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餐厅里的服务员许兴丽对老板林百惠说:“我妹妹下来了。”
林百惠一下子没理解:“下来了?从,从哪儿?”
许兴丽说:“从老家呀。”
林百惠这才明白过来。许兴丽的老家在张家口一带,他们那儿的人大概说话
时心目中总有张地图,所以就管上北京叫做“下来”。许兴丽前几天就念叨过
“我妹妹要下来,要下来”,当时林百惠也问过这是什么意思,但转眼就忘了。
餐厅里的员工从哪儿来的都有,因此也就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个从东北来的
女服务员,第一天上班,客人向她要醋,她说:“您稍等,我给您求去。”这里
的“求”读三声。
办餐厅有很多麻烦事,时常令林百惠心情不好。林百惠又比较自律,知道自
己不能无端向服务员们发火,因此纠正方言就成了她转移焦虑的手段。她一不高
兴,就板起脸来,告诉服务员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像个指桑骂槐的老年家庭妇女。
其实林百惠才三十来岁,过去是个老师。她过去的职业给她留下了纠正方言推广
普通话的习惯,也给她留下了虚伪。
凡虚伪的人都站在矛盾的位置上:他们既要控制别人,手中又没有强权。林
百惠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也想摆脱虚伪的枷锁。她现在是老板了,按她过去根据
道听途说得来的对老板的理解,那简直就是个土皇帝,看谁不顺眼就可以辞谁。
餐厅虽小,舍我谁大?真当上老板才发现:虽然在这小小的餐厅里自己是位置最高
的人,但却还得受规律的制约。如果她因为服务员不讲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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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通话就将其辞退,她就将面临没有服务员可雇的局面。也就是说,要想不
虚伪,仅仅是老板还不够,得是造物主才成,要能造出又会讲普通话又能干脏活
累活一个月只接受三百块工资的服务员来。只有到了那一步,才不必虚伪。
林百惠因此就只能借纠正方言来发泄她的不满情绪,而服务员们却偏偏是些
只认强权的,他们看透了她,知道她不能因为讲方言就把自己解雇,因此不但照
说不误,而且还时常会跟她据理力争。比如林百惠痛恨“好爽啊”、“哇噻”之
类的话,但服务员们坚持认为这不是方言,他们很清楚自己老家的人并不这么说
话。“这不是方言”,他们说:“这是我们在北京学的,是北京话。”说这话时
他们还会悄悄地瞥她一眼,那意思是说,你连北京话都不懂,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林百惠头脑清楚时就痛斥这些言论,坚决否认它们是北京话。但有时她的思
路也会被服务员们拉过去,就会顺着话茬儿说:“北京话怎么了?北京话不等于普
通话。”服务员听了这话,更觉得林百惠这人不可思议,出尔反尔,竟然连北京
话就是普通话都不承认了。那你让我们跟谁学普通话呢?如果不是跟北京人学,难
道还是跟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普通人学吗?林百惠于是失去了威信,至少是在语言
方面。
这就是许兴丽和林百惠谈话的大背景。她们谈话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林
百惠刚刚走进餐厅,因此林百惠在当天十点以前的遭遇就成为她们谈话的小背景。
林百惠这天一大早就去工商局办手续,工商局在关东店的一条羊肠小道里面,
根本没法停车,林百惠就只得把车停在蓝岛停车场,然后穿过马路,走到关东店。
过了马路之后,首先经过的是一片绿地,绿地边上徘徊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手
插在兜里,眼睛盯着过往行人。一见到林百惠走过就说:“毕业证买不买?大学大
专中专技校自学高考应有尽有。”林百惠觉得挺新鲜,看着这群为生存挣扎的人,
愉快地想:我还用从这买毕业证?我可是名校毕业。等她从工商局回来,再次经过
那片绿地时,那群人再次围了上来,对着她窃窃私语:“毕业证毕业证。”
这次林百惠心里不舒服了:我怎么成了假毕业证的推销对象了?难道我看上去
像一个走投无路要靠假毕业证来混碗饭吃的人吗?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准是绿
灯,急忙跑过了马路。走到停车场时她幡然醒悟:这全是因为自己刚从工商局碰
了壁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倒霉样。
这就是她们谈话的小背景。果然林百惠弄明白许兴丽的意思之后,就把脸一
板:“说普通话。”许兴丽低下头,做不好意思状:“林姐,我就是学不好北京
话。”
她的自我检讨又正好撞到林百惠的枪口上,林百惠顶烦他们把北京话和普通
话混为一谈,她反复强调:“我让你们学的是普通话,不是北京话。我并不是拿
一种方言压制另一种方言。”林百惠这一代人,在上学时受过民主之风的吹拂,
这种影响给她留下的印迹是:她虽不能理解民主的精神实质,但别人如果说她不
民主她会脸红,觉得这是一个短处。
林百惠再次语重心长,但许兴丽能听出她压抑着的不耐烦:“普通话不是北
京话,北京话也是方言的一种,我让你们说的是普通话。”
许兴丽不辩解了,大概她觉得这个问题太浅显且没有意义,于是问了一个现
实的问题:“那我应该怎么说呢?”林百惠示范道:“我妹妹到北京了。”
“还没到呢,后天到。”
“那就说: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
“哎,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许兴丽说完,期待地看着林百惠。林百惠
称赞道:“好,很好。”然后转身欲走。
许兴丽急了:“林姐,我还没说完呢。”
林百惠又转过身来,这才想起:许兴丽肯定是有事儿找自己,她才不会找自
己学说普通话呢,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许兴丽重又低下头,捏着围裙的一角,做出吞吞吐吐的样子:“我不知道该
怎么说。”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刚刚卖完早点,吃中午饭的人又还没来,可以
有说话的时间,但因为她们俩刚才已经纠缠了一会儿,就离中午的营业高峰不算
太远了。林百惠叹了口气,只好妥协:“好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用方言也行。”
许兴丽就讲了起来。原来她妹妹小时候精神受过刺激,现在病虽然好了,但
是家里人总觉得她的脑子是坏过的,不放心她到外面去。这两年家里的农活越来
越少,妹妹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就越来越在家里呆不住。两年前她就对家里人扬
言:我姐姐一回家我就跟她下去。就为了这句话,连着两个春节家里都没敢让许
兴丽回去团聚。
林百惠说:“怪不得。”今年春节前林百惠曾经犹豫要不要连市,当时许兴
丽就表示她愿意放弃回家,林百惠很高兴,夸奖了她几句,还许诺给她加班费,
许兴丽也很高兴,表示为了餐厅兴旺发达,放弃天伦之乐也在所不惜。因为今天
才初十,所以这些事林百惠都还记忆犹新。
许兴丽听林百惠说“怪不得”,大概就明白自己说穿帮了,她也有点儿不好
意思。头向一侧略低着。林百惠就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是很正常吗,难
道你真能为了我牺牲你自己,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你这样做呢?可是餐厅里像
许兴丽这样说话的服务员并不在少数。有个安徽来的小男孩干活勤快,手脚麻利,
林百惠很喜欢他,想培养他学学烙饼什么的,就问他:“你有什么打算啊?让你去
后厅学技术你愿意不愿意?”林百惠本想听到感谢的话,谁知那小男孩子一脸郑重
地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献给餐厅。”把林百惠吓了
一大跳。
这时林百惠看许兴丽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有意逗逗她,于是问:“既然是这
样,那你干嘛说那样的话呢?”谁知许兴丽倒换了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梗着脖子
说:“你不是让我们都说北京话吗?”
林百惠心想:别逗了,你们家乡的方言里没有表达谄媚和虚伪的句式?转念一
想,就是有,自己也未必听得懂,所以许兴丽未必没有道理。她于是把这个兴趣
打住,转移到眼前的情景中来:许兴丽跟自己说妹妹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就又
看了许兴丽一眼,发现她虽低着头,却也不时抬眼看看自己。这是林百惠第一次
观察许兴丽。许兴丽长得很有特点,她有两个大大的高耸的脸蛋,脸蛋的位置十
分靠上,使得她的眼睛被挤成很细的两条缝。林百惠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睛,
总是一看到她的脸蛋,视线就收了回去,这是因为看到她的眼睛有一定困难,而
林百惠又懒得去克服。今天才突然发现,这许兴丽长得十分辩证:当你只看到她
的脸蛋时,你会觉得她的脑子很迟钝,因为那部分肌肉在脸上似乎是多余的,人
身上一旦有多余的部分,就会使旁人产生这个人不敏捷的印象。可是一旦当你注
意到了她的细眼睛,你又会觉得她很机警。很多服务员都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印
象,让你说不出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这个许兴丽不过是在相貌上直接地典型地
把这一特征表现出来罢了。
林百惠的好奇心被勾引了出来,于是问:“现在你没回去,她自己一个人也
要下来?”
许兴丽说:“是,我爸要是在家,说话也还算数,现在我爸也下来了,家里
没人管得了她。她就非要下来不可。”
林百惠又问:“那你爸在哪儿上班?”
许兴丽说:“就在这儿附近扫马路。”林百惠说:“怎么你们一家人全在这
儿附近?”许兴丽笑了:“我们一村人都在这儿附近。”然后她就问林百惠:“林
姐,能不能让二丽在咱们餐厅干?”
这才是许兴丽要说的正事。林百惠想了想,就说不行,餐厅里不能有亲戚关
系。许兴丽说:“那让她在分店干行不行?”
分店倒是正缺人,但是她行吗?许兴丽说:“她其实没问题,能吃苦能受累。
她就是不能受气,受了气就要犯病。”林百惠听了就哈哈地乐了起来,她想起自
己在工商局碰的一鼻子灰,真希望自己也能得这么一种病,一生了气就犯病,连
打人带骂人,还不用负任何责任。林百惠乐得有点儿神经质,许兴丽就傻了,直
瞪瞪地望着她,林百惠乐完了,发觉自己有点儿失态,于是绷起了脸,用一种在
许兴丽听来是严肃在她自己却是出于调侃的语调说:“这倒真是个好毛病。”
林百惠记得初十那天的上午她和许兴丽就聊到这儿,然后就临近中午的营业
高峰了。她不记得她给过许兴丽什么承诺,但许兴丽却不这么想,按她的理解,
林百惠对二丽的评价是:这不算一种病,就算病,也是一种挺好的病。她觉得自
己成功地向林百惠推荐了二丽,林百惠挺喜欢她妹妹。
这一误解给林百惠带来了麻烦,这几乎可以说全都是林百惠的错。她整天和
打工妹打交道,却还是不理解她们的表达方式。她们只能接受简洁明确的语言。
而林百惠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在她们听来是过于北京了。她们只得从中抽取自己
听得懂的部分,做简洁明确的处理。
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一,已经有大批的民工涌入北京了。只要餐厅一贴上
招聘启事,马上就会有人上门求见。林百惠是第一年开餐厅,还没经历过这种场
面。她的经理却是老于此道。这经理姓马,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四川小伙子,虽然
年纪不大,管理的经验却不少。那天他用黄纸写了招聘启事,刚贴在玻璃窗上,
也就二十来分钟,穿着城管监察制服的人就跑了过来,将其训斥了一番,令其揭
下。等林百惠到餐厅的时候,服务员正用力地擦玻璃上被胶水粘住的纸屑。林百
惠问小马:“不让贴怎么招人?”小马得意地说:“已经有四个来面试的了,一会
儿还会有。”果然,当天晚上下班前,小马就把人员补充齐了,还富余几个,小
马就把她们送到了分店。
林百惠得知这一消息时,她已经开车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挂上手机,她不禁
有些得意,她觉得让小马来当经理是她整个经营生涯中最为成功的一件事。小马
在很多方面都富有经验,比自己强得多。单就才能来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老板,
管一个中型餐厅。不过,他自己开的餐厅却失败了。林百惠这时不禁想:他自己
的餐厅为什么失败呢?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答案,于是宽慰自己说:管他呢,总之他
的失败是件好事。他要是不失败,怎么会到我这儿来求职呢?林百惠像一切幸福的
人一样,懒得去追寻幸福的原因。
第二天,是春节以后最暖和的一天,而且没有风。林百惠开车上班,一路上
开着车窗,心情很好。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需要介绍:那就是自元旦以后,
北京市开始实行比美国还严格的尾气排放标准了。把这个标准跟美国的比较,是
林百惠个人的心理活动,报纸上并没有这样宣传过。林百惠在美国呆过两年,对
那里的蓝天白云印象极深,但她回国以后就几乎把蓝天白云之类全忘了。她的很
多朋友都在美国,他们的共同点是:一下飞机就抱怨北京空气的恶劣。林百惠觉
得这终归是看客的心理,因为他们抱怨完了还是要回美国的。她自己回国时就已
经打定主意要在国内干一番事业,所以她虽然也皱眉头,但绝不抱怨。她的解脱
方式是:把对美国的印象从脑海中赶出去。但是今年元旦以前,她从报纸上读到,
北京也要控制尾气了,她一看那些控制措施,心里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这标准
竟比洛杉矶的还严格呢。这意味着那被她遗忘的蓝天白云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于是这天早晨,她一路上都开着车窗,享受着早春的清冽的空气,但就在她
离餐厅只差一个右拐弯的时候,前面的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启动,排出一股浓黑的
烟。刹那间林百惠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大自然。她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书,里面有墨
斗鱼放出墨汁来困扰天敌的描述,但是林百惠已经二十多年不看这种书了,因此
这时就怎么也想不起那到底是童话书还是科学书了。林百惠一边感叹终究是上了
年纪一边猛打轮,想冲出黑幕。不想动作过猛顾前不顾后,随即就听到清脆的一
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右侧一辆三轮车要直行,车上有一把大铁锹伸出来,正撞
在林百惠的右后侧玻璃上。
骑三轮车的人赶紧跳下来,林百惠也停了车,探出脑袋去。刹那间的工夫他
们周围就围上一圈看热闹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双方都没有损失。林百惠说了一声
“对不起。”那人就客气地说:“您走吧,林老板。”林百惠一愣,周围的人也
很吃惊,那人就解释说:“我闺女就在您店里干活。”林百惠这才发现他的相貌
也很有特点,也是两个鼓鼓的脸蛋儿,于是想:这大概就是许兴丽的爸?
林百惠又说了声对不起,就重新发动汽车,继续打轮,把这个弯完成了。一
拐过去,马路对面就是林百惠的餐厅,远远地林百惠就看到餐厅门口的台阶上站
着一个身着鲜红的人。林百惠把车开过去,正对着她停下来,她就低下头来看驾
驶室里的林百惠,还冲着她笑。这种无缘无故的笑使林百惠判断出这是一个农村
女孩儿,当然她的判断还包括她的衣服,远看她穿着一身红,近看衣服和裤子不
是同一种红。另外还因为她的脸蛋儿也是鼓鼓的,一笑眼睛就没了,这使林百惠
直接就得出这是许兴丽家族里的人的判断,至少也是她村里的人。
林百惠从车里走出来,拿出背包,锁上车门。这当中又有几个客人走上餐厅
的台阶,那女孩儿就转过身去,改冲那几个客人笑,还试图替客人拉开门。她站
的位置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不懂得向前走,而是单单把上身向前倾,腿还立
在原地。客人都很诧异,因为她明显地不像是礼仪小姐,但她却有一种既笨拙又
诚恳的劲头。那几个客人进了门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林百惠以为这是小马搞的什么鬼名堂。小马这个人,总体上很聪明,就是有
时会出一些馊主意,带出个体小店的味道。林百惠脾气急,这时就在心里骂道:
成何体统,这是快餐厅,又不是火车站上兼搞三陪的场所。她于是快步走进餐厅,
大喊:“经理呢?”小马不知在哪儿。正在忙着的许兴丽看到她进来,就一指门口:
“林姐,那就是二丽。”林百惠恍然大悟:“噢,下来了。”
这时小马从后厅跑了出来,问她什么事儿,林百惠脸一红,把酝酿好了要骂
小马的话咽了下去,而是随便说了两件别的事。
眼看客人越来越多,林百惠就走到门口,拍了拍二丽的肩膀,二丽转过身来,
很兴奋地看着她,叫道:“林姐。”林百惠冷淡地答应了一句,然后说:“你先
进去吧,到你姐的宿舍里呆着,不许出来乱跑。”二丽有点儿不解的样子。林百
惠强调了一句:“别出来乱跑,听懂了吗?”二丽这才有了不妙的感觉,低眉顺眼
地走进门来,穿过大厅,向后面的宿舍走去。有几个客人回头看她,还有几个熟
悉的就跟林百惠开玩笑,说:“你就让她站那儿吧,就当今儿是三月五日。”林
百惠就笑了笑,没说什么。
高峰时期林百惠一直在后厅。从前厅不断传来菜单,在后厅的台子上排成一
长溜,令林百惠心花怒放。食品做好了,菜单就会被撤下去。渐渐地,菜单越来
越少,直到最后一张菜单也被撤走。师傅开始擦汗,林百惠开始感慨:天下没有
不散的宴席。
林百惠回到了前厅。刚才人满为患的大厅里现在空空荡荡,只在角落上有一
对男女,面对残羹剩饭聊天。林百惠对他们油然而生亲切之感,仔细一想,又觉
得自己有立场错误。这些潮水般涌来然后又迅速离开的人们才是为了吃而来这里,
只有这些意不在吃的人才会留下来。自己作为一个餐馆老板,理应对来吃饭人的
更有好感才是。
像这样的立场错误林百惠时常犯,犯过之后才醒悟到: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进
入角色。可是一个真正的老板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楷模在那儿
站着。
许兴丽这时悄悄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林姐。”林百惠这才想起她妹妹
的事。她正想对许兴丽说:别让你妹站在门口,兴丽抢先说:“什么时候让二丽
去分店?”林百惠没注意到兴丽的话里有前提:那就是她已经认为分店收下了二丽,
什么时候去只是个时间问题,林百惠只是说:“分店现在不缺人了,一个星期前
马经理就把人都招齐了。”兴丽的目光中突然就出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林百惠
看出了她的不满,但她挺纳闷:我一个老板还做不了这个主?
兴丽有些气愤,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副沉默执拗的表情,也不看林百惠。
林百惠本想批评她几句,这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劝她说:“现在到处都招人,
你让她上旁边试试。”旁边也是一家饭店。许兴丽梗着脖子,对林百惠的建议爱
理不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林百惠答应过不会嫌弃二丽。林百惠说过的那句过于
北京的话,经过她的分解组合,变成了:“那是一种容易好的毛病。”可是你听
听她现在说什么,现在她居然想把二丽推到别人家去。许兴丽想:你算什么老板,
说话不算数。她这时连旧账都翻了出来,就想起林百惠一会儿让她们说北京话,
一会儿又连说北京话也不行。她的心有些灰暗了,觉得面前这个人说话不算数是
从来如此。
林百惠又说:“现在找工作挺容易的,你看咱们餐厅,一下子就招了五个。
别的餐厅想必也一样。”兴丽没理她,脸上一副做梦的表情:“呆会儿再说吧,
现在她正睡觉。”林百惠就说:“刚下了火车,很累吧?”兴丽转而从梦中醒来:
“累是有一点儿,不过要是现在让她上班,她也能上。”林百惠就想起二丽给客
人开门的身影,那确实是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疲倦。
兴丽下了班,也回了宿舍。林百惠刚想走,又想起有几件事要和小马交待一
下,可是这时小马出去买菜了。林百惠就拿出一份报纸,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
看起来。她虽当了老板,但是以前上班时的习惯没改,动不动就拿出报纸,沏上
一杯茶。
她看报纸是漫无目的的,她只是喜欢阅读一行一行的文字,世界一落到文字
上,就变得简洁明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林百惠和服务员们对陌生的东西有着同
样的理解力,她们都喜欢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做简单明确的处理。
无论如何,在阅读中消磨时间还是令人愉快的。初春的天空变幻莫测,刚才
还是晴朗朗的,一会儿就飘过来大朵大朵的云,透过玻璃窗,将阴影投在林百惠
面前的报纸上。林百惠一头扎进报纸里,对于光线的变化毫无察觉,她只觉得眼
睛比刚才更舒服了,越看越惬意。
猛然间,林百惠觉得有人在观察她。她抬起头,就看到二丽从宿舍蹑手蹑脚
地走出来。二丽是在运动中观察着林百惠这边的动静,这就使她显得像个小动物,
而林百惠则是她的天敌。林百惠心里觉得好笑:二丽显然不知道,我是一心想放
她出去呢。她用报纸挡住脸,用眼角的左侧余光瞟着二丽,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很
有趣,上身不动,腿向前伸,眼睛盯着林百惠,一脚一脚地试探着走。林百惠在
电视上看过一些晚会,那些晚会上的舞蹈演员经常用这样的身体语言描写村姑。
林百惠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出于想象,现在看来还是有生活基础的。林百惠下了这
个结论,就把目光完全回收到报纸上来。
她看了几行,出于好奇还是再次抬起了头,这下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二
丽已经站在她右侧身边了。二丽发现自己惊动了林百惠,脸上也是一副受惊的样
子。她们中间其实隔着一扇玻璃窗,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林百惠把手里的报
纸一抖,报纸的一半扫到窗玻璃上,被折弯了回来。二丽也终于发现了玻璃的存
在,她确信林百惠不会伤害到自己,于是笑了。
在下午柔和的光线下,林百惠发现二丽长得比兴丽漂亮。当然,这个印象很
笼统,具体来说,二丽虽也有鼓鼓的脸蛋,但脸蛋位置合适,既不妨碍她的眼睛,
又使她的脸显得饱满。她看起来确实如兴丽所说,是被娇生惯养过的,脸上的皮
肤白里透红,显示出她没有经过风吹雨打。薄薄的皮肤绷着鼓鼓的脸蛋,用句武
侠小说上常说的话,简直是吹弹得破。林百惠想:看来这二丽不是干活儿的料。
同样是鼓鼓的脸蛋,长在兴丽的脸上,就让你觉得她能把一切委屈都埋起来,忍
下去,长在二丽脸上,就让你觉得轻轻一击就破了。
林百惠也冲着二丽笑了一下。她虽对服务员很吝惜笑容,但对从内心深处认
定与自己无关的人,总是会随时笑开去。
二丽又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过身去,走下餐厅门口的台阶。林百惠发现她脑
后别了一支红花,这样她的身上就出现了第三种红。这个一身鲜红且头戴红花的
姑娘就这样走下了台阶,走到了马路牙子上。她这身装扮虽然离近了不好看,可
是一旦变成街上的风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成了街上的一个亮点,不由地吸引
着林百惠的目光。
这个店临街的一面是四个玻璃窗,每个窗子的长宽比例都差不多是宽银幕的
比例,林百惠的眼睛就像是一个长镜头,追踪着二丽的身影,从窗子的一侧走到
另一侧,走出这扇窗子,就像走出这个镜头,随后就进入下一个镜头。
林百惠追踪着二丽的身影,同时也观察到了这条街。以前总是一眼望出去,
把所有看到的现实都通通承认了下来。现在二丽像个卷轴,把这幅长卷一点一点
地展开了,使得林百惠看到的景象有了时间顺序。在第一个镜头里,她看到了砖
楼,外面镶着抗地震的箍,然后看到一座塔楼。在第二个镜头里,她先看到一座
塔楼,然后看到一个商场。在第三个镜头里,她看到许多行人,这些行人向第二
个镜头走去。林百惠的视线顺着他们的方向回到商场。等她想找二丽时,二丽已
经到了第四个镜头,并且马上就要走出这最后的镜头了。
林百惠想:她大概是去找她的父亲了,但愿她一切顺利,能在别的地方找到
工作。
接下来就是晚上的营业高峰,高峰还没过去,许兴丽就凑过来对林百惠说:
“林姐,我一下子也没时间帮二丽找工作,你让她在这儿住两天行么?”林百惠说:
“餐厅不是有规定吗?宿舍里不能留宿外人。”许兴丽说:“餐厅有规定吗?我怎
么不知道?”林百惠一下子也拿不准餐厅里到底有没有这条规定。规章制度她倒是
写了好几页,但是她自己也不能全记住,于是就说:“你爸爸不是在这儿吗?”她
说:“他们十几个人住一间大工棚,四下漏风,再说里面都是男的,也没法儿管
二丽。”林百惠就只好说:“那就先这样吧。”
她回到办公室,查了一下餐厅的员工须知,才发现真的没有不得留宿亲友的
规定。林百惠不禁气恼起来。她知道又是自己的过错,近来她常常把自己想做的
事当成已经做过的事。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现在添加规定也是不妥的,这显得
她是随心所欲,拿规定来压人。她总得等二丽走了,再加这条规定,然后永不许
外人留宿。
林百惠虽为二丽的事不满,但她不可能总记着这件事,毕竟她还有其他很多
事要处理,再加上林百惠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餐厅里呆着,二丽又怕她,一见到
她来就躲起来,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林百惠就没看到二丽,没看到她,也就自
然地忘了她。
有一天,林百惠开车正走在路上,小马拨通了她的手机,慌里慌张地说店里
出事儿了,小马的声音里透着又急又怕,林百惠就想当然地以为是有流氓来闹事
儿,于是就说:“赶快打110。”小马说:“来的就是警察。”林百惠听着好笑:
“警察来了你怕什么?”但小马还是害怕,说:“反正你快来吧,我应付不了。”
林百惠想:该不会是小马以前犯过什么事儿,现在警察追到店里来了吧?她只
好取消原计划直奔店里,一路上还盘算着见了警察说什么,当然首先得说自己对
小马的过去一无所知。这倒并不是托辞,这是实情。想着想着,就该右拐弯了,
拐弯时又被公共汽车吐出的黑雾罩住。林百惠这次不敢猛打轮,就只好减了速。
本来为了拐弯,速度就已经减得很低了,因此在等待黑雾散去的一瞬间,她感觉
到自己的车像一条在湍急的河流中突然失去了动力的一条船。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别人都以为这条船还在动,只有掌舵的那个人知道,现在这条船是不能想去哪儿
就到哪儿的。
好在这种感觉很短暂,黑雾一散,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是朗朗乾坤。拐完这
个弯,就到了店门前。林百惠下车一看,什么事儿都没有,服务员擦玻璃的擦玻
璃,扫门口的扫门口,一派祥和气氛,并没有小马语气中透露出的那种恐慌。进
了店门,大厅里的显要位置上倒确实坐着一个警察,正在用一次性纸杯喝茶。
林百惠快步迎上去表示问候,说明自己是这个店的老板,正在外边办事,听
说您来检查工作,所以急忙赶回来。那警察三十多岁,微胖,脸上很白净,听林
百惠说完这一套就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把杯子放下,点起一支烟,这才开口问道:
“你是哪儿的?”
林百惠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就说:“我就是这店里的。”那警察听
了这不着边际的话,也没说什么,就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问道:“你店里一
共有多少人?”林百惠说:“大概18个。”那警察问:“你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人
数都说不清?”林百惠说:“我并不常来,日常管理都是由经理负责,要不我把经
理给叫出来?”那警察一挥手,烟灰从手中抖落:“不用了,经理我已经见过了。”
林百惠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多虑了,并不是小马犯了什么事。但是警察在
本上记下18这个数字之后,又严厉地问林百惠:“暂住证都办了吗?”林百惠犹豫
着说:“大概都办了吧。”她记得自己嘱咐过小马,让他办暂住证,但因为这是
一件要交钱才能办的事,所以她虽嘱咐过,却没有认真去催,现在猛地问起来,
她也拿不准了,于是她环顾四周,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服务员:“去把马经理叫
来。”服务员应声而去。
那警察却摆摆手,想必他在林百惠到来之前就已经问过小马了,这时就在本
上写个“无”,然后站起身,对林百惠说:“今天先不罚你了,下星期我还来检
查,如果暂住证还没齐就得按制度办事,该罚就罚。”林百惠点头不迭:“是,
是。”她在这类事上总是反应迟钝,这时还没意识到小马是有意躲起来的。她回
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警察都已经下了门前的台阶,她还天真地希望小马出
现,手里捧着一摞暂住证。
小马出现的时候,警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林百惠责怪小马:“你上哪儿去
了?暂住证呢?”小马说:“还没办。”林百惠有点儿气恼,说:“不是早就让你
办了吗?怎么还拖着?”小马有点儿委屈,没说话,他心想:“还不是想给你省点
儿钱吗?”林百惠看出了他的想法,口气就有所缓和,再想想他被吓成语无伦次的
样子,就又问:“没办就没办呗,你也用不着那么慌,他还能把你抓起来怎么着?”
小马心有余悸地说:“林姐,你不知道,他好凶啊。”林百惠说:“他怎么凶了?
他挺和气的嘛。”小马用怀疑的眼神望着她,没说话。餐厅里的员工经常怀疑林
百惠的判断力,林百惠也同样怀疑他们的。
说到暂住证,小马忽然问起:许兴丽的妹妹算怎么回事?给不给她办?她又不
是咱们的员工,可她天天住在这儿。林百惠很奇怪:“她还没走?”小马也觉得奇
怪:“原来你不知道呀?”小马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一直觉得二丽在这儿是不妥的,
只是许兴丽总是巧妙地做出一种姿态,让小马以为二丽留在这儿是林百惠批准过
的。
说完了二丽的事,小马再次向林百惠申诉自己只能管理餐厅内部,不能搞外
事。林百惠想:也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个弱点,所以他自己开餐厅才失败。想到这
儿,林百惠也就原谅他了。“那怎么办呢?”林百惠问。“要么你自己管要么聘个
公关小姐”。小马向林百惠建议道。林百惠开玩笑说:“你想找个女朋友吧?”小
马就笑了。
看看餐厅里没什么事,林百惠就把几个机灵的女孩子找来,问她们谁愿意负
责外事,几个女孩子一致摇头,说这事儿我们干不了,得找北京人来干。当说到
刚才的那个警察时,她们的口气和小马如出一辙,几乎把他描写成恐怖分子,还
有个女孩子苍白着脸说:他就要掏出手铐把小马抓走了。林百惠根本不信,让她
们描述手铐什么样,她们也说不出来。这更证明她们纯属一惊一乍,想象力过于
丰富。
林百惠于是把这事儿搁下。她这天为了采购,起了个大早去岳各庄,结果什
么都没买成就被小马叫回来了,现在虽然正是中午高峰期,但她已经有点儿坚持
不住了。一方面是困,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沮丧带来的疲惫。她于是来到宿舍,随
便找了张床准备休息一会儿。这个餐厅里的午餐时间是一天中最忙的,所以宿舍
里空无一人。林百惠径直走到最靠里的一张床边,躺在下铺上。
她放下蚊帐,开始闭着眼睛养神,过了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睡了不知多
久,她感觉到床开始摇晃,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是有个人要上床或下
床弄出的动静。林百惠不情愿地从睡梦中醒过来,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了服务员曾
经抱怨床的质量不好,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因为这床和她大学时睡的床看起来没
什么不同,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质量的确是不好。她有些恼火,想到餐厅的事
真是麻烦,每一件小事想不到,都会出现问题。她的沮丧越发严重,于是翻了个
身,脸冲里,想继续睡过去。那个人似乎体会到了林百惠的心情,不想过分惊扰
她,因此每个动作的幅度都很小,并且动作与动作之间有较长的间隙。她每动一
下,床就先剧烈地摇晃一下,然后她就停住了,床就开始凭着惯性来回振荡,振
幅越来越小,床越来越平静,等林百惠差不多完全感觉不到,因此准备重入梦乡
时,床就再次突然地剧烈地晃一下。这样反复几次,终于把林百惠完全弄醒了。
林百惠睁开眼,头上是一张床板,一条腿从床板上伸了下来,正在林百惠眼
前的蚊帐外晃荡着,似乎是举棋不定,不知该踩在哪儿。林百惠没好气地说:
“快点儿下来吧。”那条腿才试探着踩在她躺着的下铺上,随后另一条腿也伸了
下来。林百惠忽然就想到“下来了”这个词。那人整个儿都站到了地上,原来真
是二丽。
林百惠睡醒了,中午的营业高峰也已经快过去了,她有点气自己怎么那么懒。
她这人就这样,事情被耽误了之后总要责备自己,但困了累了的时候,总还是要
先选择休息。这时她从宿舍里出来,脸上就很不好看,服务员不知她是在冲谁生
气,都尽量躲着她。
林百惠挑剔的目光在餐厅里扫了一遍,餐厅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可看,但
是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一个墩墩实实的男人,正抱着胳膊站在窗外,向餐厅里边
观望着。
那男人是隔壁饭庄的老板,他发现林百惠在看他,也就冲林百惠招招手,林
百惠不知他有什么事,就走了出去。这老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对她说:“大姐,
生意不错啊。”林百惠说:“还凑合。”
林百惠面前的这个老板,和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老板差不多:方面大耳,理
着一个寸头,身材健硕。除了长相之外,这人的其他特点就不知是不是标准的老
板作为了。他好像不管自己餐厅的事,当然也许人家是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
他的爱好就是到别人的餐厅里转。林百惠刚开业的时候,他一天三顿都在林百惠
的餐厅里吃。看到餐厅里有苍蝇,他就喊:“小姐,把你们的苍蝇拍拿来给我使
使。”诸如此类。平心而论,有人挑毛病对林百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林百惠也
是知错就改的人,但是她改了错,却并不感谢他,而是一百个烦他。这大概也就
是人性的弱点吧。
林百惠看到他,笑眯眯地说了声:“好久不见”之后,就惴惴不安地想:又
有什么毛病了?那人煞有介事地问:“你是想认真赚钱哪,还是在家呆烦了想找个
事儿做。”林百惠说:“我就是在家呆烦了想找个事儿做,但是已经做了,谁也
不想赔钱。”他说:“你要是想赚钱,就得整天呆在这儿,一天只来十分钟,餐
厅乱成什么样你都不知道。”林百惠想到自己在营业高峰睡懒觉的事儿,不禁脸
一红,嘴上继续问:“怎么了?”那人一撇嘴:“哎哟,你可不知道,可不像话哪。”
林百惠说:“到底怎么了?”他就说:“天天门口站个土不土洋不洋的丫头,像什
么话呀,待会儿派出所该上你这儿扫黄了。”
林百惠知道是说二丽,心中气恼,但嘴上不服输:“不就是在门口站着吗?门
口站着碍扫黄的事儿了?我这里又没有包间。”林百惠心想:你那里才有包间呢,
整天坐着几个漂亮小姐,没事儿就坐在玻璃窗前望大街,谁知道干些什么勾当。
那人听林百惠这么说,更加高兴,说:“原来你知道呀?我看她那么不得体,
还以为是背着你别人安排的呢。听说你原来是老师?不像你们文化人的风格呀。”
原来他在这儿抖包袱,气得林百惠直翻白眼。
林百惠抬头一看,许兴丽正隔着玻璃向这边张望,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林百
惠推门进去,许兴丽就侧过身来向她打招呼。玻璃窗外那个老板还没走,站在那
里笑嘻嘻地看着她们。林百惠说:“快点儿给你妹妹找个事儿吧。”许兴丽就作
出无奈的样子说:“林姐,你就让分店收下她吧,洗碗,扫地,干什么都行。”
林百惠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分店现在不缺人。”她一指窗外站着的那个汉
子,说:“你让你妹上隔壁去问问,离你也不远,互相照顾。”那家伙看到林百
惠指他,愈发搔首弄姿,还冲她们挥挥手,做个再见的表情。许兴丽看了看他的
背影说:“他可不行,我打听过了,他都半年没给工人开工资了。”是吗?林百惠
心想:这家伙这么有本事,我倒没看出来。许兴丽接着说:“林姐,我就觉得你
做人公道,我妹脾气怪,心眼儿也不够使,让她上别的地儿我不放心。”
林百惠早就看出来许兴丽这人特有主见,她认准的事儿,千方百计要干成。
绕了这么一大圈,她让她妹妹去分店的主意一点儿没变。林百惠不禁有点儿恼火,
觉得自己被员工算计了,但是她这人又禁不住别人吹捧。许兴丽说出了她的一个
优点:从不欠员工的工资。其实这算什么优点?可是经许兴丽这么一说,林百惠也
就不再推辞,乐滋滋地觉得这真是一个优点了。
林百惠说:“好吧,不过分店可是在大兴。”她说这话是为了提醒许兴丽,
分店离得远,不一定能照顾她妹妹,但是许兴丽答非所问:“没关系,大兴也是
北京呗。”林百惠当天晚上就把二丽送到了大兴的分店。
解决完二丽的问题,林百惠就着手招了一个下岗工人,四十多岁,文化也不
高,说话也并不怎么得体,但她有个优点:什么都不怵。林百惠问她:派出所来
人你敢去接待吗?她说这有什么不敢的?谁没报过户口呀?再问她:防疫站来人你能
应付吗?她又说谁没见过防疫站呀?我小舅子就是卖消毒柜的。别管她说得沾不沾
边,就冲她这信心,林百惠也就把她留下了。
但是餐厅并不是一天到晚总有外事,不办暂住证的时候她也得帮着刷刷碗什
么的,因为她不会做别的。即使这样,林百惠给她定的基本工资还比许兴丽们高
五十。许兴丽们知道了,就都很不高兴,连小马也明显地表示出不满的情绪。林
百惠坦率地说:“你们外地人需要办暂住证和做工证,这两样一年就得五百块钱,
如不需要***,我就把这五百块钱补贴她本人,这不也挺合理吗?”但服务员们还
是不服气,故意把累活儿留给那个大姐,那个大姐也不是好惹的,于是屡有冲突
发生。一开始,她只是在那儿说说闲话而已:“我是北京人,这能赖我吗?这是爹
妈修来的福。”再后来干脆直接骂她们“滚回去”,就像失业的美国人骂抢了他
们饭碗的黑人和墨西哥人一样。到了骂人的地步,小马一脸严正地把她开除了,
林百惠也不能过分干涉小马,因为规章制度里明确写着不能骂人。
提起规章制度,林百惠就突然想起不能留宿外人这一条。二丽也走了,正好
应该让小马把这条加上。小马接受了修订规章制度的任务,但他觉得“外人”这
个词不好,容易让人联想成“外地人”,于是就写成:“不能留宿一切人,包括
北京人和外地人。”林百惠也没纠正他,意思到了就行,这点儿自主权小马还是
应该拥有的。再说了,这规章制度毕竟是写给服务员们看的,没准儿小马的措辞
他们更能理解。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餐厅时好时坏,总是围绕着一个水平线上下浮动。不
过在这个过程里,林百惠跟小马学到很多东西。比如林百惠每次发什么通知,都
是拿出去复印,发给服务员人手一份。这是她过去在机关工作的习惯,她从没有
对这习惯发出过疑问。小马却说根本没必要这样做,他每次发什么通知,都是只
在墙上贴一份,然后让大家去抄。他说服务员的脑子都是笨的,必须让他们抄一
遍才记得住,而且你发给他们的复印件,他们根本不珍惜。林百惠起初还不信,
后来在宿舍看到服务员们用复印的规章制度包瓜子皮,这才信了。从此她经常看
到在光线不足的走廊里,服务员们拿着一个本子,抄墙上贴着的各种东西,有时
是新制度,有时是通报。他们抬头看几个字,然后低头写几个字,有时还伸出手
指去,用手指点着刚才抄到的地方,以免抄串了行。林百惠就想:这是何苦呢?但
她不得不佩服小马。
林百惠和小马经常颠倒关系,比如是小马对林百惠说:“钱要一分一分地省。”
林百惠非常感谢小马的忠告,从此就向自己的习惯挑战,看看在哪些方面还能省
出钱来。一旦有了省钱的愿望,就觉得花钱的事情铺天盖地而来。
这天她正坐在办公室里反思,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自我介绍说是街道办
事处的,然后掏出工作证、收费许可证和一本发票,一一摆在桌上。
林百惠问:“您有什么事?”
那姓李的男子就说他是来收保洁费的。林百惠问多少钱,他说这得先丈量后
计算。计算的原则是:林百惠这店的长度乘以门前马路的宽度,得出一个平方米
数,林百惠得按一平方米一块钱的标准交保洁费。
林百惠这才明白,他收的保洁费是针对门前的马路,她于是说:“我还是头
一次听说,这扫马路的钱是由马路两侧的商家出。”老李就说:“我这儿有收费
许可证和物价局的文件。”
林百惠想:既有文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惟愿这个数目不太大。但是数目
多大得取决丈量的结果。这个店的长度不用量了,林百惠心中有数,她不清楚的
就是马路的宽度。她天天从这条街上走,从来也没想过目测一下它的宽度。林百
惠这时心里直打鼓,不住地想:到底有多宽呢?
林百惠和老李一起到店外的马路上。老李拿出一盒圈尺,拉出金属片儿包着
的卷尺的头儿,然后把金属片紧贴着马路牙子的根部,按在地面上。他做这一切
时极有耐心,也不怕麻烦,这更给林百惠一种压力,觉得那个数据一旦产生,必
是对自己不利。林百惠拿着尺盒,看看左右没车就过了马路,尺盒像春蚕吐丝一
样,在林百惠身后叽里咕噜地把尺子吐了出来,林百惠手中的尺盒越来越轻,心
情却越来越沉重。终于到了马路的另一头,林百惠一看手中尺子标出来的数:竟
有14米。她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不相信似的看了看手中的标记。老李还蹲在马路
那端,有涵养地耐心地等待着,一副让事实说话的样子。林百惠忽然想到:自己
也应该蹲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嘛,他蹲着我站着,量出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斜
边,这很不合理。于是她也蹲了下来。她把手按在地上,用手指甲掐着尺子,用
尽全身力气把尺子向自己身边拽。可不论她怎么使劲,那尺子总是不肯服服帖帖
地绷在路面上,就好像是路面不平一样。正在这时,一辆三轮从林百惠面前经过,
把本来高出路面几厘米的尺子碾到了地上。林百惠抬头一看,是辆扫马路的三轮,
车后伸出铁锹的长柄。骑车的人对老李打着招呼:“李科长。”老李点头却不说
话,气派很大的样子。
三轮碾过以后,尺子又恢复了刚才的长度。林百惠看看手指甲掐住的地方,
也不过就比
刚站着的时候少了二十厘米,并无本质影响。林百惠站起来,一边过马路,
一边飞速计算着,计算的结果是一年得交四千块钱。等她走回到马路这端时,老
李也得出了相同的结果。
四千块钱,这对林百惠来说太多了。钱一多得让她心疼,她就开始琢磨这项
收费合不合理。他们收起尺子,回到办公室,重新沏上茶水,开始新一轮谈判。
老李满心以为林百惠得跟她讨价还价。他心里也有谱,知道这钱太多了,哪
个店也不会乖乖地交上来,所以讨价还价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林百惠一坐下来就
说:“这项收费不合理,我不能交。”老李就有点儿不耐烦,他心里有几个打折
方案,比如他可以说:
我只让你交靠近你这一侧的马路的保洁费,也就是说,把马路宽度除以2,这
样就剩下了两千块钱。现在林百惠压根儿否认这项收费的合理性,那他的打折方
案就无从谈起。因此他就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不合理,刚才干嘛费那么大劲量
马路?”
林百惠一想:也是。她就解释说:刚才量马路无非是想知道到底收多少钱,
钱要是少呢,不合理也就交了,钱要是多呢,不合理则不行。
老李说:这不就对了,钱多少是可以商量的。
林百惠没有经验,不知道老李的意思是可以讨价还价,再说四千这个基数太
大了,就是打九折还得交四百呢,林百惠连四百都嫌多。所以她还得从根本上否
定这项收费,于是说:“这钱我不能交,从来扫马路都是环卫局的事,什么时候
变成街道办事处的事了?”老李就说:“你以为我们街道办事处想管这破事?还不
是因为环卫局不管这一片。”林百惠就问:“环卫局为什么不管,我找他们去。”
老李信口说:“是因为这是新开发的小区,开发商还差一笔钱没交,所以环卫局
不管。”这下林百惠得了理:“原来是这样,那我告开发商去不就得了?您等着吧,
我把钱给您要回来。”老李这时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赶紧否认说:“我这也是道
听途说,并不确切。”显然他也不愿意把责任说得太明确。
于是林百惠总结道:“甭管确不确切,你已经说出了问题的实质,就是扫马
路这事儿是强加在街道办事处的一项负担,您并不愿意扫,而且还赔钱,所以我
替您去呼吁,您就等着吧。”
老李的脑子一下被林百惠搞乱了,他就听清了“赔钱”这个词,于是紧紧抓
住,说:“没错,我们就是赔钱,我们招谁惹谁了,一年得花几十万呢。刚才碾
过尺子的那辆车,你看到了吧,就是我们街道办事处雇的扫马路的人,光是付给
他们的工资,提供他们吃住每年就得花去十几万。”
本来这些话林百惠沉默地听着就是了,但偏偏她还要抖机灵,进一步说:
“刚才那人我认识,他女儿就在我店里。”老李一愣,这话既可以理解成支持老
李的论断,也可以理解成扫马路的成本她很清楚,根本花不了十几万。老李愣了
片刻后显然做了后一种理解,镇定地说:“各项费用都有明确的账目,区里每年
都派人审计,再说还有其他的花费,你又不总管全局,当然不知道。”
林百惠说反正这钱我不能交,不合理。老李从来都是讨价还价,关于合不合
理的讨论不是他的擅长。他有点儿气恼,他很想说: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压根儿就
不跟你讨论,但他又隐约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妥。大概老李在收钱的过程中从未遇
到过林百惠这么难缠的,这时他真的有点儿动气了,刚才端出的那副政府工作人
员的劲头不见了,代之一种个人化的情绪:“你要是觉得不合理,你早说呀,你
干嘛还要费那么大劲量马路?”林百惠说:“量马路主要是为了知道要交多少钱,
钱要是少的话,不合理也可以交。”老李斜着眼睛看了林百惠一眼,用一种轻蔑
的口吻说:“说白了,还是因为您没挣着钱。”
林百惠听了这话心里别扭,因为这话说得挺对。如果她一开始就认定这是不
合理收费,她也就不去丈量马路了。现在知道四千,她才开始要说明这个收费的
不合理,这说明四千对她来说是个巨款。林百惠是个有虚荣心的人,大概所有做
生意的人都有虚荣心吧。现在她遇到了一个有关虚荣心的悖论,但是四千这个数
目迅速战胜了她的虚荣心,她尽量使自己笑得自然:“您说的太对了,要是一百
二百我还交得起,四千块钱我实在没有。”
林百惠抛弃虚荣心是第二次。她的第一次哭穷是失败的。去年冬天餐厅里有
个服务员对客人态度不好,和客人发生了冲突,正赶上那客人不是善茬儿,有意
借故敲诈,非要林百惠赔五百块钱不可。林百惠反复跟他说餐厅没有钱,餐厅经
营如何如何的不好。对方却逻辑清楚地说:“你赔你赚和我没关系。现在是你得
罪了我,你得赔钱。”
因此林百惠说完四千实在没有之后,就猜测老李会不会也说你赔你赚和我没
关系,该交的钱就得交之类。可是老李居然没说,他反倒笑了。看来他很乐意听
到林百惠说自己没钱。林百惠抓住机会扩大战果,贯口一般地诉说怎么成本提高,
怎么经营不善,怎么利润太低,听得老李眉开眼笑,连说:“好商量好商量,咱
北京人,要的就是个说法。”
林百惠这时才感到:当北京人到底还是有点儿好处。
这件事之后林百惠有了点儿变化。她不再把讲理这事儿看得那么认真了。在
那之前她对自己有个误解,以为自己爱思考,爱讲理,通过拒交保洁费,她才发
现追求合理并不是自己的首要目的,她的首要目的是追求利益。这以前她虽然也
算个生意人,可是目的是模糊的。像她这样抱着模糊的目的下海的人并不在少数。
就像马拉松比赛开始的时候,一大群人从起跑线出发,什么人都有,有出于好奇
来体验生活的,有想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的,有想在跑步过程中被人拍照的。
跑着跑着,那些目的不纯的人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被淘汰出局了。最后留下的人
都是目的单纯的人,是只想在比赛中获胜的人。林百惠现在就成了被留下的那一
小撮人,只想赚钱的人。
林百惠提纯了自己的目的之后,许多毛病都自动地改了。比如看报纸,再不
看花边新闻,而是看财经信息。纠正方言倒还在继续,但已不是发泄不满的手段。
对来餐厅吃饭的客人像春天般温暖,对只坐着聊天的则冷若冰霜。
保洁费的事并没到此为止,还有余波。有一天小马告诉林百惠说:这条街上
最大的三家店都没交保洁费,小店倒都交了。小马的结论是:这三家大店的老板
都是北京人,收钱的不敢欺负北京人。林百惠不能同意这种看法,她说关键是大
店要交得多,钱一多自然就有意见,反倒容易较真。小马坚持自己的看法,林百
惠看出了他的情结。小马自己经营餐厅失败,他不肯总结教训,就喜欢把失败的
原因归于自己不是北京人上。唉,各人有各人解不开的疙瘩。
林百惠本想指出这一点,但是她现在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指出事
物的内在原因和逻辑。相反,她现在经常顺着别人的错误的思路走。她这时做出
气愤状,把户口制度批评了一番,说户口制度是中国制度不合理的一个重要根源,
凭什么你生在北京就有北京户口呢?完全是血统论嘛。人家美国就没有户口。
林百惠去过美国,有时在餐厅里说着说着就会提到美国怎么样。这时小马就
好奇地问:“美国真的没有户口?”林百惠说当然没有,美国人就认钱。你在纽约
能找到工作,买得起纽约的房子,你就是纽约居民,你的孩子就上纽约的学校。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将小马大大地鼓励了一番,说你在北京大有作为,咱们
餐厅就是你的用武之地。不要理会个别人的势利眼,只要你好好工作,在北京有
房有车完全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小马情绪高涨起来,表示要为餐厅努力工作,并且一口气提了三四条合理化
建议。
过了几天,店里突然来了一个人,自我介绍说是街道办事处的,姓胥。林百
惠说您有什么事儿呀?他说我昨天在你这儿吃饭来着,和刘科长坐一桌。林百惠说
好好好,您今天再吃点儿什么?他说我就坐刘科长旁边,你把钱还给刘科长的时候
我都看着呢。
刘科长是专门负责罚款的,他来吃饭林百惠哪儿敢收钱呀,可服务员并不认
识他,一不小心就把钱收了,刘科长人也极随和,竟然就把钱交了。等林百惠进
来时看到刘科长,当然就急忙上前去把钱退还给他。
姓胥的提到这事儿,吓了林百惠一跳,以为他是纪检的,但又想:打折优惠
总算不上大错,他要纠缠,我就说:巧了,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刘科长是我们餐
厅的第一万名顾客。我们就是要重奖这一万名顾客。
但他不是纪检的,他说这番话只是没话找话套近乎,他其实是城建的,负责
收保洁费。林百惠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李,于是问:“您和李科长认识?”姓胥的说:
“认识,那是我们副科长,收保洁费的事儿我都不亲自去,都让他去。”林百惠
说:“这么说您是正科长。”他就笑了笑:“什么科长不科长的,多负点儿责任
罢了。”
林百惠一时也不知该换上哪种笑容,就听他说:“有件事儿,还真挺麻烦。”
听口气不像是保洁费的事,林百惠就说:“没关系,您慢慢说。”
说出来,事情其实很简单。胥先生是街道办事处管市容的,他手下有个扫马
路的农民工,农民工有个女儿刚从农村来,正在找工作。胥先生昨天来吃饭时,
在座的有街道主任,他正想请个保姆。他若干天前在餐厅门口看到过这个农民工
的女儿,就要托人去请,但是四下里一打听,才听说农民工人的女儿在大兴找到
了工作,那个店的老板也是林百惠。
林百惠说:“你说的就是二丽呀。”
胥科长说:“我们主任对她挺满意,所以我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让她到我
们主任家里去干活?”
林百惠说:“从我的角度来说,这绝对没问题,跟您说实话吧,我那个分店
员工还富余呢,我是冲着她姐姐的面子才收下她的,要不她整天在我们门口站着
也不像话。”胥科长说:“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林百惠说:“钱不钱的就
跟我没关系了,她又不是球员,我也不收转会费。”看看胥科长脸上并无会心一
笑,林百惠知道这玩笑开错了对象,于是说正经的:“您只要让她父亲给他女儿
写个条子,我把条子送到大兴去,她看了条子之后就跟我回来。”
胥科长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脸上立刻显出高兴的样子:“那太好了,我现
在就让他父亲过来。”
那个脸蛋鼓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林百惠坐在大厅中间,许兴丽正在擦吧
台,那个男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儿,不知是否该直接向林百惠走来,还是许兴
丽打破了沉默,放下手里的抹布,向她父亲招呼着。
林百惠本来以为许兴丽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看她的表情,她对这件事是很清
楚的。她也可能想装作不知道,无奈她的父亲过于懦弱,所以只好她亲自出马。
许兴丽领着她父亲向林百惠走来。林百惠仔细一看,正是一个月前和她的车
相撞的那个人。林百惠就冲着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对面的是
父亲和女儿,其中的遗传关联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他们家族的共同的特征就
是鼓鼓的脸蛋,但是同样的器官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显出明显不同的效果。父亲
身材矮小,瘦削,配上鼓鼓的脸蛋,显得有点儿像卡通人物,一个中年却还像卡
通人物的人,本身就容易引起别人的轻视。再加上他脸上、手上的皮肤很厚,而
且脏,除了脸和手之外,全身都被包在姜黄色的衣裤里面,大约是工作服吧。这
个落满灰尘的又皱又旧又滑稽的卡通人站在林百惠面前,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压不住阵脚。
相比之下,女儿就显得出色多了。她穿着餐厅统一发的工作服,但是鞋是自
己的,是那种底儿有二寸多厚的款式。她其实很苗条,除了鼓鼓的脸蛋使她显得
比实际上要胖以外,那双有着像字典一样厚的底儿的鞋也使她显得站在那里,比
父亲分量重。许兴丽这时就向林百惠探过头来,她的脸蛋儿比身上的其他部分走
得更远,因此也就更容易显得恳切。
许兴丽首先向林百惠道歉:“林姐真对不起,刚让她去又让她回来。”林百
惠本来挺高兴,因为她其实并不愿意留下二丽,现在能有个台阶让二丽走,正是
求之不得。她其实觉得这件事挺称她的心,兴丽一道歉她立刻就觉得自己吃了亏,
就向许氏父女板起了脸:“就是,当初是谁非要让二丽去分店的?”
许老爷子解释说:“我本来也想这伺候人的活儿不好干,可是这街道主任让
去我也不敢说不,是不是?”
林百惠说:“那也不一定,把街道主任哄高兴了,没准儿你能多承包几条马
路。”
许老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确实也有这想法。”
许兴丽瞪了她父亲一眼。
林百惠看到了许兴丽的表情,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好像是件对二丽不利的事
情,她有点儿担心二丽不肯跟她来,于是她强调说:“你给你女儿写张条子吧。”
他说:“你看我写什么?”
林百惠说:“就写你想说的呗。”
“什么是我想说的呢?”
许兴丽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就写:二丽,我给你另找了一份工作,请你见
了条子以后跟林姐回来。”
老子急忙说:“那你写吧。”
林百惠坚决制止道:“不行,就是你爸写。”
兴丽怏怏不乐地说:“林姐,那我去干活儿了。”林百惠说:“你去吧。”
兴丽踩着厚底鞋昂首挺胸地走了,留下灰头土脸的卡通人对着纸笔发愣。林百惠
想:不管怎么说,父亲总归是父亲。
这个父亲于是就写。林百惠耐心地看着他写完第一遍之后又写了第二遍。写
第二遍时他还特意把其中的几个字改成了行书。于是就在一片支棱八翘的好像用
劈柴搭起来的字中夹着几个光滑曲折的蛇一样的字。林百惠拿着字条想:这人在
农村里大概算是有文化的吧?
许老爷子看林百惠把条子收起来,就向她千恩万谢,差点儿要给她鞠一躬。
林百惠不禁有点儿得意:举手之劳就能赚来别人的感激涕零,很合算嘛。
林百惠又在餐厅里检查了些别的,然后就走出了餐厅。正是乍暖还寒时节,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林百惠不禁弯了腰,风过后,原来明亮的车顶上覆上了一层
土。车不干净也罢了,但是前挡风玻璃不能不干净,否则就影响视野。林百惠又
返回餐厅拿了块抹布,准备擦玻璃。
她正擦着,许老爷子又回来了,看到林百惠就说:“谢天谢地您还没走。”
林百惠问:“还有什么事儿?”
老爷子说:“有句话我忘了嘱咐了,要是主任那儿的活儿二丽干不了,您可
得让她回大兴。”
“什么什么?”林百惠停住了擦车窗的手。
老爷子说:“我是说,万一主任那儿不行,你还得要二丽。”
林百惠说:“你哪儿来的这想法儿?”
老爷子显出惊讶的样子:“不行?”
林百惠说:“您想想这道理,二丽走了,我就得另请别人,假如二丽不满意
主任家的活儿,要想回大兴,就得看我与另请的那个人之间是不是互相满意,要
是这个人不行呢,才能让二丽回大兴,要是这个人行呢,就没有二丽的位置了,
总是有个先来后到吧。”其实林百惠心里清楚,二丽一走,分店的人正合适,一
个也不多,她不需要另请人。
老头子瞪着林百惠,她这话包含了太多的条件复句,可能他没听懂。林百惠
回身继续擦玻璃,一边擦一边等着他的应对,但是等了半天也没声音,回头一看,
人已经不见了。
林百惠擦完一遍玻璃,坐到汽车里,刚想发动汽车,一抬头,发现玻璃上是
一道儿一道儿的泥印。刚才用的是湿抹布,玻璃上一片水渍,看不出是不是干净。
现在玻璃被吹干了,就显出泥道子来。她只好又走下车,回到后厅去另找一块抹
布。这时天气还很凉,她擦着擦着,手就被冻麻了。林百惠其实没经过艰苦劳动
的锻炼,这时就又走进餐厅,想找点儿热水。她从后厅出来,端着热水正要向外
走,忽然看到许老爷子又回来了,他大概以为林百惠在车里,所以就把脸贴在车
窗上向里看。等他发现车里没人的时候,就直起腰,向餐厅里走,他的两块鼓鼓
的脸蛋儿上各沾了一小片灰土。
林百惠想,一个受雇于街道扫马路的都这么清闲,可见找工作得上国营单位。
眼瞧着老头子就要迈上餐厅的台阶了,她不知怎么忽然感到有些发怵,觉得那鼓
鼓的脸蛋儿就是意志和不怕麻烦的物质基础。
她下意识地预感到:他要节外生枝了。但她偏偏鬼使神差地放下手里的热水
盆,走到吧台前,伸手抓起了电话。老头子这时已经站在玻璃门外了,正在向里
面张望着。他看到林百惠正在打电话,就知趣地停住了脚步。林百惠自己也想不
清为什么,就拨通了胥科长的电话,跟他说事情已经妥了,二丽今天晚上就会到
主任家去。她一边打一边怀疑这个电话的必要性:她应该打这个电话吗?二丽去不
去主任家跟她有多大关系?这无非是二丽辞职另找一份工作,她为什么要去表功呢?
姓胥的显然很高兴,说了两句“给你添麻烦了”之类的客气话。林百惠还是
没有找到答案,可是她发现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听这些感谢的话,于是
稀里糊涂之间,对方的感谢就已经收下了。
她放下电话向门口走去,许老爷子还耐心地等在那里,一见她出了门,就迎
上前去,迫不及待说:“我改主意了,我想让二丽留在大兴。”
林百惠说:“为什么?”
他说:“我直接去主任家问了。主任家的活儿不行,不能干,上有八十多岁
的老母,下有两岁的孩子。”
林百惠说:“人家要不是有老母和孩子,人家干嘛请保姆呀?”
他说:“我们二丽才十七岁,干不了这种活。”
林百惠说:“餐厅也挺累的。”
老头子说:“我知道,但是二丽不怕累,就是不能受委屈。”
林百惠有些气恼:“那你干嘛不早点儿去问问哪,都答应人家了,才去问条
件。”
老头子说:“我原来以为不行还能回餐厅哪,哪知道她这一走你就再也不让
她回餐厅了。”
一刹那间,林百惠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本来以为所有那些感谢都是无代价
的,原来根本不是这样。许老爷子感谢她是因为他误以为林百惠还会接收二丽,
姓胥的感谢她也是因为他觉得林百惠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这原来并不是一个
员工辞职另找工作的问题,这是欺负人。
可是他们怎么凭空会有这种想法呢?林百惠什么时候对他们有过这种承诺呢?
林百惠皱着眉头,使劲儿回忆,就想起确实姓胥的是说过这种话。当林百惠
表示这事儿和她无关的时候,也就是林百惠开那个“转会”的玩笑时,姓胥的确
实说过“还得看他们双方的意见,要是他们达不成一致,就还让她回去。”
可是林百惠偏偏把这话忽略了。林百惠以掌击额:“老了,真是老了。”她
遇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了,她经常按照自己的一厢情愿去体会正在发生着
的事情,那些不符合她的意愿的情节就被她忽略了。她完全是在根据自己的体会
剪裁事实。可是问题并不这样简单,那些被她忽略了的,却也没有完全从记忆中
消失,一旦某种条件成立,她又突然能把事情的真相补充齐全。结果是更增添了
她的沮丧。她想:要是彻底老了也就死心了,永远不会承认自己错。现在这样,
半老不老的,突然间就明白了过来,发现自己错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但是她的自责很快就转到别的方面。她这时深深后悔刚才说了不让二丽回大
兴的话,她应该什么都不说,把二丽接回来,往老头子手里一塞,到那时她再想
回去也晚了。“唉,我真笨,”她在心里骂着自己:“我干嘛要多嘴多舌呢?”她
想了想,才觉得刚才是太得意忘形了,以为终于可以把二丽送走。之所以有这种
得意,是因为老头子的条子握在自己手里。哪想到他写完条子还会反悔。
她试图最后挣扎:“可是你已经写了条子。”
老头儿却说得十分轻松:“我是写了条子,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别把那条子
给二丽不就得了。”
林百惠说:“可你已经写了条子。”
老头儿说:“你别给她不就得了?”他热切地望着林百惠,觉得他在要求着一
件十分正常的事。林百惠只有骂自己:“我他妈的真是太迷信语言的力量了,我
以为一张条子在手,他的女儿就走定了。”老头儿看她没有反应,好像是看透了
她的心理,十分豪爽地说:“这有什么,我再写一张。”他说着就飞速地写了一
张。林百惠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二丽,在大兴好好干。”
林百惠开车上路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的小雪。尽管老头子又写了张
反悔的条子,可是林百惠的决心很坚定,非要把二丽送回来不可。她只是一时想
不出什么妥当的借口,因为老头子本人已经不愿意了,她再这样做,就得让事情
特别合情合理才成,总不能到了大兴就对二丽说:“我把你辞退了,什么原因你
别问。”
她一路上就反复想着该用什么借口。她的思考并不顺利,按说她并不是一个
缺乏小计小策的人,这类事应该考虑个三五分钟就够了,但今天路程过半,她还
是一筹莫展。她隐隐觉得这事情里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她却不能确切地指
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外面太冷了,车窗里面就有了一层哈气,这使得林百惠无法
保持清晰的视野,她只好打开冷风,吹着窗子。哈气倒是立刻消失了,但林百惠
却被冻得发抖,她于是又把冷风关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哈气又顽强地出现了。
林百惠正犹豫着是不是再打开冷风,突然前面一辆车亮起了刹车灯,林百惠也赶
紧踩刹车,但是雪中路滑,刹车距离明显比平时要长。眼看离前面的车越来越近,
林百惠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就在林百惠要撞上那辆车的一刹那,那辆车又突然起动了,林百惠长
出了一口气:我这是怎么了?
她无法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因为她已经埋葬了自己身上思考问题的能
力和反省自我的能力。这能力从前她是有的,尽管也不怎么出色,但到底还是有
过的。就像一架国产机床,虽然不怎么精确,但毕竟还是三天两头地开着。工人
们也还可以说:“瞧,我们毕竟有一台机床。”现在这架机床是彻底被废弃了,
锈死了。
但是,话说回来,有着一台废机床的厂房也还是和空空如也的厂房不一样。
林百惠虽不能思考,却还有感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那儿,使她不能
顺畅地呼吸。她使劲儿打了个哈欠,据说打哈欠是缺氧的表现,她靠打哈欠的方
式吸足了氧气之后,眼睛里又分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像车窗玻璃上的哈气
一样。
二丽的形象就在那层水雾后面浮现了出来,林百惠看不清她的其他部分,只
看到她的脸蛋儿若隐若现。她的形象特征使林百惠意识到她一会儿要面对的是一
个人。林百惠嘴里念叨着“二丽,二丽”,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就想起了她鼓
鼓的脸蛋儿。
但她念着念着,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二丽”这个词,二丽的形象重新遁入无
形。一旦形象没有了,“二丽”这个词就变成了单纯的符号,一旦再次被简化成
符号,林百惠就又回到了想对策的程序里。
这一次,策略马上就有了。
等林百惠带着二丽回到店里,天已经快黑了。她让许兴丽去找她爸,自己略
有些疲惫地坐在大厅里。二丽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林百惠也懒得理她,二丽就自
己站到大门外。陆续走进来的客人中有见过二丽的,都纳闷地看她一眼。二丽好
像对这个店有戒备,坚持站在店门口不进来。不进来也好,正表明了这个店和她
两不相干。
过了不知多久,许兴丽带着她爸急匆匆地赶来了。林百惠对老爷子说:“你
女儿没有身份证,我的店里不能留。你让她到主任家里去吧,派出所不会到主任
家里查身份证的。”
老头儿说:“她当然没有身份证,她还不到十八岁。”
林百惠说:“不到十八岁?那我就更不敢收了。”
老头儿张了张嘴,他大概想说:难道你以前不知道二丽不到十八岁吗?但他终
于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也觉得多说已无意义了。
他们转身走下了台阶,林百惠忽然想起什么:“哎,你的条子。”她从兜里
掏出那两张条子,还给了老头儿。
过了几天,兴丽坐在那里哭。林百惠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林百惠估计是
为了二丽的事。二丽怎么了?林百惠有点儿关心,可是也不想直接问,从哪个方面
来讲她都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表示出关心。但其实比她更内疚的还是兴丽,一方面
这事儿是她为妹妹做的主,毕竟和林百惠没有太大的关系,另一方面她的朝三暮
四也使她在林百惠面前有点儿理亏。
林百惠渐渐就看出了兴丽心里的负担,她一旦体会出了兴丽的压力,反而就
把自己心里的负担解除了。因此有一天,生意不太忙的时候,她就露出了一副说
长道短的架势,拉着兴丽非要问二丽怎么样了。兴丽终于说了实话:二丽的精神
病又犯了,已经回老家了。林百惠听了,一个轻浮的玩笑不由自主地流露到了嘴
边:“噢,上去了?”她大概是想用方言和兴丽套近乎,这次倒是兴丽听不懂了,
她看了林百惠一眼。
兴丽的眼神把林百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啊?林百惠早就不思考了,
变了个头脑简单的人,她的语言能力也就随之退化。她无法描述兴丽的目光给她
带来的震撼,她只觉得很不舒服。那目光把一层长久以来罩在她眼前的迷雾刺穿
了,直达她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