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棉棉 Mian Mi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70年八月28日)
一個病人
  我的護理員來問我晚上要吃什麽,她說你有一些芝麻湯元和康師傅方便麵。接着她說你
  要洗臉嗎?需不需要給你弄點熱水來?我睜開眼看着床邊的這個人,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
  人,很大的顴骨,顴骨突出,面色黑紅,穿着紫紅色的棉衣棉褲,看上去是一個勞動婦女,
  我說為什麽你是我的護理員?為什麽除了我這裏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樣的衣服?她說因為我
  是一個病人。我說你也是來戒毒的嗎?她的嘴慢慢地咧了開來,她說你不知道在這裏的病人
  是什麽病嗎?我說什麽病?這裏是戒毒所,不是嗎?她的身體左右晃動起來,她親切地告訴
  我我們都是犯了錯誤的精神病人。我說什麽?精神病人?你犯了什麽錯誤?她的眼睛看着我
  的眼睛,她說我殺了我老公的爸爸。我說殺人?你為什麽殺他?她說因為他總是駡我,所以
  我就在他吃的泡飯裏放了些農藥。
  我23歲,我是一個藥物依賴患者。我曾致力於酒精和音樂,後來獻身於海洛因和巧可
  力,我認為我是天生的化學人,我一直覺得在這方面我是個孤獨的瘋子。今天下午我被父親
  送到這裏來,我現在反應特別遲鈍,因為我已經開始用藥,我想我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
  我還是被眼前的事情搞怕了,我想共産黨(我父親)真厲害,把戒毒病人和殺了人的精神病
  人放在一起共同治病,這樣戒了毒出去的人不會想再吸毒。比起她們,我想我應該為自己的
  行為羞愧,因為我已經開始感到羞愧了。海洛因把我弄成了白癡,下午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想
  為什麽這個房間衹有我一個人,為什麽上海的吸毒者都是這麽老的呢?
  在最難熬的72小時裏,由於我那要命的哮喘病,醫生沒有我給用“昏迷法”。我的看護
  每天幫我上厠所`洗臉`刷牙,她還為我打掃房間,有一次在她扶我去厠所的時候,一個病人
  對我說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出去了再也不要吸毒了知道嗎?
  這是個非常大的房間,大房間裏還有一個大房間,是精神病人和強製戒毒病人的睡房,
  看上去象有無數張床,每張床上擺放着雪白的被子。這些被子看上去象一本本雜志,我甚至
  想到了北京的那種白皮書。還有一個房間是厠所和洗手池,那裏永遠是黑的,衹有一縷月光,
  白天的光綫也象月光,冷得象冰櫃。在最小的房間裏,放着上下鋪四個床位,是自願戒毒病
  人的病房。
  病人們在陽光下做着紙牌,或者拆紗,她們聊着天,有時和醫生一起聊天,她們的聲音
  象小鳥一樣,我在我的病房裏看她們,一切看起來都很安靜。午飯後她們會唱歌,集體大合
  唱,這是她們必做的功課。她們除了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這樣的老歌外,還會唱
  一些很時髦的歌,比如〈瀟灑走一回〉`〈謝謝你的愛〉,這些歌都是那些不斷進去的戒毒病
  人抄在小黑板上教會她們的。唱完歌她們就排隊領藥吃,然後午睡。
  我的腦子一直是空空的,我想這可能也不是因為用藥的原故,在我停止了長時間每天重
  復的吸毒動作之後,我真的不知道我生活的內容在哪裏。斷了點滴以後我開始到外面的大房
  間曬太陽,突然有一個病人在我的側面撞了我一下,她說給我吃塊餅幹好嗎?她的目光對着
  別處,時不時又會閃回來看我找餅幹。我把餅幹遞給她時有好幾個病人在看我,不過她們很
  快就收回了她們的目光。我突然發現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有左右搖晃她們身體的習慣,搖晃身
  體的同時還不停地換着她們的左右腳。
  我被允許給我父親打電話。我說爸爸我很好,衹是我要一個鏡子,他們把我的鏡子收走
  了,我想他們把鏡子還給我,我要一個鏡子。我的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她說不給你鏡子是
  怕你自殺,或者怕給別的病人拿到闖禍,現在你自己收好了。
  這天晚上有個病人在洗手間羞怯地對我說你可不可以把鏡子給我們用一下?衹用一下
  下,馬上還給你。我看着她,我說衹用五分鐘好嗎?我拿出我的手掌大的小鏡子,大傢開始
  輪流照鏡子,這個晚上一點也不寂寞了。那個問我藉鏡子的照的時間最長,一個病人告訴我
  她還是處女,在這裏已經十五年了。我說怪不得你看上去那麽年輕。她說不年輕了,老了老
  了,在她說老了老了的時候我開始流眼淚,戒毒的時候很容易哭,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我為
  自己的眼淚有點尷尬,但也沒人註意到這點。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馬上就問你怎麽會進來
  的?一個病人告訴我這個人做孽,她把她姐姐的小孩全殺了。我說天啊!天啊!她對着鏡子
  摸着她的臉。一個病人說她說他們是魔鬼,所以她把她們給殺了。一個病人說因為她姐姐對
  她不好。
  我拿回了我的鏡子。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會有人發瘋到殺人,為什麽在這之前她
  們沒被送到醫院去治療?在月光下,我覺得我是多麽幸運,我突然就確定了自己不是個化學
  瘋子,我衹是個膽小如鼠的人,或者是我爸的說的“我女兒絶對是個好孩子,她衹是迷了路。”
  .我的伙食和所有病人的是一樣的,那是些我實在沒法下咽的食物,我可以叫醫生幫我
  在醫院的小店裏買一些小包裝食品。我的看護每天為我煮東西吃,我每次都要給她吃,但她
  從來不吃,除非醫生說你吃吧她纔會吃。一個病人告訴我因為她殺了她丈夫的父親,所以她
  的傢人從來不來看她,也不負擔她的醫療費,所以每天除了做看護以外,她還要穿着雨鞋去
  食堂幹活。我覺得她很喜歡幹活,勞動讓她看上去很快活。一個病人邊笑邊告訴我她勞動衹
  能為自己付一些必須付的費用,她沒有錢買手紙,買肥皂,她總是拿着一張手紙進厠所,蹲
  下來的時候就把手紙藏進了口袋。
  一個病人面朝墻壁站在那裏,我發現她就是那個“處女病人”,我陪她站在那裏,她頭
  朝下,不看我。一個病人說她又被罰站了,因為她神經病,她又說這裏的院長是她的老公。
  一個病人被叫到辦公室,我聽見管教在問她你到底偷了戒毒病人什麽?然後她不停地重
  復榨菜蘋果香蕉香蕉蘋果榨菜。
  我出去的日期終於到了,在感謝了所有的人之後,我叫我爸給了醫生一百塊,我說這錢
  是給我的看護買東西的,謝謝她對我的幫助。
  
  在我第二次又被我爸送回這傢醫院的時候,我是光頭,吸毒恍惚使我被車撞了,我失去
  了我的那頭長發,而且我已瘦得不成樣子,我想我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了。
  我沒想到當我走近病房的那把大鐵鎖時,一個病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她說她又來了她又
  來了,這次她沒頭髮了。
  這次我爸又說我的女兒絶對是個好孩子,她衹是太任性,這我們有責任,我們願意付出
  代價。醫生說我們都被你爸感動了,你自己想想吧。然後我被送去檢查HIV和梅毒。然後
  醫生給我藥,這一次她們不再給我用上次用過的藥,她們給我換了治療方法,她們說得讓你
  吃點苦頭,否則你不會改正。
  每天我有一些黃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小藥片。我吃了這些藥沒法睡覺,渾身發熱,在
  房間裏走來走去,有時還會一個人說話說個不停,顛三倒四的。一個晚上,一個病人突然滑
  進我房間,她說如果想早點出去,黃藥片別再吃了。我剛擡起頭來她就不見了,她把我給嚇
  着了,我哭了一場之後决定不吃黃色的那種藥了,我跟醫生說我不要吃黃藥片。
  在做了很多噩夢之後我又一次漸漸好起來,這一次我開始和她們一起勞動。一個病人教
  會我怎麽做紙牌,我開始想我的媽媽,我想她做的菜,想她的一切。我每天和她們一起看着
  黑板唱歌。衹是我仍舊沒法忍受那些食物。每個月有一次午飯是紅燒大肉,這是病人們最開
  心的時間。有個病人說你為什麽不吃肉?你為什麽不吃肉?這話被醫生聽見了,我的醫生是
  個非常漂亮的上海女人,時髦的女知識份子。她說你為什麽不吃這個肉?我說我惡心。真的
  惡心。她說你以為你是誰?今天我要你把它吃下去。我說我實在吃不下。她說你想不想早點
  出去?我說想。她說那就吃下去。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你要記住這點。我說我不吃。
  她說那好我把你爸叫來,看你吃不吃。然後她看着我吃下了那塊肉,又看着我一陣陣地嘔吐
  了出來,我邊吐邊哭。她說你和別的病人是一樣的,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浪費。你上次給你看
  護的一百塊錢被沒收了你知道嗎?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而且你害得她永遠不可以再做
  看護了,你要記住這點。
  一個病人得了皮膚病,所以她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勞動,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板凳上看着我
  們勞動。當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問我你在外面是在哪裏混的?我說什麽?什麽在哪裏混
  的?你在哪裏混的?她說我在JJ.迪斯科混的。然後她看着我,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有病
  的人,但是她也有那種左右晃動身體並不停換左右腳的習慣。
  有一批吸毒者被警車送了進來,開始有點熱鬧了,她們是強製戒毒病人。一個病人有一
  次突然對我說你的血管太好了,一點問題沒有,這一針打下去肯定很爽,我突然又想到“你
  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這話,我躲回了房間。
  快到年底了,病人們被一輛漂亮的旅遊車接走去了一次浦東,回來以後,一個病人對我
  說你知道嗎?外面現在很好啊!
  聖誕節了,我們有了自己的晚會,一個病人吃了我的巧剋力開始唱歌給大傢聽,她是這
  裏唯一戴眼鏡的病人,她唱的是那種唱詩班的聖誕歌,她的真假聲混合非常自如,她的高音
  很美妙。她唱完後我問她你怎麽會唱這些歌?她說我是個老師。我說你怎麽會進來的?她說
  我殺了我的丈夫。我說你為什麽殺你丈夫?她說老公長得太小,一掐就掐死了。她說完這話,
  表情平靜。
  我開始恨我自己,我想海洛因把我腦子弄壞了,否則我怎麽會認為自己有權利來這樣問
  她們“為什麽會進來?”?
  我發誓再也不會問這個問題了。
  那天的集體大合唱是一首小情歌,幾十個老女人大聲唱着“讓我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
  次想你,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心娘,深深地把你想起。”歌聲整齊,毫無感情,卻真摯
  動人,觸動我的心扉,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心。
  聖誕節的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個病人到我房間裏來把碗拿出去,她問我這麽
  好的包子為什麽不吃?她每天都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每天都會回答我不吃你吃吧!這天我
  說完她就把我的碗拿了出去,然後再拿着拖把進來準備拖地,然後她突然就靠着墻口吐白沫
  縮成一團。我不敢喊,我看着她,我看着我的取暖器,我怕她會突然把取暖器嚮我砸來。護
  士小姐正好路過,我壓低着嗓子說你看,她這是怎麽了?護士小姐進來後把拖把放在她手中
  讓她握住,然後對她說馬上好了,沒事,馬上好了。幾分鐘之後她就起來了,然後她繼續開
  始拖地,她臉色蒼白,頭髮象鋼絲一樣,我很想過去拖地,但我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回兒,
  護士小姐進來對我說她發病是因為她吃你的包子,每天吃你的包子,今天被別的病人集體批
  評,所以她發病了,以後如果你不吃你的包子,請輪流發給她們每個人。
  快過元旦了,大傢都打扮幹淨,因為探視的時間到了。一個病人和她的兒子一起吃蛋糕。
  一個病人和她丈夫在說話。一個病人和她媽媽在一起,她的媽媽老得不得了。一個病人在那
  裏等着。我雙手插在袖子裏坐在床邊,我的雙腳左右晃動着,我看着我媽送來的巧可力,我
  媽衹在我病房坐了十分鐘,我媽說門衛很兇,門衛說對你們這種吸毒者沒什麽可看的,我媽
  說她感覺自己現在象個罪犯,所以她得快點出去,以免再次挨訓。
  出去的日子臨近,我被放到大房子裏和所有的病人一起睡覺,每天晚上她們會在夢裏說
  話,我睡不着,總是餓,半夜起來啃餅幹,一個病人在被子裏看着我笑,她說我想不通你怎
  麽會睡到這裏來。
  我回傢了。我說我要洗澡,我太久沒洗澡了。我說傢裏的浴室太冷,我怕冷,我要去公
  共浴室洗澡。我媽給了我一塊錢,她說夠了。我想她不敢給我多的錢,因為她怕我會去吸毒。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我來到了小時候經常到的公共浴室,我戴着我爸給我買的假發,我
  氣喘噓噓地洗着澡,由於體力不支,假發掉了下來,有一個人先是看看我假發,再看看
  我毛絨絨的頭,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身體上。
  洗完燥出來我用兩毛錢買了一塊油炸糍飯糕,滾燙的糍飯粘在了我的牙上,我想這糍飯
  糕真香,而且這麽便宜。我很高興我再也不用吃康師傅和閑趣餅幹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要
  再吃那些東西了。我想也許我的人生可以在這一刻重新開始,我想着我的傢,我想現在我不
  會冷了,我想着剛剛離開的醫院,我想現在我是唯一一個出來過年的病人,然後我告訴自己:
  真的,海洛因是超級垃圾。
  
   1999 年2月23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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