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合坟
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枣木纺锤,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浅黄
色的麻一缕一缕地加进旋转中来,仿佛不会终了似的,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
一起,缠绕在那只枣红色的纺锤上。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而后,
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你忽然就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她那
双昏花的老眼。
不远处,老伴带了几个人正在刨开那座坟。锨和镢不断地碰撞在砖石上,于
是,就有些金属的脆响冷冷地也揉碎到这一派夕阳的慈祥里来。老伴以前是村里
的老支书,现在早已不是了,可那坟里的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
那坟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整整十四个春秋了。那坟里的北京姑娘早已变了黄
土。
“惜惶的女子要是不死,现在腿底下娃娃怕也有一堆了……”
一丝女人对女人的怜惜随着麻缕紧紧绕在了纺锤上——今天是那姑娘的喜日
子,今天她要配干丧。乡亲们犹豫再三,商议再三,到底还是众人凑钱寻了一个
“男人”,而后又众人做主给这孤单了十四年的姑娘捏和了一个家。请来先生看
过,这两人属相对,生辰八字也对。
坟边上放了两只描红画绿的干盒子,因为是放尸骨用的,所以都不大,每只
盒子上都系了一根红带。两只被彩绘过的棺盒,一只里装了那个付钱买来的男人
的尸骨;另一只空着,等一会儿人们把坟刨开了,就把那十四年前的姑娘取出来,
放进去,然后就合坟。再然后,村里一户出一个人头,到村长家的窑里吃荞麦面
合各,浇羊肉炖胡萝卜块的哨子——这一份开销由村里出。这姑娘孤单得叫人心
疼,爹妈远在千里以外的北京,一块来的同学们早就头也不回的走得一个也不剩,
只有她留下走不成了。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到了阴间捏和下
了这门婚事,总得给她做够,给她尽到排场。
锨和镢碰到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包上,偶或有些火星迸射进干燥的空气中来。
有人忧心地想起了今年的收成:“再不下些雨,今年的秋就旱塌了……”
明摆着的旱情,明摆着的结论,没有人回话,只有些零乱的叮当声。
“要是照着那年的样儿下一场,啥也不用愁。”
有人停下手来:“不是恁大的雨,玉香也就死不了。”
众人都停下来,心头都升起些往事。
“你说那年的雨是不是那条黑蛇发的?”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迷信!”
“迷信倒是不敢迷信,就是那条黑蛇太日怪。”
老支书再一次正色道:“迷信!”
对话的人不服气:“不迷信学堂里的娃娃们这几天是咋啦?一病一大片,连老
师都捎带上。我早就不愿意用玉香的陈列室做学堂,守着个孤鬼尽是晦气。”
“不用陈列室做教室,谁给咱村盖学堂?”
“少修些大寨田啥也有了……不是跟上你修大寨田,玉香还不一定就能死哩!”
这话太噎人。
老支书骤然愣了一刻,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一丝口水在烟蒂上
亮闪闪地拉断了,突然,涨头涨脸地咳嗽起来。老支书虽然早已经不是支书了,
只是人们和他自己都忘不了,他曾经做过支书。
有人出来圆场:“话不能这么说,死活都是命定的,谁能管住谁?那一回,要
不是那条黑蛇,玉香也死不了。那黑蛇就是怪,偏偏绳甩过去了,它给爬上来了……”
这个话题重复了十四年,在场的人都没有兴趣再把事情重复一遍,叮叮当当
的金属声复又冷冷地响起来。
那一年,老支书领着全村民众,和北京来的学生娃娃们苦干一冬一春,在村
前修出平平整整三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
山水就冲走两块大寨田。第二次发山洪的时候,学生娃娃们从老支书家里拿出那
面红旗来插在地头上,要抗洪保田。疯牛一样的山洪眨眼冲塌了地堰,学生娃娃
们照着电影上演的样子,手拉手跳下水去。老支书跑在雨地里磕破了额头,求娃
娃们上来。把别人都拉上岸来的时候,新塌的地堰将玉香裹进水里去。男人们拎
着麻绳追出几十丈远,玉香在浪头上时隐时现地乱挥着手臂,终于还是抓住了那
条抛过去的麻绳。正当人们合力朝岸上拉绳的时候,猛然看见一条胳膊粗细的黑
蛇,一头紧盘在玉香的腰间,一头正沿着麻绳风驰电掣般地爬过来,长长的蛇信
子在高举着的蛇头上左右乱弹,水淋淋的身子寒光闪闪,眨眼间展开丈把来长。
正在拉绳的人们发一声惨叫,全都抛下了绳子,又粗又长的麻绳带着黑蛇在水面
上击出一道水花,转眼被吞没在浪谷之间。一直到三十里外的转弯处,山水才把
玉香送上岸来。追上去的几个男人说山水会给人脱衣服,玉香赤条条的没一丝遮
盖;说从没有见过那么白嫩的身子;说玉香的腰间被那黑蛇生生的缠出一道乌青
的伤痕来。
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
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的正面刻着:知青楷模,
吕梁英烈。碑的反面刻着:陈玉香,女,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
家庭,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第三十七中学,一九六九年一月赴吕梁山区岔上公
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七日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
斗中英勇牺牲。
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却叫乡亲
们心里十分忐忑:
“正村口留一个孤鬼,怕村里要不干净呢。”
可是碍着玉香的同学们,更碍着县党委会的决定,那坟还是立在村口了。报
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忘不了那慑人心魄的一幕,总是认定
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
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娘,
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
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
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
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
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在这尸骨外面
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洪
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绳
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辨
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白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
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惜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
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
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
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
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日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的四壁之间涌来荡去。
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疑惑惑地发问:
“这营生咋办?也给玉香挪进去?”
猛地,老支书爆发起来,对着坑底的人们一阵狂喊:
“为啥不挪?咋,玉香的东西,不给玉香给你?你狗日还惦记着发财哩?挪!一
根头发也是她的,挪!”
墓坑里的人被镇住,蔫蔫的再不敢回话,只有些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很响,很
重。
大约是听到了吵喊声,院门前的那只纺锤停下来,苍老的手在眼眉上搭个遮
阴的凉棚:
“老东西,今天也是你发威的日?”
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
着,在漫天遍野的黄土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怨。
老支书把村里买的最后一包烟撕开来,数了数,正好,每个人还能摊两支,
他一份一份地发出去;又晃晃酒瓶,还有个底子;于是,一伙人坐在坟前的土地
上,就着烟喝起来。酒过一巡,每个人心里又都升起暖意来。有人用烟卷戳点着
问道:
“这碑咋办?”
“啥咋办?”
“碑呀。以前这坟底埋的玉香一个人,这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现在是两个
人,那男人也有名有姓,说到哪去也是一家之主呀!”
是个难题。
一伙人闷住头,有许多烟在头顶冒出来,一团一团的。透过烟雾有人在看老
支书。老人吞下一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
“不用啦,他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
的人总得记住!”
没有人回话,又有许多烟一团一团地冒出来,老支书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
的尘土:
“回去,吃合各。”
看见坟前的人散了场,那只旋转的纺锤再一次停下来。她扯过一根麻丝放进
嘴里,缓缓地用口水抿着,心中慢慢思量着那件老伴交待过的事情。沉下去的夕
阳,使她眼前这寂寥的山野又空旷了许多,沉静的思绪从嘴角的麻丝里慢慢扯出
来,融在黄昏的灰暗之中。
吃过合各,两个老人守着那只旋转的纺锤熬到半夜,而后纺锤停下来:
“去吧?”
“去。”
她把准备好的一只荆篮递过去:
“都有了,烟、酒、馍、菜,还有香,你看看。”
“行了。”
“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
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
“又是迷信!”
“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是干啥?”
“我跟你们不一样!”
“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惜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二年,不是亲生闺女也
差不多……”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
男人不耐烦女人眼泪,转身走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很黑。
那只枣红色的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
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吭”的
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象
哭,又象是笑。
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
起耳朵来。
(选自《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