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陽光白花花
林在洛州的長途客車站等車。
等車的時候,林坐在停車場花圃的花臺上。林汗津津的手什麽時候伸了出去。
他不明白手怎麽會這麽輕易地就伸了出去。人有時候總是做些連自己也搞不明白的
事,自己腦袋裏的想法跑到眼前了,卻不認識。那可絶不是裝的。七月的陽光白花
花的,卻未能給林的手指帶出更多的光澤;林的手指的骨節竟然有些偏粗偏大,破
壞了手指的圓潤和流暢,但皮膚倒還細膩,有種未經歷風雨因而也未見彩虹的蒼白,
所以,與罪惡無關。
因為一朵花。
一朵陌生的花。
事實上直到這個故事結束,林也未能弄明白這是一朵怎樣的花以及這朵花的一
些想法。花當然是有想法的,連石頭都有,衹是它們不說,我們也缺乏考究的勇氣,
而無法弄明白罷了。
在七月白花花的陽光裏,那薄冰般晶瑩剔透的瓣兒,極不講究地甚至是凌亂地
圍着中心那淡黃的粉嘟嘟的蕊,浮在一片緑水似的肥葉之上,冰清玉潔的幹淨和樸
素。林眯縫着眼抵擋着陽光裏白花花的灼熱和飄蕩着的密密的塵粒兒。這時候,林
伸出手去,折那朵花。他一時弄不明白是想聞聞它的芬芳是不是也有一種冰清玉潔
的味道,還是因為別的什麽而伸出了手,折它。林發現他的想法有些簡單,那花的
細莖堅韌結實得近乎頑固,和他的手指展開了殊死的抗爭。這抗爭一直持續到那個
穿黑藍色製服的黑臉漢子站到他面前為止。
冰清玉潔的花無比哀傷地將腦袋垂進緑水似的肥葉之中。
我衹是想知道那是什麽花,林訕笑着說。
我也想知道,可到現在還是沒弄明白。黑臉漢子望着林說。
你認識我麽?林問他。
黑臉漢子笑起來:當然,洛州城恐怕沒有幾個不認識你的。你主持的那個焦點
欄目,人們都挺喜歡的。它有時候說些人們喜歡聽的實話和好話。
有時候?林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你去采訪麽?黑臉漢子四下裏望望,沒有發現攝像機以及別的記者。
不是,我休假,想到外邊走走。林說的時候想起了春天,今年春天他做了一期
有關洛州城花草樹木管理問題的節目,節目裏,林保持着所有主持焦點欄目主持人
統一使用的那副憂患而沉重的表情,將洛州城人隨手攀折花木的惡習一一展示,
逐一痛擊。
外邊走走對你們來說也不是隨便的了,黑臉漢子說,是積纍生活,對吧。你主
持的那個欄目生活氣息是蠻濃的,大傢都這樣說。
林從兜裏摸錢夾子,問:你準備罰我多少錢,按你們的管理規定?
罰?罰什麽?黑臉漢子顯得茫然而委屈。
你不是這兒的花木管理員?
黑臉漢子搖搖頭:我也等車。你去哪兒?
g 城。洛州有綫電視臺《焦點》欄目主持人林回答了黑臉漢子的問題後,看了
看表,開往g 城的車子該啓程了。
促成七月這次g 城之行的,是林六個月前的一次醉酒。一個簡單而又不可理喻
的原因。
六個月前的一天林接受一個單位的宴請——他的欄目給那個單位做了一期有關
行風建設的節目,按慣例他和臺長和欄目組的幾個人被請到洛州較為有名的“洛河
大酒店”,接受那個單位的感謝。林那天竟喝多了酒,隨手拿了不知是誰的手機,
稀裏糊塗一通亂撥,又回了可回不回的傳呼後,腦子不知怎麽的突然閃出一個電話
號碼,林就在手機上將這個號碼撥出去。撥號聲響了好一會兒,耳機裏傳來一個女
子的聲音:喂,你好,我是梅,真高興能成為您的朋友!林那天在電話裏對那個自
稱“梅”的女子都說了些什麽,他一概不知,他依稀記得那天的電話打得滿桌子人
都喝得或趴下或半瘋了,還在那兒打。第三天,他接到那個自稱“梅”的電話。接
到梅的電話,林纔知道那天在電話裏他將他的電話傳呼住宅的門牌號,甚至連臺長
的電話都統統告訴了梅,至於他還說了些什麽比如他自己的某些隱私之類的,梅不
說他也無從知道。與此同時,林也想起了他醉酒時腦子裏閃的那個電話,電話的主
人就是梅。林在隨意地翻一本雜志——什麽雜志已記不清了,在“徵友”欄目裏,
認識的梅。起初引起他的興趣的不是“梅”這名字,也不是“漂亮活潑,愛好廣泛,
尤喜足球”的介紹文字以及她的網址,而是她的電話號碼:“6660000 ”。這是個
即便記憶力有點障礙的人看一眼都會記住的號碼,何況林的記憶本來就不差。梅給
林打電話的時候洛州城正經歷着多年不遇的大雪襲擊。洛州城周圍的群山和原野一
古腦兒成了波濤洶涌的白花的海,高壓輸電綫多次被壓斷使電力供應極不正常,市
區每天都發生幾起交通事故,後來交通幹脆處於半癱瘓狀態。城東的幾爿居住區的
平房倒塌不少,並造成幾十人傷亡。林這些日子奔跑於風雪之中,拍了不少的鏡頭,
但是能選擇播出的衹有領導親臨救災第一綫慰問受災群衆發放救災物資指揮幹群救
災的鏡頭,當然這也是慣例了,哪裏有災情哪裏就有重視災情慰問災民的領導,電
視裏有他們高大身影廣播裏有他們哄亮的聲音,林想,如果災情發生之前也有他們
的身影和聲音就好了。這場大雪還沒有徹底消盡的時候,林和梅差不多已經成為無
所不談的朋友了。
在電話裏,林得知梅畢業於一傢舞蹈學院,曾在歌舞團和合資企業幹過,後辭
職,現在職業,不詳;年齡,不詳;家庭狀況,不詳;其實“不詳”就具有保密的
性質,衹是漂亮,清朗如水的聲音,愛好足球,喜歡交友,一目瞭然。
梅告訴林,她最喜歡的球星是貝格漢姆,那金色的頭髮或光頭,俊朗的面頰,
瀟灑的奔跑,精湛的腳法——世界上衹有他才能在右路上傳出那麽美妙精確而又具
有摧枯拉朽之勢的球來——全讓她着迷。梅這麽贊美貝格漢姆讓林心裏多少有點那
個。這也許成為他到g 城找梅的另一個原因。梅說她恨死了阿根廷的西蒙尼,正是
這個貌似敦厚誠實的傢夥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緑蔭場上恬不知恥地裝神弄鬼,纔結束
98法蘭西世界杯上本屬於英格蘭的榮譽,和貝格漢姆獻給世界的光輝而偉大的演
出。她同時對貝格漢姆那位模特出身的妻子辣妹因不喜歡曼徹斯特的氣候而欲讓貝
格漢姆離開偉大的曼聯的舉動表示憤怒和不解,她說:真是個破女人,她會斷送貝
格漢姆的前程的。貝格漢姆應該離開的是她,而不是曼聯。其次,梅說她喜歡的球
星是馬拉多納。林說他也一直喜歡這個“壞孩子”,不僅僅喜歡他天才的球技,還
喜歡他的南美人骨子裏那份狂放不羈的性格和他一覽無餘的人生景觀,比如他以
“上帝之手”進的那個球,他的吸毒嫖妓,用汽槍射擊記者,口無遮攔地大駡當時
還是國際足聯主席的阿維蘭熱,一會宣佈挂靴或退出足壇一會兒又出爾反爾去踢球
或當教練,等等。梅說,是這樣,她還補充說馬拉多納是一個無遮無攔坦白透明的
生命存在,他就像給億萬球迷表演他的精湛天才的球技一樣,把自己生命所經歷的
細節和過程清晰地展現給人們。這是個自由的生命。不懂得掩飾和偽裝,不懼怕什
麽,自信而真實地活着。哪像我們,說謊,兩面三刀,講我們自己都不相信抑或都
認為荒唐的道理;小心謹慎,膽小如鼠,自私自利,被恐懼和焦慮所包圍,卻老是
想着發橫財,想着搶銀行而不被人發覺,搞掉自己厭惡的人而不露馬腳,想搞女人
或男人,讓婚姻裏闖進一個又一個“第三者”,想着做官,而且越做越大,想有自
己的越來越豪華的住宅和車子——但是,我們滿嘴裏卻充滿了對這些想法和追求這
些東西的人的鄙視和痛恨,等等。
他們當然是愛國主義者,所以不能不談到中國足球,比如那些衹有小學文化程
度的淺薄無知傲慢無禮且沒有責任感榮譽感的球星們,他們極高的收入與極低的為
足球事業而拼搏的覺悟,他們不斷更換的豪華轎車與他們一成不變的蒼白而荒涼的
大腦等等;還有中國足協,那幫子什麽都懂就是不懂足球的飯桶,那幫子除了做官
什麽都不會做的官僚,他們時而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時而可憐巴巴小心翼翼連口頭
上的責任都不敢承擔……
除了足球,他們還有別的話題,如哲學和文學。梅說她挺喜歡薩特的,是喜歡
他這個人,而不是他的存在主義,而喜歡薩特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一生衹和西蒙娜
同居而不結婚。林說他喜歡加西亞。馬爾剋斯和他的《百年孤獨》,梅說我纔不喜
歡那個孤獨的南美人呢,人怎麽會長出豬尾巴來,簡直是一派鬍言。林說,那是魔
幻,梅打斷他:魔鬼差不多。他們就哈哈大笑。林總是給梅的率直逗得哈哈大笑。
到五月的時候,林覺出他和梅的談話有了一些變化,比如雙方都不再如以前那
樣說起來沒完沒了,談話的內容基本上由足球哲學文學之類的轉到對對方的關註上
了:你近來好嗎?心情不錯吧?近來做些什麽?身體怎麽樣?談話的方式也有不少
變化,以前那種無拘無束一瀉千裏的說笑,變得節制而柔和。有一天,他們在電話
裏既沒談足球也沒關註對方,幹脆是說了一大堆的廢話。當然廢話也有說完的時候。
兩人突然間就給掐掉了電話綫似的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沉默持續了幾分鐘。
這種沉默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梅終於打破了沉默。
我們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梅這樣說。
也許……是吧。林應道。
……我有一大堆貝格漢姆比賽的錄像資料,是我剪輯的。
是麽?
不僅如此,梅說,我屋裏到處都是他的比賽照片,包括貯藏室和衛生間。
有馬拉多納麽?
當然。還有酒……我知道你不喜歡紅葡萄酒,所以,自然是白酒。梅說。
看來,我們真的是有麻煩了。林說。
於是六月一個涼爽而寧靜的夜晚,梅和林便約定了七月的這次行程。
g 城汽車站是個以髒和混亂而著稱的地方。攤販們與乘客爭奪候車室和過道走
廊,下狠刀子宰無辜的乘客而且兇神惡煞肆無忌憚。候車大廳的出口處密密地遊弋
着一些塗着厚脂粉和大紅唇膏的女子,她們不斷地打問着乘客們是否住旅店,其身
份極為可疑。出租車亂七八糟地橫在出口處的人行道上,腳蹬拖鞋的哥們吐着煙圈
兒。賣報紙的在人群裏竄來竄去。
林對這兒沒有多少好感。他在這兒挨過小販的宰,給那些身份可疑的女子拉扯
過,還因為在布滿果皮污水的人行道上扔了一個小紙團兒給自天而降的什麽管理人
員罰過款。
但是現在,林把這些全都從思緒中抹過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等待着一個約定好的場景的出現。
三個小時的車程他一點都沒覺出睏。
三個小時裏林將他和梅的相識過程又一次徹底地回憶了一遍。七月蔥蘢的原野
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顯得嫵媚而倦怠,溫熱的風不斷吹着他的頭髮,然後又不斷地
和蔥蘢的原野一起被平穩而舒適的伊維柯客車拋在後邊。林想得更多是他和梅相見
的場面。他設想了一萬種場面,但末了沒有哪一個是清晰而完整的,設想的結果是
一片混沌和混沌中的激動。是的,激動。林曾和許多女孩子有過不同的見面方式,
每一次的細節和內容都有所不同,衹有激動是千篇一律一成不變的。對和梅的見面
場景的設想毫無結果後,他又開始集中思緒來描摹梅的長相。儘管他曾無數次地摹
過梅的模樣—在腦子裏描摹一個遙遠的女孩子的模樣早已是他生活中一件十分重要
而且美麗的事情了——但他始終未能確定她長的是什麽樣兒,她真的就漂亮嗎?她
有着怎樣的一雙眼睛和怎樣的皮膚?沒有了電話聽筒她的聲音還一如既往的好聽麽?
她的屋子裏真的到處都是貝格漢姆的影子麽……唉,思緒亂了……g 城就到了。
現在,林站在g 城汽車站的某個出口處。
他等着一個人。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這時候,他再一次想,她真的漂亮嗎?她的頭髮是不是像街頭的女孩子一樣染
成浪漫的棕色?她的目光是他喜歡的那種清純而善良的樣子麽?她的身材,對了,
當然,她絶對有一副絶好的身材的,舞蹈學院出來的。不想了,他告訴自己,得認
真註意出口處外的動靜。
林靜靜地站在3 號出口處。在這之前他在1 至6 號出口處都分別停留過,最後,
他决定就站在3 號出口處,這兒居中,能關照到別的出口處。
林站在這兒等候的時候,已經有十幾撥兒乘客從這兒走出去。林看看表,認定
他在這亂糟糟的出口處已經站了近三個小時。
林有些不安。
是一個設計好了的騙局麽?如果是,絶不能說這騙局設計的精美和那個叫梅的
女孩兒有多麽智慧,衹能說明洛州有綫電視臺節目主持人林有多麽幼稚;如果是,
那麽,鑽進這個顯得極粗糙的圈套裏的不僅是林一個人,恥辱也不屬於林一個人,
而屬於整個洛州城。
林摸摸額頭,有點發涼。嘴角鹹鹹的,顯然是汗。特別的口渴。買來一瓶礦泉
水,甚至沒換口氣,就灌了下去。
七月天的陽光把車站外的廣場的人群和建築物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每個人每個
建築都將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清晰而真實地奔跑在這溫熱的七月天裏,一個拖在
髒兮兮的地上。誰也不能幸免。
梅出現在林的視野裏時,林竟然能冷靜下來瞅一眼時間,簡直算個奇跡。這次,
時間明確地告訴他,他在出口處已經等了3 個小時零45分鐘。
第若幹撥兒乘客從林面前涌出出口時,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外邊的人行道上,
她朝這邊張望了半天,纔猶豫着從兜裏摸出一張疊起來的8k白紙,將它展開來,舉
在胸前。林亂糟糟的思緒像突然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嗡”的一下,集中起來。
女孩胸前舉着的白紙上寫着“林”。
那個“林”被林的激動無窮地放大,放大到他竟然能將舉白紙的梅忽略的程度,
他忘了去看她的眼睛和皮膚以及她的頭髮身材,他衹死死地盯着那個被無窮放大了
的“林”,直到她輕輕“喂”一聲,他纔看見一雙清澈溫柔的眼睛正試探着望他,
審視他,像是在問:你是誰?幹嗎要盯着我的“林”不放?
林輕輕地笑了笑,伸出手去,將她手中的8k白紙取下來,然後疊起來,放在她
的掌心。
這是他們約定好的儀式。
她也淺淺地抑或是溫柔地笑了一下,往林跟前靠了靠,讓林聞到了女孩子特有
的那種潔淨而芬芳的氣息。
梅比他們約定的時間整整遲到了3 個小時40分鐘。
但林這個時候怎麽顧得上問其中的原因呢?
林說:我餓極了!
從一傢餐館出來已是傍晚。
林望望燈光閃爍的街頭,問:現在,我們怎麽辦?梅仰頭望望林,那模樣像是
問他:你說呢?林輕輕地撫了她的肩:在g 城,我是一隻羔羊,就看你是不是個牧
人。林希望聽到電話裏梅的爽朗而活潑的調皮話,但梅卻衹是又一次淺淺地一笑,
夢一樣的,溫柔,恬靜。她將頭往林懷裏貼了貼,輓起他的手臂,叫來一輛出租。
出租車在大街絢爛的燈火和紛擾的喧鬧中輕輕地滑着。林和梅一路沒有說話,
衹是望着對方,目光在絢爛的燈光裏忽明忽暗。
出租車拐進一條巷子,在一幢住宅樓下停住。梅輓着林的手在樓梯上拐來拐去,
最後,在某一層停住。梅摸出鑰匙,打開門,然後將林像塞一件什麽東西似的塞進
門裏。梅在伸手關門的時候,身子已差不多倒在林懷裏了。接着梅溫柔而充滿渴望
的唇就貼了過來。林感覺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梅的臉上滴到他臉上,是汗,還是
眼淚?林不得而知。
林沒有想到情節推進得這麽快,連個鋪墊都沒有。
譬如,他們先打開音樂,喝點飲料,談談各自的情況或有關足球哲學文學的話
題,然後她領着他到屋裏四下來走走,炫耀一下她的貝格漢姆,看幾段她剪輯的比
賽錄像,這樣,氣氛慢慢地給營造出來,並漸漸地濃起來,含蓄,浪漫,柔情,倆
人互相深情地凝望或微笑,等等,然後再考慮做點兒別的。他倆之間的這個故事的
發生畢竟衹是因為一個非常容易被記住的電話號碼,他們畢竟是以聲音的形式成為
朋友的,從聲音轉換到具體的人,中間得有一個過程,是不是還得有一些技術性的
處理或交待什麽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被刪去了,抑或在梅的設想裏這個故事本來就不需要這些繁
瑣而虛偽的鋪墊和交待,他們的主題似乎很單一。
這是七月一個因為激情四溢和忘乎所以而顯得迷亂又混沌的夜晚。
林感覺梅的激情似乎就漂浮在她溫軟光潔的皮膚上,因而與她身體的每一次接
觸都能燃起令人心醉神迷的火來,而且這種燃燒的勢頭一直持續地保持良好,烘烤
着這個突如其來的夜晚。林在這激情的一次又一次的燃燒中,深刻地感受到梅在電
話裏以聲音的形式無法嚮他展示的一面,她的率直和坦白,執着和無所顧忌;她的
健康和芬芳,投入和奔放的活力——女人在這個時候顯得多麽真實而舒展,自由而
放鬆,爛漫而多情,奔放而熱烈,如自由開放的花,如雨後必然到來的陽光,如春
天必定會美麗的原野……這似乎能與他們關於馬拉多納的話題聯繫在一起,生命應
該是自由而坦率的,哭或喊,唱或跳,走或坐,如同案頭的一疊書本,無論在某個
時間或某個情境裏都可以抽出來讀。就這樣。
七月天。
七月這個迷亂而混沌的夜晚似乎是被窗外強烈的陽光終止的。林擡起疲倦而舒
適的身子,看見梅站在窗前的陽光裏。七月天的陽光那麽銳利,穿過她蟬翼似的潔
白的長裙,將她裊裊的身子和修長優美的腿送進林的視野。林穿好衣服,趿上拖鞋,
伸伸懶腰,在這個過程中,梅一直靜靜地在窗前站成一棵樹,對着他淺淺地笑。林
過去抱住她,如抱住了一團七月天柔軟而芬芳的陽光,滿身心都飄滿了深情和爽朗。
我們現在該幹什麽呢?林吻着梅的額頭,問。問過之後又覺得這麽問有些唐突,甚
或有些可怕。梅擡起頭來,清澈地望着林,那樣子像是在問林:你說呢?
這一整天,林和梅是在g 城的街頭度過的。慵懶,隨意,毫無目的,無牽無挂,
放鬆自由。他們先是在護城河公園裏遊蕩了大半天,雖然護城河裏的水腥臭污濁,
但城墻下的草坪卻那麽好,緑蔭蔭的,細柔柔的,在七月的晨光裏顯得清新而嬌嫩。
然後去了g 城的一個著名的遊樂場,他們走走看看,從前門進來又從側門出去。他
們進了一傢餐館,喝了點稀飯,就到了中午。他們在一個超市裏耗去個把小時,下
來又將g 城的一條著名的商業大街走通。到了一傢影院門口,他們走了進去,看了
一部原聲外片,感覺不錯。到該吃晚飯時分,兩人都不覺得餓,但還是去了那條美
食街,胡亂吃了點什麽,又重新回到街上。
梅的少言是林沒預料到的。電話裏爽朗直率單純調皮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的那個
梅,和眼前這個梅反差太大。眼前這個梅從不出聲笑,老是無聲的那麽淺淺的笑,
那種莞爾的笑;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平和舒緩,沒有電話裏那麽激情澎湃,而且從
不主動和你說話,當你引出話題要和她說時,她常常以無聲的淺笑使話題流産。還
讓林不可理解的是,梅似乎對足球也顯得心不在焉,他們路過g 城中心體育場——
這兒曾是g 城那支今年衝a 勢頭強勁的甲b 球隊的主場——的時候,梅竟然沒有提
到她到這個球場看球的事,而在電話裏她曾告訴他,那個被中國足協一再縱容的著
名“黑哨”裁判又一次在這個球場鬍作非為時,她怒不可遏,摘下腳上的鞋子去砸,
卻砸在前排的一個球迷腦袋上,而這個挨砸的球迷最終將她的鞋子扔進了場內……
他們走到一個香港的什麽巨星表演會的巨幅廣告牌下,對這些所謂的什麽“天王”
表示了共同的鄙夷和不屑,“狗屁!”這當然是林說的。林問梅:你現在還想你跳
舞的那檔子事兒麽?梅專心地盯着街對面的一傢燈光輝煌的連鎖店,那裏頭似乎有
人在吵架,梅說:差不多吧。林便沒往下再問。
這一天裏,少言的梅斷斷續續地說到她的學生時代,當然是在林有意的引發下
說的,她提到她的做過右派的歷史係教授的父親,她的喜歡音樂的絶頂聰明的哥哥,
她的愛用彈弓瞄汽車玻璃的小學同學,還有那個總愛找女生談話的中學數學老師,
他的歪脖子和如碳的臉色。她還說到她的第一個暗戀的男孩,戀上他的原因是她有
一次發現這個男孩偷着抽煙時吐煙圈的姿勢特別的帥。後來上了大學,暗戀便告結
束,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她纔知道她暗戀的那個男孩因販毒搶劫而已經被處决的事
實。後來呢?林希望梅能繼續說下去,但梅卻打住了,她衹是淺淺地笑了笑:後來,
就遇上了你。
接下來,七月的又一個夜晚來臨了。
兩人分頭洗了澡,然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梅竟然喜歡看那些打打殺殺裝神弄
鬼裝瘋賣傻的古裝片武俠片,那些智商低下無聊透頂卻不甘寂寞的無恥導演弄出的
那一堆又一堆狗屁不通又故弄玄虛的破戲,直教林惡心得不行,梅卻看得投入而專
註,丟不得手。林衹身去了臥室躺下,把那個瘋瘋癲癲的什麽格格和給這淺薄的格
格弄得忘乎所以的梅,留在客廳。這一天的確是太纍了,林腦袋一挨上枕頭,沉沉
的睡眠便如這臥室粘膩曖昧的燈光一樣吞沒了他。
林做了一個夢。他走進了一片桃林,是個三月天,對,三月天,桃花開得正好,
粉紅色的芬芳在三月幹淨而簡潔的桃林裏幽幽地飄蕩。流水帶着三月藍藍的天和桃
林裏的芬芳在他的腳邊流過去。在流水隱沒的那片草坪上,站着一個女孩。三月的
桃花在她的呼吸裏柔柔地開放着。女孩望着林說:你不認識我了麽?我是梅。林說
:不記得了,梅說:許多年了,林說:是麽?可我還是記不得了。女孩顯得很憂傷。
她黑黑亮亮的眼眶裏就飛出了晶晶的淚滴。她嘆息着說:唉,人啊,那淚滴就在粉
紅色的殘香裏飄起來,如凋零的花瓣,惆悵而無奈。有一滴滴在了林的臉上,冷絲
絲的,如雪片兒。
林在這個時候,醒了。在曖昧的燈光裏,梅的清亮如水的目光正專註地落在林
的臉上。梅之後就深情地吻林。林將梅攬進懷裏,想告訴她他剛纔做的那個夢,那
個關於桃花,關於梅的夢,但是梅不給他這個機會,她使勁兒地吻他,那麽投入而
專註地吻他……
又一個七月的早晨在喧鬧中到來了。
這是一個多麽自由而輕鬆的七月啊。躺在床上的林想。橙色的晨光落在潔白透
亮的窗紗上,窗外的幾片梧桐葉和粗黑的電纜綫也落在窗紗上。臥室流淌着梅的芬
芳和他們一夜激情的殘香。梅在林的身旁香香地睡着,恬靜溫順如一隻貓,她的柔
軟而均勻的呼吸在臥室的殘香裏微微地顫着,如風的幽幽的劃痕。
七月天。
七月天的陽光七月天的和諧七月天的自由七月天的真實而無忌的激情七月天坦
蕩而無牽無挂的想法七月天無人過問的慵懶和隨意七月天凌亂無序卻不受約束的思
緒七月天溫柔而寧靜的呼吸和清爽舒展的體溫一齊聚集在這個平淡而喧鬧的早晨。
七月天。
這個七月天的早晨。林悄然起身,趿上拖鞋,他怕把梅弄醒了。
林走到窗前,將窗紗掀開一點往樓下望了望。七月早晨這橙色的陽光擁擠在亂
紛紛的巷子裏。巷子裏賣油條米綫色子粉皮燒餅的攤子一個挨着一個。賣早報的報
販子和買菜歸來的老頭老太在那兒擠着。一個頭髮亂蓬蓬的漢子舉着手機聲嘶力竭
地吼着。幾個蹬三輪車的車夫和騎着踏板摩托的漂亮的女士則滿臉憤怒地盯着這個
無法順利通過的巷子。
林離開窗子,穿好衣服,出了臥室。
林這纔有機會把梅的這套房子瞧上幾眼。客廳貼了壁紙裝了木墻裙,算不上豪
華但還得體。林進了另一間屋子,地上是緑色的地毯,窗前的桌上有臺電腦,墻上
挂了兩個壁毯,是抽象了的金色田野和一條黑色的河流。這間屋子顯然佈置得要比
客廳漂亮些。
林突然間想起了什麽。
想起這些的時候他甚至愣了一會兒。
林將這間屋子和客廳和臥室都細細地搜尋了一遍,還到貯藏室和衛生間也看了。
林的臉有些發灰,但他還在作最後的努力:他奔嚮電視機櫃,機櫃裏有一部“先科”
牌的超級vcd 和一臺同樣牌子的功放機,壓根兒就沒有錄像機,更沒有錄像帶。
就是說,在梅的傢裏,林沒有發現貝格漢姆的蹤跡,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梅曾在電話裏告訴他,她滿屋子都是貝格漢姆的身影,包括貯藏室和衛生間,
還有一大堆的她剪輯的貝格漢姆比賽的錄像資料。
林呆呆地站在客廳。
他想梅是不是在和他做一個遊戲,這遊戲叫做不談足球衹談愛情。
梅什麽時候站在了林的面前。她幹淨而光潔的皮膚散發着那種撩人的芳香,兩
條修長而美麗的腿,如健康而生機勃發的樹,秀挺地長在原野上。
梅望了林一眼,顯然並沒關心林滿臉的睏惑,衹說:起來了不叫我一聲。
林有些發急的樣子,問:貝格漢姆呢?
誰?貝什麽?梅說。
貝格漢姆。
聽上去像老外,跟我有什麽關係。梅伸伸懶腰。
林臉色有些發白:你喜歡曼聯麽?
曼聯?梅漫不經心地說。
中國足協又多了一個不懂足球的飯桶,他連淨勝球都不知道。林緊盯着梅。
哦,你是說足球吧,梅撫撫了頭髮:這麽說我也算個飯桶了,我也不知道淨勝
球是什麽。
林的臉色徹底地白了。但他還想作最後的掙紮:你剪輯的貝格漢姆的比賽錄像
資料呢?你衛生間貯藏室的貝格漢姆呢?
什麽呀,你說這一大堆都是什麽呀,莫名其妙的,梅說着,懶洋洋地從林面前
走過去,可剛走出幾步,突然站住了,轉過身來,望着林,那表情極其復雜。望了
幾分鐘,又跑到林的跟前,像瞧一件自己新購進的什麽物件似的,極仔細地瞧,結
果瞧出了林臉上的蒼白和隱在蒼白裏的失魂落魄。
你——梅輕輕啓開潤而嫩的唇,望着林道:你最後一次給我發郵件是什麽時候?
林凄然一笑:我衹有電話。沒上網,所以,沒法給你發郵件,再說我連你的網
址都……
林臉上的蒼白飄到了梅的臉上。
梅也呆呆地站在了客廳。
七月的陽光已由早晨的橙色變成白花花的了,亮亮地從梅和林的目光之間穿過
去。
屋裏靜得衹有陽光行走的聲音。
過了多長時間,他們不知道。
後來,梅在陽光裏淺淺地笑了,揮起一隻手,用手指在林的腦門上彈了彈,快
步跑進臥室,出來時,手裏拿着那張在車站舉過的8k白紙。她輕輕地打開。
你,一定叫林。梅依然淺淺地笑着。
林木然點點頭。
梅將那張白紙又一次舉在胸前,望着林,說:我的網友叫……
“木木!”林失聲說。
對,一條狗的名字。梅淺淺地笑着。“一條很漂亮的西班牙種狗。”一條因冒
犯了莊園女主人而被淹死的母狗。梅說。
屠格涅夫。林說。
聽起來比那個貝什麽的名氣要大一些,是吧。梅望着林,收起了那張紙。
林木然地看着梅把那張寫着“木木”而不是“林”的白紙重新折起來,像是把
許多許多的東西都摺叠在裏邊了。
七月的陽光在客廳裏無聲地行走。
什麽時候,梅已經穿戴整齊,並化好了妝。
你該知道,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麽了。梅淺淺地笑着,望着林。
林晃晃腦殼,像是努力要自己清醒起來似的。他走近梅,想說些什麽,再問點
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對不起,梅指了指她放電腦的那間屋子,最後一次朝林柔柔地淺淺地笑了笑,
然後推門進去。
林出了梅的屋子。怎麽出來的,腦子已混沌一片。後來,林走進七月白花花的
陽光裏時,纔想起他其實壓根兒就沒好好看過梅的眼睛皮膚頭髮還有身材。他甚至
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就叫“梅”。
七月的最後幾天,林一口氣錄製了好幾期節目。林現在製作這些節目是輕車熟
路,三下五除二就行了,反正老百姓早就不看而領導卻特重視。這樣的活兒最好做。
錄製好節目後,林又一次想起了那個非常容易被記住的電話。在一天裏,他一連幾
個小時都在撥打那個電話。他沒完沒了地撥,機器沒完沒了地回答:“您所撥的是
空號,請查尋再撥。”他打梅曾留給他的傳呼,結果大體一樣:“該用戶已停機。”
林這些日子填了太多的東西,蛇,龜,獐子,錦雞,麻雀,以及雞鴨魚肉什麽
的。他的職業决定了他必須經常——有時還得天天頓頓——和這些珍禽異獸打交道。
所以,他發現他的肚子的肉好像多起來了,腰圍似乎也大了許多,這是很可怕的。
於是,林决定利用閑暇多到外邊走走而且要少吃些肉。
林一次散步的時候,不覺又來到了洛州的長途客車站。
林記得七月初在車站廣場的花圃裏,他曾見過的那有着薄冰片兒一樣的花瓣的
花。林蹲在花臺外邊仔細地在園裏瞅,衹瞅出了一大堆的緑肥紅瘦,沒有那種花。
那株冰清玉潔的幹淨而樸素的花曾和他進行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那場搏鬥的失
敗者——那被折斷了的,哀傷地垂着腦袋的花,不見了蹤影。看不到這兒曾發生過
一場殊死搏鬥的痕跡。
穿黑藍色製服的黑臉漢子出現在林的面前。
黑臉漢子背負着七月末的白花花的太陽,黑黑的製服的邊緣揮舞着無數亮晃晃
的芒刺,張牙舞爪地,直逼着林的眼睛,威嚴而恐怖。
林站起來,換了個角度,讓自己的身子背負太陽,黑臉漢子就顯了原形,精瘦
而委瑣的一條漢子,鼻頭上挂着站了灰塵的汗滴。
你看花?黑臉漢子說。
你是這花圃的管理員麽?林問。
是的,你的眼力真好。黑臉漢子的眼裏擠滿了崇敬:你能來看我的車站的花圃,
我感到很榮幸,真的。我的工作做得還不夠,請多批評,多指教。有機會的話……
請你也給我們在電視上宣傳宣傳,真不好意思……
林望着黑臉漢子,想問什麽,一張嘴卻忘個精光,腦子混沌一片,如眼前這白
花花亂糟糟的七月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