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鴨子
郊外的鼕日寒意來自地下,我的雙腳被凍成冰砣,走路沒有絲毫感覺,倒似更輕便
了。畢竟這裏的房租便宜,不能跟我原來在東單的那間陰暗的地下室相比;村邊的楊柳
沒有葉子,光禿禿的,但在我這樣近視的眼睛看來,也還婀娜。楊柳的那邊是一個幾乎
荒廢了的動物園,看來像出入口的地方有一間管理員的小屋,門口沒有任何牌子──那
塊黴爛的牌子歪歪斜斜地釘在兩公裏外的國道綫邊上,做成一個箭頭,寫着“燕趙動物
園,四裏”幾個字──屋頂上層層疊疊的是瓦片、油毛氈和高粱稈,還有幾莖枯草在風
中顫動。晴天常常有一個綫裝書一樣老的駝背老人從屋子裏出來,彎着腰在門口轉悠,
雖然穿了一身黃棉襖,還是瘦得像鼕天的葡萄藤一樣支離。一堵頽圮的黃泥墻沒完沒了
地延伸着,沒入一堆灰黃的雜草,還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兩衹醜陋的猴子蜷縮在泥墻
邊,在陽光下瑟瑟發抖,眼睛賊忒兮兮地四下張望。幾衹蕭山麻鴨出沒在水裏草間,羽
毛蓬亂,看上去像一個個破爛的雞毛撣子──在這兒,我的老鄉就是它們了,讓我總算
能感受到來自故鄉的氣息。
鼕天來得可真快,去得卻慢,日子好像被凍結在一個冰窖裏了。我的房子裏又沒有
暖氣設備,終日浸泡在冰冷的空氣中,皮膚都皺得變成了抹布。因為冷,我常常沿着村
道來到石橋上看風景,承受幹硬的寒風,希望回到房間裏時能找到一點暖意,以慰藉我
的身軀。太陽光從西邊的小山上射來,沒有一絲絲熱量,反而抽絲似的吸走了我身上僅
存的體溫。
石橋邊上還剩着一隻馴順的石獅子,沒有尾巴,嘴也已經破裂。走西口的小尹老是
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撫摸石獅子的半個下巴,一邊自言自語。他喜歡唱《走西口》,怪
腔怪調的,帶着一種不知什麽地方的口音。我不喜歡與他呆着,就嚮東去村口的畫像店
裏聊天。畫像店的門外挂着一幅孫中山的碳筆肖像,旁邊是“畫像店”這三個用尺描出
來的美術字。開畫像店的是一個名叫餘彌清的安徽人,手藝很糟糕,速度也慢,一幅肖
像要描上大半個月,畫出來的人又總像他自己,神情木訥,奇怪地瘦,還散發出一種陳
年灰塵的味道。
其實我並不喜歡這個人,我衹是沒地方去。我不喜歡他可能是因為我第一次去他那
裏閑聊時他就給了我一個告誡。我的衣衫太單薄,凍得直哆嗦,又不小心沒話找話地說
了句“鼕天來了春天還遠嗎”自嘲,不料他立即說:“你如果與當地人說話,最好說點
別的,他們不欣賞我們的生活方式。”他的告誡使我奇怪,我貰了他們的房子,是給他
們賺錢的機會,還管我們的生活方式幹什麽?後來我發現大概是我們這類人越聚越多,
本地人的排外情緒也越來越明顯,對我們並不友好;後來我還聽說初秋時一個搞裝置藝
術的女藝術傢將房東的農具都搬到院子裏搭了個建築腳手架,自己盤腿坐在中間閉目養
神,不料鐵鈀掉下來砸死了房東的雞,結果女藝術傢的床位被房東免費安排到院子外面
去了。也就是說,事實證明餘彌清的話是對的,但我還是不喜歡他。他用“生活方式”
這樣高級的字眼指稱我的境況,直截了當地擊中了我的自卑心理。我想,一個人怎麽能
這樣隨隨便便給別人告誡呢?
我們這些外來者都像遊魂似的,一般互不搭話,也不打聽別的人在幹什麽,但也至
少有三點相似:一是每個人房間裏的燈都通宵達旦地亮着。二是弄到點小錢就要喝得爛
醉,把自己當成李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三是都常常步行到縣城,再風塵僕僕地搭車
去北京,似乎很有奔頭,又似乎很不甘心的模樣,而且從不結伴同行。其實我不喜歡這
樣子,我喜歡大傢處得和諧些,別緊張兮兮的,都出門在外,緩急也好有個照應。但在
我來之前既已弄成這副模樣,我也衹能隨鄉入俗。本地村民好像生活在另一度空間,熱
絡地串門聊天,吆喝孩子和牲畜,還張貼關於村務的紅紙或者黃紙的通告。那是我曾十
分熟悉的空間,像我的家乡,可我已經進不去了。他們熱鬧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
衹是一個陌生人,我本來就是個陌生人。就這樣。走西口的小尹可能要算是生活在第三
度空間,他租的房子就在我的斜對面,當然也沒有暖氣,連電爐也沒有,倒有一個熱得
快,不時“嗚”一聲響。他從來不拖欠房租,也不去北京,好像什麽事都不幹,什麽地
方都不去,也不喝酒,天一黑就關燈,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屋裏,簡直是遊魂中的遊魂,
還常常在橋頭的石獅子邊上自言自語。聽吳其傑說,初夏他剛來時在自己房間裏關了一
個月不露面,幾乎沒有動靜。
小尹我是曾遇到過幾次的。我的一個朋友在東單有一所破爛的房子,是我們常常聚
會的地方。有時候小尹會跟隨某個我不認識的人一起到那裏消磨一個晚上,他臉色蒼白,
總是很謙卑拘謹的樣子,默默地聽別人神聊,不時微笑點頭,很少插話,也不唱《走西
口》,從不引人註目。給我留下印象的是有一次他的朋友介紹說,這個小尹來北京前曾
在外省的某個縣城裏經營“藝術花圈”。我記得那時我們都開玩笑地指責他對死者缺乏
同情心,還低估了死者傢屬的悲痛,在這意義上與傳統喪事的繁文縟節殊途同歸,與他
這個現代畫傢極不相稱。他似乎將這些話都當真了,絞着雙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
副忸怩不安的樣子。我想不到會在這裏碰上他,所以心裏很不舒服,甚至覺得他不該事
先就隱藏在這裏等待我狼狽投奔。我想,這世界,可真讓人躲不了啊。
村裏經常與我們交談的就是那個遊手好閑的吳其傑,他是我的房東的兒子,據說是
從南方的一所大學裏退學回傢的,後來在縣城裏混,為叫彪哥彪哥的人嚮小攤販收取保
護費,幹得很賣力,可沒多久被他父親拎着耳朵回來。他永遠打扮得十分挺颳,做出一
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還老是用一種嘲弄的口氣對我們說話。他經常與小尹一起用同一種
姿勢站在橋頭,不鹹不淡地說着什麽,遠遠看去像是餘彌清用他缺乏想象力的碳精筆畫
出來的兩衹企鵝。
吳其傑有時會到我的房間裏閑聊。有一次他說起餘彌清的一個笑話,說這個安徽人
曾在縣城裏開畫像店,不知怎的得罪了彪哥,結果彪哥懲罰了他,方法是讓他給自己畫
一張像,捧在胸前,披麻戴孝,在大街上走了一圈,自己為自己哭喪。吳其傑說,那天
簡直是個節日,圍觀的人成千上萬,小孩子都衝他吐唾沫,扔石子。他現在跑到這裏來
開店,生意差是不用說的了,實際上是避風頭來的,“得罪了彪哥,沒被抽筋剝皮已算
便宜了,還想在彪哥的地盤裏混嗎?”他得意地說,好像自己就是彪哥。後來他又談起
他的大學生活的情形,衹用一個反問句和一個感嘆句概括:跑那麽遠去坐冷板凳值得嗎?
那些大學老師可真笨啊!我疑心他其實在嘲駡我:跑那麽遠來住沒有暖氣的房間值得嗎?
你可真笨啊!所以我不理睬他,埋頭整理我的稿紙。他有點不高興,說:“你那麽用功,
看來我們得多收你點房租。”
這句話他後來又重複過一次。有一天近午他跑到我的房間門口叫我,說:“拿圖章
來,有你的稿費哪。”我跟他走到橋頭,果然見一個郵遞員捧着一疊報紙信件在那裏翻
着,小尹坐在石獅子上面看着公園裏破敗的風景。我收到的是一張50元的匯款單。吳其
傑用嘲諷的口吻對小尹說:“他收入真不錯。”見小尹並不理睬,又對我說了一句:
“看來我們得多收你點房租。”這時,小尹突然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鄭重其事地對
吳其傑宣佈:“過兩天我有客人要來。”
我沒料到他這樣孩子氣,說話就有點刻薄:“你實在應該呆在傢裏,讓你媽招待你
們傢的客人。”小尹的臉馬上脹得通紅,對吳其傑看了半晌,咬着嘴唇說:“他侮辱了
我,你說是不是?”
吳其傑這纔反應過來,大笑着說:“這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知道我有點過份,而且對這種過分所達到的意料中的效果感到滿意,就用息事寧
人的口氣說:“跟你玩呢,晚上想喝一杯嗎?”
他沒有回答我,用肯定的口氣對吳其傑說:“真的,有客人要來看我。”
我不算強壯,但對付個把小尹還是綽綽有餘,所以也並不覺得小尹不夠血性,連輕
衊的眼神也絲毫沒有顯露出來。我們這種人,鬍子拉碴的,看上去一個個像狠角色,其
實最怕打架生事,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想小偷小摸一次也得閉門思考三天,未慮勝先
慮敗,畢竟是出門在外。前年我就在通縣就在號子裏蹲過一夜,真像一條狗。
自稱口子李的傢夥在一個早晨搬來住進了石橋邊的一間小屋,不出半天就盡人皆知。
吳其傑笑嘻嘻地陪他拜訪了全村所有的人,活像一朵醜陋的交際花,搞得轟轟烈烈神人
共憤。無非是搬了一次傢,那麽張揚幹什麽?我猜想他不出兩天就會被人趕跑。他對我
說,他這是以農村包圍城市。我知道他的意思,但城市是那麽容易包圍的嗎?
口子李來的第二天下了場大雪,村子整天安靜得像深夜,衹有風聲和孩子的呼喊聲。
我躲在房間裏發愁,因為我急需將匯款單兌換成現金。下午二時光景,我用草繩緊緊纏
住鞋子,出門去縣城。剛過石橋,臉上就遭到一個雪團的痛擊,接着幾個孩子嘻嘻哈哈
地從橋下鑽出來,一溜煙飛奔而去。同時傳來一個粗壯的大笑聲,我回頭看見口子李的
窗口晃動着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好小子,你總有一天會被人攆走的,我想。
除了米、波紋面和????,我還帶回一條豬尾巴。我的心情明顯好轉,一路踏雪,哼着
歌回來,並打算着在村裏的小店裏打兩斤黃酒。到村子時天已微黑,剛進入院子,就被
吳其傑嚇了一跳,他賊頭賊腦地縮在小尹的窗口,看見我就招招手,又竪起食指放在噘
起的嘴唇上示意噤聲,好像有一條魚正在上鈎。我悄悄過去,聽見裏面傳來沉悶的嗚咽
聲,接着是拍擊被子的聲音。吳其傑怪怪地微笑着,在我耳邊說:“他常常這樣。”我
勃然大怒,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步走回房間,將買來的東西扔到作為書桌的木板箱上,
在床沿坐了老半天,一動也不想動。
吳其傑這小子的這種作派惹我生氣,他說不定在我的窗外也偷聽過。我之所以會勃
然大怒,卻是因為我雖如此不情願,但實際上已經在乎自己在小尹面前的形象,像吳其
傑這樣一個村民眼中的匪類,就不配對小尹有那種優越感。此外可能還因為他嚮我講過
小尹的一樁舊事。他說今年夏天小尹纔來不久,看上了村裏王木匠的女兒小辮子,他總
是在小辮子去河邊洗衣服時與她說不三不四的話,卻沒有膽子到她傢裏去找她。後來王
木匠去了小尹的房間一趟,小尹纔老實了。其實吳其傑說這事的時候,我除了把被餘彌
清告誡的賬算在他頭上,對他頗為氣憤之外,還挺開心的,好像拿住了小尹的什麽把柄。
此時纔明白,吳其傑很清楚王木匠對小尹說了些什麽,也就是說,把柄兩字對吳其傑更
有意義,我當時開心個什麽勁呢?
雪一直下了好幾天,偶爾能聽見村裏人的笑聲和大聲招呼的聲音,他們每天鏟雪,
扒屋頂上的積雪。我也找到一根長竿子清理了一下屋頂,弄得渾身碎雪。我想,雪停了
後,就去出版社接點校對的生意吧,顧不了那麽多了。過了鼕天,寫字的手就不會這樣
凍僵。我是從不生凍瘡的,現在手掌也開始紅腫發癢了。
使我意外的是那天黃昏小尹打開窗子叫我去他那兒吃晚飯,順便帶電爐過去。他的
聲音輕鬆地穿過飄舞的雪花,聽上去挺快活。我推開他的門,纔發現原來他真的來客人
了。這小子,我想,倒底孩子氣。
客人是個十分魁梧的男人,滿臉是刺蝟似鬍子,裹着舊軍大衣,腳上穿着一雙高幫
套鞋,一副流浪畫傢的打扮,倨傲地坐在用一塊木板充當的茶几旁邊。小尹用一種很隨
意的口氣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藝術傢趙英傑。”他又嚮藝術傢介紹我說:“這也
是我的朋友──叫……叫什麽來着?”我說:“商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介紹
說:“是搞……是搞……”我忍住笑說:“寫點東西。算是自由撰稿人罷。”趙英傑藐
視地看我一眼,哦了一聲。
小尹的房間比我整潔,東西都待在該待的地方,還有一枝臘梅插在窗邊舊寫字桌的
縫隙裏,枝條上結着幾點水珠。他用我的電爐轟轟烈烈地燒了一鍋麵條,還打入四個雞
蛋,分盛兩碗,放在趙英傑和我的面前,急急地催我們吃。趙英傑沒等小尹說完,已呼
嚕呼嚕地吞下大半碗,一邊還空出嘴來嘖嘖稱贊:“好吃!好吃!還有雞蛋,真他媽的
好吃!”我告訴小尹我已經吃過了。趙英傑伏低身子吸着麵條,努力將頭擡起來,額上
現出三道極深的擡頭紋,一邊忙伸出手來將我面前的那碗也端過去,含含糊糊地說:
“你吃過了?好極好極,給我吧。”我不懷好意地衝小尹笑笑,小尹的臉就紅了。
我沒有坐多久,彬彬有禮地告別出來,小尹很隆重地送到門口,緊緊地握了握我的
手。他的手居然也挺有勁的。
等屋頂露出了黑濕瓦溝,我纔再次走出房門,去石橋上看動物園裏殘存的積雪。路
過口子李的房子,看見半掩的門上貼着一幅宣紙,一邊已脫落下來,上面用毛筆寫着一
句話,我走近幾步纔看清楚:“現在,讓我們來鬥一鬥吧!”裏面的一張空床上倒翻着
一隻墨汁瓶,墨汁流到床檔下,結成長長的黑色冰條。地上扔滿紙團,一隻新的字紙簍
卻空着。我一時若有所失,在橋上站了半天,甚至不知道小尹是什麽時候來到我旁邊的。
小尹自言自語地說:“那些鴨子,你看那些鴨子,可真幸福。”那些鴨子縮着頭浮在黑
黑的水面上,一點也沒有幸福的樣子。他可能想對我藉給他電爐卻不吃麵條再次表示感
謝,同時找點話溝通一下,這種互相戒備、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況對我們並不相宜。可我
聽了他的話,心裏有些難過,就離開石橋。小尹在我背後又說:“過年了,它們也不會
給殺掉的。”過年了嗎?時間其實過得也蠻快的。
還沒走到畫像店,我已看見餘彌清正在收拾東西,那是一些色彩鮮豔的女式衣服;
身邊還放着一隻打開的半新皮箱,我記得他曾說起過離傢時帶出來一隻新皮箱,大概就
是這衹吧;一口舊藤箱放在門外,藤箱上有一些包裝精美的盒子,可能是些滋補品什麽
的;一個紙板箱在門檻上擱着;那張孫中山的畫像卻還挂着,晃來晃去的。他也要離開
了嗎,不知要換個地方開張生意,還是要回傢過年,看樣子是打算衣錦還鄉了。我沒有
招呼他,默默地看了會兒,踢着石子,悶悶地往回走。到轉彎的地方,看見他瘦骨伶仃
地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條稻草繩,正呆呆地看着我。
動物園管理員的小房子大概因為堆了太多的東西,看上去比我的房間還暖和。找那
個老人聊聊倒不錯我想,即使得到幾句餘彌清那樣的告誡也行,說不定他有一些在肚子
裏發黴的故事需要翻曬呢。可是敲了半天門,卻毫無反應。我甚至有失體面地彎腰從門
縫裏張望,裏面太黑,什麽都看不見。我衹好回來,走出十來步,忽然聽到門砰的一聲
響,我轉過整個身子去看,但什麽人都沒有。
吳其傑已和小尹並排站在石橋上了。他穿着皮夾剋,還佝僂着身子,雙手插在褲兜
裏,嘴裏冒出的熱氣特別大,像肚子裏有一鍋水燒開了似的。我走上石橋,聽到小尹還
在喃喃自語:“它們可真幸福,過年了也不會被殺掉。”吳其傑咯咯笑着對我說:“你
去那裏幹什麽?那老頭三天前已經死了。”他的笑容忽然收斂,眼晴瞟着天邊,作出很
權威的樣子說:“你別小看這個花老頭,他三十年代時在上海的十裏洋場是經常泡電影
明星的,也曾風光……”他大概因為聽到汽車聲,咽下了後半句話。我看見一輛桑塔納
轎車從縣城方向遠遠駛來。
“一輛爛車。”吳其傑輕輕跺着腳,不屑地說,“出門不會開好一點的車嗎?”他
伸手在石獅子頭上拍拍,換了種口氣,善解人意地說,“也難怪,這種天氣,這種路,
將就點吧。”
車子轉了個彎,濺起一片泥水,嚮石橋開過來。
“天氣真冷,我得回房了。”小尹說。我吃驚地看見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很快又變
得通紅,像全身的血都充到臉上了。他哆嗦着嘴唇問我:“你不回房嗎?”也不等我回
答,就匆匆走了。
吳其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說:“他害怕什麽?
你看他好像挺害怕的樣子。”我搓着手說:“我也得回房了,確實蠻冷的。”
我走到口子李住過的房子旁邊,聽到吳其傑在與人搭腔,回頭望了一下,看見吳其
傑奇怪地不見了,桑塔納正在艱難地倒車,車頂上不知怎麽的出現一個閃着紅光的警報
器。接着,車子呼嘯着離去。
天雖晴了,但寒冷乾燥。有人在舉行婚禮,村子被嗩吶和鞭炮聲弄得喜氣洋洋。一
個小女孩大概是受了什麽委屈,哭叫着媽媽從我的門前經過,她的哭聲也已有氣無力接
近尾聲,我想,等回到傢裏,她可能已忘記為什麽哭泣了。
我伏在木板箱上折磨腦細胞,想寫一篇題為《幸福的鴨子》的小說。我想去看看那
幾衹鴨子,在這樣的鼕天,它們都想些什麽呢?走出房門,聽見小尹的屋子裏傳出一高
一低兩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激動。我呆了半天,沒有聽到小尹的聲音,心裏就有些
莫可名狀的快意:與女人攪上本來就是麻煩事兒,何況跟兩個女人攪在一起?接着我聽
到摔門的聲音,兩個女人一邊憤憤地交談着,一邊走了。我回房略作收拾,出門跟在她
們的身後。從這兩個女子的背影看,都很年輕,身材不錯,打扮得也頗時髦。出了村,
她們進了等在路邊的一輛轎車。我不得不放棄跟蹤她們的打算,步行到縣城,坐上一輛
公共汽車去京城,準備找一個朋友,他可以為我接點出版社的校對生意。
我沒能找到那位朋友,又不想再去找別的人,就在朋友的門上留了一張字條,告訴
他我來過了,然後到處逛,在大柵欄磨蹭到午後纔回來,這樣可以在不知不覺中省下一
頓中飯。北京總是那麽熱鬧,人人穿得暖暖和和,嘴裏噴着熱氣,看上去都活得有滋有
味。街上有那麽多人,我卻一個也不認識。我認識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呢?到了熱鬧的地
方,我總會這麽想,同時想起一張張熟悉的臉。這些臉一般不會給我什麽驚喜的,這我
知道,可我還是忍不住要想。
回到縣城,太陽還懸在半空不落下去。我作出一副悠閑的樣子在街上逛,穿行在熙
熙攘攘購買年貨的人群中。忽然人們紛紛躲嚮兩邊,一個長發飛舞衣着破爛的男子幅度
很大地揮動着一條粗大的棕繩迎面衝來,他的臉髒如鍋底,咧開的大嘴巴像被撕破的報
紙。我吃了一驚,就拐到了人民中路。
這條路稍顯冷清,老遠能看見一個人一動不動地低頭坐在郵局斜對面的人行道邊,
專註地看着自己兩腳之間的一隻用稻草繩縛住的麻鴨。這是一個熟悉的身影,人們在他
身邊走來走去,沒有人註意他,他也不看任何人。鴨子也一聲不響,偶爾無力地掙紮幾
下。我半天他纔明白他是在賣鴨子,他似乎從沒做過小販我想,看上去倒像是買了鴨子
在路邊休息。他確實在賣鴨子啊,可我卻要看上半天才明白,我又想,我可能真的需要
過個年了,不過年算能過日子嗎?
走到他前面,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與他招呼。我站了三四分鐘,他始終沒有擡起頭
來,戴着黑手套的手無意識地撫摸着鴨翅膀。我想起小尹關於幸福的鴨子那些話,覺得
過年了也有的鴨子不但要被殺掉,而且還要被賣掉一回。鴨子與鴨子就是不一樣,有的
鴨子是鴨子,有的鴨子可不是鴨子。
我正想離開,忽然認出了他,就有些心驚肉跳,準備落荒而走,心裏卻出現另一種
想法,用腳撥了一下他的鴨子,說:“嗨。”
他沒有擡頭,反而埋進兩腿中間,突然跳起來,一手拎起鴨子,如飛般逃走了。我
臉上帶着惡意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民路的拐角處,想,他恐怕正好遇到那個
瘋子。他還得逃一次。
我穿過街道走進郵局,買了七張明信片,草草地寫了幾個帶感嘆號的句子,攤開來
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浪費,在空白處又工工整整地寫了些比較抒情的長句子,這件事花
了我兩個小時,然後滿意地一張張塞進郵筒。我覺得還應該給什麽人打個電話,想想還
是算了。從郵局出來,已是日薄西山。
這個晚上我早早上床,睡得很踏實,既沒有做夢,也沒有聽到老鼠的聲音。第二天
一大早就起來了,空氣新鮮,天也挺藍。我一改常態,穿着毛衣在村外跑了一圈,我已
經有多少年沒有晨跑了啊,自從出了大學校門,我就沒有參加過任何體育活動。晨跑總
使我想起朝氣蓬勃這個美好的成語。路上已有人忙活,趕着馬車或挑着擔,也有幾個人
在晨跑,腳步噌噌噌噌地響。我甚至與好幾個人打了招呼,我還發現他們互相之間也開
幾句玩笑,心裏就有點怪怪的滋味,又難過又高興。回來時已經陽光明媚,公園裏的鴨
子也已在水上緩慢地遊動,兩衹猴子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管理員的房子裏升起了炊煙,
一個包頭巾的婦女正在門前打掃衛生。
上午吳其傑回來了,他情緒不高,眉骨上貼着一塊橡皮膠,看見我點點頭,說這兩
天幾個派出所的朋友請他去玩了,“他們真他媽的有意思,真有意思。”他說着打個呵
欠,“太纍了。我得好好睡一覺。”
站在門口,我對小尹的窗戶看了半天。他已經回來了吧,現在他在幹什麽呢?是不
是又在用手拍打着被子嗚嗚哭泣?我心裏突然升起一大片陰雲,轉身走入房間,飛腳踢
了一下臉盆,一聲大響,臉盆翻了幾個筋鬥,將裏面的冰在房間裏拋了一地,然後它轉
了幾個圈子,最後酒醉似的搖搖晃晃地倒下來。
我用了半天時間磨磨蹭蹭地整理好東西,又坐在木板箱上猶豫了半個小時,然後淘
米燒飯。我出去打酒時拐到小尹的房間裏,想請他一起吃晚飯,並告訴他明天一早我就
離開這兒。我是得離開了。小尹的門虛掩着,輕輕一推就開了。我看到的是一間陰暗的
空房間,小尹已經走了,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幾乎連痕跡也沒有留下,衹有那枝臘梅
還插在桌縫裏,花全枯了。地上還躺着一隻已經炸開的炮仗,不知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