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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毕雷矿泉水

伊迪丝·华顿 Edith Wharton
  一
  
  坐着心热而气短的“老爷车”在险象环生的小道上挣扎子两天,又雇了一匹烈马骑了两天,雅典美国考古学校的小伙子梅德福心里不由得纳罕,他古怪的英国朋友亨利·阿尔莫汉为什么要住在沙漠里呢。
  
  现在他明白了。
  
  他身子靠着那座半似徒的堡垒、半似阿拉伯人宫殿的古老建筑物的屋顶的墙上。这座建筑物成了阿尔莫汉的挡箭牌或者挡箭牌之一。下面,一个里院内,夕阳西下时,微风乍起,一簇棕榈像细雨似的飒飒,这给沙漠倦客们送来了凉意。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郁郁葱葱,盘结在一个刷白的井棚上,从似乎是墙内唯一的水源上吮吸着生命。四墙之外,四面八方延伸着沙的神秘。阳光普照时,沙粒闪烁着金色的希望之光,落日西沉后,黑压压一片,叫人望而生畏。
  
  小伙子梅德福,从海边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已经有八成倦意了,首先,他心里感到沙海茫茫,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打了个哆嗦,蜷缩起来了。对一个学者和一个女性厌恶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奇妙的藏身之地,然而,不可救药的是,一个人往往非二者兼得不可。
  
  “咱来瞧瞧这房子,”梅德福自言自语着,仿佛跟人工迅速接触才能使他放心似的。
  
  他已经知道那座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见过世面的机灵男仆,还有两三个穿着阿拉伯长斗篷的下手。男仆说一口改头换面过的伦敦方言,混杂着地中海沿岸的各族语言和沙漠地区的种种土语——他是哪一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还是希腊人?那两个下手飘忽不定,他们把梅德福的提包拿进他的房间,就悄然离去了。仆人告诉他,阿尔莫汉先生不在家;一个友好的首领突然召他到南方去考察一个未经探明的遗迹,天一亮就骑马走了,由于走得匆忙,连个条子也没来得及写,可是留下口话表示歉意。晚上他或许来得晚,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这一段时间就请梅德福先生自便了。
  
  据小伙子梅德福所知,阿尔莫汉一直在做这种考古工作;从事考古是他羁旅天涯的表面理由,他那杂乱无章的探索已经有了成果;他发现了几个早期的教遗迹,引起了人们的很大兴趣。
  
  梅德福对主人不拘礼节感到高兴,总的来讲,随后有几个小时可以归自己支配,因此感到十分宽慰。夏天,他发过一次虐疾,这次尽管戴着软本遮阳帽,大概还是中了暑;他感到疲倦得出奇,疲倦得无可奈何,然而又感到由衷的满意。
  
  这是一个多好的休息场所哟!寂静,遥远,寥廓的空宇!在荒凉的腹地,有绿叶。有水,有安逸——他已经瞅见棕榈树下有一把大藤椅——真是一个快活宜人的去处。不错,他开始理解阿尔莫汉了。对于任何一个厌倦了西方的烦躁和狂热的人来说,这个沙漠堡垒的四堵墙渗出了宁静。
  
  梅德福刚把一只脚踩到从屋顶通下来的梯状楼梯上,就看见男仆正在抬头向他张望。由于那头是慢慢抬起来的,梅德福就有时间注意到那头是蜡黄色的,秃了顶,一条长长的白色疤痕斜凹进去,四周长着浓密的金灰色头发。这时梅德福只注意到此人的脸——还不算老,不过也是蜡黄色的——引他注目的主要还是脸上带的一副奇特的表情,说它是惊讶最恰当不过了。
  
  仆人间开一点,抬头张望,梅德福觉察到那惊讶的神态产生的原因,原来他的湛蓝的眼眼要比大多数眼睛睁得大,眼睛周围长着金灰色的浓密睫毛;否则,他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引人注目的东西了。
  
  “请问——吃饭喝什么酒,先生?香槟,还是——”
  
  “不要酒,谢谢。”
  
  此人训练有素的嘴唇闪现出一丝反对或反嘲的表情,或者两种表情兼而有之。
  
  “一点都不要,先生?”
  
  梅德福回他一笑。“这并不是为了遵守戒酒令,”他柑信,此人不管是什么国籍,总会明白这一点的;他果真明白。
  
  “噢,我原来没有想到,先生——”
  
  “嗯,不;不过我不太舒服,再说,又在禁酒。”
  
  仆人仍满腹狐疑。“只要一点儿茅塞尔酒 ① 好让水带点儿颜色,先生?”
  
  ①西德产的一种淡白酒。
  
  “一点儿酒都不要,”梅德福说,厌烦起来了。他仍然在康复阶段,在饮食向题上争来争会容易使人恼火。
  
  “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他追加上一句话,以缓和他斩钉截铁的拒绝语气。
  
  “戈斯林,”对方出人预料地说,虽然梅德福压根儿不知道他”预料此人叫什么。
  
  “这么说你是英国人了?”
  
  “是的,先生。”
  
  “你在这一带呆了好多年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戈斯林说;呆得太久,他已经感到厌倦了;他还说他生在马耳他。“不过我对英国也很熟。”他的反对神色又显露出来了。“说心里话,先生。我喜欢看看温布里 ① ,阿尔莫汉先生已经答应过我,可是——”仿佛为了化小他的绝望似的,他接下去就彬彬有礼地向梅德福要钥匙,并问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吃饭。得到答复后,他仍然留连不去,看上去比刚才更惊讶了。
  
  ①伦敦附近的温布里,1924年举行过著名的展览会。
  
  “那么只来一点矿泉水吧,先生?”
  
  “啊,好的——随便来一点。”
  
  “来一瓶毕雷矿泉水行吗?”
  
  沙漠里喝毕雷矿泉水!梅德福笑了,表示同意,便交出了钥匙到外面溜达去了。”
  
  这座房子比他原来想象的小;至少住处是这样;因为在四堵高大破烂的黄石墙上。甚至在墙的裂缝里,都层层叠叠挤满了泥屋,泥屋有雪松木梁和深红色百叶窗,但快要倒塌了。在这一堆教和穆斯林两式混杂的乱七八糟的砖石灰泥建筑物中,这座堡垒的最新住户选了几间挤在古堡角落里的房间。这些房屋的门都朝大院开着,那里棕榈在絮语。无花果树在井上盘结。在大理石铺的破石径上,一张矮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几株天竺葵和蓝色的牵牛花被哄骗着从石板缝里长出来。
  
  一个穿白裙的男孩长着一双警戒的眼睛,正在给这些植物浇水;然而,梅德福一来,他便像一股烟雾似的消失了。
  
  整个场景却如烟似雾,难以捉摸,就连那间用马褥子充当坐垫、摆着瞪羚皮包的长沙发、铺着本地产的粗地毯的拱形长屋也不例外;甚至那张堆满了老《泰晤士报》。和英法两国的超现代评论的桌子也是如此——凡此种种,都具有一副明显的嘲弄神态,好像生在某个沙漠旅行者的幻觉之中。
  
  无花果树下的一把椅子邀请梅德福过去打盹儿,醒来时,头顶上坚实的苍穹嵌满了星星,夜风在跟棕榈清谈。
  
  安息——美丽——宁静。聪明的阿尔莫汉呀!
  
  二
  
  聪明的阿尔莫汉呀!完成了——结果却有点令人失望——二十五年前一家考古学会交给他的那次挖掘任务后,他一直留连忘返,占据着这座十字军要塞,把注意力从古代遗迹转向中世纪遗迹了。不过梅德福估计,就连这一些调查,他只是断断续续做的,也就是在闲暇的魔力不使他过度入迷时。才去做的。
  
  这位美国小伙子是去年冬天在卢克苏尔 ① 遇见亨利·阿尔莫汉的;在索兹里老上校饭店里,他们俩坐在俯瞰尼罗河的香气四溢、星光灿烂的阳台上,一起吃饭,不知怎么地,小伙子引起了这位考古学家的兴趣,于是接受邀请,来年到沙漠里去找他。
  
  ①埃及一城镇,位于尼罗河畔,那里有古代底比斯遗迹。
  
  他们仅仅共度了那一个良宵,而且老索兹里饱经世故的眼睛直向他们眨巴,从“冬宫”来的两三个娇媚女郎又是唠叨,又是喊叫;然而,这两个男子踏着月光一起骑马回卢克苏尔去了。在那次骑马同行中,梅德福浮想联翩,认为他已经琢磨出了阿尔莫汉性格的基本轮廓。一种郁郁寡欢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格;长期懒惰成性,时而心血来潮,想参加聪明透顶的活动;自惭形秽得伤心,却又得到孤芳自赏的缓解;渴望与世隔绝,但又不堪忍受长期寂寞。
  
  梅德福的疑团还不止于此;沙漠古堡、隐居天涯、被人称作那个亨利·阿尔莫汉——“你知道,那个住在一座十字军城堡里的人”——为这一切所满足的少许维多利亚传奇,逐渐禁锢在青年时代摆出的、连中年业已慢慢僵化进去的一副架势里的状况;也许还有某种更深更暗的东西,不过小伙子对此表示怀疑;或许仅仅是这样一种事实:按那种特殊方式生活可以治愈一种旧创伤,一种旧屈辱,即多年前碰到了某一要害处,从而扭曲了他的性格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阿尔莫汉行动迟疑,恍惚的神态流露在五官端正、白发蓬蓬的棕色长脸上,梅德福从中觉察出一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惰性,这座传奇性城堡一定培养了这种惰性,并为它提供了理由。
  
  “一到这儿,离开谈何容易!”他沉吟着,身子在那把深椅子里陷得更深了。
  
  “开饭啦,先生,”戈斯林宣布。
  
  餐桌摆在起居室敞开着的拱门里;罩住的烛光在黑暗中形成了一个玫瑰色的池子。每当这位身穿白上衣、足登丝绒鞋的仆人出现在烛光下时,就显出更干练,更惊讶的神色。还有那样的饭菜——难道厨子也是马耳他人吗?他们都是天才,这些马耳他人呀!戈斯林把头一扬,笑了笑表示承认,便开始给客人杯子里斟谢白莉葡萄酒。
  
  “不要酒,”梅德福耐心地说。
  
  “对不起,先生,可是——”
  
  “你不是说有毕雷矿泉水吗?”
  
  “是的,先生;可是我发现没有剩的了。天热得要命,阿尔莫汉先生一直在这里,把它喝光了。新货要等下星期才到。我们只能靠南下的商队。”
  
  “没关系,那就喝水吧。其实我更喜欢喝水。”
  
  戈斯林的惊讶变成了惊愕。“水不行吧,先生?水——在这一带地方?”
  
  梅德福又动气了。“你们的水不卫生吗?能不能把它烧开?我不愿意——”他把那半杯酒推开。
  
  “啊;烧开?当然可以,先生。”此人的声音突然降下去,几乎成了耳语。他把足够吃一顿的新鲜米饭和羊肉往桌子上一搁,就消失了。
  
  梅德福背往后一靠;尽情享受这夜色,这凉爽,这棕榈树丛中飒飒的清风。
  
  香喷喷的菜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上最后一道菜时,就餐人开始感到干渴难耐,就在这时候,一大杯水摆到了肘边,“开水,先生,我还向里面挤了一个柠檬的汁液。”
  
  “好。我看到了夏末,你们的水有点混浊?”
  
  “正是这样,先生。不过您会发现这水不错,先生。”
  
  梅德福尝了尝。“比华雷矿泉水还强。”他把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身子往后一靠摸索起口袋来。一只托盘立即递到手边,里面是雪茄和香烟。
  
  “您不——吸烟。先生?”
  
  梅德福把雪茄凑到那人点着的火上,作为回答。“你把这叫啥?”
  
  “啊,不错。我的意思是另一种抽法。”戈斯林谨慎地瞅了瞅摆在矮桌上的玉石和琥珀鸦片枪。
  
  梅德福耸了耸肩谢绝了这一邀请——心里感到挺纳闷。这难道是阿尔莫汉另外的秘密——或者秘密之一吗?因为现在他开始认为有很多秘密;他断定,这一切都妥善地贮藏在戈斯林警惕的脑门后面。
  
  “还没有阿尔莫汉先生的消息吗?”
  
  戈斯林动作灵巧地收拾着杯盘碗盏。有一会儿,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随后——从烛光后面——“消息,先生?不会有什么消息吧?沙漠里没有无线电,先生;不像在伦敦。”他恭敬的语气冲淡了那轻微的反讽。“不过明天晚上他该骑马回来了。”
  
  戈斯林停顿了一下,身子往近凑了凑,一只敏捷的手在桌面上一擦,抹去了最后一粒饭渣,接着试探性地问:“您准能呆到他回来吧?”
  
  梅德福大声笑了。这种夜色太有利于医治创伤了。夜像翅膀一样沉落在他的精神上。时间消逝了,烦恼没有了。“呆下去?如果非呆不可,我将呆上一年。”
  
  “啊——一年?”戈斯林开玩笑似的回应着,收拾起饭后小吃的碟子,走了。
  
  三
  
  梅德福说他要等阿尔莫汉一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那种武断的说法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样一个地方就没有衡量时间的标准。他手表上那傻乎乎的表面成天对虚无讲着它的故事,在这颓垣断壁上空,星移斗转仅仅标志着地球的公转;人的痉挛性运动丝毫没有意义。
  
  饥饿这一事实,即体内钟的鸣声,被感觉的轻微——仅仅是一种痛苦的幽灵——减小到最小程度,况且这种疼痛可以被干果和蜂蜜平息下来。生活像永恒一样轻飘单调地滑动着。
  
  夕阳西下时,梅德福驱除了这种奇异的异域感,爬上屋顶。他极目瞭望着沙漠,搜寻阿尔莫汉的踪迹。南方,阿拉巴斯特山脉像阳光做村里的蓝色面纱悬挂着。西方,一根大火柱腾空而起,喷进那把天空变成玫瑰花瓣喷泉、把地上的沙粒变成黄金的羽毛状小云彩。
  
  天地之间没有骑马人的黑点。梅德福徒然地等待着他离家的主人,直到暮色四合,于是严格遵守时间的戈斯林再次请他进餐。
  
  晚上,梅德福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些超现代评论——三个月前的旧杂志,摸上去已经潮乎乎的——然后把它们撂在一边,一头栽进一张长沙发里去做梦。阿尔莫汉一定在梦中度过了不少时光,肯定如此。后来,正当他感到自己陷入麻木状态时;他就离开要塞,跃马冲过沙漠去寻求未知的遗迹。生活倒不错。
  
  戈斯林用一只镶着金丝的杯子端来了土耳其咖啡。
  
  “马厩里有马吗?”梅德福突然问道。
  
  “马?只有您可以称为驮马的那种马,先生。阿尔莫汉把两匹最好地坐马骑走了。”
  
  “我想着不妨骑马去找找他。”
  
  戈斯林考虑了一下。“您不妨试试,先生。”。
  
  “你知道他去的路吗?”
  
  “不太清楚,先生。酋长的部下领他们去的。”
  
  “他们?谁跟他去了?”
  
  “我们佣人中间的一个,先生。他们骑走了两匹纯种马。‘还有一匹,却是匹跛马。”戈斯林停了一下。“您认识路吗。先生?对不起,我好像从前在这里没有见过您。”
  
  “没有,”梅德福表示同意。“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
  
  “啊,那”——戈斯林做着手势说:“既然这样,就是最好的纯种马也帮不了您的忙。”
  
  “大概他今晚会回来吧?”
  
  “很有可能,先生。我盼着明日一早你们俩在这几吃早饭,”戈斯林兴冲冲地说。
  
  梅德福呷着咖啡。“你说你从前在这儿没有见过我,你自己到这里多久了?”
  
  戈斯林立即回答,仿佛这个数字从来没有长时间跳出他的记忆似的:“总共十一年零七个月啦,先生。”
  
  “近十二年了!时间不算短。”
  
  “是的,一不短了。”
  
  “你大概不常离开吧?”
  
  戈斯林正要端着托盘走开。他站住,转过身来,突然加重语气说道:“我一次都没离开过,阿尔莫汉把我带到这里以来,我一次都没离开过。”
  
  “天啦!也没放一天假?”
  
  “没有,先生。”
  
  “可是阿尔莫汉先生偶尔还要离开。去年我在卢克苏尔见过他。”
  
  “是的,先生。他在这里时他本人需要我伺候;他一走又需要我管别人。所以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过你一定觉得日子长得可怕。”
  
  “好像很长,先生。”
  
  “可是别的人呢?你是说他们不——完全可靠?”
  
  “嗯,先生,他们只不过是阿拉伯人,”戈斯林带着满不在乎的鄙夷口气说。
  
  “我明白。中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他们的语言里就没有这个词儿,先生。”
  
  梅德福忙着点雪茄。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戈斯林还在几叹以外站着。
  
  “您知道,好像答应了不算数,先生,”他说,感情几乎有些冲动了。
  
  “答应?”
  
  “就是给我放假,先生。他一再答应我。”
  
  “可是从来没有兑现?”
  
  “是的,先生。日子只是一天天过去——”。
  
  “啊。那倒是,别为我熬夜,”梅德福接着说。“我想我不睡觉等着——等阿尔莫汉先生。”
  
  戈斯林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在这儿等,先生?就在院子里等?”
  
  小伙子点了点头。仆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打量他。月光把这个仆人照得像个白色的幽灵,没度一天假就死去的一个耐心的仆人的不安的鬼魂。
  
  “在这个院子里坐一个通宵,先生?这是一个怪冷清的地方。您要呼唤,我是听不见的。您最好去睡觉,先生。空气也不好。您会旧病复发的。”
  
  梅德福大笑一声,舒展身子躺在长椅上。“毫无疑问,”他想,“这家伙要改变改变环境。”他大声说:“啊,我不要紧。你未免神经过敏了,戈斯林。阿尔莫汉先生来了以后,我打算替你说说情。你就可以放放假了。”
  
  戈斯林仍然伫立着。有一会儿功夫,一言不发。“您会的,先生,您会吗?”他以破锣似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到最后成了笑声——一种短促尖锐的咯咯声,那是一种长期以来不习惯这类放纵的人的笑。
  
  “谢谢您,先生。晚安,先生。”他走了。
  
  四
  
  “你总是把我喝的水烧开,对吗?”梅德福问,手抓住杯子,但并没有把它举起来。
  
  语气是亲切的,几乎含有信任之情;梅德福自从贸然答应设法给戈斯林放假后,感到他跟戈斯林之间建立起了真诚的友谊。
  
  “把水烧开?总是这样,先生。那还用说。”戈斯林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仿佛梅德福的问题包含着对他们新建立起的关系的非难——他希望那是无意识的。他那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梅德福,在这双眼睛里,一种真正的关切透过职业性冷漠的釉表显露出来。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
  
  戈斯林正从一个飘然而至的阿拉伯人手里接过一盘香喷喷的“库司库司”。他低声嘘着那个本地人:“你这该死的土货,你连一只盘子也端不稳?呸!”话还没骂完,阿拉伯人就消失了,于是戈斯林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把盘子摆到梅德福面前。“他们全是这个样子。”他吹毛求疵的擦着亚麻布袖子上的一道油痕。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了,洗得臭烘烘的。”梅德福边说边把叉匙撂进菜盘。
  
  “您洗澡了。先生?”戈斯林把洗澡二字咬得很重。当他把目光转移到梅德福身上时,别的情绪已被排除,惊愕再次充满了他的双眼。“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表示自咎。
  
  “这里只有一口井?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
  
  戈斯林苦思冥想着客人的抱怨,这时硬把自己从沉思中唤醒。“是的,先生,只有这一口。”
  
  “这是口什么井?水是从哪儿来的?”
  
  “啊,这只不过是一口水窖,先生。雨水。这里再没有别的了。并不是因为缺水,而是到这季节,有时候井水就出现怪味儿。问问那几个阿拉伯人,先生;他们会告诉您的。尽管他们个个都是撒谎大王,可也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撒谎。”
  
  梅德福小心翼翼地尝着他杯子里的水。“这水好像没啥问题,”他宣称。
  
  由衷的满意之情刻画在戈斯林的面孔上。
  
  “我亲自负责烧水,先生。我总是这么做的。我希望毕雷矿泉水明天就到。先生。”
  
  “啊,明天,”——梅德福耸了耸肩,又盛了一杯。“明天我也许不会在这儿喝它了。”
  
  “什么——要走吗,先生?”戈斯林嚷起来。
  
  梅德福猛地转过身来,注意到戈斯林眼睛里有一种新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人似乎感到对梅德福有一种狗一样的依恋。梅德福可以发誓此人想把他留下,劝他耐心等待;可是现在,梅德福同样可以发誓,在他的神色中有一种宽慰,在他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一种满足。
  
  “这么快,先生?”
  
  “唉,我来已经五天啦,阿尔莫汉先生仍然杳无音讯,你说他也许把我来的事忘在脑后了——”
  
  “啊,我可没有那么说,先生,没有忘!要是那一堆又一堆的老石头有一块迷住了他的心窍,他连时间也会忘掉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这样。日子一天天晃过去了——他却在做梦。他很有可能认为现在您才该到,先生。”一丝淡淡的微笑加剧了戈斯林面容上的阴沉的严肃性。这是梅德福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哦,我明白了。不过——”梅德福停下来。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以及它的优游自在把惰性的符咒镇在他身上,这时他警觉的本能又往回挣扎。“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戈斯林出人意料地回应了一句,把干枣和干无花果放在桌子上。
  
  “什么都奇怪,”梅德福说。
  
  他往椅子里一靠,从拱门里仰望高阔的天穹,正午正像蓝金色的瀑布从天穹里倾泻下来。阿尔莫汉远在那火的华盖下的什么地方,也许正如仆人所说的,沉湎在他的梦中。这块土地充满了魔力。
  
  “要咖啡吗,先生?”戈斯林提醒他。梅德福把咖啡接过来。
  
  “奇怪的是你说你对这些家伙——这些阿拉伯人——全不信任。而且你好像对阿尔莫汉究竟到哪里去了毫不在意,一切听之任之。”
  
  戈斯林以聚精会神、不偏不倚的态度把这些话接受下来,他明白这些话的用意。“呃,先生,不——您不明白。什么时候该信任他们,什么时候不该信任,这正是一件无法学会的事。当然,那要看他们的利害;还有他们所谓的宗教。”他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就是要明白我为什么对阿尔莫汉毫不在意,您得生活在他们中间才行,先生,而且您还得会说他们的话。”
  
  “可是我——”梅德福开始说。他突然克制住自己,弯下腰去喝咖啡。
  
  “什么,先生?”
  
  “可是我多少还算在他们中间旅行过。”
  
  “呵,旅行过!”听了这句大话后即使戈斯林谈话的语气也很难把尊敬和嘲弄调和起来。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梅德福争辩说。正午的炎热甚至熏蒸着院子里的荫凉处,他坚韧的意志要变脆弱了。
  
  “我能明白,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绅士还有别的事——可以说,时间紧迫,”戈斯林合乎情理地承认。
  
  他清理好餐桌,把东西交到刚刚出现又旋即消失的一双阿拉伯手臂上,最后便离开了,而梅德福的身子,则陷进了长沙发里。一个梦乡……
  
  下午像一块大金纱帐,挂在上空,罩住了雉谍,松弛的皱壁垂在头重脚轻的棕榈树上。最后金光变成了紫气,西天成了一张水晶弓,紧扣着黑沙,这时,梅德福抖去睡意,溜达出去。不过,这次没有登上屋顶,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经过五天的闲荡和等待后,他惊异地发现他对这个地方了解得多么少。也许这是他单独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从一条拱顶石道走出院子。到了另一个四墙圈住的围场。他进来时,两三个蹲在那里的阿拉伯人站起来消失了。仿佛坚实的砖石墙把他们接走似的。
  
  外面,梅德福听到一种马蹄的踢踏声,这是夜幕降临时马厩里的骚动声。他从另一个拱门下走进去,不料走到了一群骡马中间。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个阿拉伯人在刷马,那是一匹年轻力壮的栗色马。他似乎也要消失,可是梅德福从袖子上抓住了他。
  
  “继续的活。”他用阿拉伯语说。
  
  这个人又年轻又健壮,长着一张贝督因 ① 人的瘦脸,他站住望着梅德福。
  
  ①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我还不知道阁下会说我们的话。”
  
  “是会说,”梅德福说。
  
  这人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颤动不安的马脖子上,另一只手插在羊毛腰带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面面相觑。
  
  “这就是那匹跛马吗?”梅德福问。
  
  “跛马?”阿拉伯人的眼睛向下看这畜牲的腿。“啊、是的,跛马,”他含糊其词地回答。
  
  梅德福弯下腰去摸马膝和蹄后的球节。“这马好像挺好的。今晚我能不能骑它慢慢跑一阵呢?”
  
  阿拉伯人在考虑;他显然被这个问题加在他身上的责任的重量弄得不知所措。
  
  “阁下今晚想骑一回马吗?”
  
  “啊,只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也许想,也许不想。”梅德福点着一支香烟,并递给马夫一支,马夫的白牙一闪,表示感谢。他们用同一根火柴点过烟后,彼此接近了,阿拉伯人的胆怯心理减小了。
  
  “这是阿尔莫汉先生骑的马吗?”梅德福问。
  
  “是的,先生;这是他最喜欢的马,”马夫说,他一只手得意地从闪亮的马肩上摸下来。
  
  “他最喜爱的马?可是他这次并没有骑它去做长途考察呀?”
  
  阿拉伯人不言语了,眼睛盯着地面。
  
  “你对这件事不感到惊奇吗?”梅德福追问道。
  
  此人的姿态表明惊奇与他毫不相干。
  
  两个人默默无言,这时蓝色的夜幕迅速降临了。
  
  最后,梅德福漫不经心地说:“你想你们的主人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
  
  月亮在绚丽的黄昏时分未被人觉察,现在突然主宰了这个世界,一道宽阔的白光把阿拉伯人的白罩衣、褐脸膛和裹在头上的驼毛头巾照得亮堂堂的。他不安的眼珠就像宝石般闪亮。
  
  “但愿真主带给我们讯息!”
  
  “不过,你总该认为他平安无事吧?你认为没有必要派人去找他吗?”
  
  阿拉伯人似乎在苦苦思索这件事。这个问题一定使他感到吃惊。他把一只棕色的胳膊一甩,搂住了马脖子,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院里的石头。
  
  “主人不在家,戈斯林先生就是我们的主人。”
  
  “他认为有必要去找吗?——
  
  阿拉伯人以手示意:“现在还没有必要。”
  
  “可是如果阿尔莫汉先生外出的时间要长得多——”
  
  此人又不言语了,梅德福继续往下问:“你大概是马夫头吧?”
  
  “是的,阁下。”
  
  又是一阵停顿。梅德福把身子侧过去,然后,又回头问:“你大概知道阿尔莫汉的去向吧?他去的地方?”
  
  “当然,阁下。”
  
  “那你陪我骑马去找他吧。天亮一小时前做好准备。别跟其他人讲——不管是戈斯林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别人帮忙,我们俩也该找见他的。”
  
  阿拉伯人满脸都是眼睛和牙齿发出的应答的光辉。“先生,我保证让您和我家主人明天天黑以前见面。谁也不会知道。”
  
  “他像我一样替阿尔莫汉担心,”梅德福想;一股轻微的寒颤顺脊梁而下。“好吧。做好准备,”他再三叮咛。
  
  他漫步回来,发现院子里阒无生迹,只见银箔似的棕榈和白大理石般的无花果树离奇地占据着院落。
  
  “毕竟,”他颇为离题地想道,“我没有告诉戈斯林我会说阿拉伯话,这还是值得庆幸的。”
  
  他坐下来等着,直等到戈斯林从起居室走来,第五次郑重宣布正餐已经摆好。
  
  五
  
  梅德福猛地一下在床上坐起来,这种猛劲以前还不曾有过。有人在房子里。他发现这种情况并不是由于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么——月亮已经落了,夜里万籁俱寂——而是由于觉察到包围我们的无形的气流里有种奇异而轻微的骚动。
  
  他立即清醒过来,拿起手电筒,把光照进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里。戈斯林站在床头。
  
  “阿尔莫汉先生——他回来了?”梅德福喊道。
  
  “没有,先生;他没有回来。”戈斯林用低沉而克制的语气说。他的极端克制使梅德福感到有危险——他说不上为什么危险,也说不清是什么性质的危险。他直挺挺地坐着,死死盯着那个人。
  
  “那么是怎么回事?”
  
  “嗯,先生,您跟那个西林密谈之前该告诉我您会说阿拉伯语,”——戈斯林现在用的是申斥人的语气。“要摸黑跟他在沙漠里会见”
  
  梅德福伸手摸见了火柴,把床头的蜡烛点着,他不知道该把戈斯林一脚踢出屋去,还是听他非说不可的话;然而一种好奇的冲动使他决定这第二种方式。
  
  “笨死了!我本来想把您锁在屋里。我本该这么做的。”戈斯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并往上一举。“或者我也许又把您放走了,放走倒更省事。可是还有温布里呢。”
  
  “温布里?”梅德福回应着。他开始认为此人发疯了。一个人在那种充满延宕、妖术的地方会发疯,一点也不足怪!他不知道阿尔莫汉本人是否也有点疯——如果阿尔莫汉仍在人容易发疯的人世的话。
  
  “温布里。您答应过让阿尔莫汉先生给我放一次假——好让我及时回英国看看温布里。人各有所好,是不是,先生?我好的就是这一点。我一再给阿尔莫汉先生这样说。可是他根本不听;或者只假装听听,说:‘我们考虑考虑,戈斯林,我们考虑考虑’;再就没有下文了。可是您跟他不一样,先生。我知道您是说话算数的——就是给我放假的事。所以我打算把您锁在屋里。”
  
  戈斯林一本正经地说,然而他奇特的地中海式伦敦口音中包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紧张心情。“’
  
  “把我锁在屋里?”
  
  “防止您跟那个杀人凶手一齐走掉。您大概没有想到您骑马一走,再也不会活着回来吧?”
  
  梅德福不寒而栗,就像天黑前他自忖那个阿拉伯人跟他一样替阿尔莫汉先生担心时一样,他轻声笑j。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不会把我锁在屋里的;”
  
  这句话造成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戈斯林的脸扭成一种痉挛性的鬼脸,两滴眼泪涌向白白的睫毛,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您到底不信任我,”他悲切地说。
  
  梅德福靠在枕头上考虑。他从前还没遇到这么古怪的事。这家伙看上去简直荒唐透顶,针人发笑;可是他的眼泪肯定不是假装的。他哭阿尔莫汉,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哭梅德福,因为他即将被送进同样的坟墓?
  
  “我应当马上信任你,”梅德福说,“如果你愿意告诉你的主人在哪里的话。”
  
  “那办不到,先生。”
  
  “啊,我早就这样想!”
  
  “因为——我怎么会知道呢?”
  
  梅德福把一条腿伸向床外,一只手藏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左轮手枪。”
  
  “好吧,现在你可以走了。先把钥匙搁在桌子上。别想方设法破坏我的计划。如果你要破坏,我一枪毙了你,”他直截了当地说。
  
  “啊,不,您不会枪杀一个英国臣民的;那就把事情闹大了。这么做我并不在乎——因为我自己就常常想这么做呢。有时候是在西洛可风 ① 盛吹的季节里。那吓不住我。而且您也走不了。”
  
  ①欧洲南部一种闷热带雨的风。
  
  这时梅德福已经站起来了,左轮手枪看得清楚。戈斯林冷眼相待。
  
  “看来你一定知道阿尔莫汉先生的去向了?你下决心对我瞒着这件事吗?”梅德福挑衅性地问他。”
  
  “西林下了决心。”戈斯林说,“别的人都下了决心。他们都想叫您走开。所以我叫他们呆在自己屋里——由我一个人伺候您。现在您要在这里呆下去吗,先生?看在上帝面上,先生!回海岸去的商队后天就打这里过。跟上商队走,先生——这是唯一安全的法子!我不敢让您跟我们的人去,即使您发誓径直向海岸骑去,不管这事也不行。”
  
  “这事?什么事?”
  
  “就是操心阿尔莫汉先生在哪里的事,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操心的。这些人都知道。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是,自从阿尔莫汉走后,他们从他的钱箱里偷了一些钱。如果我对这事不装聋作哑的话,他们会把我宰掉;他们只要您骑马跟他出去,然后把您埋在商路上什么地方的一堆沙子里,这就万事大吉了。不费吹灰之力。这就行了,先生。这就是我要说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昏暗的烛光里,两个人站着面面相觑。
  
  危险的感觉拢上心头,梅德福的头脑顿时清楚起来。他的思绪想从四面八方伸进那包藏一切的的秘密,但到处都坚不可破。奇怪的是,戈斯林给他讲的他虽然连一半都不信,然而就他们的相互关系而言,此人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信任感。“关于阿尔莫汉,他也许在撒谎,要隐瞒天机;可是我不相信他在西林的事情上会撒谎。”
  
  梅德福把左轮手枪搁在桌子上。“好吧,”他说。“既然你劝我别骑马去找阿尔莫汉,我就不去了。但是我不愿随着商队走;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看见戈斯林蜡黄的脸色变得刷白。“啊,别这样,先生;如果您要等,我可管不了他们。后天商队会把您带到海边,容易得就像您在海德公园的跑马道上跑马一样。”
  
  “啊,那你知道阿尔莫汉先生后天以前不会回来了?”梅德福打岔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
  
  “连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
  
  戈斯林沉吟半晌。“他去的时间太长了,先生,我无法知道,”他站在门槛上说。
  
  门在他身后闭上了。
  
  梅德福发现再也睡不着了。他靠近窗户,望着星星逐渐隐没,黎明披着圣洁的光彩来临了。生命的骚动在这古墙内掀起时,纯洁之泉喷向天际,的秘密像蝙蝠一样依附着下面砖石筑成的巢穴,两相对照,他惊奇不已。
  
  他再也不知道相信什么,相信谁。难道阿尔莫汉的什么冤家把他诱进了沙漠,并收买了他的仆人,从而得到了他们的默许吗?或者他的仆人自己有什么理由把他拐走,戈斯林说如果梅德福不走,同样的命运将会落到他头上时,他有可能在说真话吗?
  
  梅德福在晨光熹微之际,感到精力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刺激着他。他要呆下去,弄个水落石出。
  
  六
  
  给梅德福打洗澡水的总是戈斯林本人,然而这天早晨,他没有端水来,来的时候却端着早点。梅德福注意到他面色苍白,一眼皮通红,好像哭红的一样。这种不协调令人不快,于是对戈斯林的一种厌恶之情在小伙子心胸里勃然而生。
  
  “我的洗澡水呢?”他询问道。
  
  “哦,先生,您昨天抱怨水——”
  
  “你不能把它烧开吗?”
  
  “我烧开了。先生。”
  
  “那好——”
  
  戈斯林哭丧着脸出去了,立即提着一个铜壶回来。“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盼雨盼得要命,”他咕咕哝哝地说着,把不多一点儿水倒进澡盆里。
  
  不错,现在井水一定很浅,梅德福想。即便烧开了,还带有他前一天注意到的那股难闻气味,不过程度轻一点儿就是了。可是在这种气候下,洗澡更是绝对必要的。他把几杯水尽可能妥善地设到身上。
  
  他花了一天功夫考虑他的处境,但毫无结果。他希望早晨会带来忠告,但它只带来了勇气和决心,如果没有启迪,这些都没有多大用处。他突然想起从海岸到南方去的商队那天下午要从城堡附近经过。戈斯林把这个日期唠叨的次数够多的了,因为要带来整箱华雷矿泉水的正是商队。
  
  “嗯,我并不为这种处境感到遗憾,”梅德福沉吟道,身上的肌肉绷得紧巴巴的,早上洗过澡后,某种令人恶心的、粘不拉叽的东西;半是气味,半是实体,似乎附着在他的皮肤上,一想到又要喝那种水,真令人作呕。
  
  然而,他欢迎商队来的主要原因是希望从中找到某个欧洲人,或者无论如何找到某个从海岸来的本地官员,他好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忧虑。他晃来晃去,听着等着,然后爬上屋顶沿着小道向北瞭望。然而,在下午的阳光下,他只看见三个贝督因人领着几个正驮着东西的骡子向堡垒走来。
  
  他们爬上陡峭的坡路时,他就认出几个阿尔莫汉的佣人,便立即猜出向南去的商路实际上不从墙下经过,那几个人也许是出去到层层叠叠的沙丘后面的一个小绿洲边迎接商队的。梅德福发现自己考虑不周,没有预见到这种可能性,因而感到生气,便急忙奔向院子,希望那几个下手能带来一点阿尔莫汉的讯息。虽然,后者骑马南下时,充其量只能穿过商队来的那条路。尽管如此,有些事也许会有人知道,也许会听到某些传闻——因为沙漠里没有人不知道的事。
  
  梅德福跑进院子时,怒吼声、激烈的辩驳声从马院里升起,他爬在墙头上侧耳细听。到目前为止,再没有比这地方的寂静更使他吃惊的了。戈斯林准是用一只铁腕将他下属的激动声音捂住了。这时各种声音又迸发出来,而戈斯林本人的声音——往常显得四平八稳——压倒了别的声音、
  
  戈斯林精通沙漠地区的各种方言土语,现在正用五六种语言来咒骂他的下属。———”
  
  “你们没有把它拿回来——你们给我说它不在那里,我偏说它就在那里,你们也知道,你们跟海边来的那些卑鄙的家伙磨牙时。把它扔到沙堆上了,要么稀里糊涂绑在马身上,半路里丢了——你们都睡得昏头昏脑,谁也没有注意到。啊,你们这些养的,骂你们我还嫌弄脏了我的嘴J好啦,都回去给我找回来,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真主和先知之灵在上,你完全错怪了我们。绿洲上什么也没扔下,路上也不会丢。它就是不在那儿,这是千真万确的。”
  
  “好一个‘千真万确’!你们这伙可怜的撒谎虫。你们也承认,这里的那位绅士只喝水,滴酒不沾,你们这些酒鬼!”
  
  梅德福把身子从女墙上缩回来,放心地笑了。只不过是一箱毕雷矿泉水——丢了一箱——就使得这些大汉们大动肝火,闹得天翻地覆!这种虎头蛇尾的局面倒使梅德福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那个老成持重的戈斯林不惜在饮食供应上的这么一顶点小故障大发雷霆。那么他至少还有一颗豁达的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使得梅德福胡思乱想,真是荒唐透顶!
  
  他立即被戈斯林的关心感动了,使他生气的是,他竟受到东方玄想的愚弄。
  
  阿尔莫汉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这些人很可能知道他到哪里办事去了,办什么事去了;即使他们趁他不在时抢了家里的钱,并且因分赃不均而吵闹不休,梅德福也看不出自己能起什么作用。也许他那乖僻的主人——毕竟和他只有一夜之交——对贸然请客感到后悔,只好骑马出门,好逃避待客的烦恼。梅德福突然产生这个念头后,他觉得顺理成章,于是开始怀疑阿尔莫汉是否藏到这种曲里拐弯的住宅的某个密室里,正等着客人离去呢。
  
  这种想法很能说明戈斯林为什么急于让来客离去——完全说明此人为什么表现得紧张而矛盾——于是梅德福对自己的愚钝感到好笑,他断然决定次日离开。决心一下,心情也平静下来,他在院里直徘徊到暮色降临,然后照常爬上屋顶。然而,今天他的眼睛不是望断天涯,而是凝视着一团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他在这里住了六天。对这些建筑物却很少了解。凌空的楼阁以变化多端的角度突出来,窗板紧闭,有的窗户装着谜似的彩色玻璃,他感到莫测高深。难道窗子后面藏着他的主人,此时此刻正窥探这位留连的客人的行迹吗?
  
  那个奇怪、忧郁的人,长着一张褐色的长脸,一头白发,带着依稀可辨的自私和专横,病态的自我专注,也许就在一箭之遥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梅德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痛切的孤独感。他感到自已被拒之门外,成了不速之客——既然有人住在这个地方,他又不知道,这个地方本身也就变得冷冷清清,危险重重了。
  
  “我真傻——他也许希望我一发现他不在,背上行李就走!”小伙子沉吟道。是的,决心已定,明天一早就走。
  
  戈斯林一个下午都未露面。最后到了很晚的时候才来,把饭桌摆好,他显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几乎到了无礼的程度,这种表情梅德福在他脸上还未见过。小伙子友好地问他:“你好——开饭吟?”他几乎不予理会。梅德福坐下以后,第一盘菜不声不响地递了上来。梅德福碰碰杯四,里面仍空空如也。
  
  “啊,没有喝的了,先生。佣人把一箱子毕雷矿泉水丢了,要不就是掉在地上连瓶子砸了。他们说压根儿就没来货。这些异教徒嘴巴一张就要撒谎,我怎么知道呢?”戈斯林突然恶狠狠地说。
  
  他把递上来的菜放在桌子上,梅德福发现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此人全身直打哆嗦,好像是打摆子。
  
  “老兄,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生病了,”梅德福喊着,一只手抓住仆人的胳膊。然而后者却喃喃地说:“啊,上帝,但愿我自己把它找来,”猛一转身,就从房间里消失了。
  
  梅德福坐着沉思;看来可怜的戈斯林要得精神病了。也难怪,因为梅德福本人也受到了此地不可思议的压迫。过了一会,戈斯林又出现了,行为得体,嘴巴紧闭,端着饭后小吃和一瓶白葡萄酒。“对不起,先生。”
  
  为了安慰他,梅德福呷了一口酒,然后把椅子推开。回到院子里去。他正向无花果树走去,戈斯林却抢先溜过去,把椅子和藤条桌搬到院子的另一头去了。
  
  “您坐在这里更好一些——马上就起风了。”他说。“我给您端咖啡。”
  
  他又不见了,梅德福坐着凝视着那堆砖石灰泥,不知道把他从喜爱的角落里转移开,好让他躲开——还是挪进?——那看不见的盯梢者的视角。戈斯林把咖啡端来就走开了,梅德福继续坐着。
  
  最后他站起来,一边抽烟,一边踱来踱去。月亮尚未升起,黑暗肃穆地笼罩着古墙。微风乍起,开始跟棕榈密谈了。
  
  梅德福回到座位上;他一坐下,就想到那个隐蔽的盯梢者的目光警戒地盯着他的雪茄的红光。这种感觉越来越令人讨厌;他几乎能感到在黑暗之中,阿尔莫汉长长的鬼臂伸在他头上。他又回到起居室里,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有罩的灯;然而房间里非常气闷,最后他又出去,把椅子拖到无花果树下的老地方。坐在那里,就没有人能从他所疑心的那些窗户里看到他。他感到心里踏实一些,虽然微风吹不到这个角落,滞重的空气似乎沾染上了旁边井里散发出的气息。
  
  “水一定非常浅,”梅德福思忖道。这种气味,虽然不浓烈,却令人不快;它拈污了夜的纯洁。然而,无论如何,他在那里感到安全些,因为离那看不见的眼睛要远一些,这双眼睛似乎已成了他的冤家对头,真不可思议。
  
  “如果这里头有一个人把我捅死在沙漠上,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按阿尔莫汉的命令行事的。”梅德福想。他昏昏入睡了。
  
  一觉醒来,月亮已把它橘红色的笨重轮盘推过墙头,院子里的黑暗减弱了一点。他准是睡了一个多小时。夜气馨香宜人,或者就这个地方除外。梅德福感到旧病复发,便记起戈斯林警告过他,说夜里院子里不干净。
  
  “大概是井的缘故吧。我离井坐得太近了,”他沉吟道。他觉得头疼,想着那甜丝丝、臭烘烘的气味附着在脸上,就像他洗过澡后的情况一样。他站起来,走到井边,看看井里还剩下多少水。然而,月亮升得还不够高,光线照不到那样深的地方,他只得往下面的一片漆黑中张望。
  
  突然,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个肩膀,并使劲往前压,似乎要设法把他从井沿上推下去。刹那之间,几乎就在他迅猛反抗的同时,这股推力变成一股强大的后拉力,他扭过身来,看到的是戈斯林,此人的双手立刻从他的肩膀上放下来。
  
  “我想您发热病了,先生——我似乎看见您一头往下栽。”此人结结巴巴地说。
  
  梅德福清醒过来。“一定是我们俩都发热病了,因为我以为你在把我往下栽,”他说,放声笑了。
  
  “我,先生?”戈斯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使劲把您往回拉——”
  
  “当然。我知道。”
  
  “您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先生?我给您说过晚上这里不干净。”戈斯林气冲冲地说下去。
  
  梅德福靠着井棚,打量着戈斯林。“我相信这块地方全不干净。”
  
  戈斯林默不作声。最后他问:“您不去睡觉吗,先生?”
  
  “不,”梅德福说。“我宁肯呆在这里。”
  
  戈斯林怒形于色了。“嗯,我倒希望您不要这样。”
  
  梅德福又大声笑了。“为什么?因为这是阿尔莫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
  
  这个问题的效果出人意料。戈斯林往后退了一两步,猛地举起双手,压到嘴唇上,好像要捂住一声低叫。
  
  “怎么回事?”梅德福问道。此人的古怪行为使他心神不安起来。
  
  “事?”戈斯林仍然离开他站着,避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斜晖。
  
  “喂!爽爽快快地承认他在这里就算了!”梅德福急躁地喊道。
  
  “这里?你说的‘这里’是什么意思?你没有看见他,看见过吗?”话尚未出口,此人双臂一扬,向前打个趔趄,扑倒在梅德福脚下,缩成一团。
  
  梅德福仍然靠着井棚,朝地上的这个可怜虫冷笑着。看来,他的推测没有错;他毕竟没有上戈斯林的当。
  
  “起来,伙计。别装傻了!如果我猜着阿尔莫汉先生夜里在这里散步,那并不是你的过错——”
  
  “在这里散步!”对方哀泣着,仍然瑟缩成一团。
  
  “不对吗?你坦白了,他不会杀你的吧?”
  
  “杀我?杀我?我真希望把您杀掉!”戈斯林挣扎着要站起来,头向后扬着,惊恐万状。“我本来可以把您杀掉的,不费吹灰之力!您觉得我把您向前推,是吧?到这里来刺探情况。”痛苦使他哽塞难言。
  
  梅德福还未挪动他的位置,脚下这个可怜虫的卑鄙倒使他自己感到威风凛凛。然而戈斯林最后的叫声突然扭转了他思路的方向。看来,阿尔莫汉是在这里了;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他究竟在哪里呢,是什么样子呢?一阵新的恐惧沿着梅德福的脊梁骨窜下来。
  
  “那么你真想把我推下去?”他说。“为什么?这是跟你家主人相会的最快的办法?”
  
  他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产生如此迅速的效应。
  
  戈斯林站了起来,弯着腰站在谴责的月光下,畏缩着。
  
  “啊,上帝——我差点儿将您推下去!这您知道!后来——正是您说的关于温布里的事,所以,帮帮我,先生,我觉得您说话算数就不由得住了手。”此人又是哭天摸泪的,然而这一回,梅德福一见他的眼泪,就赶快退缩,仿佛这是一具落下井去的尸体从下面臭水里溅起的水滴。
  
  梅德福默默无语。他不知道戈斯林带没有带武器,然而,他再也不怕了;只是目瞪口呆,浑身打颤,但神志非常清楚。
  
  戈斯林继续咕咕哝哝地说着胡话。
  
  “要是毕雷矿泉水到了就好了。只要您经常有毕雷矿泉水喝,我相信您不会想起这事的,是吗?可是您说他散步——我也知道他会的!是的,正在那一天您突然来了,我拿他怎么办呢?”
  
  梅德福仍然一动不动。
  
  “就是那天早上,他把我逼疯了,先生,完全疯了。您信不信?正是您要来的那个星期,我要回英国去度假,整整一个月的假,先生——而我该享受半年的假期呢,如果有天理良心的话——在哈默史密斯的一个表弟家里,呆上整整一个月,有机会好好看看温布里;后来听说您要来,先生,他在这里烦闷、冷清,这您明白——他非得有一些新的刺激不可,要不,他就孤零零的——他听说您要来了,心里一下子亮堂了,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就说;哦要留他把冬天过完——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戈斯林——正是我这样的人。’我告诉他,‘那我的假期怎么办呢?’他那一双顽石似的眼睛瞪着我说:‘假期?好说;哎,明年——我们看明年情况怎么样。’明年,先生,好像他给我开恩一样!近十二年了,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这一回,要是您不来,我确实相信我走成了,因为他慢慢习惯于让西林陪他了,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直截了当告诉他,一个人毕竟有他自己的权利,我的青春就要完了,我伺候他伺候得好极了,好像一条拴在这里的看门狗,总是明年,明年的——嘿,他只是个笑,一副嘲弄人的神态,随后便点起烟来,‘啊,戈斯林,住嘴,’他说。”
  
  “他就站在您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先生;他转过身来往屋里走。就在这时候,我揍了他一下。他是个大块头,一下子倒在井沿儿上。正在盼望您来的时候——啊,我的上帝!”
  
  梅德福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往回退缩了几步。两人站在院子中央,默默相对,月亮高悬在雉谍上,把一支锋利的光矛投进井里罪恶的黑暗中。
  一
  
  命运恰巧把一个人跟朋友们联系在一起,离开了朋友的个性,那么这个人还有什么个性可言呢?撇开我一生中两三例最伟大的友谊的影响,就谈不到我自己,因此,描述我自己的成长过程就必须描述这些友谊的激励和启迪性的影响。青少年时代,我在智力的发展上完全与世隔绝——彻底隔绝到除了跟他人相处时,我慢慢感觉不到寂寞的程度——三十多岁时,我从这样一种青少年时代进入了一种最稀奇珍贵、最丰富多彩的心照神交的境界。我的一些朋友是男子,他们在各自的行业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不是社会名流;另一些朋友我初次相识时已闻名遐迩,对于他们,我觉得很难进行恰如其分的描述,很遗憾,我缺乏善于记忆字句的能力。一旦从漫长的内心孤独中解脱出来,我的机会——虽然程度有限(我基本上是不善于“交际的”)——却具有一种珍奇得足以使我的文章满篇生辉的特点。我和两三位伟大的智者结成了莫逆之交;然而,我自己不是个博斯威尔 ① ,而且也不曾有过自己的博斯威尔,对于这两种情况我都抱憾终身,因为在第一种情况下,我可以记录下在众多使人心驰神往的时刻里洗耳恭听到的精彩谈话,在第二种情况下,我可以把这种谈话传达给我的记事侍从。事实上,每当高朋满座之际,由于想进入一种心旷神怡的境地,排除做记录之类的精细事务,我跟伟人们谈心时,宁肯当一名陶醉于阿尔卑斯山草地瑰丽景色的画家,也不愿做一个编列草地植物标本目录的植物学家。
  
  ①博斯威尔(James Boswell,1740—1795),苏格兰作家,他与英国大作家约翰生过往甚密,后来出版了以翔实著称的《塞缪尔·约翰生传》,因此,“博斯威尔”已经成为忠实的传记作家的代名词。
  
  有一回,我碰巧坐在柏格森 ① 先生旁边吃饭,便向他吐露了对自己记忆中奇怪的阴差阳错所感到的苦恼和困惑。我问他,我能把我所认识的每个人的地址以及我十八岁以后听过的每个歌剧的歌词作者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记得分毫不差——而涉及到诗,我的首要和最大快乐时,我记忆词句的能力几乎丧失,我只能听见内心的音调,却很难填上适当的歌词,这是怎么回事呢?
  
  ①柏格森(1859—1941),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作品有《试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物质与记忆》等。
  
  我讲完话前就感到;我的问题并未引起我卓绝的邻座多大兴趣,而他的回答也显然令人失望。“Mats c'est predsement parse que vons etes eblouie” ①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同时转过身去注视着递给他的菜肴,并不费心去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确把该谈的都和盘托出了。心醉神迷中的精确本领(这是我对绝妙好诗找到的最好定义)也许在欣赏者身上和创造者身上几乎同样罕见,而我多年的智识隔绝已经使我对聆听精彩的谈话的快乐极其敏感,因此对我来说,精确地记录这种谈话是不可能的。然而精彩的谈话似乎用一种渐进的滋补力量进入我的心田,有时只能在很久以后才感觉得到;它作为一种力量,一种影响,渗透了我的周身,它把我的宇宙封闭在一个五彩玻璃的圆顶之中,当这圆顶在我四周竖立起来时,我很难拆下一些碎片来。也许读者要在这里,说我用一页多的篇幅只说明我的记性坏;然而,光这么说说似乎解决不了全部问题,因为我听到的话并未被忘却,而是储藏在某种深处,它仍然带着自己的基本含义从这种深处返回来,不过很难诉诸于文字形式罢了。
  
  ①法语:“那正是因为您受到迷惑”。
  
  我在“山宅”度过了几年时光,在此期间和而后的年月里,我有一些最亲密的朋友。既然我已经提到亨利·詹姆斯访问“山宅”的事,因此把他的名字列在这批朋友名单之首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其实,我跟亨利·詹姆斯初次见面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八十年代末;不过只是在“山宅”,他才初次进入了显著地位。
  
  长期以来,他在那儿露面的希望似乎不大,因为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在伟大品格面前呆若木鸡。对亨利·詹姆斯的伟大我从一未怀疑过,但在对其人其书了解之前,我无法揣测他究竟有多么伟大。我是在爱德华·博依特家里跟他邂逅的。博依特是一位卓越的水彩画画家,沙尔金 ① 对他的才华推崇备至。博依特夫妇都是波士顿人,又是我丈夫的老朋友,许多年来一直住在巴黎。正是在那里,有一天他们请我们跟亨利·詹姆斯一起吃饭。我简直不相信那种荣幸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为了不辜负这次荣幸,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穿上我最新的杜塞装,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许还不过二十五岁,我就是在这种原则下生长起来的,而且我从来没有想到除了我的青春。我的漂亮的上衣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举荐给那位我连解鞋带都不配的男子。那件衣服至今历历在目——它就是漂亮,茶玫瑰般的粉红,绣着彩虹般的珠子。然而,哎呀,它既没有给我说话的勇气,也没有引起那位伟人的注意。那个晚上一事无成,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①沙尔金(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美国肖像画家。
  
  一两年后,在威尼斯(也许在1889年或1890年),我又遇到同样的机会。我丈夫的另一个朋友,波士顿的拉尔夫·柯蒂斯盛意邀请我们去见亨利·詹姆斯。我想,他不是在巴巴罗宫跟柯蒂斯住在一起,就是跟罗伯特·勃朗宁 ① 的老朋友阿瑟·布朗森夫人住在一起。幸运再次伸出她的手——我的手又一次从她的手中滑落。我再一次沉思: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赢得他的青睐呢?哦——这一回我有一顶新帽子;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我几乎敢肯定这顶帽子挺合适。我觉得只要他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鼓起勇气大谈我对《黛西·密勒》和《一位女士的画像》的赞赏。然而,他既没注意这顶帽子,也未注意戴帽子的人——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同第一次一样未达到预期效果。几年以后,我对他提起这两次会见时,他承认他甚至不记得在哪儿见过我!至于最后毫不犹豫、又未经准备地把我们联结到一起的那次会见日期,我们谁都记不起来了,不知道这次会见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行的。我们只是知道:突然之间。我们好像一见如故,而且(正如他在1910年2月写给我的信上所说的那样)“越来越难舍难分了”。
  
  ①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诗人。
  
  其原因当然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有了自知之明,而且再也不怕同亨利·詹姆斯讲我们俩都关心的事;而他呢,总是以与人为善的态度对待青年作家,并且立刻利用他的魔力吸引谈话者交出心来。也许是我们共同的诙谐感首先促成了我们的理解。真正的神交对两个人说来就是要具有音调完全相同的幽默感和反嘲感,这样,他们对待任何问题的共同眼光就像互相连成拱形的探照灯光一样相交。我有一些好朋友,我和他们之间缺乏这种纽带,所以同他们不是真正的莫逆之交;在这种意义上说,亨利·詹姆斯也许是我交往中最亲密的朋友,虽然在很多方面,我们大相径庭。
  
  最初几次见到的亨利·詹姆斯是沙尔金优美绘画中的大胡子彭西罗索,一味讲究衣着和风度,一副举世公认的八十年代bomme du moude ① 的派头,然而,到我们彼此熟悉的时候,他那结实笔挺的身材已经变得有点臃肿了,他不再追求衣着的雅致,而是首先讲求舒适。脸刮得净光,这在雕像般的美中显示出高贵的罗马式面型和引人注目的大嘴巴来。这种变化象征着某种深沉而不外露的东西。在这一段时期内发生了两件事:亨利·詹姆斯已经对上流社会做出了判断,这种社会约束了他青年时代的想像力,就像它曾经约束过巴尔扎克的想像力,而后又约束过普鲁斯特 ② 的那样。他离开这个社会住到乡下,带着他历险中获得的全部战利品,在离群索居的新环境中,他终于把握住了自己的天才。他早期的小说尽管精妙——但就完美而言,没有一部能比得上《一位女士的画像》——然而按即将达到的标准来衡量,他的早期作品,仅仅掠过生活和他的艺术的表面。甚至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写下伊莎贝尔夜里在炉火边沉思自己命运的那个人,也远远不是心里酝酿成熟了一篇更杰出的夜景描写的那个人,在后面这幅画面里,玛吉 ③ 在范斯阳台上观察着四个打桥牌的人,并放弃了她的报复打算,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支粗犷的东方商队更接近经历了,这支商队隐隐约约出现了,在太阳下显示出粗犷的色彩,激越的笛声响彻云霄,长矛直刺苍穹……然而,商队快来到她面前时却忽地一转弯拐进了另一些峡谷。”
  
  ①法语:上流社会人物。
  
  ②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作家。
  
  ③詹姆斯后期写的小说《金碗》中的女主人公。
  
  虽然他发现了自己的天才,摆脱了日常社交事务,但他在小事中,从没有把自己从循规蹈矩的境地中解放出来。现在虽然他假装迁就笨拙的身躯,因为首先得考虑身体的安逸,但他依然不时地讲究衣着和其他一些琐碎的社会礼仪。1907年,有一次他跟我们驱车在法国旅行,他突然决定(不在别处,偏偏在瓦普蒂埃 ① !)必须在此时此地买一顶新帽子。选这样一顶帽子带来了简直无法克服的困难。直到他宣布他无法使帽商明白“他所要的就是别人都戴的普通帽子”,而我颇不耐烦地建议他要一件盖头的东西pour l'homme moyen sensuel” ② 时,才打消了他的犹豫,于是在一阵笑声中,帽子买下了。
  
  ①法国西部一城市,那里有古罗马遗迹。
  
  ②法文:“为这个耽于声色的普通人”。
  
  他对体型比衣着更挑剔,如有人暗示他的体态不够刚健,有点臃肿,他就感到愤懑。有一次,我的朋友雅克·爱米尔·布朗歇给他画一幅优美的侧面坐像,这是唯一的一幅“逼真”的画像,可是他私下让我向布朗歇建议:“不要——把我画成丹尼尔·兰伯特 ① 。”
  
  ①丹尼尔·兰伯特(Daniel Lambert,1770—1809)、英国人,有案可查的最胖的人,23岁时体重448磅,临死时,不轻于733.5磅。
  
  他属于旧式的美国,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我也是从那里来的——说起来几乎有点自相矛盾。据说为了追求美国最后的踪迹,非一个人来欧洲不可。我有这样的发现,因为我的法国和英国朋友读了《天真的时代》后告诉我,他们没有想到七十年代的纽约生活,竟然如此像同时期英国有大教堂的城镇或法国的“外省城市”的生活。年轻一代的批评家从不认识詹姆斯,更不了解他所成长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却妄说什么他生活在欧洲损害了自己的天才,当他明白自己的错误时已为时太晚。我亲眼见过他于1904、1905和1910年在美国长期逗留,并亲眼看到这几次逗留所发生的反应(在当时写的所有信件中已表现出来),所以,我可以证明:他在那里从来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也没有感到自在。他到“山宅”来过几次,每次呆的时间都很长,1904—1905年他第一次回美国期间,跟我们一起在纽约呆了一段时间,由于生性敏感,他对新人、新事、新思想都感兴趣,非常好奇,也容易接受。他对这一切的眷恋之情在他给艾德蒙·高斯爵士 ① 的一封信(在‘山宅”写的)里讲得十分痛切,这种情绪一刻也没有中止过。亨利·詹姆斯是一个风俗小说家,他的性情和处境使他观察到的风俗是那行将消灭的一小撮人的风俗(而他就是在这一小撮人中间长大的),或者是昔日的社会中这些人更加生动的原型人物的风俗。不论好坏,他非得在他能够发现食物的地方寻找食物不可,因为那是他的想像力能够完全消化的唯一食物。他痛切地意识到这种局限性,并常常对我悲叹他没有利用现代美国生活中金融和工业方面的“素材”的能力。华尔街以及与大实业界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在小说中永远不能充分描绘“美国风情” ② ,而且总是坦白地承认这一点。他试图把维韦先生 ③ 塑造成一个退休的金融家,试图把这个人物或他土生土长的“美国城市”与任何一种具体的现实挂起钩来,这种尝试也许足以证明詹姆斯在设法描绘行动中的美国钱商时的种种困难。
  
  ①艾德蒙·高斯爵士(Sir Edmund Gosse,1849—1928),英国作家。
  
  ②作者借用詹姆斯一部著作的书名。
  
  ③《金碗》中的人物,前面提到的玛吉的父亲。
  
  他第一次回美国时,身体相当健康,精神也极佳,他(起初)对历险的新奇感到欢欣鼓舞,对成功地改变自己足不出户的习惯(他管我叫“钟摆女人”,因为我每年都要横渡大西洋!)感到心花怒放,更重要的是被开车的新经历迷住了。我们用“阿尔弗雷德·德·缪塞”车和“乔治”车练习时正值夏天;尽管几经挫折,大家坐着“华顿家宽敞方便的新车,成功地进行了一些惬意的旅行,这辆车使我意识到它可以为一个人所做的一切,一个人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的一切”;这种运动方式在他看来,就像曾经对我来说一样,是生活的一种放大。
  
  二
  
  说到亨利·詹姆斯,令人特别遗憾的是,跟他特别亲近的人中没有一个有记性的人,或者说有记性的人没有运用记性把他的谈话记录下来,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作家的谈话和他的作品如此相得益彰。才华往往像一个装饰瘤;然而这种被笼统地称之为天才的品质通常会使人格生辉。“就是他仅仅剪剪指甲,”这是歌德关于席勒的通俗说法,“人们一眼就看出他比他们任何人都高明。”这种普照亨利·詹姆斯的朋友们的光辉,却照不到那些只凭身体上的特点对他略知一二的人身上。他讲话慢条斯理的,有时候被误认为装腔作势——或者更加离奇的是,被误认为是一种拙劣的英国狂!——其实是对童年时代被认为不可救药的一种口吃病的不完全矫正。他对待泛泛之交彬彬有礼,讲起话来语句繁复,于是这些人感到很难跟他随便交谈。那种礼貌,那种语句大概也是同一缺点造成的。他先花过多的时间斟酌字句,然后才开口讲话,就最机灵和最敏感的人而言,这样做只能导致腼腆和自咎;这一事实往往被看成矫揉造作的犹豫态度。有一次在纽约,我安排了他与了不起的杜利先生 ① 的会见,他对杜利先生关于人生世相的评论十分欣赏,饭后我注视着他们,发现彼得·邓恩在詹姆斯插话的汪洋大海里绝望地挣扎着;下一次我们见面时,他说终于见到了詹姆斯,十分高兴,随后又凄然地说:“遗憾的是他说什么事都用那么多时间!他说的每一件事都精彩极了一不过我一直想告诉他:‘竹筒倒豆子照直说吧。’”
  
  ①杜利先生(Mr.Dooley)是芝加哥新闻作家兼《柯里尔》杂志的编辑芬利·彼得·邓恩(Finley Peter Dunne,1867—1936)的系列作品中的人物,他是个酒吧老板,以幽默风趣的言谈针泛时弊。这些作品的第一集名为《和平与战争中的杜利先生》。本文说的杜利先生其实就是彼得·邓恩。
  
  对詹姆斯的密友来说,这些苦心的犹豫非但不是一种障碍,反而像一座蛛网搭成的桥梁,从他的心里直通到别人心里,像一段看不见的通道,在上面,人们了解到:巧妙的反语,含蓄的笑话,谨慎的恶意使人不由得捧腹大笑。在这悬念丛生的时刻,就有机会看见恶意与快乐两种力量聚集在他多变的面容上,这也许是跟亨利·詹姆斯谈话的独特经历中最罕见的时刻。
  
  他的信,尽管令人愉快,只给了他谈话中的片言只语,对他的密友来说,每当他的健康和环境有利时,这种谈话带着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意象和鞭辟入里的鉴赏倾吐出来,全部内容充满了反话、同情和妙语如珠的玩笑,他曾经对我说到布尔热 ① :“在我见过的所有谈话者中间,他无疑是个佼佼者。”凡是听过他的精彩谈话的人也许都赞成把这句话用到他身上。他的信里最不可能保留的特点之一(因为不管脚注多么详尽都难以解释)就是戏谑——往往是纯抽象的“玩笑”——这就是他的谈话使人惊喜交集的特点。他写给沃尔特·贝里关于“化妆用品袋礼物”的信几乎是一般读者都能理解的这种亲切玩笑的唯一例子。从他给许多最亲密的朋友写的信中,有必要删去大段大段的戏言和反复提及的陈旧笑话的堆砌、积聚如山的妄语。亨利·詹姆斯记忆笑话的能力是惊人的;一旦掌握住了一句精彩的笑话,他不仅虔诚地把它保存下来,上面还要加上一种结构复杂的类似的妄语,朋友们增添的一砖一瓦都要巧妙地合并到这一层建筑中去。如果读者没有事先研究每个通信者的个人历史和一般经历,就很难进入他的妄语世界中去,这个世界就像《镜子》或《奇境》 ② 里各种角色生活的那种四维结构的世界。小小的暗示通常就足以开动火车;就像他写故事时,一粒隐射的小小芥子就会繁衍成一个枝繁叶茂的“题材”一样,他最妙的妄语也同样在无人记得的琐事中开花吐艳。
  
  ①布尔热(Paul Bourget,1852—1935),法国诗人,评论家和小说家。
  
  ②这里指的是英国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子背后》。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马萨诸塞西部群山中愉快地驱车旅行,这次旅行中真是妄语四溢。过去我们经常一起在欧洲驾车旅行,所以大部分笑话都与罗马遗迹和哥特式大教堂有关。他就用这种笑话赏玩他所谓的“清瘦空旷孤寂的美国美景”。一天,他注意到迪尔菲尔德和斯普林菲尔德之间的谷地中傲然屹立的一座秀峰,峰巅有一所“夏季别墅”模样的木棚。我告诉他,这座山叫“汤姆峰”,那座建筑物就是“有名的卡尔特会修道院”。“对了,和尚们都在那里制造‘莫西克’,”他把话锋一转,讲到一种软饮料,那年夏天,有成千上万的囤积品涌出来糟踏风景。
  
  有时候他的打趣并非没有恶意。我记得一次,他来访时,我丈夫不慎说漏了嘴,他说,“伊迪丝的一篇新小说——你在上一期的《斯克里布纳》杂志上见到了吧?”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要詹姆斯当着作者的面说出“欣赏”的话来会使他非常为难的。他自己热衷于技巧和结构问题——越来越不把短篇小说的形式当成一种手段——因此,除了他自己的作品,很少有“小说”(如他所说的)会引起他的兴趣,不过威尔斯 ① 先生的小说除外。他曾经对我坦率地说,他对威尔斯先生的小说喜欢得不得了,“因为他写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我总是想方设法不让他见到我的作品,还曾经责备他把我的作品搜寻出来读,只为惹我生气——对于这种指责,他唯一的反应是抿着嘴内疚地笑笑。眼下,他像往常一样,立即回答道:“啊,读了,亲爱的爱德华,我已经读过这篇小小的作品——我当然读过它了。”然后是轻轻的一顿,我知道这是不祥之兆;然后他细声细气地接着说:“佩服,佩服,一篇小小的杰作。”他转身面对着我,和善得叫人害怕。“当然这么一位娴熟的女艺术大师,不深思熟虑,是不会用奇妙的传统手法写这篇故事的。不过,说实在的,在这一特定情况下,除了传统手法,别的都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夫人,经过再三考虑我觉得这种手法也许会使你放弃你写的题材,因为……呕……因为题材本身是格格不入的。”
  
  ①威尔斯(H.G.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
  
  在“山宅”宽敞可爱的阳台上,客人们哄堂大笑,为“刮我的鼻子”叫好。我不愿否认面对这种喧声他也许只是沉默地眨眨眼睛。然而,认为他存心糟踏我可怜的故事就错了。我相信,他起初是要诚心诚意赞扬一番的,但他一开口就忍不住要说实话,凡是与他认为的神圣艺术有关的事,他容不得半点虚假,在他身上,心地的单纯与珀西·卢伯克 ① 先生正确地称之为头脑的健全结合起来了,只是他对朋友感情上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被他在文学问题上的忠诚抵消了,朋友们请教他时,有时未加请教,他就以这种忠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除了书信方面的一切问题上,他的忠诚被一种几乎是过分的柔情软化了;但在讨论le metier ② 时,就没有温情流露了。
  
  ①珀西·卢伯克(Percy Lubbock,1879—1965),英国历史学家,作品有《伊迪丝·华顿画像》等。
  
  ②法文:手艺,职业。
  
  还有一天——到我们友谊的后期了,因为这一次他解剖刀下的作品是《乡俗》——他对我的作品谈了一大堆溢美之词后,突然忍不住说道:“不过你当然知道——你的感觉敏锐得很,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写故事的时候,笔下有一个极好的题材,这应当是你的主题,而你只把它当作一个小小插曲,放过去了?”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看来,这本书的主要兴趣及其最独到的主题在于安德茵·斯普拉格这样一个粗俗的青年妇女,完全无准备、无意识地闯进了古老的法国贵族的家庭生活的迷宫。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认识到安德首·斯普拉格们和她们所嫁给的法国家庭之间的联系正如法国人自己所说的,是一种风俗小说家十分感兴趣的“现实”,而且也是迄今人们很少触及的一种现实,然而,我争辩说,在《乡俗》里,我只是在给某个青年女子的经历编写年史,不管他的命运把她带向哪个半球,我的任务是记录她的创伤,接着写她的下一个阶段。然而,这对詹姆斯来说,并不成为理由,他对编年小说的兴趣早就丧失殆尽,关心的只是苦心描绘一个中心情景的各个方面。因此,如果不好明讲,他只好含蓄地回答:“我的宝贝,那你就选错题材了。”
  
  有一次,他跟我们一起呆在巴黎时,我对这种忍不住要说实话的冲动有过一次更有意思的体会。他偶然探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两个世界评论》原准备刊登我的一篇小说的译文,由于译文未准备就绪,该刊临时求援,我答应自己另写一个短篇来代替这篇译文——用的是法文!我知道詹姆斯对这种实验会作何感想,我千方百计想对他隐瞒这一讨厌的秘密;但他人未到却早已探听到了这个秘密。某个白痴竟然当着我的面向他挑逗:“呃,詹姆斯先生,华顿夫人竟然用法文给《评论》写了一篇小说,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办得漂亮?”他眼角上浮现的神采慢慢下移到抽搐的嘴唇上,这说明回答已经准备好了。“漂亮——再漂亮不过了!惊人的功夫。”他猛地扭过身来,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峨祝贺你,亲爱的,在巴黎街头撂了二十年文学上的陈词滥调,给你一古脑儿捡来了,而且成功地塞进了短短几页的篇幅里,真有两下子。后来他跟我的一个朋友谈到这篇小说时,在这一苛刻的评语上,更加严肃、更加善意地加上这么一句:“她一生中一次令人钦佩的插曲。不过她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
  
  他知道我喜欢我们文学的粗犷风格,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就更加放肆地进行攻击;要是遇上旁人,虽然尽量留情,但真实思想还是显而易见的。亲身经历使我们体会到:再没有比漠不关心或虚情假意地谈论一个人的技艺更为难的事了。作家可以不假思索,对绘画滔滔不绝地讲一通恭维话,画家对书也可以这么作;但是要一个人对自己实践的艺术撒谎,那真是苦不堪言。詹姆斯对文学一丝不苟的良心,对文学的热爱和崇敬,尽管可以使他留情,却决不能使他行骗。
  
  我想,正是詹姆斯首先使我明白天才是一种不可分割的元素,但又是一种分配不均的元素,因此把人的特性分成天才非天才的通行作法在估价人的复杂性方面极不妥当。我记得,有一次,我带给他一个从文学评论中挑选出来的词语:“某先生几乎有一丝天才”。詹姆斯总热衷于搜集奇词妙语,看到这个说法,他真是喜出望外,于是恳切要求每个人说明一下“几乎有一丝天才”的确切程度,这件事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给了他极大乐趣,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为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詹姆斯身上的这种永远冒泡的戏谑之泉,这是他的密友们感到欣慰莫如的。
  
  当谈话涉及到一篇优美的散文或一首精彩的诗时,我们喜欢从书架上取下书来,请我们中伺的某个人大声朗读。这一群人中,有些人朗读得十分出色,长期以来,我对他们的天赋感到十分高兴;可是我从来没听过詹姆斯大声朗读——也从不知道他也喜欢这么做——直到一天夜里,有人提到艾米丽·勃朗特 ① 的诗,我说我从来没有读过《忆》。于是他立即从我手里接过那本诗集,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某种渺远的感情加深了他那丰富、婉转的声音,
  
  ①艾米丽·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英国女小说家,也是杰出的诗人。
  
  他开始朗读;
  
  冷冰冰地躺在地下
  
  厚厚的积雪堆在上面,
  
  冷冰冰地躺在凄凉的坟墓里,
  
  远远离开了人间,
  
  断绝一切的时间之波终于把你我分离,
  
  我唯一的爱人啊,
  
  我岂能忘了爱你?
  
  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有谁像他这样朗读诗,此后也没有。他在吟唱,而且不怕吟唱。但许多善于朗诵诗的人是怕吟唱的,这些人虽然本能上感到英语诗歌语言的天赋要求把诗当诗来讲,然而,他们又怕屈从于本能,因为目前的时尚就是把高超的诗歌念成顺口溜,好像诗歌就是口语体的散文似的。相反。詹姆斯非但不回避对节奏的强调,反而给它以充分的表现。他一开始朗读,口吃现象就仿佛被魔法医好了,他的耳朵,由于对繁复的散文体的萦回极端敏感,因此从来不允许他在最复杂的韵律学上支吾,而是把他卷在音响的巨浪上滚滚向前,直到他声音的全部重量落到最后一个节奏上。
  
  詹姆斯的朗诵是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是他内心世界的一种放射,不受时尚或矫揉造作的辩论术的影响。他从灵魂深处来朗读,没有听过他诵诗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灵魂的模样。有一天,有人谈起惠特曼,我高兴地发现,詹姆斯和我有同感,也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美国诗人。《草叶集》递到了他手里,那天晚上我们心醉神迷地坐着,而他从“自己的歌”徜徉到“最近紫丁香在前院开放的时候”(当他读“美丽而安抚人心的死亡”时,他的声音像风琴的柔板充满了寂静的房间),然而,他又任凭自已被吸引到“从永久摇荡着的摇篮里”的神秘音乐上,读着,读着,或者毋宁说是用一种抑制住的陶醉心情轻轻地唱着,直到对死神的五重祈祷像《第五交响乐》 ① 开头几节里敲门声一样鸣响。
  
  ①贝多芬的名曲。
  
  超过一定水平后,分歧最大的智者就像神祉一样以某种方式并肩同行,詹姆斯对惠特曼的敬仰,对那种巨大的感染力的立即回应就是对这种方式的新的证明。在朗诵《草叶集》的那天夜里,我们如数家珍一般,谈了好久好久;他往往突然幽默地从高峰跌落到深谷,到了最后,他双手一扬,像以往一样结结巴巴,眼睛浮现出神采,嚷道:“啊,不错,一个伟大的天才;毫无疑问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只是人们对他过多的通晓外语不由得感到遗憾。” ①
  
  ①华顿夫人这段关于詹姆斯对惠特曼的态度的记述引起批评家特大的兴趣,因为詹姆斯早年(1865)曾写过一篇题名为《华尔特·惠特曼先生》的评论,对惠特曼颇有微词,还特别提到惠特曼不用英文Pavement(人行道),而用法文trottolr;不用英文Americans(美国人),而用西班牙文Americanos;不用英文Comrade(同志),而用camerado等等。
  
  三
  
  我相信詹姆斯喜欢他在“山宅”度过的那些日子,就像喜欢与美国风情有关的任何事物一样;证据就是他来的次数多,每次呆的时间又长。可是有一次,他跟我们相处时正好碰上一股持久的热浪,这股热浪真是热得不同寻常,在“山宅”里,通常是凉风习习的夜晚也像白天一样闷热难当。我自己就怕热,因此对詹姆斯充满了同情,他觉得痛苦难熬。像许多天才人物一样,他不善于处理日常琐事,如使唤仆人呀,决定穿什么衣服呀,买火车票呀,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呀等等,写巨变小品的作者在他著名的“假如——”系列小品中如果写一篇“假如亨利·詹姆斯写了布拉德肖 ① ”,他写的真实性也要比詹姆斯可能知道的多得多。想到这里,我常常忍俊不禁。
  
  ①《布拉德肖铁路指南》,最初于1839年由乔治·布拉德肖(1801—1853)以《铁路时刻表》的形式出版,1841年发展成《布拉德肖每月铁路指南》一直出版到1961高兴极了。
  
  对环境这样难以适应,再碰上一次热浪,那就十分可悲了。他的身体已经相当胖了,似乎还在扩展以迎接这次热浪,而他的想像力仿佛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一方流露出一些丧气活,另一方则流露出一些水汽来。他老是对自己的健康惴惴不安,一遇上炎热的天气,就更加担心了。他的担忧大大增强了他的痛苦,于是他的景况就显得十分可怜。电风扇、冰镇饮料、冷水浴似乎都不能给他什么宽慰;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唯一的灵丹妙方就是不停地驱车旅行。幸好,那时候我们有了一辆会跑的汽车,于是我们每天不断地跑,光彩夺目的风景一动不动地躺在果果的热光下,我们一里又一里地驱车而过。我们在运动时,他变得兴致勃勃,神采又回到嘴唇上,眼睛上;我们从不停车,除非在高高的山坡上要喝茶,或在村边的药铺里喝杯“冷饮”——有一次他叫我们中的一个人给他拿点“不像阿波里奈里斯矿泉水那样无害的东西”,当这句话被解释成“桔子酸”——一种当时最高级的饮料时,他
  
  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大树荫下的一块长满青苔的高地上扎营喝茶,他似乎比平常舒畅一些,于是有人抽出一本文选来,我请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朗读史文明 ① 的《时间的胜利》,我知道詹姆斯很喜欢这首诗;然而,读了一两节之后,我看到他那种神采消失了,一只极端痛苦的手举了起来,也许考虑到不正常的天气状况,我们年轻的朋友最好能选一首长度适中的诗来——这样,大家急忙钻进汽车,又开始不停地追寻凉气了。
  
  ①史文明(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
  
  詹姆斯大约半个月后要启程到英国去;他的痛苦使我忧心忡忡,所以这次远征后的第二天,我觉得如果他执意要走,就毫无办法把他挽留在美国了。于是我请正住在我们家的一位朋友向詹姆斯建议:由我来打电话订购两天后启航的一艘波士顿轮船的船票。我的使节完成了使命,赶回来汇报说,只是暗示一下这样的计划,就已经使詹姆斯狼狈透顶了。通知他两天之内改变启航日期——两天之内,“山宅”到波士顿(坐火车要四小时)——我怎么能轻率地提出如此不切合实际的建议呢?他沉重的行李还在新罕布什尔他哥哥威廉家里,这该怎么办呢?还有他要洗的衣服,前一天才送到洗衣店去,那又该怎么办呢?电扇捏在手里,一堆咂干了的桔子放在肘边,他蜷缩在那里,痛苦不堪,一个劲儿失望地念叨着:“天啊,多厉害的女人——多厉害的女人啊!她什么事都能狠心干出来的!她连叫我淬不及防地横渡大西洋也在所不惜……”酷热造成的身体衰竭比起我鲁莽的建议把他抛进的深渊来,算不了什么。我花了几小时才使他平静下来,并且说服了他,如果他宁肯呆在这里受酷暑的熬煎,能把他留在“山宅”那我们就太高兴了。
  
  如果要他解释他的书里似乎不太清楚的语句,或者要他说明主题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的情景,也会产生类似的狼狈局面(这是我后来吃了苦头以后才知道的);但更加悲惨的是让他知道他的作品遭到戏弄后产生的效果。我总以为谁的作品被戏弄,就证明谁的声誉高。有一次他跟我们呆在纽约,我兴冲冲地带给他一篇评论他的小说的离奇有趣的文章,是《想象的义务》的作者弗兰克·科尔比 ① 写的。这次的结果是灾难性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痛苦,甚至屈辱,这种情绪还力图隐藏在一种被冒犯的尊严的神气后面。在那种场合,他那永远冒泡的诙谐感完全不顶用;如果有人用一种非常含蓄的批评方式问及他小说中的某个地方,结果也是如此(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想;那是在英国——他和我,还有一帮亲密的朋友,一起呆在霍华德·斯特吉斯 ② 家——我天真地把他书中的一段话指给他看,因为我读之再三,仍不解其义。他把书从我手中接过去,把这段话读了一遍,然后把书还给我,我笨拙地想说句笑话,然而我看到——我们大家都看到——即便这种轻微而十分无意的批评,已经伤害了他敏锐得有些病态的感情。
  
  ①弗兰克·科尔比(Frank Moore Colby。1865—1925),美国历史、和经济学教授。他写过许多精彩的论文。
  
  ②霍华德·斯特吉斯(Howard Sturgis,1855—1920),美国人,生于伦敦,父母是美国马萨诸塞的富豪,他大半生住在国外,跟詹姆斯、华顿夫人、桑塔亚纳等文学名流过往甚密,并著有小说数种,都以英国为背景。
  
  还有一次——而且还是无意的——我为一个类似的错误感到内疚。我对詹姆斯有关技巧的理论与实验自然很感兴趣,不过我过去认为,现在仍然认为,他有追求技巧而牺牲天然的倾向,而天然才是小说的生命。在近期的小说中一切都得服从预先设计好的结构,而他严格的几何意义上的结构,在我看来则是小说中最次要的东西之一。因此,虽然我对他制定的某些原则推崇备至,如在故事展开时,总让故事通过最能看到故事边缘的心眼来观察这一条原则——然而,要把生活中不正常、不相干的活动都服从这一原则,即便对这种原则来讲,代价也未免太高了。运用他的理论的结果使我感到迷惘。他最近的小说,尽管有深邃的道德美,但在我看来,却越来越缺乏意境,越来越缺乏我们大家赖以生活、运动的滋补性的、浓厚的人间气息。《鸽翼》和《金碗》中的人物似乎隔离在一个阴极射线管里让我们检验:他的舞台清理得像昔日“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一样,那时候,与动作无关的桌椅都不能上台(对舞台来说,这是个好规则,但对小说却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局面)。我对这一点耿耿于怀。有一天我问他:“你在《金碗》里把四个主要人物都悬在虚空里,你是怎样想的?他们在彼此不防范、不戒备的情况下,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为什么把他们所有的人的毛边都剥掉呢?而这正是我们一生中必须拖在身后的东西。”
  
  他惊讶地望着我,我马上发现这种惊讶是痛苦的,所以真后悔不该说这样的话。我本来以为他的体系是有意而为的,深思熟虑出来的,因此诚心想听他讲讲理由。然而,他沉吟半晌后,用一种烦乱的声调回答道:“亲爱的,——我不知道我这么做了!”我发现我的问题非但没有引起一场引人入胜的文学讨论,反而把他受惊的注意力引向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特殊方面去了。
  
  对任何批评或评论都十分敏感,这与虚荣毫无关系;这是伟大艺术家对自己才能的深刻意识所造成的,这种自觉含有痛苦,含有一生对缺乏大众承认所表现的失望。我不能肯定詹姆斯暗暗地梦想着要在那种离奇的文学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当一名“畅销书作者”,但不管怎么样,他肯定终生感到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痛苦——因为最喜欢他早期作品的读者对他缺乏承认。他不理解为什么《黛西·密勒》和《一位女士的画像》所取得的成功在他成熟期写的最伟大的小说里反而得不到。那种天长日久的失意感使他对一点点批评的暗示都极为敏感。哪怕对完全理解、完全同情他后来在技巧和文体上进行的实验的人提出的批评也是如此。
  
  四
  
  “山宅”的那些漫长的日子,炎炎夏日,果果秋光,林中的漫步,驱车上山下谷兜风,月夜阳台上的讲话,书房炉火旁的诵读,在我撰写此文时,又带着诱人的光辉返回了。一道来的还有我们几位敬爱的客人:瓦尔特·贝里、贝伊·洛奇,还有三位亲爱的英国朋友;吉拉德·拉普斯里、罗伯特·诺顿和约翰·休·史密斯。
  
  还有其他一些人既友好而又讨人喜欢,他们来了又去了;然而这几位和詹姆斯,从一开始就形成了我所谓的核心集团的核心,如果不是由于来访频繁,那就是由于参加活动的某种神秘特点。在这个集团里,气质不同的成员一见面就心心相印,因此,我们共同使用的典故、笑话一直与日俱增,对同一本书、同一幅画、生活中任何戏剧性的事件,或者对书信的新的兴趣的波涛会在我们心海里同时涌起。
  
  我想,我可以万无一失地说,詹姆斯从未像在“山宅”的小集团里那么愉快过,或者说没有像这个集团的某些成员若干年后在温莎好客的霍华德·斯特吉斯家中久别重逢时那么愉快过。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那么多不可胜数的典故,光这种情况就足以使詹姆斯在这种场合谈起话来比别的地方更加海阔天空;自由、迅速的思想交流活跃了他在沉闷无聊的聚会中最容易颓唐的头脑。
  
  在某一方面,詹姆斯在我所认识的那些健谈家中有鹤立鸡群之势,因为尽管他妙语连珠,却从来没有垄断谈话的倾向。其实,只有在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话时,方显出他的本色。我尤其记得某个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山宅”的阳台上坐到很晚很晚,透过黑沉沉的树木看得见湖水灰蒙蒙的闪光,我们中间一个人突然对他说(这是对他偶尔提到奥尔巴尼亲戚的反应):“现在给我们讲讲埃梅特一家——把他们的事全讲给我们听吧。”
  
  我们知道,埃梅特和坦普尔两家构成了他庞大错综的亲戚中的主要成份——他所谓的“埃梅特习性”——好一阵功夫,他站在黑暗中沉思,然后喃喃自语:“啊,亲爱的,埃梅特家——啊,埃梅特家!”随后他开始讲述,忘记了我们,忘记了这个地方,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召回他失去的青年时代的景象,一长串鬼魂在他的魔杖指挥下闯入了夏夜宽广的舞台。乍一听,鬼影憧憧,摇摇晃晃,朦朦胧胧。通过一系列不连贯的惊叹、形容、暗示和附加的更正、重述,这些鬼魂影影绰绰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仅我们的头脑,而且晴朗的夜晚,也似乎充满了一种摸得着的雾。突然通过某种光线变换和笔触堆积的奇迹,这些鬼魂活现在我们眼前,那是由千百万条丝一样的线条画成的,像安格尔 ① 的画那样线条分明,像伦勃朗 ② 的画那样笔触浑厚;或者月他自己的艺术作类比,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那样细致、魁伟。
  
  ①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画法工致,重视线条造型,尤擅于肖像画。
  
  ②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荷兰画家,善于用概括的手法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
  
  我常常看到这种惯伎一再重演;看到有名或无名的角色被召唤到他的幻灯的白色光照下,摇曳着,闪烁着,随他的镜头的转动逐渐定了型。然而,比起召回往昔的埃梅特家和坦普尔家的生命来,也许没有任何东西如此丰富,如此持久。昔日的可爱、昔日的愚昧、昔日的失意早都一古脑儿埋葬在古旧破碎的墓碑下,被遗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那个夜晚,那个地方,以及他复杂的联想的帮助,这些人才第一次来到他的心头,并迫使他在《童年》和《儿子兼兄弟》中把他们活现在我们眼前?
  
  五
  
  在纽约,詹姆斯却判若两人。他讨厌这个地方,有他的大量书信作为佐证。这个城市丑陋得离了谱,喧闹得过了头,使他的神经不得安宁;然而,他觉得社会风情很有意思,巴不得一览无余。他每次来纽约,我们都邀请很多人来。而他还经常出去吃饭,出去看戏——因为他对戏仍然有浓厚的兴趣。然而,这个生活在尘世的詹姆斯,由于他的注意力分散,由于他花费很长很长的莫名其妙的时间撞击一堵不可理解的闷墙,由于他把这些时间分散在神经质的礼貌上,因此跟“山宅”时悠哉游哉的伙伴有天壤之别。不管在哪里,只要有这种幸运,我总是欢迎他到我家做客,然而,我这位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的纽约客似乎仅仅是我们乡下的伟大“亨利”的一块碎片。
  
  这时候的纽约,自然比起我年轻时更有大都市气派,但仍然是个小地方,知识的兴趣和典故范围有限,因此饭桌上的谈话很像乡下报纸的“地方消息”栏;我记得那些令人丧气的晚间聚会,主人献上兰花和金制餐具时,全然意识不到客人带来交换的华贵礼物。
  
  詹姆斯知道他的珍宝在五马路 ① 大致没有市场,然而,使他感到迷惘、伤心的是这些珍宝在文学界也不受欢迎,而他自然更加热衷于探索文学界。记得有一回,我专门设宴安排他与一位卓越的散文家见面,因为詹姆斯很赞赏此人的作品。令人扫兴的是,这位散文家呆滞的面孔无法揭示他内心的机敏,他虽然也赏识詹姆斯的天才,但对詹姆斯沉吟游移的态度显然感到不快。他们对这次见面各有看法,散文家对詹姆斯口吃开了个玩笑,而詹姆斯则忧郁地感叹:“好一副怪相!”
  
  ①纽约市的一条繁华街道。
  
  我估计他在波士顿要比纽约愉快、自在得多。在坎布里奇,在他哥哥威廉·詹姆斯家里,在查尔斯·艾略特·诺顿 ① 家里,在他的亲友圈子里,他可以领略波士顿最好的方面;而在波士顿本身呢,由于昔日感总比在纽约强得多,他找到了各种各样的老关系和早年灯塔山 ② 的种种传说,活动起来就像救生带在奇异的汪洋大海里漂游似的。他总是依恋着自己的表亲关系,依恋着代表过去友情的任何一个人,不管在奥尔巴尼、纽约,还是波士顿。我记得他曾经说“你看,亲爱的,跟他们交谈要容易得多,因为我总会向他们打问舅父、姑妈和其他表兄弟姐妹呀。”他已经把他提问题的一套办法提到高度完美的境地,不仅在亲戚朋友中实践,而且在横渡大西洋到“兰姆宅”来拜见他的人中间实践,他用连珠炮式的友好提问实实在在地打哑了这些人的火力。他问他们坐哪班火车来的呀,是否到过所有的大城镇了呀,他们都玩了些什么呀,这样一来,他们由于受到大人物的友好接待而喜气洋洋地走了。“你看,亲爱的,他们没有功夫跟我谈我的书啦!”——这是不惜一切代价要防止的灾难。
  
  ①诺顿(Charles Eliot Norton,1827—1908),哈佛大学最著名的美术史教授,著述甚多。
  
  ②波士顿名流居住的地区。coc1
  懒洋洋的七月天,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鞭草和樨草的清香。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淡黄色的碗杯,里面漂浮着几枚大草霉,在几片薄荷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鲜红。那是一个乔治王朝时代的老碗杯周围棱角很多,折射出错综复杂的亮光,雷西的两只手臂正好刻印到狮子的双头之间。先生们不时听到嗡的一声,接到这种凄厉的警告后,他们连忙啪地一下拍一拍他们的面颊、眉头或者光秃秃的脑门子;不过他们的这种举动尽量做得不露神色,因为他们坐的这个阳台的主人霍尔斯顿·雷西先生是不会承认“高岬”是有蚊子的。
  “她过去很坏……一向如此,他们常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我母亲这么说,好像那一越轨的情景增加了她所提起的那对男女的罪过。她斜挎着眼镜,看着手里的编织活,声音厚重得嘶嘶作响,好像要烤焦她毫不倦怠的手指间编织的雪白童毯一样。(我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乐善好施的人,然而说出的话却尖酸刻薄,一点也不慈善。)
  
  “他们过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这句话对我记忆中的纽约旧事概括得多么准确啊!过了一代之后,谈起像利齐·黑兹尔迪安同亨利·普莱斯特之间这样的风流韵事,人们一定会说:“他们在旅馆见面。”时至今日,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处女仍然在靠咂摸年轻时酿造的陈年老酒度日外,谁还有兴趣追忆那样的陈年旧事?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又回到纽约时,这座古老的都市对我最重要的莫过于我父亲的书屋。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能够如饥似渴地读起书来。一旦走出家门,走上那些简陋单调的街道,看不到一处像样的建筑或一座雄伟的教堂或华丽的宫殿,甚至看不到任何足以让人联想到历史的东西,这样的纽约能给一位熟视了无数美丽绝伦的建筑、无数地位显赫的古迹的孩子提供些什么景观呢?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当中,最令我不快的莫过于那座丑陋不堪的纽约。大街无人清扫,矮小的房屋尽管里面装饰得花花绿绿,可外表却没有丝毫威严。我真不明白,那些遍览了罗马、塞维里亚、巴黎、伦敦的人如何能够心满意足地生活在华盛顿广场和中央公园之间。然而,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样一座纽约——零星点缀着一些矮小的房屋的长方块,无一例外的灰不溜丢的色彩,没有塔楼、门廊、喷泉,没有任何景观,整个市区就像一个被压扁了的、横卧着格状结构,像用牛皮包裹起来一样,处处千篇一律,除了丑陋再没丝毫特色——竟会在五十年后像阿特兰提斯岛 ① 或者施里曼的特洛伊城 ② 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平庸的环境多少年来慢慢形成的社会结构也随之被一扫而光,至今无人记得。然而,尽管如此,我童年的记忆当中最值得珍惜的部分仍然是这座与阿特兰提斯共命运的纽约老城,这座从十七世纪开始缓慢而又永不停歇地发展到我童年时代的纽约老城。
  
  ①阿特兰提斯岛(Atlantis):传说中位于大西洋直布罗陀海峡以西的岛屿,后沉于海底。
  
  ②特洛伊(Troy),小亚细亚西北部古城,后埋没。施里曼(Schliemann 1822—1890),德国考古学家,曾发掘特洛伊、迈锡尼等古城。
  
  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小小的世界,回想起长辈们用来贬损任何形式的进取精神的“箴言宝库”,我就不禁要问,他们的先辈们用以在这片蛮荒的新大陆上开疆拓土并成为其主人的创业精神何以会在子孙们的身上转化为如此的惰性,创业者和者的英雄气概何以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或许正是先辈们过于积极的敬业才使得这力量在子孙们身上变成了强弩之末?或许是他们在克服了无与伦比的困难之后所奠定的这番辉煌的基业在子孙们的心灵中产生了一种对除生意和家务之外任何事物的虽称不上惰性的冷漠?
  
  对于我出生于其中的那个狭小圈于里的人们,甚至发财也没有多少意义。在不多的几户有产业的人家里,像阿斯特尔家和格雷特家,由于纽约房地产业的繁荣,赚钱本来是轻而易举的,可他们仍然在投资时瞻前顾后,在管理上谨小慎微。而去华尔街或到铁路上、海运或工业中去赚大钱的,那时候还是闻所未闻。我父亲的朋友当中有经营银行的,也有从事其他自由职业的。这当中,当律师的占多数。其实,我所认识的年轻人里面,上完大学后,没有几个不去攻读法律的,尽管后来大多都改从他业了。但总体说来,跟我父亲和我的几位长兄年龄相仿的人,大都属于“有闲阶层”。这个词儿现在已不复存在,正如这个阶层本身已经消亡一样。或许现代的读者听着会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是我的近亲当中只有一个人“经商”,而我丈夫家里竟然一个也没有。与我们交往的人大都属于这样的家庭,由于房地产价格的上涨,他们确实从中赚得了一些钱,生活过得还算宽裕。可很明显,’没有一个人不满足于这种小康水平而去继续奋斗的。年轻时候,我从未接触过任何形式的类似“淘金热”的活动。现在,每当我听说纽约的经济生活紧张得要命,人们甚至没有机会在饭前坐下来聊聊天,我就会不由得回想起,在我婚后那几年里,人们可以在甚至不是周末的日子里愉快地会餐,而就座的人当中,男人并不比女人少。在这种场合谈话的首要原则之一就是我母亲很早以前就注入到我心灵当中的一句话:“不要谈钱,想也别多想。”
  
  那时候的富家子弟,整日被保姆和私人教师重重包围起来,很少能够了解他们父母所从事的活动。就我而言,我的父亲、母亲每天都干些什么,我只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记忆。我知道我父亲那时是纽约几家大慈善机构的头儿,像盲人疗养院、布鲁明代尔精神病院等等。每逢四旬斋 ① ,我们家总得开办一所“女子缝纫班”,她们跟我母亲一道为穷人做些缝缝补补的工作。我还记得某些下午跟母亲开车外出去访亲探友,可谁都不在家,便只好去中央公园散步,或到朗布尔僻静的小山谷中采摘紫罗兰和獐耳细辛。晚饭后,我父母偶尔也去剧院看戏,可在我的记忆当中,他们从来没有去听过一次音乐会或任何形式的音乐演出。直到后来,零零星星的歌剧演出才变成固定的娱乐方式,而去的人就像十八世纪的意大利人一样,并不是为了欣赏歌剧,而只是为了会会朋友,拉拉家常。那时候最常见的消遣方式是外出赴宴或在家宴请亲朋好友。这种场合有时候会非常奢华庄重(烫金请柬提前三周发出,汤分“稀”、“稠”两种,菜单里得有罗马拌奇 ② ),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热热闹闹、随随便便的。当然这并不排除得有美酒佳肴相佐,客人们谈论起酒食来也须分寸得体,马虎不得。
  
  ①四旬斋:复活节前为期四十天的斋戒及忏悔。
  
  ②拌奇(Punch),又译潘趣,一种用酒、果汁、牛奶等调合而成的饮料。
  
  我父亲从祖上继承下来了一个颇为认真的美食传统,藏有一容的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和绕过好望角运来的北非白葡萄酒。他的“琼斯”牌和我叔父的“纽波尔”牌白葡萄酒即使在当时名窖林立的情况下也是非常显赫的。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们的口味变了,喝的多是香槟和红葡萄酒,这满窖的白葡萄酒就被糟踏得一桶不留。父亲去世后,我的几位哥哥就把它们全给卖掉了。我婚后不久去一位新贵家里赴宴时,知道主人对纽约老城里的亲疏关系不甚明了,便硬着头皮喝下了一大杯这“闻名遐迩的纽波尔白葡萄酒”,因为我知道这种美味就我当时的状况而言是很难再碰到的了。
  
  要是没有其他人,我母亲自己是不会对宴饮太感兴趣的,这种美食家的热情完全来自我父亲的荷兰血脉。他的母亲是荷兰移民,在纽约以最杰出的厨师著称。然而在当时,做得一手好饭菜是每一个新嫁娘的必备素质,我母亲常摆在案头的厨师手册(《弗兰卡泰利菜肴大全》和《雷斯利夫人厨师宝书》)当中夹满了发黄的纸条,那上面都是她从别处抄回来的菜谱,诸如“琼斯夫人的奶油龙虾扇”、“范尼·加朗廷姨妈的烧鸡”,“威廉·埃得加的烤肉”,以及我家雇来的两位黑人厨师玛丽·约翰逊和苏珊·弥纳曼的精制菜谱。它们不仅详实有趣,而且字体秀丽无比。刚提到的这两位大“艺术家”,一直都戴着头巾、挂着耳坠,倘若站在用她们永不疲倦的双手(指甲都涂上了蓝色)从大堆大堆的禽、鱼、蔬菜精心烧熟的一道又一道香喷喷的盛餐中间,确实还算得上是光彩照人、美丽无比的;玛丽·约翰逊个头高大,皮肤又黑又亮,耳朵下边挂着两大串金色的饰环,一头典型的非洲鬈发,顶着一条款式动人的方巾;苏珊。弥纳曼是个混血儿,身材矮小,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穿着朴素,但手艺并不亚于她的前任。
  
  说真的,称她们为艺术家绝不是夸张!她们动作起来,看似简单又把握十足——煮煎蒸炒,在她们手底下,都发展到了极致——而且,她们凭借天赋所动用的原料,不管素荤,都丰富得出奇!有哪一个美食家,即使他遍尝全世界的山珍海味,不会在她们的黍米牛肉、爆炒嫩鸡、虾浆芹菜、素蒸火鸡、烧红头。黍面馅饼、炖蕃茄、烤米饼、草莓夹心饼和香子兰冰淇淋面前流涎三尺?我上面所列举的仅仅是我们的日常膳食,我很小的时候就已尝遍了它们。每当我父母招待客人,“举办宴会”,便会有另一番光景:甲鱼、灰背野鸭、清炖马鲛鱼(若市场有售)、芹菜蛋黄烧螃蝎、弗吉尼亚桃馅火腿并香槟、奶油白扁豆、黍面蛋黄龙虾,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佳肴中,我都说不准哪样在哪个季节上市。每逢这种场合,你就会看到玛丽·约翰逊手提饰有丰饶角的铜壶向盘子里倒出百味美浆。那些日子里,奶油、黄油、咖啡都是天然所成,不掺杂任何其他成份,肉食都是当日所宰,野味均为当时所猎。啊!看吧,这一个个美食家,背靠在椅子上,一边低声哼着“天赐我也!”,一遍品味着这本地的佳酿和来自异域他乡的正宗美酒。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详述我们家当年的餐桌风采,是因为它在当时的家庭生活中分量太大,可以说是最重要也最风光的一部分。然而,这风尚很快就让那些被解放了的“半边天”抛得无影无踪,至少这在那些盎格鲁一撒克逊国家 ① 里是千真万确的。锅碗瓢盆、缝缝补补之类的事情已不再被年轻女子们看在眼里,代之而来的是大学文凭。因为,在她们看来,只有这,才能适应文明社会里更加复杂的生活需要。这场运动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已开始,现在我已年逾半百,亲眼目睹了这场运动浩大的声势和它带来的后果,对于过去那种家庭生活方式的一去不返,我比任何时候都深感痛惜。冷冻,虽然也不尽如人意,可就对家庭所造成的危害而言,跟高等教育比起来,真有小巫大巫之别。
  
  ①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即以英国为本民族语言的国家。
  
  而且,那些聚集在我父亲的餐桌旁,细心品味那两位“黑色夫人”的大作的众多客人,都到哪儿去了呢?现在,我还记得那些绅士们,蓄着棕色或者白色的胡髭,他们的妻室削肩袒露,像花儿一样从宽大的裙据上面挺起胸膛。当她们在大厅里脱下外衣时,有人从楼梯顶上朝下张望。她们的和颜悦色,她们的柔声细语,无不让人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从容和悠闲。不会有人在门口按着汽车喇叭催促她们去舞厅或剧院。那时候,舞厅寥寥无几,剧院也才刚刚开张。当然,也不会有人为了去看一晚上的戏而耽误我母亲准备的盛宴。客人们从从容容地坐在桌边,大盘大盘的未曾动过一刀一叉的美味将要被收拾回去。‘稍后,我母亲向坐在她对面、我父亲右侧的一位夫人轻轻鞠上一躬,马上,那一片片荷叶裙边和长长的拖裙便窸窸窣窣地沿着红色天鹅绒地毯铺就的楼梯逶迤而上,消失到有紫色簇锦铺就的扶手椅、有黄色喇叭花饰边的紫色绸缎窗帘的、黄白相间的客厅里。而在同一时刻,那些绅士们则又坐回到餐桌旁,开始品味从东方及时运来的法国红葡萄酒和北非白葡萄酒,尽兴后,便有咖啡和哈瓦那雪茄相随。
  
  我父母的客人大都食欲惊人,酒量不凡,而且对吃喝都颇有学问。然而一种更为讲究的趣味缩短了这种殖民地时代人们的盛宴宏饮,二十分钟后,这些蓄着胡髭的绅士们便跟他们穿着荷叶裙的夫人们坐到了一起。在紫色簇锦的长沙发上,他们可以亲亲热热地再聊上大半个钟头,要让这样的夜晚完美无憾,这时候每人端上一杯茶总是必不可少的。对我们现代这个充满喧闹的世纪里的人们来说,那一切都显得如此柔和与悠闲!这样的场合里,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当地发生的琐事。关于艺术、音乐、文学等等,他们都尽量避而不谈(当然,对于特罗洛普 ① 最新出版的小说,倒也不妨轻描淡写地议论一番;或者若威廉·阿斯特尔先生从什么地方弄到一幅哪位大师的名画,也可以作为一时的话题),最常见的话题大都是关于他们自己的;他们可以对食物、酒、赛马(那时,“高头大马”正开始吃香)、别墅的规划、花园里该选种什么花草(手推剪草机才刚刚开始用于修剪草坪,种得最多的树要数铜红山毛榉和蕨叶枫树)以及去欧洲旅游的计划(纽约人在这方面可费了不少脑筋)等等,都可以进行一番深思熟虑的探讨。在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经常看见我周围的人要么刚刚“回国”,要么正准备启程前往欧洲旅行。纽约老城里的居民念念不忘他们祖先们生活过的土地。可是,我婚后迁往的波士顿却大不一样。这个城市的居民尽管大都腰缠万贯,可一个个都懒得走出家门。他们似乎缺乏对知识的好奇,因而没有一丝到外面去看看的愿望。
  
  ①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小说家。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他一直被视为流行小说家,其艺术价值直到后来才受到肯定。
  
  我对新英格兰 ① 人对于外部世界的冷漠始终感到困惑不解,因为我年轻时候看到纽约人只有当匆匆忙忙踏上轮船、被拉向陌生的大陆的时候,才是他们最为快乐的时刻。尽管如此,我父母所交往的人当中,却很少有人能从欧洲之旅中在艺术和知识方面获益的,而对于到欧洲去寻找与名流交往的机会,他们更是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到伦敦、巴黎或罗马去跟与自己地位一般的人交往是一种庸俗不堪的事情,唯有势利小人才去为之,跑到欧洲去挤入上流社会的美国人更被视作是在本国上不去的无能之辈。自尊的美国人在旅行当中所交往的大都是早先定居到欧洲各大都市中的美国同胞,而且还必须是他们当中最无可指责的那部分人!这些毫无矫饰的旅行者最欣赏的只是风景、废墟和古迹,那些笼罩着伤感的传奇气氛的场所,也就是司各特、拜伦、汉斯·安徒生、布尔韦、华盛顿,欧文或者霍桑 ② 等人轻轻地领着一批批蹑手蹑脚的观光者所到达的地方。大型礼仪活动,不管是教会的还是皇室的,自然也在他们的欣赏之列,只是对于后者,他们只能从远处瞥几眼而已。倘若谁想托托关系,从那地方订个座位或者弄张请柬来,他肯定会被讥为势利之徒的。如果有哪位美国女子能脐身到英国皇家的宫殿里——好吧,你只消看看在国内跟她交往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①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六个州的总称。波士顿(麻萨诸塞州的首府)即为这一地区最大的城市。
  
  ②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历史小说的旨创者。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派诗人。汉斯·安徒生(1805—1875)丹麦作家,童话大师。布尔韦,即爱德华·布尔韦—李顿(1803—1873)英国家、诗人、批评家、小说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美国作家。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以上诸位作家的某些作品中均有有关欧洲历史或传说的记述。
  
  与此相比,废墟、雪山、湖泊和瀑布——尤其是瀑布——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乐趣。而在大都市里,则有各种各样的商店!在这些商店里,正如亨利·詹姆斯 ① 在一篇游记中非常准确地描述的那样,美国女子找到了摆脱生活在异域他乡所带来的孤独和不便的万能之策。不过,千万别以为我是在过分地强调我的同胞们的缺陷。应该记得,在那个时代,即使最高级社会中的人也不会把观光看作是一件心智活动,只消翻一翻十九世纪早期人们所写的游记,就会发现在罗斯金 ② 之前,普通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游客,不管来自哪个国家,都很少注意去留心观察和欣赏所见所闻。而早在十八世纪末期,亚瑟·杨格 ③ 就教导那些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要在旅途中注意观察农作物的生长和地质结构的变迁。歌德在西西里旅行期间,放弃了锡拉库扎和阿格里琴托 ④ 两处名胜,却沿着一条枯燥而又艰难的路径横穿过这块岛屿,目的是想亲眼看看这地方何以会被称为罗马的粮仓。而同时,大多数头脑比较简单的人都到古罗马会议广场的遗址上拣拾大理石碎片,到蒂沃利的女灶神庙里采摘铁线蕨,或者到雪莱 ⑤ 墓上采摘牛眼菊;从夏蒙尼 ⑥ 的导游那里买得一沓儿贴着雪绒花的卡片,或者从罗马画商手中购得几张吉多 ⑦ 《曙光女神》和卡拉瓦乔 ⑧ 《竞技者》的复制品。
  
  ①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出生的小说家,1915年入英国籍。
  
  ②罗斯金(181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社会改革家。
  
  ③亚瑟·杨格(1741—1820)英国作家,其作品均与农业有关。
  
  ④锡拉库扎、阿格里琴托,均为西西里城市。
  
  ⑤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派诗人。二十九岁时溺毙于一次风暴中,葬于罗马。
  
  ⑥夏蒙尼:法国勃朗峰下的冬季运动及旅行场所。
  
  ⑦吉多:十三世纪意大利画家。
  
  ⑧卡拉瓦乔(1573—1610),即米开朗基罗·梅里西,意大利画家。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年轻英俊、嘴角有一处伤痕的蓝眼睛小伙子正开着他父母的旅行车横穿这块大陆,一双好奇的眼睛从竞技场教堂 ① 里的乔托 ② 一直看到阿西西 ③ 的契马布埃 ④ 。也是在同一个时候,另一个年轻人——一位贫穷潦倒、默默无闻的建筑师——正坐在一辆驿站马车里,颠簸、劳顿在卡斯蒂亚、加里西亚和安达露西亚 ⑤ 的小路上,或跋涉在布满碎石的偏僻小道上,一笔一笔地画下西班牙尚无人问津的建筑奇迹。布朗宁 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从梦境中回忆他那本《指环和书》雪莱早已完成了那篇《钱起》 ⑦ 。而对于那些普通的、颇有些家资的游客来说,霍桑的《玉石雕像》 ⑧ 、布尔韦的《庞贝城最后的日子》和华盛顿·欧文的《阿尔汗布拉》 ⑨ 仍然是有关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最有说服力的文字。
  
  ①竞技场教堂:意大利北部帕都亚的一座古老教堂。
  
  ②乔托(1267—1331),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于帕都亚等地有壁画留世。
  
  ③阿西西:意大利中部城市。
  
  ④契马布埃(1240?—1302?),佛罗伦萨画家,于阿西西等地有壁画留世。
  
  ⑤卡斯蒂西、加里西亚和安大露西亚均为西班牙地名。
  
  ⑥布朗宁(1812—1889),英国诗人。《指环和书》是他1869年完成的十二卷长诗,以十七世纪末的意大利为背景。
  
  ⑦《钱起》(The Cenci):雪莱的五幕诗剧。以十六世纪罗马贵族生活为背景。
  
  ⑧《玉石雕像》(The Marble Faun):霍桑的一部以罗马为背景的小说。
  
  ⑨《阿尔汗布拉》,即《阿尔汗布拉传奇故事集》,欧文旅居西班牙时创作的杂记和故事集,以西班牙格拉那达的“红色城堡”(即阿尔汗布拉)为背景。
  另一本推荐的是伊迪丝的第一部畅销书《欢乐之家》(1905),书中女主人翁莉莉·巴特(LilyBart)是伊迪丝塑造得最细腻的人物。莉莉与贝姬·夏普一样,为了在社会中赢得自己的位置可以不惜一切手段。不同的是,萨克雷试图不让自己、不让读者喜欢那个精力充沛的女冒险家(把她塑造成一位不称职的母亲);而伊迪丝很明显对莉莉怀有深深的同情,但却无法改变僵硬而挑剔的社会带给她的厄运。


  The House of Mirth (1905), is a novel by Edith Wharton. First published in 1905, the novel is Wharton's first important work of fiction, sold 140,000 copies between October and the end of December, and added to Wharton's already substantial fortune.
  
  The House of Mirth is a novel of manners set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1890s New York ruling class. Wharton places her tragic heroine, Lily Bart, in a society that she describes as a " 'hot-house of traditions and conventions.' "
  
  Derivation of the title
  
  The title derives from Ecclesiastes 7:4: The heart of the wise is in the house of mourning; but the heart of fools is in the house of mirth. The manuscript had originally been titled "A Moment's Ornament, a reference to Wordsworth's poem 'She was a Phantom of Delight.'" .
  Plot
  
  Like most Wharton novels, The House of Mirth examines the conflict between rigid social expectation and personal desire. Lily Bart is adept at playing society's games, which expect her to achieve an advantageous marriage. Yet, torn between her desire for luxurious living and a relationship based on mutual respect and love, she manages to sabotage all her possible chances for a wealthy marriage. Gradually losing the good opinion of her social circle, she is left to try to survive below the level of "dinginess" of her only true friend, Gerty Farish.
  
  Beautiful and well-trained as to "proper" behavior, Lily has many opportunites to marry a wealthy man, but none of them ever seem to work out. She avoids a marriage to an Italian Prince by flirting with his son; she sabotages her relationship with the prudish, but very wealthy Mr. Percy Gryce, and so on.
  
  Her lawyer friend, Lawrence Selden, finds her attractive and delightful, but does not seriously attempt to engage her affections, since he is not rich and knows that she is unwilling to consider marrying for love.
  
  Simon Rosedale is a social climber whose commercial success has admitted him partially into elite society. Rosedale courts Miss Bart until her social disaster renders her useless to him. Though he does offer real help after she has "fallen from grace," he requires that she re-enter society before he can marry her, thus securing his social position with a beautiful wife who is well-versed in society's rules.
  
  Lily's decline begins when she loses the favor of her friend Judy Trenor, whose husband gives Lily a large sum of money, which she innocently accepts, believing that it is the return on investments made for her. When rumours of this debt circulate through her circle the foundations of her social standing are shaken.
  
  Another of Lily's friends, Bertha Dorset, invites her to join her and her husband on a trip, then falsely implies that Lily has committed adultery with her husband, thus distracting his attention from her own infidelities.
  
  The ensuing scandal ruins Lily, causing her straight-laced Aunt Julia, who is supporting her, to almost totally disinherit her. Although Lily has the power to defend herself—she has evidence of Bertha's infidelity—she chooses to suffer the consequences of the scandal rather than blackmail Bertha, since exposing her would also expose Lawrence Selden, the man Lily loves...although she never admits it, even to herself.
  
  Dropped by almost all of her society friends, Lily is forced to seek work. She takes a job as social secretary to a disreputable woman, but her dignity forces her to resign. She takes a job working in a millinery, but produces poor work and is let go. Eventually, she receives her meager inheritance. After paying her debt to Trenor, Lily dies from an overdose of the sleeping draught to which she had become addicted.
  Other Characters
  Lawrence Selden
  
  Lawrence Selden is a young lawyer who is fascinated by Lily Bart, whom he admires for her beauty, taste, and intelligence. He falls in love with her even though he knows he cannot support her in the standard of living to which she aspires. Aside from a few stolen moments and chance conversations, determined not to entangle himself emotionally, Lawrence avoids her. Only at the end of the novel, when it's too late, can he express his feelings for her.
  Percy Gryce
  
  Percy Gryce is a wealthy and eligible bachelor. Shy and conservative, he is uncomfortable around women, but he takes pride in his inherited collection of Americana books. Lily befriends him with the intention of making him fall in love with her. A consummate actor, she pretends an interest in things that interest him, and plays the role of a prospective wife to the hilt. However, when Gryce discovers that some of her undisclosed vices such as smoking cigarettes, gambling at cards deem her less than worthy to be a suitable wife, he runs away as fast as he can, eventually meeting and marrying a much more appropriate young woman.
  Judy and Gus Trenor
  
  The Trenors are Lily's best friends at the start of the story. Judy is an expert hostess, considered at the top of fashionable society, although the older and more conservative families do not approve of everything that goes on in her household. She wants to help Lily find a husband, but the friendship cools when Lily stirs up trouble at one of Judy's house parties and she suspects that Lily may have slept with Gus.
  Simon Rosedale
  
  A wealthy Jewish banker and insightful businessman, Simon Rosedale wants to be accepted into the higher ranks of society. He cultivates people through the Stock Exchange, sharing stock tips with social stars such as Wellington Bry and Gus Trenor.
  
  Rosedale is aware that he makes others uncomfortable, but believes that a respectable and socially astute wife will make him acceptable to society. He therefore determines that he must have such a wife, and chooses Lily.
  
  He insures that Lily gets her hands on Bertha Dorset's incriminating letters to Lawrence Selden, hoping to furnish her with the ammunition to blackmail Bertha into acknowledging her socially.
  Bertha and George Dorset
  
  A vicious, selfish woman who thinks of little but her own pleasure, Bertha Dorset has a husband who is completely unaware of her affairs. Scheming to protect herself, and concerned that her husband may be growing interested in Lily, Bertha hints that Lily and George are having an affair. This is the beginning of Lily's ruin. Subsequently, Bertha uses her social position to further isolate and humiliate the young woman.
  Gerty Farish
  
  A cousin of Lawrence Selden's, Gerty dearly loves both Lawrence and Lily. When she realizes that Lawrence is in love with Lily, she sublimates her love for him into a desire to help Lily. Mild, generous, and optimistic, Gerty sees the best in everyone. Regarded by Lily as "dingy" because of her simple living conditions, Gerty devotes herself to public service. When Lily comes to her for help, Gerty finds various positions for her, and invites her to live with her in her apartment. This Lily refuses, although she has come to appreciate Gerty's kind heart.
  Julia Peniston
  
  Lily's Aunt Julia reluctantly accepted financial responsibility for Lily after her parents died, and has been supporting her ever since. She pays all Lily's expenses, but does not give her a regular allowance. Instead, she makes Lily unpredictable gifts of cash. When presented with the rumors of Lily borrowing money from Gus Trenor and gambling for money, Julia is shocked. After the evidence of Lily's inappropriate behavior becomes overwhelming, Julia disinherits her niece, leaving Lily with barely enough of a legacy to settle her debts.
  Carry Fisher
  
  Carry Fisher is a repeatedly divorced woman who relies on her social skills to survive and who occasionally does dirty work for Judy Trenor or Bertha Dorset. Carry sees in Lily a kindred spirit, and attempts to teach Lily the art of social midwifery, but Lily is unable to recognize that the very people she helps to gain a foothold in society will inevitably snub her as they do Carry. When it becomes known that Lily held a position in Norma Hatch's (a gold digger at best and possibly a courtesan of some sort) household, this doesn't hurt Carry Fisher, understood by everyone to be damaged goods herself; but when Norma Hatch nearly succeeds in marrying a naïve young man from a wealthy family, Lily is blamed as having somehow been involved in the conspiracy.
  Reception
  
  The book received an enthusiastic review in the New York Times upon its original publication, which called it "a novel of remarkable power," and which read in part "Its varied elements are harmoniously blended, and the discriminating reader who has completed the whole story in a protracted sitting or two must rise from it with the conviction that there are no parts of it which do not properly and essentially belong to the whole. Its descriptive passages have verity and charm, it has the saving grace of humor, its multitude of personages, as we have said, all have the semblance of life."
  
  There followed months of letters to the Times, arguing over the book. Some readers were enthusiastic fans, while others felt that the book unfairly impugned the city's social elite.
  Film, TV or theatrical adaptations
  
   * A 1906 stage adaptation written by Clyde Fitch.
   * A 1918 eponymous silent film adaptation directed by Albert Capellani, starring Katherine Harris Barrymore as Lily Bart.
   * A 1981 TV movie version directed by Adrian Hall, starring Geraldine Chaplin as Lily Bart.
   * A 2000 eponymous film adaptation, The House of Mirth, directed by Terence Davies, starring Gillian Anderson as Lily Bart.
  “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
  
  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我扭转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看到听见他被人叫白痴时我是怎样的伤心,即使是开玩笑——噢,至少是半开玩笑;可是我自己往往认为他就是个白痴。尽管我自己的牌很糟糕,我却深谙牌道,完全可以断定他的牌——趁他不留神时——充分说明他老婆如此冲动是有道理的。为什么她发火搞得我心烦意乱,我可不能说,也不可能说为什么在她的“最新搭档”小博尔顿·伯恩对她的话报以一声尖笑时,我真想给这小无赖一记耳光;也不可能说为什么海利,德莱恩(他总是一下子听不明白人家在取笑他,然而肯定慢慢会明白)最后发出他那表示欣赏的低沉丰厚的笑声——那么为什么我偏偏要从记忆中完全抹掉这一幕呢。为什么呢?
  夏洛蒂·阿什比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停下了脚步。夜色涂抹着三月里这个明媚的下午,喧嚣的都市生活正达到。她转身背对那一切,在老式大理石地面的门厅站了一会儿,然后将钥匙捅进了锁孔。里扇门窗垂挂着的吊帘使室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暖暖融融而又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在刚嫁给肯尼斯·阿什比的那几个月里,她总是喜欢每天在这个时候回来,回到这所久已被商业和时尚遗忘而显得安静的屋子中来。纽约无情的喧嚣,遮天蔽地的灯火,拥塞的交通、房舍、生活及思想所带来的压抑同这所她称为家的避难所之间的对比,总能深深地打动她。她在飓风的正中心找到了一座小岛——至少她自己曾经这样以为。然而现在,就在最近几个月里,一切都变了,她总是在门阶上犹豫不决,而且总得强迫自己进去。
  在五十年代的老纽约,屈指可数的几家人在单纯和富有方面居统治地位,其中就有罗尔斯顿家。
  
  强健的英国人和面色红润、身体笨拙的荷兰人合为一体创造出一个繁荣谨慎,却又挥金如土的社会。“办事要办得漂亮”一直是这个谨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项基本原则。这个世界全是由银行家,与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厂家和船具商的财富建造起来的。这些吃喝讲究、行动迟缓的人生活在一种斯文而单调的环境里,这种环境的表面从来没有受到不时在地下演出的哑剧的干扰。这些人在欧洲人眼里显得性情暴躁,只不过是因为反复无常的气候剥去了他们过剩的肌肉,扎紧了他们的神经罢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儿就像弱音键盘,命运之神在上面弹奏,却没有声息。
  
  这个针插不进的社会是由焊接得结结实实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这个社会的一个最大的区域里。住满了罗尔斯顿家的人以及他们的旁支。罗尔斯顿家族原来是英国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们到殖民地来,不是为了一种信条而死,而是为了一张存折而活。结果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种纯化了的英国国教,在“美利坚合众国主教派教会”的调和旗号下,剔除了婚礼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亚大纳西信经 ① 中的恐吓性章节,认为在“主祷词”里说“我们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这种教会正符合罗尔斯顿家立身处世的那种妥协精神。全宗族见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来历不明的人物,都出于本能,退避三舍。他们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为一种保守势力的代表,这种势力把各种新的社会团体团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缠住海岸一样。
  《纯真年代》(英汉对照)是一部经久不衰的杰作,被认为是伊迪丝·华顿最为完美的一部小说。作者从自己亲身经历与熟悉的环境中提炼素材,塑造人物,将作品题材根植于深厚的现实土壤中。通过博福特命运沉浮这一线索与主人公阿切尔爱情悲剧的主线相互映衬,使一个看似寻常的爱情故事具备了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
  
  "5000词床头灯英语学习读本"由美国作家执笔,精选了国外数十部最值得一生去读的文学作品,以5500个最常用的单词写成,语言现代、地道、标准、原汁原味,而且通俗易懂。你躺在床上不用翻字典就可以津津有味地学英语,而且可以积淀西方文化,提高个人的口味和修养。对初、中级英语学习者来说是一套值得特别推荐的英语简易读物。《纯真年代》(英汉对照)为丛书的其中一册,为英汉对照版,是一部经久不衰的杰作,被认为是伊迪丝·华顿最为完美的一部小说。


  The Age of Innocence (1920) is a novel by Edith Wharton, which won the 1921 Pulitzer Prize. The story is set in upper class New York City in the 1870s.
  
  In 1920, The Age of Innocence was published twice; first in four parts, July – October, in the Pictorial Review magazine, and then by D. Appleton and Company as a book in New York and in London. The book was warmly received; the Times Book Review considered it "a brilliant panorama of New York's 45 years ago. The novel is in demand mostly at public libraries and a best seller in the bookstores."
  
  Plot introduction
  
  The Age of Innocence centers on an upper class couple's impending marriage,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a woman plagued by scandal whose presence threatens their happiness. Though the novel questions the assumptions and morals of 1870s' New York society, it never devolves into an outright condemnation of the institution. In fact, Wharton considered this novel an "apology" for her earlier, more brutal and critical novel, The House of Mirth. Not to be overlooked is Wharton's attention to detailing the charms and customs of the upper caste. The novel is lauded for its accurate portrayal of how the 19th-century East Coast American upper class lived, and this, combined with the social tragedy, earned Wharton a Pulitzer Prize — the first Pulitzer awarded to a woman. Edith Wharton was 58 years old at publication; she lived in that world, and saw it change dramatically by the end of World War I. The title is an ironic comment on the polished outward manners of New York society, when compared to its inward machinations.
  Plot summary
  
  Newland Archer, gentleman lawyer and heir to one of New York City's best families, is happily anticipating a highly desirable marriage to the sheltered and beautiful May Welland. Yet he finds reason to doubt his choice of bride after the appearance of Countess Ellen Olenska, May's exotic, beautiful thirty-year-old cousin, who has been living in Europe. Ellen has returned to New York after scandalously separating herself (per rumor) from a bad marriage to a Polish Count. At first, Ellen's arrival and its potential taint to his bride's family disturbs him, but he becomes intrigued by the worldly Ellen who flouts New York society's fastidious rules. As Newland's admiration for the countess grows, so does his doubt about marrying May, a perfect product of Old New York society; his match with May no longer seems the ideal fate he had imagined.
  
  Ellen's decision to divorce Count Olenski is a social crisis for the other members of her family, who are terrified of scandal and disgrace. Living apart can be tolerated, but divorce is unacceptable. To save the Welland family's reputation, a law partner of Newland asks him to dissuade Countess Olenska from divorcing the Count. He succeeds, but in the process comes to care for her; afraid of falling in love with Ellen, Newland begs May to accelerate their wedding date; May refuses.
  
  Newland tells Ellen he loves her; Ellen corresponds, but is horrified of their love's aggrieving May. She agrees to remain in America, separated but still married, only if they do not sexually consummate their love; Newland receives May's telegram agreeing to wed sooner.
  
  Newland and May marry; he tries forgetting Ellen but fails. His society marriage is loveless, and the social life he once found absorbing has become empty and joyless. Though Ellen lives in Washington and has remained distant, he is unable to cease loving her. Their paths cross while he and May are in Newport, Rhode Island. Newland discovers that Count Olenski wishes Ellen to return to him, and she has refused, despite her family pushing her to reconcile with her husband and return to Europe. Frustrated by her independence, the family cut off her money, as the Count had already done.
  
  Newland desperately seeks a way to leave May and be with Ellen, obsessed with how to finally possess her. Despairing of ever making Ellen his wife, he attempts to have her agree to be his mistress. Then Ellen is recalled to New York City to care for her sick grandmother, who accepts her decision to remain separated and agrees to reinstate her allowance.
  
  Back in New York and under renewed pressure from Newland, Ellen relents and agrees to consummate their relationship. However, Newland then discovers that Ellen has decided to return to Europe. Newland makes up his mind to abandon May and follow Ellen to Europe when May announces that she and Newland are throwing a farewell party for Ellen. That night, after the party, Newland resolves to tell May he is leaving her for Ellen. She interrupts him to tell him that she learned that morning that she is pregnant; she reveals that she had told Ellen of her pregnancy two weeks earlier, despite not being sure of it at the time. The implication is that she did it because she suspected the love between Ellen and Newland and knew Ellen well enough to know that she would drop Newland if May was pregnant. Newland guesses that this is Ellen's reason for returning to Europe. Hopelessly trapped, Newland decides not to follow Ellen, surrendering his love for the sake of his children, remaining in a loveless marriage to May.
  
  Twenty-six years later, after May's death, Newland and his son are in Paris. The son, learning that his mother's cousin lives there, has arranged to visit Ellen in her Paris apartment. Newland is stunned at the prospect of seeing Ellen again. On arriving outside the apartment building, Newland, still reeling emotionally, sends up his son alone to meet Ellen, while he waits outside, watching her apartment's balcony. Newland considers going up, but decides that his dream and memory of Ellen are more real than anything else in his life has been; he walks back to his hotel without meeting her.
  Characters in The Age of Innocence
  
  Major Characters
  
   * Newland Archer: The story's protagonist is a young, popular, successful lawyer living with his mother and sister in an elegant New York City house. Since childhood, his life has been shaped by the customs and expectations of upper class New York City society. His engagement to May Welland is one in a string of accomplishments. At the story's start, he is proud and content to dream about a traditional marriage in which he will be the husband-teacher and she the wife-student. His life changes when he meets Countess Ellen Olenska. Through his relationship with her — first friendship, then love — he begins questioning the values on which he was raised. He sees the sexual inequality of New York society and the shallowness of its customs, and struggles to balance social commitment to May with love for Ellen. He cannot find a place for their love in the intricate, judgmental web of New York society. Throughout the story's progress, he transgresses the boundaries of acceptable behavior for love of Ellen: first following her to Skuytercliff, then Boston, and finally willing to follow her to Europe. In the end, though, Newland Archer finds that the only place for their love is in his memories.
  
   * Mrs. Manson Mingott: The matriarch of the powerful Mingott family, and grandmother to Ellen and May. She was born Catherine Spicer, the daughter of an inconsequential family. Widowed at 28, she has ensured her family's social position by her own shrewdness and force of character. She controls her family: at Newland's request, she has May and Mrs. Welland agree to an earlier wedding date. She controls the money — withholding Ellen's living allowance (when the family is angry with Ellen), and having niece Regina Beaufort ask for money when in financial trouble. Mrs. Mingott is a maverick in the polite world of New York society, at times pushing the boundaries of acceptable behavior; receiving guests in her house's ground floor, though society associates that practice with prostitutes. Her welcoming Ellen is viewed skeptically, and she insists the rest of the family support Ellen.
  
   * Mrs. Welland: May's mother, has raised her daughter to be a proper society lady. May's dullness, lack of imagination, and rigid views of appropriate and inappropriate behavior are consequence of her influence. She has effectively trained her husband, the weak-willed Mr. Welland, to conform to her desires and wishes. Mrs. Welland is the driving force behind May's commitment to a long engagement. Without her mother's influence, May might have agreed sooner to Newland's request for an earlier wedding date. After a few years of marriage, Newland Archer perceives in his mother-in-law what May will become — stolid, unimaginative, and dull.
  
   * May Welland: Newland Archer's fiancée, then wife. Raised to be a perfect wife and mother, she follows and obeys all of society's customs, perfectly. Mostly, she is the shallow, uninterested and uninteresting young woman that New York society requires. When they are in St. Augustine, though, May gives Newland a rare glimpse of the maturity and compassion he had previously ignored. She offers to release him from their engagement so he can marry the woman he truly loves, thinking he wants to be with Mrs. Rushworth, a married woman with whom he had recently ended a love affair. When he assures May of his loving only her, May appears to trust him, at least at first. Yet after marriage, she suspects Newland is Ellen's lover. Nonetheless, May pretends happiness before society, maintaining the illusion that she and he have the perfect marriage expected of them. Her unhappiness activates her manipulative nature, and Newland does not see it until too late. To drive Ellen away from him, May tells Ellen of her pregnancy before she is certain of it. Yet, there still is compassion in May, even in their loveless marriage's long years after Ellen's leaving. After May's death, Newland Archer learns she had always known of his continued love for Ellen; as May lay dying, she told their son Dallas that the children could always trust their father Newland, because he surrendered the thing most meaningful to him out of loyalty to their marriage.
  
   * Ellen Olenska: She is May's cousin and Mrs. Manson Mingott's granddaughter. She became a Countess by marrying Polish Count Olenski, a European nobleman. Her husband was allegedly cruel and abusive, stole Ellen's fortune and had affairs with other women and possibly even with men. When the story begins, Ellen has fled her unhappy marriage, lived in Venice with her husband's secretary, and has returned to her family in New York City, America. She is a free spirit who helps Newland Archer see beyond narrow New York society. She treats her maid, Nastasia, as an equal; offering the servant her own cape before sending her out on an errand. She attends parties with disreputable people such as Julius Beaufort and Mrs. Lemuel Struthers, and she invites Newland, the fiancé of her cousin May to visit her. Ellen suffers as much as Newland from their impossible love, but she is willing to live in emotional limbo so long as they can love each other at a distance. Ellen's love for Newland drives her important decisions: dropping divorce from Count Olenski, remaining in America, and offering Newland choice of sexual consummation only once, and then disappearing from his life. Her conscience and responsibility to family complicate her love for Newland. When she learns of May's pregnancy, Ellen immediately decides to leave America, refusing Newland's attempt to follow her to Europe, and so allow cousin May to start her family with her husband Newland.
  
   * New York City Society: Composed of powerful, wealthy families. These people follow and impose a strict, rigid code of social custom and behavior, and judge as unacceptable and disposable the people who do not follow their rules. Ellen has difficulty adapting to the behavoir that such a society thinks appropriate for a woman separated from her husband. New York society's judgment is clear; almost everyone refuses to attend the dinner party honoring Ellen's return.
  
  Minor Characters
  
   * Christine Nilsson: A famous singer who performs in an opera on the night of Archer and May's engagement. She sings in the same opera two years later.
   * Mrs. Lovell Mingott: May and Ellen's aunt, and the daughter-in-law of Mrs. Manson Mingott.
   * Lawrence Lefferts: A wealthy young man and a member of Archer's social circle. He is considered the expert on manners. Archer believes that Lefferts is behind New York society's rude refusal to attend the welcome dinner for Ellen. According to Archer, Lefferts makes a big show of his morality every time that his wife, Mrs. Lefferts, suspects that he is having an affair.
   * Sillerton Jackson: The expert on the families that make up New York society. He knows who is related to whom, and the history of every important family. Mrs. Archer and Janey invite him over for dinner when they want to catch up on gossip.
   * Julius Beaufort: An arrogant banker who tries to have an affair with Ellen. He even follows her to Skuytercliff during the weekend that Archer goes to visit Ellen. His banking business eventually fails, and he leaves New York society in disgrace.
   * Regina Beaufort: Julius Beaufort's wife and Mrs. Manson Mingott's niece. She comes to Mrs. Mingott when her husband's bank fails, to ask for a loan. Her visit causes Mrs. Mingott to have a stroke.
   * Janey Archer: Archer's dowdy, unmarried sister who never goes out and relies on Archer. She and her mother invite guests to dinner so they can gossip about New York society. Janey disapproves of Ellen, because she's unconventional and independent, and doesn't simply tolerate her husband's abuse.
   * Mrs. Archer: Archer's widowed mother. She doesn't get out to events often, but loves to hear about society. She and Janey strongly believe in the values of New York society. Like Janey, she views Ellen with suspicion.
   * Mrs. Lemuel Struthers: A woman on the fringes of New York society. She is treated with mistrust and scorn until Ellen befriends her. She eventually becomes popular; at the end of the novel, May thinks it appropriate to go to her parties.
   * Count Olenski: Ellen's husband, a dissolute aristocrat who drove Ellen away with neglect and misery. At first, Count Olenski is content to let Ellen go. Later, though, he sends his secretary to America to ask Ellen to return, with the stipulation that she only appear as his hostess occasionally. He never appears in the story, but is described as half paralyzed and very pale, with thick feminine eyelashes. He constantly cheats on Ellen, and a veiled remark of Jackson's implies that he copulates with men, too. What other abuses and infidelities he commits are unknown, but he seems quite malicious.
   * Sophy Jackson: Sillerton Jackson's unmarried sister. She is a friend of Janey and Mrs. Archer.
   * Louisa and Henry van der Luyden: Cousins of the Archers, and the most powerful people in New York society. They only mingle with people when they are trying to save society. Mrs. Archer goes to the van der Luydens after New York society snubs Ellen. They invite her to a very exclusive party in honor of the Duke of St. Austrey to show society that they support her.
   * Duke of St Austrey: A European Duke. He is the guest of honor at a dinner party thrown by the van der Luydens. Both Ellen and Archer find him dull.
   * Nastasia: Ellen's Italian maid. She invites Archer and the other guests to wait in Ellen's sitting room.
   * Mr. Letterblair: The senior partner of Archer's law firm. He gives Archer the responsibility of talking Ellen out of her plans to divorce the Count.
   * Mrs. Rushworth: The vain, foolish married woman with whom Archer had an affair before his engagement to May.
   * Ned Winsett: A journalist. He and Archer are friends, despite their different social circles. He is one of the few people with whom Archer feels that he can have a meaningful conversation. Ned Winsett challenges Archer to think of things outside of society.
   * Reggie Chivers: An important member of society. Archer spends a weekend at their country home on the Hudson River.
   * Marchioness Medora Manson: The aunt who took Ellen to Europe as a child. She now lives in Washington, where Ellen goes to take care of her. During a visit to New York, she tries to persuade Archer to convince Ellen that she should return to the Count. Beaufort's bank failure eventually ruins Mrs. Manson's fortune, and she moves back to Europe with Ellen.
   * Dr. Agathon Carver: A friend (and possible love interest) of the Marchioness Manson. Archer meets him at Ellen's house.
   * Du Lac aunts: Archer's elderly aunts. They offer their country home to May and Archer for their honeymoon.
   * Mrs. Carfry: An English acquaintance of Janey and Mrs. Archer. She invites Archer and May to a dinner party while they are on their European wedding tour.
   * M. Rivière: The French tutor of Mrs. Carfry's nephew. He fascinates Archer with his life story and intellect. Later, Archer learns that he was Count Olenski's secretary and the man who helped Ellen escape her marriage. The count sends him to Boston to try to convince Ellen to return to Europe.
   * Emerson Sillerton: An unpopular, eccentric professor who spends his summers in Newport with the rest of society. He throws a party for the Blenker family that no one wants to attend.
   * Blenker family: The unpopular, socially inferior family with whom the Marchioness and Ellen stay while in Newport. They are the guests of honor at Emerson Sillerton's party, and seems to be a clever, kind bunch.
   * Miss Blenker: The youngest daughter of the Blenker family. When Archer visits her empty family's house on the day of Sillerton's party, she is there. Archer briefly confuses her with Ellen, and she flirts with him. Through Miss Blenker, Archer learns that Ellen has gone to Boston.
   * Dallas Archer: May and Archer's eldest child. He takes his father on a trip to Europe. Through Dallas, Archer learns that May felt sorry for his empty heart after Ellen left.
   * Fanny Beaufort: Dallas Archer's fiancée and the daughter of Julius Beaufort and his second wife. She asks Dallas to visit Ellen while he and Archer are in Paris.
  
  Film, TV or theatrical adaptations
  
   * In 1924, an eponymous silent film film adaptation was released by Warner Brothers, directed by Wesley Ruggles, and starring Beverly Bayne as Countess Olenska and Elliott Dexter as Newland Archer.
  
   * In 1928, Margaret Ayer Barnes adapted the novel into a play, first produced on Broadway, starring Katharine Cornell as Countess Ellen Olenska.
  
   * In 1934, an eponymous film adaptation directed for RKO Studios by Philip Moeller (based upon the 1920 novel and 1928 play), starring Irene Dunne as Countess Ellen Olenska and John Boles as Newland Archer.
  
   * In 1993, an eponymous film adaptation, The Age of Innocence, was directed by Martin Scorsese, starring Michelle Pfeiffer as Countess Ellen Olenska, Daniel Day-Lewis as Newland Archer, Winona Ryder as May Welland Archer, Richard E. Grant, and Miriam Margolyes. Ryder won a Golden Globe Award for her portrayal of May Welland Archer, and the film won an Oscar for costume design.
  
   * Gossip Girl author Cecily Von Ziegesar modeled her hit series on Edith Wharton's The Age of Innocence. On March 16, 2009, an episode of Gossip Girl entitled "The Age of Dissonance" aired, showing the teens star in a theatrical production of The Age of Innocence with Blair as Countess Olenska, Serena as May Welland, and Dan as Newland Archer with several other characters from the show portraying minor roles in the story including Nate as Beauf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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