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鐘理和 Zhong Li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5年十二月15日1960年八月4日)
貧賤夫妻
  下了糖廠的五分車,眼睛往四下裏搜尋,卻看不見平妹的影子。我稍感到意外。也
  許她沒有接到我的信,我這樣想:否則她是不能不來的,她是我的妻,我知道她最清楚。
  也許她沒有趕上時間,我又這樣想:那麽我在路上可以看見她。
   於是我提着包袱,慢慢嚮東面山下自己的傢裏走去。已經幾年不走路了,一場病,
  使我元氣盡喪,這時走起來有點吃力。
   我離開傢住到醫院裏,整三年了,除開第二年平妹來醫院探病見過一次,就再沒有
  見過,三年間無日不在想念和懷戀中捱過。我不知道這三年的日子她們在傢裏怎樣度過,
  過得好?或不好?雖然長期的醫藥費差不多已把一份傢産蕩光,但我總是往好裏想她,
  也許並不是想,而衹是這樣希望着也說不定。我願他們過得非常之好,必須如此,我纔
  放心。
   固然我是這樣地愛她,但是除開愛,還有別種理由。
   我和平妹的結合遭遇到家庭和舊社會的猛烈反對,我們幾經艱苦奮鬥,不惜和家庭
  决裂,方始結成今日的夫妻。我們的愛得來不易,惟其如此,我們甘苦與共,十數年來
  相愛無間。我們不要高官厚祿,不要良田千頃,但願一所竹籬茅捨,夫妻倆不受幹擾靜
  靜地生活着,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如此盡足。
   我們起初在外面,光復第二年又回到臺灣,至今十數年夫妻形影相隨,很少分開。
  想不到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我可以想象在這期間平妹是多麽懷念和焦慮,就象我
  懷念和焦慮一樣。
   一出村莊,一條康莊大道一直嚮東伸去,一過學校,落個小坡。有一條小路岔嚮東
  北。那是我回傢的捷徑。我走落小坡,發現在那小路旁——那裏有一堆樹蔭,就在那樹
  蔭下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嚮這邊頻頻擡頭張望。
   那裏平妹呢!
   我走到那裏,平妹迎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平妹!”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平妹俯首。我看見她臉上有眼淚滾落,孩子緊緊地依在母親懷中,望望我,又望望
  母親。我離開時生下僅數個月的立兒,屈指算來已有四歲了。
   我看着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平妹以袖揩淚;我讓她哭一會兒。三年間,她已消瘦許多了。
   “平妹,”在她稍平靜下來時我開口問她:“你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平妹靜靜地擡起眼睛,眼淚已收住了,但猶閃着濕光。
   “接到了,”她說。
   “那你為什麽不到車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囁嚅地說,又把頭低下:“車站裏很多人。”
   “你怕人呢?”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要到外面去旅行,期間二周,平妹送我上車站時竟哭起來,好象
  我要出遠洋,我們之間有好多年的分離。弄得我的心情十分陰沉。
   “你不要別人看見你哭,是不是?”
   平妹無言,把頭俯得更低了。
   我默然良久,又問:
   “我回來了,你還傷心嗎?”
   “我太高興了!”她擡首,攀着孩子的下巴:“爸爸呢,你怎麽不叫爸爸?在傢裏
  你答應了要叫爸爸的!”
   這時我們已漸漸地把激動的情緒平抑下來,她臉上已有幾分喜意了。
   我又問平妹:
   “你在傢裏過得好不好?”
   平妹凄然一笑:“過得很好!”
   我茫然看着,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我拿起她的手反復撫摸。這手很瘦,創傷密佈,新舊皆有;手掌有滿滿厚厚的繭兒。
  我越看越難過。
   “你好象過得很辛苦。”我說。
   平妹抽回自己的手。“不算什麽,”她說,停停,又憂“衹要你病好,我吃點苦,
  沒關係。”
   傢裏,裏裏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淨潔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種發自女人
  的審慎聰慧的心思的安詳、和平、溫柔的氣息支配着整個的傢,使我一腳踏進來便發生
  一種親切、溫暖和舒適之感。這種感覺是當一個人久別回傢後纔會有的,它讓漂泊的靈
  魂寧靜下來。
   然而在另一面,我又發覺我們的處境是多麽睏難,多麽惡劣,我看清楚我一場病實
  際蕩去多少財産,我幾乎剝奪了平妹和二個孩子的生存依據。這思想使我痛苦。
   “也許我應該給你們留下財産。”晚上上床就寢時我這樣說:“有那些財産,你和
  二個孩子日後的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你這是什麽話,”平妹頗為不樂:“我巴不得你病好退院回來,現在回來了,我
  就高興了。你快別說這樣的話,我聽了要生氣。”
   我十分感動,我把她拉過來,她順勢伏在我的肩上。
   “人傢都說你不會好了,勸我不要賣地,不如留起來母子好過日子。可是我不相信
  你會死。”過了一會兒之後她又溫靜的開口;“我們受了那麽多的苦難,上天會可憐我
  們。我要你活到長命百歲,看着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看着我在你眼前舒舒服服地死去:
  有福之人夫前死,我不願意自己死時你不在身邊,那會使我傷心。”
   我們留下來的唯一産業,是屋東邊三分餘薄田,在這數年間,平妹已學會了莊稼人
  的全副本領:犁、耙、蒔、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給附近大戶人傢或林管局造林地做
  工。我回傢來那幾天,她正給寺裏開墾山地。你把傢裏大小雜物料理清楚,然後拿了鐮
  刀上工,到了晌午或傍晚,再匆匆趕回來生火做飯。她兩邊來回忙着,雖然如此,她總
  是挂着微笑做完這一切。
   有一天,她由寺裏回來,這時天已黑下來,她來不及坐下喘息,隨手端起飯鍋進廚
  房。我自後邊看着她這份忙碌,心中着實不忍,於是自問:為什麽我不可以自己做飯?
   翌日我就動手做,好在要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飯並不難,待平妹回來時我已把午膳預
  備好了。開始,平妹有些吃驚,繼之以擔心。
   “不會纍壞的,”我極力堆笑,我要讓她相信她的憂慮是多餘的,“我想幫點忙,
  省得你來回趕。”
   由是以後,慢慢地我也學會了一個家庭主婦的各種職務:做飯、洗碗筷、灑掃、喂
  豬、縫紉和照料孩子:除開洗衣服一項始終沒有學好。於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完成了彼
  此地位和責任的調換:她主外,我主內,就像她原來是位好丈夫,我又是位好妻子。
   假使平妹在做自己田裏的活兒,那麽上下午我便要沏壺熱茶送到田裏去,一來給她
  喝,也可讓她藉此休息。我想一個人在做活流汗之後一定喜歡喝熱茶的。
   我看着她喝熱茶時那種愉快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興起來。雖然我不能不讓
  她男人似地做活,但仍舊希望她有好看的笑顔給我看;衹要他快樂,我也就快樂。
   ***
   物質上的享受,我們沒有份兒,但靠着兩個心靈真誠堅貞的結合,在某一個限度上
  說,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相當的快樂,相當美滿。我們的睏難主要是經濟上的。我們那點
  田要維持一個四口之傢是很難的,而平妹又不是時常有工可做,所以生活始終搖擺不定。
   有天傍晚,我們在庭中閑坐。庭上邊的路上這時走過幾十個掮木頭的人,裏面居然
  還有少數女人。他們就是報上時常提到的盜伐山林的人。他們清早潛入中央山脈的奧地
  去砍取林管局的柚木,於午後日落時分掮出來賣與販子。
   我們靜靜地看着這些人走過。忽然平妹對我說她想明天跟他們一塊去掮木頭。
   我不禁愕然,“你?掮木頭?”
   隨着掮木頭人渾身透濕,漲紅面孔,呼吸如牛喘的慘象在我面前浮起。我的心髒立
  刻象被刺上一針,覺到抽痛。那是可怕的事。
   “平妹,”我用嚴明的口氣說,但我聽得出我在哀求:“我們不用那樣做,我們吃
  稀點就對付過去了。”
   話雖如此,但我們的日子有多難,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們似乎又沒有改善
  的機會;加之事情往往又不是“吃稀點”便可以熬過去的。
   柴米油????醬醋茶,對於他人是一種享受;但對於我們,每一件就是一種負擔,常人
  不會明白一個窮人之傢對這些事有着怎樣的想法。我吃了這把年紀也就是到了現在纔明
  白,有許多在平常人看來極不相幹的事情窮人便必須用全副精神去想,並對付。
   到了孩子入學,教育費又是我們必須去想和對付的另一件事。此外,還有醫藥費等,
  雖然我已用不着每天吃藥了。壓力來自各方。
   終於有一天,平妹掮木頭去了!
   我默然目送平妹和那班人一道兒走上山路,有如目送心愛的人讓獄卒押上囚室一樣,
  心中悲痛萬分。我從沒有象這時一樣地怨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我清楚覺到我們之間有一
  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殘酷無情地支配着我們的生活和行動,我們的意志已被砍去了手和
  腳。
   日頭落山後不久,平妹很順利地掮着木頭由後門回來了。她的上衣沒有一塊乾燥,
  連下面的褲子也濕了大半截;滿頭滿臉冒着汗水,連頭髮也濕了;這頭髮蓬亂異常,有
  些被汗水膏在臉上,看上去,顯得兇狠懍悍。平妹看見我便咧開嘴巴,但那已不是笑,
  壓在肩上的木頭把她扭歪得不知象什麽。霎時我心中有股東西迫得我幾乎喊出來。但實
  際我衹一言不發地把頭別開,我不忍着,也不敢問。
   她把木頭掮進屋裏,依着壁斜放着。那是一支柚木,帶皮,三寸半尾,丈三尺長,
  市價可值二十幾元。平妹一出來,我就把門關上,至晚,不提一個字——我怕提起木頭
  兩個字。
   平妹終於開口問我,我的緘默似乎使她很難過。“不是我喜歡掮木頭。”她嚮我解
  釋,但那聲音卻是凄愴的:“為了生活,沒有……”
   事實,我也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境如何,那是相當復雜而矛盾的,這裏面似乎有恨,
  有悲哀,也有憂懼。恨的是自已為人丈夫不但不能保有妻子,反要賴其贍養;悲哀的是
  妻子竟須去掮木頭;而木頭那端,我仿佛看到有一個深淵,我們正嚮那裏一步一步地接
  近,這又是我所懼怕的。
   ***
   第二天,平妹又要去掮木頭。我給她捏了西丸飯糰用麻竹葉包好,然後包在她洋巾
  裏讓她帶去,這就無須帶飯盒,吃完扔掉,省得身上多一份纍贅;在這種場合,身子越
  輕快越好。
   這天一到中午,我便頻頻嚮東面山坡看望,一來盼望平妹回來心切,其次也要看看
  有無異樣的人進出。那是很重要的,因為這關係着掮木頭人的安危。
   本地工作站,雖經常派有數名林警駐紮。但如果上頭林管機關不來人,平日便不大
  出動,出動了也不其認真。這樣的日子大抵是安全的。但如果上頭來人,情形就兩樣了。
  為了安全,掮木頭的人共同雇有專人每天打聽消息,有不穩,立刻潛進山裏送信。他的
  神通廣大,時常林管機關還不曾動身,他就先知道了。可惜的是:他愛喝酒和賭博,一
  喝起來或一賭起來,就什麽都不管了,這是掮木頭的人所最不能放心的。
   中午一過,忽有三四個白衣人物由南邊進來了,我伏在窗格上足足看了幾分鐘。糟
  了,林管機關的人呢!
   由此發見以後,我走進走出,起坐不寧。我時常走到庭邊朝東面山上察看動靜。那
  裏有二條路,在寺下邊分貧,一嚮東,一稍偏東北;嚮東那條須經過工作站門口,所以
  掮木頭的人都願意走另一條。如果風聲不好,二條路都不能走,他們便須翻越嶺由別處
  遁走,果真這樣,那就可憐了,但願不致如此。
   我想起送信的人,我不知道這酒鬼做什麽去了。到現在還不見影子,真真該死!
   太陽嚮西邊斜墜,時間漸漸接近黃昏。沒有動靜。也看不見送信人的身姿。我的心
  加倍焦急,加倍不安。看看回頭在吻西邊的山頭了,黃昏的翳影嚮着四周慢慢流動,
  在一點點加深、加濃。又是生火做飯的時候了。
   突然,庭外面的路上有粗重的腳步聲匆匆走過。我一看,正是那該死的酒鬼,走得
  很急,幾乎是跑。
   “平妹去了,阿和?”他邊走邊嚮我這裏喊。
   “去了。他們在哪裏?”我問。
   “枋寮。”
   “你——”
   但酒鬼已走遠了。
   我一邊做事,一邊關心東面山口,這是緊要關頭,是林警出動拿人,而掮木頭的人
  偷越防綫的時候。如果不幸碰着,小則把辛苦掮出來的木頭扔掉,人以幸免;大則人贓
  俱獲,那麽除開罰鍰,還要坐牢三月,賴以扶養的傢族在這期間如何撐過,那衹有天曉
  得了。
   天,眼看黑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事情顯見得不比尋常了。掮木頭的人怎麽樣?
  林警是否出動了?送信人是否及時趕到?他為什麽這樣遲纔趕來呢?這酒鬼!
   天已完全黑下來,新月在天。我讓兩個孩子吃飽飯,吩咐老大領着弟弟去睡,便嚮
  東面山口匆匆跑去,雖然明知自己此去也不會有用處。
   走到寺下邊彎入峽𠔌,落條河,再爬上坡,那裏沿河路下有一片田。走完田壠,驀
  然前邊揚起一片吶喊。有人在大聲喝道;“別跑!別跑!”還有匯成一片的“哇呀--”
  象一大群牛在驚駭奔突。
   我奮不顧身地嚮前跑去,剛跑幾步,迎面有一支人沿路奔來,肩上掮着木頭。我一
  閃,閃進樹蔭,衹見五六個男人急急惶惶跑過,氣喘籲籲,兩個林警在後面緊緊追趕,
  相距不到三丈。“別跑!別跑!”林警怒吼。嘣!嘣!嘣!顯然男人們已把木頭扔掉了。
   我走出樹蔭,又嚮裏面跑。沿路有數條木頭拋在地上。裏面一疊聲在喊:“那裏!
  那裏!”衹見對面小河那面空曠的田壠裏有無數人影分頭落荒逃走,後面三個人在追,
  有二個是便衣人物,前面的人的肩上已沒有木頭。
   “站着,別跑,X你媽的!”有聲音在叱喝,這是南方口音的國語。
   另一股聲音發自身邊小河裏,小河就在四丈近遠的路下邊,在朦朧的月光下竄出二
  條人影,接着,又是一條,又再一條。第三條。我看出是女人,和後面的林警相距不到
  二丈,小河亂石高低不平,四條人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躍。俄而女人身子一踉
  蹌,跌倒了,就在這一剎那後面的人影一縱身嚮那裏猛撲。
   哎呀!
   我不禁失聲驚叫,同時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險些兒栽倒。
   待我定神過來時,周遭已靜悄悄地寂然無聲了,銀輝色的月光領有了一切,方纔那
  掙紮、追逐和騷動仿佛是一場噩夢。但那並不是夢,我腳邊就有被扔掉的木頭,狼藉一
  地。我帶着激烈的痛苦想起:平妹被捉去了!
   ***
   我感到自己非常無力,我拖着兩條發軟的腿和一顆抽痛的心嚮回傢的路上一步一步
  走去。在小河上,我碰見兩個林警和三個便衣人物,他們都用奇異和猜疑的表情嚮我註
  視。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終於走到自己的傢,當我看見自窗口漏出的昏黃燈光時我感到
  無比的孤獨和凄涼。但當我一腳踏進門時,我又覺到我在做夢了,以致一時呆在門邊。
  呵,平妹竟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沒有被林警捉去,我心愛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趨前捉起她的手熱情呼喚,又拿到嘴上來吻,鼻上來聞,我感覺有塊灼熱的東西
  在胸口燃燒。
   “你到哪裏去啦?”平妹開口問我。
   但是我聽不見她的話,衹顧說我自己的:“我看見你被林警捉去。”
   “我?”平妹仰着臉看我。“沒有,”她緩緩地說:“我走在後邊;我看見前邊林
  警追人,就藏進樹林裏。不過我翻山時走滑了腳,跌了一跤,現在左邊的飯匙骨跟絞骨
  有些作痛,待一會兒你用薑給我擦擦。”
   我聽說,再看她的臉,這纔發覺她左邊顴骨有一塊擦傷,渾身,特別是左肩有很多
  泥土,頭髮有草屑。
   我拿了塊薑剖開,放進熱灰裏煨得燙熱,又倒了半碗酒,讓平妹躺在床上。解開衣
  服一看,使我大吃一驚:左邊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密密地布滿輕重大小的擦破傷和淤
  血傷。胯骨處有手掌大一塊淤血,肩胛則擦掉一痕皮,血跡猶新。我看出這些都是新傷。
  擦傷,我給敷上盤尼西林,淤血的地方,我用熱薑片蘸上酒給來回擦搓;擦胯骨時平妹
  時時低低地呻吟起來。
   “平妹,你告訴我,”我問:“你是剛纔在小河裏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語。經我再三追問,她纔承認確乎在小河跌倒。
   “那你為什麽要瞞住我?”我不滿地說:“你的傷勢跌得可並不輕。”
   “我怕你又要難過。”她說。
   剛纔那驚險緊張的一幕又重新浮上我的腦際,於是一直被我抑止着的熱淚涔涔然滴
  落。
   我一邊擦着,一邊想起我們由戀愛至“結婚”而迄現在,十數年來坎坷不平的生活,
  那是二個靈魂的艱苦奮鬥史,如今一個倒下了,一個在作孤軍奮鬥,此去睏難重重,平
  妹一個女人如何支持下去,可憐的平妹!
   我越想越傷心,眼淚也就不絶地滾落。
   平妹猛地坐了起來,溫柔地說:“你怎麽啦?”
   我把她抱在懷中,讓熱淚淋濕她的頭髮。
   “你不要難過,”平妹用手撫摸我的頭,一邊更溫柔地說:“我吃點苦,沒關係,
  衹要你病好,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兩個孩子就在我們身邊無知地睡着,鼻息均勻、寧靜。
   第二天,無論如何找不讓她再去掮木頭,我和她說我們可以另想辦法。
   後來我在鎮裏找到一份適當的差事——給一傢電影院每日寫廣告,工作輕鬆,而且
  有二小時即可做完,餘下的時間仍無妨療養。雖然報酬微薄,衹要我們省吃儉用,已足
  補貼傢計之不足,平妹已無需出外做工了。
   雖然如此,我衹解决了責任和問題的一半,還有一半須待解决,那就是——我的病。
  我必須早日把它剋服,纔對得起平妹,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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