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遲子建 Chi Ziji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4年二月27日)
福翩翩
  在《福翩翩》裏,遲子建以一貫的沉靜筆觸,娓娓述說着烏吉河畔、柴旺一傢的瑣碎生活。從清湯寡水的肉片酸菜粉絲,到小年夜裏的白糖黏豆包;從巧結姻緣的壓酸菜石,到橫生枝節的頸椎治療儀。柴旺一傢在現實的荒涼與凋敝中,快樂地生存着。縱使背負兒子惹事生非的債務;下崗、轉業,又落得衣食無靠,生活仍然值得歡欣鼓舞。遲子建不善肆無忌憚的誇張。在她筆下,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鄰居劉傢穩,雖以教師為業,卻也命運多舛。車禍、殘疾、病退。比照柴旺一傢,可謂殊途同歸。
福翩翩(1)
  天還睡着呢,柴旺傢的就醒了。她怕驚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襖棉褲,下了炕,摸到鞋,提着它們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爐子斷火早,屋子冷颼颼的,柴旺傢的光腳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着霜的感覺。她鼻腔發緊發癢,知道是噴嚏在裏面鼓噪,便用棉襖掩住口鼻,三步並做兩步地快走,忍到腿邁進了西屋的門檻,纔把噴嚏打到棉絮裏。
  柴旺睡着,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兩樣好飯呢。
  第一樣好飯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後院的王西林傢宰豬,柴旺傢的打開錢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緑緑的錢間抖來抖去的,想到獄中的兒子時就合上了錢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黃的臉時,又忍不住掀起錢匣的蓋兒。最後她還是摸出十塊錢,買回一窄條五花三層肉,連着皮切成均勻的長條,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蔥段,用白水清煮。她沒有熗鍋,一是為了省點豆油,二是覺得肉裏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後,油星自然會抽身而出,一顆顆泛起,汪在湯面上。當油星越聚越多,湯面有了星空的氣象時,柴旺傢的從缸裏撈出一棵酸菜,切成絲,投進鍋裏。美豔的肉條和暗淡的酸菜在爐火的煽動下,開始了不間歇的親吻。肉香味飄了出來,湯汁也逐漸縮緊了,這時再把一綹白鬍子似的粉絲撒進去,看着它由僵硬變得柔軟,通體透明,像一縷縷光把湯照亮時,就可以把湯鍋從火爐上撤下來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兒幹,總是天黑了纔回。好像一個靠力氣吃飯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時歸傢,就是無能和懈怠的表現。不管柴旺這一天攬沒攬到活兒,掙沒掙到錢,衹要看見丈夫踏進傢門,柴旺傢的心裏就會泛起一股憐惜之情,趕緊把溫熱的洗臉水端來,讓他洗去一天的風塵;再把飯菜擺上桌,讓可口的飯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氣或暑氣。當然,隔三差五的,他們也會相擁着,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鴛鴦戲水”的戲,然後心滿意足地睡去。柴旺嚮老婆求歡的時候,通常會說,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着三輪車回來,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就像被陰雨籠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見了太陽一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們守在鍋前,一碗連着一碗地暢快地吃,湯鍋見底兒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種力氣也滋長起來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時候,說,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傢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給你吃了“這一口”,你就會想着“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說,還不是你把我的那根讒蟲勾引出來了?
  柴旺傢的在竈房洗碗的時候,看着爐火將熄,沒有再往裏面添柴。一則為了省點柴火,二則吃“那一口”的時候,屋子涼些纔好,這樣兩個人會更緊地摟抱着,不捨得分開。果然,柴旺吃第二樣好飯的時候,把柴旺傢的緊緊箍在身下,說不出的纏綿和熱火。
  柴旺傢的調理男人的手段除了這兩樣好飯後,還有一着,就是稱謂上對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蓮花,可自從嫁給柴旺後,就讓人們喚她柴旺傢的。她那伶牙利齒的姐姐王蓮蓉曾擠兌她,說,你也真沒出息,嫁了個男人,把名字也給嫁丟了!王蓮花笑着對姐姐說,女人嘛,進了誰傢的門,就是誰的人了。隨着男人的名字叫,他會覺着得到了一個寶,要好好愛惜着。他會拼了力氣讓這個傢過得好的!王蓮蓉一撇嘴說,什麽寶,再好的女人,不管進了誰傢的門,頭三年是寶,接下的三年是草,餘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蓮花不在意姐姐的譏諷,照樣有滋有味地當她的柴旺傢的。這二十年過下來,雖然生活有那麽多的不如意,但柴旺還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傢的。倒是姐姐,那個近五十歲了還要強迫丈夫喚她昵稱“蓉蓉”的王蓮蓉,雖然衣食無憂,但感情上卻很落寞,男人四十多歲時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於是守着空房。
  柴旺傢的穿戴好,來到戶外。北風吹着,黎明前的星星雖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顆都異常明亮。柴旺傢的喜歡把星星聯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幾朵多好啊,把它們放在爐膛裏,永恆地燃燒着,發出光和熱,省卻了她為柴火操心。
福翩翩(2)
  鄰居劉老師傢的狗聽見動靜,知道是柴旺傢的出來了,便溫柔地狺叫了幾聲。柴旺傢的隔着板障子衝那院說,空竹,我去北山摟樹皮去了,你可得幫我看着點院兒啊。狗“唔唔”哼着,似是答應。柴旺傢的從倉棚拎出兩條麻袋,疊好,夾在自行車後座上,又把一個鐵撓子插在車把的籃筐裏,推着自行車出了傢門。
  臘月天,刀子天。臘月風,似鞭子。風把屋頂的雪攪擾得四處飛揚,讓人以為下雪了。坑窪不平的巷子裏一個行人也沒有,柴旺傢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自行車則跟着高一腳低一腳地“哐啷——哐啷——”地叫着。上了水泥馬路後,柴旺傢的跨上自行車,可她行進得很艱難,一是迎着風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車鏈凍僵了,蹬起來滯重。柴旺傢的索性跳下車,推着走,反正天還沒大亮呢,回去做早飯來得及,再說步行身上還暖和。
  柴旺傢住在城西。這座縣城不大,衹五萬多人口。城區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區、次城區、城東和城西。主城區是清一色的樓房,政府的主要機構和兩個大的購物中心均設置在那裏;次城區也是樓群,不同的是衙門少,商鋪多。商鋪多的地方人氣旺,所以這一部分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城東呢,是樓房和平房交織處,縣裏的重點高中建在那裏,雖然有些零亂,但還是充滿了生氣。衹有城西,是一片連着一片的平房,這一帶原來有兩傢大廠子,一個是機修廠,一個是造紙廠,如今造紙廠黃了,機修廠也因經營不善,縮減了規模、裁減了人員,所以住在這一帶的工人多半都下崗了。一個散發着清貧之氣的地方,商業自然會不興,這裏衹有幾傢小的雜貨鋪和連幌子都不需挂的小飯鋪。
  柴旺傢住在城西,已經有三十幾年了。他年輕時在機修廠當車工時,就和母親住在這裏。母親過世後,他又從這裏把王蓮花迎娶進門,生下了兒子柴高。王蓮花喜歡柴旺的忠厚,更喜歡他那一身的力氣。她愛上柴旺,是因為一塊石頭。那一年秋天傢裏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塊壓酸菜的石頭,王蓮花就騎着自行車,去城西的烏吉河尋石。機修廠就在烏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過飯的工人們喜歡到河邊洗澡、曬太陽、打撲剋。秋天時,他們愛玩“打水耗子”的遊戲。幾個人圍成一圈,抓鬮選中一人當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給他三分鐘時間,如果他能突出重圍,每個人要敬給他一支煙,如果他失敗了,就把他扔進河裏,讓冰冷的河水鞭撻他。那天王蓮花來到河邊,正好看到一群小夥子在玩“打水耗子”。被睏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經涼了,可他光着脊梁,他發達的胸肌讓她感覺那是一架動力十足的機器,發出強勁的轟鳴聲。柴旺雖然中等個,但他彈跳好,沒用上一分鐘,便縱身一躍,像匹奔馬一樣,從圈裏輕盈地跳出來。人們給他敬煙的時候,王蓮花從他們身邊經過。王蓮花把自行車放在河灘上,去水裏尋石頭。她看上了一塊菱形的青石。它離河邊也就一米多遠,在淺水中。王蓮花捲起褲管,下了河。從岸上看水中的實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遠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時,纔發現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紋充當了美容師的角色,為它瘦了身。王蓮花試探地搬了幾次,它衹是微微動了動,算是跟她點過頭了。王蓮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氣,她犯了倔勁,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傢。她使出全身力氣,終於勉強搬了起來。她咬着牙,哆嗦着走了兩步,那塊石頭還是從她懷中掙脫了,“撲通——”一聲回到水裏,濺起一片燦爛的水花。岸上的小夥子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過他不像其他人衹是看笑話,他下了河,幫王蓮花把石頭搬上岸。那塊對王蓮花來說不堪重負的石頭,在柴旺懷裏就像一個乖巧的嬰兒,服服帖帖的。他很輕鬆就把它放在了王蓮花自行車的後座上。怕那石頭在路途中遇到坎坷會被顛簸下來,柴旺又順手擄了幾把草,兩三分鐘便擰成一根草繩,把石頭捆牢了。王蓮花推着自行車離開河灘的時候,對柴旺說,我叫王蓮花,你要是有難洗的衣服,我幫你洗!柴旺笑了,說,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沒有洗透亮過。王蓮花說,那明天中午我帶着肥皂來,你把衣裳給我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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