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尤凤伟 You Fengw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3年)
石门夜话
  【作者简介】尤凤伟,男,1943年生,山东牟平县人。现为青岛市专业作家。
  已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月亮知道我的心》、《爱情从这里开始》、《尤凤伟中短篇
  小说选》等。
  
  创作谈
  关于《石门夜话》
  
  尤凤伟
  
  原载《小说月报》1993年第1期
  
  《石门夜话》是一篇好读的作品,可一口气读到底。但也有些怪里怪气。读者
  看完或许会发出质询:这个小说是怎么一种写法呵?一个地点,两个人物,三个夜
  晚,没完没了地絮叨,茄子搅葫芦,葫芦搅茄子,耗尽了油灯,磨破了嘴皮,末了
  只为“睡”一个女人……
  
  也许不错,这篇作品确实写的是一个强盗(以其自己限定的方式)“睡”一个
  女人的故事。但也不完全,除此还有若干枝蔓,如二爷少年被拐的故事;二爷认亲
  的故事;二爷与小夫人的故事等等。当然贯穿始终的还是二爷睡女人的故事。如此
  看来这作品就有点“那个”啦。
  
  这篇小说是我另一个中篇小说《金龟》(《收获》92、4)中的一个章节,
  那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是二爷,是一个叫驹子的无业游民,这个章节在其中显得
  不太协调。编辑建议拿出来另谋新篇。我接受了,便重新铺排成目前这种模样。二
  爷还是二爷,但这个作品与那个作品已毫无关联了。
  
  强盗“睡”女人的故事早已被古今中外的作家写滥了,没任何新意可言。而且
  人们的思维已成定势:再可恶的事体,只要是强盗干的,也就觉得顺理成章、不足
  怪。强盗不干坏事,不杀人放火,不强占良家女子,那还算得上强盗么?
  事实上这就否定了这个故事的可写性。
  
  后来终于写了,主要是“这一个”故事中某些独特奇崛的部分难以割舍,这些
  独特奇崛的部分使我看到故事之外的风光,使我看到这个俗而又俗的故事中的不俗
  之处。当写出来之后,我先自被感动了,我审视着那个喜欢在女人面前赤条条(也
  包括灵魂)的二爷站在面前,我简直说不清对这个“怪物”是该恨还是该爱,但不
  管怎样,他是站住了。他站住了这篇作品大抵也站住了。因为这篇小说只有一个人
  物,那就是二爷,其他人物用评论家的“行话”说只是些“符号”罢了。
  
  关于这篇小说,似有许多话可说,但又觉不甚好谈,读者已看过作品,其实也
  无须多谈什么,一切皆在作品之中。对于二爷这个人物,大家自会有各自的好恶以
  及各自的思索,说他是王八蛋也好,说他是情种也好,说他是诡辩者也好,说他是
  诚实者也好,都无关重要。做为作者,我最关注的是这个作品的结局是否可信,这
  是所有一切的落脚点。
  
  一个强盗和一个女人,有杀夫败家之深仇大恨,经过三个夜晚的口舌(还有其
  他),最终“和平过渡”到二爷的床上,可信么?会出现这种结局么?如果回答是
  肯定的,那么这个作品在艺术上便是成功的。接着便须探究另一个问题:是什么神
  秘的无坚不摧的力量导致了这种结局?请读者诸君玩味。
  
  关于本篇的叙事形式在这里稍说几句,读者不难发现,作者采用的手法十分“
  原始”,借二爷一张嘴,平铺直叙,毫无技巧运作可言。作者也知道这是小说创作
  之大忌。而所以如此,一方面作者本来便穷于技巧,过于追求,反倒弄巧成拙,另
  一方面,作者也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拙了,就一拙到底,抑或也会拙出一种韵致来
  。至于本篇是否拙出了韵致,自然还需读者诸君品评。由此又想起二爷的一件法宝
  :用武力达不到的目的可以用话语。对于作家,无法用技巧达到的也可以用笨拙来
  达到了。
  
  《石门夜话》不是完美之作,似乎还“絮叨”得不够。这与我的心性有关。写
  着写着便有些不耐烦。
  
  到此打住,这遭倒不是不耐烦,而是字数已到规定之限。
  原载《小说月报》1993年第1期
  
  七爷和他手下的小崽①于黄昏时分靠近大山,这时人与牲口都十分疲乏。一路
  上他们扮着一队做山货生意的客商,沿着崎岖不平的官道疾速前进。驮子里装的金
  银珠宝粮食布匹将牲口压得步履蹒跚,这些俱是从黄家村首富黄大财主家劫来的。
  除此,还有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黄大财主的儿媳。在昨夜那场格杀中,她是黄家唯
  一存活下来的人。女人被堵了嘴,用暗绳束在一具驮子上,远远看去,不啻是队中
  某位客商的亲眷。路途初始,女人哭泣不止,泪流满面,后来泪便干了,只瞪着一
  双痴呆呆的眼睛望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将被劫进这伙土匪强盗盘踞的深山,也知道
  自己将面对的险恶,她不望别的,只望早死,以便追上刚踏进黄泉不久的男人和公
  爹。一路上小崽个个心怀鬼胎,趁七爷不注意时便上前摸女人一把,随即兴奋得面
  目歪斜,如同抽了鸦片一般。他们自是心明,只要到了山上,女人被送进二爷的后
  帐,便再与他们无缘。七爷却不好色,每回下山抢来有姿色女子便献于二爷,让二
  爷消受。七爷只爱金银珠宝,只爱杀人。他是二爷得意心腹,二爷是山寨的瓢把子
  ②,精明强干,满腹韬略,却又好色无度,对女人趋之若鹜,且玩女人的手段高明
  ,任怎样刚烈的女子到了他手,也终会变得温温顺顺。这是二爷的一绝。
  七爷的队伍无声无息朝大山进发,沿途的村庄渐渐隐没于夜色中。
第一夜
  直至夜深,忙完山寨公务的二爷才回到后帐。二爷虽身为匪首,却生得细皮嫩
  面、仪表堂堂,说话也是满口斯文。在此之前,归山的七爷已向他禀报了下山的过
  程,点过了银钱、同时又向他禀报“新女人”是位奇美女子,已送入后帐。七爷做
  事件件都令他满意,他不用多花心思。
  所谓后帐即二爷寝室,座于山寨议事大厅的后面,中间有一通道相连。这座山
  寨原本是山上的一座山神庙,颇具规模。议事厅最为宏大,次之便是二爷这座后帐
  。这后帐布置得甚好,一看便知是藏娇之温柔地。
  二爷进得帐后见女人仍在啼哭,小崽送来的饭菜原样摆在桌上。他仔细盯看着
  哭泣不止的女人,蓦地心动。七爷果然眼力不凡,女人面庞娇娇嫩嫩,面容端正俊
  秀,好一位大家闺秀。二爷顿生爱恋,心中喜不胜收。他吩咐小崽重新摆宴,为新
  到女人压惊。
  宴摆上来,二爷便叫小崽退了,他亲自为女人斟酒。与一般山大王不同,二爷
  虽喜爱女色,却对女人宽大仁慈,从不胁迫成奸。他相信女人终是心软,迟早会被
  感化。他感化女人的手段很多,其中最奏效的便是与女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对女人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至将女人说通方与她们同床共眠。
  新女人见有人进到后帐,知是匪首无疑。她低头痛哭,不抬头看他,而心里恨
  得要死。从天而降的灾祸早使她心胆俱裂。昨夜时她眼睁睁看见土匪的长刀穿透男
  人和公爹的胸背,看见他们在血泊中痉挛挣扎直至毙命。她看见的是他们黄家的末
  日,这末日来得仓猝而又不明不白。她恨眼前这个强盗,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她与
  他不共戴天。在二爷的后帐她一边哭泣一边等死,她只恨自己无力杀贼替亲人报仇
  雪恨。
  七爷见新女人啼哭不止,对他不理不睬,便叹了口气,劝道:“事已如此,哭
  也无益了,人死不能活转来,谁都无力回天,一切都是天数,认了吧。”二爷说着
  从长袖里扯出一块方帕,递给女人。
  女人不接,仍掩面而泣。
  二爷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人俱有生死,连皇帝老子也难活过百岁,何况庶
  民百姓?死了死了、了结在尘世的烦恼苦楚,也算是一件幸事。”
  女人哭得更惨。
  二爷又叹一口气,向前探探身子,拿帕子为女人揩泪。
  女人将他的手推开,泪眼怒视,哭嚷:“你杀了我,杀了我……”
  二爷说:“我不杀女人。”
  女人哽咽道:“你是杀人的强盗、杀人的强盗……”
  二爷说:“杀你家里的人是七爷,不是我二爷。可话说回来,就是我下山也不
  能不杀。杀人是没法子的事,就像你们财主家不能不收地租一样的理。”
  女人嚎啕大哭。
  二爷摇摇头,独自呷一口酒。等女人哭声低了,又说:“你们女人家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你可知山寨原先的瓢把子杜大爷为何招祸身亡?早先山寨立了规矩:只
  劫财不杀人。这规矩是杜大爷定的。他以身作则,每回下山都兵不刃血。后来杜大
  爷得了病,下山治疗,让人认出,报了官府,认出他的人却是杜大爷领人劫过的常
  家庄财主常大嘴巴子。当初留下他的命,日后他的大嘴巴子就要了杜大爷的命……
  从那以後,山寨便改了规矩:不留活口。我说的杀人是没法子的事,道理就在这里
  。”
  这年轻土匪头子的话使女人记起曾轰动一时的处决匪首案,那是她嫁进黄家第
  二年,是秋天。刑场在龙泉汤东面的河滩上。村里很多人都赶去看热闹,她男人和
  公爹也去了。回来后满面喜色,说土匪头子死有余辜。黑下爷俩还为此碰了杯。那
  桩事她记得清晰,只是不知杀的是这山上的杜大爷。
  二爷给女人倒了一杯茶,送给她,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二爷说:“你嗓子都哭哑了,这是何苦?要是哭能把你一家人哭回来,我就不
  拦你哭,我也可以帮你哭,你以为我就没有想哭的事么?快喝点水润润嗓子,你不
  喝酒,我也不逼你,饭不能不吃,你就是想逃,饿得两腿发软也逃不了多远,还得
  叫我抓回来。吃吧吃吧,尝尝这盘鹿肉,香而不腻……”
  “杀了我,叫我死……”女人说,又哭。
  “我不杀女人。”二爷再次申明他的准则。同时伸过手给女人擦擦泪。女人是
  十分娇美的,一见面便招他爱怜。他不会杀她,也不会放过她。他给女人擦了泪,
  顺势将帕子丢进女人怀里,说:“你不哭我再说与你听,我知道你恨我,恨得千分
  万分,你叫我杀你,心里却想的是杀我,杀了也不解气,还需碎尸万段。实话说了
  ,你就是杀了我,杀得也不屈,走杀人劫财这条道的人谁不知道迟早都得遭横死?
  可你又不知道,人一旦走上了这条道就退不回来了,须一条道走到黑。其实,想通
  了世上只有两条道,一条亮道一条黑道,去处是一样,都通阎王老子那里。亮道看
  起来光光明明平平坦坦,却拥挤不堪,争争吵吵,勾心斗角,劳心伤神,甚不消停
  。不耐烦的人就走了黑道,图个痛快,图个清静,你听听,这外边是不是听不见半
  点声响?象吊在离地八百里的天顶上,你听听……”
  二爷说得确实、山上的夜寂静如死。
  
  女人陡然感到有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袭来,只觉得如同置身于阴曹地府中,她
  浑身颤抖,如风中之叶。
  二爷说:“你听见什么声响了么?你听不到的。我们走黑道的人认准黑道比亮
  道更靠近天堂,那些面善心狠,假仁假义的人是进不到天堂的,相反,象我们这些
  遭千人骂万人咒的土匪死后却能进得天堂,因在天堂把门的大仙知俺们这些人是得
  罪不起的,得罪了一时性起便能把天堂砸个稀里哗啦。想想还是放进去合算。就把
  眼半睁半闭了……”
  女人的身体抖个不停。
  “你冷么?”二爷问。随之站起从衣架上拿起件女人皮袄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意欲挣脱,却被二爷用手按住双肩。
  “山上比山下冷许多呢。”二爷说。
  女人口呼冷气:“快杀我!我害怕,怕死了……”
  二爷说:“别怕,没啥好怕的,外面有崽子站岗,里面有我。”
  “你走,你走!”
  “这话说得就无理了,这是我的家,你要把我撵到哪里去呢?”
  “我走,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皮袄从肩上滑落到地上。二爷苦笑笑,
  俯身捡起给她披上,再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要到哪里去呢?”二爷问。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你没有家了。”二爷说,“你现在和我没两样,都没有退路了。”
  女人重新痛哭起来。
  二爷不再劝,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阴着脸,独自喝酒,一盅接一盅地喝。
  女人哭一声他喝一盅,似乎把哭声当着下酒菜肴。直到女人又由啼哭变为哽咽方把
  盅撂在桌子上,朝女人瞪眼吼叫:
  “你听着,快收起你这小奶奶脾气吧!脾气大的二爷我见得多了,不单你一个
  。脾气都是惯出来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富人穷人都一样,饿你三天,你就知道强
  盗的饭吃起来也香甜,和你睡上三夜,你就知道二爷是天底下难觅难寻的好爷们!
  ”
  女人惊骇地停止了抽泣,瞪眼望着二爷。
  “别怕,二爷我一向不强迫女人,说话算话。”二爷看着泪眼亮亮的女人,心
  中似有不忍,安慰道。
  女人低下了头。
  二爷说:“刚才我说过人不能不识时务,那么到后来就无路可走了。”
  “我不要路走了,不要路走了,”女人抽抽泣泣。“我真的不要路走了……”
  
  二爷淡淡一笑,说,“那可不行,你不要路我也要给你指一条路,跟我走一道
  。我知道此刻你不会应,你心里还念念着杀了我,你恨死我这个强盗土匪。可我要
  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当强盗土匪,当叫化子要饭,要到你们黄家大门口,你会不会
  给我口吃的呢?”
  女人先是一怔,她没想到这个强盗头子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思索着。她清楚
  ,答案是肯定的,她从未让一个上门乞讨的人空着碗走。她男人和公爹也一样。要
  不公爹怎会被人称为黄善人呢?她这样想,却不语,她实在不情愿与这个仇人搭腔
  。
  二爷说:“你不想说我就替你说了罢,你会给。你是个心善的女人。可我再问
  你一句,要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顿顿都上门要,你还会给不给呢?”
  “……”
  “要是我嫌给的粗饭剩菜,再向你要米面鱼肉,你给不给?”
  “……”
  “要是我吃饱喝足了再向你讨一杯热茶讨一袋烟叶你给是不给?”
  “……”
  “要是我病了累了,想到你家热炕上暖和睡一觉,你应还是不应?”
  “……”
  “天黑了,外面刮风下雨,我无处可去,求你们留一宿,你应是不应?”
  女人一直在听在想,到后来十分茫然,她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这般得寸进尺
  的叫化子,真要有这样的她又应怎样办?是否可以样样满足他?她不知道。真的不
  知道。这个土匪头子咋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呢?她恨他!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脑
  袋里有许多叫人惊奇的怪念头,她不知应怎样回答他。
  二爷很现实,并不指望女人回答什么。他对女人说:“那我就告诉你,这样的
  叫化子且不可满足他,实在讨厌。这般讨厌的人饿死也不足怜。我呢?正是不愿做
  这样的叫化子才做了强盗。无论怎么说做强盗都比做叫化子强。叫化子要了人家的
  东西又要了人家的善心,强盗什么都要就是不要善心,心安理得,轻松自在。”
  女人觉得土匪头的话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他的话叫她迷惑,叫她难辨真
  伪难说是非。另外,她也感到从他说话的声调简直不相信他就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
  做的大坏蛋。被掳上山之前她从未见过强盗土匪,想象中的歹人个个都青面獠牙,
  恶鬼一般。而眼前这个杀人魔王却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象个满腹经文的书生,由
  此足见这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难以消除的杀亲之仇使她无法与这个夸夸其谈的匪首共语,他的所有蛊惑都对
  她毫无用处,如同春风雨水对已经枯死的禾稼毫不相干那样。可她又非常地纳闷:
  这强盗咋会有这份心思与她说来说去?其实他用不着这般,她在他手中只是一只待
  宰的羔羊,最终无可逃脱。从那伙土匪将她放在驮子上那一刻起,她便明白土匪留
  她活命是因为另有用场。对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其用场自不待言。今晚从二爷
  走进后帐那瞬间眼光中她便看出自己是无法逃脱的,他最终不会放过她,这是一定
  的。他说的不杀女人只因他有比杀人更强蛮的手段。但她已下决心以死相拼,不允
  这杀人强盗玷污了自己的贞洁,既然早不惧死,一切后果都不在话下,死要死得清
  白,不然到了阴间也无颜与自己的夫君相见。
  
  夜渐渐深了,帐中烛火已燃至大半。
  二爷丝毫没有倦意,谈兴不衰,边自斟自饮边对女人说下去:“莫只恨我们这
  路人呵,这不公平。不错,干强盗勾当杀人劫财,是罪过,所以官府抓了便杀头,
  也算自做自受。可再仔细想想,世上干哪行哪当的没罪过?且说官府,定了律条,
  欺压百姓,搜括民膏,百姓稍出怨言,便视为造反图谋不轨,正大光明的杀人,堂
  而皇之的作恶。再说其他,作买卖的昧尽天良,大斗进小斗出,挂着羊头卖狗肉;
  当匠人的漫天要价偷工减料变着法儿胡弄人;教书先生貌似清高满腹经伦实则才疏
  学浅鼓燥簧舌误人子弟;杀猪杀羊的整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收足了工钱还留下杂碎
  下酒全无一丝恻隐;说书唱戏的虚情假义媚态百出看似人模狗样实则男盗女娼;就
  是下三烂叫化子也罪过不浅,整天要了东家要西家,磕头作揖卑躬屈膝,把你们财
  主人家都惯坏了。从指尖上撒出点残羹剩饭就把自己当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却不知罪恶更深,仗着有几亩田地,雇来人耕种,伙计累死累活,打下的粮食一筐
  筐装进你们财主家谷仓……这个世界本来便昼夜不分善恶不明荒诞无比,你听没听
  过一首名叫‘不稀奇’的歌谣?妙及妙及,我唱给你听……”
  二爷不待女人应允便哼起这首“不稀奇”歌:
  要是你看见公鸡忙下蛋母鸡在打啼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山羊在拉车兔子在耕地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猫儿在请客老鼠来赴席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够了,别唱了!别唱了!”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喊道。
  二爷一怔,停了歌,脸上慢慢露出愠色,说:“黄家小奶奶,我知道你恼你怨
  你恨恶气难消,可咱不妨把话说透,只因我手下人杀的是你黄家人,你便与我不共
  戴天,我恶我坏该杀该剐,只在伤的是你家,伤的是黄善人和他的儿,要是杀的是
  别的张善人、李善人、朱善人、马善人和他们的儿你也会如此这般恨我?要是我们
  人到了你家大门外,将一箱箱金银财宝从墙头扔进院里,扔了就走,或者将成群骡
  马拴在你家外的拴牲柱上,拴了就走,你也会这般恨我?说到底,只因伤的是你的
  公爹男人,你就决计恨我到底。实言相告,我的人下山并非冲着你们黄家。如那般
  倒确实有些损了,黑道上做事一向漫不经心,不是成心糊涂而是从个天意。天命不
  可违,正如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七爷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主,更不会
  有意和你们黄家过不去。大黑夜三转二转就转到你家大门,谁也无可奈何,总不能
  因为财主姓了黄该做的事就不做,也总不能因为财主被人家称了善人俺们就大发善
  心越门而过。话再说回来,既然杀人是为了谋财也就没根由放过你们富人再去找穷
  人。穷人家没有金银财宝只有破罐烂坛儿不招人稀罕。放过你们一家富人就得杀劫
  成百上千户穷人才养得活山寨。穷人本来便够可怜,为了他那点鸡零狗碎家当要他
  们的性命,不值提,也不当该。可穷人自有穷人的用场,他们没钱财可有满身的力
  气,你们财主家雇了去耕种,当牛当马,我们山寨抓了来当苦力,也是当牛当马,
  都没便宜了他们。不同的是他们把你们当成恩人,把我们当成仇人。就象唱戏,你
  们唱的是白脸我们唱的是黑脸,其实都是一台子戏。戏里的角色各有各的本分,谁
  离了谁都不成,又何必那么认死理?非要分出个是非善恶?今日我刺了你一枪,莫
  恨莫恼,明日你再回我一刀,我也不恨不恼。世上没有解不开的仇疙瘩,天底下的
  恩恩怨怨数不清,还不都活在一个天下地上,照着一个日头一个月亮,谁又能躲得
  过谁?死了的人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谁也说不清,可活着的人还得一个白日挨一
  个黑下地过下去。只说你我,今后不单活在一个天底下,还要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
  ,吃一锅饭,睡一张床,与其记仇在心,不如仇恨消解,忘了从前,从头开始,有
  福同享有罪同当,亲亲热热,恩恩爱爱……”
  “别说了!”女人欲哭无声。
  “你愿听也罢,不愿听也罢,我还得把话说完。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到
  了这般天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别惦记着再下山当什么黄小奶奶了,当小奶奶
  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小奶奶早晚会变成老奶奶,又老又丑没人喜见。不如趁着年轻
  ,闯荡闯荡,风光风光。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就象小驴拉磨,原地转圈没个新鲜
  。你如今有这个福份,别的女人想找还找不见哩。要不是你生得俊俏,七爷也不会
  把你带上山来,要不是你对我心意,我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象小猫小狗般哄着宠
  着。二爷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啥样子的女人没经过?今日能看得上你,这是你的造
  化,过了这个村便没有了这个店。你细思思细想想,哪头炕凉哪头炕热心里得有个
  数。不是二爷我说狂话,男人里头咱是少找的主……”
  “我不要听,我要走,你放我走!”女人又哭泣起来。她让二爷说得心烦意乱
  ,她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她只想早早离开这土匪窝,或者是死。
  二爷仍不恼,抓起酒壶对嘴灌了一阵子,放下酒壶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说了
  半宿的话你没听进去一个字,大概咱俩真的没有做夫妻的缘份。你要真的想走,我
  放你走。”
  “真放我走?”女人将信将疑,停止了哭。
  “放你走,”二爷说,“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二爷我一向不吃不甜的瓜。说
  句不中听的敞亮话,二爷占山为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烟土鸦片要啥有啥,天上飞
  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想吃没有吃不到的。可二爷不好这个,二爷单单好个女人,这
  有啥不可?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老子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文官武辽不是三妻
  四妾?就连他妈的割了鸡巴的小德张③还在天津占女为妻哩,为啥单单二爷好个女
  人就犯了弥天大罪?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真真的岂有此理。有朝
  一日老子捉几个狗官剜去他的狗鸡巴,叫他们个个学习小德张!”
  女人惊骇地看了二爷一眼。
  二爷说:“回过来再说到你们女人身上,女人个顶个都是贱货,平日里装出一
  副金枝玉叶正经模样,其实哪个在男人面前不是春心荡漾?出嫁上路时哭哭啼啼犹
  如真的被父母推进火坑,可要有哪个当父母的将她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她就恨得在
  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死了男人的咬钢嚼铁要从一而终,要立贞节牌坊。可要真的
  立了牌坊,那又是千怨万恨了。一旦哪个男人对她有了心意,她就觉得遭了冒犯受
  了污辱如同大难当头,可要是没有一个男人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觉得这世界暗无天日
  不公道了。”
  女人停止哭。
  二爷说:“你实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拦,不过得按我的说法走。”
  女人用泪眼望着二爷。
  “你看了,”二爷向殿堂的一边墙指指。
  女人顺他手指处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带鞘的刀。
  二爷说:“你仔细听好,等我睡了,你摘下这把刀,砍下我的脑袋,从枕头底
  下拿出令牌,有了这令牌在山寨白日黑下都畅行无阻,你就大摇大摆地下山。”
  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看看二爷再看看墙上的刀,一时有些迟疑。
  二爷淡淡一笑,问:“你不信?”
  女人不语。
  二爷说:“你该信才是,我发誓不骗你。干强盗的都说一不二。干这勾当的对
  别人狠,对自己也不和善。杀别人,也得让别人杀自己,这才公平合理。我这话信
  不信由你,杀不杀走不走也由你。我先睡了。”
  女人低头沉思。
  二爷开始脱衣就寝,由外至内一件一件地脱,眨眼工夫便脱光了身子,此时的
  二爷就象一颗剩了壳的熟蛋,白亮白亮,好一身健美肌肤。初时,女人并不知他在
  做什么,只听他又说“我先睡了”方抬起头来。
  “啊呀——”女人高叫一声,如同被一道雷电击中,差点晕死过去。
  “别怕别怕,”二爷安慰她,“又不是头一遭见。”
  女人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心里恨恨地嚷,“杀了他,杀了他!”
  二爷摆动着光身子上床睡了,一会儿便响起鼾声。
  “杀了他,杀了他,”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叨着。
  只是念叨而已,直念叨到窗纸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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