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獨行
穿皮夾剋的男人在清陽路西端那個僻靜的街角,一塌糊塗地爬上車時,辛富強
看見挨着擋風玻璃的電子鐘正亮一串血一樣燦爛的時間:“22:04”。辛富強踩一
腳油門,夏利車如鼠般地滑嚮燈火暖昧的大街。穿皮夾剋的男人看樣子醉得並不很
要緊,他像許多這個時候上車的男人或女人一樣嫻熟地將車後窗上的窗簾拉嚴實,
讓自己陷入混沌而安全的黑暗中。辛富強等着後座上的男人說出要去的地方,他當
然不會主動去問,那是極其愚蠢的舉動,這已經是這個時候還在街上獨行的辛富強
和同樣在這個時候還搭出租活動的男女乘客達成的一種極和諧的默契。果然,後座
上的男人說話了:宏達商廈。辛富強還是從他極為偽裝的聲音中聽出了他的年齡,
45歲左右,而且還差不多能斷定他是個相當有派的人物,因為那聲音渾重老練,有
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莊肅。夏利靈巧而輕捷地穿越大街紅紅緑緑的燈火,無聲地停
在金碧輝煌的宏達商廈門前。是一座16層的建築。但後座上的男人卻沒下車,居然
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一口,又冷冷地問辛富強:抽麽?辛富強搖搖頭。辛富強與
乘客達成的另一個默契是:彼此之間盡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尤其是音容笑貌。按
慣例,這男人如果要給他遞煙,應該先用指頭捅一下他,然後再將煙遞到他鼻孔下,
他則始終目視前方;點火衹能用車上的點火器而不能用打火機。這男人用什麽傢夥
點着的煙,辛富強不得而知,反正後座上已經貪婪地吞雲吐霧了。辛富強想,這人
恐怕已經不止一次坐他的車了。這時辛富強聽到了手機輕弱而脆朗的撥號聲,手機
上緑瑩瑩的弱光給車裏的黑暗托着,在車頂的反光鏡裏妖嬈地閃動。是我,那男人
幾乎是用呼吸和對方通話的:是我,在外邊,你推開窗子就能看見,還沒結束?到
什麽時候?知道了,那好,一個小時後我來接你,老辦法,當然不用我的車,你怎
麽老是這麽傻,嘿嘿,也想死你了……過會見。那男人收起電話,對辛富強說:往
前一千米。一千米處恰好是洛州城正在修建的一座大型立交橋工地,那兒亮着幾盞
稀稀落落的燈光,幾個巨大的深坑在燈光裏顯得恐怖而陰森,像野獸的大嘴,在那
兒候着什麽獵物。那男人將幾張鈔票從後邊塞過來,說:一個小時後,還在這兒。
那男人說完就悄沒聲息地下了車,倏地就消失在黑暗中。辛富強看了看電子鐘:22
:16.
辛富強下崗後買了這輛夏利車子在洛州城跑出租,叫那些與他同時下崗的難兄
難弟們差點笑破肚皮,他們認為,辛富強這小子要麽是腦殼缺了一電,成了糊塗蛋,
要麽就是想玩一回光屁股攆狼衹撐個膽兒大卻不顧羞醜的過把癮就死式的瀟灑,你
想,洛州城是個什麽地方?東街放屁西街能聞到臭的小城,而且窮,下崗職工瞪着
紅眼四處遊蕩,幹部職工工資月月拖着,除非白坐,否則衹有瘋子纔鑽出租瞧風景
;而那些有錢坐出租的人們,如領導同志、少數富起來的公私企業的老闆,大多都
有自己的檔次一般都在桑塔納以上的坐騎,誰會這麽丟份兒坐你的夏利?而且還是
二手貨。在洛州城跑出租的同在牛圈裏跑馬,除了睏死,沒有別的出路。
辛富強一笑置之。他相信他比他們聰明,有遠見,會動腦子,否則他不會從一
個泥瓦匠變成工廠的正式職工,後來又成了另一個廠子的會計,衹因為廠子經營一
塌糊塗,要裁人,而他知道廠長們經濟上的幾宗貓膩,他也趁勢小貓膩了幾回,
成為廠子第一批下崗者,下崗後的辛富強在一個無聊的夜晚因老牌友無法湊齊而不
能開戰愈發無聊之時,擰開電視,將各個頻道瞅上幾秒鐘,全是歌舞升平的模樣,
頻道最後定在本市臺上,正是本市新聞,照例是領導們輪番亮相,和藹可親一絲不
苟地站在田間地頭工廠車間,一幅幅為國為民辛苦操勞日理萬機的景象,最後是一
條關於狠抓廉政建設整頓幹部作風的什麽通知,辛富強邊抽煙邊記住了其中的一條,
說是黨政企事業單位科級以上的領導幹部一律不得到歌舞廳消費,更不得以公款或
接受他人請客到歌舞廳消費,違者如何如何處理雲雲。辛富強順手關了電視,他想
這麽一來洛州城那一傢傢裝修豪華燈紅酒緑的歌舞廳和歌舞廳裏那狐味十足的妖嬈
小姐們可就慘了,他們怎麽賺錢?那些經常出入歌舞廳包間的公款消費者和有錢花
不出的公私營企業的大小老闆們的夜生活將怎麽安排?辛富強嘿嘿笑了笑,管他媽
的,摸出半瓶,喝了幾盅,跑到大街上。已是夜裏11點多了,稀疏的燈影裏走着些
東倒西歪的醉鬼和一些打了麻將去吃夜市的賭棍,還有一些勾肩搭背專揀黑地裏走
的男女。這時一輛轎車從他身邊無聲地滑過去,一個女人模糊的面孔在車窗悠地閃
了一下,消失了。辛富強畢竟是辛富強,靈感在這一瞬間光臨他了:假如給這些在
黑暗中東躲西藏的男女和那些無法去歌舞廳消費的人們提供一個午夜的活動場所,
那麽這個場所該是哪兒?當然不能是辦公室,那是男人的老婆女人的老公最容易掃
蕩的地方;也不能是酒店旅店,洛州城太小,誰跟誰都是臉兒熟,尤其是那些三天
兩頭在報紙電視亮相的人物,他們大多傢喻戶曉,誰敢冒此風險?也不能是公園的
樹林郊外的野地,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人們大多細皮嫩肉。他們如何消受得了這
般苦處?那麽這去處最好就是——一部車,是的,一部車,它具備了午夜活動的基
本條件:安全隱秘,行蹤無定,來去自由,時間不限,舒適浪漫……辛富強拍了拍
腦門:就這麽辦。
很快,辛富強就搞到一輛七成新的夏利,手續齊全。在廠子時他公款已給自己
弄到了駕照,所以,現在是萬事齊備。辛富強又給自己買了傳呼機,漢顯,然後動
手設計了一份廣告,印出來,在洛州城的大街小巷到處張貼,廣告上一行黑體的大
字顯得極為醒目:“您一呼就到的午夜之傢”。這是他請洛州城的一位作傢給想出
來的一句話,本來還有“溫馨浪漫”的字,作傢覺得太招人,太敏感,暗示性太強,
去掉了。
開始的半個月,呼機沒如他想象的那麽忙不迭地響,除了夜裏拉過幾個到鄉下
去的生意人之外,衹是白天載過幾個零星的客人,後來幹脆是連這樣的乘客也遇不
上幾個了,他曾經幻想過的那種呼機沒完沒了地熱烈地嘟嘟,鈔票一把把地從城裏
的每個角落裏如詩如歌地充滿他的口袋和存折的繁榮景象沒能出現。辛富強想他是
不是有些單純了?那些與情人抒情與歌廳小姐玩樂的人們,一天24小時何愁找不到
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幹嗎偏偏要冒着傻氣趕你午夜的出租?但是後來,情況出
現了轉機。
第一個轉機是因為偶然遇上了他的好友章仲祥。章仲祥是某機關的辦公室主任,
他聽辛富強說了情況之後,嘿嘿一笑,問他印的那些廣告還有沒有,辛富強說有,
章仲祥說給我拿一些來。章仲祥拿走一摞廣告的第三天,他的呼機響了,夜裏11點
鐘,一個裹着黑頭巾戴着墨鏡的女人和一個老是喘粗氣咳嗽的男人上了他的車。去
哪兒?辛富強愚蠢地問。隨便,女人回答。辛富強又繼續愚蠢着,因為他將車開在
燈光通明的河濱北路上。有沒亮兒的地方沒有?女人問他。辛富強暗駡了自己一句,
踩了油門,車竄嚮了郊外。
第二天中午,呼機叫起來,辛富強一看,是留言:“車窗上裝上簾子你不覺得
更好嗎?”辛富強拍了一下腦殼。幾天後,當第二個乘客上車時,暗緑色的窗子已
將後窗遮了個嚴實。
第二個轉機是因為遇上了阿曼。
辛富強在河濱南路的夜市上吃了半斤餃子,將車開進了燈光燦爛的北玉街,看
看時間,血紅的字:22:29. 白天消融的雪水此刻已結成了冰,給輪胎碾得咔嚓咔
嚓響,像惡獸貪婪地啃着骨頭。辛富強將空調關小,打開了錄音機:恰好是吟唱杜
十娘的,說杜十娘要為你解憂愁什麽的,辛富強暗暗一笑,徹頭徹尾的雞。由雞辛
富強想到了阿曼。她也是一隻雞,和杜十娘一樣。
有一天章仲祥約辛富強喝酒,喝多了,辛富強給章仲祥稀裏糊塗地拽進了一傢
歌舞廳,找個小姐陪陪吧,章仲祥說着將他扔進一個包間走了。不一會兒進來一個
小姐,熟練地將門關上,給他倒上茶,點上煙,然後一聲不吭地挨着他坐着,濃濃
的香水還有脂粉味從她的身子上撲過來。辛富強除了妻子還從未跟別的女人有過什
麽瓜葛,更不用說這個了,現在,有點拘謹,不敢往小姐臉上看,就那麽坐着。沒
看見我嗎,先生?小姐說話了,聲音不冷不熱。這不冷不熱的話不知怎麽地刺激了
他,給了他些許勇氣和膽量,他伸出手將小姐的腰摟住。小姐瞥他一眼,不情願的
樣子,這倒更刺激他了,他將小姐擁在懷裏,感覺兩衹碩大的乳房那麽蓬勃地貼在
他的胸膛上。他的胸口就倒海翻江地折騰起來,身子在酒勁的催動下仿佛醒來似的。
他去吻小姐,小姐冷冷地拒絶着,這倒使他更有了種徵服的勁頭,他擰過她的臉,
吻上了她的唇,像兩條柔軟而冰涼的蟲子。欲望如水,就那麽澎湃沸騰起來,他吻
她,抓她的乳房,撕她的衣服。起初她還拒絶還掙紮,後來就慢慢放棄了……在酒
的迷醉裏,辛富強瘋狂地開始又草草地收場,完成了他自認為的人生第一次墮落。
小姐穿戴整齊又打掃了戰場,給他添上水,點上煙,又挨着他坐着,一聲不吭。辛
富強的酒已醒了大半,感覺從身體到靈魂像給掏空了似的,一種負罪感和作孽感灰
灰地敷在心頭,那麽的不舒服。他不敢看小姐,從兜裏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小姐,小
姐盯他一眼,說:小費你朋友已給過了。辛富強不由得望了小姐一眼,這時候纔發
現她原來有雙黑而亮的眼睛,很大,很清秀,皮膚也好,柔軟而光潔,衹是油脂塗
得太濃。她起身給他倒水時,他看見她的身材居然裊裊婷婷。他心裏想:可惜了,
這麽好的女子竟幹這個。想到這兒,他再次將鈔票塞到小姐手中:拿着。小姐盯着
他,不冷不熱地說:這恐怕不行,我說了,你朋友小費已給過了。他低下頭去,說
:拿着,就當我沒給你。小姐眼睛閃了閃,說:那……就謝謝了。辛富強猶豫了一
下,還是鼓了勇氣,問:小姐叫什麽名字?阿曼。小姐說。她的冷漠和漂亮,又刺
了辛富強一下,他往她身上靠了靠,感覺他已經開始喜歡這個女子了。一個男人竟
然這麽容易就喜歡上一個女人,難怪有些男人會為女人拋傢棄捨無所顧及。辛富強
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對小姐說:阿曼,我姓辛。阿曼盯他一眼:辛先生。他告訴了
她他的呼機號,然後說:我有部車,跑出租,一天24小時待命,尤其是晚上,衹要
有人呼,我就跑。你不妨給你的姐妹都通通氣兒,需要的話,就呼我,方便舒適又
絶對保險尤其是半夜,明白麽?說完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閃了閃眼睛,說:試
試吧。隨後,兩人都無話,就那麽坐着,直到章仲祥在外邊敲門。
雖然阿曼從未對他說過她是否給她的那些同行姐妹說過坐車的事兒,但辛富強
午夜的生意畢竟還是漸漸的好起來,載的女客當中,他憑感覺,有許多似乎都是阿
曼那種人。
那串血紅的時間現在是22:32. 辛富強將車駛出北玉街。街上已基本看不到什
麽人了,梧桐樹根部未消融的雪堆泛着陰陰的弱光,有人將水潑在街面,立即就凍
成了冰,在路燈下明晃晃的,刺眼。這時從燈影裏突地躥出個人來,站在車前揮手,
辛富強嚇一跳,下意識地踩下剎車。輪子在冰上一滑,車身一歪,差點撞上人行道
的花臺。辛富強停穩車,探出腦袋想駡句粗話,卻改了主意:有你這麽攔車的嗎?
那人已拉開前座的車門,鑽進車來,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人瘦得像根幹
巴巴的煙桿兒,又戴副碩大的眼鏡,顯得很滑稽。聽口音是個外地人,滿臉是謙和
阿諛的笑。
辛富強說:我下班啦,不拉了。
人民幣也下班嗎?小夥子!那人遞過一支煙,又十分殷勤地摸出火來,給辛富
強點上,然後笑眯眯地朝辛富強眨眨眼:這地方有好玩的去處嗎?
幹嗎?辛富強點火,踩了離合。
太寂寞啦,太寂寞啦。煙桿似的人說:能找個好玩的地方嗎?
辛富強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水味,直叫他惡心。他想逗逗他:你是指——
那個地方,嘿嘿,玩,就是有小姐,漂亮的!那人臉上塗了層油光光的東西,
類似於赤裸裸的無恥。嘿嘿,明白了嗎?那人又笑着。
辛富強想逗逗他的想法就消失了。他估摸着他揮出拳頭去,會不會像捶幾根柴
棒似地將這個想尋歡作樂的傢夥捶個亂七八糟。他沒說話,啓動了車子,穿了幾條
街,然後在一個地方停住車,說:到了,你要找的地方。
那人往車外望了望,臉色陡地白了,燈光通明的一個大門的柱子上,赫赫然挂
着一塊牌子:“公安局第四警區。”
不可開玩笑的,我告訴你!那人極其生氣地對辛富強嚷:我玩是玩我自己的錢!
我是個體私營老闆,明白麽?花我自己的血汗錢,可不是花公款嫖雞豪賭的腐敗分
子!不信,我這兒有身份證,還有手機,給你號碼,你打個電話查查,查查看,看
我是幹什麽的……
辛富強咧咧嘴笑了笑。他在笑自個兒。他在心裏駡自個兒:你他媽真是無聊透
頂!他突然心灰意懶。打了方向,掉轉車頭。
你搞壞了我的心情!那人還在生氣。
對不起。辛富強摸出一支煙遞過去:對不起,我給你找個去處,讓你好好玩一
宿。
你搞壞了我的心情。那人吸口煙說。
在一傢歌舞廳門口,辛富強一下剎車,但很快又鬆開,踩上了油門。阿曼。阿
曼就在這個歌舞廳。走到另一傢歌舞廳門口,辛富強停住車:就這個吧,裏邊漂亮
小姐多的是。
這地方安……安全嗎?那人望着辛富強。
盡情玩就是,衹要你有錢。辛富強說。
那人瞅瞅計程器,問辛富強:“這東西沒毛病吧?
怎麽?你打算給修?辛富強說。
你說的什麽?以為我會少你車錢怎麽的!那人幾乎是對辛富強吼了:我看你這
車跑了這麽半天,纔那麽點錢,搞明白沒有,我怕少給了你車錢!那人憤憤地說完,
扔過一張鈔票,嘭地帶上車門,進了歌舞廳。
辛富強拍拍自己的腦門,笑了笑:你真他媽的。然後想那個人,就憑他那弱不
禁風的身子骨,進了這歌舞廳,還能出得來麽?
車子開動時,辛富強又往歌舞廳嚮棕色的人造革包着的大門望了一眼,現在歌
舞廳的生意持續的火,這讓他想起了促使他買這輛夏利車時在電視裏看到的那個不
許進歌舞廳的通知來,現在,保不準發佈那個通知的人此刻就坐在歌舞廳的哪個包
間裏讓小姐點煙哩,更別說還有什麽人會記得還有那麽一個硬邦邦的曾令人聽而生
畏的通知。讓辛富強感到奇怪的是,雖然這樣,可他午夜的生意雖算不上好,但也
不差,掙的票子也夠一般的工薪族眼紅的了。
街上顯得空蕩蕩的,特別的靜,因而辛富強就覺得他的夏利就越顯眼,顯眼成
一輛偌大的,像那種運垃圾的卡車,醜陋而且腥臭。也許當初,他就是以垃圾的標
準來買這輛車的。的確,這輛醜陋而腥臭的車正如一隻活動着的垃圾箱,在黑夜裏
張開大嘴將許多髒兮兮的見不得太陽的東西統統吞進去,任它們在裏邊折騰。
辛富強陡然有種感覺,感覺自己如一條害蟲,在這午夜裏獨行。
電子鐘的時間跳到“22:57”時,辛富強剛好將車停在立交橋工地旁的一個陰
影處。那幾個巨大的,恐怖而陰森的塗坑給鐵絲圍着,旁邊竪着一個已經歪了的木
牌,上面幾個字給一盞燈照着:“施工重地,不得入內。”辛富強想,假如有人掉
進那坑裏,不摔死也得凍死。
這時後車門開了,有人上車將車門嘭地帶上。宏達商廈。後座上的人說。是那
個穿皮夾剋的人。
辛富強看看表:“23:06”。他還真準時。
車子在宏達商廈旁的一棵雪鬆邊停下,一個女人早已背對着燈光在那兒等着了。
商廈門口燦爛的燈光襯出她娉娉婷婷的身子,看見車子,那女人盈盈如雲一般的飄
過來,那修長而優美的腿,給富有彈性的,簡直可以說是柔軟的腳步那麽和諧而生
動地揮舞着,一時讓辛富強看得都有些發愣。想必她還有張非常不錯的臉,白淨、
粉嫩,一定的,辛富強想,她戴着一隻大口罩,可惜看不到。
那女人云一樣地飄過來,又如鰻魚般地一下子就溜進那男人早已打開的車門,
無聲無息的。如果不去看,誰會知道午夜裏還會有這樣生動的風景。
車子也無聲地滑出去。
車子往前滑出一千米,小心地經過立交橋工地邊的路。辛富強又望了那幾個深
坑,真他媽的深,大,圍着那深坑的鐵絲早已鬆得形同虛設。夜裏走這兒,可真得
小心。他告誡自己。
這時車子已駛上了通嚮郊外的大道。辛富強想他此刻該戴上耳機的。他其實老
早就對他的一個搞電器修理的朋友說,在車上的錄音機上給他搞個插孔,好讓他行
車中戴着耳朵聽音樂。朋友就笑他:車上搞耳機?要麽是我孤陋寡聞,要麽就是你
小子他媽活膩了純粹找死,我幹不了!辛富強心裏卻對他朋友說:你他媽的知道狗
屁。真的,朋友怎麽會知道他開車時給後座上那驚心動魄的響聲攪和着是種什麽滋
味兒。
的確,從真真假假的抒情信誓旦旦的承諾到死去活來的嘶咬赤裸無遮的瘋話再
到迫不及待的肉搏,如果這輛車有點靈魂,也早去戀愛了,然後,再很快地墮落。
辛富強這車子從來沒有帶妻子和孩子一塊出去:也不藉朋友用,甚至車子都從
沒往傢裏開過,他把車子停在一個旅店的小停車場裏,位置是固定的,每天10元的
停車費。他嫌這車子有味兒,真的有味,那味兒足以染髒任何一個人,包括他的靈
魂,那味兒濃得髒得現在衹能用來賺錢了,那味兒給午夜裏的黑暗捂得發酸作腥,
他都快想將它扔了。但是,拿什麽賺錢?
衹要能賺錢就行。就這。
辛富強經常這樣對自己說。這樣說的時候,他老是覺得自己像個得意洋洋面孔
猙獰的老鴇。媽的,真有點像了。
車子離開柏油路,拐進一條山溝,路坑坑窪窪的,辛富強很熟悉,這地方他不
知跑了多少次。車子顛來顛去的,卻顛不斷後邊的抒情。今晚這對兒暫時還沒有弄
出那種排山倒海你死我活的場面,他們正在哼哼嘰嘰的抒情。
辛富強領略過無數的抒情風景。辛富強沒談過戀愛,愛人是後街巷子的,別人
一介紹,覺着合適,就結婚,所以設想的愛情及愛情的語言一定是豐富多彩的如詩
如歌的撼人肺腑的,但是在車裏他聽到的卻是一些陳詞濫調,沒想到愛情的表白和
敘說原來如此的貧乏無力,單調乏味,如鼕日野地裏風幹了的地瓜,幹癟、虛空,
而且還是老給人沒完沒了千篇一律地重複着。
現在,後面這倆兒又開始了。
女:你讓我想死了……
男:我也想死你了……
女:你這兒死,我那兒就上吊,喝毒藥。
男:你真那麽那麽地愛我?
女:你還問這種昏話,真混!
男:我真該死……
女:咋的老是死死死的,我說了,你現在死,天不亮我就跟你來……
男:寶貝,我愛你!
女:我也愛你!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想你在幹啥,想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我不知道,假如沒了你,我該咋辦?……
男:我也是一天到晚在想你……
女:你電話裏說,說我的事差不多了……
男:不是差不多,而是板上釘釘!今天,我又到彭書記張市長和楊部長那兒去
了,他們說組織部就發文,就這幾天的事兒。
女:真的?
男:對你我還敢說假話?用不了幾天,我就該稱你李局長了,或許過不了多長
時間,又該稱你李市長李書記了……
女:就你壞!不過這事還得謝你,是你花錢跑路一手搞定的……
男:你怎麽謝我?怎麽謝?
女:你說怎麽謝就怎麽謝吧,哎喲,你這壞蛋,輕些……
男:……
女:喂,我問你,咱倆的事兒咋辦?還就這麽拖下去嗎?……
男:現在時間還不成熟,你知道,我老婆那是個潑婦……我有難處……
女:老是有難處。
男:這得有個過程嘛,我混到現在這分上,也不容易,你不能讓那潑婦搞得我
身敗名裂吧?
女:你這種人早該身敗名裂啦!
男:我身敗名裂,你咋辦?
女:你說我咋辦?你走哪兒,我就跟哪兒!我都敢跟着你死,還怕這?
男:寶貝……
女:別再磨蹭了,再磨蹭我就變老太婆了……
男:咋會?
女:就會……
男:讓我看會不會……
女:你壞……
…………
下來,就是另外一種聲音了。嘶咬的聲音,辛富強不願叫親嘴,接吻什麽的,
而是嘶咬。
辛富強點上一根煙。很香地吸了一口,然後悠悠地噴出去。這時候,他想起了
阿曼。
初春的那個午夜,躲在一個坡上的亂草裏吸煙的辛富強,聽到了溝裏的巴掌聲,
他知道車上的客人要回去了。他跺跺發僵的腳,站起來,往車邊走。爬上車,手竟
然凍得不聽使喚了,車鑰匙怎麽也插不進鎖眼。這時後座的女人說話了:外邊挺冷
的,是吧?
辛富強怔了怔,客人主動跟他打招呼這還是第一次。他回一句:還行。
抽支煙吧。那女人說。
辛富強在黑地裏接她的煙時,碰着她軟而冰冷的手,嘭的一聲,她竟打亮了打
火機,他把煙往嘴裏一塞,沒卡住,煙捲掉了。他伸手去揀,手卻凍僵着,不好使。
她又遞來一支,抽這支。辛富強湊上去點煙,她身上的頭髮上的香水味摩絲味和臉
上化妝品的味兒攪和在一起,直刺他的鼻孔,讓他有點喘不過氣兒來,顯然是個雞。
他點煙,沒看她,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矩。辛富強狠吸了幾口煙,後座上似乎衹有
那女的一個人,另一個呢?辛富強想。
辛富強說一句:謝謝你的煙。
那人沒說話。
辛富強將空調往大的開了開,想提起話頭跟她聊點什麽。他彈彈煙灰,說:往
後可多照顧點,我呢,隨呼隨到,除非車上有客。
那人依舊沒接他的話。
辛富強要聊點什麽的想法受挫,心裏很掃興,他搖開玻璃將煙頭吐到車外,决
計不再理她,自個活動麻木的手腳。
那女人卻說話了:還抽麽?
辛富強摸出煙來說:抽我的吧。
那女人接過煙捲,嘭地打着了火,辛富強便看見了一張給厚厚的脂粉塗得十分
嫵媚的臉。辛富強想,這可是破了自己的規矩了。管他呢,他點了煙,狠吸一口,
衹要客人不嫌這個就行。
不記得我了吧?那女的問。
辛富強一愣,想我憑什麽要認得你,而且是自己車上的午夜乘客。但他不想敗
她的興,就裝模作樣地說:好像,好像……讓我想想……不用想了,阿曼。那女的
打斷他。
辛富強臉突然間熱起來,那實在是個荒唐的經歷,一次沒來由的墮落。他想他
這人的毛病是喜歡錢,沒其他的嗜好,這已經很要命了,現在還去玩小姐,一個男
人如果既喜歡錢又喜歡玩女人,那可就完了,媽的,真的就完了。辛富強不想完,
所以老是為那件事後悔:想起那天晚上的一些細節就難受。他嘖了幾口煙。不自然
地側了腦殼,這時候,手腳居然發熱了。
那次……不好意思,喝……喝多了。辛富強在暗裏紅着臉說。
清醒的又有幾個到那種地方去。阿曼應一句。
想不到……是你,還真巧,想不到。
應該想到的,你留下傳呼幹嗎來着?這個叫阿曼的口氣陡地冷起來。
辛富強不自然了,幹咳了幾聲,想自己也實在是蠢。猛吸幾口煙,車裏靜下來。
他又沒話找話,問:你是啥地方人?
今晚又不是陪你,我有必要回答你麽?阿曼冷冷地說。
辛富強一怔,感到了難堪,既而又有點惱火,幹嗎呢,不就一個雞麽!還用這
種口氣說話。他决定從現在起保持沉默,不再搭理她,跟一隻雞有什麽好說的。而
且又是這麽一隻冷冰冰的雞。他掐滅煙頭。無聊,真他媽無聊,阿曼今夜裏陪的那
個人呢,到現在還不見影,什麽時候回去?管他的,抽煙。辛富強自顧摸出一支煙
來,叼上,按了車上的打火機,卻又聽嘭的一聲,亮亮的火苗在後座上閃過來,阿
曼將打火機送上來。辛富強擰過腦殼又瞥她一眼,沒了這層脂粉,她會是個什麽樣
子,他想。
煙是個好東西。阿曼突然說。
辛富強沒答應。煙確是個好東西,沒了,像他這種夜裏活動的動物,可怎麽熬
過去。
阿曼也給自己燃上一支煙。辛先生,她又說:別怪我不告訴你我是哪兒人,我
們這種人就是告訴你了,也不定是真的,說是湖南的,其實是四川的,說是四川的,
保不住就是你們秦嶺北邊的關中平原的。這恐怕是職業特點吧。
辛富強不由得掉過頭來。望着黑暗中紅紅的煙頭兒,想了想,纔說:你是,你
是怎麽幹上這個的……當然,不方便就別回答。
你是怎麽幹上這個的,跟老鼠似的,半夜裏亂跑,當然,不方便也別回答。阿
曼反問他。
辛富強嘿嘿一笑:為了錢,為了養活老婆孩子,還能為了啥。
那還用問我?難道我是為了理想?阿曼嘆口氣。
辛富強怔了怔,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考大學差了幾分,傢裏窮,就沒補習再考,想自己闖一闖,阿曼說,大舅在一
個城市搞了個小公司,寫信讓我去,我就找他去了,誰知他吸毒,公司早就抵給了
別人。這狼心狗肺的雜種拿去了我從傢裏帶的100 多塊錢,讓我跟一個又黑又瘦的
男人去,說他給我把工作都找好了,誰知我大舅——這狼心狗肺的雜種拿我抵了債,
他欠了那個男人一筆毒品,生吃了他,他也還不起,就拿我,拿一個黃花閨女抵了
債……後來,我逃了。沒有了錢,沒有,一分錢也沒有,連口飯也吃不上。偶然看
見電桿上貼的招聘廣告,是歌舞廳招服務員,就去了,先是端茶送水,後來就進包
廂,反正我是什麽也沒有了,就剩這一身的皮囊……
辛富強手指頭像針刺了下似的,煙燃到盡頭了。他半天沒說話,阿曼也沒說話。
車裏衹剩下空調的呼呼聲。
辛富強給阿曼又點上一支煙,說:原來,我總以為你們這些小姐,全是好吃懶
做的主兒,想掙錢,過好日子,卻捨不得吃苦受纍,就拿自己的皮肉做了本錢……
做小姐的,什麽人都有,你說的這種人也不少。我原來不是這種人,現在嘛,
也許是了……阿曼在黑暗裏噴着煙。
活着,不易,真他媽不易。辛富強嘆口氣。
聽口氣你是心疼我了?阿曼說,心疼了,就找個地方,把我養起來。
我?辛富強一愣,說:等我賺夠錢再說,現在,誰養我還差不多。
那次進包廂,你是第一次吧?阿曼突然問。
辛富強臉騰地又燒起來:唯一的一次,到目前為止……
你這人好像不是特別的……壞,好啦,咱們該回去了吧。
那位呢?辛富強問。
哪位?
你今晚的……客人……
早走了。
走啦?!辛富強叫一聲。
這麽大聲幹嗎?明白了,怕你今晚白幹,阿曼說。
你咋不早說呢?
你也沒問。
讓我在這兒傻等!
是等錢吧?虧不了你的,你的車費他都給我了,現在如數給你。阿曼遞過來幾
張鈔票。
辛富強不好意思起來:這麽吧,這錢,咱倆一人一半吧。
我憑什麽拿你的?小費他已給我了。阿曼說,開車吧,天快亮了。
車燈在空曠荒涼的山溝裏肆無忌憚地掃了一陣子,停下了。後座上那個穿夾剋
的男人和那個風度優雅的女人此刻已經進入情境,那粗重的喘息急不可待的嘶咬和
車子引擎的哼哼聲混在一起。辛富強看看那串血紅的時間:“23:58”。他趕緊一
如既往地停穩車,拉上手剎,但不能熄火,得開着空調,然後打開車門,下車。這
些動作要緊湊迅捷,拖沓不得。記得有一次他動作慢了點兒,客人就不滿了:車子
丟不了吧?
辛富強黑地裏摸索着走了一截子路,找了個避風的土坡蹲下去,吸煙。午夜可
真他媽的冷,不一會兒手腳就有點麻木了。這情形讓辛富強感到既幸福又難受。想
到妻子身上的衣服換得越來越頻繁,手上的箍子耳朵上的墜子越來越刺眼,傢裏的
擺設越來越讓昔日的牌友們眼紅,女兒在學校裏越來越不可一世,他就覺得幸福。
而現在,當午夜的寒風從黑洞洞的山溝裏刺過來,穿透了他的帶着羊毛絨裏子的皮
衣和塞着羊毛的高腳皮靴,將孤孤單單地如哨兵一樣看守着車子和車子裏正快活着
的男女的他,弄得渾身發抖腳發僵的時候,他又覺得難受。荒坡上的殘雪如碎玻璃
般地在皮靴下咔嚓作響,陰森而恐怖,四周一片死寂,寒冷和黑夜如無邊無際的墻,
沉沉地將他圍住。他將皮衣又捻了捻,在土坡下跺腳,搓手,揉耳朵,真他媽的冷。
假如他的那些賭桌上的牌友們曉得了他這副模樣,還不知道怎樣咧開一張張給煙熏
得又黑又臭的嘴巴嘲笑他。況且,他們還並不知道他的出租原來竟是做這種活兒賺
錢的。媽的,這個跟垃圾箱一樣的破車。他曾給自己訂過幾個掙錢的目標,待這些
目標實現了,就把這車子處理了,找個不纍人也幹淨的生意做。但是當那些目標一
一實現後,他纔發現人的欲望竟是那樣地難以滿足,他丟不下這車,丟不下這車給
他帶來的鈔票。什麽時候扔了這車呢?他回答不了。也許錢越多越扔不了,甚或會
換一輛嶄新的桑塔納或奧迪呢……媽的。辛富強又吸上一支煙捲,他深深地厭惡煙
這害人的東西,煙抽得他舌頭髮澀嘴巴酸苦喉嚨生疼發悶而且咳嗽起來死去活來的,
但他卻丟不開它,如同他厭惡這輛腥臭的夏利車卻又離不了它一樣……
黑暗裏突然鑽過來一聲凄厲的喇叭聲,辛富強嚇一跳,呆了一下纔想起是自己
車上的喇叭聲。客人們完事了,要回去,有的是拍巴掌,有的則按喇叭。辛富強又
摸索着往車邊走。今晚這兩人沒用多長時間,大約就是一個小時吧。腳凍得賊疼賊
疼,皮靴踩在殘雪枯草上的咔嚓聲感覺像是自己的骨頭正一節節折斷。
車子啓動時,後座上一片安寧。那穿皮夾剋的男人已拉起了鼾聲,那個身材蠻
好的女人呢?或許正甜蜜地偎在那男人的懷裏呢。那女人的風度真好,辛富強想,
她偎在懷裏的感覺一定很……很那個。辛富強心裏突地一熱,想起了和阿曼的那個
夜晚。
好像是剛剛立秋,那天晚上恰好沒人呼他跑車,突然接到阿曼打來的傳呼,讓
他趕緊到她那兒去。阿曼和幾個小姐合住在歌舞廳後邊的一個小得可憐的小屋子裏,
三張木板床幾乎占了所有的空間,屋裏好像從未打掃過,到處是方便麵袋子紙盒衛
生紙,還有牙膏皮易拉罐盒子什麽的,一股股的黴臭味和脂粉味香水味混在一塊兒。
辛大哥,你得幫幫我。阿曼急切望着辛富強,她今晚竟沒化妝,臉清瘦而蒼白,
嘴唇似乎是青的,那雙清亮的眼裏透着一股子焦急。
說吧,幹啥?辛富強問。
我得離開這裏,阿曼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旅行袋,說:你把我送出去吧,我知道,
你是個好人,會幫這個忙的……
幹嗎這麽急着走?辛富強望着她。
我遇到麻煩了,不走不行的。
啥麻煩?說說看。
一句兩句說不清的,還是趕緊走吧!
辛富強懵裏懵懂地就扛起了阿曼的旅行包,阿曼則小偷似的東瞅西瞧,爬上了
車子。
車子都開動了,辛富強纔想起什麽似的問:你要我把你送到哪兒?
送出山,秦嶺北邊的那個火車站,我乘夜裏兩點半的火車,阿曼說。
天哪,幾百裏路哩!辛富強誇張地說。
阿曼似乎並未聽他說什麽,衹緊張兮兮地往車外望着,好像誰在外邊追似的。
出了城,車子在洛州城東的洛河沿河公路上疾駛起來。阿曼回身往車後望了望,
黑漆漆一片,這纔長長地出一口氣。辛富強摸出煙來,問阿曼到底遇到什麽麻煩了,
阿曼替他點上煙,自己也吸上一支,閉上眼睛,像是要歇似的,又長長舒了一口氣,
說:有個男人對我動真格的了。辛富強一笑:那不是很好嗎,讓他把你養起來。阿
曼並不看他:那是個蠢透頂的男人。辛富強說:他很有錢吧?阿曼繼續說:他老婆
是個手段通天的人物,又是個潑婦,狠毒得很。辛富強望她一眼:那又怎麽樣?那
婆娘要找茬兒,你就把那個蠢男人的事兒給抖出來,你怕啥?怕的是那婆娘,她不
怕傢醜外揚、丟面子?阿曼吐一口煙:她要的就是這個,她外面有好幾個情人哩,
我這一抖,她剛好有了和這蠢男人離婚的一個重要理由,而且還可以往死裏整我!
辛富強說:怎麽會?阿曼望着他:怎麽不會?我說了,那個女人特狠毒的,手段通
天,到處都有人給她幫忙,我要不走,罰款收容蹲監所事小,暗地裏給一刀捅死還
不知是誰幹的……阿曼說完,兩人便不再說。車子已離開洛河嚮北鑽進了秦嶺的深
𠔌。開始翻山了。
不過也好,辛富強終於打破沉默:離開這兒也好,回傢去,幹幹淨淨過日子,
你長得……蠻漂亮的,找個好小夥嫁過去……
我還漂亮麽?阿曼望了望辛富強,眼睛亮亮的:光漂亮有什麽用,什麽都沒了,
什麽都是髒的了……不說這了,今晚我得付你多少車錢?
辛富強望着她笑了笑:還不給個千二八百的。這麽遠的路,而且,還誤了我今
晚的生意……
阿曼想也沒想從腰間摸出個真皮袋子,取出一疊鈔票:給你一千五,不,圖個
吉利吧,一千八,怎麽樣,夠不夠?
辛富強嚇一跳,不由得望着她:你真的很有錢,對吧?
反正能付得起你的車錢。給你,你還點不點?
辛富強又瞅了瞅阿曼的認真勁兒,心裏突然不知怎麽地熱了一下,他望着路中
央,踩一腳油門:阿曼,把錢收起來吧,今晚,我不收你的車錢,剛纔,我衹是跟
你鬧着玩兒的……
阿曼沒說話,但辛富強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亮亮地落在他的臉上。半響,阿曼
纔問:為什麽?
什麽也不為,就是不收!辛富強覺得他的口氣有點生硬。
阿曼不理他,將鈔票塞進座位前的車屜裏。
我不收就不收,別煩我好不好!辛富強放慢了車速。他不知道自己突然間怎麽
會這樣。
我明白的,阿曼盯着車外黑洞洞的山野:這錢挺髒的……可是,我沒別的東西
給你……
我也為你做不了什麽,辛富強覺得胸口跳得厲害:就衹會開車。阿曼,掙點錢
不容易的,帶回傢好好過日子吧……
車子在寂靜中已駛出秦嶺,望得見秦嶺腳下那個車站的燈光了。兩人都沒說話。
辛富強穩穩地駕車,望着路面,好像身邊沒有阿曼這個人似的。
到了。辛富強將車停在小站的站臺一側。
辛大哥,阿曼望着辛富強:你……還要我嗎?
辛富強側過頭,看見了阿曼那雙清亮而單純的眼睛,沒有了修飾,因而便沒了
妖嬈和過了度的嫵媚,衹是一種真實而天然的美;失卻了脂粉和口紅的覆蓋,她的
皮膚和嘴唇顯得幹淨而爽朗,顯得清秀了許多。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的心底裏洶涌
着,煎熬着他……他驀然地明白了,他原來是喜歡上她了,沒來由地喜歡上了她…
…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靠嚮對方,擁在了一起,他吻她,她的唇柔軟而動情,熱
烈地期待着他,這讓他想起了在包間裏他強吻她時的情形,她的唇像兩條冰冷的蟲
子……這更使得他有些忘情,和阿曼忘乎所以地摟在一起……
辛富強猛地想起了什麽似的,輕輕地從懷裏推開了阿曼,熄了車燈,車裏一片
黑。他打開車門,下了車,望着小站這處黑的山和眼前這孤單的小站,說:阿曼,
回去了,就別再幹這種……這種事了,別再幹了,我說的是……是心裏話,找個好
人傢,好好過日子……辛富強心裏空空的,感覺整個身子都虛空起來,他說的那些
話也似乎是虛的,飄在小站昏黃的燈光裏,顯得做作,偽善而無力……
阿曼沒下車,衹靜靜坐在車裏。
兩人就這樣,一個車外,一個車內,靜靜地淹沒在車站淡淡的黃黃的燈光裏。
鐵軌在野地裏吹來的風裏,在這燈光裏,那麽溫柔而美麗地伸展着。
遠處,終於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
辛富強取出阿曼的旅行袋,打開前車門,阿曼就撲進了他的懷裏,一大片冰涼
涼的東西落在他的臉上和懷裏,那是眼淚。火車徐徐進站了。阿曼從辛富強手中接
過旅行袋。
小車站裏,衹有阿曼一個人上車。阿曼沒再看辛富強,頭也不回地走嚮火車,
裊裊的身子在車門口頓了頓,就消失在車廂的燈光之中。辛富強感覺這整個的火車
都是空的,衹載着阿曼一個人,獨行……
火車哐哐地走了,遠了,沒有看見阿曼在哪個窗口望他。辛富強感到自己渾身
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鑽進車裏,打着火,開動了車子,感覺自己像一條虛弱的害
蟲一樣在夜裏獨行。
快進入市區的時候,後座上有人拍拍辛富強的肩,辛富強像以往那樣,將一隻
手從方向盤上移開,嚮後嫻熟地一伸,幾張鈔票落在掌心,又嫻熟地將鈔票裝口袋。
錢大約是那個穿皮夾剋的人給的。管他誰給的,夜裏的寒冷,勞累,滿肚子難受的
想法,因了這鈔票而全都染上了愉悅的色彩。你真他媽的,像個豬,或者幹脆就像
衹雞!辛富強在心裏笑駡着自己。這時候後座上的兩人又開始說話了。
我得在前邊下車了……男的說。
該死的,再陪我一會兒嘛……女的在撒嬌。
不行的,太晚了,我會想你的……男的說。
再抱抱我,抱我……女的聲音清甜溫柔戀戀不捨。
努力抵禦着後面的幹擾,他望望那串血紅的時間:“1 :49”。車子已駛近立
交橋工地了。
我要下車了,我會想死你的。男的又說。
你要死,我也死!女的說。
我愛你……我要下車了,男的說完,又提高聲音對辛富強說:停車!顯得威嚴
和不容置疑。
辛富強這時剛望見工地那幾個陰森而恐怖巨大的深坑,像野獸的嘴。然後看見
了那寫着“施工重地,不得入內”的木牌,還有圍着深坑的形同虛設的鐵絲網。怎
麽可以在這地方停車?辛富強想。工地上的燈倒顯得特別的亮。
停車,聽見了沒有?那男人有點不高興了。
辛富強鬆開油門,下意識輕踩了剎車,立即感覺到了路面上的薄冰。他聽見那
男的已打開後車門了,他說:別急,讓車子停到那邊,這兒不行……車子緩緩地滑
到了那塊歪着的木牌邊,那穿皮夾剋的男人的腳已伸出去了。不行!辛富強望着反
光鏡,他踩了剎車,車子一顫,那男人正在關車門,車子的慣性推了那男人一下,
那人腳下一滑,跌倒了,身子在薄冰上迅速地滑嚮一邊,順着緩坡往下滑。
天哪!辛富強將頭伸出車外。
穿皮夾剋的男人順着緩坡從那塊歪着的木牌邊滑嚮那陰森森的深不可測的大坑,
那鬆了的鐵絲好像攔了他一下,但無濟於事,穿皮夾剋的男人倏地消失在那野獸的
大嘴般的深坑……
辛富強傻了似的驚圓了眼,既而打開車門,要往下跳。
你要幹嗎?後座女人突然用異樣的口吻問他。
辛富強朝後座喊一聲:他掉下去了!
知道!我問你要幹嗎?女人的聲音冰一樣的又冷又硬。
你他媽說我要幹嗎?!辛富強幾乎是低聲吼起來了,後座上的女人閃着瓷一般
亮潔的白影,是她的臉麽?剛纔她的清甜溫柔的聲音哪兒去了?她跟這男人愛得要
死要活的勁頭到哪兒去了?
快送我走!那白影說。
他掉下去了,不摔死也得凍死!辛富強說。
快送我走!那瓷一般的白影動了一下。
辛富強望望工地,又望望路口,空無一人。他有點發急:咱們得想想辦法,他
摔不死,也得凍死!得叫人把他弄上來……
開車!那女人的口氣不容置疑。
不行!辛富強要往深坑邊走了。
你要不開車走,今後你就別想跑出租!女人的聲音如鉛似的沉重:我不是說着
玩兒的!
辛富強衹好轉身:那也該給他傢打個電話吧!
你願打就打。女人說。
我他媽怎麽知道他傢的電話!辛富強喊了。
那就別打。現在,再一次請你開車!
辛富強慌慌地爬上車。剎那間覺得這車大起來了,像個給緑色的簾子裹着的黑
籠子,而自己像這黑籠子裏的一條害蟲。
女人喊了一聲:停車!辛富強踩了剎車,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女人優雅的娉
娉婷婷的身子在午夜如一片雲,悄沒聲息地就消失在空蕩蕩的街頭。
是的,空蕩蕩的。街道兩旁高高低低的建築物上閃着稀稀啦啦的璀璨的燈光。
街上沒有人,衹有這輛半舊的夏利車和車主辛富強。他開動了車,孤零零地在午夜
裏如害蟲般地行駛。這時候,辛富強突然想起了阿曼,那個漂亮的雞。
辛富強記得在送走阿曼的第三天,他清掃車子時,在前排座位底下發現了一疊
鈔票,他點了一遍,不多不少,一千八百塊。阿曼。辛富強後來老是弄不明白,阿
曼這是怎麽啦。