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曾明了 Ceng Mingli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6年)
寬容生活
  夏日的炎熱,使密不透風的城市陷入一種毫無激情的疲軟之中,每一張面孔都
  呈現出難耐的疲憊,於是疲憊像一種病,很快蔓延開來,首先從人們疲憊的眼神,
  疲憊的面孔,疲憊的音調,流露出一種真假難辨的虛恍情態,真話聽起來像假話,
  假話聽起來像真話,真真假假的現象成了夏天這個城市的特徵。於是責難、歪麯、
  仇視像蒼蠅一樣在人群中飛來穿去。
  夏日的炎熱,使密不透風的城市陷入一種毫無激情的疲軟之中,每一張面孔都
  呈現出難耐的疲憊,於是疲憊像一種病,很快蔓延開來,首先從人們疲憊的眼神,
  疲憊的面孔,疲憊的音調,流露出一種真假難辨的虛恍情態,真話聽起來像假話,
  假話聽起來像真話,真真假假的現象成了夏天這個城市的特徵。於是責難、歪麯、
  仇視像蒼蠅一樣在人群中飛來穿去。
  
   劉果下班之後急急忙忙穿過熱浪逼人的大街,回到自己傢裏,衝了一個澡,從
  冰箱裏拿出一瓶“貝剋”啤酒,一口氣喝了下去,一陣透心的涼之後,他無比愜意
  地躺在沙發上,打開電扇,徐徐的風吹着自己,抽一支煙後,就有了甜蜜而鬆軟的
  睡意。劉果就在昏然的睡意中,做了一個有關愛情內容的夢。這種夢一般大體都是
  意義不明、含混不清的,人物、場景往往是在一種似是而非的意境中展現,夢中的
  主人公一般都按自己的臆想支配着這種夢的進程和深度,夢正要進入愛情的高潮
  時,卻無端地被樓下的阿英的叫賣聲給攪斷了,一下使一個完整而溫馨的夢變得不
  盡如人意地七零八碎無頭無緒了。
  
   阿英的叫賣聲藕斷絲連地在燈火輝煌的夜市的嘈雜聲中迂回,顯得纏綿而無
  奈。
  
   劉果被吵醒之後,不知所措地呆坐一陣,記憶中殘存的些許夢的溫馨,仍在錯
  亂的情緒中輕輕地蕩漾着餘痛。電扇一絲不苟地呲溜溜地響着。劉果點燃一支煙,
  回想剛纔的夢,卻什麽也想不起來,被夭折的夢境像河邊的一堆破泡沫,漂泊得無
  影無蹤。
  
   劉果有點沮喪,走到陽臺上,俯望着樓下馬路對面的夜市,他的第一個感覺
  是,這個城市因為黑夜的深入開始降溫了,風不知從什麽縫隙裏鑽出來,吹拂着昏
  然欲睡的城市,於是一些隱蔽的地方,或者樹蔭叢中和目光不能直達的場所就有男
  人女人的擁抱和親吻,公開和半公開的擁抱和親吻使這個古老的城市變得不可思議
  地開放起來。
  
   夜市上許多的人在燈下走來走去地選擇攤位,各種各樣的香味在夏日的氣候中
  蔓延,各種各樣的食物發出一陣陣誘惑,仿佛都在說,“……到這裏來,這裏有最
  最正宗的烤雞、烤鴨、烤鵝、烤鵪鶉、烤大餅,有地道的餃子、餛鈍、涮羊肉、涼
  面、涼粉、涼玉米粥……真是太好太美太香啦,快來品嚐品嚐啊!”五彩繽紛,眼
  花繚亂的食物爭先恐後地想去填滿人們的欲望。
  
   劉果對眼前的情景略有些吃驚,心想,這條平時荒荒落落的大街,什麽時候被
  渲染得如此生機勃勃眼花繚亂的呢?
  
   劉果的眼睛被滿街的燈光映照得炯炯閃光。他瀏覽夜市的全景之後,目光就落
  在了阿英那賣餛飩的小攤上,因為阿英的小攤正對着劉果的陽臺。
  
   這種方位和時間的順序,就形成了後來劉果始料莫及的結局。
  
   阿英用悠長的聲調喊着:“……哎,餛飩哎……鮮鮮的,美美的餛飩哎……”
  像遊絲一樣拖着很長的餘音,在這條擁擠的街上穿梭着。
  
   劉果覺得這種聲音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韻味,它既荒誕又正兒八經,讓人模棱兩
  可,不好去否定也不好去肯定,像一片雜音中的奇特音符。
  
   劉果覺得阿英的喊聲很特別,怎麽特別,劉果說不出來,聽久了總隱隱感到心
  靈的某一個地方被牽動了一下,慢慢生出一絲兒的傷感來。
  
   劉果聽了一陣,就下樓去。
  
   劉果住的是老式的六層筒子樓,像舊時碉堡一樣,鳥瞰着外面的世界。
  
   由於這突然熱鬧起來的夜市,就引來了不少的人,來來往往的人中什麽樣的人
  都有,就使城市夜生活的本質變得復雜而詭秘起來,一些衹在夜間行動的男人女
  人,目光如同信號燈似地在人群中掃蕩來掃蕩去,讓人覺得事情挺紛紜復雜不那麽
  單純,唯有阿英的叫賣聲,始終如一地貫穿着夜生活的主流,便使這裏的夜生活簡
  明扼要起來。
  
   阿英天女散花似地朝鍋裏撒着肥嘟哪的餛飩,香氣熱氣一起從鍋裏冒出來,連
  同她的聲音濕漉漉地在人們的食欲中滾動,人們就不由自主地到她的攤位前,用充
  滿欲望的目光註視着她和熱氣騰騰的煮鍋。
  
   阿英自然是不失時機地將呆頭呆腦朝鍋裏看的人請過來。阿英的舉止自然是不
  矯不作分寸得當的,會使人沒什麽猶豫地坐下,慢條斯理地吃一碗,對逛夜市的意
  義就有了初步的把握。
  
   阿英愛幹淨,桌子板凳一塵不染,僅兩張小圓桌,五六條板凳,小模小樣的規
  模,加上阿英悠悠如唱的嗓音和她那恰到好處的熱情,就足以讓人感到一種意想不
  到的舒服。
  
   劉果在人群中觀看阿英忙碌的身影,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種滋味完
  全來自阿英的聲音的誘惑。劉果覺得這世界對人的誘惑太多了,它讓人應接不暇,
  甚至迷途其中,人們被欲望折磨着,迷醉着,沉湎其中從不擡頭看一看欲望之外是
  些什麽,這個世界除了欲望還有什麽,支撐欲望的又是什麽,人們衹顧在欲望的一
  個個對象之間疲於奔命,衹看重欲望的數目和數量,而從不關心欲望的質量。阿英
  也讓自己微不足道的聲音加入這浩浩蕩蕩的誘惑的洪流之中,也去濺起些許漣漪。
  
   劉果站在阿英小攤前時心緒已經很亂了,他覺得阿英是那種身段很好的女人。
  
   阿英很和善地看了劉果一眼,她覺得劉果不是種呆頭呆腦朝裏看了半天的人,
  似乎早有打算的樣子,阿英就親切地將劉果請進來。
  
   阿英說:大哥您坐。便順勢彎腰利索地用白抹布擦把凳子,其實凳子早擦幹淨
  了。阿英轉過身,取碗盛湯,說道,這餛飩新鮮,味道好,您吃了不會後悔。阿英
  邊說邊用一雙充滿哀傷和凄楚的目光看一眼劉果,阿英的目光使劉果大吃一驚,他
  覺得一個擁有那樣一種聲音的女人,目光應該是神采飛揚的,眉目傳情的,可是阿
  英的目光於這繁華而熱鬧的夜市毫不相幹,它好象在一個冰冷的世界裏睡覺,劉果
  真是有點模棱兩可的感覺。
  
   劉果慢條斯理地吃起來,的確像阿英說的那樣香,面皮既嫩又滑,剛一進嘴就
  溜進胃裏了。
  
   劉果對阿英說,你的噪音真大,把人都吵醒了。
  
   阿英看了劉果一眼,說你睡得太早了,你沒聽人傢說,真正的生活是從夜晚開
  始的嗎?
  
   劉果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這話看是什麽人說,貓對老鼠說倒可以理解。你對
  我說就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阿英笑笑,說,你住附近嗎?
  
   劉果擡起頭,用下巴指指對面的樓房說住第六樓。
  
   阿英說那真是難為你了,你看這滿街的熏煙。
  
   劉果說,我看別的人都不像你這麽吆喝,不怕人說你搶生意嗎?
  
   阿英往鍋裏倒水,臉上的表情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
  
   阿英嘆口氣說,不喊幾聲,心裏憋得慌……我並不想跟別人搶什麽爭什麽,
  是為自己。阿英的嗓門低了下來,略有些嘶啞。
  
   劉果看了阿英的表情,仿佛明白了點什麽,至於明白什麽劉果自己也說不清
  楚,他還是用很理解阿英的樣子點點頭。劉果發現阿英是那種天生就很憂傷的女
  人。
  
   阿英把客人送出門,說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話。
  
   劉果坐着沒動,他想跟阿英多聊聊天,因為阿英知道他就住對面,所以不必那
  麽早回去,他真是怕走進那獨自一人的屋子,在漫漫長夜中讓無邊的寂寞和孤獨啃
  噬自己沒着沒落的心靈和充滿欲望的肉體,他情願坐在這裏跟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
  的陌生女人說說話,將時間和精力消費在盡可能消費的地方。劉果想着,心裏生出
  陣陣悲哀來。
  
   阿英邊擦桌子邊說,住得近就這點好,把夜市逛夠了回去睡覺,省了許多事。
  
   劉果說,有夜市就方便多了,我可以每天夜裏來吃你的餛飩,省得晚上做飯
  了。
  
   阿英說,你天天出來吃,傢裏老婆願意嗎?
  
   劉果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劉果說這話的時候,
  刻意地看了一眼阿英,他有意無意地傳遞給阿英一個含義十分暖昧的信息。
  
   阿英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說真是有福氣啊,不用替別人操更多的心。……有福
  氣,阿英感慨地重複一句。
  
   劉果仍然笑笑,他不知阿英誇他還是諷刺他,他看了一眼阿英的表情似乎不帶
  任何弦外之音,劉果就放心了許多。
  
   阿英用毛巾擦碗,擦得很仔細,阿英問,你是幹什麽工作的?劉果很閑散地伸
  伸腰,說,在一個機關裏工作。阿英說,是幹部吧,我看你像幹部。劉果沒想到阿
  英會這麽看他,就尷尬地笑了,這種年代這麽稱呼己經不那麽習慣了。阿英想了想
  說,那是,現在都時興叫大款,大腕,大明星什麽的,叫幹部這個詞,就有點像穿
  慣了西裝再去穿中山服似的,是那個味吧?阿英很認真的樣子問劉果。劉果說有那
  麽點意思。阿英說,這年頭稱呼人真讓人犯愁,過去人一見面就稱同志吧,聽起來
  又和氣又平等,現在不管你是什麽人,都稱先生小姐,有的人你就沒法張嘴稱他先
  生小姐什麽的,覺得不合適,真讓人彆扭。有一天我稱呼一個小夥子同志,他看我
  半天,很奇怪的樣子,說,你是蘇维埃革命時期過來的人吧?你說這人損不損?
  
   劉果大聲笑起來,說是讓人覺着不倫不類的。
  
   阿英嘆口氣,放下手裏的毛巾,坐下面對着劉果,說,不管怎麽樣,你們國傢
  機關的人被國傢養着,不用為生計發愁,咱們工人就慘了。
  
   劉果說,你在什麽廠工作?阿英說紡織行業的,全國下崗的工人很多,你沒看
  電視,天天說這事。
  
   劉果說,你這是下崗啦?
  
   阿英點點頭,很傷感。阿英說咱們廠幾千號人,下了一大半,光我們車間四百
  多人全下。
  
   阿英停了停,說,離廠那天,大夥都不好受,在一起工作了幾十年,……咱是
  從知青回城那年就在工廠上班的,算起來也有二十幾年了,離廠那天,都哭了,老
  的少的,抱成一團,過去人與人之間因為點小事鬧點矛盾的有點仇的,在那份上,
  都沒氣了,真是有點“勞燕分飛”的辛酸勁。咱們的老廠長是流着淚把下崗的工人
  一個一個送出廠門的。老廠長說,你們各自找活路去吧,等工廠找到轉産機會或者
  其它出路時,咱一定招你們回來……
  
   阿英說着就哽咽了,很難過地搖搖頭。
  
   劉果望着阿英,不知對阿英說什麽好。
  
   沉默一會兒,劉果說,這是大勢所趨,是我們國傢的經濟無法回避的一個大問
  題……劉果想把一些關於社會轉型期中經濟所要面臨的睏境講給阿英聽,但又怕阿
  英不懂,或者責怪自己飽漢不知餓漢饑,劉果就打住了。
  
   劉果說你每天晚上賣餛飩,掙的錢比在工廠上班掙得多吧?
  
   阿英瞪着眼睛想想,說,話不能這麽說,這也不是掙錢多少的事,在工廠上班
  的時候,心勁不一樣,覺得自己有工人的身份,背後有國傢,那種感覺跟吃大鍋飯
  不一樣,你想想,一個人把自己半生的年華和精力都投入到事業中去了,那不是能
  用金錢多少來衡量的,它是一種精神,一種支撐自己大半生的精神。比如我打從知
  青回城後,在工廠上班,幾乎每年都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
  那個上進的心氣呵,讓人活着有勁。你說那些先進稱號能值幾個錢?一個錢也不
  值,那衹是一種精神彌補,說穿了就這樣。
  
   阿英有些激動,臉上泛出紅暈。
  
   劉果發現阿英是個俊秀端莊的女人。
  
   劉果說,你丈夫在幹什麽工作?
  
   阿英聽了表情木了一會,情緒有些低落,她直起身朝街上望望,說,天晚了看
  樣子不會有人來吃了。
  
   劉果見阿英這種表情,自然就對自己剛纔的問話有些後悔。
  
   阿英站在門口,對着人影漸漸稀少的夜市作了一天中最後的吆喝:“……哎餛
  飩,熱熱和和的餛飩哎……”
  
   阿英的聲音給這深夜的大街,作了極其疲憊而辛酸的結尾。
  
   劉果聽着心裏不是滋味。
  
   阿英把爐子火滅了,將剩餘的東西收拾在一起。從阿英的舉止看,阿英顯得很
  疲憊和無奈,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太重了。
  
   劉果站起來,說我幫你收拾吧,反正我一個人,閑着也沒事幹,明天又是休
  息。
  
   阿英感激地看了劉果一眼,說,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幹慣了,從來沒人幫過
  我,你一幫吧,我還嫌亂,再說你是顧客,怎麽能讓你……
  
   劉果就不知說什麽好了,劉果就與阿英道別,朝馬路對面去,阿英站着看着他
  的後背,喊了一聲,明天來!
  
   劉果回頭望着阿英,衝阿英點點頭,劉果覺得心裏有一種酸澀的溫暖,他不知
  道自己為什麽會産生這種感覺,不知是為阿英的無奈還是自己的無奈,總之他第一
  次有這種感覺。
  
   劉果回到傢裏,沒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走到陽臺上,朝馬路對面望,他看見
  阿英推着小板車,走在已經寂靜的大街上。阿英的身子像一個灰色的影子,在夜燈
  下緩緩地移動,越變越小,然後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颳大風了,劉果關上門,返回屋裏,點了一支煙,躺在床上慢慢抽着,煙影在
  屋子上空悠閑地升騰。劉果覺得阿英這人挺誠實,不屬於那種俗豔而奪目的女人,
  是那種極普通、一旦走進人群就很難找到的那種女人,但是她有一種包括小非在內
  的許多女人身上沒有的東西,這種東西是什麽,劉果自己也說不清楚,那衹是一種
  感覺。
  
   劉果帶着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進入夢境。
  劉果一早醒來,十分慵懶地望着盛滿陽光的空洞的屋子,腦子裏一片空白,他
  不知道自己怎麽將漫長的雙休日合理地打發掉,這已成為小非出國之後最令他頭痛
  的事了,他常常覺得人活到已經不知道把自己怎麽辦好的時候,是最糟糕的時候。
  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小非的女友柯敏打來的,柯敏說你今天務必
  來一下,有要事告你。劉果聽出柯敏的語氣冷冰冰的味道,就覺得柯敏將要告訴他
  的事情非同一般。劉果說,什麽事,要緊嗎?柯敏仍然不冷不熱地說,你來了再
  說,沒等劉果說話,對方就把電話挂了。
  
   劉果感到莫名其妙。
  
   柯敏原來是一名唱民歌的歌唱演員,曾有過將近十年的走紅的經歷,後來得了
  一場病,病愈之後,就不能唱歌了,去音樂學院當了一名教師。但是她那美麗動人
  的歌喉,仍被少數人記得,更多的是被人遺忘了,因為現代歌麯對民歌的衝擊,實
  在太無情了,冷落就成了勢不可擋的結局。
  
   劉果想,自從小非走了之後,柯敏從未打過電話給他,對於柯敏的一切,劉果
  一無所知。衹是在小非出國之前,小非囑咐過劉果,說,將來柯敏有事要多多關
  照,當時小非說到柯敏時,語氣中總讓劉果感到一種弦外之音的味道來,小非說,
  請多多關照啊,柯敏這人挺讓人同情,她也很性感的。劉果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你
  讓我同情她的性感還是關照她的性感?小非說,反正我一走,一切你自己看着辦
  吧。劉果越聽越糊塗,他不知道小非究竟要他怎麽做,劉果覺得女人在彈撥弦外之
  音的時候比男人要得心應手得多。劉果說她的性感於我有什麽關係?小非說,柯敏
  可是對你一直一往情深的喲!劉果故作受寵若驚的樣子,說,真是那樣我得跟她談
  談。劉果認為小非在試探他,也沒把這事放心上。
  
   這一天發生的一切都純屬偶然,劉果並不知道與柯敏見面之後會給他的心靈帶
  來災難性的結局。劉果連想也沒想一下,因為這一天天氣格外好,是夏日末嚮秋天
  靠近時最好的一日。
  
   劉果站在柯敏的門前,正要敲門,門卻意外地自己開了,從門裏衝出來一個幹
  瘦的男人,與劉果撞了個對眼,瘦男人用尖酸刻薄的目光瞪着劉果,說,你這人下
  流不下流,偷聽什麽?一點不光明正大!
  
   沒等劉果反應過來對那人發作,瘦男人已經揚長而去,而且下樓時的腳步聲,
  像公雞啄米似的,咯嘣咯嘣,十分有節奏地響下樓去。
  
   劉果正在發愣,柯敏從門裏伸出頭來,驚奇萬分地哎呀一聲,一把就將劉果拉
  進屋去,衝劉果嘰嘰喳喳地解釋道,我以為是那個死鬼哩,原來是你,他剛纔駡你
  了是吧?我都聽見了,別理他,神經病!
  
   劉果說,他真是神經病嗎?
  
   柯敏很驚訝地望着劉果,說,你真這麽認為?
  
   劉果對柯敏的驚訝感到很突兀,說,剛纔不是你說的嗎?
  
   柯敏釋然地笑笑,說,我衹不過說說而已,他們單位的人才說他有神經病,其
  實沒有,衹是心眼小了一點,有點變態,就是心靈扭麯了,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錯
  位的,看誰都不順眼,天下唯有他是正確的,懷疑一切。
  
   劉果說這還不是神經病是什麽?
  
   柯敏說,還差點吧,僅徘徊於正常與非正常之間,因此,他經常進出於精神病
  院的大門,誰也拿他沒辦法。在此之前,他是一個科研所的研究人員,由於一次出
  國與人競爭,被對方擊敗,精神受了刺激。
  
   劉果說,原來這樣。
  
   柯敏說,這有什麽奇怪的,現在中國人有幾個神經是正常的?一說就是什麽民
  族劣根性,其實是一種民族心理疾病,這種病已滲透到人的骨髓,要根除除非人類
  毀滅。
  
   劉果想了想說,剛纔那個人是誰?
  
   柯敏說,我的前夫啊,這你不知道?小非沒告訴你呀?
  
   劉果聳聳肩,說,可能我忘了。
  
   柯敏說,那倒是,我們離婚八年了。後來我跟別人結了婚,他經常來找我,一
  見面就嘮嘮叨叨,真是挺煩人的,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劉果想了想,說,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
  
   柯敏哎呀一聲,說,你看光顧說話了,你請坐。
  
   劉果坐下,長噓一口氣。柯敏去倒了一杯幹白葡萄酒遞給劉果,說,不知這玩
  藝兒你愛喝不愛喝?
  
   劉果看了一眼,說,還可以吧。劉果接過來,端在手裏,他等待柯敏說話。
  
   柯敏在沙發上坐下,說,小非在國外還好嗎?
  
   劉果點點頭,說還好,我過一些日子就要去。
  
   柯敏皺着眉頭說,這我知道。柯敏嘆口氣,說,人一走茶就涼啊!
  
   劉果不知柯敏此話出於何因,不好回答,就認真地看了柯敏一眼。劉果就為柯
  敏胖成那樣大吃一驚。柯敏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毫無理智地往外擁擠着,顯出一副臃
  腫的樣子來,這跟她唱歌的時候判若兩人,往昔那種歌唱傢的風采已經蕩然無存
  了。
  
   柯敏也許感受到了劉果的眼神,就說你發現了吧,我都胖成這樣了,吃什麽減
  肥藥都沒用。柯敏摸着自己厚重下垂的下巴,憂傷地望着劉果。
  
   劉果說,胖已成為一種時代病,減肥也就成了時尚了,唐朝時期,人們崇尚的
  是肥女。
  
   劉果沒心沒肝地安慰柯敏。
  
   柯敏望着劉果的目光一亮,滿帶磁性的嗓音說,你真那麽想的?
  
   劉果看柯敏這麽認真就心虛了,說沒關係,肥瘦都一樣,多註意心理健康便是
  了,比如說你那位前夫,一肚子文化,因一點小事,就神經錯亂了,劃不來。
  
   柯敏聽了劉果的話,灰心喪氣地說,你們男人說話從不着邊際,幹什麽都來虛
  的。告訴你吧,人體發胖是因為性生活不正常的原因,新陳代謝不能通過正常渠道
  發揮,就導致營養貯留和積壓,就促使肌肉發虛發胖。柯敏鼻子哼哼,很不滿的樣
  子,站起身去冰箱取水果給劉果吃。
  
   劉果不好把活繼續往下說,衹好唯唯諾諾地應道,可能是這樣的。劉果怕柯敏
  把這個話題說到微妙處,不好收場,再說這又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孤男寡女面
  對面坐在一起,說着那麽敏感的事,結局是很難讓人意料的,小非臨走時的“弦外
  之音”,至今還像一團烏雲盤旋在頭頂,讓他鬱悶不解。
  
   劉果有些坐不住了,說,你打電話——
  
   柯敏斜着眼睛盯着劉果看,神情陰沉地說,男人容易錯誤地理解女人的心思,
  往往還自以為是,男人的最大的不可救藥恐怕就在於此了。
  
   劉果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她的對面有一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
  
   柯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問問你,趙東的死,是不是與女人有關係?
  
   劉果聽了就懵了,說誰是趙東?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柯敏不解地看着劉果,說,就連這小非也沒告訴你,我現在明白了,你們兩口
  子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柯敏的臉一下子漲紅得像一朵盛開的罌粟花,怒放着對着劉果,使劉果不知所
  措,連忙解釋着,可能是我忘了,你想小非走了快一年了,我是想不起來了……
  
   柯敏由怒轉為傷感,鼻子酸楚地抽抽,說,趙東是我的第二個丈夫,他死了,
  前不久死於一場莫名其妙的火災。
  
   劉果雙眼直直地望着柯敏,他的第一個感覺是,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諱莫
  如深的,讓人在一驚一詫中摸不清頭腦,從剛進門時那個男人的駡駡咧例,到突然
  冒出個趙東,而且莫名其妙地死去,劉果就覺得將來發生的事情非同一般。
  
   柯敏用虛幻的聲音說道,在南方的一個雨季,一個酒吧深夜裏突然失火,燒死
  二十幾人,其中就有趙東,我趕到南方,趙東已經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裏,他全身上
  下被紗布裹嚴,眼睛衹留兩個圓洞,圓洞裏的目光那麽陌生地看着我,我當時害怕
  極了……不久他就死了。
  
   柯敏的臉色很蒼白,睜着眼睛望着前方,很驚恐的樣子,像在回憶一件可怕的
  事情。過了一會兒,她十分虛弱地軟下身子,垂下頭,輕輕地抽泣起來。
  
   劉果看着脆弱無助的柯敏,不知說什麽好,心裏很為柯敏難過,他默默地望着
  她。
  
   柯敏擡起頭,臉上留着淚水的痕跡,她憂慮地看着劉果,說,這件事肯定隱藏
  在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中。
  
   劉果愕然,說,我不理解。
  
   柯敏說,正因為你不理解,我纔叫你來,告訴你這件事。
  
   劉果默然。
  
   柯敏說,你不久就要出國,你問一問小非趙東的情況。
  
   劉果大惑不解,說趙東的死與小非有什麽關係?
  
   再說小非已經走了一年多了。
  
   柯敏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小非與趙東在當知青時相愛過,回城後兩人分手,
  是什麽原因使兩人分手,我不清楚,總之為此趙東非常痛恨小非,一提起她就咬牙
  切齒地咒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恨小非……
  
   柯敏停頓片刻,目光恍惚地看着一處,像在回憶什麽,許久之後,柯敏長嘆一
  口氣,說,在南方料理完趙東的死,我纔發現,我的全部積蓄早已被他支取一空,
  就連一個子也沒給我留下,這是我唱歌生涯中全部的,心血和汗水……柯敏很傷
  心,她的面孔也隨之扭麯了,她說,說實話,我不是痛心這筆錢,而是覺得人這東
  西太可怕太不善良,我跟他結婚的時候,他正處於公司倒閉,前途無望,窮睏潦倒
  到了幾欲自殺的地步,我救了他,用我的真情和溫暖,我的善良和金錢救了這樣的
  一個人!柯敏憤怒地瞪着劉果,好像劉果就是欺騙她的趙東。
  
   劉果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動不動地看着柯敏痛苦而恍惚不定的面孔,久久之
  後,他說,他已經死了……
  
   柯敏將身子朝前傾着,目光很近地湊嚮劉果面孔,說,我懷疑趙東沒死……
  
   劉果身子往後仰着,五官變得扭麯起來,他古怪地笑笑,你神經有毛病了吧,
  你憑什麽說他沒死?
  
   柯敏說,他有一個雙胞胎的弟弟,火災發生之後,他出國去了。
  
   劉果說,這怎麽能說明他沒死?
  
   柯敏長嘆一口氣,說,他不但沒死,而且去了美國跟小非在一起。
  
   劉果聽了大吃一驚,呆愣了片刻,說,這簡直像一個拙劣的小說傢在構思一篇
  情節荒誕而離奇的小說。
  
   柯敏很悲痛地搖搖頭,說,看來我是說服不了你,你去了美國就明白了,我衹
  希望你去了之後,把真實的情況告訴我。
  
   劉果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他心裏亂極了。
  
   這時劉果在柯敏身上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對這種香味特別敏感,立刻感到
  口幹舌燥,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使他站起來,他有些神經質地說,我走了。
  
   劉果在轉身時,他看見柯敏在衝他詭秘的微笑。
  
   劉果走在大街上,眼前總是飄浮着柯敏那詭秘的笑意和那種古怪的香味。柯敏
  的話像蚊蟲一樣在他神經最脆弱處叮咬,不管是趙東的死還是他與小非的相愛,都
  像一團淤泥堵在心口上,使他一時痛苦萬分。他橫穿馬路走到對面的大街上,對着
  陽光仍然很好的大街長噓一口氣,他想,這一切都亂七八糟的,小非為什麽從不告
  訴我這些,為什麽?他想着,心裏就生出許多的憤怒和悲傷來。
  
   劉果漫無目的地轉悠到天黑,漸漸平靜下來的心似乎被一件什麽事情牽挂着,
  一件什麽事,他一時又想不起來,就尋找回傢的路,到了樓下,他纔突然想起,曾
  答應阿英夜裏去吃餛飩,他看一眼還未開始的夜市,搖搖頭,心想,人這玩藝有時
  真是沒法琢磨透的。
  
   他和往常一樣,首先衝一個涼水澡,再喝一瓶冰鎮啤酒,然後坐在黑暗中慢慢
  抽煙。他似乎在等待阿英的賣聲的響起。一個人在黑暗中等待一種聲音,令他自己
  都莫名其妙的,等待一個女人的聲調,還有她的聲音,屬於她的那種氣息,以及被
  她創造的那種優美而凄涼的空氣。
  
   不多一會兒,阿英的叫聲如期而至地響了起來,這種聲音像一個蓄謀已久的東
  西,被藏在時間的某一處,突然鑽出來洗刷着人的耳目。
  
   “……哎,餛飩哎,熱熱火火的餛飩哎……”阿英反復地叫喊着,音調凄涼而
  甜美,在混濁的夜市上回蕩。
  
   劉果慢慢吐着煙圈,傾聽着,品味着那種聲音在心裏留下的那種不盡的纏綿韻
  味,劉果平靜下來,心裏慢慢生出一絲一縷的少有過的溫馨。
  
   “……哎,餛飩哎,鮮鮮的餛飩哎……”
  
   劉果這個夜晚沒下樓去吃阿英的餛飩,直到深夜,阿英時斷時續的聲音還在傳
  響。劉果就走到陽臺上,他看見阿英邊收拾東西邊朝這邊的樓上望,望着發一陣
  呆,又低頭幹自己的活。劉果知道阿英在等他,他沒去,阿英一定感到不安。
  
   劉果望着阿英單薄的身影朝着大街的盡頭走去,慢慢消失了。
  
   一股少有過的酸楚從心底裏蔓延開,他想如果小非沒有出國,他們現在就跟許
  許多多的人一樣過着一種平安的平常人的生活。劉果想,小非不明白,生活本來就
  是十分乏味和平淡的,對生活作任何一種修飾都是虛假的,然而一種平談的生活對
  一個平常人是多麽的重要呵!此時此刻的劉果是多麽渴望過一種平常人的生活啊。
  
   劉果久久地站在陽臺上,望着萬傢燈火,想着遙遠的小非,也想起柯敏講的那
  些話,他心裏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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