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张抗抗 Zhang Kangk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0年7月3日)
請帶我走
  誰將帶我走?要去哪裏?我為什麽希望被人帶走?我難道需要被別人帶走嗎?我是否真的會跟那個人走?最後究竟是誰帶走了誰?張抗抗最新作品集,以都市女性情感生活為主綫,用女性獨特、細膩的筆觸,生動描繪了“知青”一代人今天的生存狀態,當代都市小人物的奔忙與無奈以及不同領域女性在變革時代中面對種種##所發生的衝突、矛盾。
1.回到故鄉
  二十八年後,杜仲纔第一次回國,那已經是世紀末的最後幾天了。回到故鄉的那個城市後,他發現自己幾乎不認識什麽人,也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了。他在H城陌生的街道上到處遊逛,茫然四顧地站在十字路口,必須不停地問路,才能去往下一個並不確定的目的地。他覺得這種感覺有點像以往很多次在世界各地旅行——那些擦肩而過的面孔中,既沒有朋友,也不再有仇人。
  沒有朋友的日子,杜仲曾經歷了許多年。那種感覺對他來說,就像俄羅斯的鼕天一樣漫長而熟悉。但沒有仇人的感覺,卻使他感到失望與空落。他覺得自己像一片被風颳掉的樹葉,偶爾飄落到這裏,不會有人對他多看一眼。杜仲第一次發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如果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仇人,就像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裏,找不到地方坐下來。
  於是,杜仲無聊地行走在這座城市喧囂的街市上。少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老房子,那個秋天時飄着桂花香的大院子,那棟褐色的尖頂英式小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昔日幽靜的小巷,已被拓寬成一條六車道的馬路,汽車如兩股湍急的河水,朝着相反的方向流逝。他像一隻小小的黑螞蟻,圍着一座藍色玻璃幕墻的大廈轉了好幾圈,判斷出大廈底座的範圍,應該恰好是三十年前舊居的位置。它猶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沉沉地壓在了當年緑茵如氈的草坪上;在傍晚灰藍色的暮靄中,大廈更像是一座巨大而豪華的墳墓,把他少年時代所有的生活都埋葬了。他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鞭打過他父母的人、那些逼着他交出紅色袖章的人,如今都躲藏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城市脫下了舊時破爛的衣衫,換上了世界的流行樣式,看上去那麽嶄新光鮮。過去已不復存在,眼前的城市像一個無辜的嬰兒,沒有思維也沒有記憶。所有的人都好像搬了傢,舊日的地址已毫無用處。但杜仲知道那些人就苟活在街道的縫隙裏,或是隱匿在樓房燈光的暗處。他找不到他們也不想找到他們。既然大多數朋友都已經失散或是音訊全無,對於他來說,沒有仇人同沒有朋友相比,終是一樣地無趣。
  杜仲漫不經心地走着,極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與這座城市了無幹係的觀賞者。他在這個城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在他身上也沒有留下這座城市的任何痕跡一樣。但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幾天下來,當令人睏倦而眩暈的時差過去之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其實正置於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之中:他從那個遙遠的F國,並非僅僅攜帶了自己的雙眼回來,同時回來的還有他完整的身體——除了腿腳雙臂五臟六腑,還有他的鼻子和耳朵。
  他似乎聞到了一種異常的氣味,如同幽靈一般,無形無色、似有似無地飄散在空氣中。有點類似花香,比如春天的含笑花,或是百雀靈牌子的雪花膏,帶着一絲人體的汗味兒,然後漸漸變得苦澀,混雜着街巷裏油炸臭豆腐或是煎帶魚的氣味,落在他的衣袖和領口上,拂之不去。那些氣味好像留有時間的刻度,它們跟蹤或是跟隨着他,在這個城市裏走來走去,他在那些氣味中聞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他開始聽見了一些極其細微而又雜亂的聲音,搓擦着他的耳膜。那些聲音在夜深人靜時,會突然數倍地放大,就像臺風襲來的夏季,巨大的香樟樹在風中搖撼,樹葉拍打着屋頂發出的嘩響。那個雨夜,粗壯的樹幹上綁着一個瘦弱的男人,他的哀嚎在雨聲中傳來,像一個冤屈的鬼魂。天亮的時候,雨聲與哭叫嘎然而止,那個男人死了。但他的泣訴卻留在了這個城市的上空,使得杜仲總是覺得外面淅淅瀝瀝地在下雨……
  這些氣味與聲音,此刻竟然都和杜仲一起回來了。杜仲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還有,他的心髒也好像出了問題。有一種隱約的疼痛會冷不防地竄出來,在他的胸口短暫停留而後迅速消遁。就像一把鈍刀,無聲無息地磨礪着,卻又不見流血。一陣陣的疼痛如同毫無規律的偷襲,弄得他疲憊不堪。
  他相信自己無論走遍天下,都可以扮演一個路人的角色,但惟獨在這座他出生長大的城市,他已喪失了作為一個觀光客的資格。
  去國二十八年,算得上一個人的半生了。回來時,父母早已相繼過世,衹留下一個妹妹。從機場出來時,他朝着那個舉着名字牌的中年婦女走去,他擁抱她,兩個人都是涕淚滿面。儘管他和妹妹已通了好幾年信,也多次交換了照片,但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仍然找不到小妹當年的一絲蹤影。她對他說了許多有關父母平反以後的事情,還有父母臨終前,對他這個失蹤多年的兒子死不瞑目的牽挂。杜仲回到H城的第二天就去為父母掃墓,他在父母的墓前長跪不起失聲痛哭,然後與妹妹一起在父母墓前補種了兩棵柏樹。樹根入土之時,他忽然想到,自己在H城的所謂根性,從今以後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了。
  杜仲在F國經過好幾年鍥而不捨的搜尋,幾經周折,總算通過江蘇老傢的親戚,找到了妹妹這個惟一的親人,已屬十分僥幸。親人是一根剪不斷的臍帶,連接着他的來歷與去處。但小妹並非是他真正想要找的人。這麽多天來他一直住在H城的妹妹傢裏,暗自希望着,通過妹妹的社會關係,也許能找到當年的一些同學和荒友的聯絡方式。有些事情應該在這個世紀內做完,杜仲正是為此而下决心回來的。
2.“後來”的事
  杜仲不知道妹妹是用什麽辦法,為他找到了孟迪。他對妹妹提起孟迪的時候,似乎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擔心那個叫孟迪的男人,也許早就不記得曾有過杜仲這個人。但這些年中,杜仲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孟迪這個名字。他記住孟迪並不是由於孟迪本人,而是另一個叫楚小溪的女孩。那個寒冷的鼕夜,他去萬山農場的一個連隊看望楚小溪,分手時楚小溪把他領到了男生宿舍,讓他和那個叫孟迪的男生合睡一個被窩。他猜想孟迪和楚小溪的關係應該很不一般。既然在今天的H城,楚小溪已經消失得杳無蹤影,通往小溪的路徑,就衹有孟迪一個人了。
  他和孟迪約在一個名叫“柳蔭”的茶室見面。從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孟迪對他會面的請求,答應得十分勉強,並且毫無熱情。
  從孟迪平靜的敘述中,杜仲纔第一次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這個“後來”,指的是1971年鼕天,他離開萬山農場之後的情況。第二天早晨他在男生宿舍醒來時,孟迪和楚小溪都已經出工去刨糞了,他獨自一人走上公路,搭一輛運糧的“熱特”到了火車站,火車再轉汽車,回到呼瑪他插隊的那個村子,然後按照事先早已周密設計好的路綫,在一個風雪之夜越過黑竜江邊境,到達蘇聯境內。“後來”的那一切,都是他當初絶然無法預料的,二十八年之中,他對此一無所知。
  杜仲已經很多年沒在H城過鼕了。他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氣,侵入脊背,令他一陣陣顫慄。手邊的茶杯沒有一絲熱氣,就像抱着一個冰陀,十指頓時凍得麻木了。他聽完了孟迪的講述,過了很久,纔說:
  孟迪,如果那時我能想到,一個越境者離開之前接觸過的人,會成為一個危險的同謀犯,我是一定不會去萬山農場看望楚小溪的。
  孟迪喝了一口茶,說:看來你已經不會講H城話了,你還是講普通話好了。
  杜仲改用普通話說:可在當時,我無法對楚小溪說出我去看望她的真正原因,我衹能用這種方式,同她告別。對於她,我不能不辭而別的。
  孟迪冷冷地笑了笑。
  杜仲把杯子放在桌上,茶杯抖了一下,茶水晃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普通話也說得同樣難聽,混雜着俄語、法語和英語的尾音,像一杯蹩腳的雞尾酒。他一邊用紙巾吸水,一邊問:你是說,在我走後,楚小溪被作為同案犯隔離審查了好幾個月,撤銷了她預備黨員的資格和其它所有的職務,以至於斷送了她的前程。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在我插隊的地方,有誰會知道,我在離境之前曾經到過萬山農場、見過楚小溪呢?
  孟迪說:這個問題,恐怕得問你自己。也許你無意中告訴過別人?也許在你走前扔下的東西裏頭,留下了什麽蛛絲馬跡?再說,那個時候,到處都是密探。
  孟迪嚼着嘴裏的茶葉,面無表情地接着說:你在臨走之前,難道真的不知道過江那種事情,即便僥幸成功了,也會牽連很多人,造成嚴重後果的麽?
  我……我當時顧不了那麽多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才能過江……
  杜仲喃喃說着,頽然垂下頭去。他覺得腦子裏有一粒炮彈正在爆炸,身體迸裂成無數的碎片,血肉橫飛地彈開去了。
  衹有經歷過1971年隆鼕的那個漆黑的風雪之夜,纔會知道世上的地獄究竟在哪裏。但20歲的杜仲已經懂得,比地獄更恐怖的地方是人間。他知道自己的面前,衹剩下地獄那一條通道了,他惟有從地獄中穿過去,前方纔會有一絲亮光。若是在地獄裏墜落,衹是墜落在地獄的深處,他看不出來地獄與地獄深處有什麽區別。
  那天半夜,杜仲臨出發前,抱定了從容赴死的决心。與其生不如死,死亡何懼之有?他甚至希望在穿越那片茫茫雪原的無人地帶時,能挨上一粒不知何方射來的槍彈,使他的生命在瞬間結束,也將他的全部痛苦徹底終止。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對痛苦過於敏感的人,所以他纔會無法忍受眼前的生活。而選擇這樣的方式去死,正符合他內心對於自由與尊嚴的渴望。那種凜然與高傲的性格植根於他的少年時代,更準確地說,來自於他所讀過的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文學作品。遺憾的是,决鬥衹能確定一個對手,而在他面前,似乎人人都是對手又都不是,太多的對手恰恰意味着沒有對手,沒有對手就意味着他的“敵人”是“大象無形”或是高不可攀的。經過長達幾個月的反復思慮,杜仲最後把“對手”這個位置,毅然留給了自己。
  孟迪如果瞭解自己當時的真實處境,他就該懂得,那個鼕天杜仲是非走不可的。
  那是杜仲父母被隔離審查的第四個年頭,杜仲仍然看不到雙親有一天能獲釋回傢的可能。他寫給一位朋友的信,又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鼕閑時節,他以去北安看病的藉口請了幾天假,從黑竜江邊一路逃票扒車回了一趟H城。他下鄉前,已將妹妹送往江蘇老傢的親戚撫養。杜仲藉住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一連在城裏轉了好些天,卻得不到有關父母的任何音信。曾給他的童年少年時代帶來歡樂的那棟小樓,底層已搬進了新的人傢,他們一傢所居住的二樓,每個房間門上都貼着封條,封條已變得破爛不堪,在陰冷的穿堂風中,如同一隻衹黑色的蝙蝠煽動着翅膀……
  1967年,是少年杜仲厄運的起始。一夜之間風雲逆轉,不斷往縱深發展的運動終於波及到了杜仲的家庭。父母留蘇期間與“蘇修”的關係,還有許多杜仲所無法確切得知的“歷史疑點”,都被紅衛兵視為如獲至寶的輝煌戰果。父母曾在抗戰勝利後被派往蘇聯學習與工作,1953年回國,帶回了留蘇的成果之一——在莫斯科市出生的杜仲,小名德魯卡。父母回國後即被派往H城工作,均任省廳局領導幹部。文革開始之前,杜仲一傢的生活風平浪靜,即便父母的頭上早已有陰影籠罩,快樂的小德魯卡也是感覺不到的。但如今那一切都已隨着父母的消失而不復存在,杜仲被迫摘下紅衛兵袖章,趕出那棟小樓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啄光了羽毛從高空墜落的麻雀。
  杜仲選擇了逃離H城作為惟一的出路,走得越遠越好。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麽如此堅定地選擇去黑竜江。時隔幾十年,他仍然要辯解說那絶非預謀,而衹能說是一種宿命。事實上,他報名去邊境上那個叫呼瑪的地方,很費了一番周折,在當時他那樣“出身”的人,本是沒有資格去“反修前綫”的。他為此甚至寫了血書。幸而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高一“戰友”,時任奔赴三江的知青頭頭。火車開動的時候,杜仲看着伸出車窗外揮動的那一隻衹草緑色的胳膊,心想自己也許是這一列長長的火車中,一條政審不合格的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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