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尤鳳偉 You Fengw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3年)
石門夜話
  【作者簡介】尤鳳偉,男,1943年生,山東牟平縣人。現為青島市專業作傢。
  已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月亮知道我的心》、《愛情從這裏開始》、《尤鳳偉中短篇
  小說選》等。
  
  創作談
  關於《石門夜話》
  
  尤鳳偉
  
  原載《小說月報》1993年第1期
  
  《石門夜話》是一篇好讀的作品,可一口氣讀到底。但也有些怪裏怪氣。讀者
  看完或許會發出質詢:這個小說是怎麽一種寫法呵?一個地點,兩個人物,三個夜
  晚,沒完沒了地絮叨,茄子攪葫蘆,葫蘆攪茄子,耗盡了油燈,磨破了嘴皮,末了
  衹為“睡”一個女人……
  
  也許不錯,這篇作品確實寫的是一個強盜(以其自己限定的方式)“睡”一個
  女人的故事。但也不完全,除此還有若幹枝蔓,如二爺少年被拐的故事;二爺認親
  的故事;二爺與小夫人的故事等等。當然貫穿始終的還是二爺睡女人的故事。如此
  看來這作品就有點“那個”啦。
  
  這篇小說是我另一個中篇小說《金龜》(《收穫》92、4)中的一個章節,
  那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是二爺,是一個叫駒子的無業遊民,這個章節在其中顯得
  不太協調。編輯建議拿出來另謀新篇。我接受了,便重新鋪排成目前這種模樣。二
  爺還是二爺,但這個作品與那個作品已毫無關聯了。
  
  強盜“睡”女人的故事早已被古今中外的作傢寫濫了,沒任何新意可言。而且
  人們的思維已成定勢:再可惡的事體,衹要是強盜幹的,也就覺得順理成章、不足
  怪。強盜不幹壞事,不殺人放火,不強占良傢女子,那還算得上強盜麽?
  事實上這就否定了這個故事的可寫性。
  
  後來終於寫了,主要是“這一個”故事中某些獨特奇崛的部分難以割捨,這些
  獨特奇崛的部分使我看到故事之外的風光,使我看到這個俗而又俗的故事中的不俗
  之處。當寫出來之後,我先自被感動了,我審視着那個喜歡在女人面前赤條條(也
  包括靈魂)的二爺站在面前,我簡直說不清對這個“怪物”是該恨還是該愛,但不
  管怎樣,他是站住了。他站住了這篇作品大抵也站住了。因為這篇小說衹有一個人
  物,那就是二爺,其他人物用評論傢的“行話”說衹是些“符號”罷了。
  
  關於這篇小說,似有許多話可說,但又覺不甚好談,讀者已看過作品,其實也
  無須多談什麽,一切皆在作品之中。對於二爺這個人物,大傢自會有各自的好惡以
  及各自的思索,說他是王八蛋也好,說他是情種也好,說他是詭辯者也好,說他是
  誠實者也好,都無關重要。做為作者,我最關註的是這個作品的結局是否可信,這
  是所有一切的落腳點。
  
  一個強盜和一個女人,有殺夫敗傢之深仇大恨,經過三個夜晚的口舌(還有其
  他),最終“和平過渡”到二爺的床上,可信麽?會出現這種結局麽?如果回答是
  肯定的,那麽這個作品在藝術上便是成功的。接着便須探究另一個問題:是什麽神
  秘的無堅不摧的力量導致了這種結局?請讀者諸君玩味。
  
  關於本篇的敘事形式在這裏稍說幾句,讀者不難發現,作者采用的手法十分“
  原始”,藉二爺一張嘴,平鋪直敘,毫無技巧運作可言。作者也知道這是小說創作
  之大忌。而所以如此,一方面作者本來便窮於技巧,過於追求,反倒弄巧成拙,另
  一方面,作者也有這樣的想法:既然拙了,就一拙到底,抑或也會拙出一種韻緻來
  。至於本篇是否拙出了韻緻,自然還需讀者諸君品評。由此又想起二爺的一件法寶
  :用武力達不到的目的可以用話語。對於作傢,無法用技巧達到的也可以用笨拙來
  達到了。
  
  《石門夜話》不是完美之作,似乎還“絮叨”得不夠。這與我的心性有關。寫
  着寫着便有些不耐煩。
  
  到此打住,這遭倒不是不耐煩,而是字數已到規定之限。
  原載《小說月報》1993年第1期
  
  七爺和他手下的小崽①於黃昏時分靠近大山,這時人與牲口都十分疲乏。一路
  上他們扮着一隊做山貨生意的客商,沿着崎嶇不平的官道疾速前進。馱子裏裝的金
  銀珠寶糧食布匹將牲口壓得步履蹣跚,這些俱是從黃傢村首富黃大財主傢劫來的。
  除此,還有一個嬌豔無比的女人黃大財主的兒媳。在昨夜那場格殺中,她是黃傢唯
  一存活下來的人。女人被堵了嘴,用暗繩束在一具馱子上,遠遠看去,不啻是隊中
  某位客商的親眷。路途初始,女人哭泣不止,淚流滿面,後來淚便幹了,衹瞪着一
  雙癡呆呆的眼睛望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將被劫進這夥土匪強盜盤踞的深山,也知道
  自己將面對的險惡,她不望別的,衹望早死,以便追上剛踏進黃泉不久的男人和公
  爹。一路上小崽個個心懷鬼胎,趁七爺不註意時便上前摸女人一把,隨即興奮得面
  目歪斜,如同抽了鴉片一般。他們自是心明,衹要到了山上,女人被送進二爺的後
  帳,便再與他們無緣。七爺卻不好色,每回下山搶來有姿色女子便獻於二爺,讓二
  爺消受。七爺衹愛金銀珠寶,衹愛殺人。他是二爺得意心腹,二爺是山寨的瓢把子
  ②,精明強幹,滿腹韜略,卻又好色無度,對女人趨之若鶩,且玩女人的手段高明
  ,任怎樣剛烈的女子到了他手,也終會變得溫溫順順。這是二爺的一絶。
  七爺的隊伍無聲無息朝大山進發,沿途的村莊漸漸隱沒於夜色中。
第一夜
  直至夜深,忙完山寨公務的二爺纔回到後帳。二爺雖身為匪首,卻生得細皮嫩
  面、儀表堂堂,說話也是滿口斯文。在此之前,歸山的七爺已嚮他稟報了下山的過
  程,點過了銀錢、同時又嚮他稟報“新女人”是位奇美女子,已送入後帳。七爺做
  事件件都令他滿意,他不用多花心思。
  所謂後帳即二爺寢室,座於山寨議事大廳的後面,中間有一通道相連。這座山
  寨原本是山上的一座山神廟,頗具規模。議事廳最為宏大,次之便是二爺這座後帳
  。這後帳佈置得甚好,一看便知是藏嬌之溫柔地。
  二爺進得帳後見女人仍在啼哭,小崽送來的飯菜原樣擺在桌上。他仔細盯看着
  哭泣不止的女人,驀地心動。七爺果然眼力不凡,女人面龐嬌嬌嫩嫩,面容端正俊
  秀,好一位大傢閨秀。二爺頓生愛戀,心中喜不勝收。他吩咐小崽重新擺宴,為新
  到女人壓驚。
  宴擺上來,二爺便叫小崽退了,他親自為女人斟酒。與一般山大王不同,二爺
  雖喜愛女色,卻對女人寬大仁慈,從不脅迫成姦。他相信女人終是心軟,遲早會被
  感化。他感化女人的手段很多,其中最奏效的便是與女人推心置腹地交談,對女人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直至將女人說通方與她們同床共眠。
  新女人見有人進到後帳,知是匪首無疑。她低頭痛哭,不擡頭看他,而心裏恨
  得要死。從天而降的災禍早使她心膽俱裂。昨夜時她眼睜睜看見土匪的長刀穿透男
  人和公爹的胸背,看見他們在血泊中痙攣掙紮直至斃命。她看見的是他們黃傢的末
  日,這末日來得倉猝而又不明不白。她恨眼前這個強盜,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她與
  他不共戴天。在二爺的後帳她一邊哭泣一邊等死,她衹恨自己無力殺賊替親人報仇
  雪恨。
  七爺見新女人啼哭不止,對他不理不睬,便嘆了口氣,勸道:“事已如此,哭
  也無益了,人死不能活轉來,誰都無力回天,一切都是天數,認了吧。”二爺說着
  從長袖裏扯出一塊方帕,遞給女人。
  女人不接,仍掩面而泣。
  二爺說:“自盤古開天闢地,人俱有生死,連皇帝老子也難活過百歲,何況庶
  民百姓?死了死了、了結在塵世的煩惱苦楚,也算是一件幸事。”
  女人哭得更慘。
  二爺又嘆一口氣,嚮前探探身子,拿帕子為女人揩淚。
  女人將他的手推開,淚眼怒視,哭嚷:“你殺了我,殺了我……”
  二爺說:“我不殺女人。”
  女人哽咽道:“你是殺人的強盜、殺人的強盜……”
  二爺說:“殺你傢裏的人是七爺,不是我二爺。可話說回來,就是我下山也不
  能不殺。殺人是沒法子的事,就像你們財主傢不能不收地租一樣的理。”
  女人嚎啕大哭。
  二爺搖搖頭,獨自呷一口酒。等女人哭聲低了,又說:“你們女人傢衹知其一
  不知其二,你可知山寨原先的瓢把子杜大爺為何招禍身亡?早先山寨立了規矩:
  劫財不殺人。這規矩是杜大爺定的。他以身作則,每回下山都兵不刃血。後來杜大
  爺得了病,下山治療,讓人認出,報了官府,認出他的人卻是杜大爺領人劫過的常
  傢莊財主常大嘴巴子。當初留下他的命,日後他的大嘴巴子就要了杜大爺的命……
  從那以後,山寨便改了規矩:不留活口。我說的殺人是沒法子的事,道理就在這裏
  。”
  這年輕土匪頭子的話使女人記起曾轟動一時的處决匪首案,那是她嫁進黃傢第
  二年,是秋天。刑場在竜泉湯東面的河灘上。村裏很多人都趕去看熱鬧,她男人和
  公爹也去了。回來後滿面喜色,說土匪頭子死有餘辜。黑下爺倆還為此碰了杯。那
  樁事她記得清晰,衹是不知殺的是這山上的杜大爺。
  二爺給女人倒了一杯茶,送給她,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二爺說:“你嗓子都哭啞了,這是何苦?要是哭能把你一傢人哭回來,我就不
  攔你哭,我也可以幫你哭,你以為我就沒有想哭的事麽?快喝點水潤潤嗓子,你不
  喝酒,我也不逼你,飯不能不吃,你就是想逃,餓得兩腿發軟也逃不了多遠,還得
  叫我抓回來。吃吧吃吧,嘗嘗這盤鹿肉,香而不膩……”
  “殺了我,叫我死……”女人說,又哭。
  “我不殺女人。”二爺再次申明他的準則。同時伸過手給女人擦擦淚。女人是
  十分嬌美的,一見面便招他愛憐。他不會殺她,也不會放過她。他給女人擦了淚,
  順勢將帕子丟進女人懷裏,說:“你不哭我再說與你聽,我知道你恨我,恨得千分
  萬分,你叫我殺你,心裏卻想的是殺我,殺了也不解氣,還需碎屍萬段。實話說了
  ,你就是殺了我,殺得也不屈,走殺人劫財這條道的人誰不知道遲早都得遭橫死?
  可你又不知道,人一旦走上了這條道就退不回來了,須一條道走到黑。其實,想通
  了世上衹有兩條道,一條亮道一條黑道,去處是一樣,都通閻王老子那裏。亮道看
  起來光光明明平平坦坦,卻擁擠不堪,爭爭吵吵,勾心鬥角,勞心傷神,甚不消停
  。不耐煩的人就走了黑道,圖個痛快,圖個清靜,你聽聽,這外邊是不是聽不見半
  點聲響?象吊在離地八百裏的天頂上,你聽聽……”
  二爺說得確實、山上的夜寂靜如死。
  
  女人陡然感到有種比死更可怕的恐懼襲來,衹覺得如同置身於陰曹地府中,她
  渾身顫抖,如風中之葉。
  二爺說:“你聽見什麽聲響了麽?你聽不到的。我們走黑道的人認準黑道比亮
  道更靠近天堂,那些面善心狠,假仁假義的人是進不到天堂的,相反,象我們這些
  遭千人駡萬人咒的土匪死後卻能進得天堂,因在天堂把門的大仙知俺們這些人是得
  罪不起的,得罪了一時性起便能把天堂砸個稀裏嘩啦。想想還是放進去合算。就把
  眼半睜半閉了……”
  女人的身體抖個不停。
  “你冷麽?”二爺問。隨之站起從衣架上拿起件女人皮襖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意欲掙脫,卻被二爺用手按住雙肩。
  “山上比山下冷許多呢。”二爺說。
  女人口呼冷氣:“快殺我!我害怕,怕死了……”
  二爺說:“別怕,沒啥好怕的,外面有崽子站崗,裏面有我。”
  “你走,你走!”
  “這話說得就無理了,這是我的傢,你要把我攆到哪裏去呢?”
  “我走,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皮襖從肩上滑落到地上。二爺苦笑笑,
  俯身撿起給她披上,再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要到哪裏去呢?”二爺問。
  “我要回傢,讓我回傢……”
  “你沒有傢了。”二爺說,“你現在和我沒兩樣,都沒有退路了。”
  女人重新痛哭起來。
  二爺不再勸,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陰着臉,獨自喝酒,一盅接一盅地喝。
  女人哭一聲他喝一盅,似乎把哭聲當着下酒菜餚。直到女人又由啼哭變為哽咽方把
  盅撂在桌子上,朝女人瞪眼吼叫:
  “你聽着,快收起你這小奶奶脾氣吧!脾氣大的二爺我見得多了,不單你一個
  。脾氣都是慣出來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富人窮人都一樣,餓你三天,你就知道強
  盜的飯吃起來也香甜,和你睡上三夜,你就知道二爺是天底下難覓難尋的好爺們!
  ”
  女人驚駭地停止了抽泣,瞪眼望着二爺。
  “別怕,二爺我一嚮不強迫女人,說話算話。”二爺看着淚眼亮亮的女人,心
  中似有不忍,安慰道。
  女人低下了頭。
  二爺說:“剛纔我說過人不能不識時務,那麽到後來就無路可走了。”
  “我不要路走了,不要路走了,”女人抽抽泣泣。“我真的不要路走了……”
  
  二爺淡淡一笑,說,“那可不行,你不要路我也要給你指一條路,跟我走一道
  。我知道此刻你不會應,你心裏還念念着殺了我,你恨死我這個強盜土匪。可我要
  問你一句,要是我不當強盜土匪,當叫化子要飯,要到你們黃傢大門口,你會不會
  給我口吃的呢?”
  女人先是一怔,她沒想到這個強盜頭子會問她這樣的問題。她思索着。她清楚
  ,答案是肯定的,她從未讓一個上門乞討的人空着碗走。她男人和公爹也一樣。要
  不公爹怎會被人稱為黃善人呢?她這樣想,卻不語,她實在不情願與這個仇人搭腔
  。
  二爺說:“你不想說我就替你說了罷,你會給。你是個心善的女人。可我再問
  你一句,要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頓頓都上門要,你還會給不給呢?”
  “……”
  “要是我嫌給的粗飯剩菜,再嚮你要米面魚肉,你給不給?”
  “……”
  “要是我吃飽喝足了再嚮你討一杯熱茶討一袋煙葉你給是不給?”
  “……”
  “要是我病了纍了,想到你傢熱炕上暖和睡一覺,你應還是不應?”
  “……”
  “天黑了,外面颳風下雨,我無處可去,求你們留一宿,你應是不應?”
  女人一直在聽在想,到後來十分茫然,她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這般得寸進尺
  的叫化子,真要有這樣的她又應怎樣辦?是否可以樣樣滿足他?她不知道。真的不
  知道。這個土匪頭子咋淨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呢?她恨他!可她又不得不承認他腦
  袋裏有許多叫人驚奇的怪念頭,她不知應怎樣回答他。
  二爺很現實,並不指望女人回答什麽。他對女人說:“那我就告訴你,這樣的
  叫化子且不可滿足他,實在討厭。這般討厭的人餓死也不足憐。我呢?正是不願做
  這樣的叫化子纔做了強盜。無論怎麽說做強盜都比做叫化子強。叫化子要了人傢的
  東西又要了人傢的善心,強盜什麽都要就是不要善心,心安理得,輕鬆自在。”
  女人覺得土匪頭的話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的,他的話叫她迷惑,叫她難辨真
  偽難說是非。另外,她也感到從他說話的聲調簡直不相信他就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
  做的大壞蛋。被擄上山之前她從未見過強盜土匪,想象中的歹人個個都青面獠牙,
  惡鬼一般。而眼前這個殺人魔王卻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象個滿腹經文的書生,由
  此足見這是個人面獸心的傢夥。
  難以消除的殺親之仇使她無法與這個誇誇其談的匪首共語,他的所有蠱惑都對
  她毫無用處,如同春風雨水對已經枯死的禾稼毫不相幹那樣。可她又非常地納悶:
  這強盜咋會有這份心思與她說來說去?其實他用不着這般,她在他手中衹是一隻待
  宰的羔羊,最終無可逃脫。從那夥土匪將她放在馱子上那一刻起,她便明白土匪留
  她活命是因為另有用場。對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其用場自不待言。今晚從二爺
  走進後帳那瞬間眼光中她便看出自己是無法逃脫的,他最終不會放過她,這是一定
  的。他說的不殺女人衹因他有比殺人更強蠻的手段。但她已下决心以死相拼,不允
  這殺人強盜玷污了自己的貞潔,既然早不懼死,一切後果都不在話下,死要死得清
  白,不然到了陰間也無顔與自己的夫君相見。
  
  夜漸漸深了,帳中燭火已燃至大半。
  二爺絲毫沒有倦意,談興不衰,邊自斟自飲邊對女人說下去:“莫衹恨我們這
  路人呵,這不公平。不錯,幹強盜勾當殺人劫財,是罪過,所以官府抓了便殺頭,
  也算自做自受。可再仔細想想,世上幹哪行哪當的沒罪過?且說官府,定了律條,
  欺壓百姓,搜括民膏,百姓稍出怨言,便視為造反圖謀不軌,正大光明的殺人,堂
  而皇之的作惡。再說其他,作買賣的昧盡天良,大鬥進小鬥出,挂着羊頭賣狗肉;
  當匠人的漫天要價偷工減料變着法兒鬍弄人;教書先生貌似清高滿腹經倫實則才疏
  學淺鼓燥簧舌誤人子弟;殺豬殺羊的整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收足了工錢還留下雜碎
  下酒全無一絲惻隱;說書唱戲的虛情假義媚態百出看似人模狗樣實則男盜女娼;就
  是下三爛叫化子也罪過不淺,整天要了東傢要西傢,磕頭作揖卑躬屈膝,把你們財
  主人傢都慣壞了。從指尖上撒出點殘羹剩飯就把自己當成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卻不知罪惡更深,仗着有幾畝田地,雇來人耕種,夥計纍死纍活,打下的糧食一筐
  筐裝進你們財主傢𠔌倉……這個世界本來便晝夜不分善惡不明荒誕無比,你聽沒聽
  過一首名叫‘不稀奇’的歌謠?妙及妙及,我唱給你聽……”
  二爺不待女人應允便哼起這首“不稀奇”歌:
  要是你看見公雞忙下蛋母雞在打啼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要是你看見山羊在拉車兔子在耕地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要是你看見貓兒在請客老鼠來赴席
  不要說稀奇,不要說稀奇
  “夠了,別唱了!別唱了!”女人終於忍無可忍,喊道。
  二爺一怔,停了歌,臉上慢慢露出慍色,說:“黃傢小奶奶,我知道你惱你怨
  你恨惡氣難消,可咱不妨把話說透,衹因我手下人殺的是你黃傢人,你便與我不共
  戴天,我惡我壞該殺該剮,衹在傷的是你傢,傷的是黃善人和他的兒,要是殺的是
  別的張善人、李善人、朱善人、馬善人和他們的兒你也會如此這般恨我?要是我們
  人到了你傢大門外,將一箱箱金銀財寶從墻頭扔進院裏,扔了就走,或者將成群騾
  馬拴在你傢外的拴牲柱上,拴了就走,你也會這般恨我?說到底,衹因傷的是你的
  公爹男人,你就决計恨我到底。實言相告,我的人下山並非衝着你們黃傢。如那般
  倒確實有些損了,黑道上做事一嚮漫不經心,不是成心糊塗而是從個天意。天命不
  可違,正如常言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七爺更是個沒心沒肺的主,更不會
  有意和你們黃傢過不去。大黑夜三轉二轉就轉到你傢大門,誰也無可奈何,總不能
  因為財主姓了黃該做的事就不做,也總不能因為財主被人傢稱了善人俺們就大發善
  心越門而過。話再說回來,既然殺人是為了謀財也就沒根由放過你們富人再去找窮
  人。窮人傢沒有金銀財寶衹有破罐爛壇兒不招人稀罕。放過你們一傢富人就得殺劫
  成百上千戶窮人才養得活山寨。窮人本來便夠可憐,為了他那點雞零狗碎傢當要他
  們的性命,不值提,也不當該。可窮人自有窮人的用場,他們沒錢財可有滿身的力
  氣,你們財主傢雇了去耕種,當牛當馬,我們山寨抓了來當苦力,也是當牛當馬,
  都沒便宜了他們。不同的是他們把你們當成恩人,把我們當成仇人。就象唱戲,你
  們唱的是白臉我們唱的是黑臉,其實都是一臺子戲。戲裏的角色各有各的本分,誰
  離了誰都不成,又何必那麽認死理?非要分出個是非善惡?今日我刺了你一槍,莫
  恨莫惱,明日你再回我一刀,我也不恨不惱。世上沒有解不開的仇疙瘩,天底下的
  恩恩怨怨數不清,還不都活在一個天下地上,照着一個日頭一個月亮,誰又能躲得
  過誰?死了的人是升天堂還是下地獄,誰也說不清,可活着的人還得一個白日挨一
  個黑下地過下去。衹說你我,今後不單活在一個天底下,還要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
  ,吃一鍋飯,睡一張床,與其記仇在心,不如仇恨消解,忘了從前,從頭開始,有
  福同享有罪同當,親親熱熱,恩恩愛愛……”
  “別說了!”女人欲哭無聲。
  “你願聽也罷,不願聽也罷,我還得把話說完。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到
  了這般天地,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別惦記着再下山當什麽黃小奶奶了,當小奶奶
  也不見得有什麽好。小奶奶早晚會變成老奶奶,又老又醜沒人喜見。不如趁着年輕
  ,闖蕩闖蕩,風光風光。一輩子守着一個男人,就象小驢拉磨,原地轉圈沒個新鮮
  。你如今有這個福份,別的女人想找還找不見哩。要不是你生得俊俏,七爺也不會
  把你帶上山來,要不是你對我心意,我也不會把你留在身邊,象小貓小狗般哄着寵
  着。二爺我是見過世面的人,啥樣子的女人沒經過?今日能看得上你,這是你的造
  化,過了這個村便沒有了這個店。你細思思細想想,哪頭炕涼哪頭炕熱心裏得有個
  數。不是二爺我說狂話,男人裏頭咱是少找的主……”
  “我不要聽,我要走,你放我走!”女人又哭泣起來。她讓二爺說得心煩意亂
  ,她不想再聽他的花言巧語,她衹想早早離開這土匪窩,或者是死。
  二爺仍不惱,抓起酒壺對嘴灌了一陣子,放下酒壺嘆了口氣說:“可惜我說了
  半宿的話你沒聽進去一個字,大概咱倆真的沒有做夫妻的緣份。你要真的想走,我
  放你走。”
  “真放我走?”女人將信將疑,停止了哭。
  “放你走,”二爺說,“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二爺我一嚮不吃不甜的瓜。說
  句不中聽的敞亮話,二爺占山為王。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煙土鴉片要啥有啥,天上飛
  的地上跑的河裏遊的想吃沒有吃不到的。可二爺不好這個,二爺單單好個女人,這
  有啥不可?歷朝歷代哪個皇帝老子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哪個文官武遼不是三妻
  四妾?就連他媽的割了雞巴的小德張③還在天津占女為妻哩,為啥單單二爺好個女
  人就犯了彌天大罪?這不是衹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麽?真真的豈有此理。有朝
  一日老子捉幾個狗官剜去他的狗雞巴,叫他們個個學習小德張!”
  女人驚駭地看了二爺一眼。
  二爺說:“回過來再說到你們女人身上,女人個頂個都是賤貨,平日裏裝出一
  副金枝玉葉正經模樣,其實哪個在男人面前不是春心蕩漾?出嫁上路時哭哭啼啼猶
  如真的被父母推進火坑,可要有哪個當父母的將她留在傢裏當老姑娘,她就恨得在
  心裏千遍萬遍地詛咒。死了男人的咬鋼嚼鐵要從一而終,要立貞節牌坊。可要真的
  立了牌坊,那又是千怨萬恨了。一旦哪個男人對她有了心意,她就覺得遭了冒犯受
  了污辱如同大難當頭,可要是沒有一個男人把她看在眼裏她又覺得這世界暗無天日
  不公道了。”
  女人停止哭。
  二爺說:“你實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攔,不過得按我的說法走。”
  女人用淚眼望着二爺。
  “你看了,”二爺嚮殿堂的一邊墻指指。
  女人順他手指處看,見墻上挂着一把帶鞘的刀。
  二爺說:“你仔細聽好,等我睡了,你摘下這把刀,砍下我的腦袋,從枕頭底
  下拿出令牌,有了這令牌在山寨白日黑下都暢行無阻,你就大搖大擺地下山。”
  女人驚訝地瞪大眼,看看二爺再看看墻上的刀,一時有些遲疑。
  二爺淡淡一笑,問:“你不信?”
  女人不語。
  二爺說:“你該信纔是,我發誓不騙你。幹強盜的都說一不二。幹這勾當的對
  別人狠,對自己也不和善。殺別人,也得讓別人殺自己,這纔公平合理。我這話信
  不信由你,殺不殺走不走也由你。我先睡了。”
  女人低頭沉思。
  二爺開始脫衣就寢,由外至內一件一件地脫,眨眼工夫便脫光了身子,此時的
  二爺就象一顆剩了殼的熟蛋,白亮白亮,好一身健美肌膚。初時,女人並不知他在
  做什麽,衹聽他又說“我先睡了”方擡起頭來。
  “啊呀——”女人高叫一聲,如同被一道雷電擊中,差點暈死過去。
  “別怕別怕,”二爺安慰她,“又不是頭一遭見。”
  女人捂着臉嗚嗚哭泣起來,心裏恨恨地嚷,“殺了他,殺了他!”
  二爺擺動着光身子上床睡了,一會兒便響起鼾聲。
  “殺了他,殺了他,”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裏念叨着。
  衹是念叨而已,直念叨到窗紙發白。
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尤鳳偉 You Fengw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