊,爱情总是盲目的。”米娜笑着说。
  
  能够对米娜表示敬重,阿尔弗雷德感到幸福,但他的幸福没有米娜的幸福那样发自内心。美中不足的是,她觉得无法做到把什么都向朋友和盘托出。两人相爱时,谁欺骗对方,谁就是不幸的人。
  
  其实,德·旺格尔小姐不该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阿尔弗雷德。几个月以后,米娜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心情略显忧郁。他们到了那不勒斯过冬,护照上的身份是夫妇。她猜到他大概是留恋巴黎,便跪着求他去巴黎住一个月。他发誓赌咒,说他并不想去巴黎。可他仍是那样闷闷不乐。
  
  “我拿终生幸福来碰运气。”米娜毫不掩饰她的想法,她的敏锐让阿尔弗雷德害怕。有一天,米娜对他说:“但是你的优郁战胜了我的决心。”
  
  阿尔弗雷德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到了下午,米娜对他说:
  
  “带我到托尔·台尔·格罗科城去吧。”
  
  他感到无比快乐。
  
  她完全委身于他了。她认为自己没有猜错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因为他现在十分高兴了。米娜被极度的幸福和狂热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忘了她原来打定的主意。“为了获得从他决斗那天起我所获得的一切,”她思忖,“就是明天去死,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算冤枉。”她对阿尔弗雷德百依百顺,并从中感受到极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使她头脑发热,不再小心翼翼地掩饰她的那些大胆的思想,那些思想构成了她的基本性格,而且她追求幸福的方式,在凡夫俗子看来不仅古怪,而且令人反感。对于阿尔弗雷德身上被她称为法国人的偏见的东西,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去招惹。对阿尔弗雷德身上她不赞赏的地方,她尽力用民族性格不同来解释。在这方面,米娜感到了父亲那种严肃教育的缺点,因为这种教育很容易使她变得令人反感。
  
  米娜得意忘形,把阿尔弗雷德想得那样完美。爱情到了这一步,那么被所爱的人怜悯而不是嫉妒的人是幸福的!她疯到了那个地步,在她眼里,她的情人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最高贵,最英俊,最可爱,最可敬。即使她有心对他隐瞒什么想法,她也没有这份勇气。很久以来,她就觉得无法再瞒着他,不让他知道那夜在埃克斯引发捉奸事件的阴谋。
  
  米娜陶醉于肉体之欢,失去了力量,对德·拉尔赛先生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所保留。从这时起,她那罕见的品质反而变得对她不利。她看出他的忧郁,井以此来逗乐。而他在她心中激起的爱情很快疯狂到极点。“我真傻,竟然担心呢!”她寻思,“我是因为我更爱他的缘故。我真傻竟然为这种事苦恼!在人间最强烈的幸福里,总碰得到这一类事情的。再说我的性格又不羊比他更喜欢担心。终归老天是公正的。”她叹了口气,补充说,(自从她幸福到极点以来,常常受到内疚的烦扰。)“我犯了过错,该受谴责,埃克斯那个夜晚成了我的心病。”
  
  米娜习惯了这种想法:阿尔弗雷德的天性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她那样爱得发狂。“就算他还不如现在温柔,”她思忖道,“我的命运也是热爱他。我感到万幸的是,他不是道德败坏的人!我觉得,他要是引诱我犯罪,我是完全可能犯罪的。”
  
  不管米娜怎样幻想,有一天她还是惊愕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又烦闷起来。很久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想法:把每年的全部财产收入都留给妻子,自己则改信新教,和米娜结婚。这一天,S亲王在那不勒斯举行盛大宴会,全城都为之轰动。当然,他们并未受到邀请。米娜猜想,他或许是留恋巨额家产所带来的富贵,便坚决催他马上动身去哥尼斯堡。阿尔弗雷德低着头,没有回答。到后来,他突然抬起头,他的眼光里流露的不是爱情,而是最叫人难受的怀疑。米娜大吃一惊。
  
  “米娜,告诉我,那天夜里我到妻子的卧室去抓德·吕佩尔先生,你是否事先知道他的计划?总之,你是否和他串通一气?”
  
  “是的,”米娜肯定地回答,“德·拉尔赛夫人从没有想过他。我认为你是属于我的,因为我爱你,那两封匿名信都是我写的。”“这是卑鄙的行为。”阿尔弗雷德冷冷地说,“幻想结束了,我要去找我的妻子。我伶悯你,我不再爱你了。”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走了。
  
  “卓越人物遇到的就是这种命运,不过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米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她目送着情夫一直走到大街尽头。等他消失以后,她走进她的卧室,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她的一生是不是一场错误的盘算?她的幸福持续了八个月。她是个热情太旺的人,无法满足现实生活。
  
  (李熊译)
苏奥拉·斯科拉蒂卡
司汤达 Stendhal阅读
  《血染风情》(直译为《宠爱过度反害人》)和《苏奥拉·斯科拉蒂卡》两篇的题材有类似之处。虽然故事发生的年代不同,一起是1585年前后,一起是1740年前后,但两篇小说都写出了封建制度的惨无人道,和贵族修道院的黑幕。那些多子女的贵族家庭为了保证家庭的财产不致分散,往往只把财产传给长子,对于其余的儿子只给一定的生活费,对于女儿则一律赶出家门。或者嫁出去换一笔财产,或者把她们送进专门为这些人开办的贵族修女院。进了修女院则等于进了坟墓,与外面的一切联系都要切断。正如《血染风情》里修女说的:“父母把我们送进修道院,家庭财产都被兄弟霸占,我们被关在这座活人的坟墓里,没有第二条生路。”但是少女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甘心牺牲自己的青春、爱情、幸福,想方设法与外面的情人幽会。然而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便要被视为渎圣罪,轻则打入地牢,终身监禁,重则处死。《血染风情》和《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写的就是贵族修女们的生活,她们对幸福的向往和对命运的抗争。对受社会与家庭迫害的修女,作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她们英勇反抗,追求幸福与自由的行动则予以热情的歌颂,把这些“淳朴而富于感情的人”称为“现代文明的先驱”。
  ——巴黎一位膏梁子弟的生活片段
  
  我与勒卡先生有些交情。这大个子身高六尺,是巴黎最富的批发商之一。在马赛他开有一家商行,并拥有数条海轮。他才死不久。他本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要是一天能讲上十句话,就称得上奇迹了。不过他好热闹,为了得到邀请,参加我们星期六晚上悄悄举行的聚餐,他什么都肯干。他有商人的天性,我有什么事拿不准,就去向他求教。
  
  临死时,他给我一封三行字的信,为的是他所关心的年轻儿子的事。不过他并不跟他姓。他叫他菲利贝。
  
  他对儿子说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无所谓,等你做了什么蠢事,我已经死了。你有两个兄弟。你们三个中,哪个聪明点,我就把遗产留给哪个;其他两个,一个人给一百金路易的年金。”在中学读书时,菲利贝次次获奖。可一出学校门,却还是甚事不懂。他当了三年兵,到美洲去了两次。近来,他自称与一个二流歌女恋上了。在我看来,这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很会叫情夫花钱背债,然后犯错误,再后来犯上几屏风情小罪,被押到法庭。我把这些告诉了他父亲。
  
  勒卡先生让人叫来菲利贝,他已有两个月没见到儿子了。他对他说:“要是你愿意离开巴黎,去新奥尔良,我就给你一万五千法郎,但要你上了船才给。你在船上负责商务。”
  
  年轻人走了,父亲设法让他在美洲生活得愉快,多停留些时间,以致冲淡那段感情。
  
  可怜的勒卡去世了。他原估计自己只有六十五岁的寿,实际上活了七十九岁。听到他去世的噩耗,年轻人赶了回来。勒过遗嘱,确认了他作为儿子的权利,给了他四万镑的年金。另外,若他到了卖掉所有产业、彻底破产的地步,勒卡的一个朋友,每月上旬,给他两百法郎。如果他因债锒铛入狱,便给三百法郎年金。
  
  菲利贝来看我,样子十分悲痛。他认真地向我征求意见。我便对他说:
  
  “你还是赶早留在巴黎好。不过你要反对正统派,不管政府怎么样,你要常说它一些坏话。把歌剧院的小姐置于你的保护之下,尽可能保住一半财产。若你能做到这些,我就会继续来看你。过八年,你到了三十二岁,就会聪明了。”
  
  他回答道:“从今天气,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我照你说的去做。我向你发誓,我每年花费不超过四万法郎。可为什么要我反对正统派呢?”
  
  “这个角色很光彩,也适合一无所求的人去做。”
  
  这个故事平淡无奇,我把它写出来,因为十分真实。菲利贝花钱手松,但基本上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只是头一年吃掉了六万法郎,他感到很愧疚。于是我想,他每月也不过超支两千法郎罢了。
  
  他重新开始学拉丁文和数学。他想有朝一日,驾驶着自己的海轮,重游美洲,看看印度。一句话,就是没有意外的财产,他也能成为一位显赫的人物,而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他会感到有多体面。
  
  我给他提的几点具体的小建议,都有了效果。他住在圣·热曼镇一条最脾气的街道,深受这个居民区的看门人的敬重。他掏出五十金路易布施给穷人,而自己仅有的三骑马,还是他亲自到英国搞来的。他没订阅任何文艺刊物,凡是不属于自己的书或装帧不豪华的,他都不看。他只雇了两个仆人,可从不与他们说话,但每年要给他们增加四分之一的工资。关于他的婚事,有人试探过他三四次。对此我向他声明,如果他在三十六岁前结婚,他将失去我的庇护。我常以为他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怕把我与他扯到一块。他长得很帅,非常沉静。照我说的,他老穿一身黑衣,像是戴孝。我私下和他打趣,他还在悼念新奥尔良附近的那位胭脂小妞。他想和歌剧院的情妇一刀两断,我怕他节外生枝,强其他留着她。
  
  我叫他在距冈比涅四里的森林边缘买了一块地皮。我之所以下这个决心,是因为那儿邻里好,也就是说,附近有个正直高尚的城堡主。没想到当地那些无业流氓给他抬轿子,大唱勒卡先生的赞歌。他便慷慨解囊施舍。他曾有笔不可估量的财产,可到头来,他却只能爱一个女人,一周两次望着她在舞台上表演。对别的女人的喜剧,他觉得太正经、乏味。
  
  简而言之,菲利贝·勒卡是个很有修养的人,是人们所称的那种可亲的人。
  
  后记:过了两年,我发觉自己错了,不该强迫可怜的菲利贝守着他的女歌手。为这个女人,他与一个所谓的俄罗斯王子决斗,前额中弹身亡。
  
  这个俄罗斯王子债台高筑。其实他既非王子,也非俄罗斯人。他趁机逃离法国,丢下了他在歌剧院包厢的席位。
  
  (黄健崑译)
血染风情

司汤达 Stendhal
  ——一五年的故事
  
  这是一个西班牙诗人给这个故事取的名字。他将它改编成了悲剧。诗人的想象力借助一些装饰手法,想把修道院内部的悲惨画面修饰得美好一些,我却避免这样做。这种虚构在很多地方确能增加趣味,但我却忠于自己的创作宗旨,即让人了解十五世纪那些纯朴而多情的人。现代文明正是由那些人发展而来的。我把这个故事如实写出,不作任何修饰,读者只要稍稍费点力,便可去某主教区档案馆查阅。那里保存着各种原始文件和毕德蒙伯爵的有趣的记叙。
  
  在托斯卡纳的一座城市(我姑隐其名),一五年就有了一座阴森而宏伟的修道院,至今这座建筑物仍然存在。它那黑森森的围墙至少五十尺高,给整个街区罩上了一种阴暗的气氛;三面围墙临街。还有一面对着修道院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城根。花园围墙较矮。这个修道院,我们叫它圣立巴拉达,只收大贵族家的女儿。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修道院内百钟齐鸣。对信徒们开放的教堂里,挂起了华贵的锦缎。锦缎四边饰着金灿灿的流苏。托斯卡纳新任大公菲底朗一世的情妇圣维热莉亚修女在头天晚上被任命为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院长。这一天城里主教在教士陪同下,去主持她的就职仪式。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起来。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附近的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菲底朗·德·美第奇红衣主教新近接替了兄长法朗索瓦的职位,但并没有脱去红衣主教的衣冠。他现年三十六岁,十一岁就被选为红衣主教。在这把显贵交椅上坐了二十五年。他的兄长法朗索瓦热恋着央佳·卡璞萝的风流韵事,至今仍为人们所熟悉。他的性格软弱,沉迷女色,在位期间干了种种荒唐事情。而菲底朗也有与兄长类似的弱点。他与献身给上帝的维热莉亚修女的恋爱在托斯卡纳也是众人皆知的。但应该说明,他们的感情如此闻名主要是因为它纯洁无邪。那位法朗索瓦大公忧郁、暴躁、感情用事,不太顾忌他拈花惹草闹出的丑闻。而对于维热莉亚修女,当地人谈得多的是她高尚的品德。她所属的修女神气,准许她一年约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父母家里。当菲底朗红衣主教在佛罗伦萨时,她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年轻富有,可学兄长无所不为的君主的爱情里,有两点让这座沉醉于享乐的城市大为惊异:维热莉亚修女温柔、腼腆,智力超群,却长得一点不漂亮;年轻的红衣主教与她相会,总是当着高贵的莱·西奥家两三个女人的面。他的情妇属于这个家族。
  
  法朗索瓦大公在一五八七年十月十九日晚上去世。十月二十日上午,宫廷最大的贵族和最富的批发商(美第奇家族原来是商人,他们的亲属和对宫廷最有影响的人物仍在经商,这倒使他们少了几分当代朝臣们的怪癖)便去了维热莉亚修女的简朴房子,让她大为惊异。
  
  新任大公菲底朗想作一个开明、理智、有益于臣民幸福的君主。他尤其想杜绝宫廷存在的种种阴谋诡计。他就位后,了解到国内最富有的修女院,即我们所称的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大贵族为了光耀门楣,把他们的女儿送到这里修身养性)还没有院长,便当机立断让他心爱的女人担任此职。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隶属圣贝诺阿修会。该会规定,修女不得出修院门。让佛罗伦萨善良的人们奇怪的是,红衣主教君主没来看望新院长;另一方面,出于他引人注目的谨小慎微,他也从不与任何女人单独相会。他因此遭到宫廷所有贵妇的责备。朝臣们知道了君主这一行事原则之后,便注意起身处修道院里的维热莉亚修女来。他们发现,尽管她十分谦虚,德行高尚,但对新君主的行为还是关心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常有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那些修女出生于佛罗伦萨最富有的家庭,她们留恋着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不愿离开当时是欧洲商业中心的繁华都市,痛惜她们被剥夺的一切。她们强烈地父母的不公正。有时她们只好在爱情上求得慰藉。于是修道院里生出了仇恨。修女们相互敌对,搅得佛罗伦萨上层社会很不安宁。由于发生了这些事情,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经常要求觐见当政的大公。为了尽量遵守圣贝诺阿教规,君主给院长派去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位宫女,一直陪院长到位于大街的王宫接见厅。被称作禁区见证人的两位宫女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院长单独上前去觐见在大厅另一头等候的君主。这样,他们之间的谈话,两个宫女什么也听不到。
  
  有几次亲王驾临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教堂。有人打开了祭坛的栏栅门,让院长与君主交谈。
  
  这两种相会方式君主都觉得不合适。因为它们可能使他本愿冷淡的感情再度变得热烈。然而,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内很快又出现了一些恼火的事。菲立慈·德·阿米丽修女的爱情搅乱了修道院的安宁。她家是佛罗伦萨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为了满足三个儿子的虚荣心,父母把女儿菲立慈作了牺牲。后来,三兄弟中死了两个,第三个也无子女,这一家人便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尽管菲立慈曾发誓安于贫寒,可母亲和幸存的兄弟还是以礼品的形式,把原为满足几兄弟的虚荣心而从她身上剥夺的那份财产还给她。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当时有四十三名修女。每个修女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丫头们都是从穷贵族家庭来的,吃的是二等伙食,每月由修道院金库管理人员付一个埃居的零用钱。但是根据一个特别的影响修道院安定的习惯,贴身丫头只能当到三十岁。到了这个年龄,她们不是出嫁,就是到低级修道院当修女。
  
  圣立巴拉达大贵族家庭的修女,可以有五个侍女,而菲立慈却要求用八个。修道院有十五、六个据说风流多情的女子支持菲立慈的要求,其他二十六人则显得十分愤慨,扬言要呼吁君主干预。
  
  善良的维热莉亚修女新任院长,远无能力来解决这类严重问题。于是两方都要求她把此事呈交君主裁决。
  
  在宫廷,阿米丽家族的朋友在宫里散布言论,说菲立慈出身高贵,又受过家庭的委屈,现在却有人阻止她使用自己的财产,而且是清白地使用,真是咄咄怪事。而那些年老的或不太富裕的修女的家庭则反驳说,一个修女发誓安于贫寒,用了五个侍女还不满足,这才是真正的怪事。
  
  大公想快刀斩乱麻处理这事,因为它可能在城里引起混乱。大臣们建议他召见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鉴于这位修女品德高尚,性格贤良,可能不肯把注意力从天堂的大事转到这些琐事上,因此臣僚们建议君主向她宣布一个决定,让她执行。
  
  大公理智地想:“如果我一点不了解双方要呈述的理由,我怎么好作这个决定?”另外,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也不愿与最有势力的阿米丽家族为敌。
  
  亲王视毕德蒙伯爵为密友。他三十五岁,比亲王小一岁。他们在摇篮里就相识了,由同一个奶妈养大。她是卡庄底洛地区一位殷实的农妇;长得很漂亮。毕德蒙十分高尚富裕,是城里最英俊的男子之一。然而他生性冷淡,与世无争。菲底朗大公到佛罗伦萨就位的当天,就请他去当首相,他却谢绝了。
  
  伯爵对大公说:“如果我是你,就立即让位。你想想,我当上首相,不是要讨得城里半数人来恨我?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给国王在宫中带来麻烦,他想请伯爵帮忙。伯爵在他的领地上生活,亲自精心耕作。根据季节,他每日要花二小时去打猎或捕鱼。谁也没有见过他有情妇。他收到亲王请他到佛罗伦萨去的信很不高兴。当亲王向他表明,要派他去管理圣立巴拉达贵族修道院时,他更加不乐意了。
  
  他对君主说:“你得知道,我宁愿当殿下的首相,也不干这种事。我图的是安宁。叫我到那群发疯的母羊中间去,你想叫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朋友,我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为我知道还没有一个女人能把你的心占据一整天。我是没有这份福气。我哥哥与皮央佳·卡璞萝那些荒唐事,我只会把它们重演。”
  
  亲王在这里说出了心里话,他想以此说服他的朋友。
  
  “你得知道,”他对伯爵说,“我要见到被我任命为院长的那位温柔姑娘,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伯爵对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情妇能使你觉得幸福,你为什么不去找呢?我身边没有女人,是因为我与她们相交不出三天,就会厌恶她们唠三叨四和婆婆妈妈的性格。”
  
  大公对他说:“我嘛,是红衣主教。教皇考虑我得了王位,允许我放弃这个职务并结婚。可我不愿在地狱里遭罪。假如我要结婚,我将娶一个我一点不爱的女人。我向她要求的是我的王位继承者,而不是平常的夫妇之乐。”
  
  伯爵回答:“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我不相信万能的上帝顾得上这些小事。你只要为臣民谋幸福,使他们成为正人君子,就是找三十六个情妇又有何妨。”
  
  亲王笑着辩道:“我一个也不愿要。我要再见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会觉得很为难。她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却最缺乏领导才能。不要说一座关满进来的上流社会年轻姑娘的修道院,就是一群成熟而虔诚的女人也管不好。”
  
  亲王怕见维热莉亚修女,倒让伯爵十分感动。伯爵思量:“教皇允许他结婚时,他如果没打定主意,内心会一辈子不安的。”次日,伯爵来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修女们惊异而得体地接待了亲王的这位代表。在他之前,菲底朗已派他的一位大臣向院长和修女宣布,亲王忙于国务,不可能分心来管理修道院,从今以后他将全权交给毕德蒙伯爵。伯爵的决定将是最权威的决定,谁也不许更改。
  
  在会见了善良的院长后,伯爵对亲王的审美观颇不以为然。院长见识浅薄,更谈不上漂亮。伯爵还觉得阻止菲立慈增添两个女仆的修女很坏。他派人叫菲立慈到会客室,而菲立慈却无礼地托人回答,说她没时间,这反倒使伯爵来了兴致。本来他还对这份差事感到厌烦,后悔不该轻易答应亲王。
  
  伯爵说他要与菲立慈本人谈,也要与她的侍女谈。他派人通知五个侍女,结果来了三个。她们以主人的名义说,另外两个要留在她身边服侍。伯爵于是使用亲王代表的权力,派手下的两个人到修道院,把那两个拒不服从的侍女带到他面前。伯爵开心地听那五个漂亮姑娘饶舌了一个小时。她们大部分时间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从她们无意的流露里,亲王代表差不多明白了修道院的内情。修道院里有五六个修女上了年纪,另有二十来个虽然年轻,却很虔诚。其他的姑娘都年轻漂亮,在城里都有情人。按理说她们很难与情人见面。但她们却确实与情人经常幽会。这是通过什么办法呢?这一点,伯爵不愿向菲立慈的侍女提问,他在修道院周围安插一些耳目,很快就能弄明白。
  
  伯爵吃惊地听说修女之间也有私情,一些怨恨和内部纠纷都是由此引起的。比如菲立慈与洛德兰是好朋友,除了菲立慈,修道院最美的姑娘要算赛莉娅。她和华皮纳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们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也有程度不同的宠信。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她每天要跪在主人身旁做五六个小时的祈祷。显得比主人还虔诚,因此赢得了院长的信任。不过有的侍女说,她自己也觉得跪的时间长了一点。
  
  伯爵还了解到有两个叫罗德立和郎司洛的青年人分别是菲立慈和洛德兰的情人。对这件事,他也不愿直接问别人。他与这些侍女一块交谈,时间像过得很快,而菲立慈却觉得她们去的时间特别长。亲王的代表把她的五个侍女全部唤走,她感到自己的尊严遭到了践踏,不能容忍。她听到远处会客室里的谈话声,便忍不住朝那里闯去。尽管她知道,在拒绝了亲王代表的邀请以后,突然闯进会客室,这种鲁莽行动会使自己显得可笑。
  
  “我得狠狠压一压这个不自重的家伙的气焰。”傲慢的菲立慈想。她冲进会客室,勉强向亲王代表打了个招呼,便命令她的一个侍女跟她走。
  
  “小姐,这个姑娘要是跟你走,我就派人立即把她再次带到我面前。”
  
  “我牵着她走,你的人敢把她抢走?”
  
  “我的人将把她和你一块带来。”
  
  “我?”
  
  “就是你。我要是觉得合适,我将把你从这里带走,送到亚平宁山区哪个又小又穷的修道院去。我可以办这件事,还很可以做些别的事。”
  
  伯爵发现五个侍女脸色煞白,菲立慈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不过这反倒使她更漂亮了。
  
  伯爵心想:“这是我一生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必须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这场对话持续了三刻钟。菲立慈表现出理智和特别叫亲王代表觉得好笑的高傲性格。到最后,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伯爵反觉得她不像刚才那样漂亮了。
  
  伯爵想:“必须激她发火。”于是他说,她虽然现在表现出顺从的愿望,但将来哪一日,他负责来修道院传达亲王的谕旨时,她如果略敢违拗,他还会把她送到亚宁山区最艰苦的修道院,去作六个月的赎罪。
  
  听到这话,菲立慈果然又火了。她对他说,历来殉教者都要受罗马皇帝的折磨。
  
  “小姐,我不是皇帝。另外,有了五个这么可爱的姑娘作侍女,也没有殉教者会要再增加两个,搅得社会不安宁。”
  
  他很冷淡地向她点点头,没待她作出反应便走了,让她很窝火。
  
  伯爵没去乡下。他待在佛罗伦萨,想看看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公的署拔给他几名侦探。他把他们布置在修道院和花园周围,以及通向菲索尔的城门附近。侦探很快让他了解到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城里最富而最风流的青年之一罗德立是菲立慈的情人;而她的亲密朋友,温柔的洛德兰则与郎司洛相恋。郎司洛在佛罗伦萨讨伐比萨的战争中表现很出色。这些年轻人要克服很多困难,才能潜入修道院。菲底朗继位以后,管理更严,或者更确切地说,原有的一切许可都取消了。院长维热莉亚想叫大家严格遵守纪律,可她力不从心。
  
  暗探们还告诉他,罗德立、郎司洛和另外两三个青年与修道院有关系,他们每月都与情人幽会。由于花园太大,主教不得不同意在通往北面城墙后一起空旷地的地方开两张门。
  
  修女们大都遵守规矩,而且她们大多数待在修道院里,对这些详细情况还没伯爵那样清楚,但后来她们知道了,便利用这一缺口来违反院长的有关规定。
  
  伯爵很快看出,领导修道院的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女子,要建立秩序谈何容易。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大公。大公劝他采取最严厉的措施,但又不想把昔日的女友调到另一家修道院。
  
  伯爵回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决心拿出严厉手段,尽快了结稀里糊涂地揽在身上的苦差事。菲立慈还在为伯爵跟她说过的话生气,打算一见面就用相应的话来回敬他,让他知道自己高贵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伯爵一到修道院,立即召来菲立慈,想先摆脱苦差使中最叫他苦恼的包袱。菲立慈走到会客室,憋着一肚子气,使气氛变得紧张,可伯爵又觉得她变得特别美了。他在这方面很敏感。他想:“好好欣赏这漂亮的脸蛋,别一下让它变了。”另一方面,菲立慈很欣赏这位美男子理智而冷静的态度。伯爵的确很引人注目。他穿一套黑礼服。他认为来修道院履行职务应该选这种颜色。菲立慈暗忖:“我以为他过了三十五岁,会像这里的听忏悔神甫那样是个可笑的老头了。谁知恰恰相反,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呢。确实他不像我认识的罗德立和其他青年人,靠考究的衣服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他的礼服不如他们,没有丝绒和金线绣的饰物,但他如果愿意,马上也可穿上那种衣服,而其他人呢?要把毕德蒙伯爵聪明理智趣味盎然的谈吐学到手,不知有多么难啊!”菲立慈与伯爵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个钟头。她还没有弄明白,这位穿黑绒礼服的大人物脸上,为什么总是显出某种奇异的神情。
  
  尽管伯爵特别小心地避开一切有可能刺激她的话题,但他也没有在所有的事情上向这位姑娘让步,正像那些与这位漂亮、性格乖张、有过一些情人的姑娘有关系的男人做的那样。因为伯爵无任何企图,他和她在一块单纯而自然,只是他想避开可能惹她发火的细节。然而终究得触及她提出的要求。于是他们谈到修道院的混乱状况。伯爵说:
  
  “事实上,小姐,使这里混乱的原因,是这里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修女要求比别人多两个侍女。虽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要求也许并非无理。”
  
  “这里之所以混乱,是因为院长的性格太懦弱,她想用一套前所未有的严厉制度来约束我们。有的修道院收进来的修女,可能是些虔诚女子,喜欢隐居,愿意过贫穷生活,服从院规,恪守她们十七岁时发的愿。至于我们,家里把我们安置在这里,是为了把财产都留给我们的兄弟。既然我们的父亲不愿在家里见到我们,我们又不能逃走,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我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另外,我们既然发了愿,在明白人眼里这是无什么意义的。但也只好在这里关上一年或几年了。别处的修女还享有一点自由,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呢?噢,我还要告诉你,亲王代表先生,围墙的门一直开到天亮。每个修女都能自由地在花园里与情人幽会。谁也不会想到指责这种生活。父母贪财,把我们的姐妹嫁出去,她们能享受的自由和幸福,我们认为,我们作为修女也应享有。是的,自从有了一个当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的君主,一切都变了。代表先生,你可以像那天做的那样,派军队或随从闯进修道院。他们可以用暴力逼迫我们,正像你的随从逼迫我的侍女一样。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比侍女力气大。你虽然很傲慢,可你不要对我们有什么权利。我们是关在修道院的。我们十六岁时就逼着发誓许愿。再说,你要我们过的这种讨厌的生活,与我们许愿时修女们的生活截然不同。即使这种愿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充气量也只同意过那些修女那样的生活。可你却想要我们过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代表先生,恕我直言,我要求同胞们尊重我们。要在共和时期,我们是不可能忍受这种无耻的的。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惟一的过错,就是出生在富有家庭,有几个兄弟。我真想找个机会把这些话向大众,或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一说。至于我的侍女的数量,我要求的不多,两个就足够了,不需要五个,更不必七个。不过我也可以坚持要七个。直到有人出来驳斥那些伤害我们的恶毒的诽谤为止。这种诽谤我刚才向你举出几例。不过,亲王代表先生,因为你的黑色绒服对你十分合适,所以我向你表明,今年我放出多少钱就能雇多少侍女的权利。”
  
  毕德蒙伯爵觉得她这种十分有趣,就又随便说了几条可笑的反对意见,好让谈话持续下去。菲立慈泼辣地与他争辩,神态动人。伯爵从这位二十岁姑娘的眼神里看出:她对一个表面知书达理的人说出那些蠢话感到十分诧异。
  
  伯爵送走菲立慈后,叫来院长,给了她几条忠告。他向亲王报告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已经平息。亲王对他的才智大为赞赏。最后伯爵回到自己的田园。不过,他好几次想到:“那里有位二十岁的姑娘,她如果走出修道院的围墙,生活在尘世,一定是城里最美的人儿,又漂亮,又聪明。”
  
  可是修道院里还是出了大事。修女们虽不能像菲立慈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自己的看法,但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很年轻,对修道院的生活特别厌烦。她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拿亲王作对象画漫画,写讽刺诗,说亲王作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登基后干的好事,就是不再与情妇幽会,而是把她委任为院长,来这些被贪婪的父母送到修道院来的可怜姑娘。
  
  正如我们说过的,温柔的洛德兰是菲立慈的亲密朋友。菲立慈告诉洛律兰,自与毕德蒙伯爵那位年过三十六岁的男人谈过话后,她对情人罗德立似乎觉得腻味了。说得明白一点,她对那位严肃的伯爵产生了爱情。这以后,两个修女的友谊似乎更加深了。她们扯起这个话题就没个完,有几次她们一直谈到凌晨两三点钟。院长声称要严肃地整顿纪律,执行圣贝诺阿会的教规,根据这个规定,每个修女必须在日落后一个小时,听到“归房钟”时回到自己房里。善良的院长觉得自己要以身作则,一听到钟声时便回到房里,闭门不出。她还虔诚地认为别的修女会学她的样。在最漂亮而又最富有的修女中,十九岁的华皮纳可能是院里最疯的一个。还有赛莉娅,她是华皮纳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修女最嫉恨菲立慈,据说是因为菲立慈看不起她们。其实是菲立慈与洛德兰有了上述有趣的话题后,与其他修女相处时,总是表现出一种很难掩饰或毫不掩饰的烦躁情绪。菲立慈最漂亮,最富有,比起他修女也显得聪明。在人们觉得厌烦的修道院里,略有风吹草动就能燃起仇恨的烈焰。华皮纳发蠢气,去对院长说,菲立慈和洛德兰有几次在花园里一直待到深夜两点。院长从伯爵那里获悉,花园那道通向北边开阔地的门将由亲王的士兵站岗,她便派人给这道门上了几把大锁。每天傍晚,园丁们忙完一天的活,便由年纪最轻的一个,不过也是六十岁的老人,把钥匙交给院长。院长又立即派一个老传达修女给门锁上第二把锁。尽管有这些谨慎措施,在花园里待到深夜两点,在她看来仍是不轻的过错。于是她叫来菲立慈,把这位出身高贵,成了家庭财产继承人的修女训了一顿。要是没有亲王作靠山,她也许没有这份胆量。菲立慈自认识伯爵后,只让情人罗德立来过一次,而且是为了奚落他。这样挨院长一顿斥骂,她忍不住这口气,于是忿忿不平地辩驳。善良的院长拒绝说出揭发她的人,但列举了事实细节。菲立慈根据这些细节,很快猜出是华皮纳告的状。
  
  菲立慈立即决定报复。这种决心使她镇定下来。不幸给了她力量。
  
  她对院长说:“院长,你觉得我不值得同情吗?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伟大的圣·贝诺阿,我们修会的缔造者规定,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不准进修道院。这个规定确实英明。亲王代表毕德蒙伯爵为了管理这所修道院与我多次长谈,说服我放弃增加侍女的要求。他很聪明,谨慎,才智不凡。我由衷地敬佩伯爵这些美德。作为上帝和贝诺阿的使女,我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上天要惩罚我的虚荣心:我竟狂热地爱上了伯爵。我也顾不上朋友洛德兰会不会生气,冒昧地对她吐露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有罪的感情。洛德兰给我忠告,安慰我,有几次甚至给了我抵御邪念的力量,所以她有时在我身边待得很晚。不过总是我请她留下的,因为我怕她一离开,我便会去想伯爵。”
  
  院长自然对这位迷途的羔羊作了一番冗长的训导。菲立慈又进行辩解,结果使说教又延长了下去。
  
  菲立慈想:“现在,我们的报复,我和洛德兰的报复会引出一些事件,它们将把可爱的伯爵再度引到修道院来。我在侍女问题上过快地作了让步,这个失误就会得到弥补了。他是那样地通情达理,我也不知不觉地想在他面前显得通情达理。我以为,我并没有让他丧失来修道院履行亲王代表职务的机会。我现在正为他不在而烦恼。罗德立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有几次也让我开心,可我总觉得他十分可笑。由于我的失误,我再也没有见到可爱的伯爵。我和洛德兰要设法报仇,造成混乱,使得他要常来修道院理事。可怜的院长还不清楚这个秘密,她很可能要伯爵尽量少与我会见。可我渴望的正是与他见面。红衣主教大公从前的情人肯定会向那位古怪而冷漠的男人公开我的爱情。这将是一场喜剧,他可能会觉得很开心。因为不是我完全弄错了,就是他被那些蠢话骗了。那是人家为使我们驯服而鼓吹的一些鬼话。只是他还没有找到与他般配的女人。我就要当这个女人。否则我就去死。”此后,菲立慈和洛德兰时刻蕴酿着报复计划,不再感到无聊:
  
  “华皮纳和赛莉娅趁天气炎热,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乘凉,一定要使她们与情人的第一次幽会成为丑闻,这样,我很晚还在花园散步,留在正经修女头脑里的印象就会抹去。在华皮纳和赛莉娅与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第一次约会的晚上,让罗德立和郎司洛埋伏在花园门前那堆方石后面,罗德立和郎司洛不能杀死这两个女人的情人,但要用剑轻轻刺他们五六下,让他们浑身染上血,叫他们的情人看了惊慌失措,无心再跟他们说情话。”
  
  为了安排她们预谋的埋伏,两个朋友觉得最好叫洛德兰的贴身丫头莉维娅向院长请一个月假。这个丫头很机灵,她给罗德立和郎司洛带去几封信和一笔钱。他们拿这笔钱在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身边安排了耳线。这两位出生最高贵极为时髦的青年总是在夜里一同潜入修道院花园。自红衣主教大公执政以来,潜入修道院变得非常困难。尤其是最近,院长的要求得到毕德蒙伯爵的批准:在通向北边空旷地的花园小门前面设了一个岗哨。
  
  贴身丫头莉维娅每天来见菲立慈和洛德兰,汇报袭击赛莉娅和华皮纳的情人的准备情况。准备工作进行了六个星期。问题是要摸清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会在哪个夜晚来修道院。新的大公继位后,严格执行法纪,修道院的防范更严。另外,莉维娅在罗德立那里遇到了困难。这个罗德立已感觉到菲立慈对他的冷淡,因此明确表示,如果菲立慈不同意给他一次约会,不亲口吩咐他行动,他就拒绝去施加报复,损伤华皮纳与赛莉娅的爱情。可是菲立慈已爱上了毕德蒙伯爵,不同意他的要求。
  
  她毫不掩饰地给他写了封信,道:“我很清楚,要想得到幸福,就得遭受惩罚。但为了见一个在心中失去位置的昔日的情人而受罪,我是决不会同意的。但我还是愿意夜里再见你一次,给你讲清道理。不过我不是要你去犯罪,所以,你不要抱有妄想,以为我会像别人请你去杀死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那样,给你报酬。你不要将我们敌人的情人伤得太重,以致影响他们进花园,害得我们特意集合起来的修女看不到好戏。千万别出差错,不然你就取消了最精彩的节目,我就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莽汉,你再也得行到我的丝毫信任。要知道,你正是因为这个主要毛病,才失去我的友谊的。”
  
  精心准备的报复之夜终于到了。罗德立和郎司洛在好几个同伴的帮助下,整个白天都在监视着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的行踪。由于劳郎佐他们嘴不紧,罗德立他们确知那两人准备夜里翻过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围墙。在派出哨兵守卫修道院大门的哨所附近,住着一位富商。这天晚上,富商嫁女。利用这个机会,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装扮成富商家的佣人,在晚上十点钟光景,以富商的名义送给哨所一桶酒。士兵们高兴地收下了礼品。夜色朦胧。那两人估计在子夜时分翻墙。于是在十一点时,罗德立和郎司洛就埋伏到围墙附近。他们高兴地看到一个喝得半醉的士兵来。用不了几分钟,那士兵就会睡过去的。
  
  在修道院里面,菲立慈和洛德兰已见到她们的敌人华皮纳和赛莉娅藏在花园里靠近围墙的树下。将近十二点时,菲立慈去喊醒了院长,费了很多口舌才把她拖来,又费了不少力气才使她明白她刚才揭发的罪行可能发生。
  
  等了半个多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到后来,菲立慈不安起来,生怕自己落个造谣中伤的名声。院长最后说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该为了证实一起罪行,便违反圣贝诺阿会的规矩,因为在太阳落山后,修女是不能进入花园的。好在菲立慈想起从修道院里面可以不经花园,走到低矮的柑桔小温室的平屋顶上。那里离卫兵看守的那道门很近。在菲立慈忙着说服院长时,洛德兰去叫醒了她的姑姑。那个虔诚的老修女是修道院的副院长。
  
  院长虽然跟着菲立慈来到柑桔温室的平台上,但还是不相信她说的一切。突然,她发现离平顶九至十尺的下方,站着两个修女。在这样的深夜,她们竟站在宿舍外。她的震惊和愤怒,恐怕大家难以想象。夜色昏暗,她没有认出这两个修女是华皮纳和赛莉娅。
  
  院长以一种严峻的口气叫道:“不守规矩的姑娘,可怜的轻骨头!你们就是这样来侍奉天主的吗?要知道,伟大的圣贝诺阿,你们的恩主在天上注视着你们呐。看见你们践踏教规,他会气得发抖的。你们回自己的屋里去吧,归寝的钟声早已敲响。快回房间去祈祷吧!明天早晨,我将给你们以惩罚,等着吧。”
  
  赛莉娅和华皮纳听到头顶上很近的地方响起院长严厉的激怒的声音,惊恐不安,呆若木鸡。这时,另一件事又把修女们吓了一跳:门外离她们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激烈的斗剑声。不一会儿,有人受伤了,发出痛苦的惨叫。赛莉娅和华皮纳听出是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的声音,内心里好似油煎火烤!她们有私配的园门钥匙,便跑去开锁。尽管大门沉重。她们也居然推开了。赛莉娅年纪大一点,力气也大,抢先冲出门。不一会,她挟着情人劳郎佐走了进来,劳郎佐好像受了重伤,只能勉强支持住自己,每走一步都要一声,像是行将断气的人了。果然,他在花园里走了十几步后,尽管有赛莉娅搀着,还是栽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赛莉娅顾不上谨慎,大声地呼喊他,见他没有反应,便伏在他身体上痛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距柑桔小温室平顶二十来步远的地方。菲立慈明白劳郎佐已经死了或即将死去,觉得十分歉疚。
  
  她心想:“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罗德立发疯了,杀死了劳郎佐。他本性很残忍。在几次化妆舞会上,劳郎佐的马和仆人的比他的漂亮,这便伤了他的虚荣心。他忍受不了。”
  
  菲立慈搀扶着吓得半昏过去的院长。
  
  过了一会儿,不幸的华皮纳也进了花园,她扶着皮埃尔·安托瓦纳。他也挨了要命的几剑,很快就要死了。在场的人都被这可怕的景像吓坏了,谁也不出声。忽然,皮埃尔·安托瓦纳对华皮纳说:
  
  “这是马耳他骑士堂恺撒干的。我认出了他。他刺伤了我,我的剑也沾了他的血。”
  
  堂恺撒是在皮埃尔·安托瓦纳之前跟华皮纳相好的人。这位年轻的修女似乎完全不顾自己的名誉,大喊圣母玛丽亚和主保圣人救命。她还叫唤她的贴身女仆,毫不顾忌这样叫喊会惊醒整个修道院。她对皮埃尔·安托瓦纳的感情太深了。她忙着护理他,给他封血,包扎伤口。这种真挚的感情引起很多修女同情。有人靠近受伤者,有人忙着去找灯火。皮埃尔·安托瓦纳倚着一棵月桂树而坐。华皮纳跪在他跟前,小心护理他。他还能清楚地讲话,又把堂恺撒刺伤他的事叙述了一次。但突然一下他手臂僵硬,断了气。
  
  赛莉娅要华皮纳冷静些。一旦肯定劳郎佐真的死了,她就像是把他忘了,想起了她和亲爱的华皮纳身边存在的危险。华皮纳·这时晕倒在情人身上,赛莉娅扶她坐起,使劲摇她,让她醒过来。
  
  赛莉娅看见院长靠在柑桔温室平顶栏杆上,离花园地面有十二或十五尺左右。为了不让院长听到,她把嘴贴着华皮纳的耳朵,低声对她说:“你再不振作起来,你我一定活不成了。快醒醒,小心保住你的名誉和安全!这个时候你要沉湎在痛苦里,就会被投进又黑又臭的地牢,坐上许多年。”
  
  这时,院长由菲立慈搀扶着,下到花园,走近两个不幸的修女。
  
  赛莉娅矜持、坚定地对院长说:“对你来说,院长,如果你要想太平无事,如果你珍惜贵族修道院的名誉,你就要保持沉默,也不要到大公那里去乱嚷嚷,你也一样,过去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人们普遍认为你很贞洁,这是你胜过我们的地方。但如果你把这件事报告给大公,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会说,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年轻时就谈情说爱,所以管不好这座修道院。院长,你要把我们毁了,但是你自己也会毁掉。这是更加确切无疑的后果。”
  
  院长不安地喘息着,发出低声的惊叹。赛莉娅继续对院长说:“院长,你得承认,此时你大概没想到该怎样做才能保护修道院和你本人!”
  
  院长仍惶惶不安,没有吱声。赛莉娅又说道:
  
  “首先,你不要声张。然后,立即把这两具尸体运到很远的地方去。万一事情败露了,你我都会遭殃。”
  
  可怜的院长深叹了口气,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身边不见了菲立慈。原来她把院长领到两个不幸的修女近旁后,怕她们认出自己,便悄悄地走开了。
  
  “姑娘们,你们觉得必须做什么,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去做吧。”不幸的院长终于开口道。可怕的处境使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我知道怎么把我们的羞辱化小。但你们要想到,我们的罪孽永远瞒不过上帝的眼睛。”
  
  赛莉娅一点也没注意院长说的话。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请你保持沉默。”她好几次打断院长的话,重复道。
  
  院长的心腹丫头玛道纳来到她身旁。赛莉娅又转向她说:
  
  “请你帮帮忙,我亲爱的朋友!这涉及到整个修道院的名誉,涉及到院长的生命和名誉,因为她若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了,不仅我们要恨她,我们这等高贵家庭也不会白白放过她的。”
  
  华皮纳倚着一株油橄榄树,跪在地上哭泣,无力帮助赛莉娅和玛道纳。
  
  赛莉娅对她说:“你回屋子里去吧。先注意弄掉你衣服上的血迹。要哭的话,我们一小时后一块哭。”
  
  在玛道纳的帮助下,赛莉起先把她情人的尸体,然后把皮埃尔·安托瓦纳的尸体运到了金商街。那里离花园门口有十来分钟路程。还好,赛莉娅她们没有撞见任何人。看守花园大门的士兵坐在老远的石头上打瞌睡。否则她们的法子再妙也无法实行。不过在开始搬运尸体前,赛莉娅就了解了士兵的情况。搬了第二趟回来时,赛莉娅和同伴忽然吓了一跳。夜色略淡了些,可能是凌晨两点钟左右。花园门口清清楚楚地站着三个士兵。更倒霉的是,园门好像已经关上了。
  
  赛莉娅对玛道纳说:“准是院长作的头等蠢事。她一定想起了圣贝诺阿教规,所以关上了园门。我们只好回父母家去了。那位大公那么严厉而固执,我这条命可能要搭进去了。至于你,玛道纳,你是无罪的,你是在我的请求下才来帮我运尸体的。尸体留在花园里会破坏修道院的声誉。我们躲到这石头后面去吧。”
  
  两个士兵下岗回哨所去,恰好从她们跟前经过。赛莉娅高兴地发现,他们几乎都喝醉了。他们边走边说话。那个高个子就是刚才在门前站岗的,他一点也没说起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在预审时,他也只是说,有一些衣着华丽的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拼杀。黑暗中,他看出有七八个人。他克制自己不介入他们的格斗。后来这些人就进修道院的花园去了。
  
  两个士兵过去后,赛莉娅和玛道纳走近花园门,出奇高兴地发现门只是虚掩着。这是菲立慈干的。她当时不想让赛莉娅和华皮纳认出自己,便离开了院长,跑到花园门口。那时门还敞开着。她怕罗德立趁机溜进花园来找她。菲立慈知道他轻率、鲁莽,怕他把她拖下水来报复她的薄情寡义。因此她一直藏在门旁的树后。赛莉娅对院长、后来又对玛道纳说的一切她都听到了。赛莉娅和玛道纳抬着尸体出去后不一会儿,她听到士兵来换班,……就把大门掩上了。菲立慈见赛莉聘用私配的钥匙重新关了园门,消失在黑暗里之后,才离开花园。她想:“总算出了口气,叫我太高兴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她和洛德兰一起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导致这种悲惨的结果。
  
  幸运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菲立慈的贴身丫头就回到了修道院,给她带来罗德立的一封长信。罗德立和郎司洛为了显示勇气,不肯像佛罗伦萨当时通行的那样,雇用杀手来帮忙,他们两个亲自出马袭击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双方斗了很长时间。罗德立和郎司洛忠实地执行命令,只想让对手受点轻伤,总是以退让居多。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在对手的胳臂上刺了几剑,对方决不会因这点伤而丧命。可是在他们即将撤出拼斗时,惊奇地看到一名刺客向皮埃尔·安托瓦纳猛扑过去。从他的吼叫声中可以辨出,他是马耳他骑士堂恺撒。他们看到己方有三人对方只有两人,而且受了伤,便急忙跑开了。这一天,两个年轻人的尸体被发现后,佛罗伦萨全城大为震惊。要知道这两人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呵。因为这两人出身高贵,他们的死才引起人们这样注意。在菲底朗上任之前,托斯卡纳在法朗索瓦的荒淫统治下,只不过是西班牙的一个省。每年光是谋杀案就有一百多起。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属于上层社会。这个社会的人士对他们的死议论纷纷,有人认为他们是决斗后死去的,有人则认为他们是被别人报仇而杀死的。
  
  大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修道院里倒十分平静。绝大多数修女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天刚亮,园丁还没有上工,玛道纳便去沾了血的地方翻土,除掉了所有的痕迹。这个姑娘也有情人,她机灵地干完了赛莉娅要她干的事,什么也没对院长说。为此,赛莉娅送给她一枚漂亮的钻石十字架。玛道纳是个很纯朴的姑娘。她谢了赛莉娅,说:“有一件东西,我喜欢它胜过世上所有的钻石。从这新院长到任后,为了得到她的宠信,我埋头尽心尽意为她效劳,可她从来没给我提供一点方便,让我去会一会我心爱的于良。院长把我们大家都搞苦了。算起来,我有四个多月没见到于良了。他都要把我忘了。华皮纳小姐是八个看门修女之一。她是小姐的好朋友。帮了别人的忙总得有回报。轮到华皮纳看门那天,能不能让我出去看一看于良。要不让他进来也行。”
  
  赛莉娅对她说:“我尽可能帮你。但华皮纳会给我出一个难题,就是得瞒着院长。你平时守着院长守惯了。你先试着短时间地离开她。我相信,你如果不是院长的侍女,华皮纳满足你的要求没有任何困难。”
  
  赛莉娅说这番话不是没有用心的。
  
  她对华皮纳说:“你只顾哭你的情人,也不想想威胁我们的可怕危险。院长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这里的事大公迟早会知道。他当过二十五年红衣主教,当上君主后也没改变原有的观念。在宗教的角度看来,我们犯的是最严重的罪行。总之,院长活着,我们就得死。”
  
  华皮纳抹着眼泪,不禁叫道:“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必须到你朋友威克托阿·阿玛娜蒂那里去弄点卑璐产的毒药。那地方的毒药很有名。她母亲被丈夫下了毒,临死时留了毒药给她。她母亲拖了几个月,很少有人想到她是中了毒。对院长我们也只好如法炮制。”
  
  温柔的华皮纳叫起来:“你的想法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一样害怕。可我又想,院长活着,华皮纳和赛莉娅就得死。你想想,院长绝对不可能沉默,她只要一句话,就能说服红衣主教大公。可怜的修道院过去有点,对于这种造成的罪行,大公深恶痛绝。你表妹与玛道纳关系密切。她家在158×年破产后衰落了。玛道纳热恋着一个英俊的织布工,他叫于良。得让你表妹给她一些药,作为安眠药,为的是让碍事的院长不再监视我们。这种卑璐的毒药能使人在六个月内死亡。”
  
  毕德蒙伯爵有一次去宫廷,菲底朗大公称赞他把圣立巴拉达修道院治理得太太脾气。亲王这句话促使伯爵再去看看自己的工作结果。当院长向他提起她亲眼见到的那两起凶杀案时,伯爵大惊失色。他完全清楚维热莉亚院长根本不可能向他提供有关这两起凶杀案原因的任何情况。他想:“这里只有菲立慈头脑清醒,六个月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说出的道理曾使我感到难堪。对于这个案件,她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只是社会和家庭对她们这样的修女太不公正,她愿不愿意说呢?”
  
  亲王代表到修道院来了。菲立慈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她终于又能见到这位非凡的男子了。六个月以来她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与此相反,伯爵的到来,让赛莉娅和她的朋友华皮纳惶恐不安。
  
  赛莉娅对华皮纳说:“你再顾虑这顾虑那,我们就完了。院长很怕事,不会不声张。现在我们的命运掌握在伯爵手里。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逃走,可我们靠什么去生活。兄弟们生性吝啬,肯定会拿我们有犯罪嫌疑作借口,拒绝给我们面包。过去,托斯卡纳是西班牙的一个省,受的托斯卡纳人可以逃到法国去。但现在,红衣主教大公把眼睛盯着这个强国,想摆脱西班牙的桎梏。我们不可能找到庇护所了。可怜的朋友,你还像孩子一样打不定主意,我们就会落得这种下场了。我们犯这个罪实在是迫不得己,因为玛道纳和院长是那一倒霉事件的危险的见证人。洛德兰的姑姑不会说什么的。她会珍惜修道院的声誉。玛道纳把所谓的安眠药给院长服用后,我们再告诉她那是毒药,就把她的嘴封住了。再说,这个善良的姑娘正迷恋着于良哩。”
  
  至于菲立慈与伯爵充满智慧的谈话,说来话就长了。弗立慈一直记得,她在多用两个侍女的问题上犯了匆促让步的过错。由于那次过于好心,使得伯爵六个月没来修道院。菲立慈打定主意不再重蹈覆辙。伯爵诚恳地派人请她去接待室相见。这一邀请让菲立慈喜出望外,以致她忘了提醒自己,为了摆出女人的架子,必须把会见推迟到明天。到了接待室,她见到只有伯爵一人在里面。尽管他们之间隔着老粗的铁栅栏,菲立慈还是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怯。她觉得十分惊讶,深为自己的念头懊悔。先前,她认为这种念头巧妙、逗趣。这里说的念头,就是她向院长表露的她对伯爵的爱情。她希望院长把话传给伯爵。那时她远没有现在这样爱伯爵。她只是觉得,向严肃的亲王代表的心灵进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现在她的感情完全不同了。讨他欢心是她幸福的需要;如果不能成功,她会很不幸的。如果院长把她奇怪的秘密告诉了伯爵,这个严肃的人会怎么想呢?他很可能认为她是个轻薄女子。这样一想,菲立慈觉得如坐针毡般难受。一定要向他说明白。院长告诉了他没有呢?菲立慈一门心思想着这个问题。幸好,她揣测出来的恰好也是事实。院长在那不幸的夜晚看见两具尸首,受了惊恐,把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一个修女狂热的单相思忘得一干二净。
  
  伯爵看得很清楚。这个标致女人心绪混乱,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捉摸:“难道她犯了罪。”想到这一点,他这个十分理智的人也忐忑不安起来。既有这种猜疑,他便十分认真地倾听菲立慈的答话。很久以来,从没有哪位女人的话令他这样重视。他很欣赏菲立慈的机灵。当他提到花园门口那场不幸的格斗时,菲立慈的回答十分巧妙,讨人喜欢,但又没作任何结论。他们交谈了一个半小时,伯爵始终兴致勃勃,没有半点厌倦。之后,他向菲立慈告别,请她几天后再相见。菲立慈听了感到甜滋滋的。
  
  伯爵从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出来,陷入了沉思。伯爵心想:“我的职责当然是向亲王报告我刚了解到的不同寻常的情况。那两位出众的富家子弟十分可怜,死得不明不白,举国上下都关注。可另一方面,红衣主教亲王新近委任了一位主教。如果这里发生的事传到那个可怕的家伙耳里,就会给这座不幸的修道院招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暴行。那家伙要害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五六个可怜的姑娘。我只要稍微滥用一下亲王对我的信任,便可制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杀死她们的凶手不是我,又是谁呢?即使亲王知道了,怪罪起来,我也可对他说:‘是你那位厉害的主教把我吓怕了。’”伯爵不敢明确承认他保持沉默的动机,因为他不能肯定美人菲立慈无罪。一想到要把一个受社会和父母的可怜姑娘置于危险境地,他就不寒而栗。
  
  他想:“要是把她嫁出去,她将成为佛罗伦萨的荣耀。”
  
  伯爵邀请宫廷里职位最高的大臣和佛罗伦萨最富有的商人到锡尔纳沼泽地举行一次盛大的狩猎。这块沼泽地有一半是他的产业。但他请客人原谅他不能和大家一块打猎。
  
  菲立慈与伯爵谈话的第三日,听到修道院前院伯爵的马在踢蹬,感到很奇怪。亲王代表虽然不向亲王报告修道院发生的事情,但是感到他有责任使修道院不再出事。为了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弄清楚,那两个修女对情人的死负有什么责任。他先与院长长谈了一次,又叫来个修女,包括华皮纳和赛莉娅。正如院长所说,那晚上的事情,这几个修女都说不知道。他感到十分惊讶。伯爵只好直接问赛莉娅和华皮纳,她们也矢口否认。赛莉娅态度坚强,显然能经受磨难。而年轻的华皮纳像个绝望的可怜姑娘,显得十分痛苦。她变得十分清瘦,似乎得了肺病。劳郎佐的死使她极为忧伤,无法排遣。
  
  她多次与赛莉娅长谈。她总是说:“是我害了他,我本应该在和堂恺撒那凶蛮的家伙断绝来往时,顾全他的自尊心。”
  
  菲立慈一进接待室,就知道院长向亲王代表说出了她对他的爱情。聪明的伯爵完全改变了态度。这使菲立慈一开始就满脸通红,相当窘迫。她与伯爵谈了很久。她显得十分迷人,但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不过她并没有承认什么,院长所知道的,就是那一夜她亲眼看到的,而且,有迹像表明,她并没有看清楚。赛莉娅和华皮纳也什么没承认。伯爵感到很为难。
  
  “如果盘问贴身丫头和佣人,事情就会捅到主教那儿去。她们会向听忏悔神甫坦白。那样,修道院就会遭受大审判了。”
  
  伯爵很是担心,每天都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来。他决心先修女,后侍女,最后仆人,把所有人都问一遍。他查出了三年前发生的一起谋杀婴儿案的。这是主教主持的教会法院的法官向他转交的举报书。他十分惊异地了解到,花园里死了两个年轻人的事,只有院长、赛莉娅、华皮纳、菲立慈和她的朋友洛德兰知道。洛德兰的姑姑善于掩饰,没有引起怀疑。大家都怕新任主教,因此除了院长和菲立慈,其他修女的证词如出一辙,显然夹杂了谎言。伯爵把所有人盘问完,又与菲立慈长谈了一次。这使菲立慈感到了幸福。为了增加会见的机会,她特意向伯爵讲述那两名骑士丧命的情况,但每天只给他讲一点点。谈到她自己时,她坦率地承认,她曾有三个情人。伯爵这时几乎成了她的朋友。她详细地把自己的爱情经历都告诉了他。这位聪明漂亮的姑娘,是那样坦率,把伯爵吸引住了。他也就自然地与她以诚相见了。
  
  他说:“我讲不出你那样有趣的事情作为回报。我不知道能否冒昧地对你说,我在世上见过的女子,都让我鄙视她们的性情胜过赞美她们的美貌。”
  
  伯爵频频来访,使赛莉娅无法好好休息。华皮纳越来越沉湎在痛苦中了,也不拒绝朋友的要求。轮到她值班守门,她就敞开大门,扭过头去,把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的朋友织布工于良放进来。于良在修道院里待上八天,直到华皮纳重新当班才出去。玛道纳似乎是在与情人厮混的最后一天把安眠药水给院长服用的,这一方面是院长要求她日夜陪伴在身旁,另一方面则是听了于良的抱怨。于良锁在她房间里,孤单一人,百无聊赖。
  
  一天晚上,年轻而虔诚的修女朱莉经过大宿舍时,听到玛道纳房里有人说话。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锁眼里看见一个英俊青年,坐在桌前与玛道纳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朱莉敲了几下门,然后转念一想,玛道纳很可能打开门,把她与这个男子关到一起,再去向院长报告。院长当然会相信她,因为她们平时总在一块。朱莉一时慌乱起来,眼前浮现出玛道纳在黑魆魆的,空寂无人的走廊里追她的情景。玛道纳身体比她壮实得多。朱莉心慌意乱,赶忙走开了。她听到玛道纳打开了门。她怕自己被玛道纳认出来了,便跑到院长那里,把刚才见到的情形都说了出来。院长听了怒不可遏,立即赶到玛道纳的宿舍,但没有发现于良。他已经溜到了花园。可就在这一夜,院长以慎重起见,同时也考虑到玛道纳的名声,便留她在自己房里睡,并向她宣布,明日一早,院长本人与修道院的听忏悔神甫一块,去给她的小房间贴上封条,以防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说里面窝藏了男人。玛道纳十分气恼,恰好她这时有给院长准备作夜宵的巧克力,便在里面掺了许多所谓的安眠药。
  
  第二日,维热莉亚院长特别神经质。照镜子时,她看见自己脸色变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卑璐毒药的初步效应是让服毒者几乎发疯。维热莉亚记起圣立巴拉达贵族修道院院长的特权之一,是临终时可见主教大人。于是她给这位高级教士写了一封信。不久,主教就来到了修道院。她不但给他讲了自己的病情,还说出了两具尸体的事。主教严厉地训斥她没有向他报告如此离奇如此有罪的事件。院长回答说:亲王代表毕德蒙伯爵劝她不要把家丑外扬。
  
  “你严格履行职责,这个在俗的人怎敢说是家丑外扬呢?”看见主教来到修道院,赛莉娅对华皮纳说:
  
  “我们完了。这个狂热的教士,会不惜任何代价,在他辖区的修道院里奉行三十主教会议规定的改革。对我们来说,他与毕德蒙伯爵不是一类。”
  
  华皮纳扑到赛莉娅怀里大哭起来。
  
  “我死倒无所谓,只是有两件事叫我死不瞑目,一是我连累了你,一是我死也救不了院长的命。”
  
  华皮纳立即走到当晚看门的修女房里,也没给她作详细解释,只说,玛道纳不慎在房里接待一个男人,现在必须挽救她的生命和荣誉。她说了许多求情的话,这位修女终于同意十一点钟后打开大门,自己离开几分钟。
  
  与此同时,赛莉娅让人把玛道纳叫到祭坛。这是间很宽敞的大厅,拱腹有四十尺高,就像是又一座教堂。一道栅栏把它与外间对公众开放的部分隔开,玛道纳跪在祭坛中间。在这个位置低声说话,谁也听不到。赛莉娅跪在她的旁边,对她说:
  
  “这是一个钱包,装着华皮纳和我所有的积蓄。今晚或明天晚上,我将作出安排,让大门打开一会儿。你要让于良逃出去。你也赶快走。你要明白,院长维热莉亚把什么都告诉了可怕的主教。法庭不是判你十五年囚禁,就是判你死刑。”
  
  玛道纳动了动身子,要向赛莉娅跪下致谢。
  
  “你这冒失鬼,你干什么?”赛莉娅忙制止住她,“你要想到,于良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捕。从现在到你逃跑前,设法躲起来,特别要当心进院长会客室的人。”
  
  次日,伯爵来到修道院,发现变化很大。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夜里失踪了。院长极为虚弱,为了接待亲王代表,不得不叫人用椅子把她抬到会客室。她向伯爵承认,她把什么都告诉了主教。
  
  伯爵不禁嚷起来:“那么,我们就等着见鲜血和毒药吧!”
  
  ……
  
  (黄健崑译)
  《艾蕾》是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贵族小姐艾蕾与“强盗”尤拉相爱,遭到父兄的极力反对。不幸在一次战斗中,她的兄弟死于尤拉刀下。伤心欲绝的父母为斩断她与尤拉的情丝,把她送进修道院;而尤拉攻打修道院失败,为了逃避追究,远走他乡,失去了联系。在与情人生离死别,身处恶劣环境,十分痛苦的情况下,艾蕾自甘堕落,先花费重金贿赂,当上了修道院长,后失身于道貌岸然的主教。最后,因怀孕事发,被判重刑。当她听说尤拉率人前来解救她的消息时,留下一封长信,自杀身亡。这篇名作通过艾蕾这个大家闺秀的不幸遭遇,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的门第观念是扼杀青年人幸福的凶手;伪善的教会,修道院是使人堕落的根源。
  《红与黑》 Le Rouge et le Noir (The Red and the Black) 1830 by Stendhal (Marie-Henri Beyle, 1783 – 1842)
  
  《红与黑》是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现在,已经被世界公认为文学史上的经典。《红与黑》是法国批判现实主义的第一部杰出作品。作者被誉为法国以至整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
  《红与黑》-作品简介
  
  《红与黑》是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现在,已经被世界公认为文学史上的经典。《红与黑》是法国批判现实主义的第一部杰出作品。作者被誉为法国以至整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小说围绕主人公于连个人奋斗的经历与最终失败,尤其是他的两次爱情的描写,广泛地展现了“19世纪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强烈地抨击了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的反动,教会的黑暗和资产阶级新贵的卑鄙庸俗,利欲熏心。因此小说虽以于连的爱情生活作为主线,但毕竟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小说”。
  
  《红与黑》-内容简介
  
  小说主人公于连,是一个木匠的儿子,年轻英俊,意志坚强,精明能干,从小就希望借助个人的努力与奋斗跻身上流社会。
  《红与黑》《红与黑》
  在法国与瑞士接壤的维立叶尔城,座落在山坡上,美丽的杜伯河绕城而过,河岸上矗立着许多锯木厂。 市长德瑞那是个出身贵族,在扣上挂满勋章的人。
  他五十岁左右,他的房子有全城最漂亮的花园,他的妻子是最有钱而又最漂亮的妻子,但他才智不足, “他只能办到严格地收讨他人的欠债,当他自己欠人家的债时,他愈迟还愈好”。在这座城市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贫民寄养所所长——哇列诺先生。他花了一万到一万两千法郎才弄到这个职位,他体格强壮棕红色的脸,黑而精粗的小胡子,在别人眼中他是个美男子,连市长都惧他三分。但市长为了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决心请一个家庭教师。
  木匠索黑尔的儿子于连,由于精通拉丁文,被选作市长家的家庭教师。他约十八九岁,长得文弱清秀,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宁静时,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辉,又象是熟思和探寻的样子,但一瞬间,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由于他整天抱着书本不放,不愿做力气活,因而遭到全家的嫌弃与怨恨,经常被父亲和两个哥哥毒打。他小时疯狂地崇拜拿破伦,渴望像拿破仑那样身佩长剑,做世界的主人。认为拿破仑“由一个既卑微又穷困的下级军官,只靠他身佩的长剑,便做了世界上的主人”。但后来他又想当神甫,因为“如今我们眼见四十岁左右的神父能拿到十万法郎的薪俸。这就是说他们能拿到十万法郎,三倍于拿破仑当时手下的著名的大将的收入。”于是,他投拜在神甫西朗的门下,钻研起神学来。他仗着惊人的好记性把一本拉丁文《圣经》全背下来,这事轰动了全城。
  市长的年轻漂亮的妻子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对像她丈夫那样庸俗粗鲁的男人,打心底里感到厌恶。由于没有爱情,她把心思全放在教养3 个孩子身上。她认为男人“除了金钱、权势、勋章的贪欲以外,对于一切都是麻木不仁”。最初,她把于连想象为一个满面污垢的乡下佬,谁知见面时却大出她的意料:面前这个年轻人竟是这样白皙,眼睛又这样温柔动人。以为他“实际上是一个少女”故意假扮男装。她对于连产生好感,甚至觉得“只有在这个少年教士的心里,才有慷慨、高尚、仁爱”。瑞那夫人的女仆爱丽沙也爱上了于连,爱丽沙得到了一笔遗产,要西郎神父转达她对于连的爱慕,于连拒绝了女仆爱丽沙的爱情。瑞那夫人得知此事心里异常高兴,一股幸福的流泉泻落在她的心海里,她发觉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一种感情。
  夏天市长一家搬到凡尼镇乡下花园别墅居住,晚上乘凉的时候,全家聚在一株菩提树下,于连无意间触到了瑞那夫人的手,她一下子缩回去了,于连以为瑞那夫人看不起他,便决心必须握住这只手。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做了,瑞那夫人的手被于连偷偷地紧握着,满足了他的自尊心。瑞那夫人被爱情与道德责任折腾得一夜未合眼。她决定用冷淡的态度去对待于连。可是当于连不在家时,她又忍不住对他的思念。而于连也变得更大胆,他在心里暗想:“我应该再进一步,务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达到目的才好。如果我以后发了财,有人耻笑我当家庭教师低贱,我就让大家了解,是爱情使我接受这位置的”。
  《红与黑》《红与黑》
  深夜2 点闯进了她的房里。开始,她对于连的无礼行为很生气,但当她看到“他两眼充满眼泪”时,便同情起他来。她暗想,如果在10年前能爱上于连该多好。不过,在于连的心里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的爱完全是出于一种野心,一种因占有欲而产生的狂热。他那样贫穷,能够得到这么高贵、这么美丽的妇人,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不久,皇帝驾临维立叶尔,在瑞那夫人的安排下,于连被聘当上了仪仗队队员,使他有在公众面前大出风头的机会。迎驾期间,于连作为陪祭教士参加瞻拜圣骸典礼。之后,他对木尔侯爵的侄子、年轻的安倍主教十分崇敬。心想,安倍主教如此年轻就有显赫的地位,而且倍受女人的青睐,暗下决心“宁愿受宗教的制裁,也要达到令美人羡慕的境界”。
  
  瑞那夫人心爱的儿子病危,她认为这是上帝对自己不道德行为的一种惩罚,她陷入了可怕的忏悔里。这时,爱丽沙又把夫人的事暗中告诉了哇列诺先生,他早先曾贪恋瑞那夫人的美色碰了一鼻子灰,便趁机给市长写了一封告密信。但市长担心如果把妻子赶出家门,自己将失去一大笔遗产,而且也有损于自己的名誉,采取 “只怀疑而不证实”的办法。但在这座城市里,街谈巷议对瑞那夫人和于连却越来越不利。一次爱丽沙向西朗神父忏悔时,又谈出于连与瑞那夫人的秘密关系。关心于连的神父要他到省城贝尚松神学院进修。告别后的第三天夜里,于连又冒险赶回维立叶尔,与瑞那夫人见面,此时的瑞那夫人由于思念的痛苦,已憔悴得不像人样了。
  
  贝尚松是法国一座古城,城墙高大。初到神学院,那门上的铁十字架,修士的黑色道袍,和他们麻木不仁的面孔都使于连感到恐怖。院长彼拉神父是西郎神父的老相识,因此对于连特别关照。他对于连说: “嘻笑就是虚伪的舞台”。
  
  在321个学生中,绝大部分是平庸的青年,由此于连自信会迅速获得成功。他悄悄对自己说:“在拿破仑统治下,我会是个军曹,在未来的神父当中,我将是个主教。”由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院长竟让他当新旧约全书课程的辅导教师。
  
  但神学院是个伪善的地方,他很快就堕入了忧郁之中。彼拉院长受到排挤辞职不干了,并介绍于连为木尔侯爵的秘书。彼拉神父专门给他介绍侯爵一家他说 “你要十分注意,一个象我们这种行业的人,只有靠这些大人先生们才有前途……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如果你得不到人家的尊敬,你的不幸是注定的了”。
  
  侯爵瘦削而矮小,有一对十分灵活的眼睛,头上带有金色假发。他是个极端保皇党人,法国大革命时,他逃亡国外,王朝复辟后,他在朝中取得了显赫的地位。于连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他抄写稿件和公文,侯爵对于连十分满意,派他去管理自己两个省的田庄,还负责自己与贝尚松代理主教福力列之间的诉讼通讯,后又派他到伦敦去搞外交,赠给他一枚十字勋章,这使于连感到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于连在贵族社会的熏陶下,很快学会了巴黎上流社会的艺术,成了一个花花公子,甚至在木尔小姐的眼里,他也已脱了外省青年的土气。木尔小姐名叫玛特儿,是一个有金栗色头发,体态匀称,非常秀丽的姑娘,但“这双眼睛透露出一种内心可怕的冷酷”。她读过许多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并被3 世纪前一段家史所激动:她的祖先木尔是皇后玛嘉瑞特的情夫,被国王处死后,皇后向刽子手买下了他的头,在深夜里亲自把它埋葬在蒙马特山脚下。她十分崇拜皇后的这种为爱情而敢冒大不韪的精神,她的名字玛特儿就是皇后的爱称。
  
  起初,于连并不爱玛特儿那清高傲慢的性格,但想到“她却能够把社会上的好地位带给她丈夫”时,便热烈地追求起她来。玛特儿也知道于连出身低微,但她怀着一种“我敢于恋爱一个社会地位离我那样摇远的人,已算是伟大和勇敢了”的浪漫主义感情,因此,她在花园里主动挽着于连的胳膊,还主动给他写信宣布爱情。为了考验于连的胆量,她要于连在明亮的月光下用梯子爬到她的房间去。于连照样做了,当晚她就委身于他了,过后玛特儿很快就后悔了 。
  
  一次,他们在图书室相遇,她边哭边对于连说:“我恨我委身于第一个来到的人”于连感到痛苦,他摘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古剑要杀死她,玛特儿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骄傲地走到于连面前,她认为于连爱她已经爱到要杀了她的程度,便又与他好起来。夜里于连再次爬进她的房间,她请求于连做她的“主人”,自己将永远做他的奴隶,表示要永远服从他。可是,只要于连稍许表露出爱慕的意思,她又转为愤怒,毫不掩饰的侮辱他,并公开宣布不再爱他。
  
  因为于连的记忆力很好,木尔侯爵让他列席一次保王党人的秘密会议,会上有政府首相、红衣主教、将军。会后,木尔侯爵让于连把记在心里的会议记录冒着生命危险带到国外去。在驿站换马时,差点被敌方杀害,幸好他机警地逃脱了,与外国使节接上了头,然后留在那等回信。在那儿他遇到俄国柯哈莎夫王子,他是个情场老手,于连便把自己的爱情苦恼讲给他听,他建议于连假装去追求另一个女性,以达到降伏玛特儿的目的,并把自己的五十三封情书交给她,“把这些信转抄一份寄给你所选定的女性,这个女性必须是瞧你不起的对方的熟人。”
  
  于连回到巴黎后,将这些情书一封封寄给元帅夫人,元帅夫人受了感动,给于连回信,玛特儿再也忍耐不住了,跪倒在于连的脚下,求他爱她,于连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看呀!这个骄傲的女人,居然躺在我的脚下了!”。不久,玛特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写信告诉父亲,要他原谅于连,并成全他们的婚事。侯爵在爱女坚持下,一再让步。先是给了他们一份田产,准备让他们结婚后搬到田庄去住。随后,又给于连寄去一张骠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授予贵族称号。
  
  于连在骠骑兵驻地穿上军官制服,陶醉在个人野心满足的快乐中,“由于恩宠,刚刚才作了二天的中尉,他已经在盘算好至迟有象过去的大将军一样,在三十岁上,就能做到司令,那么到二十三岁,就应该在中尉以上。他只想到他的荣誉和他的儿子。”这时,他突然收到了玛特儿寄来的急信。信中说:一切都完了。于连急忙回去,原来瑞那夫人给木尔侯爵写信揭露了他们原先的关系。这时恼羞成怒的于连立即跳上去维拉叶尔的马车,买了一支手枪,随即赶到教堂,向正在祷告的瑞那夫人连发两枪,夫人当场中枪倒地。 于连因开枪杀人被捕了。
  
  入狱后,他头脑冷静下来,对自己行为感到悔恨和耻辱。他意识到野心已经破灭,但死对他并不可怕。瑞那夫人受了枪伤并没有死。稍愈后,她买通狱吏,免得于连受虐待。于连知道后痛哭流涕。玛特儿也从巴黎赶来探监,为营救于连四处奔走,于连对此并不感动,只觉得愤怒。公审的时候,于连当众宣称他不祈求任何人的恩赐,他说:“我决不是被我的同阶级的人审判,我在陪审官的席上,没有看见一个富有的农民,而只是些令人气愤的资产阶级的人。”结果法庭宣布于连犯了蓄谋杀人罪,判处死刑。 瑞那夫人不顾一切前去探监。
  
  于连这才知道,她给侯爵的那封信,是由听她忏悔的教士起草并强迫她写的。于连和瑞那夫人彼此饶恕了,他拒绝上诉,也拒绝做临终祷告,以示对封建贵族阶级专制的抗议。
  
  在一个晴和的日子里,于连走上了断头台。玛特儿买下了他的头颅,按照她敬仰的玛嘉瑞特皇后的方式,亲自埋葬了自己情人的头颅。至于瑞那夫人,在于连死后的第三天,抱吻着她的儿子,也离开了人间。
  
  《红与黑》-作品赏析
  
  《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小说围绕主人公于连个人奋斗的经历与最终失败,尤其是他的两次爱情的描写,广泛地展现了“19世纪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强烈地抨击了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的反动,教会的黑暗和资产阶级新贵的卑鄙庸俗,利欲熏心。因此小说虽以于连的爱情生活作为主线,但毕竟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小说”。
  司汤达是善于从爱情中反映重大社会问题的文学大师。于连的两次爱情都与时代风云紧密相连,这是当时阶级角逐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对德·雷纳尔夫人后来的确也产生了真正的感情,但开始是出于小市民对权贵的报复心理。因此,于连第一次占有德· 雷纳尔夫人的手的时候,他感到的并不是爱情的幸福,而是拿破仑式的野心的胜利,是“狂欢”和“喜悦”,是报复心理的满足。
  《红与黑》《红与黑》
  
  如果说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的追求还有某些真挚情感的话,那么于连对玛蒂尔德小姐的爱情则纯属政治上的角逐,玛蒂尔德既有贵族少女的傲慢、任性的气质,又受到法国大革命的深刻影响。她认为,如果再有一次大革命,主宰社会的必定是像于连这样富于朝气的平民青年。同于连结成伉俪,既富于浪漫气息,又找到了有力的靠山。而于连则认为与玛蒂尔德小姐结婚可以爬上高位,青云直上,因此不惜去骗取她的爱情。
  但是,于连的两次爱情最终还是失败了。这是因为在复辟时期,封建势力向市民阶层猖狂反扑。于连不是统治阶级圈子里的人,那个阶级决不会容忍于连那样的人实现其宏愿。
  《红与黑》在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的塑造、匀称的艺术结构和白描手法的运用上都有突出的成就,而司汤达所以被评论家称为“现代小说之父”则是因为他在《红与黑》中表现了卓越的心理描写天才。现实主义作家都强调细节的真实,但司汤达与巴尔扎克不一样,他着重刻画的不是客观环境,而是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致和逼真,作者常常三言两语就把人物行动、周围环境交代过去,而对其内心的活动则洋洋洒洒,不惜笔墨,爱情心理描写更是丝丝入扣,动人心弦。作者在于连得知德·雷纳尔夫人写揭发信到枪杀她这段情节上仅用了三页,而与玛蒂尔德的爱情却花了上百页的篇幅细致描写。德·雷纳尔夫人堕入情网时的那种喜悦、痛苦、忏悔而又不甘放弃幸福的复杂心理的展现,也令人拍案叫绝。
  《红与黑》-书评
  
    红与黑这部小说的故事据悉是采自1828年2月29日《法院新闻》所登载一个死刑案件。在拿破仑帝国时代,红与黑代表着“军队”与“教会”,是有野心的法国青年发展的两个管道(一说是轮盘上的红色与黑色)。
    《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小说围绕主人公于连个人奋斗的经历与最终失败,尤其是他的两次爱情的描写,广泛地展现了“19世纪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强烈地抨击了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的反动,教会的黑暗和资产阶级新贵的卑鄙庸俗,利欲熏心。因此小说虽以于连的爱情生活作为主线,但毕竟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小说”。
    司汤达是善于从爱情中反映重大社会问题的文学大师。于连的两次爱情都与时代风云紧密相连,这是当时阶级角逐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对德· 雷纳尔夫人后来的确也产生了真正的感情,但开始是出于小市民对权贵的报复心理。因此,于连第一次占有德·雷纳尔夫人的手的时候,他感到的并不是爱情的幸福,而是拿破仑式的野心的胜利,是“狂欢”和“喜悦”,是报复心理的满足。
    如果说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的追求还有某些真挚情感的话,那么于连对玛蒂尔德小姐的爱情则纯属政治上的角逐,玛蒂尔德既有贵族少女的傲慢、任性的气质,又受到法国大革命的深刻影响。她认为,如果再有一次大革命,主宰社会的必定是像于连这样富于朝气的平民青年。同于连结成伉俪,既富于浪漫气息,又找到了有力的靠山。而于连则认为与玛蒂尔德小姐结婚可以爬上高位,青云直上,因此不惜去骗取她的爱情。
    但是,于连的两次爱情最终还是失败了。这是因为在复辟时期,封建势力向市民阶层猖狂反扑。于连不是统治阶级圈子里的人,那个阶级决不会容忍于连那样的人实现其宏愿。
    《红与黑》在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的塑造、匀称的艺术结构和白描手法的运用上都有突出的成就,而司汤达所以被评论家称为“现代小说之父”则是因为他在《红与黑》中表现了卓越的心理描写天才。
  《红与黑》-历史影响
  
  
  .《红与黑》
  
  灵魂的哲学诗
  
  于连是19世纪欧洲文学中一系列反叛资本主义社会的英雄人物的"始祖"
  《红与黑》《红与黑》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_
  
  19世纪卓越的政治小说
  现代小说之父的经典著作
  19世纪欧洲文学史中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杰作
  美国作家海明威开列的必读书
  被英国小说家毛姆认为是真正的杰作的文学书
  1986年法国《读书》杂志推荐的理想藏书?
  
  《红与黑》是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自1830年问世以来,赢得了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特别为年轻人所喜爱。作品所塑造的"少年野心家"于连是一个具有高度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已成为个人奋斗的野心家的代名词。
  小说发表后,当时的社会流传"不读《红与黑》,就无法在政界混"的谚语,而本书则被许多国家列为禁书。《红与黑》在心理深度的挖掘上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作家所能及的层次。它开创了后世"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的先河。后来者竞相仿效这种"司汤达文体",使小说创作"向内转",发展到重心理刻画、重情绪抒发的现代形态。人们因此称司汤达为"现代小说之父"。《红与黑》在今天仍被公认为欧洲文学皇冠上一枚最为璀璨精致的艺术宝石,是文学史上描写政治黑暗最经典的著作之一,100多年来,被译成多种文字广为流传,并被多次改编为戏剧、电影。
  
  司汤达的《红与黑》已显示了20世纪小说的方向,进入这本书中,我们就会感受到只有第一流的心理小说家才能给予的震撼,因为它带给我们的是更富真实感的精神内涵。
  --美国教授 费迪曼  
  
  《红与黑》是我平生最受益的书籍。
  --法国杰出小说家 纪德  
  
  司汤达的《红与黑》中的于连是19世纪欧洲文学中一系列反叛资本社会主义的英雄人物的"始祖"。
  --高尔基  
  
  《红与黑》在心理深度的挖掘上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作家所能及的层次。小说以深刻细腻的笔调充分展示了主人公的心灵空间,广泛运用了独白和自由联想等多种艺术手法挖掘出了于连深层意识的活动,并开创了后世"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的先河,是一首"灵魂的哲学诗"。
  --《外国文学史》  
  
  《红与黑》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法国有专门研究司汤达和《红与黑》的学问--"司汤达学"和"红学",还有专门研究该书的"司汤达俱乐部"。
  -- 《法国文学史》  
  
  疑虑和矛盾中的于连
  
  无疑,《红与黑》是一部充满着魅力的作品。西方关于研究司汤达的作品数量足以与中国研究《红楼梦》的"红学"等量齐观。的确,作为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红与黑》中对于19世纪上半期法国风起云涌的各方斗争和矛盾都展现得颇为深远,贵族、大小资产阶级、教会人士一个个的粉墨登场,潜伏在表象下的实力的交战刻画了当时整个社会的腐朽和虚伪。而在我看来,《红与黑》之所以如此经久不衰,都绝不仅仅在于该作品所体现出的政治和社会意义。记得蓝棣之老师曾经说过,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大大不同于记录社会的高级文件,文学的意义也绝不仅在于记录,我想,是《红与黑》中主人公于连充满着无限矛盾与反差的各种思想和行为,更足以让每位读者看得目瞪口呆却又如痴如醉,足以让每一位研究者分析成千次上万次。
  
  我们随便从中挑一段来读,便很容易看出于连的极端细腻和敏感。在市长家做家庭教师时,于连已经通过出色地背诵拉丁文《圣约》赢得了德·瑞纳一家上下刮目相看,更凭着他清秀的长相、少年的自尊打动了德·瑞纳夫人的芳心。而于连却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和一定要证明点什么的心理,望着她,仿佛她是个仇敌,他正要上前和她决斗交锋……
  就是这样,这个怪异的于连牢牢抓住了读者们的心。于连的敏感和细腻、倔强是天生的,他还拥有着超群的记忆力,而他的高傲和自尊、崇拜权势则是后天环境的赋予。于连确实是十分自我的,在他的心目中,尊严被提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可以放弃轻而易举就能到手的钱财,因为他需要的是别人的尊重。但他对于"自尊"的理想和追求又最终把他引向了歧途。
  
  于连虽然有着民主的思想和英雄主义的热情,但当他得到了拉莫尔公爵的赏识时,他却逐步地向贵族势力妥协了,这时的于连仿佛只知道为拉莫尔公爵的一场政治阴谋走足报信。在他的个人奋斗历程中,他经历着一次次的反抗和妥协。他是机智聪明的,然而在很多方面,我们只能说他是天真而无知的,比起整个社会中精心钻营的人们来,他是无力的,也是无助的。
  
  左拉在《论司汤达》中是这样写的:"他(司汤达)停留在一种抽象的意愿里,他要人这种生物不包括在自然里,而是靠在一边站着,然后宣告只有心灵是高贵的"。左拉觉得于连是"完全装配好的智慧和情感的机器","纯粹在思辩中产生的创造物",他"专在推理上下功夫",主张自然主义的左拉认为司汤达在创作中带有观念学者和逻辑学者的身份,于连似乎只是永远在心理活动,外界的事务,哪管它春夏与秋冬,能对于连产生震动的永远都只是他的想像中别人对他的轻蔑与尊重。这不也正说明了作者对于连心理上入木三分的刻画吗?
  
  《红与黑》中于连的心理在疑虑和矛盾中挣扎,对于人物的思索是一个极大的宝库,采之不竭,魅力无穷!
  《红与黑》-人物分析
  
  ———《红与黑》中于连人物形象分析
  《红与黑》《红与黑》
  于连是世界名著《红与黑》中的主人公。对其形象分析,在文学理论界有种种评说,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认
  为, 他虚伪、阴险,踩着女人的肩膀向上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谋家、野心家。也有人认为他是当时反对封建权贵的勇士,资产阶级个人奋斗的典型代表。更有人认为他是拿破仑时代的悲剧英雄。
  《红与黑》是法国 19世纪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1783-1842)的代表作。其副题是“一八三○年纪事”。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以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代为背景,以平民知识分子于连·索黑尔与贵族资产阶级上层社会顽强曲折的斗争为主线,着重描写了他从18岁到德·瑞那市长家当家庭教师开始,到23岁因枪伤市长夫人而被送上断头台为止短短5年间的生活历程。
  于连出生在小城维立叶尔郊区的一个锯木厂家庭。他幼时身材瘦弱,在家中被看成是“不会挣钱”的“不中用” 的人,常遭父兄打骂和奚落。卑贱的出身又使他常常受到社会的歧视。少年时期的于连聪明好学,意志坚强,精力充沛。他接受了启蒙思想家的自由平等观念和无神论思想,并在一位拿破仑时代老军医的影响下,崇拜拿破仑,幻想着通过“入军界、穿军装、走一条‘红’的道路”来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然而,在他14岁那年,波旁王朝复辟了,平民可以平步青云的拿破仑时代过去了。于连不得不选择“黑”的道路,幻想进入修道院,穿起教士黑袍,以便将来成为一名“年俸十万法朗的大主教”。18岁时,于连到维立叶尔市长德·瑞那家中担任家庭教师,而市长只将他看成拿工钱的奴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于连,便以追求市长夫人来报复市长。他与市长夫人的关系暴露后,被迫进入了贝尚松神学院,投奔了院长彼拉,当上了神学院的讲师。后因教会内部的派系斗争,彼拉院长被排挤出神学院,于连只得随彼拉来巴黎,当上了极端保皇党领袖德·拉·木尔侯爵的的私人秘书。他因沉静、聪明和善于谄媚,得到了木尔侯爵的器重,以渊博的学识与优雅的气质,又赢得了侯爵女儿玛特儿小姐的爱慕。尽管不爱玛特儿,但他为了抓住这块实现野心的跳板,竟使用诡计占有了她。得知女儿已经怀孕后, 侯爵不得不同意这门婚姻。于连为此获得一个骑士称号、一份田产和一个骠骑兵中尉的军衔。此时的于连又开始做起了“三十岁当司令”的美梦。他变成了一个封建贵族阶
  级的忠实奴仆,在保皇党策划的政治阴谋中为主子效力,冒着生命危险为侯爵传递情报。正当他踌躇满志时,贵族阶级与反动教会狼狈为奸,诱使市长夫人写了揭发于连的告密信,致使侯爵取消他与玛特儿的婚约。于连美梦破灭,盛怒之下枪伤了德·瑞那夫人,被判处死刑。在狱中,于连终于明白:像他这样出身卑贱的人,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中是不可能通过个人奋斗而飞黄腾达的。他拒绝上诉,坦然走上了断头台。
  于连的性格是复杂的,并随周围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发生演变。时代的变迁,不堪受辱的内心,受人歧视的社会地位以
  及向上爬而不能如愿的愤怒,形成了于连自尊、怀疑、敏感和积极反抗的性格。他时刻牢记着自己与上层社会之间的地位不同、阶级不同、观念不同,对生活持以怀疑的态度,用他那异常敏锐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寻找歧视他、伤害他的敌人,搜索自己受辱的蛛丝马迹。他不甘屈服,不甘忍受时代和上层社会的拨弄,用拿破仑的英雄主义武装自己,为维护自己的个性而奋起反抗,时刻处于凛然不可侵犯的战斗状态,与整个社会作战。“在这个奇异的年轻人心里,差不多时时刻刻都有暴风雨”。他憎恨做奴仆,要求与上流社会的人平起平坐,以保持自己的尊严。当父亲要他去德·瑞那市长家当家庭教师时,一贯敢怒而不敢言的于连却以“我不愿意做奴仆”表示拒绝。老索黑尔说这不是做奴仆,于连当即要加以证实:“到他家里,我同谁一块吃饭呢?”可见于连把这个问题看得很重。然而,正是这种自尊心理使他赢得了尊敬、友谊和爱情。而当他最初出现在市长大人府邸的大门时,显然还是个质朴幼稚、天良未泯的年轻乡下人。也就在这里,他目睹种种社会贫富不均现象而十分气愤,但更为自己寄人篱下的屈辱地位而痛惜不已,于是就对市长及其一家人产生了本能的轻蔑和憎恶之感。虽然他渊博的知识和惊人的记忆力赢得了市长一家的好感,但他在这里感受到的“仅仅是他对已经插身进来的上流社会的仇恨和恐惧”。
  于连骄矜自持,自视甚高,这种自尊心理一旦面临恶言劣语、霸道行径的袭击,就使其隐藏着的仇恨心理爆发出来并大
  胆反击。即使在爱情这样的人类最细微的感情方面,于连感到的往往不是幸福,而是自尊心满足后的喜悦和骄傲,并把这种胜利看作是拿破仑式的胜利。在我们看来,这似乎不可思议,却恰恰体现出于连是以全部精力来反抗上层社会的。
  在德·瑞那市长家,于连是为了报复市长大人对自己的轻蔑,粉碎他的骄傲心理,而带着战斗的情绪走进市长夫人的
  房间的。即使在与德·瑞那夫人进行热恋时,于连的这种仇恨心理和反抗也从未停止过。他始终把爱情看成是他对贵族阶级的报复和争取自由平等的愿望。这一点,也在于连和玛特儿侯爵小姐的交往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敢于轻视傲慢的玛特儿小姐,并曾这样想:“我知道保持我的自尊心, 我没有向她说我爱她。”当他收到玛特儿小姐的爱情告白信时,首先想到的是他终于战胜了情敌柯西乐侯爵,可以平等地与木尔侯爵坐在同一条凳子上。他立刻自豪地得出结论:“侯爵和我的价值,已经过去了,结果是汝拉山的穷木匠占据了重要的一面。”这哪里是什么谈情说爱,简直就是一场斗争,而斗争的目标便是贵族阶级的荣誉和地位。正如于连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这场尚在准备的战斗里,身世的骄傲,像一座高山,是她和我当中的军事阵地,这高山,便是我进攻的目标。”由此看来,于连并不仅仅把她们作为女人去“占有”,而是当作一个阶级去“征服”的。他占有她们不在于肉感,而在于满足他那平民的、要求尊严的灵魂。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法国残酷的阶级斗争现实,也反映了于连在爱情方面的反抗精神。
  于连的雄心壮志中不可避免地含有出于个人野心的成分。在维立叶尔市,这种野心往往被反抗、报复和维护个人尊
  严的思想所冲淡;在贝尚松神学院,他为伪装自己而刻苦学习,博得院长和大主教的欢心,自信不久就能当上主教,野心
  萌发,在伪善的道路上迈上一大步。而在巴黎,自担任木尔侯爵的私人秘书以来,他地位骤变,环境巨变,在都市风气严重腐蚀下,虚荣心恶性膨胀,个人的雄心壮志开始向个人野心逐步转化。
  进入巴黎时,于连的心情是矛盾复杂的。一方面,他憎恨巴黎的一切,认为“巴黎是阴谋伪善的中心”;另一方面,他又
  因“终于要在伟大的事业的舞台上显露身手”而高兴。在他的内心深处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真诚与虚伪、自尊与虚荣的激烈搏斗之后,他鄙视上层社会的纨绔子弟,却又欣赏他们的“文雅有礼”,逐渐陶醉在上流社会的美女、音乐和鲜花之中。他十分仇视侯爵巧取豪夺、大发横财的行径,但当领悟到侯爵有意识把自己栽培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时,却又甘心为侯爵效力。在维立叶尔,于连从未曾想过“怎样去奉承人,怎样去替人家说话”,到巴黎后,他却在野心的驱使下,为了替极端无耻的“老蠢材”谋取美差,竟利用职权之便挤走了正直的葛斯先生。事后,他良心复现,对自己的恶行惊叹不已。但随机又为自己辩解道:“如果我想成功的话,我还要做许多不公道的事情。”然而,即使在堕落的过程中,于连依然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平民的自尊,个人反抗未尽泯灭。他在侯爵面前的从不卑躬屈膝,以及在侯爵的责骂伤害了他的尊严时的傲然离去,使得老奸巨猾的侯爵深感这个平民青年的“性格的根本处有可怕的地方”。他的这种自尊是“贫民骨气”的一种表现,任何情况下凛然不可侵犯。正如彼拉神甫和玛特儿小姐所说,于
  连虽出身低微,但意气高傲, 心中燃烧神圣的火焰。他最不能容忍“别人的轻视”。自尊,是他个人奋斗中用以自卫的唯一武器。
  从于连的整个奋斗过程来看,他为实现自己的幻想,靠的是自己出众的才能和顽强奋斗,而不是他人的施舍。对他来
  讲,最重要的是个人的荣誉和尊严。他所追求的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的。他曾先后拒绝市长夫人、木尔侯爵的钱财,靠着他的高傲和才能,征服了市长夫人和侯爵女儿。在咪列诺的豪华的客厅里,他曾想如果把这里劫来的财产分一半给他,他也不会要。与德·瑞那夫人分别时,这位夫人要将数千法郎送给他,他愤怒地拒绝了。他对德·瑞那夫人说:“你是否愿意使我们的爱情变为可憎的回忆?”他不需怜悯,也不容玷污爱情,而希望像拿破仑那样靠个人的力量和奋斗来取得功名。他争的是骨气而非虚荣。正是为了雄心和骨气,他才给自己规定了反抗上层社会的责任。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于连的奋斗和抗争“是除了个人尊严和出路而别无他想的个人英雄主义”,所以,我们不能说他是个野心家。在作者笔下,他的“野心”,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敢于在复辟时代对现实表示不满和反抗,敢于在才智、勇气和人格上压倒包括大资产阶级在内的上层社会;“敢于在大事业舞台上显身手”。为自己赢得和拿破仑一样的命运,作者声称于连是“野心家”即表达了对复辟时代的不满,也隐晦地赞美了于连的反抗精神。
  然而,于连的奋斗反抗注定是以悲剧而告终。于连是王朝复辟时代受压抑的小资产阶级青年的典型,其反抗是基于
  社会对他的压制和他个人的野心。他追念大革命时代,因为像他这样有才干的青年会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大显身手。可是,在这个扼杀一切生机的王朝复辟时代,他只能扮演“一个逆叛的平民的悲惨角色”,成了与“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他憎恶教会的虚伪卑鄙,蔑视贵族的“合法的权威”,鄙夷资产阶级的“污秽财富”。于是他对复辟社会进行了报复性的绝望的反抗。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对复辟社会的抗议情绪,但由于其是孤军奋战,缺少明确的政治理想和目标,所以必然遭到失败。另外,于连的奋斗和抗争伤害了大贵族、大资产阶级的利益。他们根本不准许出身低贱的于连跨进他们的营垒。最后贵族和教会勾结,设下圈套,逼德·瑞那夫人写告密信揭发于连,断送了他飞黄腾达的前程,致使于连枪伤市长夫人而被推上断头台,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于连的悲剧,是一个出身低微的知识分子在一定条件下,才能无从发挥、野心不能实现的悲剧。
  于连死时年仅23岁。他热爱自由和生命,但为了不在贵族面前失去平民的尊严,他拒绝上诉。当德·瑞那市长提出
  上诉时,于连被激怒了。他叫道:“我不愿对死刑上诉,即使你用毒药、刀子、手枪、火炭或任何另外一种方法,终结一个危害你的生命,我也不对死刑上诉。”这种硬汉,为了保持尊严,为了不成为上流社会耻笑和侮辱的对象,宁可失去爱情、生命, 真可谓不乏英雄气概。
  在那个黑暗的复辟年代,于连作为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为了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向贵族资产阶级所作的反抗与斗争
  精神是应该给以肯定的。他那难以折服的骨气,无疑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这也正是我们同情他的根本原因。
  总之,无论从时代背景、主题、艺术构思,还是从于连性格形成发展的全过程着眼,于连都不是野心家,而是资产阶级个人奋斗的典型代表,是悲剧英雄。尽管他有出自野心的功利打算,但平民的自尊和对统治阶级的本能反抗始终是他的主导方面。虽然这种个人英雄主义不可取,但我们不应该用现代的尺度去苛求一个特殊时代的人。在一个半世纪前封建复辟时代的法国,个人英雄主义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广大人民,特别是中小资产阶级不满现实,要求改变地位的愿望客观上对反动统治阶级起到了一定的冲击作用。


  Le Rouge et le Noir (The Red and the Black), 1830, by Stendhal, is a historical psychological novel in two volumes, chronicling a provincial young man’s attempts to socially rise beyond his plebeian upbringing with a combination of talent and hard work, deception and hypocrisy — yet who ultimately allows his passions to betray him. In literature, it is considered the first realist novel.
  
  The novel’s composite full title, Le Rouge et le Noir, Chronique du XIXe siécle (The Red and the Black: A Chronicle of the 19th Century), indicates its two-fold literary purpose, a psychological portrait of the romantic protagonist, Julien Sorel, and an analytic, sociological satire of the French social order under the Bourbon Restoration (1814–30). In English, Le Rouge et le Noir is variously translated as Red and Black, Scarlet and Black, and The Red and the Black, without the sub-title.
  
  Background
  
  Occurring from September 1826 until July 1831, Le Rouge et le Noir is the Bildungsroman of Julien Sorel, the intelligent, ambitious, protagonist from a poor family, who fails to understand much about the ways of the world he sets to conquer. He harbours many romantic illusions, becoming mostly a pawn in the political machinations of the ruthless influential people about him. The adventures of the flawed hero satirize French nineteenth-century society, especially the hypocrisy and materialism of the aristocracy and members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in foretelling the coming radical changes that will depose them from French society.
  
  The first volume’s epigraph is attributed to Danton: “La vérité, l’âpre vérité” (“The truth, the harsh truth”), which is fictional, like most of the chapter epigraphs. The first chapter of each volume repeats the title Le Rouge et le Noir and the Chronique de 1830 sub-title. The novel’s title denotes the contrasting uniforms of the Army and the Church. Early in the story, Julien Sorel realistically observes that under the Bourbon restoration it is impossible for a man of his plebian social class to distinguish himself in the army (as he might have done under Napoleon), hence only a Church career offers social advancement and glory.
  
  In some editions, the first book ("Livre premier", ending after Chapter XXX) concludes with the quotation: “To the Happy Few”, a dedication variously interpreted to mean either the few readers who could understand Stendhal’s writing; or a Shakespearean allusion to Henry V (1599); or a sardonic reference to the well-born of society (viz. Canto 11 Don Juan, 1821, by Byron)l or to those living per “Beylisme”: personal happiness being the purpose of existence — accordingly, every action taken to achieve that is permissible — hence Julien’s expediency with people — wherein “La force d’ame” (“Force of the soul”) is the most important virtue, realised as courage, resolution, and moral energy. (It seems most French editions do not have this quote, for unclear reasons; as is well-known, it appears also at the end of "La Chartreuse de Parme").
  Plot
  
  In two volumes, The Red and the Black: A Chronicle of the 19th Century tells the story of Julien Sorel’s life in a monarchic society of fixed social class.
  
  Book I presents the ambitious son of a carpenter in the (fictional) Verrières village, in Franche-Comté, France, who would rather read and daydream about the glory days of Napoleon's long-disbanded army, than work his father’s timber business with his brothers, who beat him for his intellectual affectations. In the event, Julien Sorel becomes an acolyte of the abbé Chénal, the local Catholic prelate, who later secures him a post as the tutor for the children of Monsieur de Rênal, the mayor of Verrières. Despite appearing to be a pious, austere cleric, Julien is uninterested in the Bible beyond its literary value, and how he can use memorised passages (learnt in Latin) to impress important people.
  
  He enters a love affair with Monsieur de Rênal’s wife; it ends badly when exposed to the village, by her chambermaid, Elisa, who had romantic designs upon him. The abbé Chénal orders Julien to a seminary in Besançon, which he finds intellectually stifling and pervaded with social cliques. The initially cynical seminary director, the abbé Pirard (of the Jansenist faction more hated that the Jesuit faction in the diocese), likes Julien, and becomes his protector. Disgusted by the Church’s political machinations, the abbé Pirard leaves the seminary, yet first rescues Julien from the persecution he would have suffered as his protégé, by recommending him as private secretary to the diplomat Marquis de la Mole, a Roman Catholic legitimist.
  
  Book II chronicles the time leading to the July Revolution of 1830, and Julien Sorel’s Parisian life, as an employee of the de la Mole family. Despite moving among high society, the family and their friends, condescend to Julien for being an uncouth plebeian — his intellectual talents notwithstanding. In his boundlessly ambitious rise in the world, Julien perceives the materialism and hypocrisy important to the élite of Parisian society, and that the counter-revolutionary temper of the time renders it impossible for well-born men of superior intellect and æsthetic sensibility to progressively participate in the public affairs of the nation with any success.
  
  The Marquis de la Mole takes Julien to a secret meeting, then despatches him on a dangerous mission to communicate a political letter (that he has memorised) to the Duc d'Angouleme, who is exiled in England; however, the callow Julien is mentally distracted, by an unsatisfying love affair, thus he only learns the message by rote, but not its political significance as a legitimist plot. Unwittingly, the plebeian Julien Sorel risks his life in secret service to the right-wing monarchists he most opposes; to himself, Julien rationalises such action as merely helping the Marquis, his employer, whom he respects.
  
  Meanwhile, in the preceding months, the Marquis’s bored daughter, Mathilde de la Mole, had become emotionally torn, between her romantic attraction to Julien, for his admirable personal and intellectual qualities, and her social repugnance at becoming sexually intimate with a lower-class man. At first, he finds her unattractive, but his interest is piqued, by her attentions and the admiration she inspires in others; twice, she seduces and rejects him, leaving him in a miasma of despair, self-doubt, and happiness (he won her over aristocrat suitors). Only during his secret mission does he gain the key to winning her affections: a cynical jeu d’amour proffered to him by Prince Korasoff, a Russian man-of-the-world. At great emotional cost, Julien feigns indifference to Mathilde, provoking her jealousy with a sheaf of love-letters meant to woo Madame de Fervaques, a widow in the social circle of the de la Mole family. Consequently, Mathilde sincerely falls in love with Julien, eventually revealing to him that she carries his child; yet, whilst he was on diplomatic mission in England, she became officially engaged to Monsieur de Croisenois, an amiable, rich young man, heir to a duchy.
  
  Learning of Julien’s romantic liaison with Mathilde, the Marquis de la Mole is angered, but relents before her determination, and his affection for him, and bestows upon Julien an income-producing property attached to an aristocratic title, and a military commission in the army. Although ready to bless their marriage, he changes his mind upon receiving the reply to a character-reference-letter he wrote to the abbé Chénal, Julien’s previous employer in the village of Verrières; however, the reply letter, written by Madame de Rênal — at the urging of her confessor priest — warns the Marquis that Julien Sorel is a social-climbing cad who preys upon emotionally vulnerable women.
  
  On learning the Marquis’s disapproval of the marriage, Julien Sorel travels to his home village of Verrières and shoots Madame de Rênal during Mass in the village church; she survives. Despite the efforts of Mathilde, Madame de Rênal, and the priests devoted to him since his early life, Julien Sorel is determined to die — because the materialist society of Bourbon Restoration France will not accommodate a low-born man of superior intellect and æsthetic sensibility possessing neither money nor social connections.
  
  Meanwhile, the presumptive duke, Monsieur de Croisenois, one of the fortunate few of Bourbon France, is killed in a duel fought over a slur upon the honour of Mathilde de la Mole. Despite her undiminished love for Julien, his imperiously intellectual nature, and its component romantic exhibitionism, render Mathilde’s prison visits to him a duty.
  
  Moreover, when Julien learns he did not kill Madame de Rênal, that resurrects his intemperate love for her — lain dormant throughout his Parisian time and his passion for Mathilde, who visits him during the final days of his life. Afterwards, Mathilde de la Mole re-enacts the cherished, sixteenth-century French tale of Queen Margot visiting her dead lover, Joseph Boniface de La Mole, to kiss the lips of his severed head.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Mathilde de la Mole so treated Julien Sorel’s severed head, making a shrine of his tomb, in the Italian fashion.
  Structure and themes
  
  Le Rouge et le Noir occurs in the latter years of the Bourbon Restoration (1814–30) and the days of the 1830 July Revolution that established the Kingdom of the French (1830–48). Julien Sorel’s worldly ambitions are motivated by the emotional tensions, between his idealistic Republicanism (especially nostalgic allegiance to Napoleon), and the realistic politics of counter-revolutionary conspiracy, by Jesuit-supported legitimists, notably the Marquis de la Mole, whom Julien serves, for personal gain. Presuming a knowledgeable reader, the novelist Stendhal only alludes to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Le Rouge et le Noir — yet did sub-title it Chronique de 1830 (“Chronicle of 1830”). Moreover, the reader wishing an exposé of the same historical background might wish to read Lucien Leuwen (1834), Stendhal’s un-finished novel, posthumously published in 1894.
  
  Stendhal repeatedly questions the possibility, and the desirability, of “sincerity”, because most of the characters, especially Julien Sorel, are acutely aware of having to play a role to gain social approval. In that nineteenth-century context, the word “hypocrisy” denoted the affectation of high religious sentiment; in The Red and the Black it connotes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inking and feeling.
  
  In Mensonge romantique et vérité romanesque, 1961, (Deceit, Desire and the Novel) philosopher and critic René Girard identifies in Le Rouge et le Noir the triangular structure he denominates as “mimetic desire”, which reveals how a person’s desire for another is always mediated by a third party, i.e. one desires a person only when he or she is desired by someone else. Girard’s proposition accounts for the perversity of the Mathilde–Julien relationship, especially when he begins courting the widow Mme de Fervaques, to pique Mathilde’s jealousy, but also Julien’s fascination with and membership to the high society he simultaneously desires and despises; to wit, in achieving said literary effect, Stendhal wrote the epigraphs — literary, poetic, historic quotations — that he attributed to others.
  Literary and critical significance
  
  The novel marks the beginning of realism.
  
  André Gide said that The Red and the Black was a novel ahead of its time, that it was a novel for reader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Stendhal’s time, prose novels included dialogue and omniscient narrator descriptions; his great contribution to literary technique was describing the psychologies (feelings, thoughts, inner monologues) of the characters, resultantly he is considered the creator of the psychological novel.
  
  In Jean-Paul Sartre's play Les Mains Sales (1948), the protagonist Hugo Barine suggests pseudonyms for himself, including “Julien Sorel”, whom he resembles.
  
  Joyce Carol Oates stated in the Afterword to her novel them that she originally titled the manuscript Love and Money as a nod to classic 19th century novels, among them, The Red and The Black "whose class-conscious hero Julien Sorel is less idealistic, greedier, and crueler than Jules Wendell but is cleary his spiritual kinsman".
  Translations
  
  Le Rouge et le Noir, Chronique du XIXe siècle (1830) was first translated to English circa 1900; the best-known translation, The Red and the Black (1926), by Charles Kenneth Scott-Moncrief, has been, like his other translations, characterised as one of his “fine, spirited renderings, not entirely accurate on minor points of meaning . . . Scott Moncrieff’s versions have not really been superseded”. The version by Robert M. Adams, for the Norton Critical Editions series, also is highly regarded; it “is more colloquial; his edition includes an informative section on backgrounds and sources, and excerpts from critical studies”. About Burton Raffel’s 2006 translation for the Modern Library, an anonymous Amazon.com reviewer said it is “actually a vulgar, anachronistic retelling of Stendhal’s novel. I recall abandoning it in disgust when the main character refers to his life as a total ‘blast’ ”. MTV was obviously very popular in 1838 [sic] France”. In its stead, that reviewer recommends C. K. Scott-Moncrieff’s translation, revised by scholar Ann Jefferson, (Everyman paperback, ISBN 0460876430).
  Film adaptations
  
   * Der geheime Kurier (The Secret Courier) is a silent 1928 German film by Gennaro Righelli, featuring Ivan Mosjoukine, Lil Dagover, and Valeria Blanka.
  
   * Il Corriere del re (The Courier of the King) is a black-and-white 1947 Italian film adaptation of the story also directed by Gennaro Righelli. It features Rossano Brazzi, Valentina Cortese, and Irasema Dilián.
  
   * Another film adaptation of the novel was released in 1954, directed by Claude Autant-Lara. It stars Gerard Philipe, Antonella Lualdi and Danielle Darrieux. It won the French Syndicate of Cinema Critics award for the best film of the year.
  
   * Le Rouge et le Noir is a 1961 French made-for-TV film version directed by Pierre Cardinal, with Robert Etcheverry, Micheline Presle, Marie Laforêt, and Jean-Roger Caussimon.
  
   * A BBC TV mini-series in five episodes The Scarlet and the Black, was made in 1965, starring John Stride, June Tobin, and Karin Fernald.
  
   * Krasnoe i chyornoe (Red and Black) is a 1976 Soviet film version, directed by Sergei Gerasimov, with Nikolai Yeryomenko Ml, Natalya Bondarchuk, and Natalya Belokhvostikova.
  
   * Another BBC TV mini-series called The Scarlet and the Black was first broadcast in 1993, starring Ewan McGregor, Rachel Weisz and Stratford Johns as the Abbe Pirard. A notable addition to the plot was the spirit of Napoleon (Christopher Fulford) who advises Sorel (McGregor) through his rise and fall.
  
   * A made-for-TV film version of the novel called The Red and the Black was first broadcast in 1997 by Koch Lorber Films, starring Kim Rossi Stuart, Carole Bouquet and Judith Godrèche; it was directed by Jean-Daniel Verhaeghe. This version is available on 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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