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白先勇 Bai Xiany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7月11日)
青春念想
  本書中白先勇編選了自己各個創作時期的代表作,包括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其中短篇小說,按創作的背景歸類,例如:桂林、臺北及異鄉,包括《寂寞的十七歲》與《永遠的尹雪豔》等,以及最新作品Danny Boy ,Tea for Two,共七篇;散文、隨筆的內容,包含創作經驗,創辦《現代文學》雜志與返鄉等,共六篇。這一讀本展示了白氏創作生命的主要歷程。
花橋榮記(1)
  提起我們花橋榮記,那塊招牌是響當當的。當然,我是指從前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我們爺爺開的那傢米粉店。黃天榮的米粉,桂林城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爺爺是靠賣馬肉米粉起傢的,兩個小錢一碟,一天總要賣百把碟,晚來一點,還吃不着呢。我還記得奶奶用紅絨綫將那些小銅板一串串穿起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指着我說:妹仔,你日後的嫁妝不必愁了。連桂林城裏那些大公館請客,也常來訂我們的米粉。我跟了奶奶去送貨,大公館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得俏,說話知趣,一把把的賞錢塞到我袋子裏,管我叫“米粉丫頭”。我自己開的這傢花橋榮記可沒有那些風光了。我是做夢也沒想到,跑到臺北又開起飯館來。我先生並不是生意人,他在內地是行伍出身的,我還做過幾年營長太太呢。哪曉得蘇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張張我們眷屬便撤到了臺灣。頭幾年,我還四處打聽,後來夜裏常常夢見我先生,總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經先走了。我一個女人傢,流落在臺北,總得有點打算,七拼八湊,終究在長春路底開起了這傢小食店來。老闆娘一當,便當了十來年,長春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來我們店裏吃飯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市政府的職員嘍、學校裏的教書先生嘍、區公所的辦事員嘍——個個的荷包都是幹癟癟的,點來點去,不過是些傢常菜,想多榨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不過這些年來,也全靠這批窮顧客的幫襯,纔把這爿店面撐了起來。花橋榮記顧客裏,許多卻是我們廣西同鄉,為着要吃點家乡味,纔常年來我們這裏光顧,尤其是在我們店裏包飯的,都是清一色的廣西佬。大傢聊起來,總難免攀得上三五門子親戚。這批老光桿子,在我這裏包飯,有的一包三年五載,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像那個李老頭,從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說是城裏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兒子在臺中開雜貨鋪,把老頭子一個人甩在臺北,半年匯一張支票來。他在我們店裏包了八年飯,砸破了我兩打飯碗,因為他的手扯雞爪風,捧起碗來便打顫。老傢夥愛唱《天雷報》,一唱便是一把鼻涕,兩行眼淚。那晚他一個人點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說是他七十大壽,哪曉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們都跑去看,就在我們巷子口那個小公園裏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吊在上頭,一雙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他欠的飯錢,我嚮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白了一頓。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哪裏經得起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黴,竟讓秦癲子在我店裏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戲人傢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花癡!他說他在廣西容縣當縣長時,還討過兩個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對我們店裏的女顧客也毛手毛腳起來,我纔把他攆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着頭,斜着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着白泡子,吆喝道:“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場裏,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那個賣菜婆拿起根扁擔,罩頭一棍,當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去年八月裏颳臺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裏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烘烘。衛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癲子鈎了起來,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掉到溝裏去的。講句老實話,不是我衛護我們桂林人,我們桂林那個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容縣、武寧,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齜牙咧嘴,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着些苗子種,哪裏拼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着幾分山水的靈氣?我對那批老光桿子說: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櫃,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也難怪,我們那裏,到處青的山,緑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白了。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臺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胚子,也經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包飯的客人裏頭,衹有盧先生一個人是我們桂林小同鄉,你一看不必問,就知道了。人傢知禮識數,是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在長春國校已經當了多年的國文先生了。他剛到我們店來搭飯,我記得也不過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徑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擡,口也不開,坐下去便悶頭扒飯,衹有我替他端菜添飯的當兒,他纔欠身笑着說一句:不該你,老闆娘。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高高的,背有點佝,一桿蔥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裏,原該是副很體面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髮先花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着出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後領着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開雙臂,攔住來往的汽車,一面喊着:小心!小心!讓那群小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衹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衹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着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花橋榮記(2)
  聊起來我纔知道,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太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臺,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間培道中學就是他辦的。盧老奶奶最愛吃我們榮記的原湯米粉,我還跟着我們奶奶到過盧公館去過呢。“盧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從前到過你們府上的,好體面的一間公館!”他笑了一笑,半晌,說道:“大陸撤退,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都燒光嘍。”“哦,糟蹋了。”我嘆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裏種滿了有紅有白的芍藥花。所以說,能怨我偏嚮人傢盧先生嗎?人傢從前還不是好傢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傢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閑話也沒得。哪裏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裏有沙子,菜裏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裏,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鹵牛肝、百頁肚、香菜麻油一澆,灑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地端出來,我敢說,臺北還找不出第二傢呢,什麽雲南過橋米綫!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麽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秀華是我先生的侄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內地一樣的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麻包工廠裏替人織麻綫,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淨淨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看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着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衹怕白用了。”秀華終於動了心,掩面痛哭起來。是別人,我也懶得多事了,可是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至於盧先生那邊,連他的傢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房東顧太太是我的麻將搭子,那個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裏,都別想超生,可是她對盧先生卻是百般衛護。她說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麽規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幾板戲,什麽嗜好也沒得。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生來補習。補得的錢便拿去養雞。“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顧太太笑道,“您傢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着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隻衹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我也買過兩衹,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據顧太太估計,這麽些年來,做會放息,利上裹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於是一個大年夜,我便把盧先生和秀華都拘了來,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燙了一壺熱熱的紹興酒。我把他們兩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華倒有點意思,儘管抿着嘴巴笑,可是盧先生這麽個大男人,反而害起鱢來,我慫着他去跟秀華喝雙杯,他竟臉紅了。“盧先生,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麽樣?”第二天我攔住他問道。他扭促了半天也答不上話來。“我們秀華直贊你呢!”我瞅着他笑。“不要開玩笑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麽開玩笑?”我截斷他的話,“你快請請我,我替你做媒去,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老闆娘,”盧先生突然放下臉來,一本正經地說道,“請你不要胡闹,我在內地,早訂過婚了的。”說完,頭一扭,便走了。氣得我渾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誰不是三百五一個月的飯錢?一律是肥豬肉!後來好幾次他跑來跟我搭訕,我都愛理不理的,直到秀華出了嫁,而且嫁得一個很富厚的生意人,我纔慢慢地消了心頭那口氣。到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一個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熱天,我在店裏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點,實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給我們大師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個小公園裏,去吹口風,透口氣。公園裏那棵榆樹下,有幾張石凳子,給人歇涼的。我一眼瞥見,盧先生一個人坐在那裏。他穿着件汗衫,拖着雙木板鞋,低着頭,聚精會神地在拉弦子。我一聽,他竟在拉我們桂林戲呢,我不由得便心癢了起來。從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盧先生,你也會桂林戲呀!”我走到他跟前說道。他趕忙立起來招呼我,一面答道:“並不會什麽,自己亂拉亂唱的。”我在他身旁坐下來,嘆了一口氣。“幾時再能聽小金鳳唱出戲就好了。”“我也最愛聽她的戲了。”盧先生笑着答道。“就是呀,她那出《回窯》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
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白先勇 Bai Xiany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