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沙汀 Sha T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4年1992年十二月14日)
在其香居茶館裏
  坐在其香居茶館裏聯保主任方治國,當他看見正從東頭走來,嘴裏照例擾嚷不休的
  邢幺吵吵的時候,簡直立刻冷了半截,覺得身子快要坐不穩了。
   使他發生這種異狀的原因是:為了種種鬍塗措施,目前他正處在全鎮市民的圍攻當
  中,這是一;其次,幺吵吵的第二個兒子,因為緩役了四次,又從不出半文錢壯丁費,
  好多人講睏話了;加之,新縣長又宣佈了要認真整頓“役政”,於是他就趕緊上了封密
  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進城了。
   而最為重要的還在這裏:正如全市市民批評的那樣,幺吵吵是個不忌生冷的人,甚
  麽話他都嘴一張就說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聯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時候,也經
  常對他那張嘴感到頭痛。因為儘管幺吵吵本人並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縣極有威望的
  耆宿,他的舅子是財務委員,縣政上的活躍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幺吵吵終於一路吵過來了。這是那種精力充足,對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采取一種毫
  不在意的態度的典型男性。他時常打起哈哈在茶館裏自白道:“老子這張嘴麽,就這樣:
  說是要說的,吃也是要吃的;說夠了回去兩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現在,幺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階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幹笑着嚷
  叫道:
   “嗨,對!看陽溝裏還把船翻了麽!……”
   他所參加的那張茶桌已經有三個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當過視學的俞視學;前徵
  收局的管帳,現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黃光銳;會文紙店的老闆汪世模汪二。
   他們大傢,以及旁的茶客,都嚮他打着招呼:
   “坐上來好吧,”俞視學客氣道,“這裏要舒服些。”
   “我要那麽舒服做甚麽哇?”出乎意外,幺吵吵橫着眼睛嚷道,“你知道麽,我坐
  上席會頭昏的,──沒有那個資格!……”
   本份人的視學禁不住紅起臉來。但他隨即猜出來幺吵吵是針對着聯保主任說的,因
  為當他嚷叫的時候,視學看見他充滿惡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後面首席上的方治國。
   除卻聯保主任,那張桌子還坐得有張三監爺。人們都說他是方治國的軍師,實際上,
  他可衹能跟主任坐坐酒館,在緊要關頭進點不着邊際的忠告。但這並不特別,他原是對
  甚麽事都關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經常在傢裏挨餓,他卻很少管顧。
   同監爺對面坐着的是黃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種秘製的戒煙丸藥。他是主任的重要助
  手;雖然並無多少才幹,惟一的本領就是毫無顧忌。“現在的事你管那麽多做甚麽哇?”
  他常常這麽說,“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應付這世界上一切經常使人大驚小怪的事變,衹有一種態度:裝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發神經!”他小聲嚮主任建議。
   “這回子把蜂窩戳破了。”主任方治國苦笑說。
   “我看要趕緊‘縫’啊!”捧着暗淡無光的黃銅煙袋,監爺皺着臉沉吟道,“另外
  找一個人去‘抵’怎樣?”
   “已經來不及了呀。”主任嘆口氣說。
   “管他做甚麽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媽個火炮性子。”
   這時候,幺吵吵已經拍着桌子,放開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戰術依然仃留在第一
  階段,即並不指出被攻擊的人的姓名,衹是隱射着對方,正象一通沒頭沒腦的謾駡那樣。
   “搞到我名下來了!”他顯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
  是甚麽東西做出來的:人嗎?狗嗎?你們見過狗起草麽,嗨,那纔有趣!……”
   於是他又比又說地形容起來了。雖然已經蓄了十年上下的鬍子,幺吵吵的粗魯話可
  是越來越多。許多閑着無事的人,有時候甚至故意挑弄他說下流話。他的所謂“狗”,
  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國說的,因為主任藥外祖父曾經當過衙役,而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
  最大的忌諱。
   因為他形容得太惡俗了,俞視學插嘴道:
   “少造點口孽呵!有道理講得清的”
   “我有啥道裏哇!”幺吵吵忽然板起臉嚷道,“有道理,我也早當了什麽主任了。
  兩眼墨黑,見錢就拿!”
   “嚇,邢表叔!……”
   氣得臉青面黑的身材瘦小的主任,一下子忍不往站起來了。
   “嚇,邢表叔!他重複說:“你說話要負責啊!”
   “甚麽叫做負責哇?我就不懂!表叔!”幺吵吵模擬着主任的聲調,這惹得大傢忍
  不住笑起來,“你認錯人了!認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對,對,對,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說,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嗎?”幺吵吵拍了一巴掌桌了,嗓子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親自對我老大
  說的!你的報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長的幾個卵子!……”
   幺吵吵一個勁說下去。而他愈來愈加覺得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鬧,
  完全為了個痛快;他認真感覺到忿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以前,他是用不着這麽樣着急的,事情好辦得很。衹需給
  他大哥一個通知,他的老二就會自自由由走回來的。因為以往抽丁,象他這種家庭一直
  就沒人中過簽。但是現在情形已經兩樣,一切要照規矩辦了。而最為嚴重的,是他的老
  二已經抓進城了。
   他已經派了他的老大進城,而帶回來的口信,更加證明他的憂慮不是沒有根據。因
  為那捎信人說,新縣長是認真要整頓兵役的,她幾個有錢有勢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
  成天躲在傢裏。幺吵吵的大哥已經試探過兩次,但他認為情形險惡。額外那捎信人又說,
  壯丁就快要送進省了。
   凡是邢大老爺都感覺棘手的事,人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他的老二衹有當炮灰了。
   “你怕我是聾子吧,”幺吵吵簡直在咆哮了,“去年蔣傢寡母子的兒子五百,你放
  了;陳二靴子兩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頭兒肖大個子還要厲害。錢也拿了,腦袋也保
  住了,——老子也有錢的,你要張一張嘴呀?”
   “說話要負責啊!邢麽老爺!……”
   主任又出馬了,而且現出假裝的笑容。
   主任是一個鬍塗而膽怯的人。膽怯,因為他太有錢了;而在這個邊野地區,他又從
  來沒有摸過槍炮。這地區是幾乎每個人都能來兩手的,還有人靠着它維持生計。好些年
  前。因為預徵大多,許多人怕當公事,於是聯保主任這個頭銜忽然落在他頭上了,弄得
  一批老實人莫名其妙。
   聯保主任很清楚這是實力派的陰謀,然而,一嚮忍氣吞聲的日子驅使使他接受了這
  個挑戰。他起初老是墊錢,但後來他嘗到甜頭了:回扣、黑糧,等等。並且,當他走進
  茶館的時候,招呼茶錢的聲音也來得響亮。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門上已經有了一道縣
  長頒贈的匾額:
   盡瘁桑梓
   但是,不管怎樣,正象他自己感覺到的一般,在這回竜鎮,還是有人壓住他的。他
  現在多少有點失悔自己做了鬍塗事情;但他佯笑着,滿不在意似地接着說道:
   “你發氣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麽?”幺吵吵反問,但又並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你
  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該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衹問你一句!……”
   聯保主任又一下站起來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滿一種討好的意味。
   “你說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說,“兵役科甚麽人告訴你的?”
   “總有那個人呀,”幺吵吵冷笑說。“象還是謠言呢!”
   “不是!你要告訴我甚麽人說的啦。”聯保主任說,態度裝得異常誠懇。
   因為看見幺吵吵鬆了勁,他察覺出可以說理的機會到了。於是就勢坐嚮俞視學側面
  去,賭咒發誓地分辯起來,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做出這樣膽大鬍徐的事情來的!
   他坐下,故意不註意幺吵吵,仿佛視學他們倒是他的對手。
   “你們想吧。”他說。攤開手臂,蹙着瘦瘦的鐵青的臉蛋,“我姓方的是吃飯長大
  的呀!並且,我一定要抓他的人做啥呢?難道‘委員長’會賞我個狀元當麽?沒講的話,
  這街上的事,一嚮糊得圓我總是糊的!”
   “你纔會糊!”幺吵吵嘆着氣抵了一句。
   “那總是我吹牛啊!”聯保主任無可奈何地辯解說,瞥了一眼他的對手,“別的不
  講,就拿救國公債說吧,別人寫的多少,你又寫的多少?”
   他隨又把嘴湊近視學的耳朵邊呻喚道:
   “連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聯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精采,這不是沒原因的,他想充分顯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
  對待幺吵吵的一件苦心。同時,他發覺着熱鬧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幾乎街都快紮斷了,
  漏出風聲太不光采,而且容易引起糾紛。
   大約視學相信了他的話,或者被他的態度感動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
  他斯斯文文地掃了掃喉嚨,開始勸解起幺吵吵來。
   “麽哥!我看這樣啊:人不抓,已經抓了,橫竪是為國傢,……”
   “這你纔會說!”幺吵吵一下撐起來了,目虛起眼睛問學道,“這樣會說,你那麽
  一大堆,怎麽不挑一個送起去呢?”
   視學滿臉通紅,故意勾下腦袋喝茶去了。
   “好!我兩個講通了!”幺吵吵重又坐了下去,接着滿臉怒氣嚷道,“沒有發生過
  娃娃當然會說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麽把你個好好先生遇到了啊:鼕瓜做不做得甑子?
  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個老哥子真是!”
   他的形容引來一片笑聲,他自己卻並不笑,他把他那結結實實的身子移動了一下,
  抹抹鬍子,又把袖頭兩輓,理直氣壯地宣告道:
   “閑話少講!方大主任,說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
   “好呀!”主任應聲道,一面懶懶退還原地方去,“回竜鎮衹有這樣大一個地方哩,
  我會往哪裏跑?就要跑也跑不脫的。”
   聯保主任的聲調和表情照例帶着一種嘲笑的意味,至於是嘲笑自己,或者嘲笑對方,
  那就要憑你猜了。他是經常憑藉了這點武器來掩護自已的;而且經常弄得頑強的敵手哭
  笑不得。人們一般都叫他做軟硬人;碰見老虎他是綿羊,如果對方是綿羊呢,他又變成
  了老虎了。
   當他回到原位的時候,毛牛肉一面吞服着戒煙丸,生氣道:
   “我白還懶得答呢,你就讓他吵去!”
   “不行不行,”監爺意味深長地說,“事情不同了。”
   監爺一直這樣堅持自己的意見,是頗有理由的。因為他確信這鎮上正在對準聯保主
  任進行一種大規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爺,那位全縣知名的紳耆,可以使這控告成為事實,
  也可以打消它。這也就是說,現在聯絡邢傢是個必要措施。何況誰知道新縣長是怎樣一
  副脾氣的人呢!
   這時候,茶堂裏的來客已增多了。連平時懶於出門的陳新老爺也走來了。新老爺是
  前清科舉時代最末一科的秀纔,當過十年團總,十年哥老會的頭目,八年前纔退休的。
  他已經很少過問鎮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見還同團總時代一樣有效。
   新老爺一露面,茶客們都立刻直覺到:幺吵吵已經佈置好一臺講茶了。茶堂裏響起
  一片零亂的呼喚聲。有照舊坐在坐位上嚮堂倌叫喊的,有站起來叫喊的,有的一面揮着
  鈔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聲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爺聽不見。
   其間一個茶客,甚至於怒氣衝衝地吼道:
   “不準亂收錢啦!嗨!這個龜兒子聽到沒有?……”
   於是立刻跑去塞一張鈔票在堂倌手裏。
   在這種種熱情的騷動中間,爭執的雙方,已經很平靜了。聯保主任知道自己會虧理
  的,他正在積極地製造輿論,希望能於自己有利。而幺吵吵則一直悶着張臉,這是因為
  當着這許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覺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這就等於說他已
  經失掉了面子!
   這鎮上是流行着這樣一種風氣的,凡是照規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
  是站在一切規矩之外的。比如陳新老爺,他並不是個藉疼金錢的腳色,但是就連打醮這
  類事情,他也沒有份的;否則便會惹起人們大驚小怪,以為新老爺失了面子,和一個平
  常人沒多少區別了。
   面子在這鎮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厲害,所以幺吵吵悶着張臉,衹是懶懶地打着招呼。
  直到新老爺問起他是否欠安的時候,這纔稍稍振作起來。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着說,“就是眉毛快給人剪光了!”
   接着他又一連打了一串乾燥無味的哈哈。
   “你瞎說!”新老爺嚴正地切斷他,“簡直瞎說!”
   “當真哩!不然。也不敢勞駕你哥子動步了。”
   為了表示關切,新老爺深深嘆了口氣。
   “大哥有信來沒有呢?”新老爺接着又問。
   “他也法辦法呀!……”
   幺吵吵呻喚了。
   “你想吧,”為了避免人們誤會,以為他的大哥也成了沒面子的腳色了,他隨又解
  釋道,“新縣長的脾氣又沒有摸到,叫他怎麽辦呢?常言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鬧
  起要整頓役政的,誰知道他會發些什麽貓兒丟病?前天我又托蔣門神打聽去了。”
   “新縣長怕難說話,”一個新近從城裏回來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樣子就曉得了:
  隨常一個人在街上串,戴他媽副黑眼鏡子……”
   嚴肅沉默的空氣沒有讓小商人說下去。
   接着,也沒有人敢再插嘴,因為大傢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興
  吧,這是捨得罪人的,因為情形的確有些嚴重;但說是嚴重吧,也不對,這又會顯得邢
  府上太無能了。所以彼此衹好曖昧不明地搖頭嘆氣,喝起茶來。
   看見聯保主任似乎正在考慮一種行動。毛牛肉包着丸藥,小聲道:
   “不要管他!這麽快縣長就叫他們喂傢了麽?”
   “去找找新老爺是對的!”監爺意味深長地說。
   這個臉面浮腫、常以足智多謀自負的沒落士紳,正投了聯保本任的機,方治國早就
  考慮到這個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遲疑的,是他覺得,比較起來,新老爺同邢傢的關係
  一嚮深厚得多,他不一定
   撿得到便宜。雖然在派款和收糧上面,他並沒有對不住新老爺的地方;逢年過節,
  他也從未忘記送禮,但在幾件小事情上,他是開罪過新老爺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抵製他,擡出新老爺來,說道:
   “好的,我們到新老爺那裏去說!”
   “你把時候記錯了!”主任發火道,“新老爺嚇不倒我!”
   後來,事情雖然照舊是在新老爺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失言一定已經散
  播開去,新老爺給他記下一筆帳了。但他終於站了起來,嚮着新老爺走過去了。
   這個行動,立刻使得人們很振作了,大傢全都期待着一個新的開端。有幾個人在大
  聲喊叫堂館拿開水來,希望緩和一下他們的緊張心情。幺吵吵自然也是註意到聯保主任
  的攻勢的,但他不當作攻勢看,以為他的對手是要求新老爺調解的;但他猜不準這個調
  解將會采取一種什麽方式。
   而且,從幺吵吵看來,在目前這樣一種嚴重問題上,一個能夠叫他滿意的調解辦法,
  是不容易想出來的。一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錢的賠償彌補,那麽剩下來的衹有
  立法庭起訴了!但一想到這個,他就立刻不安起來,因為一個决心整飭役政的縣長。難
  道會讓他占上風?!
   幺吵吵覺得苦惱,而且感覺一切都不對勁。之個一嚮堅實樂觀的漢子,第一次遭到
  煩擾的襲擊了,簡直就同一個處在這種境況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點抓拿沒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語道:
   “哼!亂整吧,老子大傢亂整!”
   “你又來了!”俞視學說,“他總會拿話出來說嘛。”
   “這還有甚麽說的呢?”幺吵吵苦着臉反駁道,“你個老哥子怎麽不想想啊:難道
  甚麽天王老子會有這麽大的面子,能夠把人給我取回來麽?!”
   “不是那麽講。取不出來,也有取不出來的辦法。”
   “那我就請教你!”幺吵吵認真快發火了,但他盡力剋製着自已,“甚麽辦法呢?!
  ——說一句對不住了事?——打死了讓他賠命?……”
   “也不是那樣講。……”
   “那又是怎樣講呢?”幺吵吵畢竟大發其火,直着嗓子叫了,“老實說吧,他就沒
  有辦法!我們衹有到場外前大河裏去喝水了!”
   這立刻引起一陣新的騷動。全部預感到精采節目就要來了。
   一個站在階沿下人堆裏的看客,大聲回絶着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還要玩一會!”
   提着茶壺穿堂走過的堂倌,也在興高采烈叫道:
   “讓開一點,看把腦袋燙腫!”
   在當街的最末一張條桌上,那裏離幺吵吵隔着四張桌子,一種平心靜氣的談判已經
  决要結束。但是效果顯然很少,因為長條了的陳新老爺,忽然氣衝衝站起來了。
   陳新老爺仰起瘦臉,頸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說你娃條鳥啊!……”
   但他隨又坐了下去,手指很響地擊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聯保主任,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害你的!一個人眼
  光要放遠大一點,目前的事是誰也料不到的!──懂麽?”
   “我懂呵!難道你會害我?”
   “那你就該聽大傢的勸呀!”
   “查出來要這個啦,──我的老先人!”
   聯保主任苦澀地叫着,同時用手拿在後頸上一比;他怕殺頭。
   這的確也很可慮,因為嚴懲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經來過三四次了。這就算不作數,
  我們這裏隔上峰還遠,但是縣長對於我們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簡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
  並且,既然已經把人抓起
   去了,就要額外買人替換,一定也比平日睏難得多。
   加之,前一任縣長正是為了壯丁問題被撤職的,而新縣長一上任便宣稱他要掃除役
  政上的種種積弊。誰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縣長那樣,上任時候的官腔總特別打得響,
  結果說過算事,或者他硬要認真地幹一下?他的脾氣又是怎樣的呢?……
   此外,聯保主任還有一個不能冒這危險的重大理由。他已經四十歲了,但他還沒有
  取得父親的資格。他的兩個太太都不中用,雖然一般人把責任歸在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
  上面;好象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遠無濟於事,作不成父親。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會冒險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繼續道:
   “我的老先人!這個險我不敢冒。認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說得過去!……”
   他佯笑着,而且裝做得很安靜。同幺吵吵一樣,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諸般睏難的,而
  他首先應該矢口否認那個密告的責任。但他沒有料到,他把新老爺激惱了。
   新老爺沒有讓他說完,便很生氣地反駁道。
   “你這纔會裝呢!可惜是大老爺親自聽兵役科說的!”
   “方大主任!”幺吵吵忽然直接地插進來了,“是人做出來的就撐住哇!我告訴你:
  賴,你今天無論如何賴不脫的!”
   “嘴巴不要傷人啊!”聯保主任忍不住發起火來。
   他態度嚴正,口氣充滿了警告氣味;但是幺吵吵可更加蠻橫了。
   “是的,老子說了:是人做出來的你就撐住!”
   “好嘛,你多兇啊。”
   “老子就是這樣!”
   “對對對,你是老子!哈哈!……”
   聯保主任響着幹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坐位上去。他覺得他在全鎮的市民面前受
  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敵人鬥到底了。仿佛就是拚掉老命他都决不低頭。
   聯保主任的幕僚們依舊各有各的主見。毛牛肉說:
   “你愈讓他愈來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監爺嘆着氣說。
   許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經鬧成僵局,接着來的一定會是謾駡,是散場了。因為情形明
  顯得很,爭吵的雙方都是不會動拳頭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看熱鬧的,已經在準備回傢吃
  午飯了。
   但是,茶客們卻誰也不能輕易動身,擔心有失體統。並且新老爺已經請了幺吵吵過
  去,正在進行一種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個顧全體面的辦法。雖然按照常識,一個二十
  歲的青年人的生命,絶不能和體面相提並論,而關於體面的解釋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樣,由於一種不得已的苦衷,幺吵吵終於是讓步了。
   “好好,”他帶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說,“就照你哥子說的做吧!”
   “那麽方主任,”新老爺緊接着站起來宣佈說,“這一下就看你怎樣,一切用費麽
  老爺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進城去辦;辦不通還有他們大老爺,——”
   “就請大老爺辦不更方便些麽?”主任嘴快地插入說。
   “是呀!也請他們大老爺,不過你負責就是了。
   “我負不了這個責。”
   “甚麽呀?!”
   “你想,我怎麽能負這個責呢?”
   “好!”
   新老爺簡捷地說,悶着臉坐下去了。他顯然是被對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了
  會,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勸說起來。
   “你是怕用的錢會推在你身上吧?”新老爺笑笑說。
   “笑話!”聯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麽?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甚麽人的事呢?”
   “我曉得的呀!”
   聯保主任回答這句話的時候,帶着一種做作的安閑態度,而且嘲弄似地笑着,好象
  他是甚麽都不懂得,因此甚麽也未覺得可怕;但他沒有料到幺吵吵衝過來了。而且.那
  個氣得鬍子發抖的漢子,一把扭牢他的領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曉得你是個軟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拚了!……”
   “大傢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話好好說啊!”茶客們勸解着。
   然而,一面勸解,一而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館已經在忙着收茶碗了。監爺在四
  處嚮人求援;後頭昏油地胡亂打着漩子;而這也正證明着聯保主任並沒有白費自己的酒
  肉。
   “這太不成話了!”他搖頭嘆氣說,“大傢把他們分開吧!”
   “我管不了!”視學過往街上溜去邊說,“着血噴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撿着戒煙丸藥,一面咭咭咕咕嚷道:
   “這樣就好!哪個沒有生得手麽?好得很!”
   但當兒藥收檢停當的時候,他的上司已經吃了虧了。聯保主任不斷淌着鼻血,左眼
  睛已經青腫起來。他是新老爺解救出來的,而他現在已經被安頓在茶堂門口一張白木圈
  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對的!”他摸摸自己的腫眼睛說,“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幺吵吵氣喘籲籲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嚮聯保主任建議,說他應該馬上找醫生診治一下,取個傷單;但是他的
  上司拒絶了他,反而要他趕快會雇滑桿。因為聯保主任已經决定立刻進城控告去了。
   聯保主任的眷屬,特別是他的母親,那個以慳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經趕來了。
   “咦,興這樣打麽?”她連連叫道,“這樣眼睛不認人麽?!”
   邢麽太太則在丈夫耳朵邊報告着聯保主任的傷勢。
   “眼睛都腫來象毛桃子了!……”
   “老子還沒有打夠!”吐着牙血,幺吵吵吸口氣說。
   別的來看熱鬧的婦女也很不少,整個市鎮幾乎全給翻了轉來。吵架打架本來就值得
  看,一對有面子的人物弄來動手動腳,自然也就更可觀了!因而大傢的情緒比看把戲還
  要熱烈。
   但正當這人心沸騰的時候,一個左腿徽跛,滿臉鬍須的矮漢子忽然從人叢中擠了進
  來。這是蔣米販子,因為神情呆板,大傢又叫他蔣門神。前天進城趕場,幺吵吵就托過
  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傢的註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刑麽太太。
   這是個頂着假發的肥胖婦人,愛做作,愛饒舌,諢名九娘子。她顫聲顫氣問那個米
  販子道:
   “托你打聽的事情呢?……坐下來說吧!”
   “打聽的事情?”米販子顯得見怪似地答道,“人已經出來啦。”
   “當真的呀!”許多人吃驚了,一齊叫了出來。
   “那還是假的麽?我走的時候,還在十字口茶館裏打牌呢。昨天夜裏點名,他報數
  報錯了,隊長說他投資格打國仗,就開革了;打了一百軍棍。”
   “一百軍棍?!”又是許多聲音。
   “不是大老爺面子大,你就再挨幾個一百也出來不了呢。起初都講新縣長厲害,其
  實很好說話。前天大老爺請客,一個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媽副黑眼鏡子……”
   米販子敘說着,而他忽然一眼註意到了幺吵吵和聯保主任。
   “你們是怎麽搞的?你牙齒痛嗎?你的眼睛怎麽腫啦?……”
  
   1940年
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沙汀 Sha T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4年1992年十二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