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祸从口出不从口入
西药房的罗老板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憾膝下三女不能换得一男;二憾多年来始终 考不到一张药师执照——墙上装裱示众的那张是他老婆的;三憾人海茫茫居然同老赵 成了邻居。这里要说的就是老赵。
老赵从前在一所培育专科技术的陆军士官学校干教官,教的是摩斯电码之类的课 程,退役之后仍住在眷区里吃终身俸。眷区外头的三条小街日益拓宽,成了马路。每 回县府工务局的技工扛着脚架和仪器来作测量的时候,老赵就会往街边一站,双手环 胸做势,有如寻仇的流氓头子,温声斥道:“怎嘛?上一次又量错了吗?这一次又要让 我们让他个几尺啊?”工务局的技工早有心理准备,没人敢搭腔。不过老赵似乎永远 是对的:每回搞测量,眷区的围墙就要往里让三尺,还有一回足足让了六尺。打墙筑 路期间,老赵可以在街边杵上一白天,自晨至昏,冷言冷语嘲诮不停。若是逢到烈日 当空,头上自会顶盖一条小毛巾,遇着风雨如晦,便持黑伞而鸡鸣不已。看见开怪手, 挖柏油的便说:“留神挖到你祖上的棺材。”看见持电钻,凿路面的便说:“再偏一 点就挖到石油了。”如果是本地苦力,他就来上这么两句:“一定是从前书读少了, 才会来干这个。”如果是外籍劳工,他决计会这么说:“连中国话都听不懂你还能有 什么出息?”的确,老赵爱抱怨。倘使你跟他说:“少讲几句吧!”他会如此答复你: “没有事实根据我还懒得说呢!”有没有事实根据其实是很抽象的。谁能提出人家苦 力的书念少了还是外劳没出息的证据呢重要的是老赵一肚皮不合时宜,看谁都不顺 眼,而且从来不给任何人留面子。从街头逛到巷尾,他可以随便走进哪家店铺,顺手 抄起一样什么货物,脱口褒贬个几句,再轻轻把东西放了,扬长出门。所以村口三条 路上六排店面的掌柜人人都在背后喊他“赵疯狗”。可是老赵依然有他受欢迎的地方: 他骂人不带脏字儿,骂街不带火气,有些时候还真令人觉得痛快又好笑。比方说那一 年选立委,候选人沿街拜票,正逢上他老兄在村口闲晃,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候选人一 声拜托才说完,老赵开了口:“你拜托我?我还拜托你呢?上回你老兄出马选举,送我 那一箱肥皂都是老鼠咬过的。你老兄家里老鼠多,就送香肠嘛不一定要送肥皂嘛?” 这里的哏就在香肠上——那些年大家都流行这么个说法:外头卖的香肠十之八九是田 鼠肉做的。
老赵得罪西药房罗老板也和老鼠有关。通常老赵总挑人多的时候往药房门口一站, 手持蒲叶扇,声量穿越众顾客的身影:“还是让你太太配吧,你配的药哪能吃嘛?” 这是开场白。之后总会提出“上回”或“上上回”吃了某药、某某药却毫不见效的 “事实根据”。有一回罗老板气不过,说:“还有什么药没效的,你说?你统统说出 来?我不卖了,我全部不卖了。”老赵也不着恼,随手拿起一包老鼠药,说:“这个 就没效。”罗老板一拍玻璃柜,道:“老鼠不吃我有什么办法”老赵笑着说:“不 是老鼠,是我!我那天就吃了一包,跟花生糖差不多,吃了一点事也没有。”
后来——据罗老板非常之无奈地说:老赵当场吃了半包,果真没事。“真是祸害 一千年。”罗老板的结论确乎如此。
姚广西
此公姓姚,是我在读初中的时候认识的一位年长的朋友——日后我才知道,这种 朋友叫“忘年交”。我们经常获准离校到吴兴街小饭馆吃面的同学都有这么一位忘年 交,大家喊他姚大头;他不许,非逼着我们叫“姚广西”不可。当面尽管无奈而从之。 那是怕他着恼了在面碗里吐痰擤鼻涕之类的 ,背地里还是忍不住叫他姚大头;不是 因为他头大,实在是他那身子小得有点儿过分了。我们常说他那个堆放碗盘的大铝盆 就是他的洗澡缸,他绝对可以一面洗澡,一面在盆里刷碗。省多少工?我们之所以喜 欢上他那儿吃面,也不是因为他煮的面好吃。他煮起面来,有时生有时糊,他称之为 “随便面”,不满意可以再试一碗。所以常有硬说不满意而混个两三碗的。这仍不是 我们这些正直善良的人去“桂林面饭馆”的原因:我们去,全因为姚大头能扯。
比方说:你正吃着面,他忽然走过来,指指那碗,道:“那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 没洗过。”说完扭身就走。你当然不依,追上去要他交代明白,他说:“昨天甄珍来 吃面,用的就是那只碗。”
再比方说:你点的是牛肉面,他端来的是蹄花面。你说错了;他说错不了。你说 你点的是牛肉面;他说这就是牛肉面。你再问下去,他就会告诉你:今早市场里高价 卖一头猪蹄怪牛,公牛配母猪生的,特别贵呢!你若说你不吃蹄花,他就说:“那我 吃。”然后他会当着你的面把那“牛蹄”吃得一干二净,再给你下一碗牛肉面,最后 给你十二块钱——那是当时一碗蹄花面的价码。还谢谢你,真好吃。
直到很久以后也许我上了初三 ,我们才发现:姚大头什么都卖,就是不卖鱼; 不光是鱼,一切海产都不卖。不知哪天我们想起来问他,他老人家一屁股往我们的桌 旁坐下,低声,神情肃穆,不时左右瞻望,说道:“我老祖宗也姓姚,他叫姚三。平 时没事儿,到了十八岁上,有一天闲得,上池子里钓鱼去,一钓钓着条没有鳞的怪鱼。 我祖宗姚三说:好你条鱼生得怪,别以为怪了我就不敢吃你。回家就给宰了,下了锅, 吃了。
“没想到吃了鱼就生了一场大病,这麻烦了,我老祖宗的娘到处请大夫给我祖宗 看玻好容易病好了——咦?奇怪?人怎么长长了半尺多?“此后我老祖宗不能生病, 一病就长长,一长就半尺。到他五十岁的时候,人已经一丈五尺多长了,可就一件事 不对劲——他的人变长,可是头还是小小一颗。后来别人问我老祖宗,他才想起来: 当年吃那条怪鱼的时候,他没吃鱼头。鱼头扔了给狗吃。你们知道吧:那条狗吃了鱼 头之后,脑袋忽然变大了,有个簸箕那么大。我老祖宗家人一害怕,就把那狗打死了。 你们想想:那狗要是不死,脑袋该长到多么大?”
这是他——姚大头;自己不吃鱼,也不卖鱼的原因。我认为他真能扯,害我好些 年不大敢吃鱼。
雨人
二十年前我任职于时报周刊,职称是编辑,工作是替采访稿下标题,偶尔支援一 些外勤采访,会认识崔苔菁或陆小芬之类的大明星。和大明星聊天儿是乐子,可是不 常有;大部分的外勤作业若非那些采访同事挑剩下来、无人一顾者,即是临时发生、 企划部门来不及找着高明写手处理者。
某个凄风苦雨的冬日周末,企划组长忽然一个电话打到学校,说:“赶快回来。” 我说下面还有一节课,那组长的第二句话是:“我不管你‘下面’有一节什么东西, 赶快回来就对了。”
是桩多么重要的事呢警方宣布侦破某分尸案。这个案子已经悬了个把月,终于 在凶手捺不住良心谴责而投案的情况下真相大白:杀人的和被杀的同性恋关系,也有 财务纠纷,据初步了解:作案动机只是单纯地气愤行凶,细节有待调查。当下的状况 是下午不知几点钟检察官要带着嫌犯和一票警员、临时工前往汐止附近某坟场寻找弃 尸。听说不好找,因为嫌犯自己也是东挖一个坑,西刨一个洞,在方圆几十甲的土地 上要找出埋藏一颗头颅、几个手掌脚掌,殊非易事。我的任务:到现场了解。
事实上根本不必跷掉一节课。等那位组长弄清楚寻尸时间、地点已经是下午四点 钟左右了。我一路超速疾飙,在五点前赶到那隆丘遍地的坟场,但见细雨中的西方天 际勉强挤出些红霞,满山遍野的人影如鬼魅,忽伏、忽起,乍散乍合;显然:那颗人 头还未寻获。
我挑了一个略有树荫可以蔽雨的角落站了,一低头,发现自己踩在一块墓碑上, 这太失敬了,可是旁边已无余裕,早被一个穿深色衬衫的同业模样的年轻人占住所有 可以立足之地。那年轻人大约发现了我的窘况,连忙欠身一让,自己的半边肩却暴露 在雨中了。他冲我笑笑,意思仿佛是不碍事。我们就那样并肩站了一会儿,我问: “找到什么了没有?”“只找到两截手骨和一截大腿。”那同业摇摇头:“没办法, 埋得太散了。”
“切成很多块吗?”我问。
“嗯。很多块。”
“干”我点了支烟,要递他一支,他摇头拒绝了。我继续问:“检察官呢我听 说是那个大鼻子。”
他连忙点点头,笑了:“对对对,是他;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我单位主管要我来认一个大鼻子,说那个鼻子实在太大、太好认了。 认得那鼻子,就知道谁是检察官了。”
“你很幽默。”他说。
“我不幽默,这案子才他妈幽默呢!把人切切切切,切得那么碎就不要投案嘛, 良心会不安就不要切那么多块嘛。”
这回他不置可否了。
“凶手呢?你看到凶手没有?”
年轻人对我眨眨眼,又低下头,两只覆盖在西装外套底下的手不知在摸索什么。 就在这一刻,我的脊梁骨忽地一凉,脑中迅速闪过方才这两分钟里的一切;现在我敢 打赌:那西装底下的手是给铐住的。我连忙借口要过去看一看而开步。身后传来两句 柔声的话语:“小心啊!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