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動機患者
傢裏墻上,到處都挂上科學名人的畫像,暖氣的循環水輕聲流動,廚房裏的咖啡
壺咕嚕嚕歌唱……我看到了那個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裏舞蹈。我看到了永動機
患者,他正對着油燈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圖。衹有風是他的伴侶,狼在茫茫
黑夜中嗥叫...
麗麗滑溜溜的手指在我鼻尖上擰了一下。
“為什麽不看我!”她幹了半個小時廚房的活,似乎我就該瞻仰她。
我有模有樣地看她一眼,算是完成任務,目光又回到模型上。
她一把搶走模型,貓一樣蜷到對面屋角的沙發上,攏圓了紅花果似的嘴唇。
“我砸了你這個臭破爛!”她把模型斜舉在頭頂,狡猾地盯着我。
在淡橙色的燈光中,我看她幾秒鐘,伸平乾燥發緊的手心。
“給我。我想安靜一會兒。”我客氣得空空蕩蕩。
她嘴唇變平了,抿得薄薄,臉上的皮膚也因為綳緊顯得更加細白。吃飯前看
見我對着模型發呆,她就冷笑地評價:“又犯病了!”現在則換成更具指令性的
聲調:“提醒你,可別重演當年的蠢相!”
模型被扔過來,在地毯上一串連滾翻,像個表演不成功的小醜。
鼕夜的風隔着冰花在窗外狠巴巴地嗥叫。我撿起模型,把無聲的嘆息嘆進小
腹。唉,當年的蠢相,當年……誰知我是怎麽了,為什麽更多的是遺憾。常有業
餘發明傢的各種古怪設計寄到研究院來,一般不會有人理睬。可是當我今天聽到
出於逗樂目的拆開郵件的同事說出“永動機”三個字時,手中的鉛筆掉在了地上。
我匆忙探過身去看那郵件上的地址……不是他。竟然是失望。好象我一直在等着,
等了七年,等的卻是一個證明:他仍然是個永動機患者,始終沒有被治愈……
“……永動機患者。”教授站在窗前俯視樓下,沉思着給了那個蹲在樹下的
農民這樣一個命名。他收回目光。“同學們,也許你們都聽說過永動機。是的,
從書上,你們衹能從書上知道那種事物。前兩個世紀,曾長久地蔓延過一場永動
機瘟疫。你們一定以為那種愚蠢的癔病現在已經徹底地根除了。可是,請你們按
順序走到窗前看一下,你們就會看到一個當代活着的永動機患者。”
大傢一片興奮的喧嘩,擁擠到窗前。我的座位就挨着窗子,早已經看見了那
傢夥。昨天他就在教授住的招待所外面徘徊了大半天,想方設法地要和教授套近
乎。
他的形象讓我想起一塊土坷垃,補釘摞補釘的衣服,輓過膝的褲子,爛掉一
半兒的草鞋,還有四十多歲的年齡,全都沾滿了泥和土,灰不溜秋。衹有腦殼颳
得光光,在泥土的灰調子中亮度一躍提高好幾倍。
教授前天才從幾千裏外的學校飛來,給我們開畢業前的最後一次講座。如果
我說這位“永動機患者”就象蒼蠅聞着屎一樣立刻釘上來,對教授未免有點兒不
敬。可如果說象蜜蜂聞着花,他和蜜蜂的形象也差得太遠。衹能說教授見着他,
就象水靈靈的花被滿腿屎的蒼蠅釘上那樣糟心吧。
窗外全是山和樹,這棟樓蓋得高,教室裏灌滿初夏的風。一直到畢業,我們
這個班就得憋在這片山溝的軍事基地裏,為我們偉大的軍隊搞一項保密級別頗高
的“畢業設計”。離下課衹有幾分鐘了,每個人的脖子都差不多伸長半尺,隨教
授的指點往樓下看。顧名思義,永動機就是不需要能源也不用外力卻能永遠工作
的機器,是一種類似水往高流,日從西出的妄想。
教授跟我們的告別語是:“同學們,衹要有愚昧的土壤,就會有反科學的病
菌滋生,也就會出現種種這樣的患者。你們的科學生涯即將開始。記住,你們衹
有一個上帝,那就是科學。你們的使命是和愚昧鬥爭,徹底地消滅它們,不要有
一絲一毫的動搖,也不要有一點手下留情,這是科學的上帝嚮你們提出的要求,
誰做得最好,誰就能進入科學的殿堂!”
教授象列寧一樣嚮前方伸出手。這是教授的最後一節課,又是最後一段話,
所以我們都有點感動,也都對我們有一位能象列寧一樣伸手的導師感到有點自豪。
這座樓沒有後門,教授的身份又不適跳窗,於是他在出門前對我們說:“想
法擋擋他。”說完露出個有點近似頑皮的笑容。
我們和教授一出門,永動機患者就立刻迎了上來,一邊諂媚地彎腰點頭,一
邊按照他理解的城市方式把一隻手伸嚮教授。教授裝作和我們說話,像是沒看見
他,在他和教授還差兩米距離的時候,我們一幫人突然勾肩搭背,在他面前橫起
了一堵墻。
“哎……教授!”永動機患者從我們腰部的空隙膽怯地呼叫。可他往哪轉,
我們這堵墻也跟着往哪轉。
教授若無其事地從“墻”後面徑直而去,始終就像沒看見他的樣子。
我握了握那衹仍然往前伸着的手,感覺上象個沒有扒皮的樹杈子。
“跟我說吧,教授讓我幫助你。”
全班都樂呵呵地圍上來,知道我又要嘩衆取寵了。
原想他會立刻看出我是在逗他,做出或是不信或是躲避的反應,那樣我就可
以大顯身手,給大夥兒好好地逗逗樂了。沒想到他呆了一下,卻搗蒜般地點起他
的光頭。圍觀的同學哈哈大笑,我倒沒了主意,看着他手忙腳亂地掏兜,嘴邊的
俏皮話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千層餅一樣解開一層又一層,然後象是生怕我改變
主意似地,把裏面包的東西慌慌地塞進我手裏。那是什麽啊!一張皺皺巴巴的牛
皮紙,上面竟然有“株式會社”和“尿素”的字樣,化肥的黃痕、幹硬的米湯,
還有煙火燒焦的洞……我幾乎看得見無數細菌沿着我的指尖往上爬。
“……我的圖……同學的……幫我看看圖……求你幫我看看……”他的身子
來回扭動,話說得亂七八糟。
“永動機?”我揚起眉毛。
他迅速閃開眼,象是怕看到嘲笑。那樣的表情他一定看了不少,但是卻堅定
地點點頭。
我微笑着打開那“圖”。衹見密密麻麻粗細不均的筆道沒頭沒腦地糾纏在一
起,好象攪成一團的爛漁網。幸虧用的是日本出的化肥袋,要是普通紙還不得被
攪個稀碎。
“你念過書嗎?”
周圍的人大失所望,等了半天,我說出的僅僅是這麽一句沒味的話。
“我們村兒有好幾個高中生,他們的物理書我都看過……”
“不用高中的書,初中物理也講了‘能量守恆’原理。你聽沒聽過那四個字?”
我自知越說越沒味。
他不回答,不搖頭也不點頭,倒顯得象面對屠刀一樣有點悲壯。
沒聽清麗麗用英語說了句什麽,引起哄笑和一片“yes”的附和。我知道我沒
做出有趣的表演,她在幫我彌補。她從來都善於為我提供合適的契機。
永動機患者驚慌地環顧哄笑的同學,又一遍喃喃地哀求:“同學的,幫我看
看圖吧……”
我沉默一會兒,放過了麗麗提供的契機。我看他的腦袋。那腦袋布滿棱角,
又黑又黃,滿臉的麻點象是千錘萬鑿打出來的。他盯着我,那眼裏的緊張、哀求
和生怕被拒絶的神色混和成一種極特殊的神情,讓人想起等待挨刀的牛。我要是
把“圖”就這樣退給他,無疑是當場就把刀捅進了牛脖子。
“你還給什麽人看過?”
“我去過北京,科學院。”
他還真能跑。
“他們看了?”
“……他們說,”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能量守恆。”
我笑了一聲。“科學院都這麽說,你讓我看又有什麽用?”
“他們……他們沒看我的圖……”
“告你能量守恆還不夠嗎?”麗麗有點不耐煩了。
“……可是應當講道理,看我的圖……”
“能量守恆不是道理?”麗麗撇起薄薄的嘴。
他低下頭。“到處都說這四個字,衹說這四個字……誰也不看圖……”
“對,再說一遍這四個字:能量守恆!好了,別再浪費我們的時間,我們很
忙。”
麗麗的眼色告訴我,我該把圖扔給他,趕他走了。
我卻說:“把圖放這吧,有時間我就給你看。”
他幾乎要當場給我鞠一躬,又笨手笨腳,衹能讓人以為是差點摔個跟頭。而
麗麗那邊,我沒有看。我煩她總是想指揮我的那股勁兒。每到這種時候,我偏偏
要反着她,也許僅此而已。
從製圖板上擡起又酸又澀的眼睛,直升飛機正在軍用機場上降落。我由近嚮
遠逐層遠眺,據說那樣能防止近視。
“你的研究生來了!”高略洛夫興高采烈地敲我的圖版。
我扭頭瞅嚮門外。永動機患者正在往樹上拴驢。我突然想起根本沒給他看
“圖”。
“緊急下潛!”隨着自己的口令,我從後窗一躍而出,跑回宿舍。
他那個寶貝“圖”在哪?桌上沒有,地上沒有,床底下也沒有。找了五六圈
兒,總算在一個臉盆底下發現了。不知哪個守財奴怕自己的臉盆被水泥地磕掉漆,
用人傢的“圖”墊底了。
我給那破盆一腳。還好,雖然印上一個大水圈,總算沒丟。說實在的,我真
怕他那副可憐巴巴相。要是把他的“圖”弄丟了,他還不得跳河!
跑回製圖室,我打發高略洛夫去還他。
“就說畫得太亂,沒法看。”
高略洛夫是個能唬的小子。不知底細的人一大半兒得被他那副牛哄哄的模樣
蒙住。他的外號是從蘇聯的火箭之父科略洛夫那藉來的,因為他在入學第一天就
自稱要做中國的科略洛夫。我看他科略洛夫難得一做,做個科學院打發來訪者的
門官倒是再合適不過。
我用窗框擋住自己,看着高略洛夫走到永動機患者面前。他連招呼也不打,
把圖朝永動機患者手上一拍。永動機患者沒接住,圖落在地上。高略洛夫隨後鼻
孔朝天地講了一番什麽,便鴨子似地挺胸擡頭邁着兩衹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回來了。
永動機患者愣了半晌,機械地彎腰去撿圖。旁邊正在打排球的幾個小子卻故
意嚮他的方向扣了個球,嚇得他全身一哆嗦。
衹有他的驢像是懂得同情主人,當他駕起車轅,沒等吆喝,小驢就拉緊套繩
自覺地上路了。不知怎麽他的腿一瘸一拐,那背影讓人看着有點心裏酸溜溜。
當高略洛夫得意洋洋地重複他怎麽挖苦永動機患者時,我打斷了他。
“你不講人也明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完我繼續畫圖。
高略洛夫眨巴眨巴眼,搞不清我說的狗嘴究竟是誰的嘴。
雨越下越大。見到前面有燈光時,高略洛夫哼哼唧唧發誓再也走不動了。這
個孬種!不過我們幾個也都精疲力盡了,這麽一步一滑地走回基地,還不得到天
亮!
設計進入到最緊張的階段,周期拉長了,畢業都得拖到年底。好不容易盼到
一天放假,非得大玩一場才能過癮。我們幾個找了個被周圍老百姓稱為有鬼的野
山洞,帶着電筒繩子在裏面鑽了一天,天快黑纔從另一頭的洞口鑽出去。那已經
到了孫傢峰的山腳,走出去了好幾十裏。現在已經是九點多,看地圖上的距離,
走到基地至少還得幾個小時,再加上這雨。
走進村子,狗叫成一片。全村衹剩一個燈,從村邊一棟破舊土屋的縫隙裏透
出閃爍不定的光。
“永動機患者!”高略洛夫來了精神頭,低聲歡呼。
是他。當我們推開門,一眼就看見小油燈下他那張驚奇的臉。
上次見他已經過了兩個多月,早把他忘得精光。可此時他那一瘸一拐趕車離
去的背影不由又重新浮現到眼前。這回是不是該我們一瘸一拐地滾蛋了呢?我覺
得一報還一報的古老規律真是無處不在。
然而他一認出我們,卻是又差點摔個跟頭,衝上來手忙腳亂地給我們搬坐的,
還用手掌使勁擦灰,好象我們穿的不是水淋淋的髒衣服而是夜禮服。這使我打消
了擔心,卻更加不好意思。為了有所表示,當他遞過一條不辨顔色的毛巾讓我們
擦臉時,別人都不肯用,衹有我一咬牙屏住呼吸把那毛巾捂在臉上。我有心讓那
油膩和餿味在臉上多呆一會兒,卻一下又讓他給拽回去了,另一手遞上來一條小
花毛巾,幹淨得煞是可愛。
“……換一條,換一條……”他口齒不清,比我更尷尬。
小花毛巾上有一股好聞的味兒。我用完了,那幾個小子也恬不知恥地搶着用。
“妞兒的毛巾!”高略洛夫偷偷告訴我。“你捂臉那當,一小妞兒從裏面出
來,往永動機患者手裏這麽一塞,一扭頭又進去了。”他神秘地指指廚房,那裏
有柴禾爆裂的燃燒聲。永動機患者讓我們脫掉濕衣服。他說他女兒已經生好了火。
當他去廚房為我們烤衣服的時候,我在油燈下翻了翻他剛纔正在讀的書。那
是一本兒講機械原理的小册子,缺頭少尾,還是繁體字,卻被劃滿了筆道。
雨還在下。屋裏好幾處滴滴噠噠地漏,一派多年失修的模樣。兩個裏屋都沒
門,象黑洞。除了農具,屋裏幾乎什麽擺設都沒有。唯一一張桌子,一碰就搖晃。
永動機患者端進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麵條。
“沒來得及做菜,你們別嫌乎……”他一個勁道歉。
我們都覺得意外。肚子卻不客氣地咕嚕起來。
我說:“我們別嫌乎?是你別嫌乎,我們也太嫌乎人了,把你嫌乎得夠戧……”
這時那姑娘從廚房裏出來了。他們剛纔都已經見過,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
光顧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誰嫌乎誰的問題也沒最終說清楚。
姑娘十七八歲,瘦瘦的,個不高,可那小臉兒長得着實有點動人哩。她靦腆
地垂着眼睛,把一碟鹹菜和一小碗通紅的辣椒擺上桌。永動機患者竟然有這麽個
女兒,哈,真令人驚訝!我開始為自己身上衹穿一條短褲感到不自在,被永動機
患者拉着入座時也不自覺地坐得端正起來。
她站在油燈照射不到的陰影裏。照農村的規矩,她要伺候我們吃飯。衹有作
為一傢之主的永動機患者可以和我們坐在一起。
四個大小夥子吃麵條,免不了一片稀裏呼嚕。剛吃幾口,墻角突然響起一個
似乎衹有半口氣的嘶啞聲音:“我要吃!”
那聲音活象動畫片裏的老巫婆,把我們着實嚇了一大跳。墻角的竹床挂着蚊
帳,剛纔裏面一點聲息都沒有,我們還以為裏面沒有人呢。
姑娘趕緊把身子擺進蚊帳。
“奶奶,是給客人的!”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又氣惱又心疼。
“我餓!你們給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們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裏的半根麵條象吊死鬼的舌頭一樣
當啷在外頭。
我拿起一個空碗盛麵條。
“別……”永動機患者連忙伸手阻攔。“老太太老糊塗了,別聽她的。”
我閃身繞過他,走到床邊。
昏暗的油燈照亮了姑娘為難的面容,我把面遞給她。她猶豫片刻,然後迅速
瞥我一眼,低頭接在手裏。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觸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顫了一
下。她的眼睛那麽明亮,象是青山裏的泉。
說實在的,我的品質八成不太好,我不屬於世人稱道的那種正經人。雖然我
已經有“對象”了,可見到美麗的姑娘還是會動心。這個姑娘有一種我不熟悉的
魅力。她和我認識的那些城裏女孩不一樣。
整個吃飯時間,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永動機患者聊着。他轉彎抹角地總想談
機械問題,我卻衹想着那個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對着她的方向。陰影裏,她的
輪廓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覺到她不時瞥來的目光。我追蹤着那閃電般的一瞥,每
當我和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動,眼睛一下躲開。一種古老詩歌的意境在我心
頭升起,蔓延開來。
我在黑暗中醒來。隔壁傳來一個捂在被裏的呻吟聲。仔細聽,是個中年婦女。
天知道這一傢有多少人。我翻了個身,把高略洛夫使勁往一邊推推,又閉上眼。
可是怎麽也睡不着了。那呻吟雖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聲,倒是莫不如更
連續更響亮點還好些,至少不讓人“期待”。我覺得氣悶。頭頂的蚊帳不知補了
多少塊,別說蚊子,連空氣都難得進來。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動機患者的一群
孩子,可換上我們四條漢子,就擠得始終夠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
破涼席越發硌,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豬食味也越加難聞。纍勁兒剛過去點,嬌氣
就都回來了。
我鑽出蚊帳,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當中有一塊暗紅的火。使勁睜了睜
眼,認出是個炭盆,上面燒着藥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邊的人,那是她。
她兩手抱膝,無聲地坐着。看到我出來,依然無聲,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走到外面,我有些後悔,總該說點什麽吧?可是說什麽呢?屋裏的各個角落
加一塊少說也得有一打人,難道說句客套話?
雨後的月亮格外亮。銀河橫空。涼風一掃一個多月來的酷熱,讓人舒適極了。
千萬衹青蛙歡快地吶喊。山的邊緣勾着淡淡的銀光。我抱着雙臂站在月光水影的
田間,品味着盤桓在心頭美的享受和詩的靈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
濤,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體。
這時,一個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轉過身。
她。她象一個精靈,在月下輕輕走來,在離我幾米處站下。
我們相視着,默默地相視。
那時刻我心裏流出了醉人的顫音,在周身上下激蕩地波動。我讀過那麽多青
年貴族和鄉村少女田園詩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這故事終於也叫我遇上了?
“幹什麽?”我驚訝從嘴裏出來的竟是這麽一句話,而且是這麽一個沙啞冷
漠的聲音。一時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預習過多少次的話語和音調哪去
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來。
“救救我爸爸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些見鬼的小說將是最後一次破産了。
她收住哭,仰頭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衹有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能說動他。”她急速地說起來,
好象一停頓就會失去勇氣。“他又要去北京!還說再沒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門
上貼大字報。去年鼕天他就是被押回來的,村裏批了他好幾次。這回要是再貼什
麽大字報,他們肯定饒不了他!一年掙那幾個錢都被他花在路上,媽沒錢治病,
也就活不長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讓他別再搞那個永動機了。別再管什麽機,好好過日子吧。
你跟他好好說說。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們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動微微喘氣。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麽呢?
她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卻一點沒放在那些話上。我不願意從浪漫
的詩境回到平凡人間,不甘心放過一次“豔遇”。她的話象是無意義的聲音從我
耳旁掠過,我衹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淚光閃閃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襤縷衣衫下那個
美好的身軀。
現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無聲。沉默,沉默。我象飲進了魔欲的烈酒,欲
火中燒。那酒在我腦子裏發作。逐漸,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鳴,
一切都消失不見,衹有她,衹有她的面容,衹有她的身體。
我夢遊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沒動。猛然,我把她拉進懷裏。那
頭髮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間衝進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從,我會覺得最自然。在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這月光下,
還有什麽比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更真實?倘若她反抗,也許會更加激發我的情欲,
使我拋棄理智,更瘋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沒有,她都沒有。她身子象木頭一樣。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聲
裏含着羞愧、憤怒,無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聲使我清醒,一下所有那些浪漫、詩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衹是
一種犯罪的感覺。我木然地鬆開手。
她抹着眼淚回身走了,壓抑着哭聲,抽動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動機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嗎?”高略洛夫用報告新聞的口氣講。“我
撒尿走錯了地方,迷迷糊糊一頭鑽進草棚子,他正睡在爛草堆上,差點尿着他腦
袋。嘻嘻。”
我原以為不會再睡着,沒想到還是迷糊過去了。睜眼太陽已升得老高。午飯
前能趕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來。永動機患者拿來烤幹了的衣服,又端來了
洗臉水。
早飯已經擺在桌上:大米稀飯、烙油餅、炒雞蛋。在這貧窮的山區,算得上
最高規格的招待了。
當她端着碗筷出現時,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賊一樣不安。她不看我,
沒有譴責的表示,也沒有不滿的神色,從始至終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飯的順序,
昨天是第一個給我,今天是最後一個給我,而且沒有守候在一邊,盛完飯就不見
了。
我們默默無語地吃完早飯。角落裏那些孩子們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
永動機患者陪我們吃,不時用嚴厲的眼色對孩子們進行警告。
我們集中了所有的錢,由我交給永動機患者。
“給你添了許多麻煩,十分感謝。”
可永動機患者堅决不收。我們推來推去,相持不下。最後我把錢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們可就生氣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錢。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煩的事……”
那幾個小子會心地微笑起來。
“你說吧。”雖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說的是什麽,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幫……幫我看看我那個……圖?”他提心吊膽地看我。
“好吧!”此時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動機如何荒謬,為了他和她,我要幫
助他們。“圖也給你看,錢你也得收。過兩天你去找我吧。”
當我們出門,她正在廚房給傢人做早飯,按照農村的禮儀也出門送客,跟在
她爸身後,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語。
“留步吧。”我對永動機患者說,眼睛卻看着她。“我一定盡我的全部力量
幫助你,完成你交給我的任務。”
她睫毛閃動了一下,還是沒擡眼睛。
“哪裏,哪裏,哪敢說任務!”永動機患者連連客氣,受寵若驚。
真熱。熱得喘不過氣。火辣辣的太陽燃燒着窗外的山野。雖然製圖室裏衹我
一個人,卻把八個電扇全開得呼呼直響。
遠處軍營午休結束的號聲響了。每天這時,冷庫要送冰棍、汽水和西瓜到宿
捨去。我雖然不睡午覺,對吃倒總是不缺席。碰上今天這溫度,那冰涼的西瓜格
外使人惦念。
我選擇着樹蔭走回宿舍。到處都象死一樣寧靜,仿佛一切都在炎熱中窒息。
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衹有毒日頭的火焰嚮大地無情地噴射。
在宿舍旁邊一棵樹下,我看到了永動機患者。他睡着了,背靠樹幹坐在地上,
頭歪在一邊輕聲打鼾,發黃的白布小褂,浸透汗水,幾個蒼蠅在他那張灰不溜秋
的臉上爬來爬去。
天知道他是怎麽走過那三十裏山路的,那一路無樹無土,山上的石頭象鏡子
一樣反光。我們走那段路時是剛下完雨,高略洛夫還差點中了暑。今天比那天要
熱好幾度,又是大中午,我真服了他!
當他醒過來看見我時,顯然非常高興。我打開他那張“圖紙”,上次那個盆
底印的水圈兒痕跡還清晰可見。
“你搞了多長時間?”
他在心裏默算了一下。
“十九年。”
十九年!我半天沒說出話。
“你相信你會成功嗎?”
隔一會兒他纔回答。
“我信!”聲音不大,但堅定。“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信會成功!……人傢
笑我,說我腦子有毛病。女人孩子對我有意見。他們不理解,我做的是對天下人
有好處的事。有了永動機,我們農民就再不會這麽纍,這麽苦,就可以象城裏人
一樣過上舒坦日子。等我搞成的時候,他們就會知道,錯的不是我,是他們。”
我專心註視他半晌,你能有那一天嗎?
“你去年掙了多少錢?”
他不明白我為什麽問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我和女兒倆幹活,除了全家口糧,還剩五十多元。”
五十多元!剛夠到北京一個來回的車票。他們傢一年是怎麽過的?
“今年能掙多少?”
“可能和去年差不多。”
好,又是一趟火車票!
我不以為然地眯起眼睛。
“咱們看圖吧。”
非得好好幫助幫助你,我要把你的永動機連骨頭渣子都打碎!
我已經想好了。我知道從哲學上說服不了他,他根本不承認能量守恆。但我
相信在動力學方面企圖違反能量守恆的機械,在運動學上也一定不會成立。而運
動學方面的問題比較直觀,不用實驗,對着圖紙就能說明白。我要采取的方法就
是爭取在他的圖紙上找出毛病來,讓他自己否定自己。
在他的解釋下,我開始研究他那份沒有一處符合製圖標準、衹有他自己能看
明白的“圖紙”。
他有些地方想得很奇妙,不無苦心,但有許多最基本的原理卻絲毫不知。果
然,比想象的還容易,一旦看懂了他的圖紙,我馬上就隨手指出好幾處致命的問
題——那些機件之間互相干涉,整個機械根本就不能運動,更別說永動了。
我三言兩語給他做了證明。我想念我的證明通俗易懂,老師們從來都對我的
表達能力高度評價,他一定能理解。
他急了,開始拼命解釋,企圖駁倒我。整個腦袋憋得象個紅豆包,滿額汗水,
捏着那張圖磕磕巴巴語無倫次,有大骨節病的短粗手指在圖上使勁地指點,使我
擔心那張日本紙大有被戳漏的危險。
我心平氣和地看他,手裏抓一把圍棋子嘩啦嘩啦地顛着。急也沒用,你已經
輸了。
我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反駁他,但是他自己一下子停住,直勾勾地盯着圖不
說了。我明白,那是他終於清醒了。他知道了掙紮的無用,越解釋就越會發現自
己是錯的。那錯誤也許隱藏了很多年沒被發覺,卻終究是那麽明顯,一旦被人點
破,那就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是不可否認也不可偽裝的了,哪怕用狡辯短
暫地維護一下面子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他怎麽能指望我不對而他對呢?!看了看表,從我開始給他看圖到他
“覺悟”,不到二十五分鐘。
我站起來,在地上踱了幾趟,停在他面前。
“你看,你十九年搞出來的就是這麽個東西。”
兩滴細小的眼淚從他眼角流出。那眼淚那麽小,使人感到是高度濃縮的眼淚,
是衹有痛苦的重壓壓進最深處的骨髓時才能榨出的淚。
我的心被強烈地震動,我沒想到他的悲哀至此,以至後悔剛剛說出那句無情
的話。
他好象成了癡呆,一動不動,兩眼散光地對着他的圖,沉默籠罩了房間。
過了十分鐘,他仍是那個姿勢。我有些擔心,走過去推推他。
他沉痛地看我一眼。
“我還要搞下去!”
“但是不要去北京了。”
“搞好還去!”
“這回呢?”
他頽喪地搖搖頭。
好,我勝利了,完成了她對我的請求。我又在地上踱起步來。雖然他年齡比
我大一倍,可我象教育小學生一樣講了一大堆道理。我最後告訴他,無論什麽時
候,不要盲目相信自己。永動機是不可能的。但你一定要搞,也不要憑你畫那麽
一張圖就上北京。先做個模型看看嘛,比上北京省錢省力,做出來至少可以知道
能不能動,如果連動都不能動,上北京不也是讓人笑話嘛。別把勞累一年的血汗
隨便亂花在路上,要想想妻子兒女。而且,錢不光是你自己掙的,還有——你女
兒!
我不知他是否聽進了我的話,雖然他隔一會兒點一下頭,可一直是那副癡呆
相。
看看表。快四點了,下午幹不完的活晚上還得開夜車補。
他知道我希望他走了,起身告別。他把那個圖仍然用布細心地包起來,動作
遲滯,好象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一種憐憫之感油然而生,我一把拉住他的手。
“跟我來!”
在製圖室門口,看到裏面許多人在工作,他遲疑着不敢跟我進。
“別怕他們!”我把他硬拉進去。我就要讓那幫傢夥看看我是怎麽把公傢的
東西亂送人!
我把各種各樣的鉛筆、橡皮、小刀、製圖紙什麽的胡亂包了一大捲,塞進他
的手。“給,拿回去畫圖用。”
他雙手托着我給他的東西,顯得深受感動。也許我這舉動使他鼓起了勇氣,
把原本不敢啓齒的話說了出來。
“我,能常來請教嗎?……我想嚮你學習。”
這要求可是我沒料到的,一下子我面有難色。時間寶貴啊,他要是總來找我,
得耽誤多少時間。正要畢業,既有這裏的設計,又得準備研究生考試,這一段正
是最緊張也是最關鍵的時候,哪有那麽多功夫陪他呢?
“……不行啊,”我口氣委婉。“工作實在太忙,實在沒時間。”
“……那,能不能給我寫個地址?……我可以寫信請教……”他囁嚅着,聲
音越來越小,後面的話已經聽不清。
看看周圍,一片嘲弄的眼光在看我們。我突然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可笑的位置,
怎麽和永動機糾纏不清了呢?
“行啦,別要求太多!”不知怎地我冒出這麽一句。
我永遠忘不了永動機患者當時的表情。他的臉抽動了一下,象是挨了一下鞭
打,露出一個自慚形穢的痛心目光。
他放下我送他的那包東西,轉身出門,一句話沒再說。
我想喊他,但是我沒有。我想輕衊地一笑,說句“不識擡舉”,我也沒有。
在衆目睽睽下,我不知該怎麽辦,衹有沉默和裝出無動於衷。
從窗子能看到他遠去的背影。他低頭匆匆走着,近似小跑,直到消失,始終
沒停一下,也沒回頭。
“……我真不明白你叫什麽迷了心竅。”麗麗氣惱地說。“你怎麽能把時間
搭給那種人?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大傢都說你叫永動機患者傳染了!”
整個晚上就是麗麗一個人講話。她喋喋不休地開導我。也許因為覺得有對不
起她的地方,我一句反駁的話也不想說,衹是沉默不語,心不在焉地聽着她那些
充滿理性根據的論證。
她講人之間的不同價值,說我為永動機患者耽誤時間是對科學的浪費。她講
到教授那些話,我們心中的唯一上帝應當是科學,要同反科學的行為做鬥爭雲雲。
我用樹條抽打着身邊的草。麗麗啊,你擡出教授又有屁用,他說那些話叫我
現在聽全是鬼話!上帝是科學,人該往哪擺呢?
天上露出了星星。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想起永動機患者的女兒。
她的面容迷茫地浮現在星空中,一股熱流掠過我的心。麗麗啊,跟你比,她是人
下人,論科學,她給你擦鞋也不配,可是為什麽,跟你在一起,我卻總是想起她
呢?
好幾天時間,
我真象有病了的樣子,或者是在製圖板前發呆,或者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沉
思,什麽看書,工作,準備考試,一概不管,總是獨自一人恍恍惚惚。
別人問我怎麽了,我就說得了永動機病。我告訴他們我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就
致力過發明永動機,還煞有其事地給他們描述我的永動機的結構,嚇得他們呲牙
咧嘴。但是多數時間,我不和人說話,我躲着人,我討厭他們。
好傢夥,一下子那些老師、同學,還有什麽班委會啦,團支部啦全衝上來給
我治病了。他們勸導我,啓發我,拐彎抹角地引誘我。聽說還偷偷地研究過,
備送我去醫院做檢查。這群混蛋!當然,最着急的要屬麗麗了。她也差點得了病,
不過不是永動機病,而是反永動機病,弄得我倆隱藏了幾年的關係也人人皆知。
好在就要畢業,不許談戀愛的禁令已經不那麽嚴格,要不就會更熱鬧。
其實他們都是笨蛋,都是自找麻煩。根本用不着誰來給我治病,我自己就會
好的。難道還用他們苦苦地開導嗎?我怎麽能放棄科學!離開科學,我還能幹什
麽,還能得到什麽,哪還有我存身的地方呢?他們真傻,何必恐慌。我衹不過是
對過去的信念進行一下反省。我是不會長久反省下去的。說實在的,反省又有什
麽用呢?
幾天之後,我恢復了正常,重新沉入了對科學的學習和效力,又重新成為科
學的信徒和寵兒。跟過去一樣,我按照科學的要求,按照老師的指教走完了從小
到大的道路,現在,我仍然得沿着這條道路走下去。我得在研究生考試中爭取第
一。我得出國深造。我還得象麗麗的爸爸,總有一天當上研究所的所長,進入世
界名人錄。那不僅是麗麗的渴望,老師的鼓勵,科學的上帝也要求我如此!
雪花軟綿綿地飄着,落在身上就立刻融化。長江一帶的雪就是這樣粘乎乎,
冒雪走得時間長一點,外衣就要濕透。我縮着脖子,手插在口袋裏,在山路上費
力地行走。
山野裏到處覆蓋着潔白潮濕的雪。衹有走過的腳印是黑色。底層的雪是融化
的。
遠遠的,在一片潔白和悠悠的雪花中,山上走下一個挑着柴擔的女孩。她披
着簑衣,戴着鬥笠,一步一滑。
當女孩走近一點,我看出來——跟我心裏猜想的一樣,那是她。
她下到路上,也認出了我。我心裏有點緊張。她放下了柴擔,看着我的眼光
裏沒有怨,沒有怕,是友好,還有一點驚訝。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領子裏,清涼透徹。
“設計搞完了,”我變得口齒不那麽伶俐。“我來看你……你的爸爸。”
“爸爸不在傢,出民工了。”她的睫毛上挂着細小的雪花。
我欲言又止,話不知從哪說。我們無言對視。
“我幫你挑吧。”
她出聲地笑了,臉蛋紅撲撲。
“這不是你們做的事。”
我挑起柴擔,被雪打濕的柴重重的。
她走在我身邊,小小的,簑衣鬥笠,象個古畫中的砍樵女。
“你爸沒去北京?”
又是那閃電一樣光亮的一瞥,我看到了那中間的感激之情。
“沒有。他把錢都用來給媽治病。媽好多了。”
“他還搞他的……研究嗎?”
她點點頭,然而馬上辯護地說:“讓他搞吧。衹要他不去北京,不去受那些
罪就行。沒事的時候搞搞那個也沒什麽不好。別人不也都是打撲剋,說閑話嗎?
反正都是玩。”
拐過山腳,遠遠看見村子,農捨散落在山間,炊煙與雪溶為一體。我們默默
走完了剩下的路,衹聽見兩個人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
快到村子的時候,我放下柴擔。
“我們明天就離開了。”我從懷裏拿出一本書。“這是一個美國科學家寫永
動機的書。書裏紙條有我的地址。代我交給你爸。告訴他,如果他願意,什麽時
候都可以給我寫信。”我頓了頓。“……再代我跟你爸說,我是真心願意幫助他
的。”
她那清泉一樣的眼睛凝視我,伸出手來。我們的手在書上碰在一起,然而她
沒有躲開。
我握住了那衹小手。一股恬靜的甜蜜象溪水一樣流進了我的心。
白茫茫的山野衹有我們兩人。雪靜靜下着。孫傢峰俯視我們。哈氣在眼前輕
輕飄浮。她羞怯地垂着眼睛,默默地讓我握着她那衹冰涼的小手。衹有一隻山雞
突兀飛起,打破這令人心醉的寧靜。
我看着鬥笠下那凍得紅紅的美麗小臉,看着簑衣下那打着補釘的小花襖,我
的眼睛漸漸濕潤了,一層薄薄的淚水迷蒙了我的視綫。
別了,姑娘,你這貧窮美麗的好姑娘。除了別離,我們還能怎麽辦呢?我們
的命運就衹能是別離,未曾相識就相別啊!
我鬆開手,轉身嚮回走,那個正在那邊喧囂的、五光十色的人間在召喚我回
去。
走了很遠,我回過頭去。
她還在。陰暗的天空下,一片銀裝素裹。遠遠的,她那小小身影仍然伫立在
原地,目送我的背影。
雪花飄飄,雪花飄飄。
我嚮她招了招手。
別了,姑娘。
別了,永動機患者。
窗外的風嘯叫得越來越兇狠。雪粒沙拉拉地打着玻璃窗,這種夜晚,躲在暖
暖的屋裏可真是愜意呀。
麗麗不時地斜眼瞅我。她故意啓動電腦上的音響設置,使電腦隨着她的操作
叮當發聲。她是在提醒我,發呆的時間太長了,該工作了。要是總像我這樣心猿
意馬,通往諾貝爾奬的路永遠也到不了頭!
傢裏墻上,到處都被麗麗挂上科學名人的畫像,讓我想起教室或紀念館,還
有名人墓地。我閉上眼睛。暖氣的循環水輕聲流動,廚房裏的咖啡壺咕嚕嚕歌唱。
我看到了那個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裏舞蹈。我看到了永動機患者,他正對
着油燈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圖。衹有風是他的伴侶,狼在茫茫黑夜中嗥叫。
還有她,她回頭閃亮地瞥了我一眼,又去忙碌傢裏老小的事情。
麗麗啊,人人都說我有你這樣一個妻子是莫大福氣。可是在此時,纏繞多年
的問題又一次從心底升起,我當時是不是就該跟着她,走進那個白雪覆蓋的小村
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