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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
丁玲 Dingling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作者于1927年写的。它是一篇日记体裁的小说,小说描写了“五四”运动后几年北京城里的几个青年的生活。作者用大胆的毫不遮掩的笔触,细腻真实地刻划出女方角莎菲倔强的个性和反叛精神,同时明确地表露出脱离社会的个人主义者的反抗带来的悲剧结果。莎菲这种女性是具有代表意义的,她追求真正的爱情,追求自己,希望人们真正地了解她,她要同旧势力决裂,但新东西又找不到。她的不满是对着当时的社会的。
  丁玲在20年代时就以其大胆的女性意识、敏锐的文学感觉和细腻的叙述风格闻名文坛,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记》反映了当时知识少女的苦闷与追求,成为文坛不朽之作,写于40年代中后期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她创作生涯的高峰,获1951年斯大林文学奖。《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的一种。
三八节有感

丁玲 Dingling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检阅着她们的
  队伍。延安虽说这两年不如前年热闹,但似乎总有几个人在那里忙着。而且一定有大会,有
  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
  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它地方的妇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羡的说:“为什么小
  米把女同志吃得那么红胖?”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却似
  乎并没有使人惊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
  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而且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诽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
  严重而确当的。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
  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被画家们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么?”诗人们也说:“延安只有
  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们也在某
  种场合聆听着这样的训词:“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
  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
  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污蔑。)
  不是骑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艺术家就是总务科长。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
  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
  在床头啼哭,而妈妈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贴,(每月25元,价值二斤半猪肉)要是
  没有这笔津贴,也许他们根本就尝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呢,事实是这样,被
  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
  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比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
  只要她走到那里,那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
  望着她。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
  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大抵在结婚的时候,有三个条件是必须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纯
  洁不纯洁,二、年龄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无帮助。虽说这三十条件几乎是人人具备(公
  开的汉奸这里是没有的。而所谓帮助也可以说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却一定
  堂皇的考虑到。而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我是最以为一个女人自己不进步而还
  要拖住她的丈夫为可耻的,可是让我们看一看她们是如何落后的。她们在没有结婚前都抱着
  有凌云的志向,和刻苦的斗争生活,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蜜语之下结婚了,
  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唯恐有“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
  走,厚颜的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
  危险悄悄的去吃着坠胎的药。而她们听着这样的回答:“带孩子不是工作吗?你们只贪图舒
  服,好高骛远,你们到底做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
  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一个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
  而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
  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即使在今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
  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在开始有折绉,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
  的一点爱娇。她们处于这样的悲运,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旧的社会里,她们或许会被称为
  可怜,薄命,然而在今天,却是自作孽、活该。不是听说法律上还在争论着离婚只须一方提
  出,或者必须双方同意的问题么?离婚大约多半都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
  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该女人受诅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
  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
  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
  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在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
  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
  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
  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励着自
  己。勉励着友好。
  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我
  不必说大家都懂的。而且,一定在今天会有人演说的:“首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话,我
  只说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的事
  项。
  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无节制的生活,有时会觉得浪漫,有诗意,可爱,然而对今天
  环境不适宜。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没有什么东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
  幸些。只有它同你最亲近,好好注意它,爱护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满,才觉得能担
  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足,而是生活的战斗和进取。所
  以必须每天都做点有意义的工作,都必须读点书,都能有东西给别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
  的空白,疲软,枯萎。
  第三、用脑子。最好养好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每说一句话,
  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这话是否正确?这事是否处理的得当,不违背自己作人的原则,是否
  自己可以负责。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后悔。这就是叫通过理性,这,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
  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
  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有认定牺牲一切蔷薇
  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
  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
  中来养成。没有大的抱负的人是难于有这种不贪便宜,不图舒服的坚忍的。而这种抱负只有
  真正为人类,而非为己的人才会有。
  
  三八节清晨
  
  附及:文章已经写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觉得关于企望的地方,还有很多意见,但为
  发稿时间有限,也不能整理了。不过又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有些话假如是一个首长在大会中
  说来,或许有人认为痛快。然而却写在一个女人的笔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写了就
  仍旧给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
我在霞村的时候

丁玲 Dingling
  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邻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了,
  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修养,趁这机会整理一下近三月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
  应了他到离三十里地的霞村去住两个星期。
  我没有骑马去,同走的是宣传科的一位女同志,她大约有些工作,但她不是一个好说话
  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精神也不大好,我们上午就出
  发,可是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才到达目的地。
  远远看这村子,也同其他的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的,这村子里还有一个未被毁去的建
  筑得很美丽的天主教堂,和一个小小的松林,而我就将住在靠山的松林里,这地方就直望到
  教堂的。虽说我还没有看见教堂,但我已经看到那山边的几排整齐的窑洞,以及窑洞上边的
  一大块绿色的树叶,和绕在村子外边的大路上的柳林,我意识到我很满意这村子的。
  “可以说已经到了,让我们再休息一会儿走吧,你说好么?”我时时担心着我的女伴的
  脚。
  “不,我们不要再休息了,你看天,我们还要找行李呢,知不知道他们已经替我们掮到
  没有。”
  从我的女伴口里,我对这村子的认识是很热闹的。但当我们走进村口时,我却连一个小
  孩子,一只狗也没有碰到,只见几片枯叶轻轻的被风卷起,飞不多远又坠下来了。
  “这里从先是小学堂,自从去年鬼子来后就打毁了,你看那边台阶,那是一个很大的教
  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诉我,她显得有些激动,不像白天的沉默了。她接着又指着一
  个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这里可热闹呢,那些军官们天天晚饭后就在这里打球。”
  她又急起来了:“怎么今天这里没有人呢?我们还是先到村公所去,还是到山上去呢?
  我说先到一个地方去问问再上山,尽管山上我也熟,先问清总是好的。唉,行李也不知捎到
  什么地方去了,我倒不要紧,就怕你冷。”
  村公所的大门墙上,贴了很多白纸条,上面写着农民救国会办事处,妇女救国会霞村分
  会,民众武装自卫会……但是我们到了里边,却静悄悄的,找不到一个人,几张横七竖八的
  桌子空空的摆在那里,却匆匆的跑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问什么,却又把话咽下
  去了,还想不停的往外跑,但被我们把他留下了。
  他只好连连的答应我们:“我们的人么?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喑,是有行李,老早
  就抬到山上了,是刘二妈家里。”于是他站住了打量着我们。
  我们知道他是农救会的人之后,便要求他陪同我们一道上山去。并且要他把我写给这边
  一个同志的条子送去。
  他答应了替我送条子,却不肯陪我们,而且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我们丢下便独自
  跑走了。
  街上也是静悄悄的,有几家在关门,有几家开着,里边却又黑漆漆的,我们想走上前去
  问,却又不知如何问起,幸好阿桂对于这村子还熟,她便引导着我走上山去,这时已经在黑
  下来了,冬天的阳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脚上去,错错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窑洞,也有土窑洞,洞外边常有些空
  地,大树,石碾子,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没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问:
  “刘二妈的家是这样走的么?”“刘二妈的家还有多远?”“请你告诉我怎样到刘二妈
  的家里?”或是问:“你看见有行李送到刘二妈家去过么?刘二妈在家么?”
  回答总是使我们满意的,这些满意的回答一直把我们送到最远的,最高的刘家院子里。
  两只小狗最先走出来欢迎我们。
  接着便有人出来问了,一听说是我,便又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掌着灯把我们送到一个靠
  右的窑洞里,这窑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铺盖卷和一口小皮箱。还有阿桂的一条
  被子。
  她们里面有认识阿桂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后来她们便都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
  这屋子里。我只好整理着铺盖,心里有些困。然而我刚要躺下的时候,她们又拥进来了。有
  一个青年媳妇托着一缸面条,阿桂和刘二妈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拿着碗、筷和一碟子葱同辣
  椒。小姑娘又捧来一盆燃得红红的火。
  她们殷勤的督促着我吃面,也摸着我的两手,两臂,刘二妈和那媳妇也都坐上炕来了。
  她们露出一种神秘的神气又接着谈讲着她们适才所谈到的一个问题,我先还以为他们所诧异
  的是我,慢慢我觉到我的来住并未能使她们感觉到如何神奇的趣味,她们只热心于一点,那
  就是她们谈话的内容。我不愿做出太好打听的样子,所以也不问她们,但只无头无尾的听见
  几句,却也弄不清,尤其以刘二妈说话之中,常常要把声音压低,像怕什么人听见似的那么
  耳语着。阿桂已经完全不是同一道走路时的阿桂了,她仿佛满能干似的,很爱说话,而且也
  能听人说话的样子,她表现出很能把住别人说话的中心意思。另外两人不大说什么,不时也
  补充一两句,却那末聚精会神的听着,深怕遗漏去一个字似的。
  忽然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闯进了多少人
  来。刘二妈几人慌慌张张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明其妙的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
  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丛中摇晃,我挤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
  见,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在挤着而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只听见一些极简单的对
  话,而这些对话只有更把人弄糊涂的:
  “玉娃,你也来了么?”
  “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
  我开始以为总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却答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虏,却还不是
  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而且烟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
  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里空旷了许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习簿,相片和削着几枝铅笔。我
  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
  从明天起便遵守着规定下来的生活次序,这时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
  “还没有睡么?××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的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的还文雅的乡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一切事情我都交托刘二妈,你要什
  么尽管问她。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星期,不过若是住得还好时,就多住一阵也不要紧。
  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底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正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这里没有买,我都没有见到。”他望了望炕上开
  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们一定要请你做
  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帮助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
  作便是‘文化娱乐。’”
  像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觉得这
  些同自己有一个距离的青年们都实在变得很快,不过一多了,也就失去了追求了解他们的热
  心了。所以我便又把话拉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英雄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样
  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悦的,情热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下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已经在那里干了
  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正安排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一定叫贞贞来
  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床上老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往的唉声叹气。我虽说已经疲倦
  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回来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
  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
  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我请他们派个
  人帮我拿枣子同我一道回去,那杂货铺老板听说我住在刘二妈家里,便眨着那双小眼睛,有
  趣的低声问我道:
  “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踏的呀,”他又掉
  转脸去朝站在柜台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这街上浪来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宝
  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
  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
  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得他又眨着那
  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
  “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道那里边闹的什
  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
  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窑洞里读一
  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站在最里边的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
  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就看见一片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
  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
  的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
  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日子还长呢。
  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去到门外去招呼她,但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
  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个苍鹰飞入那教堂的树林子里边
  去了。那院墙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踱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
  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
  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旧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之后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
  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家住在山
  上好些,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
  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
  风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
  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
  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
  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坑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上去了,才十八
  岁呢。”
  “听说做过日本人的太太,真的么?”
  “这就又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到那种地方,
  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
  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似的,
  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望着刘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学,两个要好得
  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么样的,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
  要去缠着他,一弄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去后,他倒
  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
  第二次又来了,倒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像
  向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情形呢?”
  “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子呢。”
  “喑,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还再是有钱的人
  呢。看老大两口子的口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
  就实在够受了。”
  “就是那个穿深蓝色短棉袄,带一顶古铜色翻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光。似
  乎也很了解这回事。
  在我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影,是今天清晨,我动身出外散步的时候,我看见这末一
  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一副很精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们院子外边,却又并不打算走
  进来的样子,约末当我回家时,又看见他从后边的松林里走出来,我只以为是这院了里人或
  邻院的人,我那时并没有很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倒觉得的确是一个短小精干很不坏的孩
  子。
  我的休养计划是怕不能完成的了,为什么我的思绪这样的乱,我并不着急于要见什么
  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断的增加着。
  阿桂现着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气,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火都明亮了许
  多,我刚把茶缸子去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又回到门口了,我听得见她后边还跟得
  有人。
  “有客人来了,××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扑哧一笑
  “嘻……”
  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微吃惊。她跟着
  阿桂爬上炕去时,在她的背上,沉沉的垂着一条长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拿着满有兴致的
  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的坐在我的对面,两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
  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便把眼光安详的落在我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
  尖。虽是很浓厚的阴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两扇在夏天的
  野外屋宇里的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坏到她的自尊心
  呢?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吗?”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看见几个,总是有些不同。我喜欢你们那里
  人,南方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像咱们,我愿意跟你学,你教我好吗?”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
  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的,有的是相好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
  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上好些肉麻的话,真怪,怎么她们那末喜欢打仗,喜欢当兵的人,
  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
  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吗?”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
  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们不再派
  我去了,听说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
  没有女儿是哭,有了女儿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
  真倒霉,贞贞,你再说点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
  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
  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
  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是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
  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
  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不是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
  的哪!”
  一点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
  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
  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那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
  去,难道死了不成?现在呢,我再也不那么想了,我说人还是得找活路,除非万不得已。所
  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
  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
  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了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
  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卅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的
  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
  整睡了一个星期,拖着又拖起身了。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但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映,也
  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她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是沉默,有时也说几
  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她的话所震慑
  住了,她的灵魂在被压抑,她踏上了她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想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了那
  些罪行,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当她说起
  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
  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我愿
  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末邻
  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那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
  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说她自己,也常常好奇的问我许多那些全不属于
  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
  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青的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
  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
  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
  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使人惊
  诧的,我是一个喜欢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而她就正是
  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我很多时间,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休养,都是
  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决
  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
  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
  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
  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病状,但我也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
  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但我也不愿问她,看着她来,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她似乎要
  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看得出她却在想着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
  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精悍的年轻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
  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是非常的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贞被很多人糟踏过,染上了不名
  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看视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
  怕别人笑骂,他一定想着她这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去对他相好的女
  人所应有的气概和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我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
  恨,她从没有表现出她现在很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只说是抚慰吧。但她应该有些
  温暖才好,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似乎是无所求
  于人的样子,但我总以为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必须
  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
  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的。”我这样想
  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来报告些什么,
  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
  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探,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
  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舍的人全来
  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满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
  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他
  们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有男人哭的声
  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
  贞贞把脸收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狞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只
  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做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
  人之一吧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
  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
  出那末一副残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受的罪……”
  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像雨点一样,有的打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
  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
  有好几个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女人当失去了自尊心,
  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很想告诉她,你这样哭嚎是没有用的,同时我
  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生效果的。
  老头子显得很衰老的样子,他垂着两手,叹着气。夏大宝坐在他旁边,用无可如何的眼
  光望着两个老人。
  “你总得说一句呀,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娘么?……”
  “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的,水流到尽头也要转弯的,你就没有一点弯转么?何苦来
  呢?……”
  一些女人们就这样劝着她。
  我看出这事是不会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贞贞早已经做出不要任何人对她的可怜,也不可
  怜任何人。她是早已有决定,没有弯转的,要说赌气,就赌气吧。她是咬紧了牙关要和大家
  坚持下去的神情。
  她们听了我的劝告,请贞贞到我的房子中去休息。一切问题到晚上再谈,于是我便领着
  贞贞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到我的房子中去,她向后山上跑走了。
  “这娃儿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
  “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们纷纷议论着,看看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也踌躇了一会,便决计到后山去。山上有些坟堆子。坟周围都是松树,坟前
  边有些断了的石碑,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连落叶的声音都没有,我从这边穿到那边,我叫着
  贞贞的名字,似乎有点回声,来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随即更显得万山的沉静,天边的红霞
  已经退尽了,四周围浮上一层寂静的烟似的轻雾。绵延在远近的山的腰边。我焦急着我要找
  的人,我颓然坐在一块碑上,我盘旋着一个问题:再上山去呢,还是在这里等她,而且我希
  望着我能分担她一些痛苦。
  我看见一个影子从底下上来了。很快我便认识出就是那个小伙子。我不做声,希望他没
  有看见我,让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却在朝我走来。
  “你找到了么?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她。”我不得不向他打一个招呼。
  他却走到我面前,而且就在枯草地上坐下了。他沉默着,眼望着远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确还很年轻呢,他有两条细细的长眉,他的眼很大,现在却显得
  很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唇紧闭着,也许在从前是很有趣的,但现在只充满着烦恼,压抑住
  痛苦的样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却有什么用呢?
  “不要难受,也许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劝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远都会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声音稍稍有点儿嗄,
  是一个沉郁的低音。
  “不,她从没有向我表示过对人有什么恨。”我搜索着我的记忆,我并没有撒谎。
  “她不会对你说的,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一定到死都不饶恕我的。”
  “为什么她要恨你呢?”
  “当然罗……”忽的他把脸朝着我,注视着我,“你说,我那时不过是一个穷小子,我
  能拐着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
  但他并没有等到我的答复却又说下去了,几乎是自语:“是我不好,还能说是我对么,
  难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样有胆子,她是不会……”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远都要恨我的,你说,我应该怎样,她愿意我怎样,我如何能
  使她快乐,我这命是不值什么的,我在她面前也还有点用处么?你能告诉我么?我简直不知
  我应该怎样才好,唉,这日子真难受呀!还不如让鬼子抓去……”他不断的喃喃下去。
  当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同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他说他听见山上有
  声音,我只好鼓励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没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时,才踏上回去的路,
  然而天色已经快要全黑了。
  这天晚上我虽然睡得很迟,却没有得着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怎么过的。
  等不到吃早饭,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马同志答应今天来替我搬家,我已准备回政治部
  去,并且回到××去,因为敌人又要大举扫荡了。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
  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我的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
  人,回去么?何时再来呢?我正坐在我的铺盖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的走进我的
  窑洞。
  她一耸身便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有点浮肿,我去握着那只伸
  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识到她是有着不轻的病症。
  “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恨不得早一
  天离开这家。”
  “真的吗?”
  “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病。”
  “啊!”我想我们也许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么?”
  “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又回来,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
  处么?”
  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静。我想起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的便问她道:
  “你的婚姻问题解决了么?”
  “解决,不就是那末吗?”
  “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我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
  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的一天。
  “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么?”
  “那末你是和她们赌气么?”
  “和她们赌气?那才不值得。”
  “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宝么?”
  她半天没有答应我,后来她说了,是更为平静的,“恨他,我也说不上,我总觉得我已
  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踏过,到底是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一
  个不干净的人,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
  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去治病,那我
  就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
  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公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
  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快乐的地方。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
  扭,我也不辩,有些事也并不必要别人知道。”
  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确值得我研究,我当时
  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
  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全在那里,只有她到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见夏大宝。我心里
  并没有难受,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
  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的。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门,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
  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快便会实现了。
  一九四一、一、二
  
  《我在霞村的时候》写于1941年初,发表于同年6月的《中国文化》第3卷第1期,
  后收入1944年桂林远方书店出版的同名小说集。
  作品塑造的是一个在遭受日寇凌辱后又忍受着灵与肉的双重折磨而做着地下形态的抗日
  工作的乡村青年女子的形象。特殊题材的择选以及作者对于主人公寄予的深切同情和敬意,
  表明了作者的思想胆识和艺术创新方面的追求,尽管对于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基本上是从侧面
  进行的。然而女性作家特有的观照视角,用作者的话来说作品提出来的是“一个更广泛的社
  会问题”(《丁玲谈自己的创作》),仍然使得作品具有深沉感人的力量。
  曾有论者批评作品没有更充分地揭示主人公贞贞对于敌人的仇恨,而对群众的落后也过
  于渲染。其实,就后者而言,这正是作品提出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问题的合符生活逻辑的依
  据。至于前者,那是肤浅的苛刻的要求,冯雪峰曾论述贞贞的形象说:“贞贞自然还只在向
  远大发展的开始中,但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新的巨大的成长也是可以确定
  的,作者也以她的把握力使我们这样相信贞贞和革命”。(《从〈梦珂〉到〈夜〉》)这样
  的把握显然才是正确的。
  一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捺鞋帮。不时扭转着她的
  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推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
  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钻聚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便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了会
  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捺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转过来,露出一副粘腻的,又分不清是
  否含着轻蔑的一种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
  来而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只好又重新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在这晚上还要布置第
  二天的第一行政村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的被准许回家。区
  党委的副书记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他的唯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
  生产,而他的老婆是只能烧烧三顿饭的一个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
  烧的饭香些么?”他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五岁长得很漂亮
  的妻子,因此,常常会被别人善意的拿来取笑着。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那发育的很好的清子。长的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
  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着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起,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
  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年龄,是应该嫁人的了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
  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
  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
  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妈的,他
  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
  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
  着厚重的锭青色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
  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都也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
  来的。比较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
  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还让土地荒着。二十天来,为着这乡的什么
  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
  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垧等着他去种的土
  地,而且一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
  么人关切的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
  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迷胡,他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和欢迎的嗓子,然
  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
  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着他的牛都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离
  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
  他仍旧走的很快。而思绪也很快的转着。他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
  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有丛林的地带去而
  遇见豹的危险故事。他也曾离开过这里,挟着一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那时他才廿
  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在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不久,
  他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的一岁的儿子,和什么地方是安睡着他
  四岁女儿的尸体,无论在怎样的深夜他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们在这沟里简直只能在夜
  晚才能动作。那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树边的么?那时他正在赤卫队。他自从做
  了指导员以来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一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着
  这个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和工作的繁难弄得头昏了的他,因此他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说
  还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但却实在是并不讨厌的。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
  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很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来望他。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
  总带着一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一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
  处。他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爱它,只要他看见那堆在张家窑
  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他常常还以为骄
  傲的是在这只有二十家人家中却有廿八个是更亲密的同志,共产党的党员。
  当他走上那宽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几乎完全把他的牛忘
  记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这个问题。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而在
  平日闲空时曾幻想过的一条小牛,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却是喜欢跳蹦的那影子倒完全没有了。
  他急急的便爬到了家,朝着关牛的地方奔去。
  
  二
  第二次从牛的住处回来后,老婆已经把炕上收拾好,而她自己却仍坐在灶门前,并不打
  算睡。她凝视着他,忍着什么,不说话。但他却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看出都埋伏得有风
  暴,习惯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加上他的
  牛……他嫌恶的看着她已开始露顶的前脑,但为了省去一场风波便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
  躺下去时便说:“唉,实在熬!”他这样说。也不过表示他的不愿意吵架。希望那女人会因
  为他疲乏而饶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
  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
  在灯下也就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的埋怨着自己,而且诅咒:
  “你是应该死的了,你的命就是这样坏的呀!活该有这末一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你
  的命嘛……”
  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简直不是
  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
  础”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那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这区党委
  副书记那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帮手,她一想到她没有一个靠山便伤心,可
  是他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骂她落后,拖尾巴,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
  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们也吵架的,但使她更难过的是他越来越厉害的沉默。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
  而她的更坏,但她感觉得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
  底要什么呢,她不懂,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
  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诅骂,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却平静的躺着,用着最
  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一个坏念头便不觉的又来了:
  “把几垧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做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
  她。我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抚养个儿子,咱
  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一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侧边,被他一
  打,躬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被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别人家的,
  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偎在他身边,躺在热炕上等着老婆把饭烧
  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欢喜吃豆芽的。但他却
  不愿说话,他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那里边罩了一窠新生的小鸡,因为被
  惊,便啾啾的叫了起来。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
  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
  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你。”
  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当中,看见他便站起
  来走过一边去。他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处,轻轻的喷着鼻
  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会。
  他刚要离开牛栏的时候,一个人影横过来,轻声的问着:“你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
  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出来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声的说了。心不觉的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
  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已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
  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他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
  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
  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
  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
  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的抽了一口气,躺到了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的那么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
  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在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印象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的问着:“明天还要出去
  么?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是又怕侍候不成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
  眼,努力去找瞌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罗,农村落
  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
  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
  他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的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第一要发扬民主才能抗战胜利;第二,三三制就是……”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间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
  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滴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
  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甜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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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发表于1941年6月10日和11日《解放日报》,署名晓菡,后收入桂林远方书店
  194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丁玲写于延安时期的作品中,这篇小说
  以其独特的艺术触角及其精巧别致的表现方法而备受人们的称赞。的确,作品所揭示的在抗
  日民主根据地里成长起来的新人物面对追求个人情感与革命工作(包括维护革命者的道德人
  格形象)的冲突,表明作者对于男女主人公的深层的精神世界有着较为深切的把握,因而作
  品也就具有丰富深刻的文化内涵。
  然而作品的主旨之一在于颂扬主人公最终自觉的以一种新的道德观念去压抑情感和克服
  思想矛盾,这又表明作者在基本接受了另一种意识形态之后对于某种普遍的人生现象有了相
  异于本人先前的认识。从这一意义上说,这篇小说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主要表现为对于
  上述矛盾冲突被克服的过程中的那种浸染着痛苦的复杂情愫的充分揭示,而对于这一点,当
  时根据地的其他作家作品是未予认识和关注的。
  丁玲以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而成为“五四”以后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好早期的小说作品塑造了一批勇敢向旧礼教决裂而又在追求新生活道路上充满苦闷彷徨的新女性形象,带有一定的自叙传风格。这时的代表作如《自杀日记》、《在霞村的日子里》等反映了丁玲高超的创作技巧。丁玲的一系列性格独特的女性形象、觉醒的女性意识和深刻的批判精神,成为当时令人瞩目的女性作家。
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

丁玲 Dingling
  “今晚早些来呵!”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说。
  
  要走的人,还站在床头,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帐子。帐子是白竹布的,已变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劲的将手摔脱了缩进被窝里去,眼仍然闭着,又装出一个迷人的音调:“你今晚不来时,以后可莫想我怎样好!”
  
  在大腿上又被捻了一下,于是那穿黑大布长褂的瘦长男子,才从床后的小门踅了出去。阿英仿佛听见阿姆在客堂中送着客,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瞌睡是多么可恋的东西,所以翻过身去,把被压紧了一点,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梦中,她已回到家了,陈老三抱着她,陈老三变得异常有劲,她觉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这是她从前在家时所感不出的。她给了他许多钞票,都是十块一张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给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会赢的。她现在都给他了。她要同他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家乡过一生。
  
  在梦中,他很快乐的,她握住两条粗壮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觉得陈老三慢慢的走远了去,而阿姆的骂人的声音,却传了来,娘姨也在大声吵嘴,于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骂的话,大都极难听。娘姨也旗鼓相当,毫不让人。好在阿英一切都惯了,也不觉得那些话,会怎样该只有为他人而卖身体的自己来难过。她只觉得厌烦,她恨她们扰了她,她在心里也不忘要骂她们一句娘,翻转身来又想睡。
  
  但间壁房里也发出很粗鲁的声音来,她知道间壁的客人还没走,她想,“阿姊这样老实,总有一天会死去的。”她想叫一声阿姊,又怕等下阿姊起了疑心,反骂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盖齐顶,还想睡去。
  
  娘姨的声浪越大了。说阿姆欠她好多钱。本说定五块里要拿一块的,怎么只给十只小洋,三块的是应给六毛的,又只给四毛。她总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说她既然这样要钱,怎么又不拉个客人去卖一次呢?后来几乎要动武了,于是相帮的,大阿姊,……都又夹杂在里面劝和,她们骂的话,越痛快,相劝的笑声就更高。
  
  阿英虽说把被蒙了头,却也并不遗漏的都听清了,几次还也随着笑了的。间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骂却不与他们相干。阿英想: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着了。于是又把头伸出来,掀开了帐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缕光从半扇玻璃窗射进来,半截落在红漆的小桌上,其余的一块就变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浓痰正在那亮处。阿英看不出时间的早晏来,于是大声喊:
  
  “什么时候了呢?吵,吵死人呀!”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听见。
  
  于是阿英又放下帐子,大睁着眼躺着。她看见帐顶上又加了两块新的痕迹,有茶杯大,还是湿的。她又发现枕头上也多了一块痕迹,已快干
  了。她想把枕头翻个边,又觉手无力,懒得动弹,而且那边也一样脏,所以也就算了。她奇怪为什么这些男人都不好干净。只有一次,是两点多钟了,她只想转家来睡时,却忽然遇见了一个穿洋服的后生趑趑趄趄的在她后面,于是她走慢了一步去牵他,他就无声的跟着她来了,娘姨也笑他傻子,阿姆也笑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在夜里,他抱了她,他把嘴去吻她全身,她拒绝了。她握着他手时,只觉得那手又尖,又瘦,又薄,他衣服穿得多干净呵。他出气多么细小呵。说了以后来,但到今都不见。不过她又觉得,不来也好,人虽说干净,又斯文,只是多么闷气啊!她又想到这毛手人,一月来了,总是如此,间三四天总来一次的,人是丑,但有铜钱呀,而且……阿英笑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上摸着,于是越觉得疲倦了。
  
  这时阿姆又在客堂中大喊着:
  
  “阿英懒鬼,挺尸呀,一点了,还不起来!”
  
  大阿姊已跳到床前,用一个指头在脸上划着羞她。她伸手一扳,大阿姊就伏下身来了,刚刚压在她身上,大阿姊简直叫了起来:“哎,死鬼!”而且接着就笑了:“亲热得呢!”
  
  阿英搂着她的头,在她耳边悄悄的说:“间壁……”
  
  于是两人都笑了。
  
  大阿姊更来打趣她,定要到被窝里来。
  
  娘姨也在喊:“不喝稀饭,就没有的了。”
  
  这时间壁房里的阿姊走了过来,她两人都又笑了。
  
  阿姊坐在床边前,握着她两人的手,象有许多话要说。阿英于是又腾出一块地方来,要她睡。她不愿,只无声的坐着,并看她两人。两人都是各具有一张快活的脸。
  
  阿姊说:“我真决不定,还是嫁人好呢,还是做生意好。”
  
  陈老三的影子,不觉的又涌上了阿英的心,阿英很想得嫁陈老三那样的人,所以阿英说,“既然可以嫁人,为什么不好呢?”而阿姊的那客人,矮矮胖胖的身体,扁扁麻麻的脸孔也就显了出来。心里又觉得好笑,若要自己去嫁他,是不高兴的。因此她又把话变了方向:“只要人过得去。”
  
  阿姊叹息了:“唉,好人还来讨我们吗?”
  
  大阿姊还仍旧笑着别的,她却想到刚才的梦去了。
  
  直在阿姆又跑近来骂,她才懒懒的抬起了身子。并且特意要放一点刁,她请阿姆把靠椅上的一件花布旗袍递给她。阿姆因为她做生意很贴力,有些地方总还特别的宽容了她。但递衣给她时,却做了一个极难看的脸子给阿姊。
  
  当她走到客堂时,娘姨已早不是先骂架时的气概了,一边剥胡豆,一边同相帮作鬼脸,故意的摇曳着声音说:
  
  “我俚小姐干净呢,我俚小姐格米汤交关好末哉……”
  
  相帮拿起那极轻薄的眼光来望着她笑。她扑到娘姨身上去不依。娘姨反更“啊哟哟”的笑了起来。她隔肢娘姨,娘姨因怕痒,才陪了礼。她饶了她,坐在旁边也来剥胡豆。而陈老三又来扰着她了。她别了家乡三年多了,陈老三是不是已变得象梦中那样呢?假使他晓得她在上海是干这等生涯,他未必还肯同她象从前那样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亲了。于是她决定明天早些起来去请对门的那老拆字人写封信去问问。她又后悔怎么不早写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为早先太缺少钱了。想到钱,所以又在暗暗计算近来所藏积起来的家私。原存六十元,加昨夜毛手人给的五元和这三天来打花会赢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么,可是那珠子却很好呀,至少总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丝链,十六元,又是三十六元了。而且过几天,总可以再向冤桶要点的。假使陈老三真肯来,就又从别处再想点法。他有一百多,两百,也就够了。只是……
  
  她想了许多可怕的事,于是她把早晨做的梦全打碎了。她还好笑她蠢得很,怎么会想到陈老三来?陈老三就不是个可以拿得出钱赎她的人!而且她真个能吗,想想看,那是什么生活,一个种田的人,能养得起一个老婆吗?纵是,他愿意拚了夜晚当白天,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长天和黑夜,她一人将如何去度过?她不觉的笑出声来。
  
  阿姆正经过,看见她老呆着,就问她,又喊她去梳头。
  
  她拿出梳头匣,就把发髻解开来,发是又长,又多,又黑,象水蛇一样,从手上一滑就滑下来了。而一股发的气息,又夹杂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气,便四散来。她好难梳,因为虽说油搽得多,但又异常滞。阿姆看得无法,只好过来替她梳。她越觉得她想嫁陈老三的不该了。阿姆不打她,又不骂她,纵然是有时没有客,阿姆总还笑着说:“也好,你也歇歇吧。”她从镜中看见阿姆的脸正在她头上,脸是尖形的,眼皮上有个大疤。眉头是在很少的情形中微微蹙着了。她想问一声早上娘姨吵架的事,又觉得怕惹是非,娘姨是说不定什么时候都可以跳进来再吵的。于是她只问:
  
  “阿姆,昨夜你赢了吗,我要吃红的!”
  
  “吃黑呢,只除了人没输去,什么都精光了。背了三个满贯,五个清一色。见了大头鬼,一夜也没睡,早饭也没吃,刚散场,那娼妇娘姨真不识相,她还问我要钱呢。”
  
  阿英仿佛倒觉得阿姆很可怜起来。她想她实在可以一人站在马路上不需要娘姨陪,不是阿姆还可省去一人的开销吗?
  
  她很安慰了阿姆,阿姆也耐心耐烦的替她梳头,她愿意把头发剪去,但是阿姆总说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饭的时候了,算是这一家顶热闹的时候,大家都在一团。一张桌,四面围起,她们姊妹是三人。阿姆同娘姨及相帮,相帮就是阿姆的侄子,是三满碗菜,很丰盛的,有胡豆雪里蕻汤,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来了,每天只有这顿饭吃,中午时能起得早,则可以吃一碗用炒黄豆咽稀饭。到夜里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姆也不能管这些。.自己去设法吧,许多人就专门替她们预备得有各种宵夜的在,只要有几个私下积的钱。或者有相熟的朋友,虽无力来住夜,然而这小东道也舍得请客的,因为在这之中,他们也可以从别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宵夜的代价的。阿英喜欢吃青菜,筷筷往碗里夹,两个阿姊也喜
  欢吃,说是象肥肉。阿姆不给她们肉吃的,说是对门的小婵子胖就是因为从前在家里吃多了肉,不过每夜阿姆都要吃六毛钱一个的蹄膀,却不知为什么只见更瘦下来了。
  
  把饭一吃完,几人便忙着去打扮,灯又不亮,粉又粗,镜子又坏,粉老拍不匀,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贴了。各人都换上一套新衣服,象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样。第一是大阿姊先同娘姨走了。阿姊是不肯去,说她那客人八点就会来的,但阿姆不准,说客人来了,会去叫她的,为什么做生意这样不起劲,所以阿姊苦着脸也走了。她看见阿姆生了气,就也跑出房去追阿姊,而阿姆却喊住了她。她笑着说:
  
  “我想也早点出去去看看。”
  
  “蠢东西,且等一会儿吧。”阿姆声音很柔和,她想她比起阿姊来,她应当感激。阿姆教了她许多米汤,阿姆说昨晚来的这毛手客是个土客。她想该同阿姆一条心来对付这很喜欢她的人。在这时阿姆爱她只有超过一个母亲去爱她女儿的。她很觉得有趣,她不会想到去骗一个人有什么不该。是阿姆喜欢这样呀!
  
  早上的梦,她全忘了。那于她无益。她为什么定要嫁人呢? 说吃饭穿衣,她现在并不愁什么,一切都由阿姆负担了。说缺少了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虚过呀!而且这只有更能觉得有趣的……她什么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陪一个男人睡,但这事并不难,她很惯于这个了。她不会害羞,当她陪着笑脸去拉每位不认识的人时。她现在是颠倒怕过她从前曾有过,又曾渴想过的一个安分的妇人的生活。她同阿姆两人坐在客堂的桌旁,灯光虽黯澹,谈话却异常投机,所以不觉的就又是十点的夜间了。
  
  客是仍不来,钟又敲,过十一点。
  
  她很疲倦,她几次这样问阿姆:
  
  “阿姆,你看呢,他一定不来了。他从没有连夜的来过的。他的话信不得呢!”阿姆总说再等等看吧。
  
  后来,阿姊回来了,且带来那有意娶她的客,矮矮胖胖的身体,扁扁麻麻的面孔。她不觉心急了。她不会欢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们住得太邻近了,当中只隔一层薄板,而他们又太不知顾忌,她怕他们将扰得她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说:
  
  “阿姆,我还是到外面去看看吧。”
  
  但阿姆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痛惜她,说时候已不早了,未见得会有客人,就歇一晚也算了。
  
  她终究要出去,说是纵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两元也成,免得白过一晚。这话是替阿姆说的,阿姆觉得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欢喜,也就答应了,只叮咛太拆烂污了的还是不要,宁肯少赚两个钱。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先时的疲倦已变为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了。当她一想到间壁的阿姊时,她便固执的说,她总不能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这是精灵的阿姆所还未能了解的另外一节。
  
  马路上的人异常多,简直认不出是什么时候。姊妹们见她来了,就都笑脸相迎。她在转角处碰见了娘姨和大阿姊,她们正在吃莲子稀
  饭。于是她也买了一碗,站在墙根边吃。稀饭很甜,又热,她两手捧着,然而也并不忘去用两颗活泼的眸子钉打过路的行人。
  
  选自一九二九年五月光华书局《自杀日记》
  一枝红杏
  
  春天来了,春风带着黄沙,在塬上飞驰;干燥的空气把仅有的一点水蒸气吸干了,地上裂开了缝,人们望着老天叹气。可是草却不声不响地从这个缝隙,那个缝隙钻了出来,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绿了大地,树芽也慢慢伸长,灰色的,土色的山沟沟里,不断地传出汩汩的流水声音,一条细细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诵。那条间或走过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逦逦,高高低低。从路边乱石垒的短墙里,伸出一支盛开的耀眼的红杏,惹得沟这边,沟那边,上坡下沟的人们,投过欣喜的眼光。呵!这就是春天,压不住,冻不垮,干不死的春天。万物总是这样倔强地迎着阳光抬起头来,挺起身躯,显示出它们生命的力量。
  
  杜家八岁的那个晚香闺女,在后母嫌厌的眼光,厉声的呵叱声和突然降临的耳光拳头中,已经捱过了三年,居然能担负许多家务劳动了,她也就在劳动里边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能下到半里地的深沟里担上大半担水,把她父亲的这副担子完全接了过来,每天中午她又担着小小饭食担儿爬到三里高的塬上送给刨地的父亲。父亲是爱她的,却只能暗暗的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望着这可爱的闺女。可是晚香这个小女子,并不注意这些,只尽情享受着寥廓的蓝天,和蓝天上飞逝的白云。这塬可大咧,一直望到天尽头,满个高塬平展展,零零星星有些同她父亲差不多的穷汉们,弯着腰在这儿在那儿侍弄地块,还有散散落落几十只、十几只绵羊在一些没有开垦过的地边找草吃。多舒坦呵!小小眼睛,一双象古画上的丹凤眼那末一双单眼皮的长长的眼睛向四方搜罗。几只大鹰漫天盘旋,一会在头顶,一会又不见了,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找妈妈去了?妈妈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妈妈的眼睛多柔和,妈妈的手多温暖,妈妈的话语多亲切,睡在妈妈的怀里是多么的香甜呵!晚香三年没有妈妈了,白天想念她,半夜梦见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呵!晚香从来就相信自己的想法,妈妈有事去外婆家了,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到了海阔天空的塬上,这些想法就象大鹰一样,自由飞翔。天真的幼小的心灵是多么的舒畅呵!
  
  晚香就是这样,象一枝红杏,不管风残雨暴,黄沙遍野,她总是在那乱石墙后,争先恐后地怒放出来,以她的鲜艳,唤醒这荒凉的山沟,给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着他们去作向往光明的遐想。
  
  作 媳 妇
  
  一年过去又一年,五年了,晚香满了十三岁,由后母做主许给对门塬那边什么地方一个姓李的家里做媳妇。那天她背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包袱,里边放一件旧褂子,一条旧单裤,一双旧鞋,一个缺齿的木梳,一块手心那么大的小镜子,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正是冬天,山沟里的人家都关着门,只有村头那家的老爷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过去,还对她说了一句:“香女呵!去到李家,听人家的话,规规矩矩做人家的事,不要惹人生气才是呵!”就这样一个人,一句话,的确使得心硬的晚香眼角疼了一阵,她把这话,把这老人的声音相貌永远刻在脑子里了,尽管她后来一直也没有见到过他。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偏僻的穷山沟对她唯一的送别。
  
  塬上纷纷下开了雪,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前边默默地走。他舍不得这小闺女到人家去做媳妇,也想到自己对不住她死去了的娘,他没有按照她的心愿好好看承这闺女。可是他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如他的愿望,他没有一点办法呵!就让她凭命去吧。
  
  路不近,晚香吃力地在寒冷的塬上,迎着朔风,踏着雪地上的爹的脚印朝前走,她懂得她就要踏入另一个世界了。她对新的生活,没有幻想,可是她也不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能经受住一切。她也看见过做媳妇的人。她能劳动,她能吃苦,她就能不管闯到什么陌生的环境里都能对付。她是一棵在风霜里面生长的小树,她是一枝早春的红杏,反正她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孤女,公公婆婆,大姑小叔也无非是另一个后母。
  李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人家,老俩口有四个儿子,和四个孙子,晚香是他们小儿子的媳妇。虽说是穷人家,可比晚香家过得宽裕多了。他们有二十来亩地,自种自吃。他们替小儿子和新来的儿媳妇在他们的房子里砌了一盘小炕。晚香有生以来第一次铺了—床新擀的羊毛毡,她摸着那短毛的硬毡,觉得非常暖和。三个嫂嫂看见她瘦弱的身体都叹气:“这毛丫头能干什么?五十块大洋还不如买头毛驴。”
  
  晚香不多说话,看着周围的事物,听着家人的议论,心里有数。婆婆领着她,教她做着家里各种各样的活儿。晚香安详地从容不迫地担水,烧火,刷锅做饭,喂鸡喂猪。不久就同几个嫂嫂一样的值班上灶。轮班到她的日子,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样把全家十几人的饭食做得停停当当,一样能担着满担水、米汤和饭食上坡、下沟,她在地里学着耩、耪、犁、刈,她总能悄悄地赶上旁人。公公是一个好把式,也挑剔不出她什么毛病。嫂嫂们都是尖嘴薄舌,也说不出她什么。晚香就在这个小山沟又扎下根来,勤勤恳恳,为这一大家子人长年不息地劳累着。
  
  这个新的小山沟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外边的惊天动地,改天换地,并没有震动过这偏僻的山沟。公公有时也把在村上听到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带回家来,但这些新闻对于一个蒙昧的小女子,也无非象塬上的风、沟里的水,吹过去,淌下来那样平平常常。但,风越吹越大,水越流越响,而且临到了每个偏僻的大小山沟。这李家沟也不由自己地卷进去了。这沟里没有地主,没有富农,少数地块是自己的,大片大片的是租种别村的。现在忽然来了解放军、共产党、工作队,忽然地亩这块那块都归种地的人了。晚香家里按人口也分进了不少地。公公婆婆成天咧开着嘴,老俩口天天爬到塬上,走过这个地块,又走过那个地块,看了这片庄稼又看那片庄稼,绿油油,黄灿灿,这是什么世界呵!有这样的好事!晚香一时半刻是不能深刻体会老人们的心意的,可是全家分到土地的喜悦,感染着她,她也兴致勃勃地忙碌着。不久,解放军扩军了,只听人人说什么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晚香还来不及懂得这个新名词,李家的小儿子就报名参军了。两个老人说这是应该的,我们家有四个儿子。于是不久,晚香的丈夫李单就披红戴花辞别了这高塬深沟。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那时晚香十七岁了。
  
  “妈妈”回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土改复查工作队。工作队里有个中年妇女,这个女同志落脚晚香家里,睡在晚香那小炕上。她白天跟着她们爬坡种地。烧饭喂猪,晚上教村里妇女识字。没有一个妇女能比晚香更上心的,她看中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夜夜同她谈半宵,晚香听得心里着实喜欢,她打开了心中的窗户,她看得远了,想得高了。她觉得能为更多的人做事比为一家人做事更高兴。这个女同志又再三劝说,公公婆婆只得答应让晚香去县上住了三个月的训练班。她回来时变得更为稳定和坚强,外表看起来却又比小时更温顺谦和,总是带着微微地含蓄的笑容。好象对一切人一切事,对生话怀着甜甜的心意。人们都会自然地望着她,诧异地猜想她到底遇着什么高兴的事咧。
  
  的确是的,晚香好象又回到了妈妈怀里似的,现在有人关心她了,照顾她了,对她满怀着希望,她象一个在妈妈面前学步的孩子,走一步,望一步,感到周围都在注视着她,替她使力,鼓舞着她。她不再是一个孤儿,一个孤零零,只知道劳动,随时都要避免恶声的叱责和狠毒的打骂的可怜人了。现在是温暖的春风吹遍了原野,白云在蓝天浮游,山间小路好似康庄大道。晚香白天跟在兄嫂们后边耩耪犁刈,挑着担儿爬上爬下,晚上走家串户,学着那些工作队的人们,宣传党和政府的各项政策。她懂的,就现身说法,她还不懂的,就把听来的,生吞活剥地逐条念一遍。她当了妇女组长,又当了妇女主任,这个村才二十来户人家,她得把全村的一半人的心意摸透。随后她被吸收参加了共产党。她有了真正的妈妈,她就在这个村里,慢慢地成长,她生活在这里,就象鱼在水里一样,自由,安适。没有一个人小看她,也没有一个人不服她。
  一九五四年,那个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回来了,天天晚上向村里的大伯小叔,哥哥弟弟,讲述一些闻所未闻的战斗故事,大家把他看成非凡的人。晚香知道他是“同志”,她的心几乎跳出来了。她不再把他看成只是过日子的伙伴,而是能终身依靠的两个有着共同理想、共同言语的神圣关系的人。李桂没住几天,便到四川上学去了,学文化,学政治,学军事。党要培养这批从朝鲜回来的勇敢而忠诚的战士,使他们几年后成为一批有实战经验的初级军事干部。
  
  杜晚香仍旧留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沟。她为他们一大家子人辛勤地劳动着,她又为这个山村的妇女工作而奔波。年复一年,她是否就在这条山沟里,随着它的建设和发展,缓缓地按步就班地走向社会主义、共户主义社会呢?
  
  飞向北大荒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李家沟全村人都在谈论一件新鲜事:李桂从四川的军事学校集体转业到东北的什么北大荒去了。小小的村里各种猜测都有,那是什么地方啊!远在几千里的边戍,那是古时候犯罪的人充军流放的地方,就是受苦的地方。李桂这孩子是咋搞的,抗美援朝,打过仗,受过苦,是有功的人,怎么却转业到那里去呢?这事大约不好。从李桂的信上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头绪,只说是支援边疆建设,叫媳妇也去。这能去吗?北大荒,北大荒,究竟在哪里呢?听说那里是极冷极冷的地方,六月还下雪,冬天冰死人,风都会把人卷走,说摸鼻子,鼻子就掉,摸耳朵,耳朵也就下来。嫂嫂们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晚香,那是不能去的。公公婆婆也说,媳妇要是再走,儿子就更不容易回家了,还是向上级要求,转业就转回老家吧。村里党支部同志也说,不一定去,去那里当家属,没意思,不如留在村上做工作。晚香默默地含着微笑,听着这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劝说,最后才说:“妈,爸,还是让我去看看,好歹我能告诉你们真情况。李桂能去的地方,我有什么不能去?李桂是集体转业,那就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多人能住的地方,我有什么不能住?去建设边疆么,建设就是工作,我不会吃现成饭。村上的工作,能作的人也多,有我没我是一个样。我看,我是去定了。”
  
  公公婆婆,众人看她意志坚定,只得同意她。她仍旧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放几件换洗衣服,梳头洗脸零用东西,几个玉米饼子,还有李桂寄来的钱,离别了在这里生长二十多年的故乡。公公陪她走几十里路到天水车站,嘱咐她到了地方千万详详细细写信回来。
  
  火车隆隆地奔驰向东。不断的远山,一层一层向后飞逝。车两边的道路,原野,无尽的一片一片地移近来,又急速地流过去。天怎么这样蓝,白云一团一团地聚在空中,可是又随着转动的蓝天袅袅地不见了,一忽又是一团一团新的白云涌上来。晚香过去常常在塬上看到寥廓的天空,也极目天地的尽头,可是现在却是走不完,看不完的变化多景的山川河流,田野树林,风是这样软,一阵一阵从车窗口吹进来,微微飘动她额前的短发,轻拂着她绯红的脸颊。
  
  太阳红彤彤地浮在西边天上,火车在转向北方时,那漫天火一样的红光直照到车窗里边,透明而又好似罩在一层轻雾里边。那个射着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去了。天象张着的一个大网,紫色的雾上升了,两边又呈现出暗青色,黄昏了,夜正在降临。
  
  火车走过了一个小站,又一个小站,一座大城市又一座大城市。无数的人群,牵着孩子,扶着老人,背着大包小包,跑到站台,拥进车厢,坐在刚腾空出来的座位上。可是在车站上又有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在歌唱伟大的祖国的乐曲声中走过检票的地方。刺目的灯光,在站台照耀着,火车又开动了,远远近近,遮遮掩掩的繁星,又比繁星还亮的闪闪的灯光,更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掠过。呵!祖国,祖国呵!您是这样的辽阔,这样的雄伟,这样的神秘和迷人呵!杜晚香从一个小山沟被抛到这末一个新的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宇宙里来了。她紧张得顾不上多看,来不及细想,好象精疲力竭,却又神情振奋,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象有使不完的力量。她就这样坐在车上,吃一点带的玉米饼,喝一点白开水。她随着人流,出站进站,下车上车,三天三夜过去,同车旅客告诉她,北大荒到了。呵!北大荒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火车停在道轨上,车站和站台两边的雪地里,排满了各种各样的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叫不出名字来的象房子那样大、比房子还要大的机器。机器上面覆盖着绿色的,黄色的,灰色的雨布,雨布上存留着厚厚一层积雪。到处都围着一圈一圈的人,穿大衣的,穿棉衣的,大皮帽下面露出闪光的眼睛,张着大嘴笑呵呵,他们彼此都象很熟识,只听这个人问:“你是哪个农场的?”那个说:“呵!看呵!这几台洛阳东方红是给我们场的!”远处又在喊,“喂,这是什么机器,哪国造呵?我们要国产的。”还有人说:“你哪天回场,赶着把豆种和拖拉机零件都运走,家里等着……”远远近近一群一群的人,喊着号子,扛着抬着什么东西往汽车上装。大包小包装满了汽车,出厂不久的解放牌,大轮上绕着防滑铁链,一队一队开走了。站外的汽车停车场真说不来有多宽有多大,汽车就象大匣子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十个轱辘的大卡车,一打问,啊呀,都是农场的,是哪个农场的?却说不清,这里农场可多咧。站在坡坡上一望,路就象蜘蛛网似的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这末多条路,通到哪里去呢?通到农场嘛!街道不多,铺子也不算多,可是路宽着咧,路两边都挖有排水沟,沟边栽着小白桦树,整整齐齐,都是新栽的。街道上的人象赶会一样,拥挤得很。这里的人真怪,买东西都拣着那几样东西买,热水瓶,饭盒,防蚊帽,花毛巾……买的卖的都象老熟人一样。常常听见售货员亲切地问:“春麦播上了吗?新到的防蚊油,广州来的,顶有效。”买的也问:“依兰镰刀有了么?雨季麦收,我们要得多咧。”
  
  最热闹的地方,数豆浆油条小铺子。从火车上下来的,从汽车上下来的,住招待所的,都爱来这里喝一碗热豆浆,吃两根刚出锅的炸油条。这里也是交换新闻的好地方。新闻也就是一个方面的——农场。“听说你们那里来了转业军官,上甘岭战斗的英雄呀!”听说部长又来了,到XX农场去了!”
  
  “来了!到我们场去的!部长一来,不到场部,不进办公室,还是当年开垦南泥湾的那股劲头,坐着小吉普先到地头,看整地质量,麦播质量,又一头扎进驾驶棚,亲自试车,检查机车,农具的保养质量,和拖拉机手,农具手们说说笑笑,热乎着呢!”
  
  “我刚到农场,思想不稳定,不知怎样让部长知道了。他找到我住的马架子,和我谈道:‘你们当年打过仗,有过功,现在在这里屯垦戍边,向地球开战,同大自然搏斗,搞共产主义社会,这是豪迈的事业,要有豪情壮志,要干一辈子!子孙万代都会怀念你们,感谢你们!’我听部长的话,把爱人、小孩都接来了,就在这里扎根落户于一辈子了,哈哈!”
  
  “去年麦收时,连月阴雨,队里人、机、畜齐上阵,我们队一个转业排长,却拿上镰刀,坐在道边树荫下看书。一会过来一个老汉,手拿镰刀,脚穿解放鞋,裤腿卷起,看见了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看书,不下地?’他答道;‘谁乐意干,谁干吧,我不去!’老汉停步,问:‘这是龙口夺麦,大家都去,你为什么不去。他回答说,‘就是不乐意!’老汉发火了,猛地喊道:‘你不去,我关你禁闭!’他说:‘你管不了我,你算老几!’老汉笑道:‘我是王震,管得了你吗?’排长吓一跳,拿起镰刀就跑,满心惭愧,到地里见人便说部长怎么怎么……这天他创纪录割了三亩五分地!”
  
  杜晚香听到这些,也跟着笑,把这些最初的印象,刻在心的深处了。豆浆铺里的顾客走了一批,又换来一批,从早晨四点到晚上八点。怎么早晨四点就有人?原来北大荒天亮得早,再往后三点就天亮了,天一亮就有人动弹,谁能等到太阳老高才起炕!现在这里的早晨是一天的最好时辰。四点,往后是三点两点,东边天上就微微露出一线、一片透明的白光。微风带着溶雪时使人舒适的清凉,带着苏醒了的树林泛出来的陈酒似的香味扑入鼻孔,沁入心中。白光慢慢变成绯色了,天空上的星星没有了,远远近近传来小鸟的啾唧,一线金红色的边,在云后边涌上来了,层层云朵都镶上了窄窄的透亮的金色的边。人们心里不禁说;“太阳要出来了”,于是万物都显露出无限生机,沸腾的生活又开始了。
  
  杜晚香被接待在招待所了。招待所住得满满的,房间,过道,饭厅,院子,人来人往,大家很容易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是哪个农场的?你分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你们农场房建怎么样?还住帐篷吗?……”
  
  杜晚香的房间里还住有两个女同志和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同志是学生样子,动作敏捷,说话伶俐,头扬得高高的,看人只从眼角微微一瞟。她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北大荒狼多,便动了动嘴唇,露出一列白牙,嗤嗤笑道:“狼,狼算个什么,家常便饭。那熊瞎子才真闯咧,看到拖拉机过来,也不让开,用两个大爪子,扑住车灯,和拖拉机对劲呢……”原来她是一个拖拉机手,来农场一年,开了多少荒,自己都算不清了。杜晚香真佩服她,觉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另一个是转业海军的妻子,带一个半岁多的男孩,这是一个多么热情而温柔的女性呵!她亲切仔细地问杜晚香的家乡、来历,鼓励她说:“北大荒,没有什么吓人的。多住几天就惯了。我是南方人,在大城市里长大,说生活,我们那里吃的,穿的,享受的,样样都好,刚听说要来这里,我也想过,到那样冷的地方去干什么。刚来时,正是阳历二月底,冰天雪地,朔风刺骨,住无住处,吃的高梁米黄豆,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平地起家,说不苦,也实在有些过不惯。嘿,忙了一阵子,真怪。我们都喜欢这里了,我们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象部长说的,开创事业。享现成的,吃别人碗里的残汤剩水,实在没有什么味道。我现在是要把这孩子送到他姥姥家,过两年这里有了幼儿园时再接回来。一个人呀,只有对党,对革命,对穷苦百姓,充满无限的热爱,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就没有什么事情不愿为之尽力,就才能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生活和幸福……”这个越说越激动的女性看了看晚香,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太远了,才遗憾似地慢慢说道:“象你这样的人,受过苦,会劳动,是党员,又有一个志愿军战士的丈夫,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一定能过得很好的。我真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工作得好啊!”
  
  她的曾经是海军战士的丈夫,长得堂堂一表,浓眉俊眼,谦虚和蔼,也走到房间里来,彬彬有礼地招呼杜晚香,幸福地抱起他们的儿子,挽着爱人到外边去散步。这是些什么人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家
  
  接待站的人,按地址把杜晚香交给一位司机,搭乘他的大卡车去X X农场。同车的,还有两家的家属,都是拖儿带女,另有三个办事的干部。这天天气明朗,地还是硬硬的,斑斑点点未化完的雪,东一片西一片,仍然积在大道上,车轮辗过去,咔咔发响。太阳照在远山上,照在路两边的地里,有的地方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在凸出的地面,在阳坡边全是沾泥带水的黑色土壤。从黄土高原来的人,看到这无尽的,随着汽车行走的蒸发出湿气,渗出油腻的黑色大地,实在希罕可爱。同车的人告诉她:“黑龙江人常说,这里的土插根筷子都会发芽咧。”
  
  一路上远处有山,近处是原,村庄很少,人烟很稀,汽车就在只能遇到汽车的大道上驰骋,景物好象很单调,可是谁也舍不得把眼光从四周收回,把一丝一点的发现都当作奇迹互相指点。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从地平线上漫过来一片轻雾,雾迅速地重起来,厚起来,象一层层灰色的棉絮罩在头上,人们正在怀疑,彼此用惊奇的眼光询问,可是忽然看见小小的白羽毛,象吹落的花瓣那样飞了下来,先还零零落落,跟着就一团一团地飞舞,司机棚里的小孩欢喜得叫了起来,大人们也笑道:“怎么,说下就下,可不真的下起雪来了。”汽车加快速度,在飞舞的花片中前进。花片越来越大,一朵朵一簇簇的,却又是轻盈地横飞过来,无声的落在衣衫上,落在头巾帽子上,沾在眼睫上,眉毛上,消了,又聚上来,擦干了,又沾上来。空中已经望不见什么了,只有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地扯碎了的棉花团,整个世界都被裹进桃花,梨花,或者绣球花里了。车开不快了,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司机同志在这满天飞雪的春寒中,浑身冒着热汗呢。不远了,农场就在前边,快点到达吧。
  
  不久,就听见花雾中传来人声,车子停了,一个人,一群人走了出来,牵人的,扶人的,抱小孩的,拿东西的,都亲切地问道:“路上还好走吧。我们真担心事咧。快进屋,暖和暖和。”
  
  这里是农场的汽车站,人群里有没有李桂呢?李桂来接没有?没有,没有。杜晚香随着被人们拥进一间大屋,屋中燃烧着一个汽油桶做的大火炉,炉筒子就有房梁粗,满室暖融融的。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几条板凳,有些人围在刚下车的家属们周围,问寒问暖,连说:“一路辛苦了,先到场部招待所呆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这就到了家嘛。”这些人杜晚香一个也不认识,却象来到一个亲戚家被热情招待着,又象回到久别的家里一样。样样生疏,样样又如此熟稔。她也就象在家乡一样习惯地照顾着别人。有人拿开水来了,她接过来一碗一碗的倒着,捧到别人面前。看见地上有些泥块,烟头,便从屋角拿起一把条带扫了起来。旁人先还有点客气,慢慢也就不觉得她是一个新来乍到,从好几千里远方来的客人,倒好象她也是一个住久了的主人似的。那个同车来的干部,一路来很欣赏杜晚香的那种安详自若,从容愉快的神情,他对她说:“这就是家,我们都在这里兴家立业。我们刚来时,连长带着我们一连人,说是到农场去,汽车走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汽车停在一块靠山的荒地上,连长说:‘下车吧!到家了,到家了。’家在哪里呢?一片原始森林,一片荒草地,哪里有家呢?我们迟疑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动弹。连长说:‘都下车吧。都到家了,还不下来。’又说;‘快下车,砍木头,割草,割条子,盖个窝棚,要不今晚就要露营了。’连长首先跳下车,我们一个一个也都下车了。忙忙乱乱,就这样安下家来。哼,现在可不一样了。你明天看看场部吧,电灯电话,高楼大厦咧。回想当初真够意思。”
  
  家属生活
  
  离场部三十多里路的第十三生产队,是一个新建队。李桂是这个队的一名拖拉机手,虽是新手,但他谨慎,勤奋,有问题找老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在这都是初来乍到的人群里,谁都在做着没有学习过的新鲜事儿,因此他很忙。妻子来了,他很高兴。他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在一间刚盖好的干打垒的草房里安了家,一切整修过日子的事,都交给晚香,心里很满意,在他家乡整整辛勤劳累了十一年的媳妇,该安安闲闲过几天舒服日子,他的工资很够他们过的。
  
  杜晚香忙了几天,把一个家安下来了。从生活看来是安定的。但人的心境,被沿路的新鲜事物所激起的波浪却平静不下来。她觉得有许多东西涌上心头,塞满脑手,她想找一个人谈谈,想找一些事做做,可是李桂很少回家,回家后也只同她谈谈家常,漫不经心地说:“先住下,慢慢再谈工作。再说,你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地里活,锄草耪地,可这里是机械化,大型农场,一切用机器,我看把家务活做好也不坏嘛。”
  
  五月正是这里播种的大忙季节,红色的拖拉机群,在耙好的大块大块的地面上走过去,走到好远好远,远到快看不见的地边,才轰轰轰地掉头转回来。杜晚香在宿舍前边一排刚栽的杨树跟前,一站半天。她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思想的人,她才从小山沟里出来,觉得这里人人都比自己能于。连李桂现在也成了一个很高很大的角色。他出过国,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他学习了几年,增长了许多知识,现在又是一名拖拉机手,操纵着那末大的,几十匹马力的大车,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在这无垠的平层层的黑色海洋里驰骋。他同一些司机们,同队上的其他的人有说有笑,而回到家里,就只是等着她端饭,吃罢饭就又走了,去找别的人谈,笑,或者是打扑克下象棋,他同她没有话说,正象她公公对她婆婆一样。其实,他过去对她也是这样,她也从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合,也没有别的要求,可是现在她却想:“他老远叫我来干什么呢?就是替他做饭,收拾房子,陪他过日子吗?”她尽管这样想,可是并没有反感,有时还不觉得产生出对他的尊敬和爱慕,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悄悄地怀着一种清怨,这怨一天天生长,实在忍不住了,她便去找队长:“队长,你安排点工作给我作吧。我实在闲得难受。”队长是一个老转业军人,同来自五湖四海的家属们打过交道,很懂得家属们刚来这里生活的不习惯,总是尽量为她们想办法,动脑筋,做细致的思想工作。可是对于现在这个急于要求工作的人,还不很了解,也还没有领会到她的充满了新鲜,和要求参加劳动的热情,他只说:“你要工作么,那很好嘛,我们这样一个新建队,事事都要人,处处有工作,你看着办嘛,有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唉,要把你编在班组里,还真不知道往哪里编才合适咧……”
  
  晚香没有说什么。可是这个新凑合起来,还只有三十多户的家属区,却一天天变样了。原来无人管的一个极脏的厕所忽然变得干净了,天天有人打扫,地面撒了一层石灰,大家不再犯愁进厕所了。家家门前也光光亮亮,没有煤核、垃圾烟头。开始谁也没有注意,也没有人打问,只以为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家孩子多,买粮,买油常常感到不方便,看见晚香没孩子,就托她捎东西,看看孩子。慢慢找她帮忙的人多了起来,先还说声谢谢,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有的人见她好使唤,连自己能做的事也要找她,见她在做鞋子,就请她替孩子也做一双,看见她补衣服,也把丈夫的衣服拿来请她补补。还有向她借点粮票,或借几角钱的,却又不记得还。晚香对这些从不计较。反正这家属区有了这样一个人,人人都称心。队长也顾不上管她们,生活从表面上看起来就象一潭平静的湖水,悠然自得地过下去。李桂觉得妻子不再吵着要工作,也以为她很安心地在过日子。活了多少年,就几乎劳累了多少年的一个孤女子,现在也该象一只经历了巨风恶浪的小船,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小港湾,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太平生活了。
  
  欢乐的夏天
  
  七月的北大荒,天色清明,微风徐来,袭人衣襟。茂密的草丛上,厚厚的盖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泛出迷人的香气。粉红色的波斯菊,鲜红的野百合花,亭亭玉立的金针花,大朵大朵的野芍药,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如丝绒锦绣,装饰着这无边大地。蜜蜂、蝴蝶、蜻蜓闪着五彩缤纷的翅膀飞翔。野鸡野鸭、鹭鸶、水鸟,在低湿的水沼处欢跳,麂子,獐子在高坡上奔窜。原来北大荒的主人们,那些黑熊、野猪、狼、狐……不甘心退处边远地带,留恋着这蔚蔚群山,莽莽草原,还时常偷跑到庄稼地里找寻食物,侵袭新主人。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的沃野,一切生物都在这里为着自己的生长和生存而战斗。
  
  被包围在这美丽的天地之间的农场景色,就更是壮观,玉米绿了,麦子黄了,油漆的鲜红鲜红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宛如舰艇,驰骋在金黄色的海洋里,劈开麦浪,滚滚前进。它们走过一线,便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而金宇塔似的草垛,疏疏朗朗一堆堆排列在土地之上,太阳照射在上边,闪着耀眼的金光。汽车一部接着一部在大路上飞驰。场院里,人声鼎沸,高音喇叭播送着雄壮的进行曲和小调,一会儿是男低音,一会儿是女高音,各个民族的醉人的旋律,在劳动者之间飘荡。人们好象一会儿站在高山之巅昂首环顾,一会儿浮游在汹涌的海洋,随波逐浪,一会儿又仿佛漫步于小桥流水之间,低徊婉转,但最令人注意的,仍然是场院指挥部的召唤,或是关于生产数量与质量进度的报告。
  
  杜晚香带领着一群家属,一会儿在吞云吐雾的扬场机旁喂麦粒,一会儿又在小山似的麦堆周围举着大扫帚,轻轻地扫着。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多的麦子?这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年轻妇女,一会儿又排成雁翎队在晒麦场上,齐头并进翻晒麦粒。这时杜晚香觉得整个宇宙是这样的庄严,这样的美丽。她年轻了,她抬头环望,洋溢在同伴们脸上的是热情豪迈,歌声与劳动糅合在一起,她低头细看,脚下是颗颗珍珠,在她们的赤脚上滚来滚去。那热乎乎,圆滚滚的麦粒,戏耍似地痒酥酥地刺着脚心。她踩了过去,又踩着回来,翻了这片,又翻那片。她好象回到了幼年,才七八岁,只想跳跃和呼叫。可这是幸福的幼年,同当年挑着半担水,独自爬上高塬,又独自走回家来,整天提心吊胆的幼年是多么的有了天渊之别!她不觉地放肆地把幼年时代的山歌,放声唱了起来。歌声吸引着人群,人们侧耳聆听着这来自西北高原上的牧歌,高亢清朗,油然产生了广阔的情怀和无尽的遐想。人们惊异地望着这个经常只默默微笑着的小女子,更多的人响应她的颤动的歌声,情不自禁地也唱起自己熟悉的乡歌来了。整个场院在纯朴的音乐旋律中旋转着,歌声与笑脸四处浮动与飘扬。多么活跃的生命,多么幸福的人生呵!
  
  杜晚香在充满愉快的劳动中,没有疲劳的感觉,没有饥饿的感觉。大家休息了,她不休息,大家吃饭,她也不停下手脚。在场院参加劳动的工人、家属的工资,有计时的,有计件的,而她的工资,是既不计时,又不计件。全场院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这个个儿不高,身子不壮,沉静地,总是微微笑着的小女子,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末多使不完的劲,奇怪在她长得平平常常的脸上总有那末一股引得人家不得不去注意的一种崇高的、尊严而又纯洁的光辉。
  
  平凡不平凡
  
  冬天来了,北风呼啸,一阵烟儿泡(北大荒特有的暴风雪)卷起遍地雪沙,漫天飞洒,一时天昏地暗,不辨东西南北,人们即使付出全身精力,也难站得稳身体,北大荒的严寒是不会对任何人让步的。但北大荒人却能骄傲地享受着胜利者的幸福。在零下三十度,胡子眉毛沾满了雪花,眼睫毛凝成了两排细细的冰棍,可是汗水依然打湿了额上的短发,而又冻在额上。衬衣被汗水湿透了,罩在外边的毛衣或绒衣后背上是厚厚的一层雪白的霜花。上山伐木,野外刈草,取石开渠,这些都是只有被挑选出来的年轻棒小伙子,才能争得的鏖战权利;可是已经为自己闯开了劳动前门的柱晚香,也象小伙子一样,勇敢地投入到这一些汹涌的劳动波涛,蹈千层浪,攀万仞峰。就这样冬去夏来,年复一年,杜晚香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她总是从容不迫,沉静地跨越过去,远远地走在同伴们的头前。心服她的,越来越服,不服她的,那就努力追赶吧。杜晚香在激流中涌进,在涌进中振奋起无穷力量。她总是在她遇到的各种各式的人和事物中;显出她宽大的胸怀,她只是悄悄地为这个人,为那个人做些她认为应该做的小事。可是一到年终评比,也总是象泉水一样,从这里那里冒,出来数不清的颂扬。说起来事情很平常,但一思量,人人都会觉得这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于是不管她自己怎样谦虚,她总是被全体一致地推选出来。她是队的,然后又是农场的、全垦区的标兵了。看起来杜晚香象开顺风船似地青云直上,实际同长江大河一样有暗流险滩。杜晚香也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麻烦,她也就从这里锻炼成长的。她原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不同人吵嘴打架,闹意见,可是家属队伍也不是好领导的。有一次,她遇上一个偷公家东西的人,她上去好言好语劝阻,谁知那个人反而大耍威风,骂她多管闲事。她气得直发抖,红着脸,拉着那只偷东西的手,沉重而严厉的呵叱道:“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公家的东西!谁也不能拿,快放回去!”她的正气压倒了对手,那人软了下来,灰溜溜地走了。在低标准那年,农场粮食供应标准降低了,李桂的父母又从乡下迁来,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孩,生活一时困难些。秋收以后,许多人到收割了的地里去捡点粮食,这年因为雨水多;机器收割不干净,地块不大能捡得不少,李桂的父亲跟着去捡点。后来一些职工也利用休息时间去捡,到晚边,大包小包、麻布口袋都背回自己家里去。杜晚香也跟着去,她眼快手勤,捡得比别人多,可是她却把捡来的黄豆、麦粒,一麻袋一麻袋的扛到场院去了。于是有人指着她瘦伶的背影笑她傻,有人背地骂她讨好出风头。家庭里也闹开了矛盾。婆婆不作饭了,说哪有婆婆作饭给媳妇吃的?公公不吃饭了,说省给小的吃。李桂站在父母一边,唠唠叨叨说:“公家的粮食,大家捡一点回家,算不了什么,你自己不去捡也行,辛辛苦苦捡来交公,背后惹人埋怨……”杜晚香不顾别人笑骂,好言好语说服家庭,照旧去捡,捡了交到场院。她说:“这是自家的粮食。我们是国营农场的工人,要看到六亿人口呵!我们农场职工的口粮标准,已经比哪里都要高。”眼睛大了,身子瘦了的杜晚香硬是影响了许多人,连小学校的学生也组织起来为国家去捡粮。
  
  有一年,农场里来了许多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大都是中学毕业生,懂得许多名词,会说会道,能歌能舞,好不天真活泼,十三队来了二十多个这样天之骄子的姑娘,杜晚香被分配给她们当队长,带领她们劳动、学习,照顾她们的生活。姑娘们一听介绍,好不惊异呵!,什么,这个土里土气、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个儿女子是共产党员,全垦区的标兵?真看不出!唉,还有一个不坏的名字咧,也不知道谁给取的!
  
  这群多变的女孩子,开头高高兴兴地玩了几天,后来有的想家了,有的哼着不知道何人编的歌,什么“谁的青春谁不爱惜……”
  
  她们开始几天,也还喜欢过她们的组长,觉得她诚恳严肃、和蔼可亲、工作细致,可是慢慢地,老看着她打过补丁的蓝布衣服,和那不时兴的发式不顺眼。唉,真是毫无风趣!杜晚香耐心地向她们讲农场的建场事迹,讲王震部长、讲老红军场长……凡是她听到的,感动过她的,教育了她的那些有伟大人格的人们的往事。有的人爱听,决心振作起来,学习老红军。可也有人嫌她罗嗦,噘嘴望着她冷笑:“哼!一个半文盲,土包子,家属妇女,跟我们上什么政治课?让你带领劳动,就算客气了,也不拿镜子照照?”
  
  但杜晚香好象不懂得她们的轻视,只是无微不至地,信心百倍,始终如一,兴致勃勃地照顾她们,引导她们,她打心眼里爱这群姑娘,她们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离开了温暖的家庭,放弃了城市的优裕生活,到艰苦的边疆来学习劳动的,是一群有着雄心壮志的幼苗,她应该以爱毛主席,爱党的一颗热心去照顾她们,她觉得自己也还要向她们学习呐。因此该体贴她们的时候,她象一个妈妈,该严格的时候,她象一个老师。她了解她们,宽得是地方,严得是时候。慢慢地这群女孩感到离不开她,有困难的时候要找她,欢喜的时候,也忘不了她,探亲回来,总要把爸爸妈妈捎来的纪念品塞给杜姐,原来那几个看不起她的人,也认识到自己的不是,慢慢转变了对她的态度。
  
  有一次杜晚香带她们去十里外的树林里背柴。早晨出去时,小沟里的水还结着薄冰,可回来时,冰化了,水有六七寸深,却有丈把宽。走到沟边,前面的一个姑娘停步了,叫道:“杜姐!水太凉了,怎么办?”杜晚香毫不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水靴。可是跟上来的第二个又叫了起来,晚香一蹲身,说道:“上来吧,我背你。”晚香来回背了几稍,最后一个小姑娘没有等她,脱了鞋,咬着嘴唇,趟着冰水走了过去,过了沟,却因为脚冻得疼,忍不住,哭起来了。晚香即刻陪她坐在地上,把她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用棉衣和胸前的温暖焐着,还替她揉着双腿。姑娘们围了上来,才发现杜晚香那双冻得发紫了的双脚,不禁惊叫起来:“杜姐!杜姐呀!”这天晚上,大家躺在炕上,许久睡不着。一个姑娘说:“我们谁也做不到,我是真服了。”另一个说:“我们这些中学生,光说漂亮话,什么向工农兵学习,思想革命化,可是行动呢?……哼!”又一个补充道:“我看呀,我们里边说不定还有人利用工农同志们忠厚,占了人家便宜,还说人家是傻瓜咧。”另一个纠正道:“不要把杜姐看扁了,杜姐才不傻,傻还能当标兵?杜姐才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的好党员,我们就是该向她学。”
  
  根深叶茂
  
  宏伟的文化宫的二楼工会办公室,从一九六四年一月起,杜晚香每天来这里上班,她是工会的女工干事了。工会主席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同志,几个干事、秘书都是解放战争胜利后来农场的转业军官,最年轻的一个女会计,也是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文工团的小团员。杜晚香对他们都很尊敬,把他们看成自己的老师,他们对她也真心爱护,都愿意帮助她工作,辅导她看文件、小册子、替她起草工作计划,整理学习心得,还有各种各样的发言稿……因为杜晚香经常被邀请出席一些模范工作者的座谈会,要到生产队去讲经验,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有时又要参加农垦区、省的劳模经验交流会议,此外,还要会见来采访的记者S,接待来参观的领导同志。荣誉象春风和流水一样迎面扑来,温柔滋润。但杜晚香却没有醉倒,她跑出大楼,短时间内跑遍场部的直属机关、企业和附近的生产队,以后又跑到那些边远队,住几天,和职工家属一同劳动,和干部群众谈话,开座谈会。她把了解目的,看到的,学习着整理成材料,提出问题。她坚持到夜校学文化,两年来,一同学习的人,都奇怪她进步的速度。同一个办公室的那些干事、秘书,原来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受党提拔的普通妇女干部,现在才感到不仅如此。她的与日俱进,十分令人注目。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她那样一天比一天更具有一种伟大高尚的纯粹的情操呢?
  
  杜晚香又要讲学习心得了。周围几个同志又忙了起来,他们十分热心,乐意帮助她把这次的发言写得更好,更生动。他们和她谈话,翻阅报纸、杂志、文件,翻阅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把发言稿写得完美通顺,清楚。杜晚香读着这些讲稿,觉得十分好,只是她感到一种曾经有过的痛苦又要来打扰她了,这不能再重复了。过去在台上,在几千人瞩目中,在念完讲稿后的鼓掌声中,她曾经常常感到一种不安,一种空虚。讲稿的确写的很好,里面引用的有报纸社论,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有先进人物的经验,可是杜晚香总觉得那些漂亮话不是她自己讲的。而是她在讲别人的话,她好象在骗人。她不能继续这样。她可以不当标兵,不讲演,名字不在报纸上出现,而一定要老实。她尽管现在不会写文章,但她可以、而且应该讲自己的真心话。她是怎样想的,就怎样讲嘛。于是她决定重新起草,自己去想,理出线索,用自己理解的字词,说自己的心里话。她先写了一个提纲,讲给工会的几个同志们听,讲给夜校的老师听,请他们提意见,然后就在职工大会上,第一次照着自己准备的,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这是十九六五年年底的时候。
  
  那天夜晚,明镜似的天空,闪耀着繁密的星辰,没有一丝风,文化宫前广场上的柏树林,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显得挺拔庄严,远远近近的马路上,浮漾着,反射着淡淡的白色微光。夜是寒冷而宁静。可是从文化宫里却闪耀出辉煌灿烂的灯光,还不时传出欢腾的笑声和掌声,原来是杜晚香在文化宫,在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的、暖融融的大礼堂里向全场职工汇报自己的工作和思想。
  
  她从她的幼年讲起,那穷僻的小山沟,那世世代代勤劳苦干,受尽剥削压迫,而又蒙昧无知的人们的艰难岁月,在这样落后的受折磨的痛苦生涯中,她是多么幻想过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和另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呵!听的人都跟着杜晚香走进了阴暗而沉重的时代,走进了劳苦人民的心灵。他们回想到自己、回想到被狂风暴雨侵袭鞭打过的祖祖辈辈,回想到祖辈们的坚强的生的意志和斗争的毅力。尽管旧中国的头上曾经压着三座大山,但劳动人民显示了力量,杜晚香就是从无限的干旱的高塬上挤出来,冒出来的一株小草,是在风沙里傲然生长出来的一株红杏。
  
  杜晚香的汇报,转到了革命胜利后带来的新的光辉天地。于是一阵春风吹进文化宫的礼堂,人们被一种崭新的生活所鼓舞,广阔的、五彩绚丽的波涛,随着杜晚香的朴素言辞滚滚而来,祖国!人民的祖国!你是多么富饶,多么广袤!你蔚蓝的明朗的天空,你新鲜柔嫩的草原,你参差栉比的村庄,你浓荫护盖的绿色林带,你温柔多姿的河流,你雄伟的古城和繁华似锦的新都……一切一切,祖国的一切都拥抱着人们的心,每个人的心都如痴如醉,沉浸在幸福中,而又汹涌澎湃,只想驾狂风,乘巨浪,飞越高山大流,去斩蛟擒龙。
  
  什么地方是最可爱的地方?是北大荒!什么事业是最崇高的事业?是开垦建设北大荒!什么人是最使人景仰的人?是开天辟地、艰苦卓绝、坚忍不拔、从斗争中取得胜利、从斗争中享受乐趣的北大荒人。他们远离家乡,为祖国开垦草泽荒原,为祖国守住北大门,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他们同传统的意识感情决裂,豪情满怀,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农业基地,把自己锻炼为有高尚品德的新型劳动者。他们生产财富,创立文化。这里是祖国的边疆,却又紧紧联系着祖国的心脏。人们听到这里,从心中涌出一股热流,只想高呼:“党呵!英明而伟大的党呵!你给人世间的是光明!是希望!是温暖!是幸福!我们将永远为你,为共户主义事业战斗,我们是属于你的!”
  
  杜晚香最后说道:“我是一个普通人,做着人人都做的平凡的事。我能懂得一点道理,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你们,辛勤劳动的同志们和有理想的人们启发我,鼓励我。我们全体又都受到党的教育和党的培养。我只希望永远在党的领导下,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按党的要求,为共户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杜晚香讲完了,站在台前,谦虚地望着满礼堂的人微笑着。楼上楼下却依然鸦雀无声,人们还在等着,等着这宛如淙淙流水、袅袅琴音般的讲话继续下去。他们从她的讲话中看到了、听到了,感触到了自己还没有看到、没有听到、没有感触到的东西,或者看到过、听到过、感触到过却又忽略了的现实生活和一些有意义的,发人深思的人和事。杜晚香没有引经据典,但经典著作中的某些名言哲理,都融合在她的朴素的讲话里了,就象庄稼吸收阳光雨露那样,一些好人、好事,好话都能浸润在她的心灵里边,血液里边,使她根深叶茂,使她能抵抗一切病毒。杜晚香没有慷慨激昂,有的只是亲切细致。不管她怎样令人景仰信服,但她始终是那末平易近人,心怀坦白,朴实坚强,毫不虚夸,始终是一个蕴藏着火一样热情的,为大家所熟悉的杜晚香。
  
  这时党委书记走近她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欣喜而又诚挚地说道:“晚香同志,你确实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我,我代表大家谢谢你。”
  
  猛然,礼堂里轰地响起了春雷似的掌声。从沉思中醒过来的广大职工,如同在深夜发现了一团火光似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希望,他们完完全全肯定了杜晚香,她不愧是我们的排头兵,我们一定要向她学习,和她共同前进。
  
  原载一九七九年七月《人民文学》
彭德怀速写

丁玲 Dingling
  “一到战场上,我们便只有一个信心,几十个人的精神注在他一个人身上,谁也不敢乱动;就是刚上火线的,也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而不懂得害怕。只要他一声命令‘去死!’我们就找不到一个人不高兴去迎着看不见的死而勇猛地冲上去!我们是怕他的,但我们更爱他!”
  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政治委员告诉我的。当他述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发红的脸上隐藏不住他的兴奋。他说的是谁呢?就是现在我所要粗粗画几笔的彭德怀同志,他现在正在前方担任红军的前敌副总指挥。
  穿的是最普通的红军装束,但在灰色布的表面上,簿薄浮着一层黄的泥灰和黑色的油,显得很旧,而且不大合身,不过他似 乎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脸色是看不清的,因为常常有许多被寒风所摧裂的小口布满着,但在这不算漂亮的脸上有两个黑的、活泼的眼珠转动,看得见有在成人的脸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顽皮。还有一张颇大的嘴,充分表示着顽强,这是属于革命的无产阶级 的顽强的神情。每一遇到一些青年干部或是什么下级同志的时候, 看得出那些昂奋的心都在他那种最自然诚恳的握手里显得温柔起来。他有时也同这些人开玩笑,说着一些粗鲁无伤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耐烦地向他们解释许多政治上工作上的问题,恳切地 显着对一个同志的勉励。这些听着的人便望着他,心在沉静了,然而同时又更奋起了。但一当他不说话沉思着什么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谁也惟恐惊扰了他。有些时候他的确使人怕的,因为他对工作是严格的,虽说在生活上是马马虎虎;不过这些受了严厉批评的同志却会更爱他的。
  拥着一些老百姓的背,揉着它们,听老百姓讲家里事,举着大拇指在那些朴素的脸上摇晃着说:“呱呱叫,你老乡好得很……”那些嘴上长得有长胡的也会拍着他,或是将烟杆送到他的嘴边,哪怕他总是笑着推着拒绝了。后来他走了,但他的印象却永远留在那些简单的纯洁的脑子中。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我怎样飞向了自由的天地

丁玲 Dingling
  我出生的家庭,是一个没落的望族,这种家庭对于人一点好处没有。好容易我母亲冲到社会上来而且成为一个小学校长。我也完全由我母亲的教育而做一个女子师范学校的预科生。但我的母亲由于环境和时代的限制,她的思想也不过是使得我将来有谋取职业的本领,不至于在家里受气,和一个人应该为社会上做一番事业。我自己呢,完完全全是一个糊涂的小孩子,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思想,顶满意自己的环境,觉得自己很聪明,校长、教员、同学都喜欢我,可是这时忽然来了“五四”。“五四”的思想在那时因为我的年龄和知识都够不上接受什么,没有什么直接影响,但对于我的前途却有很大的关系,我之所以有今天,不能不说是“五四”的功劳。
  “五四”那年,我正在桃源女师预科读书。这个学校以前没有过什么社会活动。但“五四”的浪潮,也冲击到这小城市了。尤其是里面的一小部分同学,她们立刻成立学生会,带领我们去游街、讲演、喊口号。我们开始觉得很茫然,她们为什么这样激动呢?我也跟在她们后边,慢慢我有了一个思想:“不能当亡国奴。”她们那时在学校里举行辩论会,讨论很多妇女问题、社会问题。教员很少同情她们,同学们大多数赞成她们。我很佩服其中的两个同学:杨代诚和王剑虹。可惜由于我那时班次低,年龄小,没有同她们在一起,然而只要有机会我就表示了我的态度。譬如有一次她们讲到女子剪发,同教员们做了很激烈的论争,教员讲话,我们不鼓掌;王剑虹一讲话,我们就鼓掌。会后许多人都把辫子剪了,我也不假思索的跟着做。现在剪发是太平凡了,而且成为当然的现象,但那时却是件大事。我们为着没有辫子,四处遭受冷嘲或责骂。后来她们又办了一个贫民夜校,看见我喜欢活动,叫我去教珠算,学生们看见我比讲台的桌子高不了多少,都叫我“崽崽先生”。
  这一群同学当时是我的指路明灯,她们唤起我对社会的不满,灌输给我许多问号,她们本身虽没有给我以满意的答复,却使我有追求真理的萌芽。后来我又随着王剑虹、杨代诚到了上海,她们把我领到广大的领域里。我们做了很好的朋友,茅盾先生在《丁玲传》里说到她们。现在让我纪念早死的剑虹,和致意活在南方的一知吧(一知即杨代诚)。
  我的母亲在常德,当时她如何受到“五四”的影响,我不大清楚。总之,当我暑假回到家时,我的母亲便同我谈到转学问题,她觉得一个人要为社会做事首先得改革这个社会,如何改革这个社会是今天必求的学问。一般的师范中学的课程,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说长沙周南女子中学要进步得多,那里面有新思想。于是母亲自己把我送到长沙,把我托付给她的一个旧同学陶斯咏先生了。一年半以后,我母亲又放手让我随王剑虹到上海去,也基于这种思想,她要使我找着一条改革中国社会的路。后来她自己也打到了这条路,她完全同意我,我们不只是母女关系,我们是同志,是知己。从那时离开她二十多年,我都在外奔波,她从没有后侮,而且向往着我的事业,支持我。我的母亲呵!你现在生活怎样?我们被反动者们封锁了隔绝了,你无依无靠,但是你会挣扎的,你的生命力是坚强的。中国今天已经有了和平民主的曙光,中国的道路和我的道路都已经很明白的摆在中国人民面前了。这二十多年的革命历史,多少先烈在前面牺牲了,他们的血,和我们的奋斗不是白费的。母亲呵!你愉快吧!祝福你健康的活在人间,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再见的。母亲!
  进了周南之后,幸运的是我那一班的国文教员陈启明先生是全校最进步的人物。我们那时把他看成一个神圣的人物。他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学生,同当时即在湖南有名的毛泽东同志是同学。他订了许多外边的杂志报纸,他在那些文章上用朱笔画上圈交给我们读,读不懂他便讲解。很多《新青年》上的文章成了教材。我们同学大部分都不大注意别的功课,欢喜谈论问题,反对封建制度成为那时主要的课题。我在这种空气中,自然也就变得多所思虑了,而且也有勇气和一切旧礼教去搏斗。当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首先我废除了那些虚伪繁琐的礼节,公开指斥那些腐化生活,跟着也得着我母亲的帮助把婚约解除了。大家都认为我是大逆不道,都责备我母亲对我的放任,可是我是多么骄傲。陈启明不只在思想上替我种下某些社会革命的种子,而且是多么鼓励我从事文学。在没有进周南以前,当我还在小学的时候,我便读过很多的小说,可是我的作文总不十分好。因为是用文言作文,有时还要我作四六文呢。陈启明介绍我读了许多新小说,新诗,我那时即读胡适的文章、诗、他的翻译小说,读康白情的诗,读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最后一课》、《二渔夫》等是我最喜欢的。当然那故事的情调,写普法战争,法国感到快要亡国的痛苦,是深合于那时我们的情绪的。于是我便学着写,写诗,写散文,还写过一篇小说,有两首小诗刊载在陈启明等编辑的《湘江日报》上。这些东西当然是非常幼稚,算不得什么写作,不过却培养了我的文学兴趣,使后来我在社会上四处碰壁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会想起用一枚笔来写出我的不平,和对于中国社会的反抗,揭露统治阶级的黑暗。一直到现在,使我有这枚笔为中国人民服务,陈启明先生给我的鼓励是有作用的。
  陈启明因他的思想“过激”,而被解聘,我们感到很大的难受,我随着几个年长的同学又跑到一个男子中学去读书。这时这几个同学因为年龄和知识都比我较大较高,大家都感觉到在这个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她们便离开了学校,准备自修。我呢,总觉得要向一个更遥远更光明的地方去追求。恰巧王剑虹从上海回来了。她向我宣传陈独秀、李达他们在上海要办一个平民女子学校,她邀我一起去。我又得着我母亲的赞助,抱着满怀的幻想到上海去了。自然,我并没有一下便找着光明大道,我打过几个圈子,碰了许多壁才走上正确的路的。但从这时我却飞到了一个较广阔,较自由的天地。我是放任过我自己,勇敢翱翔过,飞向天,被撞下地来,又展翅飞去,风浪又把我卷回来。我尽力回旋,寻找真理,慢慢才肯定方向,落到实际。我虽没有参加“五四”,没赶得上,但“五四”运动却影响了我。我在“五四”浪潮极后边,它震动了我,把我带向前边。
  
  一九四六年五月为《时代青年》写
  是一个都市的夜,一个殖民地的夜,一个五月的夜。
  恬静的微风,从海上吹来,踏过荡荡的水面;在江边的大厦上,飘拂着那些旗帜: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条旗,那些太阳旗,还有那些大英帝国的旗帜。
  这些风,这些淡淡的含着咸性的风,也飘拂在那些酒醉的异国水手的大裤脚上,他们正从酒吧间、舞厅里出来,在静的柏油路上蹒跚着大步,倘徉归去。
  这些风,这些醉人的微风,也飘拂在一些为香脂涂满了的颊上,那个献媚的娇脸,还鼓起那轻扬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这些风,静静的柔风,爬过了一些花园,飘拂着新绿的树丛,飘拂着五月的花朵,又爬过了凉台,蹿到一些淫猥的闺房里。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长,部长,委员,好些官们,好些银行家,轮船公司的总办,纱厂的、丝厂的、其他的一些厂主们,以及一些鸦片吗啡的贩卖者,所有白色的、黄色的资本家和买办们,老板和公子们都在这里袒露了他们的丑态,红色的酒杯,持在善于运用算盘的手上。成天劳瘁于策划剥削和压迫的脑子,又充满了色情,而倒在滑腻的胸脯上了。
  这些风,也吹着码头上的苦力,那些在黄色的电灯下,掮着、推着粮食袋,煤炭车,在跳板上,在鹅石路上,从船上到堆栈,从堆栈到船上,一趟,两趟,三十趟,四十趟,无休止地走着,手脚麻了,软了,风吹着他们的破衫,吹着滴下的汗点,然而,他们不觉得。
  这些风也吹着从四面八方,从湖北、安徽,从陕西、河南,从大水里逃来的农民们,风打着他们饥饿的肚子,和呜咽着妻儿们的啼声。还有那些被炮火毁去家室的难民,那些因日本兵打来,在战区里失去了归宿的一些贫民,也麇集在一处,在夜的凉风里打抖,虽说这已经是倦人的五月的风。
  这些风,轻轻地也吹散着几十处、几百处从烟筒里喷出的滚滚的浓烟,这些污损了皎皎的星空的浓烟。风带着煤烟的气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机器轧响的厂房里,整千整万的劳力在这里消耗着,血和着汗,精神和着肉体,呻吟和着绝叫,愤怒和着忍耐,风和着臭气,和着煤烟在这挤紧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里,风走不到这里来,弥漫着使人作呕的油墨气。蓝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弱的灯光底下,熟练的从许多地方,捡着那些铅字,挤到一块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这里跳跃着,这些五月里的消息,这些惊人的消息呀!这里用大号字排着的有:
  东北义勇军的发展:这些义勇军都是真正从民众里面,由工人们、农民们组织成的。他们为打倒帝国主义,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为争取民族的解放,和劳苦大众的利益而组织在一块,用革命战争回答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他们一天天的加多,四方崛起。不仅在东北,这些义勇军,这些民众的军队,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终年穿着破乱的军服的兵士,不准打帝国主义,只用来做军阀混战的炮灰的兵士,都从愤怒里站起来,掉转了枪口,打死了长官,成千的反叛了。
  这里也排着有杀人的消息:南京枪毙了二十五个,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杀了一些,丢在牢里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杀了,丢在牢里了。广州有同样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样,上海每天都戒严,马路上布防着武装的警察,外国巡捕,和便衣包探,四处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们走过,只穿着夹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传单还是发出了,示威的事还是常常遇到,于是又抓人,杀了些,也丢在牢里一些。
  这里还排着各省会和乡村的消息:几十万、几百万的被水毁了一切的灾民,流离四方,饿着、冻着,用农民特有的强硬的肌肉和忍耐,挨过了冬天,然而还是无希望。又聚在一块,要求赈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没有发下的;要求工作,无论什么苦工都可以做,他们不愿意摊着四肢不劳动。然而要求没有人理,反而派来了弹压的队伍,于是他们也蜂起了。还有那些在厂里的工人,在矿区里的工人,为了过苛的待遇,打了工头,也罢工了。
  还有的消息,安慰着一切有产者的,是“剿匪总司令”已经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飞机、新式的大炮和机关枪,也跟着运去了,因为那里好些地方的农民、灾民,都和“共匪”打成了一片,造成一种非常大的对统治者的威胁,所以第四次的“围剿”又成为很迫切的事了。不仅这样,而且从五月起,政府决定每月增加两百万元,做“剿匪”军用。虽说所有的兵士已经七八个月没有发饷了,虽说有几十万的失业工人,千万的灾民,然而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要保持的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是资产阶级的利益。
  另外却又有着惊人的长的通讯稿和急电:漳州“失守”了。没有办法,队伍退了又退,旧的市镇慢慢从一幅地图上失去又失去。然而新的市镇却在另一幅地图上标出来,沸腾着工农的欢呼,叫啸着红色的大 ,这是新的国家呀!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苏联的五年计划的成功,又排着日俄要开战了,日本搜捕了在中东路工作的苏联的办事人员,拘囚拷问。日本兵舰好多陆续离了上海而开到大连去了。上海的停战协定签了字,于是更多的日本兵调到东北,去打义勇军,去打苏联,而中国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从欧洲传来,杜美尔的被刺,一个没有实权的总统,凶手是俄国人,口供是反苏维埃,然而却又登着那俄人曾是共产党,莫斯科也发出电报,否认同他们的关系。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律师们的启事,游戏场的广告,春药,返老还童,六0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报屁股了,绮靡的消闲录,民族英雄的吹嘘,麻醉,欺骗……于是排完了,工人们的哈欠压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机器还在转动,整张的报纸从一个大轮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许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里还映着黄黄的灯光,而外边在曙色里慢慢的天亮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满天已放着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开着。电车从厂里开出来了,铁轮在铁轨上滚,震耳的响声洋溢着。头等车厢空着,三等车里挤满了人。舢板在江中划去又划来。卖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没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群,上工的,还带着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脏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的来来去去。这些路,这些江面是随处都留有血渍的,一些新旧的血渍,那些牺牲在前面的无产者战士的血渍。
  太阳已经出来了。上海市又翻了个身,在叫啸、喧闹中苏醒了。如水的汽车在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门口。算盘打得震耳的响,数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开会,读遗嘱,静默三分钟,随处是欺骗。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厂房里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凉风里抖着的灾民和难民,那些惶惶的失业者,都默默的起来了,团聚在他一起,他们从一些传单上,从那些工房里的报纸上。从那些能读报讲报的人的口上,从每日加在身上的压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们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许多欺骗,懂得应该怎样干,于是他们无所畏惧的向前走去,踏着那些陈旧的血渍。
  
  一九三二年五月
风雨中忆萧红

丁玲 Dingling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预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 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末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那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太阳照在桑乾河上
丁玲 Dingling阅读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的是1946年华北农村的土地改革斗争。这部小说以桑干河边暖水屯为背景,真实生动地反映了土改中农村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展现出各个阶级不同的精神状态,让读者看到中国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已经踏上了光明大道。
  
  土地改革是中国历史上一场空前的暴风骤雨,社会关系的各个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前所未有的变化。《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真实、细致、具体地表现了在时代的风暴面前各阶级、各阶层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作者不是简单地一般化地描写农民与地主的矛盾,不是从概念和公式出发去反映土改斗争,而是循着生活的脉络,把延续千百年的中国农村封建关系和社会情况真实生动地表现出来。与写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显得格外凝重、沉实,富有历史厚重盛。
  
  丁玲是描写人物的高手,在这部长篇里塑造了以张裕民、程仁为代表的可爱的先进农民的形象;以地主钱文贵、胆小绝望的李俊等为代表的反面人物形象。通过近四十个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作品比同类题材作品更加深刻地体现了这样一个重要思想:土地改革这场伟大的群众运动,不但以极大的威力改变着中国农村社会几千年的旧秩序,也改变着各阶层人们的思想、性格和伦理观念。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结构宏大,故事线索纷繁,然而主次分明,繁而不乱,显示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概括能力。作者善于描写人物内心活动和大场面,特别是“果树园闹腾起来了”一节写得情景交融,有声有色,历年都作为范文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中。
  
  作者: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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