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馬步升 Ma Bush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3年)
老碗會
  從村部回來,馬夥兒鎖起眉頭思謀了幾天,終於思謀出了好門道。他狠着心把
  預算給媳婦添置衣服的錢稱了幾斤茶葉。
  
   夕陽西下時分,他站在風子峁的峁尖上,眼裏看着不緊不慢往下沉落的夕陽,
  將嘴對準郎傢峁撂出一嗓子:
  
   “郎大叔-一”
  
   正蹲在昴畔受活地看着自傢一公一母兩頭牛爬坡的郎四輩,聽見喊聲把眼光越
  過溝撂到風子峁上,嘴裏悠閑地抽着旱煙鍋不答話。他等着第二聲撂過來,但衹聽
  到了颼颼的風聲。他隱約看見馬夥兒站在峁尖上,風將幾面襖襟揭起來,像要飛或
  跳崖一樣。郎四輩將煙鍋在硬地上磕幾磕,等有餘火的煙灰被風捲走劃出一溜暗淡
  的火星後,他纔把嘴對住風子峁,鼓了底氣卻茸了嗓子撂一句;
  
   “喊球啥呢?”
  
   馬夥兒顯然受到了鼓舞,他的身子往起聳了聳,歡喜了許多的聲音就越溝飄過
  來:
  
   “請你喝茶呢--”
  
   “喝茶麽,還隔溝叫人喝呢?”郎四輩又裝了一鍋煙,丁吃丁吃打着火吸一口,
  待煙霧隨風飄散纔撂過一嗓。
  
   “好茶。帶上老碗。說定啦,一定要來,啊,”
  
   “噢噢。”聽說喝老碗茶,郎四輩痛快地回了話。
  
   馬夥兒在峁頭上轉了一圈。朝其它幾個峁頭喊着分別對了話。這時,太陽已完
  全沉入山裏了,衹留下點滴餘暉挂在空茫的天際。馬夥兒舒口氣,推開莊院門,朝
  廚窯裏撂一嗓:
  
   “熬茶!熬得釅釅的,多多的!”
  
   吆喝完,又覺得不妥,媳婦眼巴巴等待的衣服變成了和她毫不相幹的茶葉,給
  村民小組長當媳婦也難。馬夥兒踱進廚房,埋住心裏的焦躁,和悅地說:
  
   “今晚商量熬煎人的事,你擔待着點。兩口子狗皮襪子沒反正,往後我給你補
  心。”
  
   先推開莊院門進來的是周傢山的周滿來。他見馬夥兒蹲在客窯門檻上使勁抽着
  旱煙棒,就親熱地緊走幾步,在當院裏頓住腳,側耳聽風箱呱呱噠的聲音從廚窯裏
  傳出來,說:
  
   “啥好茶麽,組長還沒忘你周傢叔?”
  
   馬夥兒從門檻上挪下腳,讓開門,臉上挂着平常的笑,說:
  
   “周傢叔,屋裏坐,歇口氣兒,茶熬好了喝茶。”
  
   周滿來把大老碗從掖窩下掏出來蹲在炕邊,接過馬夥兒遞過米的煙籃子捲起了
  煙棒。
  
   說話間,柳傢峁的柳瘋子來了,赫傢旗的赫老二來了,樊傢窪的樊黑子來了,
  風子峁的馬連生來了。馬夥兒一一將他們迎進屋,遞上煙籃和捲煙紙,老碗順炕沿
  擺了一溜。馬夥兒跟他們說着話,眼睛卻瞅着大門。赫老二知道他在瞅誰,就壞笑
  着說:
  
   “這娃,叫人喝茶哩,不上茶,讓人幹瞅空老碗哩。”
  
   “先吊吊你老人傢的胃口。”馬夥兒也壞笑着說。
  
   “我性子急,你要吊就吊別人胃口,我要走了。”赫老二說着就要往炕下溜。
  馬夥兒忙說馬上好了馬上好了,扭過頭朝後窯裏雲天霧地喝一嗓:
  
   “茶還沒熬好?驢日的懶婆娘想挨打?”
  
   赫老二知道喝老碗茶的講究,沒有大事不聚衆喝老碗茶。赫傢在風子峁屬中等
  戶頭,地位介於不上不下之間,說話的分量也在不輕不重間。平日,赫老二拿一點
  架子,也正好拿在了地方上,說出的話就管用一些。否則,就淪於零散小戶之列了。
  赫老二說,我真的很忙,給牲口還沒鍘草呢。馬夥兒雖是組長,卻是小輩,他不願
  對他顯出過分的重視,但又離不得他。正在為難,馬連生將煙鍋在炕邊敲出一溜火
  星,嘿嘿一笑,說:
  
   “人不急,把驢急的。”
  
   按村裏傳統輩份,馬連生和赫老二互相稱兄道弟,能互相笑駡,開不輕不重的
  玩笑。赫老二見馬連生發了話,也嘿嘿一笑說:“驢槽裏添了一張馬嘴。老熊不讓
  我走我就不走,白喝茶誰不喝。”’
  
   幾個老頭子正耍笑着,馬夥兒身子一正,臉上有了笑,急着步子跨出門去,熱
  情得有些虛假地說;
  
   “哦,郎大議來啦,翻溝過塹的,快進屋裏歇緩歇緩。”
  
   郎四輩嘴裏閃着煙鍋,吊在煙鍋桿上的煙袋,一甩一甩,像個吊死鬼。他的臉
  不熱也不寒,兩眼像是瞅着馬夥兒,其實沒瞅着,嘴像是對着馬夥兒,其實沒對着。
  他不陰不陽地說:
  
   “大組長叫喝茶哩,我敢不喝麽?”
  
   馬夥兒臉上忙堆起笑塊,說:
  
   “我知道大叔要駡我哩。好長時間沒和大叔(口扁)了,正好有點茶,喝起來還
  不錯,就想請你老人傢一定嘗嘗。”
  
   “啥茶麽,把你娃燒的,還怕沒人喝?”
  
   “好茶,好茶。”馬夥兒說着,就從郎四輩掖下抽出老碗,雙手端平放在炕邊。
  這時,廚窯裏風箱也戛然而停,馬夥兒撂過一嗓;“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
  喝啥茶呢?”
  
   郎四輩一進屋,屋裏就熱鬧了。他往炕上環視一過,裝作驚訝地說:
  
   “咳咳,這些老不來錢的,提起喝茶賊腿子跑得比誰都快,都不怕黑天半夜的
  滾下溝裏摔死!”
  
   周滿來、赫老二、柳瘋子、樊黑子笑駡着忙騰開炕中間的位置。馬連生算是主
  人,忙將屁股用力欠了欠,但沒有挪地方,他仍坐在炕中間。他笑着說:
  
   “快上來快上來,老熊再遲來一步,還喝茶哩,喝尿都沒多餘的。”
  
   郎四輩沒有立即回嘴,他很正經地問。
  
   “大哥,聽說傢裏大水缸破了,是不是?”
  
   馬連生一愣,說:
  
   “沒有啊,你聽誰說的?”
  
   郎四輩吐出一口煙霧,悠閑地說:
  
   “也沒聽人說,我衹是見大嫂整天端着盆子,見驢要尿就忙着接。我以為是缸
  破了沒水吃呢。”
  
   屋子裏頓時笑聲一片。受了捉弄的馬連生將剛捲好的一支煙塞到郎四輩嘴裏,
  對大傢說:
  
   “你們看,這像不像幹那活兒?”
  
   擺好炕桌,老碗裏斟滿茶,馬夥兒舉起自己的茶杯繞桌晃一圈,說:
  
   “喝,喝茶,盡飽喝,茶不夠,是我的事,各位老人傢喝不好,就是賤看小輩
  哩!”
  
   喝喝,馬連生吆喝着,自己雙手端碗先呷了口。不知是燙的還是香的,他嘴咧
  得很扁,還在不清不爽地吆喝着,喝喝。郎四輩將煙棒從嘴上卸下來,也不摁滅火
  就放在桌上,一隻手去端碗,沒端起來,就用兩衹手將碗送到嘴邊輕輕呷一下,他
  也咧了嘴,吆喝着,喝喝。其他幾個人也先後咧着嘴,吆喝着喝着。
  
   喝了一會兒茶,赫老二放下碗,說:
  
   “這娃,有啥話就快說,有需要我們說的啥話你也說,光喝茶呀?”說着,還
  將新近買的一隻六元錢的電子表摳出來看一看。
  
   柳瘋子說:“有啥話就說,鄉裏鄉親的,沒啥為難的。”
  
   樊黑子也說:“按私說,你是小輩,按公說,你是組長,是領導,有啥過不去
  的溝坎,有你這些老叔在這兒,怕啥?”
  
   見馬夥兒仍衹是說着喝茶喝茶,周滿來將一口茶咽下去,說:
  
   “周傢人口不多,故事嚮來可是響當當的,你說得在理,出力哩流汗哩,沒說
  的。”
  
   馬夥兒見郎四輩平着臉不說話,臉上忙生了笑,他提起茶壺,給每衹老碗裏添
  上茶,說:“喝茶喝茶,沒啥事,就是喝茶哩,沒啥事。”
  
   喝了一氣茶,赫老二又催馬夥兒發話,馬夥兒衹是笑着,說喝茶喝茶。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馬連生捅了捅郎四輩,笑着說:
  
   “你老熊八輩子沒喝過茶,平日不讓你說話,你那嘴像驢尻子,一(土宅)一(土
  宅)兒,正經叫你說話,又包得緊緊的。”
  
   郎四輩一笑,又要端碗,馬夥兒忙把銅壺伸過去,溜出一綫青緑,說喝好喝好。
  
   馬連生把眼一瞪,說:
  
   “光叫你叔喝茶?人傢隔溝跨窪就是為喝你一口茶,得是?有啥話你就說麽,
  黑天半夜的成啥精哩!”
  
   馬夥兒嚮炕桌四周嘿嘿笑一圈,若無其事地說,其實,也沒啥大事。主要是和
  前輩們好長時間沒(口扁)了,我手上捉了公傢這件不值錢事,丟,丟不開,拿,拿
  不起,又想是為大傢出力服務的,自己苦點纍點沒啥,衹要能為鄉親們辦點事。往
  日,工作靠前輩們惦念,幸好沒出啥亂子。今天弄回一點茶,請前輩們嘗一嘗,茶
  淡情不淡,就這事。喝茶喝茶。
  
   越說沒事,事就越大,大得不敢輕易說出口。沒有大事能隨便把人召來喝老碗
  茶?傢族出面召旁姓人喝老碗茶,無異表明本傢族已無能人,就好比企業宣佈破産;
  以組長身份召各傢族掌門人喝茶,那就是關乎全莊頭命運的大事了。
  
   馬夥兒把事做到這地步,作為一個大戶說話人的郎四輩,平時不輕易說話,是
  拿身分,到非說話不可還不說話,就得失身分。本來召集人是馬夥兒,應由馬夥兒
  先說話,這樣,來的客人就是幫助他處理問題的,但他把事做成了好像是郎傢的事
  他和衆人幫其處理問題。郎四輩清楚這點,但無力扭轉,就咕嚕幾口茶,說:
  
   “這娃,公事沒幹幾天,還和你老叔吞三吐四的。你老叔大字不識一個,傢門
  沒出一步,也不懂國傢這法那令的,你老叔衹懂得人情道理,有啥為難事你就說,
  有你老叔在,這村子裏你就放心大膽地弄你的公事。”
  
   馬夥兒這纔嘿哪一笑,給五衹老碗添一圈茶,說,其實,我今晚主要是請前輩
  們喝茶,沒別的事。既然各位大叔鼓勵我說些事,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又給已
  經很滿的五衹老碗裏添了一圈茶,纔為難地說,前幾天我到村裏開了個會,這一階
  段上面要抓計劃生育。目前國傢,尤其是省上區上縣上計劃生育任務格外緊張……
  
   一聽是這事,郎四輩“球”一聲,打斷馬夥兒的話,說:
  
   “與國傢、省地縣球相幹!扯那麽遠千啥?咱衹說咱村裏的事。你就明說誰傢
  婆娘該計劃就行了。扯那麽遠,誰不知道你是鳳子峁村村民組長,公傢人!”
  
   挨了幾句訓,馬夥兒心裏有了底。他為自己今天的獨出心裁暗自得意。抓了好
  幾年計劃生育年年抓不好,計劃對象明抗暗躲,各戶掌門人陽奉陰違。能否以處理
  私事的方式,讓各戶把這件公事當成自己本傢的私事處理呢?這次計劃生育不比往
  常,上面的口號簡單明白,衹有四個字:一次平茬!就是育齡婦女凡生了二胎以上
  子女的一律一次性結紮。村裏起先給民子峁分了三十五個名額,馬夥兒急了,給村
  長把能想到的好話都說完,不管用,又把能說出口的髒話混話都倒光,還不濟事,
  他又把已說過的好話撿起來再說。村長拿他沒辦法,當減至二十九個名額時,村長
  說:馬夥兒,你狗日的再鬍纏,就讓你當村長!
  
   把要緊話說完,馬夥兒苦着臉說;“我實在為難得沒辦法。誰不願意每傢都生
  個七男八女的?話說難聽點,就是和別人打架,我這當組長的也能多拉幾個人,對
  不對?可這是國傢政策,上面說,咳咳,又是上面。話說回來,平誰的茬呢?我劃
  算來划算去,平不下去。照我的心思,一個茬也不平,但不平對大傢不利,咋辦?
  沒辦法,茬是大傢的,大傢一塊平。就這。懊,喝茶喝茶,衹顧說話,誤了喝茶。”
  
   這是一件難纏事。大傢心裏一嘀咕,二十九個平茬任務,看來不乎茬不行,那
  麽,先乎誰的茬後平誰的茬平誰的茬誰的茬繞過不平呢。赫老二大事小事都愛先說
  話,都愛與人較個短長,但每次事後一合計,吃虧最多的是赫傢。這次可是頂要緊
  的大事,赫傢本身人丁不旺,在風子峁村雖是能站出來說話的人傢,但在馬傢、郎
  傢兩座大山前,一直得彎着脖子說話。今天,他幹脆把嘴變成豌豆---包得緊緊
  的。他衹是捧住茶碗滋溜一口,滋溜一口,喝得緑汁挂在了鬍茬上。周滿來覺得氣
  氛有些沉悶,他肩上頂着的周傢大廈有被空氣壓癟的危險,就想丟個笑話把氣放一
  放。他指着赫老二說:
  
   “這老傢夥光知道喝茶,把他的老茬平了算了!”
  
   沒等大傢笑出聲來,赫老二卻變了臉子,他將老碗往桌上一頓說。
  
   “給,幹脆把我這身老毛也剃了算啦。赫傢在風子峁還能活不能活,把女的割
  了還要割男的,少的割了還要割老的,給,看我身上還有礙你事的東西沒有,你一
  齊拾攝了算啦!”
  
   周滿來一點都沒覺着尷尬,他知道赫老二是藉天下雨,話說給馬傢、郎傢聽的。
  而赫老二下的雨正是他醖釀許久沒有落下的雨。他衹哈哈一笑不說話。赫老二還想
  藉機說些難聽話,馬連生把他的話截住了,說,你兩個老傢夥不要再咬了,老口老
  牙的咬啥哩。我問一句,咱村不用再生娃的婆娘共有多少?能湊夠二十九名就一河
  水都開了。
  
   一直沒說話的郎四輩將煙鍋在桌子上幾敲,慢吞吞的以賣弄的口氣說:
  
   “不多不少,整二十名。”
  
   郎四輩的話一出口,大傢心裏凜然一驚,這老傢夥對村裏的情況就是挖得熟。
  馬夥兒心裏有些緊張,自己是組長還沒有他對村裏的情況熟悉。這不是好事,自己
  輩份小年紀輕,唯一的優勢就是讀過幾天書。但在這鬼都懶得光顧的山村,書的力
  量微乎其微。他就要靠腿腳勤算計精,控製這些名傢族的說話人。在一個人身上失
  了效用,就等於在一個傢族、一個山頭降下了村民小組長的旗子。他見郎四輩要掰
  着指頭算人頭,就朝廚窯裏吆喝:
  
   “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叫幹啥哩!”
  
   就像機器,一按電鈕就轉起來了。馬夥兒喊聲剛落,廚窯裏的風箱就嘩然響起。
  
   “還有哩還有哩,催那麽急幹啥?”柳瘋子見馬夥兒有些焦躁,忙出來打回場。
  馬夥兒報以一笑,藉這當兒,他正了色,竪起指頭說:
  
   “對,郎叔說得對。我先前也仔細合算過,二十九個名額,有二十個不存在啥
  問題,難纏就難纏在這九名上。”’
  
   馬夥兒對村裏的情況也很熟悉,郎四輩剛說出二十這個數來,他的腦子就一片
  明亮,二十個人頭一個個蹦蹦跳出來。他像倒幹核桃,不打格登的報出了二十個女
  人的名字,大傢小戶都有。平這些人的茬,無論是誰傢人,大傢都沒意見,而且心
  裏還希望自傢人多占一些名額,以便給還想生孩子的自傢人創造一些條件。馬夥兒
  見大傢眼色裏對他有鼓勵,就想進一步加強這種效果。他說,村裏當時分配名額時,
  我死死咬住衹認二十名,再多一個都不認,這樣的話,誰都不用作難了,但沒法幹,
  狗日的每一組都盯得很緊,而且,他掃了一眼大傢。嘴上用了勁,說,村長給我下
  了死命令;一定要完成任務!這直接關係到化肥指標、公購糧任務、義務工等所有
  事情。他換了一口氣,語氣雖然輕了,但人能覺出些許寒氣,他說,我當成當不成
  這爛組長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心裏話,我早都不想當了,整天嚮人求爺爺告奶奶的,
  跑爛鞋的差事,本是給大傢辦事,好像我欠着了誰的,給辦十件好事不領情,辦一
  件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跟我結仇記恨的。前輩們都在這兒,明人不說暗話,我馬
  夥兒啥時候飛刀子紮過人?
  
   見馬夥兒臉上布滿傷感,樊黑子忙說,這娃,說這話幹啥哩,自己燕的白饃黑
  饃,蒸饃的人心裏清楚,吃饃的人心裏更亮堂,說這話幹啥哩。樊黑子盯了郎四輩
  一眼,挺起幹癟的胸膛說,你放心大膽地幹事,別人的事我管不了,樊傢窪那幾傢
  子我樊黑子說一不二!
  
   柳瘋子也接上說,誰不知道你娃心眼正,腿腳勤,為鄉親的利益上頂下包,氣
  沒少受,虧沒個吃,誰虧了良心人前人後搗你娃娃的鬼,小心我柳瘋子再發瘋病!
  他也盯了郎四輩一眼。
  
   赫老二、周滿來也都表示支持馬夥兒。馬夥兒對他們一一在臉上表示了受委屈
  後得到理解的感激和欣慰。
  
   這幾個人說的儘管都是空話,但無形中造成了郎傢搗組長鬼的印象。因為馬傢
  人自己人當組長,從說法上不可能成為自己人的對手。
  
   郎四輩在專心喝着茶,抽着煙,好像大傢說的情與他了無關涉。但,馬夥兒還
  是從他眼裏看出了一絲不安。他要的就是這效果,他必須依靠馬傢人多勢衆作後盾,
  將其他幾個中等傢族在表面上合為一股,讓郎傢這個唯一在村裏能與組長權威抗衡
  的傢族,既感到自己的分量又有孤立無援的感覺。而且,馬夥兒還得與本傢族保持
  着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樣,他才能在三角平衡中開展工作。
  
   馬夥兒還不想打破屋裏的沉悶。他要用沉悶加重自己的分量。他慢悠悠地捲起
  一支旱煙棒,待一圈煙散落後,纔伸長脖子朝大傢碗裏一看,立馬火燒火燎地喊起
  來:
  
   “添茶,還不快添茶,這死婆娘想死啦!”
  
   馬夥兒先給郎四輩碗裏添了茶。添茶中,他陪着笑,問;
  
   “郎叔,是不是嫌茶淡了不過癮?”
  
   “不淡不淡,過癮得很呢,我老漢一輩子的癮今晚都過了。”郎四輩說得輕鬆,
  但話中暗藏機鋒,他要讓馬夥兒知道:你小子那點花腸子瞞得了我麽?
  
   關鍵問題還是要落實九名平茬對象,馬夥兒把必須的氣氛造起來以後想立即轉
  入正題,他說:
  
   “九個平茬目標,請大傢合計合計,看平誰的茬合適。”
  
   馬連生接過話茬說;“我看把馬思財和馬良臣婆娘的茬先平了!”他說得鏗鏘
  有力,純粹一副大公無私模樣。
  
   其實,大傢心裏都清楚,這兩個婆娘雖然纔二十幾歲,但一個已生了二女一男,
  一個生了三女一男,生了男娃,又是多胎,年紀再輕,也得把茬平了。
  
   郎四輩想好把郎傢兩個同樣情況的婆娘推出去平茬,不料被馬連生占了先。他
  再這樣做,就有步人後塵之嫌,也造不出咬牙支持組長工作的樣子。他索性按兵不
  動,讓別人看着這裏明擺着兩個茬,還得看他的臉色去平。他心裏駡一句“老驢”,
  嘴上卻說:“老馬提了兩個平茬目標,我看這茬也該平。還有七個任務,這茬在哪
  兒呢?”他看了一眼樊黑子,樊黑子立即嚮他投來求救的目光。郎四輩心裏話,你
  老驢還跟着別人踢我哩,你屁股上的屎一抓一大把。你傢兒媳生了兩個女娃,還懷
  上一個,也是該平的茬。他見他衹一眼就瞅得樊黑子服服帖帖,就不再瞅他,他誰
  也不瞅,說;“我提兩個平茬目標,大傢看該平不該平。”他雙手慢悠悠端起碗,
  輕輕吹一口氣,呷一口,他發現樊黑子額頭上泛出了汗珠,就說;“一個是王沒腦
  子的婆娘,一個是侯有纔的婆娘。”
  
   大傢鬆了口氣,樊黑子立即表示贊成。這兩傢都是單門單戶,況且都生了兩個
  女娃,各自肚裏又懷上一個,希望生個男娃後,公傢不說話,也要主動去計劃。但
  這次平茬任務重,不平她們的茬平誰的呢。
  
   今晚,心裏最輕鬆的要數周滿來。周傢共五戶,傢傢有兒有女,該計劃的都計
  劃了,沒計劃的咋計劃都成。但他不想沉默當閑人,他要樹立周傢在村上的地位。
  把目標對誰誰呢,馬傢不能輕易得罪,收拾其他小門小戶沒意思,衹有把目標對準
  郎傢人。況且,郎傢還欠他一蹄子。前段時間村上調整承包地,周傢山地土不好,
  他想把河川地要一塊,組長和其他各傢都有通融的意思,郎傢卻堅持以各種門前地
  為由把事頂黃了。今晚,他决心還他一蹄子。他喝一口茶,清清嗓子說:
  
   “我提三個目標,都是非平不可的茬。”
  
   郎四輩邊悠閑地喝着茶,邊表面上不經意地聽周滿來說話。聽着聽着,他聽不
  下去了,周滿來要平的三個茬都是郎傢人。他着重強調的是郎海海的婆娘。她已生
  了三個女娃。周滿來帶着一些情緒說,她這茬也該平了,就是公傢不要求平也該平
  了,鳳子峁就這樣球大一塊地,養活不了那麽多人。
  
   郎四輩放下碗,笑吟吟地說,我正想說呢,這老熊比我還急。郎潤五郎傢發的
  婆娘無論如何得平了。加上這兩個,已有六個平茬目標,咱組這任務也快完成了。
  說完,他顯出自在的樣子。端起碗,在碗裏輕輕吹着氣,眼睛卻在觀察大傢的臉色。
  
   周滿來心裏有準備,立即追問:“郎海海的婆娘呢?”’
  
   郎四輩笑一笑,端起了茶碗。邊喝茶邊問馬夥兒:“還有誰該平呢?”郎四輩
  不搭周滿來的腔,一是想避開這個話題不談。一是想給周滿來一個臺階下。周滿來
  卻認為這是對他的蔑視,在村裏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馬傢郎傢對其他小戶的岐視。今
  晚,他决心較一較勁,他喝一口茶,說:
  
   “先平了郎海海婆娘的茬再說。這個茬不平,其他茬難平。”
  
   柳瘋子、赫老二嘴裏嗯嗯啊啊的喝着茶。一看這陣勢,郎四輩知道裝不過去了
  就硬抗。他沒有和這幾個人抗,他覺得這幾個人不具備讓他抗的資格。他把球踢到
  馬夥兒身上,說:
  
   “夥兒,你是組長,你看你海海兄弟這個茬該平不該平?沒有生個男娃麽?”
  
   馬夥兒不按球,他提起茶壺,給郎四輩添滿,衹一連聲地說,喝茶喝茶,好像
  這事與他組長無關。郎四輩緊追不放,他說:“這茶我喝,專門來喝茶的哪能不喝。
  你看,海海這茬該平麽?”
  
   馬夥兒一笑說:“大叔,你看吧,我年紀小。也沒經過啥事,你德高望重,經
  見得多,你看該平就平不該平就不平。”
  
   馬夥兒把球原踢回去,看似輕輕一腳,事實上是一顆角度很刁力量很大的球。
  即四輩今後還想代表郎傢在村裏說話,還想保持公正無私的長者風範,這球就得接,
  還要接好。他思忖了一下,說:“該平,咋不該平呢。都三胎了,女娃也是娃麽,
  公傢不管是女娃男娃都算娃麽。”他顯出一點悲憫,盯着馬夥兒,說:“可都是女
  娃,你說這咋辦呢?”
  
   這又讓馬夥兒犯了難。按理說,一句話就可頂回去:國傢衹許生一胎,她已生
  了三胎,還想咋?人傢兩胎是女娃的不也把茬平了麽?但話不能這樣說,事沒這樣
  簡單。在山村,道理若這樣好講,衹要是人都可以當幹部。他正思謀着怎樣把話說
  好事做圓,周滿來開腔了。他說,讓她生了三胎,衹怪她不爭氣不能怪別人。要是
  生十胎八胎還是女娃,是不是還生?她一人把指標占滿了,別人還生不生?衹怪她
  生不出男娃,不怪別人平她的茬!
  
   周滿來把能說出口的話說完了,講理的不講理的都不能再說話了。馬夥兒就把
  徵詢的目光投過去,郎四輩猛喝一大口茶,嘴裏噴着茶汁,大聲大氣地說:
  
   “平平,平她狗日的茬!”
  
   馬夥兒立即捧起茶壺,邊給大傢添茶邊說:“現在已經七名了,還剩兩個平茬
  目標,大傢再湊一湊。”沒等大傢說話,他說:“我看馬平章婆娘的茬該平了!”
  
   “纔兩胎,就平?”周滿來有些驚訝。
  
   “平,咋能不平,國傢衹許生一胎,她都生兩胎了還不平?”馬夥兒說得毫無
  商量餘地。他早已摸了底,馬平章婆娘雖生了兩胎,按整個村裏情況算是生得少的,
  況且她剛二十出頭。衹是她兒女都有了,身體也不好,不想再接着生。但她不願結
  紮,準備以後想生再生。馬夥兒給她做了工作,做通了。他這一說,其他人都覺得
  組長處事公道,不偏不襢。心裏有氣的是郎四輩,他剛要提馬四海的名字卻被馬夥
  兒占了先,再要求平這個茬就有點欺負馬傢了。按說該平的茬是馬四海婆娘,她已
  生了三個女娃,還懷上一個,衹有平掉她,郎四輩心裏才能平衡。郎海海的被平茬,
  雖是周滿來鬧的,但沒有組長同意,這個茬是平不下去的。顯然,在這個事上,馬
  傢壓了郎傢一頭。
  
   馬夥兒把事這樣一做,赫老二坐不住了,他說:“我那二兒媳婦也算一個,生
  了一男一女。夠了。”
  
   馬夥兒立即把壺遞過去,給赫老二添滿了茶,赫老二心裏話,不是我赫傢怕你
  組長,以往和你作難。是給赫傢爭口氣,今天讓你,是給赫傢爭面子。讓你娃知道,
  赫傢雖人少力弱,在大情理上不比誰傢差。馬夥兒見樊黑子眉眼上有壓不住的高興,
  就把茶壺遞過去,邊添茶邊問:
  
   “樊叔,你傢老二媳婦的茬也該平了吧,生了三胎了。”
  
   樊黑子凜然一驚,手中的碗差點滑落,他結結巴巴地說:
  
   “組……組長,平……平茬任務不是落實了麽?”
  
   “是落實了。就不興給國傢多做貢獻麽?”
  
   面對馬夥兒的詰難,樊黑子急得喝進嘴的茶都從頭上冒了出來,嘴張了半天說
  不出一句完整話。馬夥兒卻輕鬆地一笑,說:“這樣吧,這次就這樣了,下次有平
  茬任務,我就不再多說話了!”
  
   “對對,一定一定!”樊黑子揩着額頭的汗,有些感激涕零地連忙應承。樊傢
  本身男丁稀少,下一代四傢人衹有一個男娃。他心裏有些難受,覺得以往對不住馬
  夥兒,他不是馬傢一傢的人,是整個風子峁村民小組的當傢人。
  
   這功夫郎四輩一直悶頭不語。他已不考慮平茬問題了,他想在風於峁,老輩人
  裏面他和馬連生旗鼓相當,下輩人裏面,馬夥兒絶對不是一個善茬,郎傢有誰能頂
  住這個茬呢。他正在想,馬夥兒把壺舉起來,說:
  
   “讓前輩們辛苦了,黑天半夜隔溝跨窪的在這裏受熬煎,好在是為了大傢的事,
  不過,這人情記在我身上,缺情後補。喝茶喝茶。”
  
   大傢把碗舉起來滋溜滋溜地喝,樊黑子幾乎連茶根都喝掉。郎四輩抿了幾口茶,
  說,喝了半晚上茶,沒發現這茶有點苦,再說我也喝脹了,你們喝吧。他把半碗茶
  順墻根潑在地上,說,散夥吧,路難走,都瞎眉失眼的,平人的茬哩,把自己的老
  茬平了咋辦?
  
   大傢都把老碗夾在腋窩裏,各自分頭從黑暗的溝裏走下去。馬夥兒本想安頓幾
  句,一想這是多餘,在這種場合說定了的事就是村裏的憲法,誰也無權更改。誰若
  變了卦,自己不但背了說話不算數的名,整個傢族就會被人瞧不起。他輕鬆地把大
  傢送出莊院,站在溝畔,朝不同的方向扯着嗓子喊着:走好呵--走好呵--,清
  涼的夜裏滿溝壑都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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