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钟晓阳 Zhong Xiao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2年)
哀歌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大树下,让树根吸
  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
  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大树下,让树根吸
  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
  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我愿意做那棵树。"我说。
  
  至今我仍爱着你。
  
  人死后,化为飞灰,我对你的记忆,是否就如失去肉体的幽
  灵对于人类的记忆,永不可追?我还能在你的眼神中迷失自己,
  与你生死相许吗?在死后的世界,有谁能为我捎来你的信息,好
  让我知道你在人间,是否幸福?我是否仍能维持生前你最喜欢的
  样子,以你的梦境,作为我的归宿,在你的梦中对你说话?黄泉
  路上,我们在海边所立的盟约,可能为我指点他生的缘分,让我
  走向正确的方向,好与你在来世做一对情人、夫妻?
  
  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死后的乐园,对于美丽的极乐有所想
  望?
  
  西方有极乐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但受诸乐。
  
  水手们相信死后进入绿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
  奏个不停的小提琴。
  
  我曾经将渔夫死后的世界,编成一篇篇富于活力的、愉快的
  童话。翠蓝色光亮的海底,小鱼吹着七彩泡沫,虾男蟹女追逐嬉
  戏,穿着用柔软的鱼网织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样白而香,
  海藻有着春天的青草的颜色,各种贝类发出一阵阵光泽,每一只
  是一个音乐盒,开合之间有微微的旋律。
  
  但你宁愿离开你的渔船,回到岸上来,寻找葬身之地。
  
  无论水手或渔夫,最终还是回归土地。
  
  西欧传说水中溺毙的人,其灵魂须在世上漂泊二百年,始能
  得到安息。
  
  可见人类向往安定,难把无根的生涯视为极乐。
  
  佛教有轮回转世之说,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以另一副形体,
  再度托生于世。
  
  果真如此,我愿意转世为一棵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葡
  萄雨露,星星糖果,云的白肉与乎花的香骨,阳光琥珀……
  
  让我以深深的泥土,作为永生的园地,把枝叶向高空伸展,
  直到天空的尽头,每一片叶子是天上的一颗星,永恒地护荫你流
  浪人间的魂灵。
  
  让小鸟来到我的枝上,唱它们临终的哀歌,当我沉默,植根
  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欢生长,永远向上。
  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我觉得是可喜的;能够将生命赋予故
  事,我觉得这更加可喜。然而,回顾自己的过去,我不觉想起希
  腊传说中麦德斯国王点物成金的故事。凡他的手指所触之处,皆
  变成黄金,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而且是比人类的贪欲更大的
  悲剧。
  
  凡我的手指所触着的,皆变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处。
  
  我曾经把世上的一切变成你。
  
  现在我又把一切变成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得不到你,是否因为我在不自觉的时候,把你变成了故事?
  
  有时我觉得,与其说一个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边为你送
  别的歌。
  
  从前我常常立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
  
  "我的小丈夫。"我心中这样地呼唤你。
  
  每回我都想着,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可惜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做夫妻。
  
  为什么万千故事之中,我独不能编一个与你成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说一个爱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欢喜。
  
  许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独自来到
  你定居的城市求学。年纪轻轻的我,初次面对动人的自由,无所
  适从,对眼前的生活有一种茫然。
  
  三藩市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府,与我年龄相仿,到此地求学
  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我曾经因为不欲追随潮流,声言绝不出国留
  学,及至自己也至学龄,这种抗议的声响便告式微。我想是因为
  青春的百无聊赖。
  
  我也有了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的背后,谈
  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团色的梦而已。
  
  我生长于人口简单的家庭,环境富足,自幼受父母的钟爱,
  从未经历什么大的不幸。这造成了我的无知以及不切实际。
  
  "肤浅而正派。"你这样形容我。
  
  每次我无端想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后没有人更准确地形容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和我好。
  
  你说,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玫瑰色的。
  
  我没有追究你这话的真意,虽然我不大明白,为何我眼中的
  世界,对你如此重要。
  
  分手之后,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一个玫瑰色
  的世界?这个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见的那个,那么美好?
  
  我曾经在你身上,看见了一切。
  
  当时我所看见的,现在我正渐渐失去。
  
  我觉得对不起你。
  
  初时,我寄居于父母朋友的家中。这一家,有两兄妹,妹妹
  珍妮,哥哥占,都比我年长十岁以上。占与你是好朋友。学校尚
  未开学,他们轮流驾车载我游览这个名城,把我当做小妹妹一样
  的照顾。
  
  周末晚上,他们安排了跳舞的节目,尚缺一个男伴。珍妮提
  议把你叫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
  
  占说:"他肯来吗?"
  
  珍妮戏说若你不肯,就把你的渔船给凿沉。
  
  于是我们到你的渔船所停泊的码头去寻你。一路上,珍妮告
  诉我一些关于你事情。她说你在一家航空公司当机械工程师,已
  经做到视察官的位置,但你一心想做商业渔民。前两年,为了买
  一条旧渔船,几乎把所有积蓄用光。渔船需要重新整修,你把攒
  来的钱,完全花费在船上,前些日子,不得已把你那辆房车也卖
  了。在渔船能够出海以前,你不敢放弃原先的职业。现在你一边
  在航空公司任职,一边还要兼顾渔船的整修工作,时常在船上过
  夜。
  
  那艘船对你来说,就像你的家一样。
  
  夜晚的道路,看不见景致,无从辨认方向,直到看见金门桥,
  才知道正在向北方而行。远远近近的灯光,露珠似的,滚在荷叶
  绿的夜色上。付了过桥税,车行很短的时间,便到了那个小码头。
  
  占下车去叫你。
  
  珍妮回头对我说:"你也下来看看。"
  
  我们都下了车。风很大,且意外的冷。整片岸边泊满了船,
  却看不见什么人,仿佛所有的人都把船丢弃在岸边,离船上岸了。
  只见占向你停泊的地方走去,蹲在木砌的堤边,喊叫你的名字。
  
  船舱有灯光透出,可见你确实在船上。果然,甲板底下传来
  你答应的声音。甲板上有一个样式近乎水井的四方型构造,又像
  个有盖的盒子,掀开盖,你从那里探出头来,看见我们,有点惊
  奇。占问你修船的进度,你顶着风与他对答一阵,仍旧攀在通到
  下面船舱的梯子上。
  
  珍妮给我们介绍,你笑着向我微微举了举手。
  
  我心里感到很亲切似的。
  
  占叫你跟我们一起去跳舞,你说:"好啊!"
  
  你答应得那么爽快,似乎是占和珍妮意想不到的。
  
  你从那个四方口爬出来,身上连衫裤的工作服遍布污渍,原
  来的浅蓝色大略可辨而已。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你说,走进船楼。接着便听
  见开水喉放水的声音。少顷,你提着一个铁桶出来,把脏水往海
  里一泼,又走回船楼。
  
  透过窗口,我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中移动的,你的人影。
  
  收拾停当,灭了灯,你出来锁上舱门,托起一块木板把那四
  方口盖起来,也上了锁。然后你沿着堤边的梯子爬到岸上。
  
  我们一行人向车子走去。有你认识的渔夫和你打招呼,问你
  上哪里去。"玩玩去!"你说,跟他们随便说着玩笑的话。
  
  上了车,你说:"我们到什么地方?"
  
  占告诉了你,你说:"那里太吵了,不大好吧!"
  
  结果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可是你穿着牛仔裤,那地方的
  人不让你进场。
  
  "那怎么办?"珍妮说。
  
  你抱着胳膊,笑笑地说:"那还不简单?我把……"
  
  珍妮忙喝止你:"有小孩子在场,看着你的嘴!"
  
  你似乎正要说什么不文雅的话。我倒笑了起来。
  
  "我去买一条裤子不就行了。"你说完就径自走了。
  
  我们正好在一个商场里面,有的商店尚未关门。
  
  "你见过这样狂的人没有?"珍妮笑着问我。
  
  不一刻,果然见你穿着西装裤回来,手上拿着你自己那条牛
  仔裤。
  
  我们得以顺利进场。
  
  坐定后,你们三人都要了白兰地。你问我喝什么,我说不上
  来,你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叫卡露华的,有点咖啡味,加牛
  奶,甜甜的,一点都不烈,好不好?"
  
  我说好。
  
  占叫我跳舞,我摇了摇头。"你们先跳。"我说。
  
  占和珍妮离开后,我和你只是沉默地望着舞池,没有交谈。
  
  下一支舞,占请我跳,我仍然摇头。你和珍妮去跳,再下一
  支舞,又是占和珍妮两兄妹互作舞伴。
  
  过了一会,你问我:"以前跳过舞吗?"
  
  "很少。"我说。
  
  "这一支舞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带你,不怕的。"
  
  我犹豫着,你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俯低头小声说:"怎么样?
  "
  
  我实在无法拒绝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
  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
  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
  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
  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
  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阅读一本关于
  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
  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
  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
  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
  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
  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
  的哲学。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你笑道:"苏格拉底也还说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由得笑了。
  
  那个客厅十分敞亮,阳光照进来,都照遍了。地上有微微的
  阴影,却没有阴影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种植物的微凉。
  
  窗外夏日迟迟。
  
  檐灯上附着一个漂亮的燕巢,略为像一只松球,散发着新熟
  的松香。我指给你看,也许是燕子南移前最后一次在此筑巢。我
  告诉你前两天一只小燕学飞,不幸跌死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小
  燕睡在巢窝里,叠起翅膀,微合着眼,样子十分有趣。
  
  你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不等占了?"我说。
  
  "不等他了。"
  
  我给珍妮写了张便条,便跟你出去。你开着一辆看起来十分
  残旧的浅蓝色丰田敞篷运货小卡车,载我到嬉皮士一度聚居之地。
  我们下车走路。阳光静静地照满街心。
  
  你给我讲了一个与嬉皮士与关的笑话:某大学写字间的一位
  女秘书对嬉皮士深怀成见,一天,一个长发披肩、留长胡子的嬉
  皮青年进写字间问点事情。这位女秘书马上变了脸色,不客气地
  赶他出去,说:"我们不欢迎你这种人!"嬉皮青年摆出一副满不
  在乎的姿态,好整以暇地说:"耶稣不正是我这个样子的吗?要
  是耶稣来了,你也不让他进来吗?"说得那个女秘书哑口无言。
  
  我被你的神情逗得大笑起来。后来我把这个笑话转述给别人
  听,再也不好笑了。
  
  经过一家希腊饼店,你指着橱窗里面的一种点心,说那个很
  好吃,我一定会喜欢的,进去给我买了一块。是一种多层夹心饼,
  我觉得太甜,但还是很开心地吃完了。
  
  顺步走去,来到金门公园东区,因其形状被称为"锅柄"的地
  带。我们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会,谈论一些年龄的事情。只是
  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
  
  然后你带我到一个高尚住宅区,看那里的维多利亚式房屋。
  我们把车子停在路旁,就在车子里坐着。往右看,有一棵丰满的
  梧桐树,风吹树摇,每一片叶子是一只小手,往下一探一探,仿
  佛想要抚摸一下它生长的土地。
  
  雀鸟的鸣声处处。
  
  你说你喜欢房屋,尤其是在山中狩猎的时节偶尔经过的,那
  些在黑夜里点亮了灯的房屋,每令你兴起思家之情。
  
  你曾经同你的大哥和侄儿去猎过鸭子。鸭塘极深,甚至要把
  你十岁的侄儿背在背上,涉水而过。有一次你的侄儿捡到一只鸭
  哨,那是一种能够发出鸭鸣声的工具。直到现在他还喜欢拿它来
  逗人。
  
  你也在加州及缅因州猎过鹿。松鼠、兔子一类的小动物,经
  常成为你的猎获物。你还猎获过一只狐狸。那是你在缅因州伺伏
  一只鹿的时候无意中猎得的。
  
  寒冷的夜晚,背负着沉重的猎枪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着,
  透过窗户往里看,可以看见一家子在温暖的灯光下围桌进餐。那
  时你真想家。你知道,对于屋里的人而言,你将永远是一个打从
  窗外经过的人,独自走向无边的黑夜。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
  命运。
  
  所以你不愿受家室之累,宁愿到海上做个自由的浪人。
  
  我曾经愿意追随你,把我们的家建立在海洋上,但是你说:
  "我不愿我的家在海上漂流。"
  
  山中的灯,暖眼又暖心。
  
  也许只有山中小径上,远远的一盏寒夜的灯,方才是你心目
  中永恒的家园。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点一盏岸上的灯,让你捕鱼归来,远远
  地看见。
  
  回忆往事,是否就如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在寒夜里,从窗
  外看着里面温暖的情景?
  
  假如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寒冷和孤独
  中度过。
  
  后来,我搬到你姨母家楼下的单元居住。我向你提过想找房
  子,独自居住的事。恰好你姨母家原来的房客搬迁。通过你的关
  系,我以较低的租金把那个单元租住下来。
  
  搬家那天,占帮忙把我的东西安顿好,开车载我到唐人街购
  买必须添置的物品。刚进入中国城,就看见你立在路边,靠着一
  辆车子跟人聊天。我下了车,占自去泊车。你正吃着豆沙酥饼,
  给了我一块。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朴茨茅斯广场的野鸽
  子飞来飞去,到处觅食。
  
  新居在落日区,距离太平洋仅有一箭之地,不知是迈澳岛、
  法拉龙群岛,抑或其他岛屿的雾号,在大雾的晚上彻夜不断地响。
  呜呜的响声,犹如生活在野山里的,一种寂寞勇猛的动物的哀鸣,
  给人天寒地冻之感。我想到你若在船上,也是听着这声音。在海
  上听来,会不会比较像一种海兽的鸣声?还是这声音已经成为你
  生活的一部分,是你自己的声音?
  
  你常到我家楼上你姨母家,找你表弟。他在中国餐馆当厨师,
  有一阵子失业,常跟你上船。有时你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响号,
  他自会从楼上下来。
  
  我在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你们离去。
  
  我以为你总会来看我,但是,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始终没有
  来。
  
  离家上学,或放学回家,屡次在门口碰见你那在制衣厂工作
  的表妹,站在路上和她聊个一时半刻。我想向她探问你的近况,
  又觉得不便启齿。或者我只是想提起你而已。每次跟她谈话,心
  里想的都是你。有一回,她做了大黄叶馅饼,给我送来一块。其
  后才知道是你叫她给我送来的。
  
  可是,长久的一段时间,你只在我的头顶上来来去去。楼上
  楼下仅一板之隔,我甚至听得见你笑谈的声音。便是在做功课的
  当儿,我也停下来倾听。那时,我好像有点觉得寂寞似的。我觉
  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你的,而我一无所有。你离去时,下楼梯的脚
  步声经过我家门前。连木栅的咿哑一声也响过后,我悄悄地来到
  窗口,从帘缝看着你的车子远去。
  
  我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譬如说,若在晚间,听见楼上你
  的亲戚送你到门口,我便把我家的灯全部熄灭,好让你以为我家
  里没有人。这样跟自己玩着游戏,诚然是可笑的。一切都不知道
  是为了什么。
  
  屋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久无人整理,显得十分破烂。位于
  院子一角的储藏杂物的小木屋,也露出倾颓的迹象。除了三四块
  石板,其余全是泥地,房东太太不规律地种着芥菜。院子中央横
  拖过三道绳子,权充晾衣绳。
  
  记得那正是芥菜花开的时节。我提着一桶衣物到后院,踏在
  石板上,把衣物往绳上晾,忽然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
  你正斜倚着楼上的楼栏,与你的表妹闲谈。看见我抬头,你对我
  笑了一笑。
  
  我把湿湿的衣服用力抖了一抖,溅出的水点,种子似的撒在
  泥地里。一只小黄蝴蝶在同色的芥菜花间飞来飞去,仿佛它也想
  找一棵好的芥菜,做它的花。
  
  明媚的阳光下,芥菜花好看地开着,为了蝴蝶的爱。
  
  我还是常常在窗前看着你离去。似乎永远是我看见你而你看
  不见我。一天不见你,心中便恋恋的,觉得不圆满。为了一个尚
  未深交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可解。我很生自己
  的气。因为被这种情形苦恼着,心情落寞,感恩节学校有几天的
  假期,同学邀我去滑雪,也被我拒绝了。
  
  就在那几天,你为你表弟那福特房车做一些修理工作。车子
  就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边,从我那里,清晰地听见你们的谈话声,
  以及操作时铁器碰撞的声音。楼梯口设有一个水喉,工作告一段
  落,你每在那里放水洗手。你们离去后,门前的小渍,慢慢地也
  干了。
  
  一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来,独自忙了半天。你表弟不知上
  哪里去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你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旧的格子衬衫。
  工作完毕,用楼梯口的水喉洗过手,你来敲我家的门。
  
  我着实吃了一惊。
  
  "还好吗?"你微笑着说。
  
  "还好。"我说。
  
  楼上没有人在家,你想借用我的电话。
  
  用完电话,你说:"你这里怪冷的,怎么回事?没开暖气吗?
  "
  
  "暖气坏了。"我说。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这些天,我已习惯在室内也穿着大
  衣。
  
  "坏了?你没跟楼上说吗?"
  
  我不做声。其实我已跟房东太太提过,房东太太说他们自己
  也不开暖气,在屋里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没有把这情况告诉你。
  
  "我替你看看。"你说。
  
  北墙有一个装饰壁炉,暖气机就在那旁边的墙根处。你把暖
  气机的盖子掀下来,趴在地上往里看。然后你爬起身,跑到外面
  把你的工具箱拿进来。
  
  暖气机的位置使然,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必须昂着头,眼睛
  往上翻,你索性脸朝上仰躺着。
  
  我给你倒了一杯冷饮,你喝了一口,说:"咦,这是什么,
  那么好喝?"
  
  我说是苹果汽水。
  
  "你在哪里买的?"
  
  "超级市场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说。"你表弟呢?今
  天怎么不见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哎,哪天我带你上他那家餐馆去,叫他给我们弄一顿,他
  弄得不错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来说:"这零件要换,
  我去买。"看了看表,你又说:"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去吃饭?"
  
  从这时朝南走,第二个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面馆,我们
  到那里去吃。路程很短,因为还要买零件,便开车去。外面遍地
  阳光,倒比室内暖和许多。
  
  "感恩节你做了什么?"路上,你问我说。
  
  "就在家里。"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叫我,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你。
  
  "你家那么冷,呆在里面不好受吧!"
  
  "楼上也是不开暖气的,你到他们那儿,不觉得他们那儿冷
  吗?"
  
  顿了一顿,你笑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怎么办?就这样
  挨下去吗?"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来。
  
  到了那家面馆,你要了云吞面,我要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
  油菜。你把醋浇在匙里蘸面吃,忽然苦着脸说:"哎呀,这醋怎
  么这么难吃!"
  
  "是吗?"
  
  我把醋倒在匙子里,尝了一点。
  
  "好像掺了酱油!"你说。
  
  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来尝了,还
  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几桌的醋都尝遍了。
  
  我笑道:"当然是一样的,一家店还有两种醋不成。"
  
  "这怎么办,这醋这么难吃!"
  
  "以后我们自备,我把我家的醋带来。"
  
  你连声称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装了半罐子浙醋。
  但是暖气机修好后的一个星期,你都没有再来。
  
  一天下课回家,无意中发现地面上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字
  条,上面写着:"来访不遇,只好一个人去吃云吞面。"
  
  我望着你的字迹,心中惘惘的,只觉得若有所失。
  
  我没有多作考虑,找个借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写了一
  张我这个学期的课程表给你寄去。你来的那天,我给你开门,两
  个人都相视而笑。
  
  我们带着醋罐子去吃面。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工作到早晨七点,回家
  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便上船上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晚饭
  后,睡个两三个小时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发晚饭,从渔港那
  边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
  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事,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
  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
  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
  口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
  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
  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
  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
  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
  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
  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
  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
  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
  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
  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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