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張承志 Zhang Chengzh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8年)
黑駿馬
  《黑駿馬》一出版,就以獨特的藝術魅力感染了讀者,獲得了1981~1982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小說以遼闊壯美的大草原為背景,以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駿馬》為主綫,描寫了蒙古族青年白音寶力格的成長歷程,描寫了他和索米婭的愛情悲劇。小說以舒緩的節奏,優美的筆法,再現了草原民族的風俗人情。歌頌了草原人民善良、樸質、勤勞的美德。《黑駿馬》既是這篇小說的題目,也是一首古老的民歌的歌名。這首民歌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正像我們這篇小說的故事一樣,但作者絶不僅僅是嚮我們單純地講這個故事,而是將筆觸深入到草原民族凝重的文化積澱的深層,使作品具有了深厚的歷史縱深感和深刻的現實感。主人公白音寶力格是一個追求文明進步的蒙古青年,他的追求體現了蒙古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奶奶和索米婭即是勤勞、善良、純樸的蒙古人民的象徵。但她們對一些傳統愚昧的認識和認命式的接受,又可見傳統的積澱深深地烙印在她們身上,古老的草原文化中對創造與生命的喜悅這一古老的意識與現代文明在這裏發生了衝撞。主人公面對這強烈的衝撞,感到苦悶、徘徊、失望。他憤然出走。9年以後,經過現代文明的陶冶後。他內心還時刻被“黑駿馬”這首沉鬱、優美的古老民族牽引着,時常産生自己也說不清的萌動。是什麽呢?作者在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漸漸感到,那些過於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縫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不過是一些倚托或框架。或者說,都衹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子,而那古歌內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復雜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給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以銘心的感受,卻又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主人公似乎感受到這些正是其民族文化的底藴、深層的民族文化的積澱,它就是草原的古老生活。主人公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在感情的深處,還深深眷戀着這片土地,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土地;他還深深地愛着這片土地,因為那是他的根。作品最後寫到:“我滾鞍下馬,猛地把身體撲進青青的茂密草叢之中,我悄悄地親吻着這苦澀的草地,親吻着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婭的斑斑足跡和熾熱愛情,這出現過我永遠不忘的美麗紅霞和伸展着我的親人們生活的大草原。”作品作為典型的中國心態小說,在謀篇構局上,不以時空界限為囿,而以人物意識流動力綫。(同時又註意情節發展的內在邏輯性),循着人物的心理流動和思想發展的軌跡展現出各種情節,使作品呈現跳動的、但又絲連不斷的整體效果,增強了藝術感染力。作者以散文式的筆法描摹壯美、絢麗的大草原風光,使作品既有濃郁的草原氣息和雄渾深沉的音樂美的效果。讀來回腸蕩氣,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
第一部分-第1節:黑駿(1)
  《黑駿馬》
  也許應當歸咎於那些流傳太廣的牧歌吧,我常發現人們有着一種誤解。他們總認為,草原衹是一個羅曼蒂剋的搖籃。每當他們聽說我來自那樣一個世界時,就會流露出一種好奇的神色。我能從那種神色中立即讀到諸如白雲、鮮花、姑娘和醇酒等誘人的字眼兒。看來,這些朋友很難體味那些歌子傳達的一種心緒,一種作為牧人心理基本素質的心緒。
  遼闊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騎在踽踽獨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連幾天在靜默中顛簸。大自然蒸騰着濃烈嗆人的草味兒,但他已習以為常。他雙眉緊鎖,膚色黧黑,他在細細地回憶往事,思念親人,咀嚼艱難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內心的創痛,迎着舒緩起伏的草原,一言不發地、默默地走着。一絲難以捕捉的心緒從他胸中飄浮出來,輕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馬兒前後盤旋。這是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心緒。
  這心緒不會被理睬或撫慰。天地之間,古來衹有這片被嚴寒酷暑輪番改造了無數個世紀的一派青草。於是,人們變得粗獷強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擋住,如果沒有烈性酒或是什麽特殊的東西來摧毀這道防綫,並釋放出人們柔軟的那部分天性的話--你永遠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個歪騎着馬的男人的心。
  不過,靈性是真實存在的。在騎手們心底積壓太久的那絲心緒,已經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種旋律,一種抒發不盡、描寫不完,而又簡樸不過的滋味,一種獨特的靈性。這靈性沒有聲音,卻帶着似乎命定的音樂感--包括低緩的節奏、生活般周而復始的旋律,以及或緑或藍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騎馬人,不覺之間在這靈性的催動和包圍中哼起來了:他們開始訴說自己的心事,卸下心靈的重荷。
  相信我: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愴的長調響起來了,它叩擊着大地的胸膛,衝撞着低巡的流雲。在強烈扭麯的、疾飛嚮上和低啞呻吟的拍節上,新的一句在追趕着前一句的回聲。草原如同註入了血液,萬物都有了新的內容。那歌兒激越起來了,它盡情盡意地嚮遙遠的天際傳去。
第一部分-第2節:黑駿(2)
  歌手騎着的馬走着,聽着。衹有它在點着頭,默默地嚮主人表示同情。有時人的淚珠會噗地濺在馬兒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這樣,幾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個駿馬的名字:《修長的青馬》、《紫紅快馬》、《鐵青馬》等等,等等。
  古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就是這無數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旋律還是在孩提時代。記得當時我呆住了,雙手垂下,在草地裏靜靜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聲在風中消逝。我覺得心裏充滿了一種親切感。後來,隨着我的長大成人,不覺之間我對它有了偏愛,雖然我遠未將它心領神會。即便現在,我也不敢說自己已經理解了它那幾行平淡至極的歌詞。這是一首什麽歌呢?也許,它可以算一首描寫愛情的歌?
  後來,當我遇到一位據說是思想深刻的作傢時,便把這個問題嚮他請教。他解釋說:"很簡單。那不過是未開的童心被強大的人性衝擊了一次。其實,這首歌儘管堪稱質樸無華,但並沒有很強的感染力。"我懷疑地問:"那麽,它為什麽能自古流傳呢?而且,為什麽我總覺得它在我心頭徘徊呢?"他笑了,寬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為你已經成熟。明白嗎?白音寶力格,那是因為愛情本身的優美。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裏想到:很久以後,我居然不是唱,而是親身把這首古歌重複了一遍。
  當我把深埋在草叢裏的頭擡起來,凝望着藍天,聆聽着雲層間和草梢上掠過的那低啞歌聲,在靜謐中尋找那看不見的靈性時,我漸漸感到,那些過於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逢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不過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說,都衹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子。而那古歌內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復雜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給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以銘心的感覺,卻又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聲逝入的長天,一個鳴叫着的雁陣掠過,打斷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為我崇拜許久的作傢,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膚淺……
  哦,現在,該重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我想問問自己,也問問人們,問問那些從未見過面,卻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們:《黑駿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麽的歌子呢?這首古歌為什麽能這樣從遠古唱到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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