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張大春 Zhang Dach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7年六月14日)
尋人啓事
  禍從口出不從口入
  西藥房的羅老闆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憾膝下三女不能換得一男;二憾多年來始終 考不到一張藥師執照——墻上裝裱示衆的那張是他老婆的;三憾人海茫茫居然同老趙 成了鄰居。這裏要說的就是老趙。
  
  老趙從前在一所培育專科技術的陸軍士官學校幹教官,教的是摩斯電碼之類的課 程,退役之後仍住在眷區裏吃終身俸。眷區外頭的三條小街日益拓寬,成了馬路。每 回縣府工務局的技工扛着腳架和儀器來作測量的時候,老趙就會往街邊一站,雙手環 胸做勢,有如尋仇的流氓頭子,溫聲斥道:“怎嘛?上一次又量錯了嗎?這一次又要讓 我們讓他個幾尺啊?”工務局的技工早有心理準備,沒人敢搭腔。不過老趙似乎永遠 是對的:每回搞測量,眷區的圍墻就要往裏讓三尺,還有一回足足讓了六尺。打墻築 路期間,老趙可以在街邊杵上一白天,自晨至昏,冷言冷語嘲誚不停。若是逢到烈日 當空,頭上自會頂蓋一條小毛巾,遇着風雨如晦,便持黑傘而雞鳴不已。看見開怪手, 挖柏油的便說:“留神挖到你祖上的棺材。”看見持電鑽,鑿路面的便說:“再偏一 點就挖到石油了。”如果是本地苦力,他就來上這麽兩句:“一定是從前書讀少了, 纔會來幹這個。”如果是外籍勞工,他决計會這麽說:“連中國話都聽不懂你還能有 什麽出息?”的確,老趙愛抱怨。倘使你跟他說:“少講幾句吧!”他會如此答復你: “沒有事實根據我還懶得說呢!”有沒有事實根據其實是很抽象的。誰能提出人傢苦 力的書念少了還是外勞沒出息的證據呢重要的是老趙一肚皮不合時宜,看誰都不順 眼,而且從來不給任何人留面子。從街頭逛到巷尾,他可以隨便走進哪傢店鋪,順手 抄起一樣什麽貨物,脫口褒貶個幾句,再輕輕把東西放了,揚長出門。所以村口三條 路上六排店面的掌櫃人人都在背後喊他“趙瘋狗”。可是老趙依然有他受歡迎的地方: 他駡人不帶髒字兒,駡街不帶火氣,有些時候還真令人覺得痛快又好笑。比方說那一 年選立委,候選人沿街拜票,正逢上他老兄在村口閑晃,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候選人一 聲拜托纔說完,老趙開了口:“你拜托我?我還拜托你呢?上回你老兄出馬選舉,送我 那一箱肥皂都是老鼠咬過的。你老兄傢裏老鼠多,就送香腸嘛不一定要送肥皂嘛?” 這裏的哏就在香腸上——那些年大傢都流行這麽個說法:外頭賣的香腸十之八九是田 鼠肉做的。
  
  老趙得罪西藥房羅老闆也和老鼠有關。通常老趙總挑人多的時候往藥房門口一站, 手持蒲葉扇,聲量穿越衆顧客的身影:“還是讓你太太配吧,你配的藥哪能吃嘛?” 這是開場白。之後總會提出“上回”或“上上回”吃了某藥、某某藥卻毫不見效的 “事實根據”。有一回羅老闆氣不過,說:“還有什麽藥沒效的,你說?你統統說出 來?我不賣了,我全部不賣了。”老趙也不着惱,隨手拿起一包老鼠藥,說:“這個 就沒效。”羅老闆一拍玻璃櫃,道:“老鼠不吃我有什麽辦法”老趙笑着說:“不 是老鼠,是我!我那天就吃了一包,跟花生糖差不多,吃了一點事也沒有。”
  
  後來——據羅老闆非常之無奈地說:老趙當場吃了半包,果真沒事。“真是禍害 一千年。”羅老闆的結論確乎如此。
  
  姚廣西
  此公姓姚,是我在讀初中的時候認識的一位年長的朋友——日後我纔知道,這種 朋友叫“忘年交”。我們經常獲準離校到吳興街小飯館吃面的同學都有這麽一位忘年 交,大傢喊他姚大頭;他不許,非逼着我們叫“姚廣西”不可。當面儘管無奈而從之。 那是怕他着惱了在面碗裏吐痰擤鼻涕之類的 ,背地裏還是忍不住叫他姚大頭;不是 因為他頭大,實在是他那身子小得有點兒過分了。我們常說他那個堆放碗盤的大鋁盆 就是他的洗澡缸,他絶對可以一面洗澡,一面在盆裏刷碗。省多少工?我們之所以喜 歡上他那兒吃面,也不是因為他煮的面好吃。他煮起面來,有時生有時糊,他稱之為 “隨便面”,不滿意可以再試一碗。所以常有硬說不滿意而混個兩三碗的。這仍不是 我們這些正直善良的人去“桂林面飯館”的原因:我們去,全因為姚大頭能扯。
  
  比方說:你正吃着面,他忽然走過來,指指那碗,道:“那碗從昨天晚上到現在 沒洗過。”說完扭身就走。你當然不依,追上去要他交代明白,他說:“昨天甄珍來 吃面,用的就是那衹碗。”
  
  再比方說:你點的是牛肉面,他端來的是蹄花面。你說錯了;他說錯不了。你說 你點的是牛肉面;他說這就是牛肉面。你再問下去,他就會告訴你:今早市場裏高價 賣一頭豬蹄怪牛,公牛配母豬生的,特別貴呢!你若說你不吃蹄花,他就說:“那我 吃。”然後他會當着你的面把那“牛蹄”吃得一幹二淨,再給你下一碗牛肉面,最後 給你十二塊錢——那是當時一碗蹄花面的價碼。還謝謝你,真好吃。
  
  直到很久以後也許我上了初三 ,我們纔發現:姚大頭什麽都賣,就是不賣魚; 不光是魚,一切海産都不賣。不知哪天我們想起來問他,他老人傢一屁股往我們的桌 旁坐下,低聲,神情肅穆,不時左右瞻望,說道:“我老祖宗也姓姚,他叫姚三。平 時沒事兒,到了十八歲上,有一天閑得,上池子裏釣魚去,一釣釣着條沒有鱗的怪魚。 我祖宗姚三說:好你條魚生得怪,別以為怪了我就不敢吃你。回傢就給宰了,下了鍋, 吃了。
  
  “沒想到吃了魚就生了一場大病,這麻煩了,我老祖宗的娘到處請大夫給我祖宗 看玻好容易病好了——咦?奇怪?人怎麽長長了半尺多?“此後我老祖宗不能生病, 一病就長長,一長就半尺。到他五十歲的時候,人已經一丈五尺多長了,可就一件事 不對勁——他的人變長,可是頭還是小小一顆。後來別人問我老祖宗,他纔想起來: 當年吃那條怪魚的時候,他沒吃魚頭。魚頭扔了給狗吃。你們知道吧:那條狗吃了魚 頭之後,腦袋忽然變大了,有個簸箕那麽大。我老祖宗傢人一害怕,就把那狗打死了。 你們想想:那狗要是不死,腦袋該長到多麽大?”
  
  這是他——姚大頭;自己不吃魚,也不賣魚的原因。我認為他真能扯,害我好些 年不大敢吃魚。
  
  雨人
  二十年前我任職於時報周刊,職稱是編輯,工作是替采訪稿下標題,偶爾支援一 些外勤采訪,會認識崔苔菁或陸小芬之類的大明星。和大明星聊天兒是樂子,可是不 常有;大部分的外勤作業若非那些采訪同事挑剩下來、無人一顧者,即是臨時發生、 企劃部門來不及找着高明寫手處理者。
  
  某個凄風苦雨的鼕日周末,企劃組長忽然一個電話打到學校,說:“趕快回來。” 我說下面還有一節課,那組長的第二句話是:“我不管你‘下面’有一節什麽東西, 趕快回來就對了。”
  
  是樁多麽重要的事呢警方宣佈偵破某分屍案。這個案子已經懸了個把月,終於 在兇手捺不住良心譴責而投案的情況下真相大白:殺人的和被殺的同性戀關係,也有 財務糾紛,據初步瞭解:作案動機衹是單純地氣憤行兇,細節有待調查。當下的狀況 是下午不知幾點鐘檢察官要帶着嫌犯和一票警員、臨時工前往汐止附近某墳場尋找棄 屍。聽說不好找,因為嫌犯自己也是東挖一個坑,西刨一個洞,在方圓幾十甲的土地 上要找出埋藏一顆頭顱、幾個手掌腳掌,殊非易事。我的任務:到現場瞭解。
  
  事實上根本不必蹺掉一節課。等那位組長弄清楚尋屍時間、地點已經是下午四點 鐘左右了。我一路超速疾飆,在五點前趕到那隆丘遍地的墳場,但見細雨中的西方天 際勉強擠出些紅霞,滿山遍野的人影如鬼魅,忽伏、忽起,乍散乍合;顯然:那顆人 頭還未尋獲。
  
  我挑了一個略有樹蔭可以蔽雨的角落站了,一低頭,發現自己踩在一塊墓碑上, 這太失敬了,可是旁邊已無餘裕,早被一個穿深色襯衫的同業模樣的年輕人占住所有 可以立足之地。那年輕人大約發現了我的窘況,連忙欠身一讓,自己的半邊肩卻暴露 在雨中了。他衝我笑笑,意思仿佛是不礙事。我們就那樣並肩站了一會兒,我問: “找到什麽了沒有?”“衹找到兩截手骨和一截大腿。”那同業搖搖頭:“沒辦法, 埋得太散了。”
  
  “切成很多塊嗎?”我問。
  
  “嗯。很多塊。”
  
  “幹”我點了支煙,要遞他一支,他搖頭拒絶了。我繼續問:“檢察官呢我聽 說是那個大鼻子。”
  
  他連忙點點頭,笑了:“對對對,是他;你們認識啊!”
  
  “不認識。我單位主管要我來認一個大鼻子,說那個鼻子實在太大、太好認了。 認得那鼻子,就知道誰是檢察官了。”
  
  “你很幽默。”他說。
  
  “我不幽默,這案子纔他媽幽默呢!把人切切切切,切得那麽碎就不要投案嘛, 良心會不安就不要切那麽多塊嘛。”
  
  這回他不置可否了。
  
  “兇手呢?你看到兇手沒有?”
  
  年輕人對我眨眨眼,又低下頭,兩衹覆蓋在西裝外套底下的手不知在摸索什麽。 就在這一刻,我的脊梁骨忽地一涼,腦中迅速閃過方纔這兩分鐘裏的一切;現在我敢 打賭:那西裝底下的手是給銬住的。我連忙藉口要過去看一看而開步。身後傳來兩句 柔聲的話語:“小心啊!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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