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林斤澜 Lin Jinl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3年6月1日2009年4月11日)
默契
  开春三月。站在镇上,听不见吆喝牲口下地的声音,也看不
  见土地苏醒,麦子返青。可是大家都起得早。商店的五间红漆门
  脸,还没有打开,大家都在后院走进走出。到东厢房倒一杯开水,
  围着炉子烤一烤窝窝头片。这时店堂里电话铃响,韩姐赶紧咽下
  一口干粮,车转身子,那披在身上的棉袄袖子,拨浪鼓般摔打着。
  她嘴里说着:“我的,准是我的……”身子已经穿过院子,往店
  堂里一钻不见了。她的动作总是这样快当。虽说在店里,数着是
  一个大姐,可是行动带着一阵阵的风。果然是她的电话,听见她
  嚷得嗓子发哑。这电话来路不近呀。
  
  “……你们把水车安上了?浇得上返青水了?那好呀!……
  怎么?坏了个牙轮?掏换掏换?……那可说不好,得跑一跑看,
  可是今天该我出车售货呀,……得,浇水要紧,随着就办,说话
  就跑……”
  
  韩姐还没有挂上电话,小孙已经走到院子北墙根,那里停着
  一辆平板三轮车。小孙掀开车上的苫布,这位短头发的姑娘,老
  是蓝布衣服青布鞋,说话不多,可是十分的仔细。你看她一手还
  拿着窝窝头片,不慌不忙,一口口咬着。那眼睛却把车上的大包
  小捆,从布匹到针线,从毛主席著作到橡皮块儿,全部检点了,
  全部计算了。
  
  “孙姐,我替韩姐出车去。”
  
  说话的是高个子大聪。她年纪最小,个子却最高,又挺直,
  又水灵。大家叫别人多半带着个姓。叫她只用她本名中的一个
  “聪”字,加上一个“大”。可能因为“大聪”听起来,跟“大
  葱”一样吧。
  
  小孙正在心里计数,她只望着大聪,摇了摇头。大聪也不再
  多说,挺挺的往店堂走去。只听得劈啪声响,大聪在领头掸土扫
  地,准备开门了。
  
  农忙时节,商店的后院,大家早早起来,走进走出,好象不
  过是喝口水,吃点干粮。可是细细一看,人人都在留神着,准备
  着,一声号令,立刻投入战斗。
  
  韩姐,小孙,大聪,是店里百货组的售货员。她们三个人中
  间,如果细细看起来,又有一种十分动人的东西。好比这一天,
  是轮着韩姐出车下乡的日子,可是有个生产队来了电话,她得去
  专门解决“水车牙轮”呀。韩姐还没挂电话呢,小孙已经去检点
  车上百货,准备替班出车了。小孙还在车跟前站着呢,大聪已经
  来到柜台,操持着开店了。她们中间,还没有来得及商量、研究。
  就是来得及,好像也用不着什么解释、说明等等。听说那赛球的
  运动场上,一号一起跑,二号就知道悄悄地插到那个方向去接应,
  三号立刻张手跺脚,堵住哪一路,……这叫作“默契”。听说一
  场球打得好坏,和这具体的战斗的“默契”大有关系。
  
  春日天还短,黄昏时分,起了一阵风,呜呜叫着奔过田野,
  卷起黄沙滚滚,扑面如同猫爪抓挠。这北国的春风,就是这般威
  势。小孙蹬着三轮,逆风往镇上走。她离座站起来,加劲往前蹬。
  短头发倒卷上去,汗珠子顺流而下。她可是腿不乱,脚不停,一
  声气也不吭,只顾一步步往前蹬。忽然背后哧啦声响,一辆自行
  车冲了上来,只见韩姐弓着腰,跟趴在车把上一样。头上脸上肩
  膀上,黄霜霜的一层尘土,她扭头盯着小孙,哈哈一笑。一张花
  脸,一嘴白牙。听那笑声,又比早起更加沙哑。小孙明白了,这
  一天韩姐不知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可是生产队的“水车牙
  轮”已经解决了。韩姐跳下车子,抽出一只手,推着三轮前进。
  小孙叫道:
  
  “你快走吧,今晚盘货。”
  
  对呀,盘货呀。售货员都知道,这是繁重的工作呀。百货组,
  只扔下个大聪看家呀。韩姐“得”的一声,又跳上车子,伏着腰
  身,往风沙里冲去。小孙又离座加劲,一步步往前蹬。忽然又是
  哧啦声响,原来韩姐掉转了车头,顺着风,箭一般奔了回来,哑
  嗓使劲叫道:
  
  “拐弯的时候,往麦地里瞧没有?”
  
  “怎么了?”
  
  “我怎么觉着地里白花花的呢?一心撵你,没顾上细看。”
  
  “我也没细看……是有些白花花的……那是黄沙吧?”
  
  “那里没有沙荒地呀?不都是二队的高产黑土田吗?”
  
  “呀!”小孙寻思着道,“他们刚买了炭酸氢氨,还不少呢,
  像是五千斤。”
  
  “要都在明面上撒着,可不都白糟践了。”
  
  夜色朦胧,风怒号,土惊飞。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对望了一
  眼,如同电闪,差不多同声叫道:
  
  “你快去。”
  
  “你快回。”
  
  韩姐借着风势,真个一溜烟般跑了。小孙爽性跳下三轮,一
  手扶车把,一手拽车座,埋着头,努着腰,一步一个劲。等到推
  回镇上,摸黑拐进商店后院,衬衣早已贴在脊梁上了。可她只是
  拿上毛巾,把短头发上、蓝布衣服青布鞋上的尘土掸了几掸,就
  悄悄走进店堂。店堂里边灯明火亮,百货组、布匹组、文具组,
  上架下柜,清点归置,清脆的算盘珠子得得响着。小孙悄悄走到
  百货架子跟前,伸手去数玻璃杯。大聪猛回头,吃惊叫道:
  
  “孙姐,是你呀。”
  
  小孙怏怏地把韩姐半道发现化肥问题,折回二队去的事说了
  说。大聪想了想,说道:
  
  “早起三队也来拉炭酸氢氨来着,我给仓库开的条,也是五
  千斤。”
  
  “告诉他们不能明使没有?”
  
  大聪摇了摇头:“我忙着……”
  
  “得刨沟。得着土埋上。”
  
  “详细的,我也说不全面呀……”
  
  小孙就不说话了。两人把一架子的玻璃东西,清点清楚,在
  密密麻麻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数字,小孙才慢慢说道:
  
  “大聪,韩姐回来,还得着急不是?还得往三队跑不是?”
  
  大聪点了点头。随手从衣兜里扯出一条葱绿的纱巾,往头上
  一蒙,一边说道:
  
  “晚去不如赶早。我跑一趟。”
  
  “不是农药上,你说不全面吗?”
  
  “嗯——”
  
  大聪把鼻子一皱——的确她皱的不是眉头,主要是鼻子。小
  孙笑道:
  
  “韩姐回来,你们俩盘货。你们俩哪里也不用去了。”
  
  说着悄悄退出灯明火亮的店堂。
  
  可是料想不到,结果是韩姐和小孙一同回来的。原来二队和
  三队,对这一号化肥的性能,都不大熟悉。又都不很相信售货员
  说的道理,有些支吾。这两个售货员就寻思:办事要办彻底。离
  了生产队,都奔公社反映去了。她们在公社里碰了头,公社书记
  很重视这个情况,立刻派人下去。她们两个才一同骑上车,乘着
  北国的春风,穿过春忙的黑夜,回到商店里了。
  
  两人赶紧走进店堂,只见百货组柜台里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布匹组那里,倒很热闹。大聪也挤在里边,帮着量零碎布头。她
  的个子比别人高了两三寸,挺挺立着。十个细长的手指头,抓得
  又多,动弹得又快。韩姐和小孙把百货柜台前前后后全看了一遍,
  明白盘货已经顺利结束,外加打扫得一干二净。两人满心的欢喜,
  漫到了嘴边。回头去找大聪说话,布匹组那里却又没有了她。店
  堂里明灯盏盏,她又钻到哪里去了呢?两人会心一笑,悄悄走到
  后院,走进东厢房。果然,炉子上热着两个银亮的饭盒。饭盒上
  边,齐头并脑两双筷子。韩姐和小孙立刻矮挫了半截身子,坐在
  炉边的小凳子上边了。那大聪呢,挺挺地靠墙站着,水灵灵地站
  着,笑吟吟地站着。她为独自盘了货,不由得高兴吧?她紧瞅着
  两个风尘仆仆的姐姐,为给姐姐热了饭做了菜,禁不住得意吧?
  
  韩姐呼啦呼啦扒了三口五口米饭,定了定心。“哈——”的
  一声,她的嗓子比黄昏时分又见沙哑了一点。她叫道:
  
  “哈——大米饭啊,要有—一”
  
  一语未了,大聪惊觉过来。原来得意之中,却忘下了最得意
  的一样东西。慌忙回身,端出一只红花碗——
  
  “酸菜!”
  
  立刻,小孙不知从哪里抓出来紫红红的干辣椒,韩姐已经一
  手勺一手香油瓶子。大约一分钟以后,就有三双筷子——吃过晚
  饭的大聪,也拿起一双,一齐向炉台上那又辣又香又酸的地方,
  不住地进攻,边吃边哈哈笑着。
  
  趁这工夫,打听一下她们的“默契”是怎样形成的好不好呢?
  她们是怎样走到一块堆来的呢?怎样一心一意干上了售货员的工
  作的呢?
  
  三个人当中,韩姐来得最早。一九五八年的时候,许多家庭
  妇女走上了工作岗位。韩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刚来,也是有些不
  惯。她说:
  
  “在家侍候人,出来还是侍候人呀。”
  
  因此接待顾客中间,不免生些闲气。按她的秉性,本当发作
  发作,可又只能闷着,不久闹了场病,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商
  店里的书记,就在这间东厢房里,给她煎药、熬稀的,刷洗脏衣
  裳,守着炉子谈心。把侍候一个人一个家和为人民服务,作了种
  种比较。等她恢复康健,又带她上了当时热火朝天的水利工地,
  那是锻炼思想的大学校。她这才走出家庭小圈子,跨进了建设的
  行列。她为工地上的铁丝草绳、水碗土筐,四处奔走。她的腿勤
  嘴快,日渐出了名。水利工程结束,大家还是找她,她更加一抓
  到底,决不半路撒手。好比早晨来的电话,水车缺个牙轮。百货
  根本不卖五金零件,商店也从不修理机器。可是生产队不往别处
  打电话,径直来找韩姐。听说有时候,有的队长为买点东西意见
  不合,也来韩姐这里告诉呢。
  
  韩姐又到哪里去找牙轮呢?她骑上车先到区里生产资料门市
  部,没有。再到修理合作社,没法解决。她一点也不奇怪,要是
  眼面前办得到的,生产队还会来找她吗?又上废品回收公司寻了
  一遍,又上建筑仓库绕了一转,紧跑紧赶,已经晌午了,这才有
  些着急起来。麦子浇不上返青水,少打多少粮食呀!她这里问那
  里打听,有人帮她出主意,说改装了电井的地方,作兴还有水车
  零件闲着。又打听什么地方新近改装,跑出去四十多里,可是人
  家的旧水车,已经处理了。人家听了这一番奔走情况,也很感动,
  给四处打电话。有的说有,赶紧扑了去,谁知水车牌子不同,牙
  轮对不上口。又跑了十来里,才从刚卸下来的一个水车上,现拧
  下一个对口的牙轮来。等到黄昏路遇小孙的时候,其实两腿早已
  酸痛。可是一发现化肥问题,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二话没说,随
  手拨转车头,开始一场新的奔走。
  
  韩姐是一员闯将,一员先锋。远近知名,来去如风。不达到
  目的,决不罢休。
  
  一九六一年,小孙高小毕业。本来进工厂学车工,可是厂里
  一时用不着那么多人,转到商店来了。她虽说不吭声,可是不高
  兴,闷着头走进走出。韩姐几次拉着手问她,也只说了个:
  
  “头疼。”
  
  后来着了凉,真正头疼发烧。也就在东厢房里,这回是韩姐
  给煎药、熬稀的,刷洗脏衣裳,守着炉子谈心。小孙没有家庭的
  牵挂,她们谈的是劳动,社会主义的劳动。不论是坐着写字,或
  是站着于活。站在车床跟前,或是柜台里边,都不分高低贵贱。
  她们谈的是前途,只要为人民服务,都有光荣前途,行行出状
  元……
  
  小孙的思想一打开,就坚守岗位,稳稳当当,到现在也有几
  个年头了。可是要搜集她的先进事迹,又很不容易。仿佛只不过
  韩姐的许多奔走,有她在后边替班吧。替班站柜台,替班进货盘
  货,替班出车。你看刚才一场风,她一蹬一个劲,一身的汗水。
  可她想着什么呢?想着家里要盘货,撂给大聪一人太繁重。韩姐
  跑来帮着推车,她叫韩姐快往回赶。你看她回到店里,跟大聪盘
  着那一架子玻璃东西,却又想着黑夜野外的韩姐,跑完了二队,
  准还得跑三队,她顶着风沙接应去了。论在外边跑牙轮跑化肥,
  是韩姐跑的。论家里独自盘了货呢,是大聪。可是里边处边,少
  得了这位蓝布衣服青布鞋,不多言不多语的小孙吗?
  
  小孙是一员硬里子,一员守将。她的事迹,往往藏在别人的
  事迹里边。今年百货组选组长,选的是她。
  
  大聪是一位中学毕业生。去年来到商店,挺拔利落,水葱一
  般。可是她的脑子里,有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副对子:
  
  十年寒窗卖针线
  
  一生事业站柜台
  
  有这么两句话作怪,水葱一般的人,也得三天两头头疼脑热
  呀。韩姐常不在家,这回是小孙在东厢房里,为她煎药、熬稀的,
  刷洗脏衣裳。她们三个,日常守着炉子读毛主席的书,联系实际,
  讨论为什么卖针线,柜台又是个什么岗位。大聪的笔头也快当,
  能把三人的心得写下来,漂漂亮亮贴到墙报上边去。你看现在,
  韩姐、孙姐一不在家,她就是店堂里领头掸土开张的人。你看站
  柜台才多少日子呀,一个人顶一摊,一清二楚盘了货,还挤在布
  匹组里量布头呢。
  
  这是一员心灵手巧的新人。她的面前,展开了广阔的天地。
  可是究竟是怎样的一员将呢?目前好像还不能定型。前些日子,
  推选她进城去参加售货技术比赛大会。这位“初生之犊”,竟只
  用了十八秒钟,把四个玻璃瓶捆扎牢固,还带有手提环,荣获第
  三名。可是高高兴兴往回走的时候,竟又用了九元多钱,买了一
  双鹿皮扎花手套。这要在农村里戴出去,一不合用,二来也太显
  眼了。
  
  当天晚上,为了这十八秒钟的捆扎瓶子,也为了这九元多钱
  的扎花手套,三个人围在炉边,谈了小半夜。听说这个“活思想”
  还是抓在点子上哩。这两样很是大聪的特点呀,还听说最后又是
  三双筷子,一齐向又酸又辣的酸菜进攻一番,东厢房里好不热闹。
  
  她们就是这样走到一块堆来的。这中间有烦恼,有克服,有
  奔走,有坚守,有鼓励也有批评。当她们一步步明白了一切工作
  都是为了革命、为了人民的时候,三个人才一心一意起来了。如
  果这中间真有那叫作“默契”的东西,那么这东西在奔腾的运动
  场上,博得了千万人的喝彩。这东西在万里长空,英雄战斗的长
  机僚机之间,又如惊雷急电,振奋人心。在乡村商店,十分家常
  的劳动中间,这东西又溶溶如山泉村酒,让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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