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楊絳 Yang Ji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1年七月17日2016年五月25日)
洗澡
  《洗澡》不是由一個主角貫連全部的小說,而是藉一個政治運動作背景,寫那個時期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所以是個橫斷面;既沒有史詩性的結構,也沒有主角。本書第一部寫新中國不拘一格收羅的人才,人物一一出場。第二部寫這些人確實需要“洗澡”。第三部寫運動中這群人各自不同的表現。“洗澡”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原因是誰都沒有自覺自願。假如說,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那麽,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煉自己,自覺自願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與禽獸無異。但是這又談何容易呢?這部小說裏,衹有一兩人自覺自願地試圖超拔自己。讀者出於喜愛,往往把他們看作主角。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一章
  解放前夕,餘楠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當——至少餘楠認為他是上了鬍小姐的當。他們倆究竟誰虧負了誰,旁人很難說。常言道:"清官難斷傢務事",何況他們倆中間那段不清不楚的糊塗交情呢。
  餘楠有一點難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實在太賢惠了,他憑什麽也沒有理由和她離婚。他實在也不想離。因為他離開了宛英,生活上諸多不便,簡直像吃奶娃娃離開了奶媽。可是世風不古,這個年頭兒,還興得一妻一妾嗎?即使興得,鬍小姐又怎肯作妾?即使宛英願意"大做小",鬍小姐也决不肯相容啊!鬍小姐選中他做丈夫,是要他做個由她獨占的丈夫。
  鬍小姐當然不是什麽"小姐"。她從前的丈夫或是離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個。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時找個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地,這並不容易。她已到了"小姐"之稱聽來不是滋味的年齡。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領和資格所得不到的種種。她的條件並不苛刻,衹是很微妙。比如說,她要丈夫對她一片忠誠,依頭順腦,一切聽她駕馭。他卻不能是草包飯桶,至少,在臺面上要擺得出,夠得上資格。他又不能是招人欽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輕、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婦雇用的老媽子,最好身無背纍,心無挂牽。鬍小姐覺得餘楠具備他的各種條件。
  鬍小姐為當時一位要人(他們稱為"老闆")津貼的一個綜合性刊物組稿,認識了餘楠。餘楠留過洋,學貫中西,在一一個雜牌大學教課,雖然不是名教授,也還能哄騙學生。他常在報刊尾巴上發表些散文、小品之類,也寫寫新詩。鬍小姐曾請他為"老闆"寫過兩次講稿。"老闆"說餘楠稍有才氣,舊學底子不深,筆下還通順。他的特長是快,要什麽文章,他搖筆即來。"老闆"津貼的刊物後來就由他主編了。他不錯失時機,以主編的身份結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擡高自己的身價。他捧得住飯碗兒,也識得風色,能鑽能擠,這幾年來有了點兒名氣,手裏看來也有點積蓄;相貌說不上漂亮,還平平正正,人也不髒不臭;個兒不高,正開始發福,還算得"中等身材"。說老實話,這種男人,鬍小姐並不中意。不過難為他一片癡心,又那麽老實。他有一次"發乎情"而未能"止乎札儀",吃了鬍小姐一下清脆的耳光。他下跪求饒,說從此衹把她當神仙膜拜。好在神仙可有凡心,倒不比貞烈的女人。鬍小姐很寬容地任他親昵,衹到他情不自禁,纔推開說:"不行,除非咱們正式結婚。"
  餘楠纔四十歲,比鬍小姐略長三四年。他結婚早,已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已先後考上北平西郊的大學,思想都很進步,除了嚮傢裏要錢,和爸爸界錢劃得很清。女兒十六歲,在上海一個教會女中上學,已經開始社交。宛英是容易打發的。鬍小姐和她很親近,曾多方試探,拿定她衹會乖乖地隨丈夫擺布,决不搗亂牽掣,餘楠可以心無挂慮地甩脫他的家庭。可是餘楠雖然口口聲聲說要和鬍小姐正式結婚,卻總拖延着不離婚。鬍小姐也衹把他捏在手心裏,並不催促。反正中選的人已經拿穩了一個,不妨再觀望一番。好在餘楠有他的特點,不怕給別的女人搶走。
  餘楠非常精明,從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錢。鬍小姐如果談起某個館子有什麽可口的名菜,他總說:"叫宛英給你做個嘗嘗。"宛英傳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調,餘楠又是個精於品嚐的"專傢"。他當了刊物的主編,經常在傢請客。這比上館子請客便宜而效益高。他不用掏腰包,可以嚮"刊物"報銷。客人卻就此和他有了私交,好像不是"刊物"請客組稿,而是餘楠私人請的,並且由他夫人親手烹調的。鬍小姐有時高興,願意陪他玩玩,看個電影之類。餘楠總涎着臉說:"看戲不如看你?"當然,看戲衹能看戲裏談情說愛,遠不如依偎着鬍小姐訴說衷情。不過,鬍小姐偶爾請他看個戲或吃個館子,他也並個推辭。因為他常為鬍小姐修改文章,或代筆寫信。鬍小姐請他,也衹算是應給的報酬。有一次鬍小姐請他看戲。散場出來,鬍小姐覺得餓了,路過一傢高級西萊館,就要進去吃晚飯。餘楠覺得這番該輪到自己做東了,推說多吃了點心,胃裏飽悶,吃不下東西,鬍小姐說:"我剛聽見你肚裏咕嚕嚕地叫呢",一面說,就昂首直入餐館。餘楠少不得跟進去,衹是一口咬定肚裏作響是有積滯,吃不進東西。他願意陪坐,衹叫一客西菜,讓鬍小姐獨吃。鬍小姐點了店裏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後,還衹顧勸餘楠也來一份,餘楠堅持"幹陪",衹是看着講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聞着萊餚的香味,饞得口中流涎。幸喜帳單未及送到他手裏,鬍小姐搶去自己付了。鬍小姐覺得他攥着兩拳頭一文不花,活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聽說他屢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緣故。不過,作為一個丈夫呢,這也不失為美德。他好比儉嗇的管傢婆,决不揮霍浪費。反正她早就提出條件,結了婚,財政權歸她。餘楠一口答應。在他,財政權不過是管理權而已,所有權還是他的,連鬍小姐本人也是他的。
  時勢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間的姻緣。"老闆"嘴裏說:"長江天險,共産黨過不了江,夾江對峙是早經歷史證實的必然之勢,"可是他腳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計"裏的"上計"。他行前為鬍小姐做好安排,給她的未來丈夫弄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主任。這當然是酬報鬍小姐的,衹為她本人不夠資格,所以給她的丈夫。餘楠得知這個消息,吞下了定心丸,不復費心營求。他曾想跟一個朋友的親戚到南美經商,可是那個朋友自己要去,照顧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個香港朋友為他在香港的大學裏謀個教席。那個朋友不客氣,說他的英語中國調兒太重,他的普通話鄉音大多,語言不通,怎麽教書,還是另作打算。他東投西奔,沒個出路。如今鬍小姐可以帶他到巴黎去,他這時不離婚,更待何時!
  他對鬍小姐說,傢事早有安排,他認為乘此時機,離婚不必張揚,不用請什麽律師,不用報上登什麽啓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贍養費等等,他衹要和宛英講妥,一走了之。鬍小姐很講實際,一切能省即省,她衹要求出國前行個正式婚禮。餘楠說,婚禮可在親友傢的客堂裏舉行,所謂"沙竜"結婚。鬍小姐不反對"沙竜"結婚,不過一定要請名人主婚,然後出國度蜜月;"沙竜"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請。她衹提出一個最起碼的條件——不是索取聘禮。她要餘楠置備一隻像樣的鑽戒,一對白金的結婚戒指。餘楠說,鑽石小巧的不像樣,大了又俗氣,況且外國人已不興得佩戴珍貴首飾,真貨存在保險庫裏,佩戴的衹是假貨。至於白金戒指,餘楠認為不好看,像晦暗的銀子,還不如十八K的洋金。
  鬍小姐並不堅持,她衹要一點信物。餘楠不慌不忙,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對橢圓形的田黃圖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個陽文,一個陰文的"願作鴛鴦不羨仙",對鬍小姐指點着讀了兩遍,搖頭晃腦說:
  "怎麽樣?"
  鬍小姐滿面堆笑說:"還是古董吧?"
  鬍小姐見識過晶瑩熟糯的田黃。這兩塊石頭不過光潤而已。餘楠既不是世傢子,又不是收藏傢,他的"古董",無非人傢贈送他和宛英的結婚禮罷了。即使那兩塊四黃比黃金還珍貴,藉花獻佛的小小兩塊石頭,也鎮不住鬍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滿口贊賞,鄭重交還餘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斂去笑容說,還有好多事要辦,叫餘楠等着吧。她忙忙辭出,臨走回頭一笑說:"對了,戒指我也有現成的!"
  用現在流行的話,他們倆是"談崩了。"
  鬍小姐擇夫很有講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盤。不,她太講求實際,打的是並不如意的算盤。她衹顧要找個別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險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餘楠的小氣勁兒,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這麽兩塊石頭嗎?我遷就又遷就,倒成了‘大減價’的貨色了!"那個洋官的職位是鬍小姐手裏的一張王牌難道除了你餘楠,就沒人配當了!她連成有她愛戀的人,衹為人傢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義,提出口號:"反正不便宜你,我怎麽也不離!"鬍小姐衹好退而求其次,選中了餘楠,多承餘楠指點了她"一走了之"的離婚法和"沙竜"結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儘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時機一走出國,夫人雖然厲害,衹怕也沒法追去,反正同樣不是正式的離、正式的結,何必委麯求全,白便宜你餘楠呢!她在斂去笑容,叫餘楠"等着吧"的時候,帶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兩年,這會兒叫他白等幾天也不傷天地。她臨走回頭說的一句話,實在是冷笑的口吻。她衹是拿不穩她那位意中人有沒有膽量擔着風險,和她私奔出國。所以當時還用笑容遮着臉。
  餘楠哪裏知道。她覺得鬍小姐和他一樣癡心,不然,為什麽定要嫁他呢。
  他"癡漢等婆娘"似地癡等着她的消息。不過也沒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鬍小姐的信,說她已按照他的主意,舉行了一個"沙竜"婚禮,正式結婚。信到時,他們新夫婦已飛往巴黎度蜜月。行色匆匆,不及面辭,衹一瓣心香,祝餘楠伉儷白頭偕老,不負他"願作鴛鴦不羨仙"的心意。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二章
  這封信由後門送進廚房,宛英正在廚下安排晚飯。她認得鬍小姐的筆跡,而且信封上明寫着"南京鬍寄"呢,鬍小姐到南京去,該是為了她和餘楠出國的事吧?宛英當然關心。她把這封信和一捲報刊交給杏娣,叫她送進書房去。她自己照舊和張媽忙着做晚飯的菜。
  這餐晚飯餘楠簡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機械地進食,話也不說。熏魚做得太鹹些,他也沒挑剔。一晚上他衹顧翻騰,又唉聲嘆氣。餘楠嚮來睡得死,從沒理會到宛英睡得很輕,知道他每次輾轉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無言地吃完早飯就出門了。宛英從字紙簍裏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團的信——信封衹撕作兩半,信紙撕成了十幾片。宛英耐心撫平團皺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細讀了兩遍。她又找出那一對田黃圖章,發現已換了簇新的錦盒。
  宛英不禁又記起老太太病中對她說的話:"阿楠是‘花’的——不過他拳頭捏得緊,真要有啥呢,也不會"。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親型"和"娼妓型"。"花"就相當於女人的"娼妓型"。不過中國舊式女人對於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對女人的"娼妓墊"更為寬容。宛英覺得"知子莫若母"。顯然這回又是一場空,證實了老太太所謂"真要有啥呢,也不會"。宛英和餘楠是親上做親。餘楠的母親和宛英的繼母是親姐妹。宛英和餘楠同歲,相差幾個月。一個是"楠哥",一個是"英姐"。餘老太太衹有這個兒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嚮妹妹要來做幹女兒,準備將來做兒媳婦。宛英小時候經常住在餘楠傢,和餘老太太一個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說自己是"好媽奶的童養媳婦"。她長大了不肯再這麽說,不過她從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餘楠結婚後連生兩個兒子,人人稱她好福氣,她也自以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對兒"。她初次發現楠哥對年輕女學生的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書,初次見到他對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賣,談笑風生,輕飄飄的好像會給自己的談風颳走,全不像他對傢人的慣態,曾氣得暗暗流淚。她的胃病就是那個時期得的。她漸漸明白自己無纔無貌,配不過這位自命為"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會像她婆婆一樣被丈夫遺棄。她聽說,他公公是給一個有錢的寡婦騙走的。她不知哪個有錢的女人會騙走餘楠,所以經常在偵察等待。假如餘楠和她離婚,想必不會像他父親照顧他母親那樣照顧妻子。
  餘楠每月給老太太的零用錢還不如一個廚娘的工錢。宛英的月錢衹有老太太的一半。宛英曾發愁給丈夫遺棄了怎麽辦。她想來想去衹有一個辦法。她可以出去做廚娘,既有工錢,還有油水,不稱意可以辭了東傢換西傢。如果她不愛當廚娘,還可以當細做的娘姨。她在余家不是衹相當於"沒工錢、白吃飯"的老媽子嗎!出去幫人還可以掃掃餘楠的面子。不過宛英知道這衹是空想,她的娘傢和她的子女决不會答應。
  餘楠"花"雖"花",始終沒有遺棄她。老太太得病臥床,把日用帳簿並給宛英說:"這是流水帳,你拿去仔細看看,學學。"宛英仔細看了,懂了,也學了。老太太不過是代兒子給自己一份應給的管傢費。宛英當然不能壞了老太太的規矩。餘楠查帳時覺得宛英理傢和他媽媽是同一個譜兒。老太太病危,自己覺得不好了,乘神識還清,背着人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說:"這是我的私房,你藏着,防防荒,千萬別給阿楠知道。"她又當着兒子的面,把房契和一個銀行存折交給宛英,對兒子說:"你的留學費是從你爹爹給我的錢裏提出來的,宛英的首飾,也都貼在裏面了。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給我的錢買的。宛英服侍了我這許多年,我沒什麽給她,這所房子就留給她了。存折上是你孝敬我的錢,化不完的,就存上;沒多少,也留給宛英了。""留給宛英"是萬無一失的留在余家,因為餘楠究竟是否會"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穩。
  老太太去世後,宛英很乖覺地把老太太的銀行存折交給餘楠說:"房契由我藏着就是了。錢,還是你管。"餘楠不客氣地把錢收下說:"我替你經管。"其實宛英經常出門上街,對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過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過她寧願及早把存折交給餘楠,免得他將來沒完沒了地算計她那幾個錢。
  宛英料定餘楠這回是要和鬍小結婚了。據他說,"老闆"報酬他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什麽職位。共産黨就要來了,他得乘早逃走。儘管他兒子說共産黨重視知識分子,叫爸爸別慌,他衹說:"我纔不上這個當!"不過他說宛英該留在國內照看兒女,他自己呢,非走不可。宛英衹勸他帶着女兒同走,因為他偏寵女兒,女兒心上也衹有爸爸,沒有媽媽,從不聽媽媽一句話。餘楠說,得等他出國以後再設法接女兒,反正傢裏的生活,他會有安排。宛英明白,餘楠的安排都算計在留給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過,她也不愁,她手裏的私房逐漸增長,可以"防防荒。"兩個兒子對她比對爸爸媽媽;女兒如不能出國,早晚會出嫁。宛英厭透了廚娘生活,天天熏着油氣,熏得面紅體胖,看見油膩就反胃,但願餘楠跟着鬍小姐快快出洋吧,她衹求粗茶淡飯,過個清靜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計究竟不錯。鬍小姐還是和別人結婚了。宛英的失望簡直比餘楠還勝幾分。這會影響餘楠的出國嗎?她瞧餘楠惶急沮喪的神情,覺得未可樂觀。他連日出門,是追尋鬍小姐還是去辦他自己的事呢?
  黃金、美鈔、銀元日夜猛漲,有關時局的謠言就像春天花叢裏的蜜蟀那樣鬧哄哄的亂。宛英忍耐了幾天,幹脆問餘楠:"楠哥,你都準備好了嗎?要走,該走了,聽說共産黨已經過江了。"
  餘楠長嘆一聲,正色說:"走,沒那麽容易!得先和你離了婚纔行。你準備和我離婚嗎?"
  宛英便不回答。
  餘楠說:"我沒知道出洋是個騙局,騙我和你離婚的。"
  宛英說:"你別管我,你自己要緊呀!"
  餘楠說:"可是我能扔了你嗎?"
  宛英默然。她料想餘楠出國的事是沒指望的了,那個洋官的職位是"老闆"照顧鬍小姐的。
  她不說廢話,衹着急說:"可是你學校的事已經辭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餘楠對宛英衹說人傢請他,他不願去;宛英雖然知道真情,也衹順着他說。
  餘楠滿面義憤,把桌子一拍說:"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我討飯也不能扔了你呀!"他覺得自己問心無愧,確實說了真話。
  宛英凝視着餘楠,暗暗擔憂。她雖然認為自己衹是傢裏的老媽子,她究竟還是個主婦,手下還有杏娣和張媽,如果和楠哥一起討飯,她怎麽伺候他呢?
  餘楠接着說:"共産黨來也不怕!咱們乘早把房子賣了,就無産可共。你炒五香花生是拿手,我挎個籃子出去叫賣,小本經紀,也不是資本傢!再不然,做叫化子討飯去!"
  宛英忽然記起一件事。二三月間,北京有個姓丁的來信邀請餘楠到北京工作。餘楠當時一心打算出國,把債一扔說:"還沒討飯呢!"宛英因為兒子都在北京,她又厭惡上海,曾揀起那封信反復細看,心上不勝惋惜。這時說起"討飯",她記那封信來。她說:"你記得北京姓丁的那個人寫信請你去嗎?你好像沒有回信。"她遲疑說:"現在吃‘回頭草’,還行嗎?——不過,好像過了兩三個月了。那時候,北京剛解放不久——那姓丁的是誰呀?"
  餘楠不耐煩說:"丁寶桂是我母校的前輩同學,他衹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認識。況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兒寄信呀?"
  宛英是餘楠所謂"腦袋裏空空的",所以什麽細事都藏得住。她說她記得信封上印就的是"北平國學專修社"幾個紅字,上面用墨筆劃掉,旁邊寫的是"鵝鵓子鬍同文學研究社"。
  餘楠知道宛英的記性可靠。他想了一想,靈機一動,笑道:"我打個電報問問。"
  他草擬了電報稿子,立刻出去發電報。
  宛英拼湊上撕毀的草稿。頭上一行塗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幾行是"……信,諒早達。茲定於下月底摒當行李,舉傢北上。"他準是冒充早已寫了回信。宛英驚訝自己的丈夫竟是個撒謊精。
  電報沒有返回,但杳無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經解放。她越等越着急,餘楠卻越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辦理停當。將近下月底,餘楠又發了一個電報,說三天後乘哪一趟火車動身。
  宛英着急說:"他們不請你了呢?"
  餘楠說:"他們就該來電或來信阻止我們呀?"
  宛英坐在火車上還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親自來接,社裏還派了兩人同來照料,宿舍裏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夢中,對楠哥增添了欽佩,同時也增添了幾分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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